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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前尘似梦 [V]

    天寒地冻,霜白一色。

    马蹄踩入厚厚的积雪里,带起一簌又一簌的声响,满脸脏灰的小姑娘惊惶地抓住马鬃,与此同时箭矢划破空气,嗖的一声刺进了她身后那人的后背。

    她察觉到他的呼吸一窒,她忙仰头望他,却正撞进他那双漆黑的眼睛,他鬓边的乱发被风吹得晃来晃去,她看见他蓄满浅青色胡茬的下巴抖了一下,嘴边竟有殷红的血液流淌出来。

    马蹄踩碎冰湖上最薄的一层冰,驮着两人的马嘶鸣一声,侧翻倒地,男人半个身体都陷进了冰面破开的湖水里。

    小姑娘满身冰霜碎屑,脸上还有不少大大小小的擦伤,她双手紧紧地抓着男人的手腕,咬着牙用尽全力要将他拉出来。

    可她太瘦弱了,力气也不够,无论她怎么用力,都没有办法将男人从水里拉出来。

    纷杂的马蹄声自远方传来,男人回眸一望,那冰雪荒原的尽头,已有密密麻麻的人马朝他们的方向赶来。

    他忽然叹了口气,一团热雾散开,又无影无踪。

    “辛婵,”

    他的目光再度停留在眼前这个小小的姑娘脸上,身后血水蜿蜒流淌,早将湖水也染出浅浅的红色,他是那样平静又沉重地说,“不要白费力气了。”

    “爹……”

    小姑娘怔怔地望他,眼圈儿慢慢地发红,可手却仍然紧紧地抓着他。

    “辛婵,国君负我,我却不能负业国,身为业国的将军,我绝不能去做敌国的奴。”他几乎是费了些力气,才摸到小姑娘冻得发红的脸颊,便是平日里再严肃冷漠的他,此刻也不免因为面前的女儿而红了眼眶,“你是我的女儿,你也不能。”

    小姑娘呆呆地看他。

    这冰雪覆盖的荒原一望无际,她该是这样苍白的天色里最不起眼的一粒微尘,她紧紧地抓着父亲的手腕,愣愣地去看他身后越来越近的人。

    长刀在冰层上勾出刺啦的声音,那些穿着厚厚皮毛的胡人怪叫着她听不懂的语言,但她看得到他们脸上的嘲笑与轻蔑,也看得到他们脸上身上未干的血迹。

    那都是业国人的血。

    他们如同张牙舞爪的妖怪,好像随时都能生啖她的血肉。

    她的手指忽然卸了些力道,男人察觉到了,他的喉结动了动,眼眶里染了些水雾,他指节屈起,青筋显露,几乎用尽了全力,将原本在冰面上的小姑娘生生地拽进了他的怀里。

    追来的胡人兵马在岸上看着那对父女重重地坠入冰冷的湖水里,直至湖水彻底淹没他们的前一刻,男人仍紧紧地将那小姑娘抱在怀里。

    其时天有异象,紫光与雷电交织而成的流火从天边坠落而下,彻底击碎那湖面所有的冰层,巨大的气流荡开来,震得岸上人仰马翻。

    被湖水淹没口鼻的将军没了声息,他松开了怀里的女儿,好像失去了所有的重量般,身体不断上浮。

    意识恍惚的小辛婵伸手想要去拉住他的手,却也没来得及触碰到他的衣袖边缘,她慢慢地闭上眼睛,往湖水更深处下坠。

    但在她的意识即将彻底消失的刹那,那落入水中的紫色流火便如同一颗天星一样擦破水流,刺入她的心脏。

    一时山海震动,荒原陷落。

    巨大的爆炸声震得岸上那些人鼓膜尽裂,他们神情痛苦地去捂流血的耳朵,却见一道瘦弱的身影已高高悬在半空。

    枯黄的发,苍白的脸,只是一双原本漆黑的眼瞳却成了怪异深邃的紫色。

    她没有丝毫表情,周身都萦绕着或紫或暗红的流火,身后便是雷霆紫电,万般异象。

    当日陵北雪原陷落成汪洋大海,原本灭了业国,途经陵北的姜国数十万大军尽数折损,无一人生还。

    “姜国灭业,是胡人与中原之间的争斗所致,”

    明昙看着那混天镜里悬于半空,周身紫火魔气盘旋难灭的身影,“但姜国数十万人埋于荒海,却是她一人所为。”

    “原来……”

    有容也去看混天镜里的那道身影,那时的她看起来好像也不过才十一二岁的年纪,还是个小姑娘,“原来魔灵便是在这个时候阴差阳错地寄生在了她的身体里。”

    “魔灵从九重天逃脱,原本是天上诸神的过错,”有容眼眶里又添了些湿润,她紧紧地捏着腕上的萤石环,情绪有些压不住,“可到头来要背负这一切的,却是辛婵。”

    “魔灵生性嗜杀好斗,又急于用鲜血人命来提升修为,所以当年不仅是姜国那数十万兵马,更有岩州一万生灵,江陵三万命债,”

    “便连九重天金册上的地仙也有不少都折在了魔灵手里。”

    “一时三界之内的魑魅魍魉,鬼怪妖魔多数都尊其为天,他们重建魔域,与九重天宣战为敌,当年我还年纪轻,尚在清虚宫中修行,并没有参与过那令仙神两界都损失惨重的仙魔十三战,其时我还并不知那魔灵占据的,原是一个小姑娘的躯壳。”

    手指拨弄着佛珠,明昙的声音好像从来都是这样平静无波。

    “那灵殊神君呢?”

    有容却问,“他比你还要小两百岁,作为真神血脉,仙魔十三战时,他应当还未化形,可为何他却对辛婵如此执着?九重天上的诸神皆要她死,他又为何甘愿入这红尘来,连着五世都要为她谋求一条生路?”

    自辛婵当年身死,有容便在悔恨与怀疑中浑浑噩噩地度日,她不愿为仙,宁愿在这尘世里蹉跎着,在漫长的岁月里封闭自己,惩罚自己,却不曾想,辛婵竟在她不知道的那些年岁里,转生五世。

    “有妖趁仙魔混战,九重天仙门既开时入得谕天殿,将还未化形的灵殊当做宝物盗走,阴差阳错落去了魔域,他还未化形便落入魔域之中,本该被其中的煞气活活烧死,”

    “但当年灵殊同我说,是辛婵在将死之时夺回身体的控制权,用了最后的力量救了他,若非是为了救他,也许你给她的那一剑,还并不足以要了她的命。”

    事到如今,便再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了,有容问什么,明昙便同她说什么。

    而此刻有容眼眶里有眼泪砸下来,她摸着萤石环的手指有点发颤,那时是她鼓励辛婵,让她一定不要被魔灵夺走神志。

    可她却在辛婵那么努力地同魔灵抗争的时候,站在她的身后,用九重天宫的帝君交给她的裂元阵法困住了辛婵,一剑刺穿了她的心口。

    “所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当年也并不算是你杀了她,而是她自己……并不想活下去。”

    明昙瞥她一眼,神情冷静。

    若非是魔灵,那个姑娘也许早该死的,就死在那个荒雪原上,同她那位以身殉国的父亲一起沉入冰冷的湖水里。

    可偏偏从九重天坠落下来的魔灵住进了她的心脏,掌控了她的身体,而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魔灵一点点地将她的一双手都染满血污。

    看着人间因她而苦,听着凡人众生恨不得将她的名字咬碎,也看见那天宫诸神望向她的一双双冰冷的眼睛。

    她却什么也做不了。

    于是活着对她而言,便该是一件最痛苦最恶心的事。

    “如今魔灵的封印已经彻底解除,昨日若非是程砚亭和其他几位宗主一同赶到,动用了大衍星云阵,以九重天之力镇压,不单单是那些宗门人,便连你我,怕也是不能活着回来了。”晏如如今最为不解的,便是那凭空出现,便为魔域新主的莲若,她究竟是什么个来头,他如今还并不清楚。

    明昙不由蹙起眉,总觉得有些诡异。

    “有容,记得我同你说的话,什么也不要做,无论这一回辛婵究竟能不能战胜魔灵的控制,你都不要插手。”

    说罢,他也不再看那在殿中默默垂泪的女子,手指拨弄着佛珠便往殿门外走去。

    殿外有风拂来,有容迎风望去,见那身着玄黑袈裟的佛子已朝浓雾里走去,身形渐渐隐没其间,再不可见。

    她立在原地,满面茫然。

    作者有话说:

    第52章 执迷不悟 [V]

    阴冷潮湿的洞穴坍塌下来,却幸存了一方漆黑狭小的空间。

    辛婵躺在碎石堆上,怔怔地盯着石壁。

    她胸口破了一个洞,鲜血像是怎么也止不住似的,不断外涌,同时她周身又有点点细碎的莹光漂浮而起。

    她半睁着眼睛,隔了好半晌才勉强伸出手,用手背去蹭自己的唇,她几乎是用尽了全力,最后又盯着自己手背上晕开的大片殷红口脂看了好一会儿。

    眼眶憋红,泪花若隐若现,她听到不远处好像还有水滴的声音,在这般死寂的空间里显得尤为清晰。

    忽的,

    她看到碎石尘土里有一枚脏兮兮,却还在散着微弱金光的东西。

    用足了力气,甚至牵动到胸口的伤,辛婵才将那东西收入掌中,她的脸色已经苍白得不像话,忍着剧痛打量了手里的那枚东西才发现,那好像是颗蛋。

    它周身流转的仙灵之气烧伤了她的手指,辛婵才惊觉,这原不是魔域之物。

    “魔尊辛婵作恶多端,为祸苍生,自是死不足惜!有容,你不该因她而犯恻隐之心!如今你诛杀辛婵有功,成仙之路近在眼前,你可千万不要因她而动摇了自己的道心!”废墟之上,那昆仑神君声似洪钟,仿佛要响彻这肮脏幽暗的荒芜之地。

    “可是师父,魔灵入体是辛婵的错吗?人间的数万血债,到底该不该由辛婵来背负?我杀了她,成全了苍生与师父您教给我的道心,可她呢?她被魔灵霸占躯壳,就该承受这一切吗?”

    有容的声音近乎哽咽,压抑的情绪瞬间崩溃,“师父,师父……辛婵真的将我当做了朋友,她盼望我能救她,希望我能像我告诉她的那样,真的找到让魔灵离开她身体的办法,可是我没有,我从一开始就在骗她……”

    “当初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要走上那条师父您指给我的光明大道,可是,可是为什么我却觉得我好卑劣?我欺骗了我的朋友,给了她生的希望,却最终只能在她最信任我的时候……杀了她。”

    “我从没想过,有一日我终要成其大道,飞升成仙时,却是用朋友的性命来换的……”

    “师父,有容心中有愧,无颜入昆仑神殿,此生……我愿永不成仙。”

    废墟之上是有容崩溃的哭声,还有昆仑神君失望至极的连声“糊涂”,可他无论怎么劝解,都始终不能令他生平第一次下界收的唯一一个人界女弟子改变心意。

    而废墟之下,

    辛婵握着那枚蛋,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看着那从她胸前的伤口不断流散出去的莹光,她感知到那枚颜色朱红的蛋里生命的迹象越来越弱。

    仙界还未出生的生灵,又怎么能抵挡得住这魔域里的煞气?

    身体冷得麻木,辛婵握着那颗蛋的手指也越发僵硬,但原本流散出去的莹光却因她勾了勾手指,便汇聚一处,丝丝缕缕缠绕着那枚蛋。

    仙魔之气再不同,但也都属于三界之内的生灵,而孕育生灵的本源之息都是最纯粹,也最宝贵的。

    那是魔灵的立身之本,可此刻,辛婵却硬生生地将其从自己的身体里剥离出来,毫不犹豫地都给了那未知的生灵。

    意识模糊的时候,辛婵再看不清那枚从她手中滚落出去的蛋,她眼眶里含着泪花,身体彻底松懈下来,好像她这一辈子好长好长,她从没有这样放松过。

    她忘了自己才十七岁,也忘了在荒雪原之前,作为普通人的那些岁月。

    仿佛只有这样,她才能背负着世人与魔灵给她的一切,离开人世。

    不要委屈,不要难过,

    因为魔灵杀的每一个生灵的鲜血,都曾真实地沾染过她的手。

    她明明总要自己这样去想,

    好像这样就不会那么痛苦,可此刻,即便意识逐渐涣散,她却还是没有办法说服自己。

    为什么?

    为什么她就要承受这些?

    可是再多的不甘,再多的怨愤都挡不住越来越沉重的眼皮,但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刹那,她好像在朦胧间听见了什么碎裂的声音,眼前晃过了一片越发盛大耀眼的金光。

    她彻底闭上眼睛,身体破碎成暗淡的莹光,混在那缕缕金色的流光里,有的散去了,有的却融入了金光里。

    “我早该料到,此女转生,与你该有莫大的干系,是你带走了她的魂魄,将她投入转生之境。”扶玉帝君望着那烟云缭绕间幻化而出的光幕里,那一身殷红衣裙,胸口洞穿,遍体鳞伤的女子,那暗沉沉的光映着他没有什么表情的面庞,他忽而挥袖将那光幕击碎,再转身去看那一身单薄白衣,脚踝上锁着寒铁镣铐,被铁索控制在白玉台上的年轻男人,“谢灵殊,我念你当时才化形,尚不知人事深浅,此事我可以不追究,但此女之事,你决不可再插手。”

    “若你看得住我,我自然很难插手。”谢灵殊却弯了弯眼睛,他的语气很轻松。

    “谢灵殊!”

    扶玉帝君闻言,果然生怒,“她的身体里有什么你会不清楚?你可知你放任她,维护她的后果是什么?”

    “作恶的是魔灵,不是她,”

    殿外有风吹来,吹过谢灵殊鬓边的两缕龙须发,他的脸色苍白,“神该救世人,也该救她。”

    “你跟着她,守了她五世,难道你会不清楚那魔灵早就已经从她的血肉,依附进了她的魂灵里,她转世,魔灵便跟着她转世,她的五世,你次次忤逆违背我,可魔灵不依然在她身体里?”

    扶玉帝君瞥见他那副形销骨立的模样,他顿了一下,语气忽然有了些细微的缓和,“灵殊,她究竟有什么是值得你如此为她的?”

    谢灵殊静默片刻,终于抬眸望向站在不远处的扶玉帝君,“兄长。”

    扶玉帝君已经很久不曾听见谢灵殊这样唤他了,他怔了怔,仿佛因为这一声“兄长”,又唤回了一些久远的记忆。

    “兄长,天界与凡人都只看见了魔灵的恶,没有人在意被魔灵寄居了躯壳,还要眼睁睁看着魔灵用自己的手去杀人的那个小姑娘她究竟有多痛苦,即便是被魔灵控制着身体做了许多身不由己的事,她也仍然是个赤诚善良的姑娘,”

    “否则,她不会用最后的本源之息来救我。”

    谢灵殊提起她,就变得更想她,脑海里浮出她的面容来,他的眼眶就不免有些泛红,“这世上没有什么人在乎她,可我在乎。”

    “你救她,就是要和苍生作对,和天界作对!谢灵殊!她到底有什么好?你就真的非她不可?”谢扶玉再度被他惹怒。

    “魔灵落入凡世,原本是天界的过错,数千年前苍生受难,不也该是天界之错?”谢灵殊向来是笑意盈盈的,但此刻与兄长对峙,他面上再无一丝的笑意,或是想起了些往事,他的情绪更有些不受控,“她转生五世,被兄长你遣下界的神兵杀了五次!每一次……”

    忆起那些画面,他的手指屈起紧握成拳,眼眶憋得更红,“每一次她都被你们施以天诛雷劫,生生绞死。”

    便是连方才出生,还是个婴孩,还未来得及长大的那一世,扶玉遣下界的人也丝毫没有手软。

    谢扶玉再也强压不住怒火,他一挥袖,便有雷电所结的长鞭重重地打在了谢灵殊的身上。

    一时白衣染血,谢灵殊倒在地上,压不住气血翻涌,吐了血。

    “谢灵殊,我看你还是执迷不悟!”

    谢扶玉绷紧下颌,冷哼一声,转身便朝殿外走去。

    胸口的伏灵印自他被抓回天界后便不再作痛,但在下界所受的暗伤却还没有治愈,如今又生生受了谢扶玉一记雷霆鞭,谢灵殊浑身都痛得剧烈。

    他索性便躺在地上,一双眼半睁着,轻轻地喘气。

    殿门被关闭的刹那,殿内却有一道流光乍现,凝聚成一道身影,赫然便是陆衡。

    “灵殊,你这是做什么?你惹怒帝君做什么?是嫌你的这身伤还不够吗?”陆衡赶紧跑过去,才蹲下身想将谢灵殊扶起来,却被他摆手拒绝。

    他有些恨铁不成钢,“这九重天上,论头脑,又有几个比得过你?可你怎么就是不知道在扶玉帝君面前服个软?哪怕,哪怕你是装个样子也行啊!”

    “他是我兄长,有些事我绝不能松口,哪怕是装样子,也不可以。”谢灵殊扯了扯泛白的唇,“否则,他便更加不会将小蝉的死活当回事。”

    “这又是什么意思?”陆衡皱起眉,没想明白。

    “若非如此,兄长便不会相信,他若敢贸然杀小蝉,我便会同小蝉一起死。”

    谢灵殊此言说得极轻,可落在陆衡耳畔却犹如千斤重。

    他不由瞪大双眼,望着谢灵殊,“你是疯了吗?那姑娘要是死了,你还真的要自杀?谢灵殊!你醒醒吧!我早前是不知道她便是数千年前的女魔尊,她身体里可住着魔灵!”

    “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陆衡揉了一把后脑勺,“就没有个折中的法子能把魔灵从她的身体里驱逐出来吗?”

    “是有的。”谢灵殊垂着眼睛。

    陆衡忙问:“既有法子,那你便告诉帝君啊!”

    “兄长早知道的,”

    谢灵殊的声音很轻,有些飘忽:“可他与众神不愿尝试,他们只要她死,要她同魔灵一起灰飞烟灭。”

    “可你以命相逼,帝君便会放过她吗?不可能的!”陆衡说道。

    “我知道,”

    谢灵殊闭了闭眼睛,他大约是又想起了那个姑娘的脸,想起她冲他笑的样子,于是他也不由地弯了弯唇,似若喃喃一般:“可兄长总会因我而迟疑些时候,如此便也算给了她一些时间。”

    “足够她想起过去,想起我。”

    “这一世,我能为她做的都已经做了,她那样倔强坚韧的一个姑娘,我相信她。”

    “我等她。”

    第53章 斩断后路 [V]

    雁城初雪压枝,深巷里有一扇木门应声而开,水绿的裙摆微荡,面容稚嫩的小姑娘一脚从门槛探出来,她抬眼望见檐上浅薄的白色,轻轻呼出白雾。

    长巷寂静,她才提着小篮子走到那老槐树下,便有白雪从枝间簌簌落下来,洒了她满头满身。

    冰雪被她颈间的温度融成了水滑入她的衣襟里,她禁不住一个激灵晃了两下脑袋,抖落了些白雪,却又听树上传来极轻的笑声。

    她下意识地仰头,最先望见那少年殷红的衣衫,在缀满雪色的树枝间,他衣袖的红比任何一种颜色都要浓烈,耀眼。

    他的身形轻飘飘地犹如悬在枝上的风筝,稳稳地踩在不算粗壮的枝干上,就用那样一双漂亮的眼睛好奇地看她。

    “辛婵?”

    他竟然准确地唤出她的名字。

    “你是谁?”

    辛婵惊诧地睁大眼睛,在树下仰着头望他。

    少年不语,只是细细打量她的眉眼,冬日的风吹着他的衣袂微动,他忽然弯起眼睛,“原来你是这副模样啊。”

    那年十二岁,辛婵在初雪里,槐枝上,遇见了一个奇怪的少年。

    “哥哥,我母亲酿酒的手艺是杏花巷里最好的,你要真想尝一尝酒的味道,不如尝尝我家的?”辛婵将竹编篓里的那坛子酒取出来递到他的眼前,又很小声地凑近他说,“我偷偷尝过的,这是最甜的桃子酒。”

    她离他很近,声音也很近,少年也许是被这碧草葳蕤间流动的萤火晃了眼睛,他纤长的睫毛动了一下,坐直了身体接过她的酒壶匆匆忙忙取下木塞,无知无畏地猛灌了一口。

    入口的灼烧瞬间蔓延至喉头,冰凉的酒液好似刹那成了灼烧在他喉间的一团烈火,呛得他猛烈地咳嗽了好一阵,连眼眶都有些湿润发红。

    辛婵捉弄他的心思得了逞,笑得躺倒在临水的短浮桥上。

    可是那天夜里漂浮的萤火太多,月光照在水面映出的光色也好漂亮,她笑着笑着,望见他那双湿润泛红的眼睛,却有一瞬忘了要呼吸。

    从她的十二岁到十四岁,槐枝上的少年总是在烟雨朦胧的晨光里,或是月辉满盈的长夜里来到她的面前,有时带给她好吃的零嘴儿,有时又是一些好玩儿的物件。

    他好像个小神仙,总在朝晖里,也在黄昏后,从来神秘,从来不沾尘。

    “兄长!”

    她还从没见过他这般声嘶力竭的样子。

    乌浓的发凌乱散下,他手中的长剑已落入尘土之间,肩胛骨已经被锁链贯穿,那不断渗出的血液将他的衣衫浸染出更深的颜色,他眼眶红透,仍在大声唤那在层层浮云后唯露半面金身的帝君扶玉,“兄长!这一世她什么也没有做错,灵殊求兄长,求你放过她!”

    “本帝君尚未治你个私自下界的罪责,灵殊,你竟还敢为这危害三界的祸首求情?”渺远的重重云雾里传来那帝君的声音,带着极强的威压,刺得人耳膜生疼。

    飞沙走石间,被推入天诛雷劫的辛婵茫然无措地从雷电的缝隙里看到了地上仍在为了她而挣扎着往前的少年。

    贯穿他身体的锁链牵扯出更多温热的血液流淌蜿蜒,他一次次被强大的气流震开,却又偏要一次次朝她而来。

    海水激荡,山石震动。

    身体几乎要被缠裹住她身体的雷电一点点撕碎,她极度清醒,也极度痛苦,痛得她失声大哭,可满天的神仙都在云端看她,一双又一双的眼睛神情冷淡,仿佛被世人供奉在庙宇里的他们,从来都不曾将为神的慈悲与怜悯留给她分毫。

    泪水几乎盈满眼眶,他们的身影在她的眼睛里模糊成了扭曲可怕的影子,内心的恐惧与无助随着身体越发剧烈的疼痛而更为放大。

    模糊间,她似乎又听见他在唤她:

    “小蝉!”

    少年的声音嘶哑哽咽,好像他从来都不曾这样绝望过。

    “你叽叽喳喳的话总说不完,你这个‘婵’字应是有误,”

    恍惚间,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蝉鸣声重的夏夜,红衣少年与她同坐在门前的石阶上,忽而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那棵老槐,浓荫里蝉鸣如沸,不知疲倦,“合该是那个‘蝉’字。”

    蝉声渐远,他的声音也变得模糊。

    耳朵最先流出血来,视线也慢慢被染红,意识消解,身体破碎。

    那一年十四岁,辛婵的人生就此尘埃落定。

    许多场景交错重合,有时清晰,有时朦胧,辛婵沉湎其中,总能看到那一道殷红的影子。

    一世酒家之女,她死在十四岁。

    一世农户之女,她死时还尚在襁褓。

    一世亡国公主,她死在颠沛的战火里。

    一世眼盲医女,她死在一个人的怀里。

    一世潦倒乞丐,她随一个人浪迹人间,成为夫妻六载,她最终还是死在二十三岁那一年。

    “小蝉,不论你在哪儿,我总会找到你。”

    “我不信这世上就没有救你的办法,小蝉,你等我。”

    他的声音好像离她很近,

    仿佛就在她耳侧轻轻呢喃。

    辛婵骤然睁开眼,在满眼模糊的水雾里,望见嶙峋的石壁上,镶嵌的一颗颗散着冷淡银辉的明珠。

    泪水几乎沾湿了圆枕,辛婵脑海里仍是那些交织错乱的记忆,她的太阳穴疼得剧烈,用衣袖擦去脸上狼狈的泪痕,她勉强支撑起身体。

    只是才一抬起眼睛,她的瞳孔便紧缩起来。

    殷红的血珠顺着那早已被血水浸透的裙摆一滴滴流淌下来,被绳索束缚悬空的那两个女子血肉尽失,只剩下两副空空的皮囊,以及堪堪挂在她们身上血色斑驳的衣裙。

    辛婵浑身血液几乎冷透。

    “姐姐,你终于醒了。”一道娇软的声音蓦地响起,仍如往常一般带着几分天真纯然,但这么冷不丁的一声,便令人毛骨悚然。

    辛婵一见她,便强撑着身体站起来,但还未走下台阶,便被半透明的光障震得倒在石床上。

    她额头上满是汗珠,一张脸苍白得不像话,力气已经十分不够,便是此刻连质问那少女的声音都显得绵软无力,“莲若,你这是做什么?”

    “姐姐,你应该已经恢复所有的记忆了罢?”

    莲若轻轻地笑起来,她走动之间,脚腕上的银铃响个不停,“你当初将有容当做朋友,可她呢?却背叛你,伤害你,给了你重新活过的希望,却又亲自用一柄剑,刺破了你所有的生念。”

    她伸出手指,又指向那已没有了声息的有容旁边悬挂的女尸,“这个予明娇呢,起初挟恩图报,逼着你替她去死,后来又处处为难你,羞辱你,”

    莲若回过身,看向辛婵时,她面上的笑意渐渐收敛许多,“姐姐,这两个女人一个前世杀你,一个今生害你,我都替你一笔一笔地记着这些账呢,如今,她们也才算是还清了。”

    “莲若!”

    辛婵几乎憋红了眼眶,她不忍再看那只剩一副皮囊的有容,如今几辈子的记忆在她脑海里交织,她只一看有容的脸,就能想起魔灵住在她身体里的那一世,她和有容之间经历的种种。

    “你是在逼我,”

    过了半晌,辛婵重新抬眼,对上那少女的目光,“你杀了她们,就是断了我的后路。”

    有容是昆仑神君的徒儿,杀了有容,就等同于莲若替她同神界彻底撕破脸,而予明娇,是业灵宗少君赵景颜的未婚妻,经此一事,不只是赵景颜,修仙宗门里,怕是也没有什么人肯再相信她了。

    莲若闻言又轻笑一声,她走上石阶,隔着光障坐在阶梯上望着她说,“姐姐,还有一件事,我还没同你说呢。”

    “那丹砂观的观主善微亦是个伪善的老道姑,她设局害你,还把林丰折磨成那副样子……她也该死。”

    “莲若,你……”

    “她已经死了。”

    辛婵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莲若打断。

    少女仍是这般轻飘飘的语气,却字字残忍。

    辛婵的手指屈起成拳,打在光幕上,她整个人再度被震得往后摔在地上,她有些呆滞地坐在地上,满脑子都是那个卷毛小姑娘。

    “姐姐,你不要怪我,”

    莲若并不能理解她为此神伤是为什么,“你转生了这么多次,被神界绞杀了这么多次,你早该看清楚那些神仙和那些宗门里的家伙,究竟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姐姐,心慈是祸,我是在帮你。”

    她的声音轻缓,犹如某种蛊惑。

    “可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辛婵隔了好半晌,才出声。

    莲若面上的笑意微僵,她稍稍眯起眼睛,看着光障之后,那个面容惨白的姑娘再度抬起头来。

    “你在我身上那么多年,到底还是不够了解我,我始终是一个人,不像你,”辛婵泛白的嘴唇微勾,竟露出一个嘲讽的笑来,“一个四不像的东西,披上人的皮囊,还要与我姐妹情深?”

    莲若脸色变了又变,仿佛阴云在她的眉眼间几经变换,来了又走。

    她站起身,仍紧紧地盯着辛婵,抬起手却迟迟未落,最终,她垂下眼睛,像是一个情绪低落的小姑娘,“姐姐,你真的很聪明。”

    “是你作为人的情绪影响了我,所以我才会有了灵识,成为现在的我,”

    她说话的语气竟还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姐姐,是你让我有机会拥有了自己的躯体,我很希望,我们能像从前那样好。你忘了吗?在荒雪原上,你本该死了的,是缘分让我们一起共生的,你不应该寄希望于谢灵殊,他终究是神,他救不了你,姐姐,只有我和你才是一路人。”

    “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姐姐,可是为什么你总是不长记性呢?神仙总不愿放过你,宗门里的那些家伙亦是道貌岸然之辈,你难道还不反抗,还要任由他们口诛你,甚至再杀你?姐姐,你别忘了,这一世你要是再不能从神界的雷劫里挣脱宿命,你就会永远消失。”

    作者有话说:

    第54章 永不成仙 [V]

    莲若就是当初的魔灵。

    她生于黑暗混沌之中,至邪至恶,原本没有人的躯体,也没有人的情感,对于那些生于幽暗狭缝的邪祟来说,得到魔灵,便会获得强大的力量,理所当然地成为魔尊。

    神将魔灵囚于上界,就是为了避免那些邪祟恶灵作乱人间。

    但因神界的疏忽,魔灵在数千年前落于荒原冰湖之中,阴差阳错地住进了本该死去的辛婵的身体里。

    魔灵遵循本性,借用辛婵的身体祸乱四海,但同时,她也在那些年岁里有了许多辛婵作为人的情绪。

    在有容刺穿辛婵胸口的那时候,魔灵断尾求生,一部分混沌之气留在辛婵身体里陪着她转生,而另一部分生出灵识,化为人形,成了莲若。

    “我们曾是相互依存过的,对我来说,这世上没有比姐姐更好的人,你为什么就是那么倔,就是不肯听我的话?”

    莲若坐在阶梯上回望透明屏障里脸色煞白的姑娘,或是见辛婵侧着脸没看她,她便轻皱眉头,手指捏着裙角,似乎有些委屈,“他们对你不好,我杀了他们有错吗?”

    “我的事,不用你管。”

    辛婵头脑有些眩晕,她强撑着,说话有些艰难。

    “是吗?”

    莲若的神情收敛自如,她转眼又笑起来,“那你的弟弟辛黎呢?”

    她的声音有些轻,但却不妨碍让辛婵听得清晰,她猛地抬起头,正见莲若腕上不知何时已有了一枚萤石环。

    “放心,他是你弟弟,那也就是我的弟弟了。”

    莲若似乎是很满意辛婵的这副神情,随即再看向那被悬挂起来的两副皮囊,她声音轻轻柔柔的,却莫名有些发寒,“姐姐,你就好好看看她们,多看些时候,你会想明白的。”

    她站起身,再没回头。

    石室里一霎寂静下来,辛婵跪坐在冰冷的地面,耳畔时有水珠滴落的声音响起,但她抬眼看见的,却并非是嶙峋石壁上潮湿的水痕,而是那两副人皮上一颗颗滴落下来的殷红血珠。

    “师父,师父……辛婵真的将我当做了朋友,她盼望我能救她,希望我能像我告诉她的那样,真的找到让魔灵离开她身体的办法,可是我没有,我从一开始就在骗她……”

    恍惚间,她看到有容那张带血的脸,脑海里便是那一世,她听到的在废墟之上崩溃的哭声。

    “师父,有容心中有愧,无颜入昆仑神殿,此生……我愿永不成仙。”

    音犹在耳,辛婵几乎浑身都是冷的,她眼眶里积蓄了些水雾,几乎快要看不清有容的那张脸。

    “明明你向往的大道仙途已近在咫尺,你又犯什么糊涂?”犹如喃喃般,她看着那样一张熟悉的脸,“你傻不傻……”

    不想再看见自己手上沾的血,不想再听那些神仙凡人嘴里骂的是她的名字。

    即便有容不给她那一剑,那个时候的辛婵,也已经没有什么生念了。

    可她时常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连死,都不由她自己。

    “辛姑娘。”

    一道低沉的声音忽然传来。

    阶梯之下,不知何时已立着一个身着黑色衣袍,身姿颀长的年轻男子,他劲瘦的腰间挂着长鞭,一张俊美的面容仿佛天生不会情绪表达。

    辛婵静默地看着他。

    晏重阳才听说她已经清醒的消息,便匆匆地赶了过来,但此刻面对她那样平淡的目光,他站在原地,一时竟有些开不了口。

    “赤阳门鸟奴之子?”

    半晌,他才听见阶梯上半透明的屏障内,传来那姑娘的声音。

    “我生于长渊魔域,少时潜伏于赤阳门中。”

    时至今日,晏重阳已经再没有什么隐藏的必要。

    “你早知道我的身份?”

    “是。”

    这样简短的对话结束,晏重阳等了许久也没再听到辛婵开口,他定定地看着她,直到有人低着头,恭敬地将托盘里的红色衣裙放到阶梯旁的石桌上,他才见辛婵抬起头。

    “莲若想做什么?”

    辛婵一见到那金线勾勒螭纹的殷红衣裙,她骤然变了神情,猛地看向晏重阳。

    “明日将举办你重回魔域,重登魔尊之位的大典。”

    晏重阳据实以告。

    辛婵一手支撑在湿冷的地面,想要站起来,却在听到他这样一句话时又跌坐在地上,晏重阳下意识地走上两级阶梯,但手指还未触碰到那犹泛水波纹般的屏障,他指节微屈,片刻后又放下手。

    “辛姑娘,”

    垂下眼帘,向来寡言的他竟在此刻主动开了口,“你若仍要做凡人,那么等着你的,必是一条死路……有的时候,你可以不必那么固执。”

    他说罢,便转身要往外走,只是走到石门前时,他又不由停下来,转身再看了她一眼。

    辛婵听不清他离开的脚步声,她身体里有两种力量来回争斗,头脑的眩晕越发强烈,身体所承受的疼痛也越发剧烈。

    她彻底倒在地上,眼眶里无意识地淌下生理泪水,意识模糊间,那桌上衣裙的红仿佛覆盖了她满眼。

    辛婵做了一个梦。

    在大雪纷飞,极夜笼罩的城主府,身着枯黄衣袍的少年在她身后大声喊:“姐,你等我。”

    “我来就是为了带你回家!”

    一霎之间,厚厚的积雪融化成了开着簇蔟藕花的湖水,她坠落其中,被冰冷的湖水淹没包裹,但一只手忽然将她从水波里拽了出去。

    烈酒穿喉的刹那,她瞥见他衣袖的红。

    “这辈子我能教你的,只有这些了。”

    “小蝉,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

    那道清冽的嗓音一声又一声地唤她“小蝉”。

    不是“竹婵娟,笼晓烟”,

    而是那夏日浓荫里,满树的热闹。

    倏地睁开双眼,辛婵怔怔地望着嶙峋的石壁好半晌。

    这真的是最后的机会了。

    “依照她的心性,她应该是不会服输的。”偌大的魔殿里,晏重阳的声音显得十分清晰。

    妖冶的火焰燃烧照亮这整个大殿,站在阶梯上的红衣少女转身的刹那,她脚踝上的铃铛便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慢慢地打量着这大殿的每一个地方,“转生五世,都没有磨掉她那倔性子,她吃了苦,受了害,也只有我替她记着那些人欠她的每一笔账。”

    “有容死了,整个艼云山倾巢而出,那予明娇死了,业灵宗的少君赵景颜现在也发了狂……”莲若弯起眼睛,她那张明艳的面容上露出得逞般的笑容,“正清山的程非蕴现在怕是已经恨不得将我姐姐拆骨剥皮,那个叫聂青遥的小道姑就更不用说,那善微可是她的母亲……这一回,我看她应该也已经恨上姐姐了罢。”

    “现在,姐姐她已经一个朋友都没有了。”

    莲若的笑容越发灿烂,她的手指摸过那由龙骨堆砌而成的魔尊宝座,“她没得选,只能听我的话,做回这魔尊的位置。”

    作者有话说:

    “竹婵娟,笼晓烟。”——《婵娟篇》孟郊

    第55章 恭迎魔尊 [V]

    值此寒夜,鬼气森森,邪祟横行。

    妖冶的气流与火光穿越千万里人间,尖利嘶哑的笑闹声响彻山河,千家万户关门闭户,沾了朱砂红的黄符被夜风卷起吹去荒芜漆黑的远方,落入幽深的长渊之下,在一个人的手指间。

    “恭迎魔尊重回魔域!”

    “恭迎魔尊重回魔域!”

    数不清的妖魔伏跪在长阶之下,各色的灯火照见他们奇形怪状的身形模样,他们几近虔诚般,心甘俯首,齐声大唤。

    其声震天,足以传出长渊,传至四海,犹如魔音般,振聋发聩。

    这些妖魔是在上界的神乃至人间仙踪数千年的追杀间窝囊地苟活下来的,当初带领他们走向无上荣光的魔尊辛婵如今终于归位,他们自当要扬眉吐气,要让这世间的仙宗,甚至是那上界的神都听到他们的声音。

    今夜,注定是妖魔的狂欢。

    或因残存在体内的那一半魔灵的力量解封,落于辛婵手上的黄符纸灼伤了她的手指,但她却好似感受不到疼痛似的,仍捏着那张符纸,恍若从来都不曾听到阶梯下那些盲目的信徒的声音。

    殷红的衣裙上金线螭纹闪烁着漂亮的光泽,长长的衣摆曳地,垂落于长街,她始终背对着阶下的那些人。

    “尊上,你的手……”

    立在一旁的晏重阳此时方才注意到辛婵满手的血迹,他那张冰冷的面庞有了些情绪波动,立即上前想要将那黄符纸取走,却不防辛婵忽然挥袖,强大的威压毫不掩饰,他被击中,摔下长阶,双膝跪地。

    一旁的妖慌了神,忙想扶起晏重阳,却被他伸手挡开,他吐了血,额头已有了些汗珠,抬头望向阶梯之上,正对上辛婵那双冷淡的眼。

    乌黑发髻间,金质的龙形步摇随着她转身而微微晃动,她苍白的面容被恰如其分的粉黛掩饰,额间银蓝双色的痕迹中间多了一道纤细的血线,隐约闪烁着暗红的光色,原本泛白的嘴唇涂抹了口脂,增添几分血色。

    纵使众人并不知魔尊为何发怒,但此般强大的威压之下,他们无不战战兢兢,伏跪磕头,不敢妄自出声。

    “魔尊归位,你等皆为魔域臣子,自当追随魔尊,共复昔年未竞之大业,”清脆的银铃声响起,众人听见那娇柔天真的一道声音,随即便见那脚踝间挂着红绳铃铛的少女缓步走来,才迈上几级阶梯,便回过头,“当年魔域所受屈辱,今日便应向那仙宗和上界一一讨回,诸位以为,是与不是啊?”

    “这数千年来,吾等皆如见不得光的老鼠一般,被上界和仙宗追杀戏弄,如今魔尊归来,吾等定要追随尊上,搅得这天上人间难得安宁!”

    半面是骷髅的妖怪咧嘴,他跪在地上仰望阶梯之上的魔尊,难掩激动癫狂。

    “这数千年来我们被囚于这长渊之下,几乎日夜都在盼望尊上您能归来……”那白发童颜,犹如稚子一般的魔修开口,却是浑厚的成年人的嗓音,“尊上!吾等愿追随尊上!天上地下,灭神诛人!”

    一时间,群情激奋。

    他们无不渴望地望着那红衣魔尊,脑海里全是数千年前他们跟随她在四海九州风光无限的那些年。

    他们虔诚地叩拜她,只因她就是万千妖魔心中唯一的信仰。

    “姐姐,你看看他们,”莲若轻瞥一眼底下伏跪的妖魔,赤足踏上石阶来到辛婵身边,“不要为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人而伤神,他们才是你的臣子。”

    辛婵终于有了些反应,她收紧手指将符纸捏碎,扯唇冷笑,“是我的,还是你的?”

    “你是我姐姐,我们之间何必分得那么清楚。”

    莲若笑眼盈盈,“他们如今已是亟待战争,这么长的一段时间,这些吃人的家伙忍了太久了,他们在等着姐姐带领整个魔域搅弄风云呢。”

    “无论姐姐愿或不愿,你是魔尊,这是不争的事实,那些不自量力的仙宗门人妄想以卵击石,如今正朝这里来,姐姐,你曾经的朋友们,要来杀你了……”

    莲若的声音很轻,几乎只有辛婵一人能够听得到,她笑得明媚,仿佛正期待着辛婵与她那些朋友们见面的一幕。

    那该多精彩啊。

    “他们如今怕是恨不得将姐姐你剥皮拆骨,更不吝对你刀剑相向,而姐姐你呢?你想好怎么面对他们了?”

    “为什么要想?”

    辛婵却反问她。

    莲若有些愣神,仿佛是没料到辛婵会是这样的反应,她望见辛婵那双从来清澈明亮的眼睛,又听见她说,“他们如何看我是他们的事,我知道我自己无愧,这就够了,若我真因他们的怨恨而向你屈服,”

    辛婵轻笑一声,步摇晃荡碰撞出清晰的响声,她看向莲若的目光带着几分嘲讽,“那我成什么了?莲若,我说过了,我们不一样。”

    若是以前,辛婵或许还会觉得委屈难过,或许也会因为莲若的这些话而心生动摇,但那是因为她曾以为自己是孑然一身,孤立无援。

    可现在不一样了,

    她什么都想起来了,她知道有一个人守着她好多年。

    莲若到此刻,脸上的笑意终于变得有些僵硬,指间暗红的丝线若隐若现,竟寸寸勾连着辛婵的胸口。

    她不理解,为什么即便是到了现在,辛婵仍不能明白她的一番苦心。

    “他们来了。”

    或是听到长渊之上的响动,莲若偏头瞥了一眼长阶之下那些数不清的妖魔,“姐姐,你会后悔的。”

    莲若有一半的力量留在辛婵体内,那是助力,也是枷锁,若辛婵压制不住魔气,便要受她控制,而今日,一旦辛婵杀了仙宗之人,她便真的回不了头了。

    漆黑的夜,满天闪烁的流火,妖魔森冷尖锐的笑声撕扯着人的耳膜,无数宗门子弟来回飞跃于长渊之上,手中长剑凛冽含光,与不断从底下上涌的妖魔打斗。

    程非蕴才一剑刺穿一团乌黑的气流,嘶哑惨叫突兀响起,她脸上沾了血,抬头正见一抹朱砂红自深渊地底一跃而起,凌霄腾空。

    “是辛婵……”

    赵毓锦才杀了几个妖魔,此时望见那满天流火光影之间悬空而立的那道身影,便不由喃喃。

    是辛婵,又不像是她。

    九宗齐聚这天辰山顶,他们当中大多数人都曾是见过辛婵的,那时,她还是试炼魁首,娑罗仙子。

    而此刻,她衣袂红得像血,周身强大的威压几乎令他们要喘不过气。

    殷红的丝线穿心,另一端掌握在悬崖峭壁之上,那娇俏少女的手里,她好似在放一只蝴蝶纸鸢,手指微动,便要操控着悬空的辛婵。

    可九宗的人看不见那丝线,他们只能看见作为魔尊重回人间的辛婵。

    天辰山上已是一片兵慌马乱,宗门人与那些乱窜的妖魔缠斗在一起,鲜血铺陈崖上,化作溪流淌下去染红石壁。

    辛婵睁不开眼,她脑子里闪过了太多的声音,那些声音尖锐到犹如刀子一遍遍割过她的耳膜,暗红的流光在她周身聚了又散,禁锢着她心脏的红丝寸寸收紧,极为强势地要吞噬掉她所有的理智。

    “辛婵,到了现在,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程非蕴不顾任君尧的阻拦,在崖上一跃腾空,悬于云霄之上,在雷电涌动,风云变幻间,剑指辛婵,高声质问。

    辛婵听到她的声音,仿佛一根针忽然刺过她的神经,令她原本有些混沌的意识骤然清醒了几分,她勉强睁眼,最先看到程非蕴指向她的那柄剑。

    “女君,尊上她……”晏重阳观此情形,便皱了眉,但话才说一半,却被莲若打断:

    “不急,先看戏。”

    莲若微弯眼睛,轻瞥一眼那一边崖上的那些宗门里的老家伙们,素手微抬,强大的气流席卷,震得他们连连倒退。

    但才转眼,她却见那半空中的宗门女弟子提剑往前,而辛婵却动也不动,莲若瞳孔微缩,当即伸手收紧红丝,可即便如此,辛婵也仍然强撑着没有动作,刹那之间,她被程非蕴刺穿腰腹,鲜血迸溅。

    “姐姐!”

    莲若当即飞身而去。

    程非蕴或也未料辛婵竟躲也不躲,她剑上沾了辛婵的血,她怔怔地看着,直到被辛婵一掌打落云端。

    这种刺穿血肉的剧痛终于令辛婵变得更为清醒了一些,她在流火映照出的光色里,望见了底下那些人。

    莲若还未至她身旁,却见她俯身往下,落去崖上。

    阴沉黑云压得很低,大雪纷纷间,所有人眼见着那位传闻中,在数千年前屠尽千万生灵的女魔尊朝他们而来。

    殷红的衣摆曳地,冰雪极致的白与她衣裙浓烈的红形成鲜明的对比,她腰腹间不断有鲜血渗出,融入积雪里,点染几抹红。

    乌发云鬓,步摇叮铃。

    她手握那柄剑,霜雪自剑锋抖落,细微清脆的铮鸣听在他们耳畔,便无端令人紧张窒息。

    “赵毓锦!杀了她!”

    坐在轮椅上的赵景颜肩头已覆了不少雪花,他的手紧紧地握着轮椅的扶手,他几乎满脑子都是昨夜送到他眼前的那副完整的皮囊……他已经难以自控,只在看见辛婵落于地面的那一瞬间,他便嘶声大喊。

    但赵毓锦心有犹疑,握着剑的手一再收紧,但听赵景颜在身后一声声的命令,他最终还是朝她去了。

    赵毓锦还未近她的身,便有强大的罡风将他震了出去,风雪之间,众人只见辛婵手里的那柄剑不知何时已悬在了那梵天谷主叶司苍的脖颈间。

    “善微是你杀的?”

    她的声音很轻,却犹如薄薄的刀刃划过人的肌肤般,令人骨肉生寒。

    “你……明明是你杀的……”

    叶司苍早因她周身不知收敛的威压震得肝胆俱裂,他一说话便涌出满口的鲜血来,却仍不忘狡辩。

    “你若说了真话,我可以饶你一命。”

    剑刃上的冰霜如刺一般刺激着叶司苍的肌肤,也折磨着他的感官,在如此晦暗的光影里,他仿佛是第一次这样打量眼前的辛婵。

    她早不是当日任人揉捏的小姑娘,而是被万千妖魔奉为魔域之主的女魔尊。

    “我,”

    叶司苍几乎不敢看她那双眼睛,身体越发剧烈的疼痛令他终于开始害怕,他满口鲜血,手也拿不住那把跟随了他许多年的刀,他狼狈地坐在地上,低下头颅,“是我,是我……”

    说到底,他还是为了娑罗星。

    “她发现了是我和葛秋嵩合谋杀了烈云城先城主予南华,所以我……杀了她。”

    叶司苍修行百年,十分艰难才坐到谷主的位置,他还不想死,但求饶的话还未出口,那冰莹雪澈的剑刃便毫不犹豫地割破了他的喉咙。

    温热的鲜血溅了满地,辛婵在无数刀光剑影里抬头,对上半空中,那少女的眼睛。

    善微未必知道这消息。

    是莲若透给了叶司苍这个假消息,引得叶司苍狗急跳墙杀了善微,再嫁祸给她。

    要她众叛亲离,要她孤身一人,

    从此只能沦落深渊,再洗不掉满手的鲜血。

    可是她要屈服吗?

    不,绝不。

    作者有话说:

    第56章 谁与比肩 [V]

    善微原是死在叶司苍手里。

    就连烈云城先城主予南华,竟也是死在他与葛秋嵩的合谋之下。

    在叶司苍仓皇求饶,将一切和盘托出的时候,程非蕴就立在不远处,她手里还握着那柄才沾了辛婵鲜血的长剑,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师姐,我早同你说过了,辛婵她不是那样的人……”

    任君尧似若喃喃,立在程非蕴身侧,望着那一身红衣,眉目如旧的年轻姑娘,她的那柄剑携霜带雪,几乎将叶司苍残留在剑刃上尚有温度的血液冻得凝固。

    她还是变了,已经有些陌生了。

    程非蕴看业灵宗和梵天谷的那些弟子个个提着剑朝辛婵涌上去,却又顷刻间如落叶一般被打得四散,她再低眼去叶司苍的尸体,“仅凭叶司苍三言两语,何以断定?”

    “师姐,”

    任君尧看着她,“那你是亲眼看见辛婵杀了善微观主?你不也是仅凭着叶司苍的三言两语,就信了这件事吗?可现在的她,也没有必要说谎了罢?”

    “任君尧,你以为她是谁?”程非蕴咬字极重,她那双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电闪雷鸣之下,偶尔照得分明的那道殷红身影,“她早就不是往日的辛婵了,她是魔尊,是数千年前早残害过苍生的女魔尊。”

    这话,也不知她是说给任君尧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

    善微到底是不是死在她手里,这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辛婵是魔尊,

    所以程非蕴和她注定无法再并肩,再为友。

    “你杀了他又有什么用?姐姐,他们不会再信你了。”莲若一手流光散出,如极柔韧的丝线一般刹那扯得那些宗门弟子骨肉拆开,皮囊破损,她扶住血雾里的辛婵,更不忘在这样的时刻刺上她一句。

    可事到如今,辛婵又岂会在乎这些人的信与不信?她挥开莲若的手,抬眸便见对面山巅之上,剩余三宗掌门齐聚,他们袖底藏锋,散出来的气流编织如密网一般袭向那些在山巅流窜的妖魔。

    业灵宗的老宗主已经病入膏肓,近来卧床不起人事不知,而予明娇已死,其弟年幼,烈云城的人和业灵宗的人如今都听命于业灵宗少君赵景颜。

    赵景颜疯了,从见到予明娇只剩皮囊的死状时便已经疯了,此时只见辛婵的一道背影,他便恨得咬牙切齿。

    如今九宗只剩三总的掌门人,这一战流火乱飞,四散江河,而饮恨数千年在今夕归来的这些妖魔又岂是那么好对付的,宗门人死伤无数,人间山海震荡,水火之灾接踵而至。

    辛婵掷出千叠雪,剑气铮鸣,霜雪弥漫,剑刃相接的声音急促如雨点一般,刹那击碎袭向她的剑阵,与此同时,莲若伸手拉住她的手腕,带她往后,直入云端,躲开了自另一端山崖上袭来的罡风。

    她脚腕间清脆的银铃声落在宗门人的耳畔便是刺破耳膜的魔音,多少尚且年少,修为不济的宗门子弟皆抵抗不了这穿耳的声音,疼得目眦欲裂,近乎癫狂,连手中的剑都再拿不稳,才摆出的阵型刹那即破。

    “师姐!”

    风声凛冽,擦过辛婵的脸颊,她忽然听到这样一声大唤,回过头,一道沾染冷光的剑锋直指她的眼睛。

    这一瞬,莲若手中红丝乍现,指节用力,牵动着辛婵伸手以剑横于身前,毫不遮掩的强大威压四散,震得程非蕴握剑的手一抖,四肢筋脉尽断,如断线风筝般下坠。

    莲若面上再无一丝笑意,她手指稍稍用力按住红丝,操控着辛婵从云端落去山巅,她纤细的手指微抬,辛婵握着千叠雪的手便随之抬起,剑锋正对着程非蕴。

    “辛婵不要!”

    任君尧才杀了几个妖,身上脸上都沾了不少血迹,他回头看见这样一幕,不由瞪大双眼,一边嘶喊着,一边飞身前来。

    可此刻莲若再度控制住了辛婵的意识,她额间银蓝双色的印记光色暗淡,黑红的细线在其间闪烁,她犹如提线木偶一般,连任君尧的声音都听不清。

    对面山崖之上的程砚亭神色大变,可诛妖伏魔的阵法才刚刚开启,值此关键时刻,他无法抽身。

    任君尧被莲若掌中散出去的流光震开,而程非蕴满口是血,躺在地上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站在她眼前一袭红衣,神情空洞的辛婵。

    霜雪从悬在程非蕴胸口的剑锋落下,在她身上瞬间凝出薄薄的冰层,寒气浸透骨肉,竟让她一时麻木得再感觉不到先前筋脉断裂的剧痛。

    “姐姐,她这种人也配做你的朋友?”或见剑锋迟迟未能刺入程非蕴的身体,莲若眉眼之间阴戾更甚,她嗤笑着,那声音轻柔,却足以令此间所有的人都听得真切,“你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的事,可她在任何时候都没有选择信任你,自诩名门之流,却这般愚不可及……杀了她吧,杀了她,一切就都能够尘埃落定了。”

    蛊惑般的声音支配着辛婵握紧剑柄,而最能感应辛婵本心的千叠雪剑刃震颤,仿佛有心唤醒它意识混沌的主人。

    剑锋陡然下移半寸,程非蕴下意识地闭起眼睛,她似乎听到了任君尧和远处她的父亲程砚亭的呼唤声,但预想的刺穿血肉的疼痛始终未及,温热的,湿润的血液落在她的脸颊,令她倏尔睁眼。

    她看见辛婵握着剑柄的手不知何时已经移至下方的薄刃之间,就那么紧紧地攥着,不肯再让剑锋往下。

    她手上的血,滴了程非蕴满脸。

    而程非蕴愣愣地望着她那张苍白的面容,近乎失神。

    “或许我就该变得比他们更坏。”

    辛婵的脑海里响起一道声音,她迟钝地反应许久,才想起来,那原来是自己的声音。

    “所以小蝉,你想做一个坏人?”

    那道熟悉的嗓音袭来,近乎让她泪盈满眶,她忽的睁开双眼,在眼前那片水雾里,躺在地上的程非蕴慢慢幻化成为一个孩童模糊的影子。

    好像周遭混乱血腥的一切都消弭,她似乎回到了几年前,极夜笼罩下的烈云城,她恍惚间好像看到那个常爱身着红衣的年轻公子就站在她的身后,他的手掌包裹着她的手,靠近她的耳畔说,“小蝉,我在教你。”

    泪湿满脸,虚幻的倒影消散,周遭还是喧闹厮杀,云层压得很低,血流如河,辛婵怔怔地望向自己身后,却没看到他的影子。

    “多听听你自己的心,你究竟想成为怎样的人,该它说了算。”

    但耳畔,却再度响起他的声音。

    孩童的幻影破碎,辛婵看到自己胸口不断涌动的暗红光色,再低眼,她又看见地上的程非蕴。

    手上青筋微鼓,辛婵几乎是用尽全力握住千叠雪的剑刃,血液被冰霜凝固成冰刺下坠,她反倒借由这疼痛勉强清醒几分,竭力操控千叠雪,移开剑锋,踉跄后退。

    众人只见辛婵如红云一般从山巅跌落,在那般凛冽的风雪间下坠。

    程非蕴眼眶里有泪滑落,她浑身都在颤抖,自己却毫无所觉。

    “尊上!”

    晏重阳看见这一幕,当即飞身下去。

    莲若本要再度收紧红丝,可天边风云骤变,好似天光乍破般,穿透层云雷电,一时霞光大盛,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是上仙!”

    人群里有宗门子弟激动地大喊。

    “上仙!魔尊辛婵带领妖魔为祸人间,恳请上仙救我苍生!”

    “恳请上仙救我苍生!”

    许多宗门子弟接连下跪,在泥泞血腥里不断地叩首,仿佛再虔诚不过的信徒。

    仙人的衣袖拂开厚重阴沉的云层,耀眼的金光散开了些,露出来那云端之上,身披万里霞光的一群神仙。

    他们宽衣博袖,眼含慈悲,俯瞰尘世。

    “魔灵。”

    浑厚的嗓音从云端传至每一人的耳畔,众人只见那为首的,便是一身缥缈紫衣,须发皆白的老者。

    他那一双眼睛精神矍铄,准确地盯住莲若,“想不到你在人间这数千年,竟还长出了一副人的躯壳。”

    “又是你啊,含元。”莲若瞧见那老者的面容,扯唇一笑,“你们九重天是真没人了?他谢扶玉到底只能使唤你这么一个老家伙。”

    “几千年前你与辛婵屠戮人间,未能将你与她一举诛杀是本君之过,当日之憾事,到底今日该本君亲自来圆满才是。”

    昆仑神君在云端低睨着那雷电阴云里的少女,他面容肃正,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

    “含元,你还记得你的小徒弟有容吗?”她却开开心心地抬头,笑得灿烂,“我把她的血肉都溶了,魂儿也都碾碎了,只有一副皮囊,漂亮得很……啊,我昨夜叫人送去昆仑山,怕是如今还在路上,也不知你还有没有机会看到。”

    纵是昆仑神君这般活了万载的神,他在听到莲若的这一番话时仍不由眉心一跳,仿佛是不由自主想象出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小徒儿死时的惨状,下颌绷紧,花白的胡须随风而动,他面上却无更多的情绪。

    与神仙斗法便不似那些不堪一击的宗门人了,莲若操控着红丝,却迟迟未见长渊里有人上来,她皱起眉,却来不及多作他想,只能先行跃入半空,与那群神仙打斗起来。

    修为不够的神仙遇上天生的魔灵莲若一时有些难以招架,多数被打落云端,摔在泥泞血水里,裹得狼狈不堪。

    陆衡一边同妖魔打斗,一边在张望着寻找辛婵的身影,他内心焦急万分,却忽见长渊之下,一道殷红的身影骤然穿破缭绕的浮烟,陆衡的视线随着她的身影而不断上移,强大的威压袭向云端,那些在云端的神仙个个身形不稳,跌落云霄。

    莲若忽然笑起来,她好像从来没有这样开心过,于是她当即飞身至辛婵的身边,同她后背相靠,抵挡昆仑神君不断下压的神力。

    她梦想的,就是终有一日,她要和辛婵并肩,杀尽凡尘里的宗门人,杀尽九重天上的所有神仙。

    她从未觉得与自己所憧憬的未来如此接近。

    “辛姐姐!”

    额头上银蓝双色的印记隐隐含光,辛婵朦胧中,好像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她迟钝僵硬地低下沾了血迹的眼睫,好像在那些乱坠的流火光色里,看见了那个少年。

    他的身边还跟着一个卷毛的姑娘,那个姑娘如他一般在底下仰望着她,红着眼眶,哭喊着朝她招手,“辛婵姐姐!你没有杀我娘,我知道你不会杀她的!辛婵姐姐,我是相信你的,姐姐……”

    泪水又湿了眼眶。

    眼前是血雨腥风,辛婵从没想过,在禹州时就和她一路的那个少年和卷毛小姑娘,能陪着她,信任她这样久。

    而陆衡被方才辛婵周身不受控制拂开的气流震得气血上涌,吐了血,他捂着胸口,缓了好一会儿,抬头再度看向她时,满眼沉重。

    陆衡或是想起那道在冰冷殿宇里,被铁索束缚的清癯身影,想起他一日复一日地等待一个人的模样,他不由大唤一声:

    “辛婵!”

    他这一声,引得云端之上的昆仑神君不由看向他,可他已经顾不了那许多了,只是朝那道殷红纤瘦的身影喊:

    “他还在等你!”

    所以你千万不要辜负了他这数千年如一日的苦心。

    不要认命,

    不要服输,

    不要接受任何人,任何神,已经,或将要安排给你的宿命。

    作者有话说:

    第57章 你真好看 [V]

    辛婵身负魔灵一半的力量,更身怀神秘莫测的娑罗星,当莲若不再借由自己留在辛婵体内的本源之息控制她时,她便能迸发出更为强大的力量。

    一柄千叠雪铮鸣四散的剑气震得云端的神仙犹如散碎的星子般撒下来,坠在血腥泥泞里,狼狈不堪。

    陆衡望见那一抹殷红的衣袂,在凛风中被吹得猎猎作响,凝了霜雪的剑锋直指那身披柔和金光的昆仑神君。

    一如多年前,被魔灵操控了心神的魔尊辛婵,在那场血腥的杀伐间剑指云霄,不可一世。

    “辛婵,你一定要执迷不悟?”

    昆仑神君岿然不动,天生悲悯的眉目在看向那光束之间的殷红身影时,几乎未含丝毫情绪。

    “那什么才是不执迷?”

    辛婵擦去嘴角的血迹,或是觉得在那层云里显出金身幻象的神君的这句话好笑,“我是不是就该安静点,乖顺点,死得痛快点?”

    “姐姐,不要跟这个顽固不化的老家伙白费口舌了,他这种天生高高在上的神,又如何能懂你的苦楚?”

    莲若满脸笑意,好像过往消磨的无数岁月都比不上这一日的痛快,周身气流涌动,她的躯壳犹如浸润在暗红的火焰之中,偶尔会看不真切。

    她原是魔灵,而魔灵无形。

    犹如一簇盛大的烟火窜入云霄,她的身躯再看不分明,昆仑神君显然未料这时隔数千年再归来的魔灵竟更为强大,他匆忙闪身躲开了燃烧在云层里的暗红火舌,却听剑气拂开的声音,他转头,便迎上了那柄凝霜含雪的长剑。

    “师父!”

    陆衡匆忙斩杀了三两个妖魔,见此情形,他便大唤一声,随即飞身前去。

    昆仑神君再不掩饰身为神的威压,弥漫的金光大盛,与从辛婵身上涌出去的冰蓝与殷红交织的气流相撞,陆衡才一靠近,便被震了出去。

    山河震颤,剧烈的雷电声似要撕破这片天。

    此般耀目的光线里,辛婵几乎有些睁不开眼,她竭力运转体内的灵气与昆仑神君相抗,额角的青筋微鼓,脸颊甚至已被气流擦出几道极细的血痕。

    浑身的关节仿佛都如枯枝般眼看就要折断,可她却还紧紧握着手里的那柄千叠雪,剑刃震颤的声音刺得人耳膜生疼,她咬紧牙关,不肯退却。

    莲若释出簇蔟火焰灼烧过来,燎着昆仑神君的衣袖,她转而在辛婵身后化出人形,同她一起抵挡昆仑神君的神力。

    辛婵却在此时听到寒冰碎裂的脆响,她额间银蓝双色的印记闪烁出更为耀眼的光泽,昆仑神君只看了一眼,脸色便是一变。

    但他还未来得及收手,便见辛婵胸口冰蓝色的光芒大盛,刺骨的寒气迎面袭来,两方相撞的气流眨眼凝结成悬于半空的根根冰刺。

    一根冰刺刺穿了昆仑神君的手掌,顿时血流如注。

    辛婵身上流转的殷红气息散尽,强烈的冰蓝色光芒几乎弥漫着整片天幕,莲若不防,被蓝色流火灼伤,她一抬头,便是剧烈的罡风铺散开来,震得昆仑神君与那些在云端仅剩的神仙都身形不稳,摔了下去。

    莲若吐了血,再抬头,她满脸笑容尽失。

    天幕之间,再没剩下一个神仙。

    众人仰望着半空之上那一道殷红的身影,眼睁睁地看着她将那柄覆着霜雪的剑刃刺进自己的胸口。

    “辛姐姐!”

    “辛婵姐姐!”

    林丰和聂青遥在底下哭喊。

    无论是那些狼狈负伤,站立不起的神仙,还是那些七零八落的宗门人,他们此刻都在望着她,或震颤,或惊愕。

    莲若在暗红的火焰里翻来覆去,剧烈的疼痛折磨着她,那张娇俏漂亮的面容上甚至有了暗色的裂纹,她紧紧地盯住半空中那道被利刃刺穿胸口的身影,“辛婵!为什么!”

    “是我对你不好吗?”

    她甚至哭了出来,满眼都是泪,委屈到声线都有些颤抖,“是我做错了吗?他们害你,污蔑你,只有我是真的对你好,我是真的将你当做我的姐姐,可你……可你呢?”

    “是你逼我的。”

    辛婵听见她的声音,仿佛竭力才从疼痛里保持了几分清醒,“我不想杀人,不想要这一双手沾满血,我想活得像个普通人,我不想再被你控制。”

    “可你总要这样,你总要逼着我选择,总要毁掉所有人对我的信任,要我变得同你一样。”

    辛婵摇头,“莲若,我不能。”

    “姐姐……我对你很失望。”

    莲若满脸泪痕,她仿佛只有在面对辛婵时,才有几分像是个真正寻常人家的小姑娘,想要自己不孤单,所以她给自己找了个姐姐,可是这个姐姐,对她一点儿也不好。

    手指屈起,红丝乍现。

    莲若妄图再度控制辛婵,却见辛婵握着剑柄,将剑刃在伤口里再上移一寸,截断了心口缠绕的红丝。

    殷红的血液不断流淌,为了不受她所控,她看见辛婵生生地碾碎了自己的那颗血肉之心。

    昆仑神君或也没想到辛婵会有这样的举动,他被陆衡扶着站在山巅,那张少有情绪外露的面容上难掩惊诧。

    “停下!”

    明昙及时击碎了袭向辛婵的阵法。

    “佛子,你这是做什么?”幻蟾宫宫主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急得不行,“这阵法结来不易,你怎么……”

    他话未说罢,便见明昙站起身,手里的佛珠竟也捏碎了,一颗颗散下去,打在山石上,发出清晰的声响。

    程砚亭面色凝重,他沉默地盯着不远处天边的辛婵,半晌才叹了口气,朝幻蟾宫宫主摇头。

    辛婵碾碎自己的血肉心,也就截断了莲若给她的桎梏。

    众人只在底下仰望着,看着方才还在并肩抵抗昆仑神君的魔灵与魔尊化为一道冰蓝,一道暗红的光芒在半空交织缠斗。

    暗红流火坠落下来,周遭山火四起。

    “莲若……”

    林丰看见那火焰褪去显露出的人形躯壳,他往前跑了几步,却又忽然停下来。

    他看见了一道雪白的身影。

    他手中有一柄剑,在莲若落于地面时他的剑锋便刺穿了她的心口,殷红的鲜血迸溅出来,溅在了林丰的脸上。

    是温热的。

    “我没有朋友,今后你就做我的朋友,好不好?”

    蓝天之下,少女赤脚立在田埂上,她脚踝上的银铃声清脆,那日的笑容也异常明媚。

    林丰愣愣的,

    隔了好一会儿才伸手去触摸自己脸上的血迹。

    而莲若盯着刺穿自己胸口的剑刃片刻,才终于迟钝地回过头。

    她看到一张脸,

    一张毫不陌生的脸。

    她忽然想起在正清山的那日,满天的云霞都好似横梁间的红纱般绮丽,他穿着一身殷红的衣袍,眉眼带笑,就站在她的身边。

    “封月臣?”

    她轻声唤。

    于她口中听到他的名字,封月臣眼睫轻颤,他握着剑柄的手卸了些力道,却又及时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为什么来?”她咳出血来,却毫不在意,只是问他。

    “你做了件错事,”

    他垂眼看她,仿佛怀里的她仍是他当初在烈云城认识的哑女,“那日,你不该放过我。”

    莲若听了,却忍不住笑了声。

    她笑得吐了血,却是他用指腹替她一点点擦拭干净。

    “我那天……”

    她似乎是真的在努力回想自己那日究竟为何没有杀了眼前的这个人,可她始终想不起为什么,于是她只好说,“可能糊涂了。”

    她满面迷惘,始终无法给自己一个解释,为何要放过他。

    眼前的他,眼眶渐红,也不会笑,看着她的那双眼睛里沉重得可怕,令她看了就没由来的心头发闷。

    “你长得真好看。”

    她的思绪跳脱,竟也没觉得自己这会儿说这些有什么不妥,她伸手摸了摸他的眉眼,“也许就是因为你长得好看罢。”

    可是她话音才落,却见他眼眶里滑下泪来。

    “不是的阿瑜,”

    他唤她的名字,是在烈云城时,她弯起眼睛,用手指在他掌中一笔一划写下的两个字。

    他摇头时,又一滴泪落在她的脸颊,她愣愣地摸了摸,却见他忽然俯身,冰凉的吻刹那落在她的唇。

    “是你喜欢我。”

    他的声音落在她耳畔。

    被那样温柔的目光注视着,莲若竟然有短暂失神。

    “我也喜欢你。”

    她听见他说。

    眼底沾了水雾,她有些看不清他的脸,仿佛到了这一刻,她又成了在烈云城的那个哑女,只会看着他,只会对他笑。

    好奇怪的人,

    好奇怪的话。

    她想不明白,也没有什么时间再多想了。

    好像,也没有机会了。

    “你希望我死吗?”她看见辛婵从半空下坠,落去深渊,于是她转头,问他。

    而他是那样轻柔地擦去她脸上的血迹,随后指节屈起,他闭了闭眼睛。

    “是。”

    她听了,却是看着他,笑起来。

    众人迟迟未敢靠近周身流散着黑红气流的莲若,却见她忽然推开面前的年轻男子,长剑同时从她身上撤下,顿时鲜血四溅。

    她飞身一跃,如断翅的蝶,落入浮烟弥漫的长渊。

    辛婵躺在冰冷的深渊之下,意识混沌不轻,剧烈的疼痛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她,周遭安静得可怕,但就在她快要睡过去的时候,却忽然听到了什么落地的声音。

    一只冰凉的,纤瘦的手握住了她的手。

    “姐姐……”

    朦胧中,她听到了这样一道声音。

    挣扎着睁开眼睛,她望见了如她一般狼狈地躺在身侧的莲若。

    她眼里没有了方才的怨戾,一双眸子清清亮亮的,好像个天真的小姑娘,只会围着她打转,叫她姐姐。

    “我不会原谅你的。”她的声音很轻,“我是那么想要和你成为一路人,可你对我不好,你总是对我不好。”

    “但是我输了。”

    握着辛婵的手,她又说,“我没有办法了。”

    一道淡淡的光色落在辛婵的手腕上,转瞬化为了萤石环,她就那么盯着辛婵手腕上的萤石环,笑着说,“姐姐,我们的弟弟辛黎活过来了,我为他造了副新的躯壳,现在他就在禹州你住过的那个院子里。”

    “我送你这么好的礼物,”

    莲若望着她,“可是你从来都没给我什么。”

    辛婵眼眶泛泪,她抿紧嘴唇,迎着眼前这个姑娘倔强的目光,她挣扎着用尽力气从怀里取出来一个小小浑圆的木盒子。

    那是在禹州时,谢灵殊买给她的口脂。

    她一直藏着,没有用过。

    莲若捧着那盒口脂,她没有力气打开盖子,却还是像个小孩一样欣喜,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看着辛婵,“这就好了,”

    她握紧那个小盒子,重复着说,“这就够了。”

    “谢谢你莲若。”

    辛婵看着她,忽然说。

    莲若大约以为自己听错了,她怔怔地对上辛婵的目光。

    “即便有许多事我不能认同你的做法,但还是很谢谢你,一直维护我,一直将我当做你的姐姐。”

    她们有太多针锋相对的时候,辛婵也只有今日这一回向她说出这样的话。

    “你因我而有了一些人的情感,但那是残缺的,是极端的,是不能称之为人性的。你觉得孤独,所以你总想拥有朋友,可惜林丰和我,都从未让你省心。”

    辛婵大约是第一次这样真心地对她笑,她甚至伸手拂开莲若脸颊上的浅发,说,“莲若,你不理解我,正如我不能理解你,我有我作为人的坚持,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我都不想放弃我的良知。”

    “这就注定我们无法成为一路人。”

    即便是到了此刻,莲若仍无法明白辛婵所谓的坚持,但事到如今,一切也都变得不重要了,她觉得累了。

    好像从来没有这么累过。

    “可你还是我姐姐。”

    她半睁着眼,扬起笑脸,声音很轻很轻。

    好像这一闭上眼睛,

    她就要沉沦于一场美梦。

    梦里有她与辛婵并肩,杀光了天上的神仙,地上的宗门,天上人间的血腥气味浓厚,对她来说却如一味甘香。

    她用手指在那个衣裳雪白的年轻男子手掌里一笔一划地写下自己的名字——

    莲若。

    她听见他说:

    “莲若,你喜欢我。”

    “我也喜欢你。”

    第58章 梦幻泡影 [V]

    那夜,揽翠峰上伏尸百万,血流成河,生生将山石浸染成血红的颜色,陷落的山崖几乎填平了后方的河流,乱坠的流火烧光了山上的树木,而后降下的暴雨又冲刷得山石泥土松动,致使灾害频发。

    魔尊辛婵先杀魔灵而后自戕,坠入魔域,同时万千妖魔被其再度拉入长渊之下,浮漂浮的烟云里,是无形的屏障,锁住了那些妄图出世作乱的妖魔,也埋葬了她自己。

    这一战惨烈,十方殿的佛子明昙当夜于揽翠峰上坐化,业灵宗的少君赵景颜更是一病不起,天下九宗,已不复往昔鼎盛。

    “此次诛魔,含元神君功不可没。”

    缥缈的烟云缭绕在这金殿之内,坐在上首龙座上的年轻帝君开了口。

    适时一众神仙附和着,各色的目光都不由停驻在那玉案后,须发皆白,却双目清明的老者身上。

    “臣,不敢居功。”

    可众神等了半晌,乍听他开口,却只是这么一句话。

    “父君在时,含元神君便是他的左膀右臂,如今你为本帝君,为九重天乃至天下苍生又积一功,本君合该敬你这一杯。”

    谢扶玉举起玉盏,或是瞧见含元神君那张苍白的脸,他便径自饮下一杯,笑道,“含元神君便不必喝了,你有伤在身。”

    一时又有诸多神仙要朝含元敬酒,可他端坐在玉案之后,那张苍老的面庞上却无半点笑意。

    陆衡坐在他身后,盯着他的背影,也兀自喝了几口闷酒,但见含元要起身,他便立即上前去扶着他站起来。

    借着陆衡的搀扶,含元才勉强站起身,他迎着这金殿内所有神仙的目光,径自望向阶梯上的那位年轻帝君。

    “帝君,臣不但无功,且有过。”他拱手,低下头,眉眼消沉得不像是从前那位满身威压,目光矍铄的昆仑神君。

    “神君这是什么话?”谢扶玉微微皱眉,放下手中玉盏,“魔灵如今已经消散,那魔尊辛婵也已经身死魂消,可本帝君观神君,却还是神情郁郁。”

    “那臣应该如何?”

    含元迎上他的视线,“应该高兴吗?”

    “含元神君,魔灵与魔尊都已殒命,天下苍生平安无虞,这难道不该高兴吗?”有神仙出声问道。

    “苍生?”

    含元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了数千年前在魔域废墟之上,朝他哭着喊着说“永不成仙”的徒儿有容,前些天,莲若遣人送到昆仑山的东西终于送到了,他看到了那匣子里,有容残存的一副皮囊。

    血色斑驳,触目惊心。

    他闭了闭眼,“苍生岂是你我守住的?”

    时至今日,他仍为那夜在人间的揽翠峰上的所见所闻而震颤难宁,他猛咳了几声,慢慢望过这殿中多张面孔,“我到底是没有那个脸面再蒙骗自己。”

    “臣告退。”

    金殿内一刹死气沉沉,含元仿佛在这几日苍老了许多,他由着陆衡搀扶自己走出去,又久久地立在阶上不说话。

    “师父?”陆衡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

    而含元吹了些风,仿佛没有听到他的声音般,隔了半晌才轻叹:

    “有容她一点也不糊涂,是我,我老糊涂了……”

    ——

    那个男人,只穿了一身单薄的白衣,躺在玉台之上。

    纤长的眼睫都凝了薄霜,他一动不动,好像死了一般。

    沉重的铁索锁住他的手脚,他那一张面庞苍白得不像话,乌浓如缎的长发披散着,几缕浅发垂在侧脸。

    忽有脚步声响起,有一道声音唤他:“灵殊。”

    他终于有了动静,半睁起眼睛,看清了那个朝他走来的年轻仙君的脸。

    十方殿的佛子明昙再揽翠峰上坐化,便做回了仙君晏如。

    晏如在玉台畔坐下,背对着他,“她没有认输,她很勇敢,也很厉害,连昆仑神君都被她重伤,”

    “灵殊,如你所期望的那样,她尽力了,也做到了。”

    晏如回头,眼底泛起些酸涩,“从前我不明白你为何非她不可,也不忍看你为她走上绝路,所以我才下界历劫,这一遭,我没有白去,我至少是看清了,她是值得的,值得你这样为她,值得你爱她。”

    那个姑娘因魔灵而变得不幸,可惜满天神佛都从未想过要救她。

    在无数血腥杀伐里,她仍保有一颗赤诚善良的心,不愿沦为魔灵的傀儡,更不愿轻易屈服于所谓的宿命。

    “我教她的,她都记得。”

    隔了许久,晏如才听到他虚浮无力的声音响起。

    一双眼睛弯起漂亮的弧度,水雾却染了满眼。

    他艰难地抬起一只手臂,宽袖覆盖了他的一双眼,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

    晏如看着那衣袖上慢慢浸出的湿润痕迹,他沉默良久,明明是想再说些什么的,可张了张嘴,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只能站起来,转身慢慢走出去。

    但才步下长长的玉阶,他却听见那烟云里的宫殿冰柱断裂的声音,他回头便是迎面拂来的寒气,在清脆剧烈的碎冰声中,他在其间看到银白龙尾的影子,声声龙吟震天,守在殿外的仙官个个跌下云端。

    周遭已经乱成一团,晏如却静静地立在那儿,看着那被铁索束缚的银龙发了疯一样地挣扎着,搅弄着天边的风云变化万千。

    眼眶里有泪水砸下来,晏如转过身,不忍再看。

    “晏如,这是怎么了?灵殊他怎么了?”陆衡踏云而来,说着便要往前去,却被晏如拉住。

    “陆衡,别去。”

    晏如摇头。

    金殿里的庆功宴席因昆仑神君的一番话而不欢而散,谢扶玉还未踏出殿门便被天边的动静搅扰。

    九重天上四十几处宫阙摇晃震颤,似乎都要坠到人间去,谢扶玉与众神匆匆赶来时,便正见那被铁索困住的银龙失控的样子。

    “谢灵殊!”

    谢扶玉面色沉重,联合众神好不容易才将其压制下来,见其倒在地上,才提了剑冲上去。

    “帝君!帝君三思!”众神忙劝阻。

    躺在地上的年轻男人仍是那一身单薄的衣袍,而衣袂之下却是银白的龙尾,覆了些霜雪冰痕。

    “你要做什么?你是要给那辛婵陪葬吗?好啊!我成全你!”谢扶玉没了理智,可那剑锋才对上谢灵殊,他顺着剑锋所指,望见谢灵殊的眼睛。

    也不知为何,谢扶玉握着剑柄的手忽然卸了些力道。

    “兄长,你以为九重天赢了吗?”

    谢灵殊盯着那剑锋,他忽然弯了弯泛白的唇,“你们自欺欺人,倒也心安理得。”

    “谢灵殊!她究竟有什么是值得你这样的?”

    谢扶玉面色阴沉,但此刻面对自己这唯一的亲弟这般清癯的模样,他到底还是有些动容。

    好不容易压下眼眶里的几分酸涩,“灵殊,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把自己变成疯子了,你知道吗?”

    谢灵殊却摇头轻笑,他垂下眼睛,乌黑的长发落了两三缕到身前来,衬得他侧脸更显几分苍白,“我清醒得很。”

    仿佛这冗长的一生,

    再也没有比此刻更为清醒的时候了。

    清醒地面对她的死亡,

    面对自己忙碌千年却最终无解的死局。

    他躺在冰冷的地面,周遭的声音似乎都变得离他很远很远,他只是忽然想起她,想起她的模样,她说话的声音,他就觉得很疼。

    好像这么多年被伏灵印折磨的疼痛,如今已经剧烈到要碾碎骨肉的程度。

    所求所念,梦幻泡影。

    小蝉,

    我们好像……再没有机会了。

    作者有话说:

    第59章 沉默自欺 [V]

    扶玉帝君亲弟灵殊作乱九霄,致使坍星神殿坠落人间,沉入西海。帝君有旨,令灵殊神君以戴罪之身入凡间大漠,守荒野渡。

    荒野渡是漠北之中,暂时收留那些死于荒漠的孤魂野鬼的地方,他们将从荒野渡被引去黄泉,过忘川,入轮回,再世为人。

    那里是诸多鬼魂暂时的容身之所,却非是神仙的好去处,荒野渡常年笼罩着一重又一重的结界,阻隔了人间阳气,令鬼魂找不到重回阳间的门路,而那结界之法门历来是与守荒野渡的仙官的灵台互为关联,结界每日都会抽取守渡仙官的仙灵之气以维持自身运转,朝时抽取的灵气要到入夜后才会回到守渡仙官的体内,如此循环往复,日复一日,守渡仙官常常要忍受灵气被抽出再回还的苦楚。

    故而,守渡仙官常是些犯了事的神仙,去荒野渡,便是神界给的处罚。

    但,帝君亲弟受罚至荒野渡,这可是四海震惊的大事。

    近来已有大半的神仙入九霄天宫为灵殊神君求情,但扶玉帝君却始终不为所动,他或是在等自己的弟弟亲口服软认错,可直到谢灵殊要发配去荒野渡的这一日,他也始终都没等到谢灵殊向他低头。

    陆衡在掠云台上静看着隔着一条雾霭弥漫的天河,走在对面那玉桥上的那道身影,单薄的白衣,沉重的镣铐,他赤着脚,拖着那沉重脚镣擦过玉阶的声音几乎是刮着陆衡的耳膜,他披散着乌浓的长发,一张面容苍白得厉害,可他的神情却很平静,眼眉甚至带了些笑意。

    他比被抓回来的那日,更显孱弱。

    “陆衡。”

    他才挪动了一步,便听身后有人唤他,他回头,便见晏如从云端下来,衣袖翻飞,身长玉立。

    “别去劝他,你还不了解他吗?他不会听的。”

    晏如只看陆衡一眼,便知道他想做什么。

    “可是晏如,那是荒野渡,他身上的伏灵印还在,去荒野渡做守渡仙官,他只会比别的犯了事的仙官要受的苦楚更重!”

    陆衡伸手指向对岸的谢灵殊,“晏如你看看他,他还是他吗?”

    曾经的天之骄子,这四海九霄无人不知的真龙血脉,先帝君最疼爱的小儿子,少年时修行便已达多数神仙同年不可达之境,如今却被伏灵印所困,枷锁加身,还要被罚去荒野渡那种暗无天日的地方……

    陆衡少年时便与谢灵殊、晏如一同修行,即便后来他拜入昆仑神君门下,却也总未忘三人少年之交。

    如今见谢灵殊走到这一步,他如何不着急,如何不难受?

    “他若肯认错,那还是他吗?”晏如却反问他。

    对面的人已经被天兵簇拥着走来,铁索擦着地面的声音越发近了,晏如与陆衡同时抬首,看向朝他们走来的谢灵殊。

    晏如并未表现出什么悲切的神色,反而对他微微一笑,说,“灵殊,去那儿,你高兴吗?”

    谢灵殊眉眼间仍是那样清淡的笑意,他轻轻颔首,而凛风吹着他鬓边的浅发微拂,他全然不似那日疯了一般的模样,此刻的他平静得不像话。

    或见陆衡抿着嘴唇不说话,谢灵殊才想抬手碰他的肩,却发觉手腕沉重的镣铐,他索性懒得抬手,只是笑,“陆衡,你可是在心里骂过我?”

    陆衡有点绷不住,侧过脸,“你这个疯子。”

    谢灵殊听了,竟又轻笑一声。

    他这一笑,仿佛又回到从前还曾天真的年纪,那时,他还没有去人间找到那个卖酒的小姑娘辛婵。

    那时,他还没有成为九重天诸神眼中的疯子。

    他收敛笑容,看着这两位旧友,“珍重。”

    晏如和陆衡眼睁睁地看着他被人簇拥着往前去,凛冽的风吹散几层浮云,也吹得天河畔满枝雪白的琼花瓣簌簌散落,卷入风中。

    “陆衡,不要为他难过。”

    晏如看着谢灵殊的背影,说,“他待在九重天才是真正的折磨,而荒野渡却不一样。”

    “荒野渡在漠北,沙逢春也在漠北。”

    至少沙逢春里,还有他与辛婵的过去。

    “帝君,真的要让灵殊神君去荒野渡服罪吗?”彼时远在另一端云阙之上,静默注视着那身戴镣铐的男人走远的白胡子老仙翁忍不住问了一声。

    立在玉栏畔的年轻帝君宽袖下的手早已紧紧地攥着,他看着自己亲弟的背影逐渐模糊,直到再也听不见那刺耳的镣铐声,他才闭了闭眼,“他不肯认错,我又岂能朝令夕改?”

    可是,

    他再睁眼,明明已经看不到谢灵殊的身影,可他脑海里不知怎的,竟满是那日谢灵殊化出龙身,挣脱锁链,震碎神殿的一幕幕。

    他也曾见过谢灵殊那般绝望无助的模样,是在人间,是他命天将第一回 用天诛雷劫绞杀辛婵的那日。

    “留鹤,他到底为何如此啊?”

    谢扶玉眼眶有几分泛酸,他偏头看向身侧的老仙翁,“你说他为何就是不知道悔改?”

    留鹤摸着花白的胡须沉默半晌,也只能摇头。

    “臣……不知。”

    九重天新启了一座坍星神殿,但殿中却再无那位灵殊神君。

    三五年的时间,天上人间一片祥和,揽翠峰下的长渊犹如死境,再无一点声响,也没有任何魔气浮动。

    “辛婵姐姐,你在底下一定很冷,很饿罢?”揽翠峰上,聂青遥穿着一身朱砂红的道袍跪坐在悬崖边,往下望那被烟云遮挡的长渊,“我这次来,给你带了很多好吃的。”

    “我说你不喜欢吃苹果,可是臭稻草他非要带,我怎么说他也不听。”她瞥了一眼在后面忙活着从食盒里拿东西出来的林丰,悄悄抱怨。

    “你小心点,不要掉下去了。”林丰抽空抬头看她,见她探头往下望,便伸手拉了她一下。

    “掉下去就掉下去,跟辛婵姐姐死在一块儿也没什么不好。”聂青遥抽回衣袖,嘴里说着,眼眶又红了。

    石头上仍染着几分未被彻底洗去的斑驳血痕,她或是又想起那个满是血腥气的夜晚,她就站在这崖上,眼睁睁地看着辛婵落下去,再也没上来。

    林丰没再说话,默默地摆好香炉,点燃几炷香,同聂青遥一起弯腰作揖。

    烧红的香头有缕缕的烟散出去,融入长渊底下的烟雾里,聂青遥怔怔地盯着那烟看了会儿,却听身后有些响动。

    聂青遥迅速将林丰拉到自己身后,她警惕地看着那一行人。

    “我们……来看看她。”

    赵毓锦最先开口,他的声音有些干涩。

    “堂堂业灵宗宗主,来祭拜她?”聂青遥笑了一声。

    业灵宗的老宗主前两年病重离世,少君赵景颜疯癫不治,业灵宗历经几番夺位争斗,到今年才被这位老宗主的义子赵毓锦平定了风波,名正言顺接替宗主之位。

    “你不也做了丹砂观的观主?”幻蟾宫的少宫主姜宜春向来是不肯受气的主儿,“我从未想过与她为敌,无论过去或是现在,我仍当她是朋友,又如何不能来祭拜她?”

    “一月前,我已将观主之位传于师姐瑞玉,如今我已与宗门无关。”聂青遥站直身体,仍将林丰挡在身后,她一双妙目扫过几人,最终停在那坐在轮椅上,一言不发的年轻女子身上,“众口铄金,你们敢说之前就没有怀疑过他?即便你们没有,那她呢?她来这里做什么?”

    淡光乍现,她手中多了一柄剑,那剑锋直指轮椅上的女子,“朋友?她也配做辛婵姐姐的朋友?”

    几人沉默,不由将目光望向轮椅上的女子。

    她的脸色因聂青遥这么几句话倏忽变得更为苍白了些,大约也是想起来那个乌云笼罩,雷电交织的夜,想起她用一柄剑刺入了辛婵的腰腹。

    想起那悬在她上方,却迟迟未能落下的剑锋,她也分不清是血液还是雨水顺着那剑锋滴落下来……她却记得辛婵的那张脸。

    “青遥,我们走罢。”

    林丰伸手拽了一下聂青遥的衣袖,轻声说。

    “凭什么走?”聂青遥回头看他。

    宗门,仍有宗门的傲慢,他们不肯承认自己错了,不肯正视当日揽翠峰一战,非是他们之功,也非是九重天诸神之功,而是辛婵自己……不甘为欲望之俘虏,不愿做魔窟之恶首。

    聂青遥心头万般的煎熬,皆因人间宗门与天上诸神的沉默自欺。

    这天上人间的公道,到底何时眷顾过辛婵?

    没有。

    从没有。

    “青遥,辛姐姐已经死了。”

    林丰的声音落在她的耳侧,山上的风也吹着她的脸颊,他的声音放大了些:

    “她要祭拜,就让她祭拜。”

    林丰牵起聂青遥的手,轻瞥一眼那轮椅上的年轻女子,“可有些亏欠,并非是迟来的悔恨,愧疚,便能一笔勾销的。”

    林丰拉着聂青遥走过他们一行人身侧,而他的话却如利刃一般刺进那女子的心头,她握着扶手的指节有些泛白。

    “师姐……”任君尧百感交集,有些担心地看着程非蕴。

    而她却愣愣地望着那悬崖近处,望着那香头散出去的几缕烟,她失了神,像是在想象那日落下长渊,再未归来的红衣身影。

    “倒不如……”

    她的眼泪忽然无休止,手紧紧地攥住衣襟,她喃喃的声音好像要被揉碎进风里,“倒不如那日你杀了我……”

    作者有话说:

    第60章 两色云光 [V]

    天光还未破开层云,正清山上雾蒙蒙一片。

    有人身披斗篷,衣袂拂开石径两旁枝叶间的露水,他步履匆匆,上了主峰后殿。

    窗上映出快要燃尽的烛火,还有一道纹丝未动的身影。

    他步履稍顿,片刻后复而抬步走上阶梯,推开雕花木门。

    “师兄。”

    那人坐在蒲团上,只听见推门声,也未回头,便先唤了一声。

    “少陵,眼下入了冬,你如今身子又不好,自己该多珍重些,何苦在我这里枯坐?”程砚亭将沾了露水的斗篷放到屏风上,随即伸手,一道流光窜入风炉内,升起一团火。

    “师兄,你我之间,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你这一夜,是去揽翠峰了罢。”少陵咳嗽几声,看着程砚亭在他对面坐下来。

    程砚亭用竹片拣了茶叶拂入风炉上的茶壶里,闻言却只是笑了笑,并未答话。

    “师兄,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少陵迫不及待,“是不是那底下的人,也许还能……”

    “少陵。”

    程砚亭打断他,他将茶罐放到一旁,才抬眼看向坐在对面的师弟,他也只比少陵大上三岁,但如今来看,少陵却更显老态,此番一病,人就老得更快了。

    他叹了口气,“我能知道些什么呢?”

    “在大漠,”

    少陵定定地看着他,“是你透了消息给九重天,致使公子被抓回去。”

    程砚亭摆弄茶盏的动作一顿,却没有说话。

    “你我师兄弟多年,我如何不知道你的为人?当日在揽翠峰上,你分明并不想置辛婵于死地……那阵法旁人看不出来,我还看不出来么?”

    少陵咳得厉害,接过程砚亭递来的茶水却迟迟没喝,只是半睁一双眼,看着外头已将层云染出些金边儿的晨光,“师兄,我时日无多了,只这一桩心事,须你解惑,我方能安心。”

    “少陵……”程砚亭心内百味杂陈,他想说些安抚的话,“你何必如此悲观,我说过,会帮你想办法。”

    “若非谢公子,不……该是灵殊神君,若非是他,我早该身死,又何来入正清山修行的机会?”少陵摇头,笑着说,“师兄,神君已然替我续了足够多的寿命,我不该再贪图更多,即便我还能多活些时候又如何?我的修为已再无精进的可能。”

    昔年谢灵殊救了他一命,他才得入正清山修行,更多活了这许多年,只是当年的救命之恩,他至今未报。

    这才是他耿耿于怀,为之遗憾的。

    程砚亭沉默许久,他这般清风傲骨,向来精神矍铄的正清山掌门,此刻竟少有地显露出几分疲态。

    “少陵,魔灵阴差阳错寄生于辛婵体内,这本不是辛婵的错,魔灵借她的手屠戮人间,这也不该是她的错,”

    程砚亭饮了一口茶,又继续道,“魔灵的过错,不能强加于她,然而无论是九重天还是我们宗门,都没有办法将她与魔灵生生剥离,既然不能剥离,那么神为了苍生,便只能选择牺牲她一人。”

    “灵殊神君几番下界皆是为她,数千年来他皆是想为她谋求一条生路,可这是辛婵自己的劫难,任何人都救不了她,只有她自己。”

    程砚亭垂眼,“灵殊神君在她身边教给她的已经足够多,有些事,她只能自己去面对,去经历。”

    “师兄,可是她死了。”

    少陵或是想起谢灵殊这数千年来踽踽独行皆为一人的执着,他眼眶变得有些湿润。

    辛婵还是死了,死于九重天强加于她的宿命,死于魔灵不死不休的纠缠。

    而谢灵殊被贬荒野渡,身在漠北,枯度年岁。

    “辛婵是一身倔强傲骨,”

    程砚亭微微一笑,或是想起多年前,那个姑娘初入正清山时的样子,他指腹摸索着茶盏的边沿,“她是输是赢,还没定呢……”

    他声音极轻,意味不明。

    “师兄,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少陵猛地抬首。

    “揽翠峰下的魔气消散了,”程砚亭偏头,去看那已经破开层云四散而出的朝阳光辉,“可他们似乎忘了,当年的娑罗仙子是因何而得名。”

    “娑罗星?”

    少陵反应迅速,只略微思量,他便激动起来,“师兄,你昨夜可是感知到娑罗星的气息了?”

    “我……”少陵已是许久不曾这样欣喜过,他一时手足无措,一手撑着桌角忙要站起身,“我这就去给公子写一封书信!”

    “少陵。”

    程砚亭伸手按下他的肩,“娑罗星乃上古神物,谁也不知它认主之后,主人身死,它究竟还能不能独活。”

    “你贸然将此事告知灵殊神君,若到头来还是空欢喜一场,又如何是好?”

    少陵面上的喜色骤然收敛。

    程砚亭叹了声,“还是再等些时候罢。”

    只是这一等,一季冬去春再来,等得盛夏悄然消逝,再至秋日落叶枯黄,揽翠峰下依旧雾霭迷蒙,死寂一片。

    正清山的少陵长老病重不治,溘然长逝。

    几大宗门的宗主皆携弟子往正清山吊唁。

    程砚亭在灵堂枯坐一夜,天还未亮时便命人将少陵葬入正清山的玉尘洞,那里是正清派所有未能得到升仙的机缘便身死道消的弟子的埋骨之处。

    自揽翠峰一战后,八宗之中,赤阳门败落,梵天谷也深受重创,艼云山更是一蹶不振,而十方殿的佛子明昙也出人意料地忽然坐化。

    名震天下的仙门九宗,如今已不复当年鼎盛之期。

    程砚亭不由有一种凄凉之感。

    “月臣今日如何?”他从玉尘洞中走出,便要去主殿迎见诸位宗主,瞧见任君尧,便问了一声。

    “师兄吃了药,好些了。”

    任君尧垂首答了一声。

    正清山出了这样大的变故,他如今也变得稳重许多。

    “师姐已经在主殿见客了。”他又添一句。

    程砚亭颔首,没再说话。

    待至主殿中,程砚亭才与几位宗主寒暄几句,却听天外忽然炸响一道惊雷。

    那动静极大,好似要撕裂整片天幕似的,引得殿宇震颤,众人一时脚下踉跄不稳。

    “掌门!”

    殿外传来正清山弟子焦急的呼喊。

    程砚亭与幻蟾宫宫主等人一同走出殿门,便瞧见一道冰蓝与殷红两色交织的光束直冲天际。

    “是揽翠峰的方向!”

    跟随父亲而来的幻蟾宫少宫主姜宜春眼睛一亮,不由喊道。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盯着那道光束。

    程非蕴被人推着轮椅才至殿门,她也如众人一般抬头仰望,蓝红交织的光色绮丽又神秘,天雷降下数道却闷声不响地被卷入光束之中,闪烁缠绕。

    程非蕴怔怔地望着,手指不由蜷缩起来。

    是她吗?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