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VIP] 鹊桥仙(四)
雍州的军报一送到云京, 朝野上下几乎都松了一口气,正元帝临朝理政,令百官商议抵御丹丘事宜。
周挺押送犯官谭广闻回京, 还未入夤夜司,便被大理寺与审刑院的人截住, 以天子敕令于众目睽睽之下提走了谭广闻。
“一定是咱们夤夜司中有人泄露消息!”晁一松愤愤道,“否则,他们怎会知道大人你今日回京?我这就去将人揪出来!”
“回来。”
周挺脸色苍白, 这一路为护谭广闻性命,他几次三番身受重伤, “你要揪谁的人?”
“我……”
晁一松脊背一僵, 语塞。
“夤夜司, 是官家的夤夜司, 你说,你要兴师动众地去查谁?”周挺鬓边都是细密的冷汗,声音虽虚浮无力, 却仍有威慑。
审刑院的人与大理寺的人一块儿来,便说明了其中定然有官家的授意。
夤夜司中有人往上透露消息,便是官家在主动过问此事, 只怕在他们入京之前, 就已经有人向官家进言了。
“这是使尊的奏疏,速速差人送去宫中。”
官家没有要见他的意思, 正说明官家不够信任他,也许是因为晁一松护送曹栋令有些人警觉起来, 很显然, 他们已经将周挺当做是与孟云献为伍的人了。
不过五日,
伴随着谭广闻因私仇而杀害苗天宁苗统制的消息传出的, 是谭广闻的死讯,他在牢中写下认罪血书,随后畏罪自杀。
而关于雍州守军曾有一半支援鉴池府,甚至是玉节将军徐鹤雪令两路军策应合围胡人将领蒙脱的这些事,血书上却只字不提。
倪素与青穹进京正逢冬月,谭广闻的死闹得沸沸扬扬,苗天宁苗统制的名字亦在市井间不断被人提及。
唯独,没有人谈及徐鹤雪。
“倪姑娘,我还以为,谭广闻这个大坏蛋进了京,咱们就有希望了呢……”青穹嘴唇干裂,连倪素买给他的饼子也吃不下。
倪素心中的希冀也被打破,她没有说话,低头看了一眼腰侧的药篓,只要这团莹白的光还在她身边,她心中才会觉得安定一些。
回到南槐街,倪素还没有走近那间医馆,便见好几个人搭着梯子,在她门前忙活着。
“倪姑娘,他们怎么摘了你的牌匾?”
青穹越看越不对劲。
倪素牵着霜戈快步走近,“请问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你是?”
接下牌匾的一个中年男人看着她。
“倪姐姐!”对面药铺里的阿芳正在瞧着他们那处的动静,一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她的眼睛立时明亮起来,拨开人群跑到她面前,“倪姐姐你回来了!”
“这位就是这间倪家医馆的主人!”
她不忘向那些人介绍。
“哎呀,这位就是倪小娘子?”那男人面上露出笑容,“你可不要误会,我们不是来砸你招牌的,我们是给你换牌匾来了!”
“换牌匾?”
倪素不明所以。
“是啊倪姐姐!”
阿芳揽着她的手臂,兴冲冲地说,“这牌匾听说是西府相公黄宗玉亲手给你题的!”
“黄相公?”
倪素一头雾水,“他为何要为我题字换匾?”
“雍州的事咱们大家可都听说了,那位雍州知州沈大人在给官家的奏疏上说,你虽是女子,却敢上战场,雍州城被胡人大军困住,你不但给那儿的女人治病,还给将士们治伤,听说胡人还用瘟牛,想让城里的人都得上瘟病,你还和雍州的医工们一道防治住了瘟病……”
那热心肠的男人生得孔武有力,抱着个牌匾还能滔滔不绝。
他说着,一旁还有诸多附和之声。
他们都面带笑意,或有几分好奇地打量着倪素,而倪素却有些无所适从,她看着他们将那位黄相公所题的牌匾放上去,遒劲有力的墨宝旁,还有黄宗玉的私印作为落款。
而因为一个黄宗玉,倪素从来冷清的医馆,甫一开门便挤满了人。
青穹不知道是第多少次请走前来凑热闹的男病患,他虽累,但身上出了一身汗,竟也觉得不那么冷了。
“倪姑娘,我不知道说了多少回咱们这儿是为专为女子诊病的医馆,怎么总有些人听不着似的。”
他倒了一杯水喝下去。
倪素才回来,医馆内外还没打扫灰尘,便稀里糊涂地花了大半日的时间为前来求医的女子诊病,她累得趴在桌前,盯着药篓里的莹光瞧。
“我存了好多荻花露水,”
青穹走过来坐下,“可是徐将军一直这样,也不能喝啊……诶,不如这样?”
他自说自话似的起身。
倪素抬起头,“做什么?”
青穹将水囊取来,将里面的露水倒在碗中,“你把它捧出来,这一路上它都不让我碰。”
倪素“嗯”了一声,伸手探入药篓里,毛茸茸的光团就立时贴过来,乖乖地落在她的手掌。
青穹双手撑着下巴,看她将莹光捧入碗中。
倪素将它按下去,它又跑出来,如此往复几回,青穹忍不住笑了一声,“算了倪姑娘,它好像不愿意。”
倪素看了它一会儿,用手指戳了戳它的尾巴。
只有在受到重创之时,他才会变成这样一团莹白的光,倪素不知道他究竟何时才能重聚身形,但她与青穹一路行来,遇见有荻花丛的水边便会用水囊收集荻花露水,只等他好起来。
倪素才归京的第二日,她与青穹正在收拾院子,给霜戈和青穹的枣红马腾地方弄马槽,宫中一行人带着官家的圣旨前来,除了赏赐她一些钱帛以外,还令她入宫为贵妃吴氏诊脉。
医馆外被看热闹的百姓围得水泄不通,颁圣旨的天使垂眸瞧着这个年轻的女子,“倪小娘子,这便随咱家走吧?”
倪素应了一声,起身以双手将圣旨讲给身边的青穹,说,“你不必随我去,霜戈和小枣的马槽还没做好,工匠来了,你记得要请他们用茶吃糕饼。”
小枣是青穹给他的马取的名字。
“倪姑娘……”青穹有些不安。
倪素朝他摇头,又指了指自己的药篓,里面的莹光跳跃,只有她与青穹才能看得见。
吴贵妃是吴岱的女儿,亦是吴继康的亲姐姐。
来者不善,倪素心中很清楚,但天子敕令之重,绝非她一个草民可以拒绝。
偌大的皇城,倪素是平生第一回踏足。
适逢官员下朝,她跟随内侍在永定门外,看见许多身着各色官服的官员三三两两结成行,白玉长阶之上,是巍峨宫殿。
冬日晨时的雾还未散尽,寒气扑面,倪素没有多向那面看,她只是唤住前面那位宦官,“这位内侍官,不知小女可否先问问您,吴贵妃可是有哪里不适?”
她说着话,将腰间的荷包解下,十分自然地塞入他手中。
那内侍摸着鼓鼓囊囊的荷包,挑着眼皮来瞧她。
倪素朝他笑了笑,“小女从未给宫中贵人诊过病,心中有些忐忑,便想先问问您,如此,我亦好在心中有个数。”
“你放心,”
内侍将荷包塞入袖中,一边走,一边低声与她道,“贵妃娘娘身子没有什么不适,只是怀了身孕,咱家估摸着,请你来,也只是想见见你,让你请个平安脉罢了。”
“贵妃娘娘有孕了?”
“是啊。”
内侍点头,“自从安王殿下夭折后,这后宫里就再没有过什么动静儿,好在如今,贵妃娘娘肚子争气,官家又有子嗣了。”
“你见娘娘时,小心着些,她有了身孕,气性与以往不大相同。”内侍说得委婉,冲着她一荷包的钱,他倒也多关切了她一声。
“多谢内侍官,小女明白了。”
倪素垂首。
吴贵妃住的朝云殿笼在一片淡薄的雾霭中,倪素跟随数名内侍宫娥入殿,淡雅的纱帐层层重叠,隐约有馥郁的熏香味道袭来。
“娘娘,倪小娘子来了。”
一名宫娥在纱帐外禀报道。
殿中一时几无人声,倪素垂着眼,只盯着自己的药篓,里面的莹光浮动。
约莫过了两盏茶,
内殿里才传来一名宫娥的声音:“请倪小娘子进来。”
守在纱帐前的宫娥们立时拉开帘子,倪素走了进去,只见淡青色的长帘后,一道身影倚靠在床榻上。
内殿里更暖一些,大约是烧着地龙的缘故。
“民女倪素,拜见贵妃娘娘。”
倪素俯身作揖。
“倪小娘子,请近前为娘娘诊脉。”一名宫娥抬手,示意她坐到那靠近长帘的软凳上去。
倪素淡应一声,上前坐下,“请娘娘伸出手。”
帘中的人或许一直将目光落在她身上,但倪素却并不在意,她只是垂着眼睛,见一只白皙细腻,涂有鲜红丹蔻的手伸出,她便伸手探脉。
半晌,倪素在心中断定,的确是滑脉无疑。
“娘娘只是脾胃有些虚弱,但民女以为,宫中医正定然已经为娘娘用了好药。”
几乎是在倪素话音才落,正要松手之际,她忽然被反手攥住腕骨,力道之大,那丹蔻鲜红的指甲几乎都刺入她皮肤。
里面一用力,倪素身体前倾,对上一双眼睛。
那是与吴继康极为相似的一双眼,眼尾都略有些上挑。
吴贵妃并未束发,此时毫无雕饰,如一块丰腴的美玉,披散着丝缎般的长发,正用一种冷厉的眼神审视着她。
“贵妃娘娘这是做什么?”
倪素言辞冷静。
吴贵妃扯着唇角,云淡风轻,“只是想见见你。”
“好教我知道,能令我亲弟康儿被砍头示众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
语气之下,是绵密的阴冷之气。
“娘娘也忘不了您的弟弟吗?”
半晌,倪素抬起眼睛,在吴贵妃怔忡之际,她复又开口,“民女也未能忘记他,民女仅有一个兄长,被他偷换试卷,毁掉前程,被羞辱,被殴打,甚至于被活活饿死……”
大约是倪素的神情太冷太锐利,而一直以来,吴贵妃养尊处优,何曾有官家以外的人敢对她如此,她手指稍稍松懈了力道。
倪素顺势抽回手,以恭敬柔顺,礼数周全的模样,平静地望着她说:
“娘娘,民女也如您一样,始终忘不了您的弟弟。”
第102章 [VIP] 鹊桥仙(五)
“他虽死, 亦不能解你心头之恨是么?”吴贵妃撑直身子来看她,“你不如说,你还要将我也恨上。”
此话已透出几分问罪的机锋。
倪素后退一步, 再俯身,“民女从不曾如此想, 谁有罪,谁伏法,民女从不问其他任何不相干的人与事, 民女已得这份公理,心中始终感念官家恩德。”
她已退到帘外, 吴贵妃乍一听她提及官家, 一张没有妆粉修饰的面容上看似没有什么情绪变化, 声音却泛着冷意, “倪小娘子能这么想,便是最好。”
处斩吴继康的敕令是官家下的,若此时吴贵妃再就揪住此事不放, 便有不尊官家旨意之嫌。
“娘娘,其实民女还有一事,左思右想, 还是想与娘娘说。”
倪素垂首。
“何事?”
吴贵妃隔着帘子, 淡声。
倪素也并不提出要她屏退左右,只是等两边的宫娥掀起帘子来, 她才又上前几步,当着这几个近身服侍贵妃的宫娥, 她直言道, “娘娘可还记得数月前,御史台的蒋大人清查百官, 从吴府中搜出一尊白玉马踏飞燕?”
吴贵妃近些日子以来一直为家中败落,父亲疯癫而伤神,倪素倏尔提及此言,便令她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似的,“你想说什么?”
她记得那时,她在宫中,只听父亲在家中无人照顾,又神志不清,而自己又遭官家冷落,不知暗自垂泪多少日夜。
“民女并非故意提及娘娘的家事,而是那日,民女在吴府外,见夤夜司将您的父亲带走时,遗落了两根银针。”
“什么银针?”
“那时您父亲花白的头发乱糟糟地披散着,民女记得很清楚,那银针,是从他头发里掉出来的。”
倪素如此描述吴岱的头发,登时令吴贵妃眼中含泪,她入宫多少年了,也没个机会见父亲,她记得自己入宫以前,父亲的头发还是黑的。
吴贵妃倏尔盯住面前的这个女子,“你说,为何会有什么银针在他头发里?”
“那是针灸用的银针,民女出身杏林之家,家中有一门唤作‘金针刺穴’的绝学,民女深知,针灸之法若用得好,便与人有利,若用不好,便贻害无穷。”
“民女当时便猜测,娘娘父亲的癫病,也许便是医者针灸不当,使他脑中有了淤血,淤血不散,则神志不清。”
吴贵妃虽长居深宫不能见父,但她复宠后也并非是没有为父亲请过太医局的医正去诊治,她心里很明白,这个女子所说的淤血,与医正所说一致。
但她却不知,竟是银针所致。
“娘娘若不信我,大可以询问如今夤夜司的副使周挺周大人,当时我捡到银针,便是交给他手中的。”
倪素不动声色地注意着吴贵妃的神情,随即又道,“请娘娘想一想,这难道只是一个巧合,一个意外吗?”
“你……”
吴贵妃贴着锦被的手收紧,“什么意思?”
“民女只是局外之人,只与娘娘说了一些民女看到的,至于其他,民女什么也不知道,”倪素垂下眼睛,冷静地说道,“民女之所以与娘娘说这些,也仅仅只是想向娘娘证明,您是娘娘,我绝无不敬之心。”
无论是银针还是癫病,都是吴岱铤而走险的求生智计,这一点,倪素在跟着徐鹤雪探寻满裕钱庄时便已经堪破其中的玄机。
但这些,倪素不会告诉贵妃。
吴贵妃在宫中多年,很难说她父亲致仕前,她没有为他遮掩过事端,或是图谋过什么,哪怕她只知晓一点她父亲的阴私,她便会从这银针入手,开始怀疑一切与她父亲有利益勾连之人的用心。
到底是谁,不敢杀她父亲,却又想让她父亲闭嘴呢?
这些,倪素都由贵妃自己去想。
他们最好撕咬起来。
谭广闻的死令倪素深感无助,但她觉得自己一定要做些什么,哪怕仅有自己这一些微末的力量。
倪素始终进退有度,从不越矩,一口一个感念官家,尊敬娘娘,也十分谨慎地问过近侍宫娥关于贵妃的日常吃食甚至是用药,最终只说宫中医正用的方子极好,她不敢再画蛇添足,多此一举。
贵妃强令她开方不成,便让宫娥按着她的肩在殿外跪下。
天色阴沉,大雪扑簌而来,落在倪素的鬓发与颈间,有宫娥在阶上看她,虽神色有不忍,却也不许她乱动。
倪素跪了两个时辰,雪粒子落在地上已难融化,一粒粒在湿润的地砖上交织成清白的一片,她双膝几乎麻了,浑身冷得彻骨。
一阵繁杂的步履声临近,倪素迟钝地反应了一会儿,却不敢回头,只见廊庑里的宫娥宦官们都齐刷刷地俯身。
“这儿怎么跪着个人?”
入内内侍省都都知梁神福眼尖地瞧见前面那身上堆砌薄雪的一道背影,被他扶着的正元帝身上拢着皮毛大氅,抬起一双眼随着他的视线看去。
朱红的衣摆落在倪素的眼前,她没有抬头。
“你不是宫中之人?”
这道浑厚的嗓音落来。
“民女倪素,拜见官家。”
倪素被冻得已经哑了嗓。
正元帝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却一时想不起,一旁的梁神福立即小心翼翼地禀报道,“官家,这便是从雍州回来的那位倪小娘子。”
正元帝这才记起自己今日答应了贵妃,要此女进宫为她诊脉,“你怎么跪在这儿?”
“娘娘脉象平稳,仅有些脾胃虚弱,民女以为,宫中的太医局已集齐了大齐最好的医者,他们的方子民女看过,都十分了得,故而,民女并未再为娘娘开方。”
倪素只这样答。
“官家,她还是那位在重阳敲登闻鼓,为兄长倪青岚鸣冤的女子。”梁神福凑近正元帝,低声说。
“原来是你。”
她为何会跪在这里,正元帝心中一瞬了然,“贵妃此事做得不妥,岂能因你不开方便要你在这里跪着?梁神福。”
如今大齐与丹丘再度剑拔弩张,正元帝才褒奖过这个在雍州上过战场,并为军民治病的女子,贵妃却立即将她罚跪在此,这实在不应该,梁神福听着官家唤自己,便立即招来两个小内侍将倪素扶着站起身。
“天寒地冻,送她去暖暖身。”
正元帝精神本就不济,不欲在外面多待,转身见贵妃穿戴整齐地迎出,身上没个披风,便皱眉,“怎么这般不顾惜自己的身子?”
贵妃弱柳扶风,在廊庑里垂首,“官家……”
殿中的宫娥出来,忙将厚实的披风裹到贵妃身上。
“民女斗胆,”
正元帝正欲往前,倪素却忽然出声,“想求官家一个恩典。”
“说说看。”
正元帝的视线重新落在她身上,一身积雪尚未来得及拍去,雪水浸湿了她的鬓发,滴滴答答的。
“民女听闻太医局中,为后妃们诊治疾病的医正们极富其能,民女行医多钻研女科,然,民女年纪尚轻,尚有诸般不足,若能得医正大人们指点,生而无憾矣。”
倪素俯身作揖,言辞恳切。
正元帝大抵是没料想到此女所求恩典却只是这一桩事,他眼底稍有愕然,“想不到你一个女子,竟如此好学。”
“既如此,朕便准你太医局行走。”
“多谢官家。”
梁神福等人簇拥着天子往前,倪素方才敢抬首,只见那身披大氅的帝王伸手揽过贵妃的肩,两人相携入殿。
“小娘子,你还看什么呢?”
被梁神福留下来的内侍官见她盯着朝云殿的殿门,便出声道。
她在看王法。
那个肯还给她兄长公道,却不能还给徐鹤雪与靖安军公道的王法。
“不劳烦内侍官,小女便不去侧殿暖身了,这就出宫去吧。”
倪素说道。
“你的腿脚,还成吗?”年轻的内侍低眼瞧她裙子上跪出来的濡湿雪水的痕迹。
“可以。”
倪素扯了扯泛白的唇。
再回到南槐街,已是午时,她拖着又痛又冷的双腿才踏进门槛,便听得一声惊呼,“倪小娘子,你这是怎么了?”
倪素抬头,竟是张小娘子。
在她为兄长讨回公道后,第一个上门请她为母诊病的那个年轻女子。
“阿喜妹妹!”
蔡春絮才掀开帘子出来,也瞧见她这般狼狈形容,便立即上前与张小娘子一块儿扶她,“怎么了这是?”
倪素浑身都冷得厉害,蔡春絮连忙将自己的汤婆子塞给她。
“倪姑娘……”
青穹连忙倒了一碗茶热茶给她。
倪素喝了热茶,才觉得内里好受了一些,“蔡姐姐,张小娘子,你们怎么来了?”
“我母亲的病已经大好了,我本想来谢谢你,医馆却关着门,今儿你这里又是换匾,又是开门,我听见消息,就来了。”张小娘子解释着说。
“娘娘为难你了?人冻得跟冰雕似的,怎么也捂不热,”蔡春絮朝帘子遮掩住的后廊喊,“玉纹!玉纹快烧个炭盆来!还有热水!”
“我不碍事,多谢你们关心。”
倪素笑了笑。
“张小娘子有喜事?”她看见了桌案上的请柬。
张小娘子面颊飞红,轻轻地“嗯”了一声,而后才道,“我要成亲了,就这两日,今日是特地前来,给倪小娘子你送请柬的。”
“我一定去。”
倪素点了点头。
张小娘子没坐一会儿,将自己带来的喜饼留下,便很快离开。
后面的院子里还有工匠在做活,蔡春絮让小厮去酒楼买了酒菜回来给青穹和工匠们,草料也都被蔡春絮让人换成了更好的。
倪素被蔡春絮扶着走到檐廊底下,“蔡姐姐,我回来,本应该是我上门去拜访你,你却先来了,还将我家中照顾得这样妥帖……谢谢。”
“咱们两个就不要说这些生分的话。”
蔡春絮揽着她往屋里去。
玉纹他们已经将居室打扫干净,却是徐鹤雪的那间,倪素这才想起,她曾为了与徐鹤雪说话,便对玉纹说过,她想换到这间来住。
所幸徐鹤雪的衣物都在柜子里锁着,他所用的物件很少,只有那只纸鸢还摆在案上,倪素在床沿坐下,几乎不敢往书案那处看。
“怎么肿成了这样?”
玉纹脱下她的鞋袜,将她的裤腿往上,只见她双膝红肿不堪。
“娘娘罚跪了?”
蔡春絮俯身查看她的膝盖,“她果然挟私报复!明明是她弟弟做了恶事,她怎么……”
“娘子,万不可说这样的话。”
玉纹吓得不轻,连忙去拉拽蔡春絮的衣袖。
蔡春絮不说话了,看着玉纹将倪素的双脚放入热水盆中,她才让玉纹先出去,随后便坐到倪素身边,“阿喜妹妹,娘娘只是罚你下跪么?”
“非只如此,她想从我的话里找出不敬于她,不敬官家的破口不成,但若我给她开了药方子,其中若有差错,我便是有十张嘴也说不清,”倪素摸着腰侧的药篓,“从阿舟那件事开始,我便已见识过其中的险恶,所以我咬死了不开方子,她才罚我下跪。”
“娘娘如今有孕,还是官家唯一的子嗣,若她有心惩治你,你一定活不成……”蔡春絮惊出一身冷汗,“阿喜妹妹,你今日,可真是死里逃生。”
“我久不在京,不知贵妃怎么就忽然有孕了?”
自安王夭折,官家便一直再没有子嗣,怎么就在吴家败落的这个当口,贵妃就有了身孕?
“我听说,是鲁国公为官家请来了名医张简,”蔡春絮与那些官员的夫人们交游起诗社,要知道这些事并不难,“张简的大名你一定听说过吧?他为官家调理身子不过几月光景,似乎真有奇效。”
但官员的夫人们也仅仅只知道这些。
倪素自然听过张简这个名字,他是云游四方的名医,千金难求的圣手,任何病症都不是没有解决之法,若张简为官家求得了子嗣,那么……嘉王呢?
倪素倏尔抬头,“蔡姐姐,嘉王殿下,如今还在京吗?”
“在啊。”
蔡春絮点了点头,“不过,嘉王如今的处境怕是不大好……”
官家有了亲生的骨血,嘉王这个过继来的儿子,又该如何自处?
倪素忽然沉默下来,蔡春絮此时细细地打量她,发觉她比之前又清减了不少,“阿喜妹妹,其实我今日来,还有一件事想问问你。”
倪素知道她想问什么,“苗天宁苗统制的确是谭广闻害死的,此事,是我在雍州亲耳所闻。”
蔡春絮喉间一哽,片刻后才出声,“我阿舅阿婆因为此事,近些天都难过得吃不下饭,我们都以为叔叔是因为守城而被胡人杀死的,谁知道……却是那个天杀的谭广闻!”
“阿喜妹妹,我听说,你在雍州还上过战场,还给那儿的军民治过病?”
蔡春絮握住她冰冷的手,“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女子,我心中好生佩服……”
倪素的手被她温暖的掌心包裹,也不知为何,倪素忽然就压不住鼻尖的酸涩,她一下扑进蔡春絮的怀里。
“是不是在雍州受了很多苦?”
蔡春絮愣了一下,伸手摸了摸她湿漉漉的头发,“我还没问过你,你去雍州做什么?”
“找人。”
“找到了吗?”
“嗯。”
“就是青穹小兄弟么?”
“不是。”
蔡春絮垂下眼帘,“不是他,那是谁?怎么不见人?”
倪素咬紧牙关,忍下泪意。
她如此沉默,蔡春絮仿佛发觉了什么似的,她试着问,“是很重要的人吗?”
倪素的脑袋抵在她怀里,哑声:
“嗯,很重要。”
蔡春絮在这里待到天见黑才离开,院中的马槽已经做好,还有个像样的马棚为霜戈与小枣遮风挡雨,青穹忙着给它们喂草料,倪素在屋中还隐约听见他与两匹马嘟嘟囔囔地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话。
她腿上才敷过药,便忙着将屋中点满灯烛,又将那颗兽珠放在堆满水果干果的香案上,她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土伯大人,这是您送给我的兽珠,我不知道您能不能听见我说话,若能,请您收下这些供奉,求您,让徐子……”
她顿了一下,“让徐鹤雪,少受些苦,好不好?”
“是您让我成为招他返还阳世的人,今日,我以招魂者的身份恳求您,宽恕他的不得已,至少在人间的公义法理还不曾眷顾他的这个时候,别让他生前死后,都那么辛苦。”
“我愿供奉土伯大人一生,求幽都,求上苍,善待他。”
倪素俯身,磕头。
屋内明烛亮如白昼,倪素怀抱着药篓在榻上沉沉睡去,夜里风雪更重,时有霜戈与小枣的吐息声。
香案上的立香烧断了最后一截,不知从何处来的一阵风吹落了香灰,那颗兽珠静躺在一堆供果里。
倪素沉沉的睡着,被她揽在臂弯的药篓里莹白的光跳跃浮动,骤然消失。
大雪下了一夜,皇城的檐瓦与宫巷里都积压了厚厚的一层,宫人忙着扫雪,周挺身着绯红官服,戴长翅帽,穿过宫巷,入庆和殿拜见君父。
“朕听说,黄卿家中次子三年前丧妻,如今还未娶?”
周挺未入内殿,只听帘内传来正元帝略有些咳嗽的声音。
“的确如此。”
另一道苍老的声音恭谨地回答。
周挺入殿前问过庆和殿外的内侍,他知道此时在里面见官家的,是西府相公黄宗玉,可是官家为何要忽然问及黄宗玉的次子?
周挺蓦地想起黄宗玉送去南槐街的那块牌匾。
难道……
周挺心中一紧。
几乎在他晃神之际,黄宗玉已从里面出来,周挺瞥见那抹紫色衣摆,才俯身,“黄相公。”
“周副使,进去吧。”
黄宗玉随口说了声,随即便提着衣摆走出殿外去。
周挺收敛心绪,走近内殿里去,只见官家在榻上靠坐着,他俯身作揖,“臣周挺,拜见官家。”
“我记得周卿文弱板正,”正元帝咳嗽一阵,便有些气喘,“你是他的儿子,却不怎么像他啊。”
“臣惭愧,不能如吾父。”
周挺垂首说道。
“你倒也不是不如,”
正元帝顺了气,言语淡淡,“韩清的奏疏朕看了,他说,谭广闻在与丹丘南延部落的增兵交战时屡屡贻误战机,你从雍州突围去接应,才给了他们化解恶战的机会。”
“朕其实一直都很好奇,你父亲周文正如此大才,你为何不从文,却反而甘心在韩清手底下做事?”
“臣少时也曾在大理寺任职,刑律皆在吾心,但臣以为,大齐文臣已极,臣入夤夜司,是因为那是官家的夤夜司,臣在其中,也并非只为韩使尊做事,更是为官家分忧。”
他这一番话,讲的是一个人臣的赤诚忠心。
大齐不缺文臣,而周挺亦志不在此,他愿为天子掌刑狱,处置犯官,维护王法,但越是走上这条路,他便越是迷茫。
他以为的王法,是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实际上的王法,是王在法上。
正如张敬的死,正如谭广闻的死。
那些人不会给谭广闻在官家面前说出牧神山背后真相的机会,连韩清在嘱咐他送谭广闻回京时,亦说过,绝不可能靠谭广闻一人便能翻案。
正元帝盯着他,扯唇,“朕的夤夜司?”
是询问,亦是敲打。
“您的夤夜司。”
周挺恭谨应声,“臣,愿如吾父,为官家,肝脑涂地,以报深恩。”
——
天又小雪,青穹穿得很厚重,冬日里他常是僵冷的,精神也不济,为了让自己好过一点,他便在院子里扫雪。
忽听得房门打开的声音,他转过脸去,只见倪素手中捧着药篓跑出来,她先是朝四周望了望,神情逐渐从期盼转为失落。
“徐将军他……”
青穹发觉她的药篓里没有莹光闪烁。
倪素抿唇,捧着药篓在檐廊底下呆呆地站着,前面敲门声隐约传来,青穹反应过来,便去开门。
蔡春絮顾不上与青穹问好,便急匆匆地往后廊里去,“阿喜妹妹!出事了!”
“我就说那位黄相公怎么就忽然肯给你题字!”
倪素还一头雾水,便被蔡春絮拉住双手,“他分明是别有居心!我今儿才到诗社里,便听见诗社里的姐妹说起,贵妃娘娘前日见了黄相公的夫人,好像有意为她那个次子指婚!”
“为他们家指婚又怎么了?”青穹不明所以。
“青穹小兄弟,你还不明白么!我看娘娘是想将阿喜妹妹指给那个黄立!”蔡春絮心焦得很,“那黄立都三十多岁了!三年前死了妻子,虽一直未娶,可他孩儿都好几个了!再者,外头都说他身体弱,脾气也不好,打骂人那是常有的事,若是将阿喜妹妹指给他,不是生生地将她往火坑里推么!”
“啊?这可怎么办?”
青穹一下是了方寸,“官家怎么能将倪姑娘指给那样的人呢!”
“只怕在官家看来,这是一桩好事,黄家是什么样的家世,阿喜妹妹则是一个孤女……”蔡春絮又弯又细的眉笼上愁绪。
倪素坐在廊椅上,寒风吹得她越发清醒,她将空空的药篓放到一旁,按压了一下隐隐作痛的额角,“贵人不肯放过我,无非就是这些手段。”
“既不能加罪于我,便以婚姻作为女子的枷锁,困死我。”
第103章 [VIP] 鹊桥仙(六)
积雪覆盖檐上鸱吻, 日光在寒雾里尤为淡薄。
孟云献站在政事堂后头的廊庑里,以拳抵唇,不住地咳嗽, 裴知远在屋里听到了,便亲自倒了一碗热茶出来递给他, “孟公,自从上回淋了雨,您这风寒怎么一直不见好?要不要换个医正再瞧瞧?”
“还能换谁?”
孟云献接来茶碗抿了一口, 喉咙好受了些。
“张简啊,他不是名医圣手么?您不如请旨, 让这位圣手给您瞧病。”裴知远没说两句又说起俏皮话。
孟云献笑了一声, “内侍省那边, 有消息了?”
“韩大人留的人还是得用, ”裴知远点了点头,凑近了些,压低声音, “官家的确是用了张简的药才有的这个子嗣……”
“不过,此药好像是一味猛药,虽有奇效, 却难免伤及根本。”
官家的身子到底如何, 没有人比近前服侍官家的宦官更清楚,韩清在任夤夜司使之前, 在内侍省便已有根基,这些辛秘, 都是韩清在内侍省的人透露出来的。
“孟公, 张简不可能不与官家事先说好其中的利弊,也就是说, ”裴知远徐徐一叹,“在官家心里,他还是想要一个自己的亲生骨血。”
此前太医局的医正聂襄被杖杀才换来嘉王回京,可不能再有子嗣这样的话,太医局的人虽心中有数却一直不敢妄下断言,而名医张简以非常之法,用非常之药,与太医局小心翼翼的温补之道相悖,却令官家有了子嗣。
“嘉王妃昨日在朝云殿触怒贵妃,太医局又慌里慌张地去给贵妃问脉,嘉王妃因此被幽禁,而嘉王为爱妻求情,反被官家迁怒,夫妻两个双双幽禁重明殿,”裴知远搓了搓有些冻僵的手,说话间呼出白气,“官家有了子嗣,便对嘉王更为厌恶,他是朝臣们硬塞给官家的养子,而不是官家自己情愿的,如今摆在咱们眼前的路,不好走啊。”
贵妃腹中的孩儿尚不知是皇子还是公主,但立储之争却已经开始,贵妃风头之盛,且不知暂避锋芒,无论是裴知远还是孟云献,他们都清楚,贵妃和她腹中的孩儿,只是潘有芳与鲁国公等人用来摧毁嘉王的第一步。
“官家不也没让嘉王回彤州么?”孟云献吹了吹茶沫子,“眼下,曹栋这个人你要护好,别出了岔子。”
曹栋的账本清楚,其父曹善礼经营私交子之初便与吴岱官商勾结,曹善礼买代州官粮也不过是为了方便吴岱控制代州那帮官员,曹善礼死后,他的长子曹栋继承家业,其时南康王去世,潘有芳逐渐得势,在朝中几番打压吴岱,亦用足手段使得曹家的满裕钱庄,暗地里变成了他所有。
吴岱的心血,因他而毁于一旦。
但他们到底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吴岱知道他在因当年之事而报复,便也暗自咽下了这口气。
在曹栋的暗账上,不但有吴岱,还有潘有芳,甚至是南康王之子鲁国公等一干宗室中人。
涉代州粮草案的犯官十五年如一日给吴岱,潘有芳,鲁国公送钱,而曹家的满裕钱庄这些年来依靠他们三位,乃至其他宗室中人撑腰,在多地行垄断之实,以私交子牟取暴利。
鲁国公是南康王的长子,从前是南康王与吴岱暗中有私交,如今则是鲁国公与潘有芳之间利益勾连。
“这是自然。”
裴知远颔首,神情却并不轻松,“谭广闻死了,咱们就不能在这个节骨眼将曹栋交出去,不然,十六年前的事说不出来,还要搭上曹栋一条命。”
官家请孟云献回京再推新政,无非还是想借他来弹压宗室,可弹压却并非清理,天下是赵家的天下,若他们此时将曹栋交出去,那便是给了官家极好的机会,到时官家借曹栋的暗账来威慑宗室,宗室为了自保,便会将自己吃进去的钱财吐出大半来,这便已然达到官家的目的。
届时,官家再将暗账一烧,曹栋一死,如此便安抚了宗室,亦能轻飘飘地揭过鲁国公等人的罪责。
那些宗室子弟,必定感恩戴德。
但十六年前的事呢?谭广闻背后藏着的牧神山血案的真相呢?且不说鲁国公、潘有芳之流不会给任何人向官家开口之机,即便有人敢开这个口,将此案在官家面前重提,官家也只会按压下去。
玉节将军的死罪若成冤案,官家又当如何面对天下悠悠众口?
潘有芳,不就是因此才有恃无恐么?
“孟公,自那晚你见过潘有芳以后,我瞧着您精气神儿都不大好了,”裴知远心里头像被石块儿压着,“敏行以为,活着的人,总归要比死了的人重要。”
“不。”
孟云献立时出声,随即咳嗽一阵,他一手扶在廊柱上,摇头,“不,敏行,咱们这些活着的人,万不可说这样的话,若人死了,也不管他生前有没有受冤,有没有受苦,就要他的一切烟消云散,那咱们这些人,活着又是为了什么?也不怕自己死后被活着的人如此对待么?”
“圣人先贤,可没有谁如此不讲公义道理。”
“其实潘有芳有一句话说得很对,若真论起罪,我对玉节将军也有罪。”
孟云献眼睑发涩,“当年官家说他不堪宗室与部分官员所扰,催促我与崇之赶紧在新政上做出些政绩,官家以新政为由,令我们使出浑身解数与宗室斗,与底下的旧派官员斗,如此他便隔岸观火,制衡各方,其后果,便是牵累了清白无辜的玉节将军。”
敢为武官提权,无异于撬动大齐文官全体的利益。
玉节将军徐鹤雪的死,是以南康王为首的宗室给张敬与孟云献二人的报复,亦是部分文官对于自身利益的维护。
“是敏行言辞不谨,”
裴知远朝他作揖,“孟公,我只是担心您,想让您先顾好自己,如今摆在咱们眼前的,是嘉王这一关,只有捱过此关,咱们才能图谋后事……”
“不是您说的么?君子之所取者远,则必有所待,所就者大,则必有忍。”
“是啊……”
孟云献身上裹了两件披风,可天寒地冻,他依旧觉得这身子骨捂不热,廊庑外飞雪弥漫,他止住咳嗽,“欲成大事,必先有忍。”
“眼下,咱们得先护好嘉王。”
裴知远才点点头,又“嘶”了一声,“我忽然想起还有个事忘了跟您说。”
“黄宗玉的事儿?”
孟云献将空空的茶碗塞给他。
“您知道今儿官家在庆和殿召见他了啊?”裴知远脸上露了点笑意,“那您猜猜是为什么?”
“你说。”
孟云献这几日病着,没功夫跟他兜圈子。
“您可还记得之前的冬试举子案?为兄长伸冤,敲登闻鼓的那位倪小娘子您应该还记得吧?”
“如何不记得?”
谈及此女,孟云献眼中流露几分赞赏之色,“同川的奏疏里不是也提及了她?想不到她离开云京,却是去了雍州,听说她还随军去过苏契勒的驻地,在城中救治军民,如此胆识,可谓是女中豪杰。”
“嗯,黄相公给她的医馆送了块匾。”
“给她送匾?”
此事孟云献却是不知。
“嗯,还亲自题字落款。”
“他黄宗玉的书法也算千金难求,平日里谁找他都难,怎么他竟主动为此女题字送匾?”
这实在不符合黄宗玉平日里的行事风格。
“嗯我猜,”裴知远顿了一下,“只是猜测啊,有没有可能是贵妃娘娘想撮合亲事?您看啊,这倪小娘子如今这名声极盛,黄相公呢,又自恃家风清正,当然啊,他们家清不清正的,有目共睹,不过,今儿贵妃召见倪小娘子了,我听人说了一嘴,那小娘子离宫时,是一瘸一拐的,一看就是受了罚的。”
孟云献略微一思忖,黄家并无其他适龄的男子,若是贵妃因着亲弟吴继康而有意为难倪素,黄宗玉的确有个次子是很不错的人选。
“黄立三十几了?”
“三十二了,听说人虽然病病殃殃的,但打骂人可不含糊。”
孟云献听了,却将裴知远上下打量了一番。
裴知远见他神情古怪,“您看什么?”
“这些事,你如何知道得这么清楚?”
裴知远闻言,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我夫人在家就愿意与我说她从那些官员夫人那儿听来的杂事,您也知道我记性好。”
孟云献笑了一声,但思及那位倪小娘子如今的处境,他又皱了一下眉头,“那小娘子,如今怕是不好过。”
正是冬月,云京的雪时大时小,却不见停。
苗太尉因亲弟苗天宁身死的真相而受了刺激,这几日都生着病,作为儿媳,蔡春絮也不便在外久留,与倪素说了会儿话,便回府里去料理事务。
青穹自蔡春絮走后便一直坐立不安,“倪姑娘,这可怎么办?若是官家的旨意下来,你岂不是就要嫁给那个三十多的病秧子男人?偏偏徐将军他又不在,若他在……”
“若他在,又能如何?”
倪素点燃立香,就在香案前数供果。
“那,就让他带你私奔!”
青穹动作迟缓僵硬,来到她身侧,大声道。
“私奔”这两字落来倪素耳畔,她忍不住笑了一下。
“倪姑娘!”
青穹急得不行,不知道她自己陷于这样的境地怎么还如此安然,“徐将军,徐将军他心中是很珍重你的!”
倪素数供果的动作一顿。
“真的!”
青穹蹲下来,“还记得你跟着他去苏契勒军营的那回么?你被马蹄踩伤了肩膀,他抱你回来的!那个时候你昏迷不醒,我问过他的!”
“你问他……什么了?”
徐鹤雪不在,青穹什么也不想瞒了,“我问他心中是如何想你的,他对我说了三个字——‘不敢毁’。”
倪素顷刻忘了自己在心中数的数字,面前的供果成堆,她半晌才侧过脸,看向青穹。
檐外朔雪连天,凛风呼啸。
柑橘颜色橙黄,被倪素久久地握在手中,隔了好久,她才又低头重新去数面前的供果。
“他还跟你说什么了?”
她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一些。
“他话很少的。”
青穹摇头,“你说他是不是又回幽都了?他要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若他回来得晚,那你可怎么办……”
“我若什么事都要靠他来救,”
倪素将柑橘一颗颗堆起来,“那他岂不是很辛苦?我也不是无根的浮萍,就这么甘心让人摆弄了,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可以面对。”
柑橘少了一颗。
她终于确定。
倪素抬眼,盯住供果中间那颗兽珠。
“倪小娘子?倪小娘子可在啊?”外头忽然传来一道满含笑意的女声,“喜事,大喜事啊!”
倪素与青穹面面相觑,随后她从蒲团上起身,才走出房门,便见一位身着紫色绣花比甲,姜黄衫裙,戴头巾的妇人站在廊庑里。
“您是?”
倪素走近,听见前面的正堂里很是热闹,她不明所以。
妇人一脸喜色,“奴家是成好事来的!”
倪素几乎是立时反应过来,这是一位媒人,青穹在旁,脸色一变,不由失声,“黄家人这么快就来了?”
“什么黄家?”
妇人愣了一瞬,正欲再说话,却听一阵步履声临近,她回头,一只手掀开了帘子,那青年身着绯红官服,头戴长翅帽,身姿端正而容貌俊逸。
“……小周大人?”
倪素从未见过周挺穿这样一身官服,他似乎是赶过来的,雪粒子融化在他肩头的衣料留下湿润的水痕,而他鬓边亦有细汗,一张面容显得有些苍白。
那媒人开始滔滔不绝,“不是黄家,是周家,这位是夤夜司的周副使,倪小娘子,你听我……”
“劳烦你去正堂稍待片刻。”
周挺打断她。
媒人称了声是,便捏着绣帕掀开帘子往正堂里去,也就是这个当口,倪素看见正堂里摆了许多的箱笼,都系着殷红的绸带。
后廊里静悄悄的,唯有风雪不停。
“倪姑娘。”
周挺在倪素的面前站定。
“小周大人这是做什么?”倪素将目光挪回到他的脸上。
“适才听这位小兄弟提及黄家,想来,倪姑娘是知道宫中娘娘的用意了?”周挺看向一旁的青穹。
又是媒人,又是前面那些箱笼,青穹当然知道他此时是来做什么的,他不禁为徐鹤雪而心焦,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将脑袋偏到一侧,看也不想看周挺。
“是。”
倪素颔首。
周挺从宫中出来便立即赶回家中请母亲兰氏匆忙备下聘礼,他也没有来得及换下这身官服,便立即赶来此处,“黄立为黄相公嫡次子,年三十二,三年前丧妻,有妾五人,子女共四人,其体弱而无职事,性情暴虐。”
这是夤夜司监察百官及其子女而获得的情报,这些本不应对夤夜司之外的人直言。
倪素看着他,“小周大人……是来为我解围的?”
“还请倪姑娘原谅我的冒昧,如今官家指婚的旨意还未下,我只有快一些,抢先一步向你提亲,才可以让你从娘娘的算计里脱身。”
“我亦知在姑娘心中有一人。”
瓦子里见过的那个人,还有后来在雨夜救下她,却没有在他面前现身的那个持剑的人,应该就是那位在雍州的倪公子。
她做的衣裳,是给倪公子的。
她找的人,从来都是那位倪公子。
但即便如此,
周挺看向她,拱手,“我愿助姑娘脱困,待得一年光景,你我可以和离。”
“但若姑娘愿意,”
周挺本意是助她脱困,却还是禁不住想要期望于这个女子,“我愿真心待你,从今往后,只有妻,没有妾。”
她不是一个没有惧怕的女子,但她的惧怕,从不会使她退缩。
无论是在夤夜司受讯问,还是在登闻院受仗刑,亦或是在边关雍州为人治伤,她生得柔弱,却也坚韧。
周挺欣赏这样的女子。
风雪扑簌,拍落栏杆。
淡雾在屋中凝聚成形,徐鹤雪满身斑驳血迹,鬓发散乱,他迷茫地盯着香案上被许多供果围在其中的那颗兽珠。
他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才迟钝地听见院子里的动静。
沾着血污的衣摆在门槛微晃,他一手撑在门框上,抬起眼睛,飞雪弥漫,晁一松与好些个夤夜司的亲从官正满脸笑容地将那些系了红绸的箱笼抬到后廊来。
周挺一身官服严整干净,雪粒子拂过他绯红的衣袂,他从袖中取出一根金簪,定定地望着面前的女子:
“这是家母的用物,若姑娘愿意,就请收下。”
第104章 [VIP] 玉烛新(一)
那是一支莲藕金簪。
莲花如簇, 莲蓬荷叶栩栩如生。
倪素几乎是在看见它的那一刻便立时想起,她的母亲似乎也有一支相似的金簪。
记忆里,她儿时常见母亲戴它, 但随着她与兄长长大,随着父亲意外离世, 母亲的衣着越发素净,金银首饰也少了很多精致的式样。
雪落金簪,犹如盐粒般晶莹。
倪素回过神, 抬起眼睛对上面前这位衣冠端正的周副使的目光,“即便官家的旨意还没下, 小周大人你这么做, 无异于与黄家作对。”
“此事你不必担心, ”
周挺看着她, 他历来习惯于沉默,但今日他却想对她多说一些,“倪姑娘, 我母亲此前来过你的医馆,你们已经见过面,今日这些聘礼, 也是我请母亲匆忙备下的, 她说,若非事出紧急, 她亦不愿唐突姑娘,来日我母子, 再周全礼数。”
倪素隐约还算记得那位夫人。
但片刻, 她后退一步,在周挺一瞬黯然的目光注视下, 她双手压在腰侧,稍稍屈膝,“对不住,小周大人。”
周挺握着金簪的指节紧了又松。
他本该止于此,却禁不住脱口而出,“为什么?”
倪素想了想,问他道,“小周大人可还记得,之前我在吴府门口发现了两枚银针,并将它们交给了你?”
“记得。”
“若我此时再问你,可否让我为吴岱治癫病,你的答案还是一样吗?”
寒雾浓浓,雪落满肩,周挺站直身体,“是。”
“但是倪姑娘,我并非轻视你的医术,我只是不想你卷入那些争端,亦不想你过得太辛苦,我不是要以男女之别来约束你,我的本意,是保护你。”
洪流汤汤,而逆流直上之人,一定会很辛苦。
但她本可以不必那么辛苦。
倪素双手拢在袖中,却依旧僵冷得很,雪粒沾了她满鬓,她看着面前的这个年轻男人,笑了笑,“那么,你的回答,也就是我的答案了。”
“谢谢你,小周大人。”
她认真地说。
他是愿意为她遮蔽风雨的人,却并非是与她同担风雨的人。
周挺沉默片刻,将金簪收回,风灌了满袖,他平声道,“官家的旨意应该很快就要下来,你我只有先一步假成亲,一年后再和离,如此才能逃过这一劫。”
“不必了。”
周挺眼底流露一分诧异,“那你要如何?果真要嫁给黄立?倪姑娘,他……”
“不是。”
倪素摇头,“黄相公是西府相公,何况宫中还有个贵妃娘娘,我若与小周大人你成亲,哪怕是假的,也一定会让你惹得娘娘与黄相公不快,你来帮我,是做好准备,顶住各方压力,但我却不能因我之私,而令你陷于险境。”
“我不成亲,与谁都不成。”
被搬进后廊里来的箱笼撤了红绸,又都被人搬了出去,那媒人也没有再露面,周挺转身要往正堂外面去,却又倏尔止步,他回过头,看向那个裹着厚实的绒毛披风,身形却依旧纤瘦的女子,忍不住关切一声,“你自己,可以吗?”
拒绝他的帮助,仅仅依靠她自己一个人,她可以摆脱这一桩宫中娘娘意欲强加给她的婚事么?
“我可以。”
倪素说。
周挺“嗯”了一声,再多的话被他按压下咽喉,最终,他只道:“若有难处,你一定来夤夜司寻我。”
周挺等人走了,青穹才从马棚那儿挪过来,“倪姑娘,你不与周副使假成亲,又要如何拒绝黄家的婚事?”
“难道,你要绞了头发做姑子不成?!”
青穹吓得不轻。
“做什么姑子,”倪素笑着摇头,“青穹,你去将咱们的柑橘收拾一些,我记得还有一颗人参我去找。”
“上哪儿去?”
青穹摸不着头脑。
倪素一边往房中去,一边道,“黄相公送的牌匾如此有用,我若不上门拜访,岂不失礼?”
屋中明烛,而供果在香案上成堆,倪素看着那只空空的药篓,片刻,她将兽珠随身带着,便去找人参。
今年的冬天格外得冷,黄宗玉下了朝便坐着自家的轿子回到府里,人到了他这个岁数,身子常是乏的,哪怕坐在房中,由家仆添了几回炭,那朔气也直往他骨头缝子里钻。
“主君,官家果真是这么个意思?”
黄宗玉的正妻林氏服侍在侧,“我听说,那倪小娘子不过就是个雀县来的孤女,小门小户,如何与咱们二郎相配呢?”
“只你当二郎是个宝,他这个岁数了,还见天儿地给我添堵,”黄宗玉半眯着眼睛,抿了一口茶,“那倪小娘子一个弱女子,敢在雍州那样的地方治病救人,要不是他们这些医工在,雍州城的军民早就让耶律真用瘟牛给染上病,病死了!再者,能被那沈同川如此盛赞的小娘子,你还用‘小门小户’,‘配不配’这样的话来轻贱人,实在不该。”
“是妾身失言。”
林氏低眉垂首。
黄宗玉挑起眼皮瞧她一眼,“你听我一句劝,她入了咱们家,对咱们而言,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一来,是全了官家与娘娘的恩典,二来,则是我之前在雍州的事上没有表态,二郎娶了她,御史台弹劾我的折子也能少一些。”
“主君有理,是妾身不曾考虑主君的难处,”林氏眉目柔顺,抬手示意为黄宗玉捶腿的女婢退下,她亲自上前,为他捶了捶腿,“细想想,二郎的那五个妾室若无正妻压着,也不是个事儿,她们个个都不省心,那倪小娘子进了门,我也松快些。”
老夫妻两个正说着话,却听内知来报:“主君,有位倪小娘子想见主君,便是那位主君为其亲自题字送匾的倪小娘子。”
“说曹操,”
黄宗玉支起身,笑了声,“曹操还真就来了?快请她进来!”
倪素是一人来的,如今天寒地冻,她没有带青穹一块儿出门,只自己提了一篮子橙黄的柑橘,一盒人参,跟随着黄府的内知,穿过宽敞雅致的庭院,路上时有仆人在婆娑幽绿的松枝尽头扫雪。
黄宗玉在正堂内烤火,一见内知将那裹着兔毛披风的女子带着走上阶来,便立即道,“快,快让倪小娘子进来烤火,别冻着了。”
倪素进去便俯身作揖,“倪素,见过黄相公。”
林氏坐在一侧,正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个女子,她礼数周全,也不露怯,一身风致,模样也出人意料地好。
只是,她那一身衫裙雪白,乌黑的鬓发间也只簪着珍珠。
“见过夫人。”
倪素看见她,虽未经人提醒,但见女婢簇拥随侍妇人左右,心中便已了然。
“倪小娘子快坐,来人,看茶。”
林氏心朝她露出一分淡笑,随即吩咐身边的女婢。
倪素将柑橘与人参交给了内知,她在炭火盆前坐定,“民女今日前来,是为答谢黄相公赠匾题字。”
“小娘子何必言谢,”
黄宗玉双手撑在膝上,面上带点笑意,“能得沈知州那般称赞,我便知你不是个一般的女子,你在雍州为军民所做的一切,官家看在眼里,我亦看在眼里。”
“黄相公不知,原先我的医馆十分冷清,”倪素接来女婢的茶碗,双手捧着,“是您赠的匾,让我的医馆才有如今这般光景。”
“这又岂是我的功劳?而是如今云京的百姓们都知道倪小娘子你在雍州的义举。”黄宗玉胡须花白,说话间微微颤动。
那林氏在旁,始终盯着倪素那一身穿着,“倪小娘子,你可是还在守孝中?”
她穿得过于素净了。
“我母亲去世,我为她守孝已有一年半了。”
倪素说道。
林氏脸色稍霁,在大齐,女子守孝有一年至三年之期,但实则满一年,就可以成婚。
“但这也并非只是为我母亲。”
倪素垂下眼帘,盯着自己雪白的衣袖。
黄宗玉喝茶的动作一顿,抬起眼来,“此话何意?”
“黄相公可听过倪公子的事?”
倪素始终捧着茶碗,却并不喝。
乍一听“倪公子”三字,黄宗玉点头,“这是自然,雍州的军报,还有沈知州的奏疏,都说得清清楚楚,雍州城之所以能够守住,多亏了一位倪公子,只是他……”
“他死了。”
倪素接过他的话。
黄宗玉立时从她的言语机锋里察觉出一丝不寻常,他立时盯住这个女子。
被这位西府相公以如此锐利的目光逼视,倪素却依旧显得很是镇定,“我守孝,亦守节。”
“孝为汝母而守,”
黄宗玉面上温和的笑意已收敛殆尽,“节,为倪公子而守?”
“我是跟随倪公子去的雍州,我与他虽未成婚,却有定亲之实。”
“何人可证?”
“雍州的秦将军,杨统领,魏统领,乃至每一个见过倪公子,见过我的雍州人,都可为证。”
倪素冷静地陈述,“他们都知道我与倪公子形影不离,倪公子做秦将军的幕僚,栖身军营时,我亦在他身侧。”
“他是为国土,为百姓而死,我与他虽只定亲,但我以为,我为他守节三年,亦是应该。”
林氏已惊得说不出话。
正堂内近乎死寂,唯有炭盆内时有噼啪声作响,外面风雪更盛,黄宗玉定定地审视着这个年轻女子,半晌,“的确应该。”
“多亏黄相公为我题字,如今我医馆中常有病患,便先不叨扰了。”
倪素微微一笑,将茶碗放到一旁,站起身,朝黄宗玉与林氏作揖,“倪素这便告辞。”
黄宗玉看着她转身朝门外走去,他忽而开口,“等等。”
倪素停步,转身。
“翰林院正在议为倪公子追封的事宜,只是我们都不知晓倪公子的来处,亦不知晓他的本名,不知倪小娘子你,可否告知?”
黄宗玉坐在折背椅上,看着她。
“我与倪公子相识在云京,他从前的事我没有过问,但他的本名,我的确知道,”庭内的寒风吹来,倪素雪白的裙袂微荡,她迎着黄宗玉的目光,“他叫做徐景安。”
景安,靖安。
倪素才被内知领出去,林氏便一下站起身走到黄宗玉的身边,“主君,她是不是疯了?为一个没成婚的人守节三年,我看她不过十六七岁,可三年后她又是什么年纪,到那时,还好找人家么?”
倪素出了黄府,雪粒子擦着脸颊虽冷,却令她神清气爽,她裹紧披风走回南槐街,远远地便看见一个身形魁梧的男人背着一名妇人进了她的医馆,那跟在后头的,是穿着一身红衣的张小娘子。
倪素快步回去,才进正堂,便听见张小娘子的哭声。
“倪小娘子,求你快救救我母亲!”
张小娘子一见她,便哽咽地喊。
倪素立即让那男人将张小娘子的母亲扶到屏风后面的竹床上,妇人脸色煞白,人却还是清醒的。
倪素一番折腾下来,确定她只是一时急火攻心,她写了药方子,交给张小娘子去抓药,又用了伤药来治她母亲额头上的抓伤。
“我这亲事不成了。”
张小娘子的那位邻居帮忙去抓药,张小娘子则与倪素坐在一处,面露凄哀之色,“我们原先说好的,他家里许我带母亲一块儿过去,可没成想,今儿我正在家中试喜服,他母亲跑到我家里来好一阵儿阴阳怪气地讽刺我母亲,又嫌我家中破落,没有什么嫁妆……我母亲气急了,与她抓扯起来,我才知他是骗我的,他根本没与他父母说明此事!”
张小娘子泣声,“他就是想先与我将婚成了!到时再说不答应我母亲过去的话,我想反悔,也不能了!”
“我本是想着,我与母亲两个难以为继,便嫁到他家中去,也能让我母亲好过一些,可若要我丢下母亲,我还不如不嫁!”
倪素伸手轻抚她的后背,“若不想嫁,便不嫁吧,你若觉得日子难过,我这里正好只有青穹一个人在忙,你若来帮忙,我算你工钱。”
张小娘子捂着脸的手一下挪开,她抬起一双泪眼来看面前这个女子,“倪小娘子……谢谢。”
“倪姑娘快来吃饭!”
青穹端着一碗热汤面从后头跑来,“这一日你都没怎么用过饭。”
倪素应了一声,才起身,却觉得腰侧的兽珠忽然烫得厉害,紧接着眼前一黑,她一个踉跄,隐约听见青穹与张小娘子的喊声,随即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青穹与张小娘子慌慌张张地将她扶到后面去,又请了对面药铺阿芳的父亲来瞧,阿芳父亲虽是经营药铺的,却也不是不通医理,知道倪素只是疲累所致,青穹与张小娘子都松了口气。
张小娘子也并不敢走,她将母亲就安置在前面正堂里的竹床上,自己两头跑,一会儿照顾母亲,一会儿又来看看倪素。
那个名唤青穹的青年生得有些怪,张小娘子起初并不敢与他多说话,但见他不知从哪儿搬出来个沾满湿泥的木箱子,她还是忍不住问了声,“青穹小兄弟,那是什么?”
“不知道。”
青穹盯着箱子。
倪素去黄府后,他自己在家时就发现了这个箱子,只是张小娘子带着母亲来,倪素一直在忙,他也忘了这件事。
一直到月上中天,青穹搬来许多的蜡烛连忙接续起倪素点过的烛火,但他却不知这样对徐鹤雪有没有用。
倪素猛地坐起身。
点蜡烛的青穹,和在床边打瞌睡的张小娘子都吓了一跳。
“倪小娘子?”
张小娘子试探地唤了声。
倪素像是忽然缓过来似的,她双肩塌下去,一声声地喘息,青穹见她有些不对,便关切地问,“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倪素摇头。
她捏了捏鼓胀的额角,视线落在张小娘子殷红的衣袖,“张小娘子。”
她倏尔抬起头来,眼睑微红,浸着湿润的泪意,张小娘子一瞬愣住,却听她哑声道,“可否借你的衣裳一用?”
冷淡的月华铺散满地,照得积雪晶莹,树影婆娑。
徐鹤雪并不知自己究竟在哪里,天黑如墨,他的双眼已经不能视物,他靠坐在堆砌着冰凌积雪的树荫里。
四周寂寂,唯有风雪扑簌。
他半垂眼帘,眼前漆黑一片,脑海中却是系满红绸的箱笼,身着绯红官服,身姿端正的男人站在廊庑里,朝那个女子递出一支金簪。
他看见她,裹着绒毛披风,仰头望着面前的人,又久久地盯着他手中的金簪在看。
徐鹤雪倏尔紧闭起眼,他不欲再想。
莹尘乱飞,昭示着他的心绪始终不宁,他始终压制不住自己的所思所想。
枯枝的积雪被风吹得灌入他衣襟与袖口,他也全然不知,他的温度,原本就比这凋敝的严冬,还要冷。
鬼魅是不会与人一样需要睡觉的。
但此刻,徐鹤雪很希望自己能够有一刻睡着,哪怕只一刻。
梦里什么也不要有,如此,他也就什么都不想。
踩踏积雪的沙沙声由远及近,很像是他所期望的梦,但随着那步履声越来越近的,是模糊落来眼前的一片光亮。
他骤然睁开眼。
暖黄色的一道光投来,那光影照得雪色晶莹,那是一盏琉璃灯,流苏穗子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声响,提灯的女子一身衫裙殷红,她跑得急,身上的披帛被风卷去,她也不管,只提着那盏灯,徐鹤雪见她近了,才看见她抱了满怀的香烛。
他在树荫之中,紧紧地盯住她。
鬼魅,也许真的会做梦。
悬在半空中的那颗兽珠不动了,倪素鬓边带着细汗,她抬起头,在那片黑压压的树荫里,发现四散跳跃的莹尘。
它们浮动着,犹如萤火。
倪素一步步走近,在树荫里发现他血色斑驳的衣袂,与他四目相对。
徐鹤雪看着她,似乎是用过一些妆粉,连眉也仔细的勾描过,如此精心的装束,更衬得她比平日里多了几分令人移不开眼的明艳。
她穿着喜服,却出现在这里。
“不成亲了?”
他忽然出声。
倪素一怔,她旋即想起那个沾满泥土的箱子,“要的。”
她说。
徐鹤雪绷紧下颌,侧过脸不欲再与她说话。
然而树下的姑娘仰望着他,“我不来找你,你是不是就要一个人走了?”
“不是。”
他抿紧唇,但片刻,还是忍不住答她,“我说过,若到了这一日,我不会不辞而别。”
他说的是这一日。
倪素鼻尖发酸,却笑了笑,“那你躲在这里做什么?”
徐鹤雪还是没有看她,“只是想等天亮一些,我再去见你。”
倪素没说话,却看着粼粼的月光落在他的身上,一点一点地洗去他身上的血污,若是等到天亮,她做给他的这件衣裳,就会变得很干净。
满鬓的雪水顺着倪素的发尾往下滴落,“徐鹤雪,我有很多香烛,我可以养你很久,也不惧人鬼殊途……”
她仰望着树荫里的人,眼睑湿润,“我们就如此一生,好不好?”
第105章 [VIP] 玉烛新(二)
大雪纷纷, 簌簌而落。
一个活着的人,在与一个死去的人谈及“一生”,徐鹤雪几乎是顷刻间转过脸来, 他垂下眼帘,看向底下的女子。
他苍白的面容上其实没有什么表情, 那样一双眼睛也依旧清冷,唯有莹尘如簇,幽幽浮浮, 铺陈半空。
倪素伸出手指,轻点一粒莹尘, “徐鹤雪, 你下来。”
她轻柔的声音像是一种无端的诱引, 几乎是在徐鹤雪还没有反应过来之际, 他的身体已先一步化为淡雾从树荫里下落,又转瞬凝聚出淡薄的身形。
倪素看着他。
雪白的袍衫上都是干涸的血痕,没有新伤浸湿衣襟的颜色, “你不要我做那个人了吗?”
什么?
徐鹤雪眼睫颤了一下。
“招你回来的人,”倪素一字一句,“让你甘心依附的人。”
“不是。”
他说。
悬空的兽珠落回倪素的手中, 她一步, 一步地走向他,“土伯大人告诉我, 他交给了你一样东西,可以让你暂时摆脱你我之间的禁制, 对吗?”
那颗消失的柑橘, 为倪素换来一场梦。
梦中,她在恨水河畔, 荻花丛中,遇见了兽首人身的幽都土伯。
徐鹤雪发觉她步履迟缓下来,似乎有些不便,他抬起眼帘,“你怎么了?”
“你还没有回答我。”
倪素平静地说。
她越来越近,提着灯盏,抱着香烛,走到这片树荫底下来,风吹得枯枝上堆积的雪如簇落下,扫过她的鬓边,沾染她殷红的衣襟。
“耶律真临死之前,跟你说了什么?”她步步逼近,“你找到他了,对不对?”
她定定地看着他,“你要去杀吴岱?你要引魂入幽都,用你自己作为代价,对不对?”
幽都土伯交给他的东西,虽能暂时让他不必依靠招魂者,却要让他付出自损神魂的代价。
“你是觉得,反正你迟早要走,所以无论付出什么,在你看来,都没有所谓是吗?”
“不是。”
徐鹤雪一张脸上依旧毫无表情,“不只是吴岱,害靖安军者,非只一因,非只一人。”
“我知道。”
其实倪素也明白,让徐鹤雪,让三万靖安军蒙受不白之冤的,从来不是一个人,一件事。
可是宝塔里的冤魂,已经等不了他太久。
“可是徐子凌,”
倪素终于走近他,“还有时间,不是么?你能不能……再等一等?”
“你可不可以,分给我一点时间?”
她极力压制着满腔翻涌的酸涩,“我们还未到绝处,这是你曾经对我说过的话。”
徐鹤雪怔怔地望她。
乌黑的发髻簪着珍珠金步摇,并不是那支莲藕金簪。
倪素双足僵冷,膝盖仍旧在痛,她一脚陷进塌下去的积雪里,身形不稳,徐鹤雪几乎是立时伸出手,却不料被她攥住手腕。
寒风鼓动倪素殷红宽大的衣袖,她原本白皙细腻的腕骨已被雪粒子擦出一片红。
满怀的香烛与握在她手中的琉璃灯都落了地,幸而积雪厚重,烛焰熄灭,而灯盏未碎。
徐鹤雪眼前骤然漆黑。
但这片黑,却令他的感官更为敏锐,他感受着她的手指轻轻地摩挲他腕底的皮肤,感受着她的手指穿插入他的指缝,紧紧地握住他的手。
她的拥抱让徐鹤雪更为真切地感受到她身上的温度。
暖到令他颤栗。
风雪呼啸,莹尘乱浮。
几缕乱发微荡,也不知过了多久,徐鹤雪动了动颜色淡薄的唇:
“倪阿喜,别抱我,我身上冷。”
“我知道。”
因为知道你冷,所以才抱你。
徐鹤雪身形一颤,即便这双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他也还是忍不住低下头,下颌倏尔碰到她发间的饰物。
倪素看见银白的光犹如银蛇游弋,缠绕着他们彼此交握的手,又转瞬消失。
“土伯大人与我说,只要我触碰你,他交给你的东西,就会暂时失去效用,是吗?”
“是。”
徐鹤雪听见自己的声音。
在她的面前,他不知所措的时候,总是如此柔顺。
“我们回家。”
她说。
相较于鬼魅,徐鹤雪觉得自己此时更像是一个傀儡,只是听见她的声音,被她这样拥抱,他心中的欲念就会化为她牵在手中的丝线,而他心甘情愿,被她掌控,受她约束。
“你的腿怎么了?”
徐鹤雪背着她,受她指引,一步一步地朝前走。
“沈知州在奏疏里提到我,贵妃娘娘因此而召见了我,因我不肯为她开方,所以令我罚跪。”倪素换衣裳换得急,抱了香烛,却忘了带火折来,如今她提在手中的琉璃灯也暂时不能用,幸而今夜虽雪重,但他们还有满天繁星与郎朗月华作伴。
徐鹤雪闻声,步履一顿。
这些,他都不知情。
“要撞树上了,徐子凌。”
背上的姑娘在提醒他,“往左一点。”
“嗯。”
徐鹤雪轻应一声。
鹅毛般的雪扫过檐下的灯笼,那不是倪素所点,南槐街上鳞次栉比的灯影映在徐鹤雪神采空洞的眼底,他认真地听着她的声音,背着她上阶,从前堂到后廊。
明亮的烛火透过棂窗,朦胧的光影落入他的双眼。
徐鹤雪浓密的眼睫微抬,他顺着那片投来的光影朝前走向那间他的居室。
屋中红蜡如滴,一个剪破的囍字歪歪扭扭地粘在那道素纱屏风上,徐鹤雪倏尔停步。
倪素被他放下来,她随着他的目光看去,不由笑了一下,“应该是青穹剪的,看起来还不熟练。”
她说着,将兽珠放到供果中间,抽出几根立香来用火折点燃,缕缕白烟缭绕,“今日,你是不是看见小周大人了?”
徐鹤雪站在那儿,听见她的声音,才恍惚回神。
“你看见他送来的东西了?还看见什么了?”倪素回过头,“是不是还看见,他递给我他母亲的用物?”
徐鹤雪静默片刻,撇过脸,说:“你盯着它,看了很久。”
倪素看着他,忽然笑起来,“你在幽都百年,是不是将人间男女成亲的规矩都忘得很干净?”
徐鹤雪清淡的眼眸里流露一分迷茫。
“几乎没有人会在收到聘礼的当日就急着成亲,”倪素眼睛弯弯的,“还有,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会答应他?”
“就因为我盯着那支簪子看了很久?”
倪素走到他的面前,“我盯着看,是因为想起了我母亲,母亲曾也有一支相似的金簪,我看见它,才想到我应该如何躲过娘娘的算计。”
“贵妃做什么了?”
徐鹤雪一下盯住她。
“娘娘有意为我与黄宗玉黄相公的次子黄立指婚,”屋中有没烧尽的炭盆,倪素的身体终于没有那么冷,“小周大人今日来是想为我解围,但我并不想因为我自己的这些事牵累他。”
徐鹤雪对黄宗玉的印象不深,但听倪素称呼他为“黄相公”,他便也猜到,在他的老师张敬死后,便是此人接替了副相的位置。
他也不难从倪素的只言片语中厘清整件事情的脉络。
但徐鹤雪也很清楚,若那位周副使仅仅只是存着为倪素解围的心思,他本不必送出其母的用物。
“所以我今日去拜访黄相公了。”
徐鹤雪听见她的声音,又抬起眼睛,她唇色如殷,带着一分笑意,“我与他说,我为母亲守孝,亦为一人守节。”
“倪素……”
徐鹤雪心头一震。
他一直回避这满室区别于往常的红烛,甚至于连屏风上那个剪得破损不成形的囍字也不曾多看,可她步步紧逼,令他避无可避。
半晌,徐鹤雪喉结轻滚,“你知道,我与你不一样。”
他声线发颤。
人鬼殊途。
他难有血肉之躯,不能像一个活生生的人,在郎朗日光底下,堂堂正正地走到她的面前。
他返还阳世,本是栖身于她的檐瓦之下,他身无长物,连干净的名声也没有。
“我们之间的不一样,仅仅是生与死的差别,”
倪素凝视着他苍白无暇的面庞,“人鬼殊途,而殊途亦可同归,不是么?我之所以与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即便你不在我身边,我自己也可以好好地活着,你离开我,我一定会难过,但难过,却并不会让我失去对生的期望。”
“因为你,我更知生的可贵,你不在,我也会过好我自己的日子,完成我与兄长的心愿,但遗憾,若能少一些,我还是希望少一些。”
倪素伸出手,勾住他腰侧的衣带。
徐鹤雪不知所措,步步后退,直至退无可退,他踉跄一下,坐到了床沿。
倪素顺势解开他的衣带,脱下他的外袍。
她端详着他身上那件朱红的内袍,伸手拉他起来,将他带到香案前,立香在燃,那颗兽珠在供果上静静地躺着。
“徐子凌,我觉得这辈子,我一定不会再遇见比你更好的人了,”倪素眼睑湿润,却是笑着的,“我本想着,不论别人如何,我一定要为母亲守孝三年,可是我如今要对不起母亲了,因为我怕,”
她仰望着他,“我怕错过此刻,我们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想要与他一生,是很难的事。
但倪素在跟着兽珠找到他的那一刻,还是那么说了。
“我们就要此刻,好不好?”
她在笑,眼泪却从眼眶跌出来。
红烛摇曳,暖黄的灯影之间,徐鹤雪久久地望着她,他伸出手,抹去她面颊的泪珠。
“我们不拜天地,就拜土伯大人。”
倪素握着他的手,与他一起对着香案上的兽珠跪下去,“我答应过土伯大人,要一生供奉他。”
这实在太像是徐鹤雪欲念所化的一场幻梦。
他的克制与谨慎都因为她的眼泪,她的话而荡然无存,他神思混沌,与她跪在香案前,他朱红的衣摆与她的喜服几乎融于一色。
风雪拍窗,室内寂寂。
倪素坐在床沿,低头看着徐鹤雪卷起她的绸裤,她的膝盖已经从红肿变得乌青,他冰凉的指腹揉着药膏在她膝上,他忽然说,“倪阿喜,我很惭愧。”
“什么?”
徐鹤雪抬头,清冷的面容上依旧没有多余的情绪,却说,“我的不敢,令你走向我,走得很辛苦。”
“我知道你不是不敢。”
倪素的眼皮红红的,她看着一缕浅发落在他脸侧,他一双眼睛剔透而干净,她忽然伸手抓住他的衣襟,她低下头,贴上他冰凉柔软的唇。
很轻,很轻的一下。
徐鹤雪浑身僵硬,眼睫抖了抖。
忽的,
她的笑声落来,徐鹤雪方才发觉自己的莹尘像烟花一样四散跳跃,他所有的心事,无处可藏。
倪素用额头抵着他的额头。
“你心里如何想我,我都知道,但是我想告诉你,你即便什么都不与我说,你离开,我一样会很想你,既然都是一样的想,为什么我们要辜负现在还能在一起的这些时间?这世间有没有永恒我不知道,我们能过好眼下,就过好眼下吧。”
她说,“徐子凌,你是逆流而上的人,我也是,你知道我的脾性,若不是真正理解我,相信我的人,我宁愿自己一个人也不要什么郎君,女子这一生,又不是一定要囿于情爱。”
因为她也是逆流的人,所以她这一路走来也如此艰辛。
但她从来都无惧这样的艰辛。
徐鹤雪一言不发,只是抬起头仰望着她,他不知道她唇上的口脂因为她的吻而揉淡在他的唇角。
他只是看见她忽然又弯起眼睛。
他也不知她究竟因为什么在笑,他想抱她,于是就这么做了。
双臂收得很紧,将她揽在怀里。
“你冷不冷?”
他问。
倪素摇头,笑着抱住他的腰。
“我不愿你为世俗所困,”
徐鹤雪摸了摸她的头发,“亦不愿你为我所困。”
倪素的下巴抵在他的肩头,“你从没有困住我,你甚至是那个最希望我自由自在,而非囚鸟的人,对吗?”
“嗯。”
徐鹤雪应了一声。
他希望她恣意,也一定要开心,她是他心中敬佩的女子,是绝不会因世俗而生惧的女子。
这一生,她有很长的路要走。
若可以,他多希望自己可以伴着她走,哪怕是草木,哪怕是微尘。
倪素将屋中的烛火都按灭了,屋中只余从棂窗外掠来的月华与徐鹤雪周身浮动的莹尘,但他的莹尘照不亮他的眼睛,只能让她借着这浮动的微光而走回他的面前。
“倪素?”
徐鹤雪双手按在膝上,唤她。
“怎么不叫倪阿喜了?”倪素弯身凑近他。
她温热的鼻息轻拂,徐鹤雪几乎一瞬抓紧膝上的衣料,又听见她说,“我喜欢听你这么叫我。”
她说的每一句话,几乎都在碾碎他的理智。
“那个箱子,就是你儿时埋的那个吗?”
她与他说着这样的话,徐鹤雪却感觉到她的手落来,他看不见,感官却异常敏锐地跟随着她的举止。
衣带松散,她掌心的温热犹如覆在寒冰之上很轻缓地来回。
“是……”
他齿关微颤。
“你为什么要把它给我?”
倪素的声音倏尔离他很近,就凑在他的耳廓,“我记得,那是你要背着你的泼辣夫人,藏的私房钱。”
“我说过,要把它给你。”
徐鹤雪难捱地想要躲开她的手。
“那你想让我将它当做什么?”
窸窣的衣料摩擦声中,倪素的手停在他的腰侧,那里似乎有一道伤痕,已经结痂,却不见好,“聘礼吗?”
她指腹很轻很轻地经过那道伤疤,徐鹤雪仰头,他的面容依旧苍白,他没有声息,也不会脸红,只是绷紧下颌。
倪素看着他,乌浓的几缕发丝在他耳侧,他颈间皮肤冷白,血管淡青,突出的喉结嶙峋,难耐地轻滚。
她的手指,终于逼出他的一声:“……是。”
倪素“嗯”了一声,说,“我用一辈子的香烛,做嫁妆好不好?”
徐鹤雪猛地伸手将她禁锢在怀中,他顾不得自己的怀抱这样冷,双唇轻吮她的唇瓣,生涩而小心。
“倪阿喜,你为什么觉得不会有人比我更好?”
他在黑暗里,捧住她的脸。
“你总是自省,总是自损,生时光明磊落,死亦赤诚为人,你说你敬佩我,其实我心中更敬你,”倪素握着他的手腕,“虽人生不过半数,但我确信,往后此生,对我来说,再也不会有比小进士将军更好的郎君了。”
“郎君”二字落来徐鹤雪的耳畔。
她俯身的刹那,他顺势上去,这双眼什么都看不见,可他还是轻轻地吻住她,生涩的唇齿纠缠。
短暂的气声,毫无神采却有些湿润的眼睛,剥离了清冷如霜雪的表象,昭示着他的欲念。
如果他是一个人就好了。
他会更加肆意地拥抱她,亲吻她,牵着她的手,陪她走很远很远的路。
又是积雪淹没春花的冷冽气息,倪素在幽幽浮浮的莹光里看他,不同于他平日里那般衣冠严整,总要得体,总要礼数自持的模样。
此刻,他朱红的内袍是松散的,衣带尽解,即便是死了,他也依旧拥有那个十九岁少年将军的身躯,即便还有未消的伤痕,也依旧年轻而漂亮。
“别看我。”
他说。
“我没有看。”
她答。
她在说谎,徐鹤雪却不知该如何应对,他一手勾住她的后颈,将她压下来,紧紧地束缚在怀中。
可是忽然间,
他察觉到她柔软而温暖的手掌包裹而来。
“倪阿喜……”
他一震,轻喘一声。
“好冷啊。”
倪素的发丝偶尔拂过他的侧脸。
她的脸颊烫红,声音里却裹着一分新奇。
徐鹤雪毫无办法,他甚至不能忍心推开她,但此刻他所有的克制,所有的隐忍都被她轻而易举击破。
他难捱,又难以自持地颤栗。
“但是没关系,”
倪素将脸埋到他的肩,脸颊贴着他的,“徐子凌,你千万不要觉得这样是在毁我伤我,真的不是。”
“是我想这样做,是我想要触碰你。”
第106章 [VIP] 玉烛新(三)
他身上很冷。
倪素靠近他, 无异于在外面的风雪夜里走一遭,可她一点也不害怕,她的手经过他身上的每一道伤痕, 有的带着血痂,有的已成淡粉的疤痕。
她知道, 每当他受到惩罚,他生前所受的剐刑,会让他身上皲裂出更多的伤口, 他藏在衣袍底下的身躯,会变得鲜血淋漓。
他看不见她, 但她却一直注视着他。
他的冷, 更让倪素对自己这副血肉身躯的暖, 有了更深刻的认知, 她故意捉弄他,试图用掌心融化坚冰。
冷与暖的相触,不止令他难以自持, 更让她也为之颤栗。
倪素是医者,她少时为辨识穴道经络,见过男女不同的木头人, 她钻研女科, 亦知道许多女子的隐症来源于成婚之后,床笫之间, 男与女,阴与阳, 她作为医者, 惯常会以一种绝对冷静的态度对待男女之事。
可是年仅十九,握过笔, 上过战场,却没想过男女私情的小进士将军就没有那么懂了,他只能顺从她,不能自持地拥抱她,像少时求学那样,期盼着她来教。
他越是这样,
倪素就越是想亲吻他。
她已经不能冷静地看待这件事了,剥离医者的身份,她是一个女子,想要触碰他的这颗心,发于情爱的本源。
一呼一吸,好似幻梦。
梦中是干净明亮的日光朗照一座皑皑雪山,每一寸光所照,山野之间霜雪晶莹,冷与暖的交融,必定是冷为暖所融,高山白雪,溪流涓涓。
再醒过神,却是东方既白。
倪素整个人都裹在两层厚实的被子里,她被一个人抱在怀中,有了被子的阻隔,她身上暖了起来,也不再打喷嚏,只是鼻尖有点红。
徐鹤雪身上还是只有那件朱砂红的内袍,衣襟松散,此时不那么明亮的天光顺着棂窗投来,他眼前模糊,只能勉强看清她乌黑的长发,几绺发丝散开,她的脖颈白皙而细腻。
“倪阿喜。”
他唤。
稍有些沙哑的嗓音还残留一分未退干净的欲。
“嗯?”
倪素昏昏欲睡。
“你可以转过来吗?”
他说,“我想看看你。”
倪素几乎是在听见这句话的刹那,便稍稍清醒了一些,他从来不会说这样的话的,她一下转过来,看着他。
清清淡淡的光线落来,更衬得他衣袍红得浓烈,而肩颈冷白,眼睫浓密。
“看得清吗?”
她问。
其实看不太清,但徐鹤雪不说话,只是试探一般地伸出手指,轻轻地触摸她的眉骨,眼皮。
温热的触感贴着他的指腹,他一触即止。
“若我知道今日,那时,我一定装满那只箱子。”他忽然说。
那不过是儿时的幼稚行径,里面所藏,不过是家中长者给的随年钱,再有,就是他嫂嫂给他准备的一些金玉所制的小玩意。
还有他那时最喜欢的砚台,最喜欢的狼毫笔,以及一些言辞稚嫩的诗词。
“你怕我打不开它,还将锁给撬了?”
倪素的额头抵在他怀里,声音带笑。
“……嗯。”
徐鹤雪应了一声。
那把锁的钥匙,他早已记不清丢到哪里去了。
“那些就已经很好了。”
倪素的声音里裹着浓浓的困意。
她的呼吸趋于平缓,一双眼睛闭起来,很快在他的怀中沉沉睡去,满室寂静,徐鹤雪安静地看着她。
天色越来越明亮,他的视线越来越清晰。
她裹在厚实的被子里,没有为他身上的冷所扰,双颊泛粉,睡得很安稳。
院子里有人扫雪,徐鹤雪听到这阵声音,他便小心翼翼地起身,坐在床沿,动作很轻地整理自己的衣袍,梳理好发髻。
青穹冬日里觉少,为了让自己过分僵冷的身子能够暖和那么一些,他学着倪素用艾叶煮水,先泡了泡脚,又起来扫雪。
“吱呀”的开门声一响,青穹立时直起身朝对面的檐廊底下看去,徐鹤雪只着朱砂红的袍衫,单薄的衣袖被清晨的寒风吹起,他双腕洁白,而手背筋骨分明。
“徐将军。”
青穹脸上露出笑容。
他的五官迟钝,笑容很僵硬,却依旧透露着几分不寻常的意味,徐鹤雪双眸清淡,依旧是那样一张冷若冰霜的面容,他“嗯”了一声。
厨房里的锅灶被青穹烧起来,他就在灶边一边添柴一边烤火,伸长了脖子看着锅里煮的粥,又见徐鹤雪在另一边的炉上放了个瓦罐,他不由问,“徐将军,那里面是什么?”
“姜茶。”
徐鹤雪淡声答。
“哦……”青穹点点头,他又看了会儿徐鹤雪的背影,“我阿爹说,他当初与阿娘就是这样成亲的,没有什么人在旁,只有他们两个,但那也没什么不好。”
徐鹤雪转过脸来。
“我给你们剪了个囍字,虽然剪得不好,多少添些颜色,”青穹望着他,“徐将军,您看见了吗?”
“看见了。”
徐鹤雪颔首,倒了一碗姜茶给他,“多谢。”
青穹接来姜茶,小口小口地喝,他身子暖多了,话也变得多了,自顾自地便与徐鹤雪说起在雍州,他变成小光团之后的事。
徐鹤雪安静地听。
听他说倪素在荻花丛中捧回那团光,听他说倪素躲在毡棚里哭,听他说,倪素在知州府里痛打谭广闻。
听他说,
倪素在雍州两姓族长乃至百姓的面前,堂堂正正地提起“徐鹤雪”这个名字。
她收拣他的断枪,像他的老师一样,为他擦拭身后名。
“可是谭广闻死了,他还没有说出真相。”
青穹的声音变得很低落。
“他说与不说,都不重要。”
“为什么?”
青穹不明白。
“因为自下而上,有太多人希望他不要开口。”
青穹捧着姜茶,炉火烧得猩红,时有淡薄的一片火光映在徐鹤雪苍白的面颊,青穹看着他,喉咙发紧,“徐将军……难道,就算是查清楚了真相,也没有办法还给您清白么?我不明白,这是什么道理?”
徐鹤雪拨弄炭火,“道理二字,只有知道它,践行它的人才会觉得重要。”
“可是……”
青穹的声音停顿片刻,炉火荜拨,门外清白的一片雪花被凛风吹得斜斜飘落,他满面迷茫,“就真的没有办法了么?”
“有。”
徐鹤雪颔首。
其实返还阳世以来,徐鹤雪从未对洗净自己的身后名有所期,幽都宝塔里的三万英魂,才是他以残魂之身存在于此的意义。
个人之生死,身后之清名,他都可以不要。
但他绝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些生前用血肉护他的将士永远化为戾气,再也不能转生。
他是他们的将军,
即便身死魂消,他也要担负起他们的来生。
“真的吗?是什么办法?”
青穹浓黑的瞳仁发亮,连忙追问。
然而檐廊上很轻的步履声响起,徐鹤雪与青穹几乎同时回头,倪素只用一根白玉簪挽着发,衣着整齐,被风卷来的雪粒子擦着她的裙摆。
青穹在厨房里看火,倪素则端着姜茶,坐在檐廊里,徐鹤雪用披风将她裹住,说,“去灶房里,那里暖一些。”
倪素摇头,“就坐这里,风吹得我脑子清醒些。”
“我一会儿打算入宫去。”
徐鹤雪闻言一怔。
“你还不知道,嘉王夫妇被官家幽禁了,我听你说,嘉王幼时在宫中就不好过,如今贵妃有孕,就相当于他儿时所遇之事又重演了一回,”倪素双手贴着碗壁,掌心暖了许多,她望向身侧这个人的侧脸,“我得了官家的恩典,可以出入太医局,徐子凌,若有可能,我想带你去见他。”
“我知道你要走的路,你是三万靖安军拥戴,信任的将军,我不能拦你,”倪素朝他笑了笑,“但我也知道,嘉王是你的挚友,他对你也很重要,官家不喜欢他,贵妃视他为眼中钉,我也不知道那些朝堂上的事,也不清楚还有多少人在盼着他死,既然如今还有时间,那我们就先救他,好不好?”
徐鹤雪看着她,喉结微动,“我……”
“我选你做郎君,是绝不会后悔的,”
倪素伸手拨弄了一下他的睫毛,“难道你要后悔吗?”
徐鹤雪冷淡的眼眸里涟漪微泛,昨夜种种,是他受她指引,也是他情难自禁,他将倪素抱进怀里,下颌抵在她的肩。
半晌,“不悔。”
他紧紧地拥着她,“倪阿喜,我不悔。”
这个世上,为何会有她这样好的女子,好到他以残魂之身,竟也总是期望自己若是一副血肉之躯该有多好。
他曾告诫自己,他们之间不一样,他吃不出甜的味道,没有一个正常人所拥有的温度,也不能与她堂堂正正地走在云京的街上……可是,她却总是如此润物细无声地用她自己的方式化解他们之间的不一样。
“我们能做多少日的夫妻,就做多少日的夫妻。”
倪素回抱他,温和而平静地对他说,“但是徐子凌,我不想放弃,我还是想做些什么,为你,也为靖安军。”
“哪怕你不在了,这辈子,我也不想放弃。”
第107章 [VIP] 玉烛新(四)
一座皇城主宰天下兴亡, 而皇城的修建历来暗藏道法,作为鬼魅,徐鹤雪并不能轻易踏足此地。
即便是跟随倪素这个招魂者, 他也仅能化为她袖间淡雾,而不能凝聚身形。
今年冬天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冷, 领着倪素往太医局去的年轻宦官一路上都躬着身,恨不能将颈子和手都藏到冬衣里去,风雪大得这一路就扑了人满头满肩。
到了太医局, 宦官伸出冻红的手掀开门帘,里面炭火盆烧得不够, 也没多暖, 医正们没几个坐着的, 都站着走来走去, 写病案,琢磨方子。
“只这么些炭如何管事?”有个胡须花白的老医官正在里头抱怨。
“秦老,今年雪灾重, 冷得厉害,宫里各处都不够用,咱们这儿能分到这些, 就已经很不错了。”
正与局生一块儿说话的风科教授听见这声儿, 就回头说了句。
“各位大人。”
年轻宦官此时带着倪素进门,他搓了搓手, 见屋中所有人都朝他这处看来,便扬起笑脸, 说, “大人们,奴婢奉了官家旨意, 送这位小娘子来太医局向各位讨教。”
诸般莫测的视线又落至他身后那名女子的身上。
官家的口谕,他们昨儿就已经知晓了。
但堂内一时寂静,竟无人出声,倪素却也不觉无措,她上前两步,朝堂中诸位身着官服的医官们作揖,“小女倪素,见过诸位大人。”
宦官带着笑匆匆退了出去,门帘垂下,挡住外头的风雪,一名医正放下手中的书卷,走上前,“听闻倪小娘子在雍州救治军民,如今得黄相公题字,想来你的医馆应该忙得不可开交才是,怎么却要到太医局来?”
“杏林之道无穷尽,小女年纪轻,尚有不能及,幸得官家恩典,许我入太医局向大人们讨教,若能得诸位指点,倪素必受用一生。”
她言辞谦卑,而礼数周全,那医正点了点头,又问她,“不知倪小娘子想跟着哪位大人?”
“听闻秦老医官常为后宫贵人诊病,倪素此生并不期大的建树,唯有女科一个志向。”
此话一出,众人立时看向那位在旁静坐的老医官。
秦老医官面上没有什么神情变化,只用一种清淡的目光盯着倪素瞧,而那位风科教授却撇下自己的局生们,审视起倪素,“小娘子,你一来,就想跟着秦老?”
他的语气实在有些不自知的轻蔑。
“何止产科,秦老精通药学,又善针灸,你可知我们这儿的局生,有多少是想跟着秦老的?”
“女科非只产科,”
倪素看向他,“但大人既这么说,便证明我所想没有错,我既是来求指点,又何必畏首畏尾,这于我而言,本是难得的机会。”
风科教授愣了一下,他却是没有料到此女子竟还有些锋芒。
“我要去朝云殿为娘娘请脉。”
秦老医官忽然开口,他慢吞吞地站起身,复又看向倪素,“你要随我去么?”
倪素怔了一下,随即道:“去。”
秦老医官却是一顿,他接过一旁局生递来的拐杖,又将她上下打量一番,神色有些怪,却什么也没说,裹上披风,便朝外面去了。
倪素跟着走出去,宫人们才清扫不久的地面又覆了层薄雪,树上结着冰凌,地上有些地方很湿润,凝了薄冰,风雪又大,倪素见秦老医官佝偻着身子,拄拐走得很慢,她便快步上前扶住他的手臂。
秦老医官转过脸,看她的兜帽被风吹得滑下去,鬓发粘着雪粒子,她一身衫裙素净极了,“听说,你要为倪公子守节三年?”
“是。”
倪素颔首。
“女儿家的三年,可不短啊。”
秦老医官一边朝前走,一边说,“既如此,你还敢跟我去朝云殿?”
他常为贵妃请脉,近来更勤,娘娘有意指婚的事,他也知道一些,这个女子敢以守节而驳娘娘的脸面,却还敢随他去朝云殿。
“官家只许我太医局行走,我并无开方用药之权,我只是跟着您,并没有什么好怕的。”
“回去吧。”
秦老医官对她说道,“我没真要你跟我去。”
“我若回去,”
倪素停下来,“秦老可还愿教导于我?”
秦老医官也停下来,这天寒地冻,他腿脚都是僵冷的,他瞧着这个女子,“有官家的旨意在,你又有好学之心,能教,我自然会教。”
倪素未料他会如此果断地应下,她还有些没反应过来,秦老医官见她这样,不由笑了笑,“无论是这宫里,还是外头,女子行医总归是比男子不易,你如今已然靠你自己的本事立足云京,却还如此谦卑好学,这已然十分难得。”
“有些人不是不承认你的医术,而是承认了你的医术,便下了他们自己的脸面,”秦老医官一边走,一边对她说,“所以有些人,有些话,你都不必在意。”
“是。”
倪素垂下眼帘,“多谢秦老。”
“你还真要去?”
秦老医官见她没有要回去的意思。
“嗯。”
倪素点头。
她在太医局也接触不到被幽禁的嘉王夫妇,既有见贵妃的机会,她也并不想错过。
朝云殿里暖和极了,秦老医官在内殿里坐了一会儿,身上的雪粒子就融成了湿润的水痕,贵妃在帘内盯着站在秦老医官身后的那名年轻女子,颇为意外,“倪小娘子,我以为,你应该是不会再出现在我面前的。”
“娘娘,她如今在太医局,是跟着下官的。”秦老医官号过脉,便拄拐起身,恭谨地说道。
“你先去吧。”
贵妃却只瞥他一眼,淡声道。
秦老医官不能再多说,转身经过倪素身旁时,不由关切地瞧了她一眼。
“为人守节?”
贵妃支起身,由身边的宫娥扶着从帘内出来,她乌发云鬓,戴珍珠花冠,虽已有三十岁,容色却依旧艳丽,“倪素,你可知你错过了多好的一桩亲事。”
她好似惋叹。
“民女与倪公子在雍州定亲,他为国而死,我这个活着的人,理应为他做些什么,”倪素垂首,“多谢娘娘好意。”
贵妃瞧着她这副看似柔顺的模样,面上阴晴不定,“只怕躲过今朝,未必躲得过来日。”
倪素闻言,抬起头来,“娘娘,民女不躲。”
贵妃一怔。
“民女今日敢来朝云殿见娘娘,并不为与娘娘结怨,此前民女已经说过,谁有罪,谁伏法,民女万不敢轻视娘娘,”
她看着贵妃,“民女愿为娘娘的父亲治癫病,以求得娘娘的宽恕。”
贵妃实在始料未及,她不敢置信地上前几步,盯住眼前这个女子,“你可知你在说些什么?你为我父治癫病?”
她冷笑,“难不成我糊涂了?你凭何以为我会信你?”
“倪素一介孤女,今无所依,”
倪素平静地说道,“但民女亦想好好地活下去,倪家有一门金针刺穴的绝学,民女儿时为父熏陶,亦有所成,今日所言,句句为真,恳请娘娘,给民女这个机会。”
这是示弱,亦是讨好。
是一个无所依靠的孤女,在向高高在上的贵人求得一个安安稳稳活下去的机会。
贵妃一言不发,她冷漠地审视此女。
她可以躲得过这一桩婚事,却并不一定还能躲得过接下去的任何事,她这般模样,的确像是一个走投无路的人。
而太医局至今无人真正治好吴岱的癫病,这一直是贵妃心中的一块心病。
“娘娘,您难道就不想亲耳从您父亲口中知道事情的原委?”倪素忽然又开口,打断贵妃心里的揣度,“民女无可依从,唯愿得娘娘宽恕。”
倪素离开朝云殿,才走回太医局,还没有去掀那厚重的门帘,便听见里头有道声音浸着寒气,“嘉王殿下不肯用饭,绝食两日,如今又染了风寒,我便是想用药,也得他肯喝才是啊……”
倪素倏尔收回手。
“嘉王妃不是与嘉王感情甚笃么?让她劝劝吧……”
“嘉王妃也病着,都没几个清醒的时候,如何能劝?听说昨日官家才遣人讯问嘉王,今儿他就神情恍惚,话也说不出了。”
倪素静静地听了一会儿,才掀帘进去,多少目光落来,她全然不在意,只走到秦老医官面前,作揖,“秦老。”
秦老医官见她好好的,似乎也没受什么罪,便笑着说,“你来了,便相当于咱们太医局的局生,做局生可不容易,你知道吗?”
“知道。”
倪素说。
秦老医官点点头,“好,跟我过来,我好好问问你,看你都学的什么。”
倪素在太医局待到黄昏,方才出宫。
一直依附于她衣袖的淡雾终于凝聚成一个人淡薄的身形,只有她能看得见。
“娘娘应该会让我去给她父亲治癫病。”
倪素拢着披风,一边踩着薄雪往前走,一边与他说,“我真想一针要了他的命。”
“你的手,是用来救人的。”
徐鹤雪与她并肩。
浅薄的日光裹在寒雾里,倪素抬起头看他,“我也不是什么人都救。”
但她不能杀吴岱。
贵妃即便答应她,也不会全信她,她不一定能杀得了吴岱,而贵妃一定能杀了她。
“你有没有听到嘉王绝食的事?”
她问。
徐鹤雪沉默一瞬,而后才“嗯”了一声。
“他为什么要绝食?难不成他因此而生忧惧,以至于……”倪素停顿一下,“求死”二字她并未说出。
“不是。”
徐鹤雪声线冷静,“相反,他想要活。”
“……什么意思?”
“永庚被过继给官家做养子不久,宫中出了一桩钩吻案,是一名宦官,因不满永庚被选为皇子而在其饭食中偷下钩吻。”
“误食钩吻者,饮冷水即死。幸而那时是冬日,永庚畏寒,又被先皇后训诫,只用了几口饭,不曾用水,太医局救治及时,他才捡回一条命。”
倪素并不知这桩钩吻案,她听了只觉不可思议,“什么宦官,竟起如此歹心?”
徐鹤雪倏尔停步。
他抬起眼睛看向她,“事发之后,官家立即问罪那名宦官,当日处斩,未留供词,未及审理,大理寺以此结案。”
“你的意思是……”
倪素的手脚几乎僵冷,她很难不顺着徐鹤雪这番话中透露的深意想下去。
为何官家会一反常态,为一个他不喜欢的养子而亲自审问那名宦官?为何大理寺会草草结案?
若曾经官家真动过毒杀嘉王的心思,那么今日嘉王绝食,便正如徐鹤雪所说,那不是求死,而是嘉王在求生。
“永庚是朝臣硬塞给官家的,他少时就被夹在朝臣与官家之间,若稍有不慎,他得罪其中的任何一方,都不会好过。”
徐鹤雪牵起她的手,继续往前走,“朝堂上君臣之间的任何博弈,都能烧到他这个君父的养子身上来,朝臣希望他做一个合格的储君人选,而官家却又厌恶他,打压他,他始终不能让君臣任何一方真正满意,而这两方给他的重压,丝毫不减。”
钩吻案令赵永庚无时无刻不谨记君父对他的厌恶。
他为此而恐惧,亦为朝堂与后宫因他而起的争斗而恐惧,他在宫中不敢多用饭,不敢多用水,朝臣的紧逼令他不敢不勤勉,而君父的猜忌令他又不敢太冒尖。
这样一个人,没有在这两方的撕扯之下变成一个神志不清的疯子,就已经是万幸。
“他若再绝食,只怕……”
倪素心中复杂。
她在太医局不是没有听到些朝堂上的事,如今朝中有官员在议,贵妃腹中麟儿尚不知男女,而嘉王却是一早就定下的皇子。
议储之争已然拉开帷幕,嘉王的恐惧并非空穴来风。
“此前我没能护住老师,”
鹅毛般的雪花拂过徐鹤雪的衣袂,他牵紧了倪素的手,“如今,我一定要保护好永庚。”
两人冒着风雪回到南槐街,医馆今日没开门,倪素进去了便将门合拢,青穹在后廊里,双手撑着下巴,盯着一本书在看。
“在看什么?”
倪素好奇地问。
“倪姑娘,徐将军。”
青穹坐直身体,有点不好意思,“在看你的医书,但是我字都认不全,看不懂。”
“为什么忽然想看医书?”
徐鹤雪坐下来,接过他递的荻花露水,道了声谢。
“我身上总是难受,就想看看自己能不能找找法子,总不能一直麻烦倪姑娘……”青穹说。
“什么叫麻烦?”
倪素喝了一口热茶,“我答应过你阿爹,要一直照顾你,你难道还想一个人走哪里去?”
“没……”
青穹小声说。
“不过,我们两个都可以教你认字,”倪素看他把自己裹得厚厚的,十分憨厚可爱,“若是你还想学医,我也可以教你。”
“好啊!”
青穹露出笑容。
“我煮了馄饨,给你们尝尝!”他五官虽然迟钝,却也看得出他的开心,他起身到厨房里去,没一会儿就端回两碗馄饨。
“你不吃吗?”
倪素没见他端碗。
“我的刚下锅,我去看着。”青穹说着,就动作缓慢地往厨房里去。
“青穹第一回做馄饨,你也尝尝。”
倪素捏着汤匙,对徐鹤雪笑了一下。
“嗯。”
徐鹤雪垂眸,热雾拂面而来,他嗅到几分清淡的香味,伸手捏起汤匙。
太医局也有饭食,但倪素今日第一回去,宫里没有准备她这个人的,秦老医官分了她一碗粥,几个糕饼,她也没多用,此时瞧见这碗馄饨才觉得饿。
倪素吹了吹热气,咬下一口,却觉内馅咸得厉害。
她一下抬头,正欲说话,却见徐鹤雪面无表情,咬下一口,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倪姑娘你们不要吃!我好像将盐放多了!”
青穹从厨房里出来。
这一刻,徐鹤雪捏着汤匙的手一僵。
他抬起眼,对上倪素的目光。
檐廊外鹅毛般的雪不断下坠,青穹踩雪过来的咯吱声响,倪素看着他,忽然端过他的碗来,舀起馄饨,一口咬下去。
咸得她眼眶发涩。
“青穹。”
她放下碗。
“啊?”
青穹不知道怎么了,抹了一把头巾上的雪粒子。
“你有没有听你阿爹说过,你阿娘在时,吃不吃东西?”
“虽然阿娘用不着,但她有时也吃。”
青穹如实回答。
“那,你阿娘尝得出味道吗?”
倪素的喉咙发紧。
“若是尝不出味道,我阿娘为什么要吃?她是鬼魅,不会饿肚子,吃这些不就是尝个味道么?”
青穹一头雾水。
倪素贴着碗壁的手一颤。
她想起自己在受讯问后,离开夤夜司之时,托太尉府的车夫买来的糖糕,在太尉府中,她与面前这个人分食的糖块。
她想起他陪着自己吃过的每一顿饭,想起她在为张小娘子的母亲诊过病后,喂给他吃的那一颗糖。
想起他每回说的“甜”这个字。
泪意充盈眼眶,几乎顷刻如簇跌出。
徐鹤雪一手撑着桌角站起身,他没有防备,见她忽然掉眼泪,他想也不想,走到她身边,蹲下去。
淡青色的衣摆轻拂地面。
“对不起。”
他说着,屈起指节擦拭她脸颊的泪珠。
倪素却忽然攥住他的手腕,她忍了又忍,却问不出为什么骗她,因为她大抵也能明白,他这样一个人,为什么要隐瞒她。
他是一个善于隐忍的人,倪素不知道究竟是他的家风,还是他的老师令他拥有如此品行,不畏苦痛,亦不怨憎苦痛。
“为什么?”
倪素泪眼朦胧,几乎看不太清他的脸,“为什么你会没有味觉?青穹有,青穹的阿娘也有,为什么……就你没有?”
他并不是五感全都衰退。
他拥有嗅觉,也能听得见声音,也感受得到她的触碰。
唯有他的眼睛。
倪素记得,他说过,他的眼睛生前受过伤,死后魂魄有损,尚未修复,所以在阳世的夜里,他才需要她来点灯。
那么,他的味觉呢?
“徐子凌,你告诉我,为什么你没有?”
第108章 [VIP] 玉烛新(五)
“徐将军您……尝不出味道么?”
青穹呆住了,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徐鹤雪没有应答,他平静地从倪素掌中收回手,又为她擦拭干净眼泪, “天冷,不要哭了, 脸颊会疼。”
紧接着他缓缓站起身,面前的倪素在仰着脸望他,一旁的青穹也紧紧地盯着他, 他就近坐在倪素身边,说, “记得我昨夜与你说过的话么?牧神山一战, 非只一因, 非只一人。”
“耶律真当初并没有杀苗天宁, 反而是他自己身受重伤,仓皇撤退,他欲与蒙脱汇合, 而其时蒙脱已死,三万靖安军与五万胡兵尽数覆没,他看见有人将我从尸山里带走。”
“那个人叫窦英章, 他是居涵关监军潘有芳的亲兵指挥使。”
徐鹤雪双手撑在膝上, “潘有芳就是如今的三司使,我之所以不曾怀疑他, 是因为他是老师信任的人,朝堂之上党争愈演愈烈, 老师与孟相公为使我免受其害, 便使此人赴任监军,而我在居涵关的军务, 潘有芳作为监军却从未插手,也是他,一直在为我顶住朝中的压力,使我用兵不受掣肘。”
“这就是我信任他的原因。”
“……他背叛了您?为什么?”
青穹走近。
“从谭广闻的说辞来看,他应该是为吴岱遮掩,或许也是在为他自己遮掩,若他那时已与吴岱有私,那么援军不至,便只可能是他拦截了我的军令。”谭广闻受韩清讯问之时,徐鹤雪已不能聚形,这些事,一半是青穹与他说的,一半,是他自己的推测。
潘有芳为何改换立场,只有他自己知道。
“我那时双目不能视物,清醒之时,被人灌了一碗药。”
“什么……”
青穹方才想问什么药,却见倪素一下站起身,他要脱口的话忽然咽下去,满腹惊疑令他一时再说不出话。
还能是什么药。
倪素一手撑在桌案上,她下颌绷紧,寒风吹得她湿润的面颊刺疼,身为医者,她虽不知那究竟是一碗什么药,却也明白,这世上的药石,半是药性,半是毒性,用对了,是救人的良方,若用不对,便是害人的剧毒。
正如百草之中有一味生半夏,生半夏中毒,则使人咽喉灼痛难忍,而味觉全失,口不能言。
徐鹤雪生前所受,以至于死后魂魄有损,修补未及,虽白日无碍却夜不能视,虽能言语却味觉全无。
倪素咬紧齿关。
徐鹤雪忽然站起身,伸手将她横抱起来。
“青穹,有钱吗?”徐鹤雪看向青穹。
“……有。”
青穹嗓音发涩。
“太咸的馄饨你不要再吃,去外面的食摊买一些吧。”
青穹呆呆地站在廊庑里,看着徐鹤雪抱着倪素往对面的屋子里去,檐廊外飞雪漫天,他看着徐鹤雪的背影。
一个鬼魅,尝不出人间的味道,那么,他在这里,与在幽都,又有多少区别呢?反正,都是一样的了无生趣。
倪素的脸一直埋在他怀里,徐鹤雪才迈进门内,忽听她说:“我真想杀了他们……”
他一顿,垂下眼帘。
她在发抖。
徐鹤雪将她放回床上,俯身为她脱下鞋袜。
倪素坐在床沿看着他,“这算什么?有罪之人青云直上,无罪之人却尸骨无存?”
“只要有人在,天下玉宇便不可能绝对澄明,”徐鹤雪将她的脚放到自己的膝上,卷起她的裤腿,指腹沾了药膏,动作很轻地往她膝盖上揉,“有人浊,亦有人清。”
“有不公,亦有公。”
徐鹤雪放下药膏,将她的裤腿拉下来,然后扶着她的肩让她躺下去,拉过棉被来将她裹住,“我已知晓真相,这比什么都重要。”
倪素裹在被子里看着他。
她觉得自己虽然才是活着的那个人,可是眼前这道孤魂却将这个人世比她看得还要透彻,正是因为这份透彻,正是因为他心中光明,所以他才从不给自己生怨的余地,牧神山的真相,靖安军的冤屈,即便他死了,他也要自己亲自来讨。
“你也上来。”
倪素往床榻里面挪了挪。
徐鹤雪没说话,脱了鞋袜才在她身边躺下来,她就一下到了他怀里,徐鹤雪顺势将她抱着,用被子将她裹好。
“你裹得我手伸不出来。”
倪素说。
“屋里没烧炭盆,怕你生病。”
徐鹤雪侧着身,一手揽着她。
倪素不肯听话,在被子里挣扎着将手伸出,环住他的脖颈,往他怀里靠,“我以为你尝得到味道,所以才总给你糖糕吃,我以为,这样会让你开心一些。”
“我很开心。”
徐鹤雪拗不过她,但其实他也很想这样与她亲近,他的手指触摸她的鬓发,“在你身边,我一直很开心。”
“可是我只要想到我给你糖吃,问你甜不甜,好不好吃,你总是……”倪素的额头抵在他的胸膛,她一哽,有点说不下去。
他总是说好吃,总是说甜。
可是他或许连那种滋味是什么都不记得。
倪素抬起头,一双手捧住他的脸,“徐子凌,就算没有味觉,我们也来试试看,能不能让你知道什么是味道。”
“要怎么做?”
徐鹤雪十分配合。
“不用做什么,你只要回答我的问题。”她说。
“好。”
徐鹤雪才应一声,却不防她忽然凑近,亲了一下他的嘴角。
他愣住。
倪素的手指摸了摸他薄薄的眼皮,看他又浓又长的眼睫眨动一下,她问,“我亲你,你心里是什么感觉?”
“开不开心?”
“嗯。”
他回过神,低低地应。
“那你就当它是甜。”
倪素笑着说。
“我只是盯着小周大人母亲的用物多看了一会儿,你就自己跑到树上待着,还问我是不是不成亲了,我说要,你就撇过脸,不理我。”
徐鹤雪听她忽然提及此事,他有些不太自在,颜色淡薄的唇轻抿一下,“倪阿喜……”
“醋的滋味,就是酸,你知不知道,你那个时候就像喝了很多醋?”
倪素松开他的脸,“其实我看见小周大人穿着官服,我就在想,如果是徐子凌,他穿官服又会是什么样子。”
“一定很好看,对不对?”
徐鹤雪没有说话,甚至他这张面庞依旧是冷淡的,却不自禁地收紧双臂,将她抱得更紧。
“苦这种滋味,我一点也不想你尝,但你总是对自己不好。”
倪素靠在他怀里,“剩下的滋味我还没想好怎么跟你说,你要听我的话,在我身边,等我想到,我就会跟你说了。”
“好。”
徐鹤雪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两个人就这样抱在一块儿,谁也不说话,安静了好一会儿,徐鹤雪忽然想到了什么,“阿喜。”
“嗯?”
倪素抬头。
“可以给我一些钱吗?”
他说。
“你要买什么?”
“我们回来的路上,有一支发簪很好看,但我怕你冷,膝盖疼,也没有去问价钱。”徐鹤雪看着她几乎没有饰物的发髻。
“用我的那些物件去换,不要用你的钱。”
他说。
倪素扬起嘴角,“你路上怎么不说啊?我都不知道那支簪子是什么样的。”
“你睡一会儿,我们就去看,若你觉得不喜欢,我们再挑别的。”徐鹤雪的眼睛有了细微的弧度。
“你挑的,一定好看。”
倪素半边脸颊抵在软枕上,“我也给你挑一支簪子吧,你要一直戴着,去哪儿都不许丢。”
徐鹤雪“嗯”了一声,“一定不弄丢。”
倪素看着他片刻,又抱住他的腰,“我们这样,真的挺好的,冬天你若怕冷着我,我们就少抱一会儿,夏天的时候,我们就多抱一会儿,我管着你的用物,你的钱,你就没有私房钱了。”
明知她说的话,可望而不可即,徐鹤雪还是顺从地说,“我不要私房钱,我情愿你管着我。”
倪素笑了一声,压着情绪,她故意问他,“你什么都归我管,那我是谁啊?”
门外天色青灰,而落雪纷纷。
徐鹤雪垂着眼帘,在这样泛冷的光线里看着怀中这个女子,他面容清冷,而声音里却透出他的郑重:
“吾妻阿喜。”
第109章 [VIP] 玉烛新(六)
冬月十九, 正元帝下敕令,追封在雍州诛杀敌将耶律真的倪公子为怀化郎将,然而无人知晓倪公子的来历, 唯有枢密使黄宗玉从倪素口中得知其真名为徐景安。
倪公子,不过是一个化名。
他有无亲族在世, 乡关何处,这些朝廷都没人知道,雍州知州沈同川的奏疏也没有提及。
“官家说, 倪小娘子既与倪公子订过亲,又肯为其守节三年, 那么追封的赏赐, 也理应由你来接。”
才宣读过圣意的宦官面带笑意地看着眼前的这个年轻女子。
“是。”
倪素双手捧着圣旨, 垂首应声。
待天使一行人离开, 倪素方才站直身体,太医局其他一齐静听圣旨的众人散去,秦老医官走到门口, 见她还站在那儿,便唤了声:“倪小娘子,快进来, 别冻着。”
“好。”
倪素回头, 应了一声。
她展开圣旨,鹅毛般的雪花落来墨行之间。
徐景安。
她盯着这个名字。
倪素接了圣旨, 再回正堂里,那些方才还与她比试药学的局生们都不吭声了, 秦老医官拿着一块叆叇, 在瞧手里的书卷,“你如今到底也算是一个官夫人, 又才得官家的赏赐,他们自然不敢再找你的麻烦,如此也好,你以后在太医局,也清净些。”
局生之中有些出身杏林之家,家中多有瞧不起女医的,认为女医多有谬误,更有甚者,还订立家规,不许女医踏进其家门。
她是太医局中唯一的女子,自然也会面临诸多质疑。
“您说得是。”
倪素在炭盆边坐下来,想要将被雪水浸湿的袖子边烤一烤,但目光落在那一团淡雾,她又不自禁地摸了摸发髻边的金簪。
门帘一下子被人拉开了,寒风吹得流苏帘子乱舞,倪素抬头瞧了一眼,那中年男人走进来拍打了几下身上的雪粒子,沉着一张脸。
“王医正,您这是怎么了?”
在长案前头坐着的一名医正瞧见他这副神情,不由问了声。
那王医正没说话,厚重的门帘子又被人掀开来,那是一名宫娥,她进来只朝里面一望,倏尔盯住最里侧流苏帘子后的倪素,“倪小娘子。”
那是贵妃身边的宫娥。
倪素认出她。
那位王医正,他正收拾药箱,见倪素掀了流苏帘子出来,他瞧了她一眼,脸色实在不算好看。
“娘娘口谕,准你入吴府为老主君诊病。”
宫娥见倪素跟来,便走出去,在外头站定,“但娘娘的意思是,要你与这位王医正一起为老主君诊治。”
王医正搭着个药箱已走到倪素身边,却抬着下巴没有看她。
“可丑话说在前头,若老主君有什么不好……”宫娥到底是近身服侍贵妃的,与他们说话亦拿捏了几分主子的气度,“你们二人可都仔细着自己的性命。”
“是。”
倪素颔首。
贵妃的女婢一走,倪素便回身去收拾了自己的药箱,她将昨夜与徐鹤雪一块儿逛夜市买的糖分给秦老医官一包,“您少吃些,给您的孙女儿吃吧。”
秦老医官不知自己是何时被她发现的爱吃糖的这个习惯,他笑了笑,接了糖包,“你行事小心些,王医正气量小,原先是他在为娘娘的父亲治病,你忽然横插一脚,他是会不高兴的,你别惹他。”
“我记下了。”
倪素点头,随即拿着药箱出去了。
天冷雪重,那王医正脚程又不快,倪素没一会儿便赶上他,他什么话也不说,只是瞧她一眼,默默地加快步伐。
“那不是倪小娘子么?”
周挺才踏出宫门,却听晁一松忽然道。
他回过头,大雪扑簌,又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地朝宫门这处走来,走在前面的,是个穿着官服的医正,周挺并不认识,那人很快从他身边走过,周挺只瞥了一眼,在那女子还没走近之时,唤了声:“倪素。”
倪素一见周挺,便走上前去,“小周大人。”
“你这是去做什么?”
周挺知道她在太医局中学医。
“我奉娘娘的命,去给其父治病。”
娘娘?
周挺闻声,心下一凛,还能是哪位娘娘,他皱起眉,“你要去吴府?给吴岱治病?”
“是。”
倪素并没有打算隐瞒。
周挺将她带到清净处,“你想做什么?”
“倪素,”他盯着面前的这个女子,“你既以守节之名逃脱了娘娘的算计,又为何还要自己凑到她的面前去?我不管你到底是存的什么目的,娘娘她岂会真的信你?你怎知她不是又在给你下圈套?”
“守节”二字,令周挺心中涩然。
她宁愿为那个人守节,也不愿接受他的帮助。
“小周大人应该也知道他是靖安军旧人吧?”
倪素却忽然反问他。
周挺一时默然。
“既然知道,你就应该会明白,我到底想做什么,”倪素语气平静,“今日官家下旨追封徐景安,小周大人,你知道我为什么说他叫做徐景安么?”
先有靖安军旧人这几字先入为主,那么徐景安这个名字,就变得格外沉重。
周挺又怎会不知道。
“他死了,我就是靖安军最后一个人。”
冷风吹着倪素披风的毛边,“其实今日就是不在这里遇见你,我在去吴府之前,也会去找你。”
“小周大人,我们一道吧。”
她说。
周挺一怔。
“嘉王如今还在绝食么?”
倪素今日在太医局中还没听到什么关于嘉王的消息。
“……是。”
此事周挺本不该与她说,但此刻她所说的一番话,令他心中生惭。
“那我们得快些。”
倪素点了点头,“娘娘身怀龙嗣,她若不松口,嘉王殿下就不能解禁。”
“我此前与娘娘提及,我在吴府门□□给你两枚银针,想来她一定是让人在你们夤夜司中问过了,所以今日我才有这样的机会去给吴岱看诊。”
“我们两头使力,撑过这个冬天吧。”
周挺没说话,只是看着她,雪花沾了她满肩满鬓,他发现她发髻间簪着一支珍珠花鸟金簪。
很适合她。
倪素朝他作揖,随即转身朝宫门外走去。
宫门甬道之外,风雪弥漫。
晁一松走到周挺身边来,自那日将聘礼搬回,他再不敢在周挺面前轻易提这位小娘子,此时瞧着倪素的背影,他实在没忍住,“也不知这小娘子是怎么想的,怎么就情愿给人守节,也不……”
“她是一个明洁之人。”
周挺一手按着刀柄,说。
吴府的马车接走了王医正,却没等倪素,大抵是那位王医正不愿与她同坐,她倒也没所谓,自己往吴府的方向走。
淡雾在她身侧凝成一个人的身形,倪素侧过脸望他。
他穿着白色的交领内袍,外面是一件淡青圆领袍,不同于街上行人的衣着臃肿,他穿得单薄,一步一行,皆有风致。
梳理整齐的发髻间簪着一支白玉竹节簪。
“真好看。”
倪素笑着说。
徐鹤雪不防她开口第一句就是这样的话,他有些不太自在地抿了一下嘴唇,却牵起她的手。
“我将这些话说给小周大人听,就等于说给了孟相公听。”倪素一边走,一边说道。
“嗯。”
徐鹤雪颔首。
“也不知嘉王殿下还能撑多久。”
这已经是嘉王不肯吃东西的第三日了。
“官家不会看着他绝食而死,”徐鹤雪跟着她在宫中,虽不能聚形,却也能听见那些人说话,朝堂上的局势他也知道一些,并也凭此而在心中有了一番推测,“贵妃腹中的孩儿尚不知男女,鲁国公,潘有芳之流,绝不会只押宝于她一人身上,但即便如此,朝中也已因为议储而再分派系。”
“无论是因为我,还是因为老师,鲁国公和潘有芳都绝不会让永庚有机会做储君,无论他们扶植谁,与他们成为一派的旧党就会拥护谁,而新党亦没有选择的余地,一旦旧党拥护的人成为储君,他们的仕途就都到头了。”
“所以,他们这些人会极力维护嘉王殿下。”
倪素从他的三言两语中,看清了朝堂的局势。
新党保嘉王,就是在保他们自己,为了仕途乃至身家性命,他们一定会不遗余力,而官家若此时再眼看着嘉王绝食,于他作为皇帝的声名而言,也绝非好事。
“今日,他们一定会逼永庚进食。”
徐鹤雪顿了一下,他抬起头:“希望他,不要违逆君父。”
——
重明殿。
瓷盏落地,清脆又尖锐。
殿前司都虞侯苗景贞听见声响,便立即踏入殿中去,只见几个宦官正制着嘉王的双臂,压着他,一人捏着嘉王的下巴,将饭食往他嘴里塞。
“放肆!你们怎敢如此对待殿下?”
苗景贞皱起眉,厉声道。
“苗大人呐,您以为我们这些做奴婢的敢么?”一名宦官走到苗景贞面前来,满脸为难之色,“可殿下他就是不肯吃东西啊!”
苗景贞强令他们将嘉王放开,他走上前去,发觉满地碎瓷,而嘉王铣足,未穿鞋袜,脚底都是血。
他才要靠近,却见嘉王伏趴在地,不可抑制地呕吐起来。
“殿下!”
苗景贞立即去找了一碗水,哪知嘉王一见他手中的水碗,身体立时紧绷如一张拉满的弓。
他不顾身下的碎瓷片与打翻的饭食,仰躺着喘息,一双眼睛半睁着,他神情恍惚,视线掠过苗景贞,掠过那些站在一侧,神情冷漠又轻蔑的宦官。
“你们……”
他颤着声音,“你们都想害我。”
“殿下,没有人害您,”苗景贞想要扶起他,却被他激烈地推拒,他只好自己喝了一口水,“殿下您看,臣喝了,没事。”
嘉王不说话,也不看他。
苗景贞不是没听过钩吻案,他心知嘉王这是心病,被幽禁在此,他一定寝食难安。
但眼下劝他用饭是不可能。
苗景贞只得起身,他想说些什么,却又不能,那些宦官都在旁盯着,他只得令人给嘉王包扎脚上的伤口,随后退出去。
殿门合拢,遮掩住大片日光。
嘉王呆呆地坐在地上。
“殿下。”
虚弱的女声从里面传来,嘉王如梦初醒,他一下起身,顾不得脚上的伤口,踉跄着跑到那道门前。
内殿是上了锁的,他进不去,里面的人也出不来。
“妾连累了殿下。”
嘉王妃李昔真在里面说。
“没有,昔真……”
嘉王双手撑在门上,“没有……”
他身上没有什么力气,没一会儿身子滑下去,靠着门边。
“殿下,不要怕,这个时候,前头越是闹得厉害,饭食里就越是不可能有毒。”
“我知道,”
嘉王喉咙发涩,“可是我吃不下去,昔真,我吃不下去……”
“您得吃。”
嘉王妃的声音添了一分力道,“殿下,我们如今还活着,就不要先自己断了自己的生路,无论娘娘如何待我,官家又如何待你,我们都要撑着。”
嘉王捂着嘴,眼睑浸湿。
“你好不好?”
他问,“你还好不好啊昔真?”
“还活着呢。”
嘉王妃靠在软枕上,她断了药,太医局没有官家或是娘娘的允准,也没人来诊治。
“殿下,越是这个时候,你就越是要记着你的老师,还有他。”
她咳嗽了好一阵,缓了缓气息,说,“他们都在九泉之下看着您呢,您绝不可以自弃,您得吃饭,为了他们,您也得吃。”
“您若不在,还有谁会记得他们?”
嘉王撑在地上的双手筋骨一颤,他忘不掉老师落地的头颅,也忘不了那个人在雍州所受的一百三十六刀。
泪意乍涌。
“我吃,我吃……”
嘉王勉强支撑着身体走回去,拾捡碎瓷片中的饭食,忍着心中的阴霾与呕吐的欲望,一口一口,他强逼自己咽下去。
他跪坐在地,发髻散乱,一身衣袍沾着脏污,拼命地往嘴里塞碎掉的糕饼。
蓦地,他抬起头,透过朱红的窗棂缝隙,他看见外面大雪纷扬,天地清白一色。
又是一冬,而师友俱去,唯他独活。
绵密的针狠狠戳刺着他的心口,耳畔倏尔响起一道声音:
“他们给你吃剩的东西就是在欺负你,这回我不帮你,你自己揍他们。”
“赵永庚,做人不可以懦弱。”
第110章 [VIP] 行香子(一)
年关还没过, 天已越发寒冷。
大齐今年的冬天不好过,丹丘的冬天就更加不好过,他们在居涵关屯兵与大齐雍州军时有大小战事摩擦, 又屡屡滋扰其他重镇。
两方正式背盟,丹丘极其疯狂地在边境烧杀劫掠, 大齐的朝臣们在两府宰执的主持之下议事。
殿中侍御史丁进与韩林侍读学士郑坚等人坚持促成和谈,在他们看来,丹丘此番攻势猛烈, 无非是因为今年冬天难过,丹丘胡人的草场不够, 牛羊成群地冻死, 若大齐重开西北马市, 使两国互通有无, 必能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丹丘过冬难的问题,也可暂缓战局。
官交子才将将取代私交子,正元帝还没有瞧到其中的好处, 此时若再增加军费开支,他心中必是不愿的。
不愿打仗的官员们将话都说到了正元帝的心坎里,就是新党之中, 也有不少人不愿打仗, 值此新旧两党因议储而斗得不可开交的时刻,作为东府宰执, 孟云献每一步都走得很艰难,他甚至不能在此事上多说。
“重开马市的确能够暂缓战事, 可此马市一开, 国威又置于何地?”这是正元帝并未在朝堂之上一口应下此事的唯一的原因。
朝中亦有主和派反对重开马市,他们之所以反对, 也是与正元帝一样,顾虑到了所谓重开马市便是长夷敌之威风,灭我大齐国威。
“官家,臣以为,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法,若开马市,则延缓战事,若不开马市,则使战事加剧而军费花销更重,”孟云献垂首立在帘外,“往后之事可往后再议,我们不防与丹丘先度过这个冬天。”
雍州的有利战局并不能改变一个帝王的心意,即便是孟云献,他心中就是再想与丹丘打,如今也只能暂且藏住自己的这份心思。
谈及军费,正元帝果然沉默,帘后半晌没有动静,孟云献安静站立,里面添了几声咳嗽,那入内内侍省都都知梁神福在里面奉了一碗热茶,正元帝喝了两口,干哑的嗓子好受了些,才慢悠悠地道,“孟卿有理。”
“梁神福,将彤州来的东西给孟卿瞧瞧。”
“是。”
只听“彤州”二字,孟云献便是眉心一跳,梁神福掀帘出来,将一道书册递来,孟云献抬手接过。
只展开一页,孟云献的脸色骤变。
“朕这么些年,还真是小看了永庚。”
正元帝带了一分笑意的声音从帘内传出,而孟云献却越发觉得脊背生寒。
他手中的书册,乃是一道万民书。
彤州万民的名字以朱砂布满内页,页尾所书,尽是嘉王在彤州这些年为百姓所做之事。
数年前嘉王上疏请求亲自整治彤州的沙田芦场,堂堂亲王却与民夫同住在工事地,一住就是好些年,至今,嘉王与彤州百姓共整治出两百多万亩的耕田。
嘉王妃的孩儿也是在整治沙田芦场期间流产的,从那以后,嘉王妃的身子一直不好。
嘉王前两年为民修路用的也非是国库的钱,而是自己的家底,这些嘉王从未上疏禀报过,却有彤州知州年年奏报。
正元帝并非不知。
他前年才因嘉王正值沙田芦场有功而下旨嘉奖了一番。
万民书上所言,无一字作假。
但此时这道书册,却并非是救嘉王的良方,反而是杀嘉王的刀,孟云献很清楚,万民书上的每一个名字,于正元帝而言,都是一个养子竟敢越过他这个皇帝而得的民心。
“官家。”
孟云献稳住心神,“彤州整治出的沙田芦场,为我大齐多得了两百多万亩的良田,立租税,补军粮……可见官家当时下的这道敕令,实在是惠及生民,利在千秋的好事,若无官家当日的远见,又何来今日的这道万民书呢?”
“臣观万民书上所言,无不是彤州百姓在感念官家恩德,嘉王所为,无不是君父所望,百姓将嘉王视作官家派去雍州惠民的使者,自然认为官家与嘉王父子之亲,实难离之。”
百姓,只是认为嘉王是官家您亲近的儿子,生怕你们父子之间有什么误会,进而伤及亲情。
孟云献绝口不提嘉王在此事上有多大的贡献。
退出庆和殿,孟云献吹了冷风,才发觉自己后背有一层薄薄的汗意,他也没回政事堂,在永定门外坐马车回府。
天色昏黑,姜芍见孟云献归来,一边为他解下披风,一边端详他道:“你怎么脸色这样差?”
“同川和秦将军他们在雍州不易,可我却不能坚定开战的决心,这一回,我要教他们失望了。”
孟云献眉宇间满是疲惫。
“官家不想开战,任你们这些底下的人如何使力,又有什么用呢?”房中没留女婢,姜芍自己斟了一碗热茶给他。
“若不在此时开马市,我看官家就要动官交子的念头了,能缓一时,是一时吧。”孟云献深知当初在朝上议私交子改官交子时,张敬所说的那番话终究要应验。
若无本钱,将伤国本。
此时若不开马市,官家为了国库少一些负担,鲁国公之流为了让宗室少一些损失,必定会打起官交子的主意。
本钱拨备不足,而交子放量无度,物愈贵,乱民生。
虽一时不显,却贻害无穷。
“云献。”
姜芍不是不知国事的人,她少时便喜爱读书,与孟云献是多年夫妻,也是君子相交,“你累么?”
此时,她却问他累不累。
“我看这些事,都快要将你的腰压弯了。”
两人为夫妻,最是知道彼此。
“累,”
孟云献笑了笑,“却不能退。”
姜芍也跟着笑,伸手按了按他的肩,“儿孙们都不在云京,我一早便与易儿说,往后的祸福,都由他们自己去谋,咱们两个回来这儿,大不了就是两口薄棺,回来那日,我们不是早就备下了么?”
易儿是孟云献与姜芍的长子孟變,表字任易。
孟云献喉咙发紧,他一下握紧夫人的手:“阿芍……”
“可别说什么不该让我跟着的话,咱们两个在一块儿多少年了,你能离了我?”姜芍横他一眼。
“对不住。”
孟云献始终握着她的手,哀哀一叹。
“嘉王殿下还好么?”
姜芍不接他的话,转而在他身边坐下,问道。
“如今还不知道,”
孟云献眉头皱得更紧,“今日官家让我看了一道彤州来的万民书,嘉王生性敦厚宽仁,在彤州造福百姓,有此万民请愿之象,其实并不意外,但唯一不应该的,是这背后利用了这些质朴民意的人。”
“好毒的计。”
姜芍面露冷意,“看似是在以此为嘉王殿下求情,实则,是惹官家更加忌惮嘉王殿下。”
那万民书,不就是在提醒官家,君父尚在,何以嘉王尽得民心?
“可官家让你回来推新政,其实就是借你的手断了那些贪得无厌之辈的过分念头,丹丘与大齐的战事官家不问你,你便不能贸然插手,这议储的事,官家不问,你依旧不能在朝堂上有什么过多的举动,嘉王殿下这件事,你该如何办?”
“还能怎么办?我要在这个位子上坐得稳一些,就得时时让官家看见我的利用价值,”孟云献无谓地笑了一声,“不过在此之前,嘉王的事却不能再拖,我得跟那位夤夜司副使通个气儿,咱们不能一直都如此被动。”
谈及夤夜司副使周挺,孟云献倏尔想起一人,“我记得前些日,他与我提起那位倪小娘子,阿芍,那小娘子亲口对他说,倪公子是靖安军旧人,此事,韩清在给我的密信中,也有所提及。”
一句“靖安军旧人”,令姜芍一愣。
过了半晌,她才道,“不瞒你说,我正想见见她。”
“她兄长是吴岱的那个儿子害死的,但如今为了大义,她竟甘愿深入虎穴,为仇人之父治病,此女子,该令我等生惭。”
“徐景安”这三个字,是三万将士的血,与一个玉节将军的血,孟云献每每思之,皆满心悲凉。
孟云献一抬头,“我这就去写一封手书给周挺。”
又是一日大雪,天寒地冻。
正元帝身体欠安,贵妃欲往庆和殿陪侍,而正元帝却不许,更令入内内侍省都都知训斥了一番贵妃身边服侍的宫人,责怪他们不知珍重贵妃的身子,竟让贵妃大雪天还出来走动。
贵妃回到寝殿,由宫娥服侍着脱去了外面的三件披风,近身服侍的宫娥见贵妃脸色不好,便小心翼翼地说道:“娘娘,官家是怕您受冻伤身。”
官家并无一句斥责贵妃,也让梁神福代为传了几句温言,但贵妃细长的眉间却依旧笼着一分愁绪。
她垂眼瞧着自己腹部,如今已经显怀。
“若这不是个儿子呢?”
官家是否还会如此好言相待?还会留着她吴家的尊荣么?
在官家身边待了好些年,贵妃还是捉摸不透帝王的喜怒无常。
“娘娘……”宫娥惊呼出声,随即垂首,“孩儿尚未出世,娘娘还是不要多想了。”
贵妃不说话,揉按着额角,靠在软榻上。
她如何能不多想呢?吴家单薄成这样子,之前父亲出事,亲族能躲则躲,唯恐避之不及,而今,无论是她,还是父亲,都指着她腹中的这个孩儿。
家族的光耀,后半生的荣华,都在此了。
宫娥才将将奉上一碗香茶,有个年轻的宦官匆匆地进来,在帘子外头作揖问安,他衣帽都沾着雪,脸也冻得发红。
“如何?”
贵妃抿了一口香茶,在帘后懒懒地挑着眼皮瞧他。
“娘娘,奴婢已仔细查过,鲁国公府前些日子的确送了一批药材去蓉江府。”宦官垂着头,喘着气恭敬地答,“奴婢听人说,有好几大车呢,说是女婿的亲戚在蓉江府做药材生意,请国公府的人押送的。”
“驿馆的人说车辙印子瞧着深,奴婢猜想,那只怕不是什么药材。”
他常出宫替贵妃去探望府里的老主君,也没少在外头的茶楼里逗留,鲁国公女婿的这桩事,还是他无意间听来的。
回来报了娘娘后,这些日他都在为查探此事而奔忙。
“什么亲戚?”
贵妃在帘后,一下坐直身体。
“这……”
宦官躬着身子,“奴婢不知,只怕要去了蓉江府才知道。”
“等你去了,”贵妃冷笑了一声,将茶碗重重往案上一放,“茶都凉透了!”
“蓉江府有个爻县,”
贵妃的嗓音发紧,“国公府的人若送的不是药材,那么十有八九,那些东西都送去了爻县。”
已经过了这些时日,她再细查,又能查出什么?
鲁国公的嫡子早年在外做官,被造反农民起义军给害死了,他如今只有一个妾生的,不出息的庶子,再有就是几个女儿。
可爻县有什么?
有一个姓赵的县丞。
那县丞是太/祖一脉,自太宗继位之后,在历任皇帝的打压之下,太/祖一脉已经无爵可承。
那县丞为太/祖第四子的子孙,虽落魄潦倒得只有个县丞的位子坐,但他却有正经的嫡出血脉。
贵妃胸中郁气难解,一手拂落了案角的茶碗。
难道鲁国公在与她合谋的同时,果真还有另外的打算?
——
吴府。
王医正净了双手,在素纱屏风后给呆坐在折背椅上的吴岱施针,他捏着极细的金针,蓦地侧过脸,只见一面素纱屏风外,那年轻女子身影朦胧,王医正能够感觉得到她的目光注视。
他皱了皱眉,心中思忖着这几日来此女子的表现,片刻,他试探一般,郑重地在吴岱头上落下一针。
“王医正。”
屏风外的女子忽然出声,王医正眉心一跳,将针取下,却听她又道:“不知我可否近前一观?”
王医正一顿,却没说话。
“我虽得娘娘口谕,与您一道医治老主君,但这些日,我一直未曾干预过您,是因为我听秦老医官说过,您的针灸之术在太医局亦是数一数二,我既为小辈,不敢贸然改易您的医治办法,但我亦想近前瞧一瞧您的针法。”
倪素说着话,却见一道身影从门外走进来,除了她,无人能见那个人,他手中拿着一道书册,是用绯红锦缎装帧过的,他进来也没说话,只是与她相视一眼,朝她颔首。
倪素立即明白他已经拿到了那份礼单。
徐鹤雪在桌前坐下来,垂着眼帘翻看礼单。
“你其实根本不通什么针法,是不是?”王医正在里面冷着声音,忽然说道。
倪素愣了一下,随即匆匆绕过屏风,那吴岱鬓发斑白,靠在椅子上打瞌睡,任由王医正摆弄。
“王医正……”倪素抿了抿唇,面上露出些慌张之色。
“好啊,你这女子,果然欺瞒娘娘!”
王医正见她一下慌了,便越发肯定了心中所想,“说什么不敢干预我,你根本就是一窍不通!连针法的深浅都瞧不出!”
这些日,倪素不与他为难,他便借自己针法是为绝学,不许她偷瞧为由,不让她近前来看,而他时不时地问她几句药理,或是针法,她药理虽通,可涉及针法,她却支支吾吾,遮遮掩掩。
王医正便越发疑心。
到今日,他许此女子在屏风外站着,便是借这一针来试探她的深浅。
“王医正,您也知道我为兄伸冤的事,娘娘的亲弟因此而伏法,而我如今只是一个孤女,若要与娘娘为善,使贵人放过我,我便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倪素垂首,声音细颤,“我家中有金针刺穴的绝学不假,只是我父亲不许我学医,在这门绝学上防我防得更加厉害,使我不得半点真传,如今我空有医典,却实在来不及细学,可我若不出此下策,又如何能保得住性命呢?”
“你是说,你家里这门金针刺穴的绝学,的确在你手上?”
王医正心中一动。
“是……”
倪素抬起眼来,“还请王医正手下留情,听闻您在针灸之术上颇下功夫,若您肯替我瞒下此事,我愿将起奉上。”
“你舍得将你家中的医术交给旁人?”
王医正将信将疑。
“不过是为求一条生路,再者,医术要得用,才有它的价值。”倪素伏低身子,言辞恳切。
“若王医正肯教我,便是最好。”
王医正久久不言,他捋着胡须将面前这个女子打量了一番。
“我到底也不忍为难你一个孤女。”
他说。
“多谢王医正。”
倪素满眼欣喜。
王医正再没说让她出去的话,吴岱的癫病没有好转,还是在椅子上一副痴态,王医正凝住心神,为其施针。
倪素在旁冷眼看着。
越看,她便越发确定,这位王医正,根本就没有用心医治。
虽不至于使吴岱的癫病恶化,却也不会令他有什么好转的迹象,他的确是擅长用针的人,却并未存心为吴岱医治。
王医正停了手,见倪素站在那儿,一副茫然之相。
他心中不由冷嗤。
果然女子行医,便是如此平庸。
徐鹤雪起身,绕过屏风走到倪素身边来,王医正莫名觉得后背好似有一股子阴寒,但他转过脸,与倪素四目相视,他什么话也没说,又专心手上的事。
他自以为拿住了此女的把柄。
徐鹤雪的手指在礼单上点了点,倪素顺着他所指的那处看去,她捏了捏他的手指,然后看向王医正的背影,“王医正,我为老主君诊脉之时,发觉老主君气血不足,肾气有损,是否需要进补?”
“这是自然。”
王医正哪用得着她说。
倪素看他施针完毕,便主动上前研磨,一边听他说,一边代他写方子,然后交给内知。
徐鹤雪看着内知出去,从这里到库房有些远,倪素却不能在这个当口在王医正的眼皮子底下离开。
府中的内知与家仆,也都盯着她,防着她。
贵妃让王医正与她一同为父诊病,本也是要王医正来盯紧她。
“不要担心。”
徐鹤雪低声安抚倪素。
他不现身,便只有她能听得见他的声音。
倪素看着他走出去,她捏了捏指节,见王医正收拾药箱要往外走,她也回身去收拾自己的东西。
外面太冷,王医正走得很快,倪素今日却不追着他的步履与他套近乎,而是能走多慢,就走多慢。
直到那个人回到她的身边。
她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头望了一眼他苍白的面容。
走出吴府的大门,倪素牵起他的手,“成了么?”
“嗯。”
徐鹤雪轻应一声。
回到南槐街的医馆,正堂里有妇人在等着看诊,倪素也没个歇息的工夫,为她们一一诊过病,才走到后面去。
张小娘子在正堂里收拾清扫,青穹从房中出来,倪素才知蔡春絮来过,留了些吃的用的,等了一会儿没见她回来才走。
“倪姑娘,我还用这些水煮茶么?”青穹抱着一罐荻花露水,有些拿不定主意。
既然徐将军尝不出味道,还要用茶来给他煮么?
“煮吧。”
倪素笑着说,“他能闻到啊。”
“说得也是。”
青穹一下想开来。
倪素走到对面的廊庑里,推开门,徐鹤雪坐在书案前,也不知提笔在写什么,见她进来,便将笔搁下,合上了。
“你换衣裳了?”
倪素见他穿了一身干净的衣袍。
徐鹤雪轻轻颔首,还没说话,却见她几步走过来,便来掀他的衣袖,他没有防备,后背抵上墙面,“阿喜……”
臂上的剐伤破坏了他皮肤肌理的完整性,血红而刺目。
倪素没说话。
她忽然垂首,接着便是清凉的一阵风吹过他的伤处,很轻很轻的几下,令他觉得有点痒。
徐鹤雪见她抬起头。
泛冷的光线里,她的面庞白皙。
“这样会不会好一点?”
她问。
“……嗯。”
徐鹤雪轻应了一声。
他不动声色地扶着她的后腰,怕她撞到桌角。
倪素也不知道怎么缓解他的疼痛,只能用脸颊蹭了蹭他的脸颊。
徐鹤雪神情清冷,却禁不住因为她的亲近而吻了一下她的眼皮。
莹尘静悄悄地浮动。
“你晚上想吃什么?”
他摸着她的头发。
倪素惦记着今日的事,并没有什么心思想这个,她摇头,“什么都好。”
晚饭不及吃,甚至天色都还没黑,宫中便有人来请倪素入宫。
“娘娘要见你,你最好快些!”
那宦官受了冻,语气也不好。
倪素不语,只是轻轻颔首,立即跟着他去了。
黄昏的余晖浅金色的一层铺陈在积雪之上,倪素袖子边携带一缕淡雾,跟随宦官入了贵妃的寝殿。
王医正躬着身子立在殿中,倪素瞥了他一眼。
“民女倪素,拜见娘娘。”
倪素上前作揖。
“倪素,今日的方子是谁开的?”
贵妃的声音压着疾风骤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