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 51 章
过去, 傅初霁笃信他被顾云深蒙骗胁迫。
现在,傅初霁笃信他喜欢顾云深。
棠景意:“……”
真是说不清哪个更糟。
【你怎么不解释呢?】007问。
【……我解释什么,说因为上辈子和顾云深在一起过吗?】棠景意无力扶额, 【还是解释说我真的不喜欢顾云深?然后呢,说我喜欢他吗?】
007不说话了。
说实话, 事已至此,还不如让傅初霁将错就错地误会下去。傅初霁的自尊心太强,棠景意喜欢顾云深, 他要争;棠景意不喜欢顾云深, 但顾云深对他牵扯不清, 傅初霁无力阻止, 更要争。既然不管说什么都改变不了局面, 那索性也就这样吧。
棠景意没有和傅初霁聊太久,事实上他们也没有太多话可以说, 毕竟就算是过去,他们也远没有亲密到无话不谈的程度。而现在牵涉到顾云深, 傅初霁更是有许多事不愿意对他开口了。
棠景意在走廊尽头的窗户旁发了会儿呆,又等了十来分钟,估摸着傅初霁和顾云深大概也聊完了, 才走回病房。他的手机落在那儿了,还得回去取,不然早该直接走才是。
耽误了这么会儿时间,顾云深那头也处理好了伤口, 棠景意进去时护士刚刚收拾了器械离开。棠景意走去病房里的床头柜上取了手机,余光瞥见上面新放了几个药瓶, 又留神看了几眼,然后就听顾云深叫他:“棠棠。”
棠景意转过身, 说道:“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顾云深轻轻应了一声,似乎又察觉到了无形的距离感横亘在两人之间,即便他们刚刚才那样亲密过。
果然……
顾云深低头看了眼手上已经贴好了医疗胶布的手背。
当他完好无损的时候,棠棠便不会再为他驻足。
棠景意回到家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安置好小久后就又要出门,今天他们部门约了要一起聚餐。虽说战投部事务繁杂,但同事们之间相处还算和谐融洽,偶尔会约着一起团建。棠景意对野外团建不感兴趣,婉拒了两次后又收到聚餐邀请,不太好再继续拒绝,抽空过来了。
今天是周末,大家聚餐后又安排了ktv活动。棠景意再次婉拒三连,他没打算在琅璟长干,实习结束后就会离开,所以也懒得多花时间去应付人际关系,陪着喝了一会儿酒后便寻了个由头提前离开了。
现在已经过了盛夏时最热的那个时候,夜风也带了些凉意,棠景意喝了点酒有些上头,想着聚餐的地方离家也不远,便慢悠悠地散步回去,也散散酒味儿。
结果走还没几步路,感觉有辆车一直不紧不慢地跟着自己,棠景意转头看过去,便见驾驶室的车窗降下,陆雁廷探身冲他笑道:“吃完晚饭了?走,带你兜兜风。”
棠景意顿住脚步,“你怎么在这儿?”
“你告诉我今天聚餐的,忘记了?”
棠景意迟钝地回忆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昨天陆雁廷说要来找他,被他用聚餐为借口推掉了。
“上车吧,”陆雁廷又说,“是不是喝酒了?吹吹风会舒服些。”
棠景意正有些晕乎乎的,也懒得和他掰扯,拉开副驾驶的门坐了上去。
陆雁廷升起车窗关上,探过身去要给他系安全带,棠景意拨开他的手,“我自己来。”
陆雁廷依言松了手,目光扫过他泛着酡红的面颊,又闻见了他身上的酒味,和沐浴露的柑橘香混在一起,形成一种微苦却醇厚的气味。
陆雁廷无意识地继续凑近,直到棠景意抵住他的肩。
“棠棠,亲一亲我,棠棠……”
大抵是酒气挥发得太快,陆雁廷几乎要以为自己也跟着醉了,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飘荡的神智直到下颚上传来疼痛时才被唤回些许,他被棠景意捏住了下巴,被迫仰起了头。
棠景意看着他的眼睛。
他忽然觉得,也许问题不在顾云深,又或是陆雁廷,问题在于他们几个一块儿出现了,还外带一个傅初霁,才让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过去做任务时他不需要做选择,只要朝着既定的目标一往无前就可以了。可现在……
棠景意着实不擅长做选择题,而且还是单选。
好烦,为什么人生不能是一道多选题。
嗯……为什么不行呢?
棠景意微微眯眼。
陆雁廷几乎是紧张地与棠景意对视,他说不清那双近在咫尺的琥珀色瞳孔中充盈着什么,像是柔软的绵绵雾气,却又冰冷如同深冬的密林,让人一眼望不尽深处。
“狗东西。”
醉人的酒香中,陆雁廷几乎要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想接吻吗?”
短短几个字,让陆雁廷仅有的那点局促瞬间消失,如同捕猎的饿狼挺起了脊背,他瞬间绷直了身体,目不转睛的眼里好似凝了火一样,迫不及待地就要倾身上前。
棠景意的手掌顺势下移几寸,扼住他的脖颈。
于是眼泛绿光的饿狼只得又倏地软了下去,继而又讨好地仰起了脑袋,把自己的命脉往猎人手里放,以期他能够稍稍心软。
可猎人却迟迟没有动作,只有搭在他颈上的手指在轻轻游移,柔软细腻的触感如同羽毛末梢的挑弄,勾得陆雁廷愈发躁动难忍,沉重的呼吸在安静的车厢里面泛起湿黏的潮水声。
棠景意的指尖轻轻抚过他的喉结,“喘什么?”
仿佛按下了某个开关,陆雁廷喉咙里滚出一声意味不明的闷哼,他委屈又急躁地低头去亲棠景意的手腕,弓起的脊背都要忍不住颤抖。
所以恶狼讨好地摆起了尾巴,狗儿一样吭哧吭哧拱进猎人的掌心。
棠景意就在这个时候亲吻了他。
捏着他的命门,掌控他的呼吸,施舍予他渴望,夺取他的欢愉。
一吻毕,陆雁廷仍失控地要贴上前,但被棠景意推开。
“棠棠,你……”
陆雁廷心里一憋,“你以后再喝酒,必须叫我来接你!”
棠景意轻笑,酒意化成的水色在他眼里流转,陆雁廷又不依不饶地盯着他看了半晌,才闷闷地坐回驾驶座上,发动汽车离开。
他们顺着沿海公路兜风,陆雁廷打开了天窗,带着凉意的海风驱散了车厢里的热气。他终于慢慢平复了些许。
微微偏头,又看见棠景意支着手臂斜倚着车窗,脸上神色平静。
“要不要再快点?”陆雁廷问。
“嗯。”
又开了一会儿,陆雁廷攥着方向盘,盘踞在心里的那股散不尽的火气让他静不下来,于是又问:“这里限速,要不去赛车场转转?”
“好。”
那是陆雁廷自己的私人赛车场,傍山而建,广袤而开阔。保安很快认出了他,抬起横杆迎他进去。
他们在场地里飞驰,棠景意闭上眼,听见即便是封闭车厢也隔绝不掉的高速带来的嗡嗡声。
这其实不是他第一次坐赛车。
当然,这还远称不上是赛车,只能算是快车而已。
在他还是周璟棠的时候,虽说是难得的拿了次天之骄子剧本,但受先天性心脏病影响,许多活动都不能玩。别说赛车,就连开快车周淙予都不让。
要说危险,先心病当然是危险的。不过棠景意有007这个外挂,他知道自己不会有事,所以一次按捺不住,还是和发小玩了一遭。没曾想运气不好,正好遇见了带客户来应酬的周淙予。
那是棠景意为数不多几次看见周淙予被吓到面色发白的样子,然后周淙予就生气了,在带他回去的路上一言不发,晚上吃饭也是让保姆来叫他。
可是,难得高高兴兴玩一次,周淙予给他甩脸,棠景意当然也不乐意。于是半夜冒着雨又抓起车钥匙偷溜出家门,去发小家过夜。
不多时,发小的手机就被因为担心弟弟被雷声吓醒而进屋查看、却发现房间里空无一人的周淙予打爆了。不过当时两人在打游戏,谁也没听见。
瓢泼而漆黑的雨夜里,匆匆赶来找人的周淙予气都没能喘匀,棠景意开门看见他的时候就见他在雨幕中发着抖,脸色煞白如同鬼魅。
【棠棠……别这样吓哥哥。】
冷战也好争执也好,周淙予总是先服软的那个,没有例外。
“棠棠?”
陌生的声音让棠景意睁开眼,他转头看过去,见陆雁廷笑说:“睡着了?真厉害,开这么快也睡得着。”
棠景意按住太阳穴,他还是有些恍惚,又或者是因为喝多了酒,有些头疼。
“难受了?”陆雁廷凑过来,“下车休息休息,喝点水?”
于是他们在休息站旁下车,陆雁廷牵着他三步一回头,今晚的棠景意似乎有些安静过了头,让他心里始终定不下来。
“陆哥,难得看你来这儿玩儿?”
有人叫陆雁廷。
一旁喝果汁的江语城顺着声音看过来,就看见陆雁廷和棠景意手拉手往这儿走,嘴里果汁一呛,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陆雁廷不喜欢吵闹,这地方大部分时候都不对外开放,只有他熟悉的朋友能来,久而久之的,来这儿玩的便总是那么批人,不是遇见这个就是遇见那个。陆雁廷敷衍地点了下头,却感觉掌心里抓着的手要往外抽走,他下意识地又一把抓紧了。
“你朋友叫你。”棠景意说。
“管他们干什么,”陆雁廷皱眉说,“我们去别的地方坐。”
他声音不算太大,却还是因为距离被其他人听见了,于是有人调侃:“行啊陆哥,有嫂子不认兄弟了?”
江语城正拿纸擦嘴,一下子没拦住旁边人说胡话,登时心里一紧,抬头果然看见陆雁廷沉了脸,语气不善道:“乱叫什么!”
说完又觉得自己这话有歧义,好像不愿意承认什么一样,又紧张兮兮地回头去看棠景意的表情。
棠景意说:“想喝冰水。”
陆雁廷心里一松,但又不完全是松了口气,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他握紧了棠景意的手,跟他在另一头的角落坐下。
棠景意要了杯冰柠檬水喝。
再抬头时就见那伙人围了过来,他认得江语城,陆笙也在,还有另外几个熟面孔,是陆雁廷常在一起玩的朋友,他认得。
棠景意支着下巴看他们嘴巴一张一合的,却有些听不清楚,过了刚才那会儿,现在酒意上头,让他一时之间有些发蒙。
他再低头,手还是被牢牢抓着。再往一旁看,挨着他坐着的是陆雁廷。
他在哪儿,这是陆雁廷的世界吗……?
棠景意有些踟蹰地再度抬眼,正和对面其中一人对上了视线,那人一捅咕陆雁廷的胳膊,笑说:“行了,嫂子都没说什么,你怎么急眼了还。”
棠景意歪了下头,没说什么,余光瞥见陆雁廷看了过来,像是在观察。他就也看过去,问:“急眼什么?”
陆雁廷:“……”
他难得的有些窘迫,怕棠景意生气,支支吾吾不知道该怎么说,还是对面那人冲棠景意挤眉弄眼说:“陆哥不让叫你嫂子。”
棠景意:“嗯。”
那人大喇喇地问:“所以能不能叫啊嫂子。”
棠景意:“嗯。”
于是小小的角落里又爆发出一阵起哄声,棠景意不解地拧眉,陆雁廷那群狐朋狗友们一贯这样叫他,又不是第一次了,有什么好起哄的。
棠景意醉得有些记忆错乱,陆雁廷也很难说自己完全清醒,大厅里多面切割的繁复的水晶吊灯爆发出的刺目光线让他一时之间有些晕眩起来,他就像个初高中刚谈恋爱的毛头小子似的,因为同学的起哄而紧张得手心出汗,喉咙发干得说不出话。可是他抓着的那只手这时候也正回握着他的,实在是没什么比这更好的事了。
于是陆雁廷蹭一下站起来,一把拉起棠景意就走。
走了几步,又折返回去,揪起江语城说:“你来开车。”
江语城:“?”
当把两人送回家后,江语城才后之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也成了play的一环。
可是棠景意进门后,却又觉得有些不对。
“你不是住别墅吗?”他问陆雁廷。
陆雁廷一愣,说:“没有,我早就搬出来自己住了。”
棠景意似懂非懂地点了下头,好像……也是,唔,住别墅的是周淙予,现在这个世界是陆雁廷的。
然而坐在沙发上,尽管确实觉得熟悉,却又觉得好像和印象里的不太一样,好像空了些,少了不少东西。
棠景意觉得自己的脑子实在有些不够清楚了,便谨慎地不再说话,不去提及其他世界的另外几个人。
见陆雁廷给他倒水拿拖鞋,棠景意又问:“保姆……”
不对,保姆好像也是周淙予那个世界的。
“保姆只在白天过来,我不习惯家里有生人住。”陆雁廷说,在他面前蹲下,“来,脱鞋。”
棠景意换上拖鞋,他略低了头,陆雁廷正仰头看着他,见他看向自己,脸上的神情也跟着缓和下来,往前一倾身,趴在他腿上。
“棠棠。”
“嗯。”
棠景意揉揉他的后脑勺,手指在柔软的发丝间穿过,引得陆雁廷又紧了紧手,抬头看着他说:“他们……那么叫你,你不介意?”
“叫我嫂子吗?”棠景意说,“不介意。”
一个称呼而已,他当然没小气到这个程度。
“你……”陆雁廷喉间微紧,“你知道,他们那么叫,是以为我们在一起的。”
“嗯……”棠景意更加茫然了,“不是吗?”
陆雁廷是他的任务,他不跟他在一起要跟谁在一起?
“狗东西,你是——”
棠景意还没来得及问他是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想分手了,手底下按着的饿狼便一跃而起,推着他的肩压了上来。
第52章 第 52 章
这一晚的梦境像是在空旷而干燥的荒原里燃起的烈火, 灼灼火光烧了一整晚,迟迟难以熄灭。
棠景意醒得很迟,他睁眼后, 一旁的陆雁廷已经醒来有段时间了,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两人同盖一床被子, 睁眼就是个赤.裸胸膛的情况,让棠景意一时沉默。而后理智与记忆缓慢回笼,于是更加沉默。
“后悔了?”陆雁廷抢在他前面开口, “来不及了。”他耀武扬威地哼了一声, 被子下的手继续不老实地动起来。
棠景意:“……”
昨夜太过漫长, 又太过让人记忆深刻, 腰间仿佛还残留着狗东西把腿盘上来夹紧的感觉。狗东西好玩赛车玩机车, 一双长腿结实有力,就算因为他对这些不感兴趣了很少再去, 但在某些时候依旧……
棠景意:“……”
完蛋,他的大脑是被污染了吗。为什么这个时候还在想这些。
“在想什么?”陆雁廷凑过去, 见他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忍不住皱眉,“在想谁, 你把我当成谁了?”
“没有。”棠景意说,他当然不可能把人弄混。
007适时插刀说:【顶多也就是把世界弄混而已。】
棠景意反驳:【这怪我?谁知道这几个会一起出现的?】
他顿时有些心烦意乱,坐起身道,“我先去洗澡。”
“一起。”陆雁廷不依不饶地缠上来。
“你——”棠景意欲言又止, “昨天没闹够?腰不难受了?”
“难受,当然难受了。”陆雁廷立即打蛇随棍上, “我都多久没那什么了,昨天第一次, 你还那么用力。我就说顾云深肯定没让你舒服,你昨天唔——”
张狂的狗嘴被捂住,陆雁廷唔唔两声,试图挣脱,棠景意又欺压上去,警告道:“闭嘴。”
于是陆雁廷顺势躺倒,抬腿勾住他的腰将人压向自己。
“闭嘴,也可以。”狗东西眼睛一转,“往嘴里塞个唔唔——”
棠景意咬牙切齿:“陆雁廷,你是不是欠揍?”
狗东西在他手底下躁动地连连点头,一头黑发乱糟糟地压在枕头上,眼睛却是亮的很,一眨也不眨地看他。
棠景意没好气地把他往床上狠狠摁了摁,径自翻身下床,走去浴室。
昨天弄完还没来得及洗澡,身上出了汗的感觉非常不舒服,他实在是一分钟也忍不了了,便也懒得和陆雁廷多计较,只想赶紧洗个澡。
狗东西揉着腰坐起来,见浴室门关上,听见落锁的声音,忍不住一撇嘴,余光瞥见床头柜上扔着的棠景意的手机亮了起来,他探头一看,登时气得笑出声。
顾云深:【棠棠,起床了吗?】
顾云深:【早上我去找客户,回程会路过你那儿,中午一起吃个饭?】
顾云深:【今天遛小久了吗?】
顾云深:【你带走它这么久,我也有点想它了,我接它回来住几天吧,你也一起回来,好不好?】
顾云深:【棠棠?】
顾云深:【棠棠,不在家吗?】
最后一句一看就是上家里找人去了,陆雁廷一把抓过手机,正轮番试着解锁密码,那头忽然一个电话就打了过来。
陆雁廷眯眼,果断放弃了密码,立刻接了起来。
“棠棠?”
听到电话被接通,顾云深的声音不自觉的变得轻柔,“我在门——”
“顾云深,一大早的烦不烦?”陆雁廷攥着手机说,“睡得好好的都被你吵醒了,干什么?”
电话那头安静许久。半晌,传来顾云深冷漠的声音:“陆雁廷?”
“是我。”陆雁廷说,“棠棠在洗澡,有什么事?”
电话被挂断了。
陆雁廷把手机丢回床上,他在电话里和顾云深耀武扬威了一通,然而实际上心情却又没有这样畅快。
他顶着乱七八糟的鸡窝头坐在床上等棠景意出来,浴室门一开,他就下床要过去。
然而棠景意却只听见砰一声响,透过湿漉漉的头发,他看见陆雁廷摔趴在地上。
棠景意:“你干什么?”
狗东西:“……腿软。”
他一点都不避讳,当然是不觉得有什么好羞耻的,又三两下爬起来,甚至以此为把柄去和棠景意抱怨:“你掐的我大腿都青了,棠棠你昨天晚——”
“闭嘴。”
棠景意忍无可忍地再次打断他的话。
陆雁廷止了声,他定定地看了棠景意一会儿,心里的烦闷在接到顾云深的来电后达到了顶峰。昨夜的亲密并没能安抚他什么,昨天棠棠喝了酒,陆雁廷比谁都知道后来的事是怎么发生的。
他无法不去在意棠景意接二连三的拒绝,也实在是维持不住玩世不恭、好似占了上风似的体面,只扯了下嘴角,道:“怎么了,不能说?”
“因为顾云深不会这么说,是吗?”
外面传来轰隆的雷响,棠景意擦着头发的手倏地顿住。他忍不住皱眉,觉得有些不对头。他当然是了解陆雁廷的,既熟悉他们相识之前的狗东西,也熟悉失忆后的狗东西,更熟悉与他相恋在一起后的狗东西。正是因为太过熟悉了,所以对于陆雁廷身上的变化,又或是前后不同时间的对比,棠景意确实少了一些敏锐。
房间内一时寂静,只有外面沉闷的云层中不安地涌动着的气流在发出厚重的闷响。
“怎么不说话了?”陆雁廷自嘲一笑,“我以为你会问,问我是不是都记起来了。”
棠景意微微抿唇。
狗东西真的想起来了,不——不只是想起来,甚至认出了他,到底是什么时候……
“我怎么会认不出你。”陆雁廷短促地笑了下,似乎在为棠景意的踟蹰和质疑感到荒唐和悲凉,“你就出现在我身边,不管是陆以棠还是棠景意,不管你是人还是一株草,只要你出现在我眼前,我当然能认得出你。”
“还是说,”陆雁廷盯着他道,“你觉得,我会随随便便就让一个人上我?”
“在你眼里,我就是那种随便的人?”
“……我没有那么想。”
棠景意平静地开口。
“那你到底是怎么想的?!”陆雁廷近乎失控地质问,耗尽的体力艰难地支撑着他的情绪,让剧烈起伏着的胸膛发出不堪重负的嗬嗬声响,“你明知道是我——你回来了那么久,你知道我没有订婚,你明明知道,我不可能——我从来,”他攥紧拳头,满腔的委屈和酸涩让他止不住地声音发颤,“我从来……从来,都只喜欢你一个人。”
陆雁廷可以不在意顾云深,如果棠景意介意他们的过去,更愿意接近失忆的他,陆雁廷甚至宁愿装作自己从未想起来过,就一直这样失忆下去。
他本没有打算揭穿这件事的。
本没有打算揭穿这件——他拼了命的想要靠近、几乎是依靠本能地认出了改头换面的棠棠,可棠棠明知道是他,明知道他没有变心过,却还是丢下他而去和别人在一起——这样一件,可悲又可笑的事。
棠景意沉默不语,眼睛通红的小狗站在原地看他,让他再难说出什么绝情的话。陆雁廷从来就不曾亏欠他什么,对于他的心意,棠景意从始至终都是知道的。狗东西看起来乖张肆意,实则一腔真诚热烈,他比谁都要执拗倔强,但凡他认定的事情,别说撞南墙,他就是撞得头破血流也不会回头。
“……你既然有这么多想说的话,”棠景意轻声说,“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狗东西带着点鼻音地说,“告诉你我想起来了,然后呢,你就会不要顾云深选我吗?”
于是棠景意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也许比起他,在陆雁廷看来,自己才是出轨背叛的那一个。
“你喜欢他?”小狗问,在说到那两个字的时候,几乎快要忍不住哽咽。他从没有想过这样甜蜜的字眼有一天会用在棠景意对别人上,“顾云深到底有哪里好,你这么喜欢他,还跟他一起养猫?”
棠景意:“……”
得,他又得想法子圆小久的事了。
看着红眼睛小狗,棠景意到底是没能狠心再说出什么来,心里的思绪千回百转,最终只是轻轻叹气道,“怎么就哭了。”
狗东西不常哭的,除了在床上。
“怎么了,你心疼吗?”狗东西哼哼唧唧地说,他憋着眼泪,鼻音越来越重,“你跟顾云深睡爽了,还会关心我哭不哭?”
棠景意:“……”
狗东西三言两语离不开顾云深的事,他一时无语,陆雁廷瞅着他,虽然有时候爱吃醋使性子,可到底是不敢闹得太过。见他不说话,又有些不安地抿了抿唇,自己走上前去拉他的手。
“现在你知道了,我已经想起来了。”
陆雁廷努力让自己忽略刚才没得到答复的关于顾云深的事,他一遍遍在心里说,不着急,不能着急。他们来日方长,他才是正儿八经和棠景意在一起过的恋人,顾云深顶多算个棠棠寂寞时候打发时间的一夜.情,越不过他去。
“然后呢,你什么打算?”
棠景意:“……打算?”
“你想耍赖?”陆雁廷气极反笑,“昨天你自己说的我们在一起,同意江语城他们叫你嫂子。我告诉你陆以——”他一卡壳,又改口,“我告诉你棠景意——那是你自己明明白白说的,别想反悔!”
“再说,”陆雁廷加重语气,“之前你飞机失事,我出了车祸。那顶多只算得上是丧偶,又不是分手!”
【确实。】007托腮沉思,【要这么说的话,你和顾云深才是正儿八经分手了。】
棠景意:【……闭嘴吧。】
“你不觉得奇怪?”他反问陆雁廷,“关于我现在的情况。”
“这有什么可奇怪的,”陆雁廷一脸不可思议地看他,“我管你是人是鬼,是转世投胎还是别的,反正你是回来了——”说到这儿,他又啧了一声,“你是鬼倒好了,我找个道士把你收到瓶子里,天天摆在床头,哪儿也不让去。”
“还是说……”
见棠景意不说话,陆雁廷越发放肆起来,“你这不是转世,你本来就是妖怪?那肯定是一只狐狸精才长这么好看,来,让我看看尾巴藏哪儿了。”
说着就又要动手乱摸,棠景意忙又攥住他的手腕,“陆雁廷!”
“我在呢,”陆雁廷说,顺着他慢慢放松了力道,“我在的……棠棠,你再叫叫我。”
“……陆雁廷。”棠景意无奈。
于是狗东西才又笑起来,一把向前扑过去抱紧了他。
他们本就起得晚,这么闹了一通,等到出门时已经是临近中午十一点了。见棠景意拿起手机看消息,陆雁廷才状似无意地说:“哦,刚才顾云深给你打电话。”
棠景意:“……什么?”
“我帮你接了,”陆雁廷热心肠地说,“我跟他说你在洗澡,有事过会儿说。”
棠景意哪里能不知道他的花花肠子,于是乍一思量,才意识到刚才狗东西的反常是因为什么。
他还顿在原地没反应过来,陆雁廷走过去一把揽过他的肩,说道:“走,送你回家。”
他语气随意,好像又回到了过去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外面已经隆隆地下起了雷雨,陆雁廷却觉得凉爽而惬意,心情从来没那么好过。
他坚持要送棠景意回家,咬牙切齿地想着如果到时候顾云深还敢等在外面——
“喵。”
然而没有,门外没有,家里也没有,只有小久扒拉着空食盆冲棠景意喵喵叫。
陆雁廷看着棠景意把那只壮硕的狸花猫一把抱起来,想到这是和顾云深一起养的,又有些不高兴起来。
“你——”
他本想问顾云深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见棠景意低头和猫咪脸蹭着脸,好似整个人都柔软了下来。陆雁廷又不想说话了,他安静地看了一会儿,说:“棠棠,这就是你年轻时候的模样吗?”
棠景意抬眼看他。
陆雁廷笑说:“当初我们遇见的时候都不小了,我还从没见过你读书时候的样子。”
“现在吧……”他凝神心算了下,“我都三十好几了,你还是年轻。”陆雁廷顿了顿,很快又自己笑起来,“真好。”
“……陆雁廷。”棠景意把小久放下,“不管怎么样,那都过去了……”说到一半,又觉得这话似乎似曾相识。
007嘲笑道:【没创意,你对顾云深也是这么说的。】
“过去?”陆雁廷盯着他,笑了一声,“怎么,想和我分手了?”
第53章 第 53 章【加更】
陆雁廷与顾云深就是这样截然不同的性子。
陆雁廷帮棠景意接起顾云深来电的时候他正等在门外, 可当他们回家的时候,顾云深却已经不在了。可这事儿如果换做陆雁廷,他绝对是要在门外蹲到棠景意回来, 面对面地质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比如现在,他就这样直视着棠景意, 问他道:“到底是怎么了,你是要跟我提分手么?”
陆雁廷纵然有这样那样的缺点,可是爱与不爱, 喜欢与讨厌, 他从来都是坦诚, 毫不遮掩。
“在我收了你父亲给的支票后, ”棠景意提醒他, “我们就已经分手了。”
“是吗。”陆雁廷笑了下,“我记不太清了, 我脑子还没全好。”他故作茫然地拍拍脑袋,又说, “老头子给你多少,八百万?还是一千万?”
其实棠景意也忘了,可是根本不需要他回答, 陆雁廷便云淡风轻道:“不管多少,我出双倍。行,这事儿过。”
棠景意:“……”
他移开眼,“你——”
“我不明白。”陆雁廷执拗地继续追问, “前段时间我们还一起吃饭,一起骑马, 为什么后来突然就让我别再来找你。”
除了系统任务完成以外,棠景意给不出合理的回答。他突然有些后悔, 现在任务结束并不意味着和以前一样可以即刻脱离世界,也许他不应该把路走得太死。
“……没有为什么。”
棠景意说。
“只是不想见你了。”
“不想见我?”
陆雁廷双手插兜,他显然并不相信这个答案,可是这样绝情的话还是让他如坠冰窟一般指尖发麻。
陆雁廷几乎要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他不愿意相信棠景意真的对他半点情意都没有,只得死死压抑着心底的翻江倒海,问他道:“那天在楼梯间——”
“那天在楼梯间,不是你说的吗。”棠景意重复他的话,“逢场作戏而已。”
因为不想他为难陆笙,因为想从他那儿知道傅初霁的消息。
陆雁廷捏紧拳头,他动了动嘴唇,像是想说什么,但试图忍住。就这样反复斗争许久,但最终,对心上人渴望还是战胜了那点微不足道的自尊心,他笑了下,固执地说:“我不信。”
之前棠景意并不知道他恢复记忆,以为用一句逢场作戏就能给他打发。没关系,陆雁廷原也没打算撕破脸,他愿意陪着他演戏,给他这个台阶,就当他们从未相爱,就当一切重新来过,只要棠棠喜欢。可现在不同了,在发生过那么多之后,在他们共同忆起了那段过去之后,他不信——
“你要真是这么想,”陆雁廷一字一句地说,“你就明明白白告诉我,说我们在一起的那五年全都是虚情假意,说你讨厌我,说你根本不想和我在一起。”
“说吧。”
他状似大无畏的轻松模样,可最后那两个字却是怎么也抑制不住的颤抖。陆雁廷恍惚意识到他们在在一起五年之后,自己竟然还是对棠景意一点儿把握也没有,他似乎永远都在追逐月亮的路上。
但,那又怎么样?
他不需要将月亮攥在手里,他只需要能够照到月亮的光辉就好。只要能让他照着哪怕那么一丁点儿光,他就能永远不知疲倦地追逐下去。
室内一时寂静无言,只有小久吃饱喝足后响起的呼噜声。
随着棠景意的沉默,陆雁廷心里悬着的心慢慢放了下来。
他不知道棠景意为什么忽然这样善变,可怎么样都好,不管是什么原因,不管是因为什么而使得棠景意不愿直说,但只要有此刻的迟疑就已经足够了——只要,棠棠对他也是犹豫的,就足够了。
“我知道……”陆雁廷去拉棠景意的手,“过去是我不好,不管怎么样,都是我没协调好家里的事,才让你为难,决定离开。”
“如果不是这样,你也不会坐上那班失事的飞机。”
“你现在回来了,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但我知道,这只是一个巧合。”
一个……并不一定发生的巧合。
陆以棠可能转生回来,像是忘了喝孟婆汤的一次重新投胎。但陆以棠也可能真的死在那场事故中,灵魂就此消散。这个巧合并不能让陆雁廷真的松一口气,去原谅自己的无能。
“我知道你怪我。”陆雁廷说,“你拿了老头子的钱离开,是在赌气。”
棠景意:“我……”
“这是应该的,是我不好。”陆雁廷自顾自地说,“在你回来后,我竟然没记起来你,这也是我的错。你的变化其实不大,我一直觉得熟悉,只有跟你待一起的时候才不那么容易头疼。可我还是没想起来……”
“你生我的气,也是应该的。”他继续给棠景意找借口,又或者是在给自己找理由,“可是顾云深——棠棠,你不能,他……他不是——”
在说到顾云深时,陆雁廷尽管对棠景意另有新欢的事无法接受,却还是克制着没有把那所谓的“替身”真相说出来。
棠景意静静地看着他,他无法去责怪陆雁廷,因为当初是他在需要两人共同面对的时候率先撒手离开。
这段感情对他来说是一个随时可以切断的任务,可对于陆雁廷……
在发生那么多事之后,他依旧在为棠景意找借口,只字不提自己的委屈和受伤。
棠景意垂下眼,说:“……没有要分手。”
陆雁廷一怔。
这是他想听的话,可当棠景意真的说了,他却又不敢相信了。
于是棠景意重复了一遍:“没有要分手。”
这回陆雁廷听清楚了,他倏地抿紧了唇,平日里的嚣张肆意全不见踪影,就像是个流浪了很久的孩子忽然得到一件稀释珍宝一样不知所措。
可他不敢再问再确认,生怕棠景意再多考虑一会儿就要后悔。陆雁廷一下抱紧了他,嘴里反复说着对不起,又反复保证:“不会再那样了,这回我能处理好,老头子老了,我不会让他再能来找你麻烦,棠棠……”
可——实际上,现在的社会,早已经不是几十年前□□仗势欺人只手遮天的时候了,更何况陆家也不是什么□□。当初的棠景意和陆雁廷父亲的会面其实很短暂也很融洽,老爷子声情并茂地诉说陆雁廷作为家族继承人的辉煌未来,然后礼貌地请求他离开,棠景意同样礼貌地答应,谈话就此结束。
陆雁廷不可能不知道。
在事后,老爷子必定极力和他渲染他那心上人是如何见钱眼开,拿了支票就走得头也不回。
可陆雁廷不会相信的。
即便那就是事实——他们彼此都知道,棠景意确实拿钱走人了,所以才坐上了那班失事的飞机。然而,当所有的事碰上生死的时候好像都成了小事,面对着死而复生回来的他时,陆雁廷不再计较他的主动离开。甚至于,还主动给他找着借口,将一切错误揽到自己身上,好像这样就能合理化他的被抛弃。
【棠棠,】007说,【你别冲动……】
其实棠景意也说不清是不是该分手,可他知道的是,他不愿对陆雁廷说出那些难听又绝情的话。
其实人的心思很容易看出来。就好像是抛硬币一样,看似交给命运,但其实在抛出那枚硬币,紧盯着想要辨别正反的时候,心里便也已经知道了想要的选择。
007很想问,那顾云深呢?可转念一想,又不觉得有替顾云深问这句话的必要了,这或许就是勇敢的人先享受爱吧。
“过去是我不好,”陆雁廷还是说,“是我太张扬,我光想着我们在一起就不能让你受委屈,就得昭告天下,我没想到……”
其实他不是没想过家里会不同意,陆雁廷早已经做好了抗争的准备,只是棠景意的离开太过突然,而那场谁也没有意料到的飞机事故,更是阻断了一切可以转圜的余地。
陆雁廷失而复得,抱上了就再不肯撒手。棠景意有些不适应,拍拍他的背示意他退开,又问道:“你什么时候记起来的。”
“……也没多久。”陆雁廷含混道,他不情不愿地松了手,小心地看了眼棠景意,见他依旧拧着眉头,语气便又弱了几分,说,“我也不是故意要瞒着你,只是……”
只是,如果说他是因为失忆而认不出棠棠。可棠棠明知道他是谁,也知道根本不存在什么莫须有的未婚妻和订婚,却还是与他故作不识,好像他们从未相爱过。让他如何有底气去告诉棠景意,说他忆起了他们的过去——那段对于棠景意来说可能是个累赘、不愿意记起的过去。
陆雁廷安静许久,他低垂着眼没有抬头,以一个带着些逃避和软弱的姿态,抛出一个他想了很久的问题:“你希望我记起来吗?”
这是个好问题,棠景意认真地思索着。他抱起小久放到腿上,摸着猫咪毛绒绒的脑壳儿继续思考。狸花壮士在他的手掌下舒服地伸了个懒腰,惹得陆雁廷又不高兴地看了好几眼,这猫在他眼里无异于是顾云深的代名词,和他一样讨人厌。
“我没有这么想。”
最终,棠景意给出这个答复。
在陆雁廷是否恢复记忆这件事上,棠景意确实没什么特别的想法。毕竟就算是失忆后的狗东西也一样难缠。
“那你是怎么想的呢?”陆雁廷轻声问他,“你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是谁?”
“我只是觉得,”棠景意说,“你不记得我,或许也是件好事。你父亲对你期望很高,如果我从未出现过,也许——”
“是吗,”陆雁廷笑了下,“原来你是为我好,不想来祸害我,只好去祸害顾云深了?”
这话听着实在过于阴阳怪气,棠景意不由得侧目,无语道:“……你能不能不提他。”
陆雁廷当机立断地:“不能。”
他负气地与棠景意对视,冷笑道:“你睡都睡了,还怕我提?”
棠景意:“……”
陆雁廷斩钉截铁地说:“明天我就搬过来。”
棠景意同样果断道:“不行。”
陆雁廷:“那你搬——”
“不行。”
“……为什么?!”
陆雁廷狠狠磨牙,不甘又委屈。
“我有我自己的事。”棠景意说,“再说,你那边想好怎么解决了?”
“那当然。”
出乎棠景意的预料,陆雁廷回答得十分利索。
“早在记起一切之前,我就已经又一次喜欢上你了。”
尽管大脑忘记了,灵魂却还是会记得,并且再次坚定不移地爱上他。
“所以我是真想过了的,棠棠,当然不只是说说而已。”陆雁廷认真地说,“老头子年纪大了,陆家迟早是我的,但我还是要让这个时间点尽量提前。如果不行……”
如果不行,那他就把棋盘扬了,谁也别玩。
这一次,他绝对会小心再小心。
第54章 第 54 章
陆雁廷说要低调, 但他好像生来就不知道低调二字怎么写。隔天周一,棠景意就再次在公司看见了他。
陆雁廷和周淙予是表亲,两家从亲缘到商业生意上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合作自然也是十分之密切,有业务往来并不奇怪。只不过因为双方关系稳定, 这些业务从来不是陆雁廷需要重点关注的对象,很少亲自过问。
可现在——
棠景意被堵在茶水间里,他面无表情地抬眼, 陆雁廷正穿得人模狗样地打着领带, 一手撑着墙拦在他面前。
“棠棠——”
规矩不过五秒钟, 狗东西便忍不住要凑近。
棠景意后退一步, 皱眉叫了声:“陆总。”
茶水间的门向来是不关的, 陆雁廷止住身形,他当然不是不分轻重的人, 可忍了再忍,还是止不住上扬的唇角, 傻乎乎地说:“你叫得真好听。”
好听得让他想起了两人曾经在他办公室落地窗前有过的甜蜜过往。棠棠一贯没什么耐心,有时候被缠得烦了就爱这样皱着眉叫他,虽然声调毫无起伏, 偏偏力气又大得很,炙热的身体全然不似声音那样冰冷不近人情。
棠景意:“……”
棠景意:“你——”
他正要说什么,余光却瞥见门口的地面上晃过一道影子,几近悄无声息, 因而陆雁廷也并未察觉,自顾自地问道:“晚上一起吃饭?我来接你。”
棠景意顿了顿, 说道:“不了,晚上要加班。”
“加班?”陆雁廷皱眉, 继而不满,“周淙予怎么搞的,实习生才多少工资,还压榨你们加班。”他不高兴地一撇嘴,“你别理他,周淙予自从他那宝贝弟弟死了后就只知道工作,让他自己加班去,带上其他人干什么。”
门外的影子一动,像是枝头坠着的枯叶,被微风一吹,便要摇摇欲坠起来。
“……好了。”棠景意微微抿唇,“改天再吃吧。你不是待会儿还要回公司开会,不回去?”
“回啊,”陆雁廷懒洋洋地抱着手臂,“陆笙在底下帮我热车呢,不着急。”
陆雁廷不喜欢陆笙,可每回和棠景意见面的时候,却又总会带上他,让他鞍前马后的忙活。像是要证明什么似的,刻意地磋磨。
“你之前,”棠景意说,“没和陆笙这么熟。”
“是吗?”陆雁廷故作疑惑,然后又笑,“那可能是我以前没发现陆笙能力出众吧,现在我身边正缺人用,能者多劳嘛……你说是不是?”他盯着棠景意,像只护食的狗。
棠景意当然知道陆雁廷的用意,不由无奈,觉得幼稚又无聊。他没有再说什么,只嗯了一声,说:“早些下去吧,我先回去工作了。”
等到他走出去的时候,门外的人依然在。
“周总。”
周淙予端着杯子,像是刚刚路过一样,冷淡地颔首。
棠景意没有停留,径自离开了。
直到脚步声快要消失在转角,周淙予才又一次悄无声息地转过了身,目光落在那道背影上,在背影消失后又紧跟着低头去盯地上的影子,但很快,连影子也不见了。
周淙予并没有意识到,他看了棠景意多久,陆雁廷就盯了他多久。直到身后传来一声,“周淙予。”
周淙予回过身。
陆雁廷站直了身子,他像是盯着他看了很久,久到就算是狗东西也足够收拾好情绪和表情。
“怎么着,铁树开花了?”
他说,语气调侃,然而眼里却丝毫看不出笑意。
周淙予有些心不在焉,却还是不喜他散漫的态度,皱眉道:“胡说什么。”
“胡说?”陆雁廷笑了声,“我怎么觉着,你倒是很清楚我的意思?”
他当然知道。
在过去以及现在的无数个日夜里,周淙予没有一刻不在为自己无法展示于人前的龌龊心思而感到心虚和羞耻。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对于周淙予而言,好像连落荒而逃都做得比别人更体面。陆雁廷一言不发地伫立许久,半晌,才冷着脸离开。
棠景意今晚是要加班的,只不过不是在琅璟,而是要去中洲改论文。现在已经是八月份,就快要开学了,开学后紧接着的就是中期答辩,导师催得紧,批复得也勤快。棠景意平时要上班,就只能晚上抽空过去连内网查数据改论文。
棠景意吃过晚饭后先回家了一趟,收拾猫包带上了小久,才打车去中洲。
自上个周末后他就没再和顾云深见过,虽然顾云深的消息还是一如既往,报备自己每天的行程,也许是忙于出差,没有再登门。只是知道他今天要过去,便问他能不能带上小久。
棠景意很少在小久的事情上拒绝他——虽说他们分开了,但猫毕竟是一起养的,不说两人还在一起那会儿,就是过去那几年也都是顾云深独自在照顾,舍不得也是人之常情。
小久不喜欢猫包,待了一会儿便闹着要出来。还好棠景意带了牵引绳,在下车后给它套上绳子抱了出来。中洲的前台通过猫认出了棠景意,一路引着来到高管专用的电梯处,帮他刷好了卡才离开。
和他相比,小久倒好像还更熟悉中洲一些,端坐在棠景意怀里昂首挺胸如同掌舵的舵手。棠景意却抱得手酸,脚步不停地拐进顾云深的办公室,健硕的狸花壮士挡住了他大半部分视线,直到感觉小久缩回脖子,不安地在他怀里蛄蛹了一下,棠景意才忽然意识到好像不大对,探头往里看去。
现在已经是晚上八点多,大部分员工都下班了,棠景意走过来时透过玻璃隔断看见有个人影站在窗边,他也没多想,只以为是顾云深在等他才没敲门就进来。结果这会儿把怀里的猫头按下一看,才发现那不是顾云深,而是许久没见的唐镜。
在视线交错的刹那,两人皆是错愕。
在震惊之余,棠景意大概比唐镜还要意外和不知所措。毕竟对于唐镜来说他或许只是个陌生人,但对他来说,夹杂在他和顾云深过去的唐镜给他带来的观感却要复杂许多,让他一时之间愣在原地,下意识地就要后退,“抱歉我——”
“你好——”
在声音重叠的时候,两人又不约而同地顿住。
然后,唐镜噗嗤一声笑了。他走上前,看起来依旧从容而温和,向棠景意伸出手说:“你好,我是唐镜。”
棠景意有些茫然于他的主动,下意识地跟着握了握手,“你好,我是棠景意。”
“棠……”
唐镜微顿,但他礼貌客气惯了,笑容远比大脑转动的速度要快许多,他笑着说:“棠景意?真是个好听的名字。我听云深说起过……”他说,脸上的笑容再次微妙地凝滞了片刻,但很快又变得自然起来,“这是我们第二次见面,对吗?”
“对。”棠景意点头,他不知道顾云深有没有跟唐镜说过什么,但眼看对方似乎有话要说,眼看着也躲不开,索性在沙发上坐下,“上次也是在办公室。”
客观来说,棠景意并不讨厌唐镜,甚至还挺喜欢他——作为朋友来说。没别的,只因为唐镜确实是个很好的人。如果说在过去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里最无辜的是阮棠,那么第二无辜的就是从头到尾全不知情、却又莫名其妙失去了两个朋友的唐镜了。
但不讨厌归不讨厌,现在作为棠景意,他对唐镜确实没什么太多话可以说。
棠景意不再搭理他,四下张望了一会儿,又问:“顾总不在吗?”
“王秘说他临时有事,”唐镜说,“一会儿就回来。”他的视线被躺在棠景意腿上呼噜噜叫的小久吸引过去,笑说,“这只猫现在是你在养?”
“嗯?”棠景意有些跟不上他突然转换的话题,“嗯……”他说,绞尽脑汁地试图想出一个合理的借口,“也没什么,就是……”然后他就看见唐镜还在笑,温柔包容得像是在看一个稚气的孩子,并不介意他的冷淡。但其实他们的岁数差得并不多——当然了,是对于当时来说,现在的他们差了一轮有余,毕竟唐镜比顾云深还要大上几岁。
“云深……是真的很喜欢你。”唐镜说,有些感慨,然后又是一阵尾音短促结尾的停顿。
棠景意知道他反反复复的欲言又止是为了什么,他和过去的阮棠长得太像,任谁见了他又和顾云深攀扯上,都会产生这样那样的联想。
“没有,我们没什么。”棠景意说。
唐镜当然并不相信,又去看那只和棠景意格外亲近的猫,再看面前的青年,心下不由怔忪。他挑起嘴角笑了笑,又问:“这样么?我以为你们……”
“我有点好奇,”棠景意说,“你很希望我和他在一起?”
唐镜一愣,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就如同某种探问一样,实在不太礼貌。他一下敛了笑,歉意道:“抱歉,我不是故意……我没有别的意思。云深很看重这只猫,小久这么黏你,我还以为……”他没有介意棠景意的尖锐,只再次认真的道歉,“抱歉。”
“没关系。”棠景意很快说,他从来都没怪过唐镜,当然也无意给他难堪,“唐镜、唐先生——”
“不要紧,叫我名字就好。”唐镜笑说,“刚才是我不好,说错了话,别见怪。”
在知道棠景意不喜欢顾云深后,他看起来比刚才要放松许多。这么多年过去,唐镜自然是很愿意也很欣慰顾云深能走出来、能有人陪伴。可是如果这人和阮棠长得那么像,却就不那么美妙了。作为朋友,他当然不想拆顾云深的台,可出于自己的原则,他也很难见到这么年轻一个孩子被顾云深蒙在鼓里而袖手旁观。
“不会的,您太客气了。”棠景意说,“您找顾云深有事?要么我先回去,改天再——”
话音未落,外面急促的脚步声便引得两人同时抬头,只看到顾云深匆匆掠过的侧影。
“看来我们俩得换一换才对,”唐镜笑说,“我估计得先走了。”
他的预感没有错,顾云深快步踏进办公室:“棠棠——”然后看到唐镜,眼里再次拢起厚重的云雾,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他好像都没能摆脱看见棠棠和唐镜共处一室时的慌张与害怕,即便如今的棠景意已经全部知情。
“顺道路过,看你灯还亮着就上来看看,没什么别的事。”唐镜起身道,“那我先走了,你们慢慢聊。”
顾云深嗯了一声,见唐镜和他道别完又去看棠景意,棠景意也跟着挥了下手,“拜拜。”
唐镜笑着冲他点头,带上门离开了。
“……棠棠?”顾云深艰难地从飞快鼓动着的心跳声中回过神来,“对不起,临时有事耽搁了,等很久了?”
“没有很久。”棠景意说,把小久塞给他,“喏,给你。”
然而此时顾云深却顾不上猫了,胡乱接了过来搂住,踟蹰片刻,又问:“你和唐镜……”
“刚好碰到就聊了几句。”棠景意说,“他还是和过去一样,没什么变。”
也许一起回忆共同的人和事就是会无形之中拉近距离,棠景意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语气不知不觉变得柔和了起来,顾云深察觉到了,可这变化却不是因为他。
“……嗯。”顾云深轻声应道,“他一贯是这样自由自在的,这么多年了,一个人也过得挺好。”
棠景意回想了一下,好像就算是过去他和顾云深在一起的那几年也没见唐镜领过男朋友或者女朋友出来一起玩,不由好奇道:“他没找对象么?家里不催?”
顾云深怔了怔,迟疑道,“应该也是……催过的吧……”
棠景意很快从他从他不确定的口气中看出来,自他离开后,顾云深和唐镜他们几近断交,这样的私事怕是也不清楚。
于是空气一时寂静,顾云深注视着他,笑说:“你回来后才第一次和唐镜说话,比起对我,倒好像更关心他些。”
“喵嗷——!”
小久被顾云深抱得不舒服,挣扎着伸出爪子推开他,蹬着他的手臂跳到地上,舒展着伸了个懒腰。
棠景意瞥了顾云深一眼,“你不是就好好地在我眼前么?”
“在你眼前的人太多,”顾云深说,“我总怕你看不见我。”
他说得意有所指,让棠景意没法不联想到周末陆雁廷搅和了的那个电话。但顾云深神色如常,笑容还是温和,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起身道:“要改论文对吗?把U盘给我吧,我帮你连内网。”
这并不是棠景意熟悉的样子,过去的顾云深连他和舍友走得近些都要吃醋介意,他或许足够隐忍,却算不上大度。
但是今晚的顾云深除了格外舍不得小久,好像也没什么其他异常。
论文加班结束后,顾云深把棠景意送到公司门口,小久还躺在他怀里吧唧吧唧吃猫条。
棠景意抱着猫包等在一旁,顾云深抱着小久掂了掂,又靠向他,说:“小久好像胖了点,你看它双下巴都出来了。”
棠景意跟着看了眼四仰八叉的狸花壮士,他天天养着不觉得,顾云深这么一说,倒真是……
他伸手揉了揉小久肥硕的猫脸,又挠了挠下巴,说:“行,回去减肥。”
顾云深把吃完的猫条随手揣进口袋,将小久放进猫包,拉好拉链。
“不早了,回去吧。”
“嗯。”
两人就此告别,平淡得仿佛只是普通朋友的会面而已。
顾云深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往回走,他步伐很慢,像是等待着什么,而后不久,便听身后传来一声怒气冲冲的叫喊:“顾云深!”
顾云深慢条斯理地回过身,毫不意外地看见了陆雁廷冷若冰霜的脸。
第55章 第 55 章【加更】
陆雁廷走出公司时已经是晚上八点。
下午下班后他就一直加班到了现在, 一个人的生活干什么都没劲,陆雁廷连饭也没吃,他坐在车上发了会儿呆, 调转方向去了琅璟。
可他并没能找到想找的人,战略投资部一片漆黑, 连电动玻璃门都落了锁,直挺挺地拦在他面前。
陆雁廷有时候挺烦自己的直觉的。
当他叼着烟蹲在中洲外边的马路牙子上,看见棠景意从里面出来的时候, 有那么一瞬间, 陆雁廷倒宁愿自己在离开琅璟时没有过那个一闪而过的念头——棠棠……会不会是去找顾云深了?
然后他就追来了中洲, 像是守株待兔一样地蹲守着, 嘴里咬着根没点燃的香烟, 像棵快要腐烂的蘑菇一样地焉头巴脑地种在了马路牙子上。
远远地,他看见棠景意抱着猫从中洲的大门里走出来, 顾云深跟在他身侧。
他们离得很近——至少从陆雁廷看过去的视角是这样,那只只会喵喵叫的胖猫就夹在两人中间, 让他们看看上去好像是和谐的一家三口。
陆雁廷用力地咬着烟屁股,烟草的苦涩气味再次顺着舌尖蔓延进口腔深处。等到棠景意离开后,他才将被咬的稀碎的香烟随手揣进口袋里, 朝顾云深大步迈了过去。
“顾云深!”
顾云深转身,丝毫不意外地看见陆雁廷怒气勃发的神色。
“我警告过你,”陆雁廷咬牙切齿地,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 大堂中央明亮刺目的水晶吊灯将他的眼底映出一片冷光,“顾云深, 我警告过你,你再敢缠着他——”
“我为什么不敢。”
顾云深反问, 他觉得可笑,挥手示意紧张迎上来的保安退开,平静道:“我和棠棠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和我有什——”陆雁廷被气笑了,他向来不太沉得住气,气急败坏道,“你还要不要脸,是周末那通电话我说得不够清楚?!”
“电话,”顾云深笑了,“所以呢,你想说什么?”
不等陆雁廷说话,他又说:“你和棠棠睡了,那又怎么样?”
他讥诮地一掀唇角,“说得好像他只睡过你一样。”
陆雁廷确信他听见了自己脑子里“嗡”一声炸响的声音。
他一把攥住顾云深的衣领,冲顶的怒气让他有一瞬间的眼前发晕,但那只是非常短暂的一瞬间而已,很快的,他再次将怒火对准了面前的入侵者。
“我知道——我知道你是为什么,”陆雁廷短促地笑了一声,他盯着顾云深,只觉有一股怒意在胸腔里横冲直撞,“顾云深,你以为我不清楚?你以为我和棠棠一样被你蒙在鼓里?”
“你缠着棠棠,不就是因为他长得像你那个自杀的前男友?”
陆雁廷气得口不择言,这事儿是他多方打听出来的,其实对于顾云深的前任什么说法都有,有说他吵架分手的,有说远走他国的,也有传言说是自杀了。陆雁廷并不清楚,但当下他实在难以自控,脱口而出了最伤人的一个说法。
顾云深眉间微动,他极力克制,但还是难掩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痛楚。
陆雁廷没有错过他那转瞬即逝的表情变化。他或许是说对了,可此时陆雁廷却并不觉得畅快,在确定了顾云深确实对棠景意目的不纯的动机后,他越发怒不可遏,几近尖锐刻薄地挖苦:“怎么,被我说中了?外面传得那么好听,谁都说你在前任走后伤心欲绝,我还以为有多深情,我看就是你逼死了——”
“够了!”
顾云深甩开他的手,面对陆雁廷时游刃有余的从容面具寸寸龟裂,他被触及逆鳞,颤抖的几次深呼吸后才缓过神来,冷冷道:“我说了,跟你没关系。”
他没反驳。
陆雁廷先是发愣,再是难以置信,“你缠着——你果然还喜欢那个死——”
“陆雁廷!”
顾云深一声怒喝打断他的话,然而对于这件事他确实辩无可辩,棠景意的事情他无法和外人透露太多,更没有任何解释的必要。他不再理睬陆雁廷,转身往电梯走去。
陆雁廷也没有再跟来,当然,这并不是一场能分出高低上下的决斗,顾云深也不是时时都能占领高地。
电梯门叮一声合上,沉闷的喘气声如同拍打海岸的浪潮一般在狭小的电梯间里翻涌。顾云深看见钢制的电梯门中映出自己苍白的面孔,他不需要陆雁廷提醒,存活在这世界上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提醒他曾经做错的事,即便棠景意回来后也依旧如此。
那处被疮疤并没能愈合——或者说那根本从未愈合过,它只是在棠景意来的时候小心地将自己拢起,皮肉细细地贴合在一起,好似一处经过精细缝合的、已经痊愈的伤口。可当棠景意不在的时候,那伤疤便会再次将自己撕扯开,露出内里不断溃烂破碎的血肉。
在电梯门反复关闭又打开的叮声中,忽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打断了顾云深不知道飘散到何处的思绪。他本没打算接,正要挂掉的动作却在余光瞥见来电显示时顿住。顾云深几乎要以为是自己看错了,等到铃声又暴躁地响了几秒钟后才手忙脚乱接起来。
“棠——”
“顾云深,你知不知道傅初霁在哪里?”
对面带着些慌乱的声音让顾云深怔愣了一会儿,他微微抿唇,按捺着缓下声音,轻声说:“棠棠,别着急,出什么事了?”
“他刚给我打视频,但是又不应声,像是喝酒了,那头吵得很,你和他的朋友估计都一块玩的,知不知道他晚上去哪儿了?”
自那次在家中不欢而散之后,傅初霁就再没给棠景意打过电话或者视频。有的只是三不五时送到公司的外卖,要下雨带伞的消息提醒,以及时不时闷声不响矗立在楼下的、雕塑一般的身影。
是的,棠景意其实经常见到傅初霁。
有时是清晨,他起床时拉开窗帘,外面好像足以燃烧整个世界的初升的朝阳带着并不十分舒适的温度,只有一个人会傻乎乎地站在没有屋檐也没有树荫的地方,因为只有那里才能看见家里卧室的窗户。有时是晚上,他抱着小久无聊地满屋溜达,在昏黄路灯的照亮下,在偶然望向窗外的一错眼中,又一次看见那个影影绰绰的身影。
但他们谁都没有先开口,傅初霁不上来,棠景意便也没有询问。就这么维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直到今天。
棠景意在接到傅初霁的视频时其实有些意外,他犹豫了一下才接起来,然而那头却一片漆黑,像是手机屏幕朝下盖在了桌上。可周围环境却又吵嚷得很,有音乐声,笑闹声,甚至是酒杯清脆的碰撞声。傅初霁酒量不错,但他并不喜欢喝酒,别说喝得酩酊大醉,哪怕是醉意微醺的时候也很少,在棠景意的印象中,似乎只有那次……
视频那头没有傅初霁的声音,很快就被挂断了。
棠景意有些忧心,却又没什么办法,只好打给了顾云深。
顾云深攥着手机没说话,他早已经过了和朋友聚会闲聊的年纪,更何况是对于傅初霁——别说兄弟关系,他们就连普通朋友都够不上,话都没说过几句。可对于棠景意来说,想必自己是他唯一能接触到的、同个朋友圈子里的人了。以至于他这样担忧而急切,在回来后的这两年里,这是棠景意第一次因为私事而主动打给他。
顾云深垂下眼,说:“我托人问问,你别着急,问到了之后答复你。”
“你还在公司吗,我去找你。”
棠景意却像是片刻也不想等,顾云深捏紧了手机,说:“在的,你别跑来了,我去接你,等我几分钟。”
要打听个人其实很快,顾云深几个电话就问到了地址,带着棠景意赶过去。
那是一处私人会所,不同于或普通或高档的酒吧,虽然带了会所两个字,但也不是外面那些随随便便也夜总会。私人会所只是保密性和服务性更好而已,通常不对外开放,没有邀请函或是有人带领根本进不去。
顾云深停好车,对棠景意道:“你在这里等我。”
“我跟你上去。”棠景意坚持。
其实他对于这种地方并不陌生,之前和狗东西在一起的时候没少来。他担心会出什么事,不等顾云深说话便拉开车门下车。
顾云深拗不过他,只好跟上。
到了包间门口,顾云深再次止住脚步,说道:“棠棠,你去隔壁空包厢等我吧,里边人多又乱,见了面麻烦。”
棠景意也不喜欢这种场合,便没说什么,顺着服务员推开的门进了隔壁。
不一会儿,顾云深就把人带回来了。
门刚一打开,棠景意便嗅见了浓烈的酒气。顾云深扶着傅初霁,像是丢货物一样将他扔在沙发上。半昏睡状态的傅初霁差点顺着沙发滑下去,棠景意赶紧伸手捞住,不放心地上下打量了一下,又问顾云深:“他——”
“喝多了,没事。”顾云深从服务员提前准备好的托盘里拿过毛巾擦手,棠景意看见了,把傅初霁扶好靠到椅背上,也伸手要了一块。
“不用这么麻烦。”顾云深语气淡淡,他转过身,随手抄起一杯凉白开就朝傅初霁泼了过去。
棠景意一懵,他甚至没反应过来,直到身边的傅初霁呛咳着要歪倒下去,他才忙将人扶住靠向自己,对顾云深怒道:“你干什么?!”
顾云深笑笑,漫不经心道:“这不是醒了吗。”
醒了,但没完全醒。
像是现实,又好像在做梦,在一片令人晕眩的恍惚中,傅初霁听见了棠景意的声音。
不……好像又,不只是声音。
贴合着身体的体温是那样熟悉,这个梦境着实是逼真得过分了,傅初霁甚至能嗅见棠棠惯用的沐浴露的气味,像是颗甜香而微涩的橘子。他无数次的沉溺其中,将这颗橘子糖含在口中反复品尝,像是从未尝过甜味的小孩儿,一吃就要上瘾,再难戒断。
可是……是梦吧,毕竟他已经把橘子糖弄丢了。
傅初霁是时常梦见棠景意的。
有时是光影错乱间相拥着的赤.裸躯体,带着熟悉的力道和气味,强势地入侵着他的意识。有时是在宿舍,傅初霁坐在书桌前,一抬头就能看见棠景意躺在上铺玩保卫萝卜。有时是在酒吧,日常一些的,是吧台前的聊天打趣,再不然,就是在更衣室里……
所以……是梦吧。
傅初霁的理智被酒精和渴望灼烧得炙热,他无意识地呢喃着棠景意的名字,于是好像真的有棠棠贴了过来,凑近了叫他:“傅初霁?”
这个梦境属实是逼真得过分,连说话时的呼气声都这样真实。
梦境里外,傅初霁都在固执而艰难地追逐着那片呼吸。
棠景意正拿毛巾给他擦脸,冷不丁见傅初霁贴了上来,却又像是失了力道,难以独立支撑的上半身缓缓瘫软下去,一个不成型的吻划过棠景意的下颌,顺着前倾的动作埋进了颈窝。
不待棠景意反应过来,顾云深便几个跨步上前,扯着傅初霁的衣服就要将他掀开。
“顾云深——!”
顾云深扭头看他,漆黑的眼睛里一丝光亮也没有,他几乎快要维持不住在棠景意面前温柔和善的面具,动了动嘴唇,轻笑着哑声问:“棠棠,怎么了?”
这样看着我……怕我伤害他?
然而话到嘴边,却只变作掩藏在冰凉刀锋下的一句体贴的话:“放心,我送他回家。”
刚刚见证傅初霁被泼水,棠景意实在很难放得下心。
他踟蹰片刻,问道:“傅初霁住在哪儿?”
顾云深说:“和我父亲他们住在老宅。”
棠景意困惑,老宅……?
顾云深说:“你没去过,我不常回去。”
当然,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过去的顾云深从不回家,他一直和阮棠住在那处写了他名字的公寓里。
棠景意纠结了一会儿,也没什么更好的办法,他总不能把人带回自己家,便没再说什么,点了点头。
第56章 第 56 章
顾云深将傅初霁带回家后, 棠景意便没有再追问这件事。
他并不好奇傅初霁现在的生活,得益于主神系统赋予的丰富的体验感,棠景意曾经当过傅初霁的角色, 也曾是那个傅初霁难以融入的圈子里众星捧月的焦点。他见过那些人漫不经心的漠然轻蔑,也曾坐在人群中心, 听身边人笑着打趣挖苦其他人。与生俱来的优越感似乎就是他们最大的倚仗,以至于能够将那些令人难堪的话当做是玩笑,丝毫不以为意。
傅初霁之于他们, 就像是一块3D立体拼图碎片非得挤进2D的平面拼图里。其实对方并不复杂, 甚至可以说是简单得一览无余。但对于3D碎片来说, 偏得要削足适履, 将自己揉捏挤压成扁平的纸片, 才能够勉强卡得进去。
【啧,】007暗自嘀咕, 【之前我瞅你做的也没那么难啊……】
【不拧巴就不难。】
棠景意百无禁忌,没什么不能做的, 只要能达成目标,他什么都能利用。只要能逻辑自洽,不管是正直还是扭曲的逻辑, 都能行得通。
但傅初霁明显还并不能很好地疏通这个逻辑链,他只能说服了自己去努力接受,却无法说服自己发自内心地改变本性,全然抛弃他所剩不多的坚持。
棠景意原以为他不会和傅初霁那么快见面, 毕竟送他回家的是顾云深,顾云深必然不会愿意让傅初霁知道是棠景意亲自去找的他。可他们相见的日子却又来得这样快——
“啊啊啊棠棠!小景!小甜甜!我的青天大老爷!救命!!我马上要去见丈母娘了, 救命帮我挑个礼物!!”
棠景意:“……啊?”
“我和小月儿要订婚了。”许鑫嘉在电话那头喜滋滋地说,“我对象总说人到就好不用拿东西, 那哪儿行啊,第一次见面可不得留个好印象。”他兴奋得摩拳擦掌,“我打算给丈母娘买条钻石手链,你说呢?”
“钻石手链?”棠景意诧异,“你有那么多钱吗?”
“这不是工作了嘛,攒攒就有了。”许鑫嘉嘿嘿一笑,“我看过丈母娘的照片,漂亮又有气质,差的东西人家也看不上。”
“倒也是。”
“就是款式我还没定,”许鑫嘉为难地挠头,“我是真不懂挑这些,棠棠你之前不是也给你妈买过钻石手链?改天我去找你,咱们去实体店逛逛,你帮忙挑一挑?”
“行,没问题。”
棠景意答应得爽快,就听许鑫嘉又说:“噢对了,老傅也和你在一块儿实习吧,我订三天后的动车票回来,咱一起吃个饭聚聚?”
猝不及防听到傅初霁的名字,棠景意愣了一秒,刚才毫不迟疑的语气下意识地缓了下来:“……啊?”
“嗯?”许鑫嘉好奇地歪头,“啊什么啊,咋了,你俩吵架了?”
棠景意呃了一声,“也,也没……”他顿了顿,含糊道,“傅初霁最近忙得很,不一定有时间,你先问问他吧。”
“成,那我问他。”许鑫嘉利落地挂了电话。
两分钟后,电话就回了过来。
“老傅说他有时间,你呢棠棠。”
“我当然……也有时间。”棠景意说,“具体时间地点你来定吧。”
“没问题!”
是真的很不对劲。
许鑫嘉在三人碰面的那一刻,在看到棠景意和傅初霁对视却齐齐沉默的那一刻,无比笃定地想——出事了。
“坐进去点。”棠景意推推许鑫嘉,他来得迟,许鑫嘉和傅初霁各占了桌子的一侧,他便坐到许鑫嘉旁边。
肯定是出事了。
许鑫嘉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干咳一声,开启话题道:“那什么,老傅你换实习单位了?”
“嗯。原来那个地方的工作氛围不太喜欢。”
傅初霁给棠景意倒上冰可乐,倒完又要去帮他拆一次性餐具,棠景意伸手接过去道:“谢谢,我来吧。”
许鑫嘉二次挠头,“哦……棠棠你呢?”
“琅璟挺好的。”棠景意说,“想入职的话可以考虑过来,待遇和环境都很不错。”
“噢?”许鑫嘉一听待遇好就来了劲,“你晓得工资多少不?五险一金?”
借着实习和工作,这才慢慢扯开话题来。
棠景意顾着和许鑫嘉说琅璟的事,再一抬头傅初霁已经拿过他面前的碗筷,帮他把餐具用热水烫好了。
棠景意止住话头,伸手便要接:“谢谢,我自己——嘶……”没料到开水烫过的瓷碗这样烫,滚烫的热意在指尖停滞了几秒后倏地爆发开,登时倒抽一口冷气。
“小心!”傅初霁心里一紧,忙去抓他的手,“烫着了?怎么样,疼不疼?”他焦急得一下子站了起来。
“不不不,没事没事。”棠景意赶紧说,一边试图抽回手,“没什么,就是烫了一下。”
傅初霁却还是不放心,说:“我去找老板要个冰袋。”说着,也不等棠景意连连说不用,一下起身走了。
“嘿……”
许鑫嘉头都要挠秃了,干巴巴地说:“棠棠……老傅惹你生气了?”
“嗯?”
棠景意故作迷惑,随即轻松地笑道:“哪儿啊,没有的事。”
许鑫嘉欲言又止,他说不出来那种两个人之间气氛的微妙变化,但他们仨同屋同寝了一整年,他哪儿能不知道棠景意和傅初霁关系正常时的相处模式。
但许鑫嘉只是性子直,却不是情商低,既然棠景意不想说,他便也没再追问,嘿嘿一笑说:“那就好,你俩离得近,还能互相照顾着。”
“可不嘛。”棠景意也笑着附和。
成年人想要维持体面,那也是再容易不过了。至少三人聚一起时还是该吃吃该喝喝,聊工作聊同事聊不做人的领导,气氛依旧热烈。
直到许鑫嘉因为上厕所而短暂离开,饭桌上只留下棠景意和傅初霁两人时,刚才还热闹喧嚣的餐桌才慢慢止了声息,沉寂了下来。
棠景意刚才吃了好些辣子鸡,舌头麻得不行,正咬着筷子缓解辣意,就听傅初霁叫他:“棠棠。”
棠景意抬眼看他。
“……棠棠,”傅初霁低声说,“别躲着我。”
棠景意放下筷子。
其实他对傅初霁谈不上躲——上过床然后分手而已,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就好比顾云深,他也从不觉得有必要躲着什么。
可傅初霁和顾云深不同,他太年轻又太热烈,藏不住半点心事,更做不到坦然。对当前的傅初霁来说,分手后做朋友几乎是不可能的一件事。在他没准备好之前,棠景意不想再主动靠近。
“我没有躲你,”棠景意平心静气地说,“你知道的,我们关系那么好,只要你开口,我不会拒绝。”说完觉得有些歧义,又补充道,“我是说,如果你有事情需要帮忙的话。”
“我知道。”傅初霁说,“……我知道,是我的问题。”他的声音再次低下去。
他确实没有做好做回朋友的准备,或者说——傅初霁觉得自己一辈子都做不好这个准备了。他们曾经那样亲密无间过,每一次相见都会让傅初霁回想起那些亲昵的过往,甚至不用见面,只是远远地在楼下望着卧室的窗户,也依旧如同是提醒他,他们曾经在那个小房间里一起度过的时光。
傅初霁无法容忍棠景意身边的那个人不是自己,他只能不去看,好像只要不听他的声音不看他的脸,就能够不失控一样。
“那天,我给你打了视频。”傅初霁转而说,“是你去找的我,是吗?”
棠景意点头,“我和顾云深一起去的,最后是他送你回家。”他顿了顿,还是忍不住说,“傅初霁,你明知道那样的生活不是你想要的,更不适合你,你何必——”
“我没有选择。”傅初霁说。
“你有。”棠景意无意识地拔高了声音,“明明之前的你就很好,就算是在酒吧当服务生,就算是在白鲨——”
“是吗。”傅初霁轻声说,又笑起来,“如果真的足够好,你……”
你为什么不选择我。
傅初霁没有说下去,他意识到自己不该这么说,这不是棠景意的问题,他更不想给他压力。
“是我自己想这么做的。”傅初霁平静道,“顾家本就该有我的一份,我只是想拿回我应得的东西而已。”
棠景意一时无言,从法律上来说确实是如此,可他也知道,这并不是傅初霁的初心。
“……傅初霁。”他忍不住轻叹,“说违心的话做违心的事,能坚持多久?”
傅初霁没有说话,他只知道,没有棠景意的日子,他更加坚持不了多久。这么做或许有用,或许没用,但他总不能连尝试都不去尝试。
傅初霁没有回答,转而问道:“顾云深,他对你好吗?”
棠景意:“……”
棠景意扶额:“我再说一次,我不喜欢他。”
“可你对他总是特别,不是吗?”傅初霁说,他一错不错地看着棠景意,青年的神色有片刻的僵滞,这让傅初霁不由笑起来,“棠棠……”
棠景意皱起眉,想要解释:“我不是——”
但这个时候,许鑫嘉回来了。
“哎呦……”他虚弱地拖着发麻的腿坐回位置上,“这个辣是工业辣油吧,简直是辣得不对劲,我腿都要蹲麻了……”许鑫嘉龇牙咧嘴地撑着桌子缓解压力,见二人又再次沉默,他咦了一声,“咋了,说啥悄悄话呢,我一回来就没声儿了?”
棠景意笑起来,扯开话题道:“什么就悄悄话,刚说你怎么还不回来呢,都要去厕所解救你看是不是掉坑里了。”
“和掉坑里也差不了多少了……”许鑫嘉几近气若游丝地说,“太辣了这家店,下次不来了,一点都不正宗。”
“那快别吃了,不然胃也得吃坏。”棠景意把他碗筷挪开,憋着笑说,“还能不能行了,下午走不走得动?”
“那必须走得动!”许鑫嘉挺起胸膛,“给丈母娘买东西哪儿能不积极,走,结账去!”
他们原本约的晚上,但晚上傅初霁没空,于是就改到了中午。下午时原本打算去ktv或者玩个密室再去买东西,然而傅初霁还是没空,于是最后只能仓促地吃了顿饭就直接散场。
“老傅,我记得你在上家单位加班没这么频繁啊,这可才周六而已。”许鑫嘉嘀嘀咕咕地说,“就这加班强度,我宁愿要个工作氛围差但是不加班的。”
“没办法,老板发话了。”傅初霁说,“最近刚好忙着,下次再补上。”
“行行行,这可你说的。”许鑫嘉用力揽了下他的脖子,又拍拍他的肩,“好了好了,快去吧,工作重要。你说对吧棠棠?”
“嗯?嗯。”棠景意跟着应声,“工作重要,去吧。”
傅初霁说:“那我先走了。”
许鑫嘉笑眯眯地冲他摆手,却见傅初霁朝他一伸胳膊,抱了上来。
许鑫嘉:“嗯?”
傅初霁不是个喜欢肢体接触的人,他还没来得及错愕,这个一触及分的拥抱很快又松开,下一秒,身边的棠景意也被揽了过去。
棠景意下意识地就要推开,又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在许鑫嘉面前纠缠好像更不对劲,于是手臂僵硬地拐了个弯,也跟着环上傅初霁的后背。
“我先走了。”傅初霁低声说。
“嗯……”
“下次再见。”
“好。”
怀里的人开始不自觉地要往后拱,傅初霁垂下眼,松开了手。
送走傅初霁后,棠景意一转头,就看见许鑫嘉一脸欣慰地看着他。
棠景意:“?”
许鑫嘉满足地说:“你俩终于和好了。”
棠景意:“……”
他无语地扯过许鑫嘉的胳膊,“走走走,买手链去。”
第57章 第 57 章
钻石黄金之类的珠宝, 无非是去一些品牌连锁店,比如某某福,某某黄金之类的。但这些店款式比较单一常规, 许鑫嘉提前在网上做好了功课,又另外找了几家评价不错的私人珠宝店, 货比三家挨个逛了逛。
棠景意被那些打着灯光的柜台刺得眼睛都要瞎了,他晃了晃脑袋,找了处位置坐下休息。
这是一家小众珠宝店, 不同于那些品牌连锁相差无几的装潢布置, 这里布置得清新淡雅, 角落里有微型假山, 有流动着活水的小鱼池, 棠景意旁边还有一尊玉制的观音像。他正小心地把椅子挪远点免得磕碰,就听许鑫嘉叫他:“棠棠, 快过来看看这个。”
他挑了三条让销售一起拿出来,问棠景意道:“哪个好看?”
棠景意扫了眼柜台, 款式上看确实是比前几家要丰富不少。他拿起手链翻来覆去地打量,斟酌着说:“嗯……中间这条吧,左边这个带爱心的太俏皮不合适, 中间这个好,这是铂金的吧?”
销售面带微笑地说:“链子是铂金的先生,也有玫瑰金的款式,我拿给您看一下。”
许鑫嘉挠挠头, “铂金好还是玫瑰金好?”
棠景意也不懂这有什么差别,便斜眼去瞄标签上的价格。销售笑着说:“其实都很不错, 这得看您要送礼物的对象的肤色了,玫瑰金会更衬肤色一些, 铂金更有气质。”
许鑫嘉:“啊……”
他又掏出手机看了看相册里女朋友和丈母娘的合照,犹犹豫豫地说:“呃……嗯……铂金吧……?棠棠你说呢?”
棠景意实在不是内行,也忍不住要挠头了,“呃……我也觉得还是铂——”
“景意?”
后方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道声音,棠景意从让人晕头转向的钻石柜台中回头看过去,竟是个意料之外的人。
“唐镜……唐先生?”
唐镜撩开珠帘从内室走出来,脸上笑意温和,“真的是你,我还以为我听错了。”
“唐先生。”销售客气地冲唐镜欠身。
“带朋友来买东西?”唐镜走到棠景意身边,“买手链么?”
“嗯。”棠景意应声,迟疑着道,“这是你的店?”
“不是,是朋友的,他刚好有事出去,我就帮他看一会儿。”唐镜说,又扫了眼摆在柜台上的几条手链,笑说,“再碰见也是缘分,不给你和你朋友打个折说不过去了。”
许鑫嘉一副状况外的茫然表情,但他也知道便宜不是白占的,不敢乱应,扭头去看棠景意。
棠景意当然是拒绝,然而他连话都没来得及说出口,唐镜就对销售说:“待会儿给客人打五折。”
许鑫嘉:“!”
棠景意忙说:“真的不用了唐先生,这怎么好——”
“没什么,不用这么客气。”唐镜说,“都是朋友,计较太多就没意思了。”
棠景意一时语塞,而另一边,唐镜已经自如地和许鑫嘉聊了起来:“买手链要送给谁呢?”
许鑫嘉结结巴巴地说:“呃、送、送长辈的。”
“长辈?那可以再看看这些。”唐镜又指了指柜台里的几条,让销售拿出来,“这几个基础款更耐看,这几个镶了蓝宝石,更端庄大气些,也适合长辈佩戴。”
点缀了蓝宝石当然是更好看,许鑫嘉进来时就一眼看中了那条手链,只是价格不在预算中所以没有纳入考虑而已。然而这回多了个折扣,不仅足够拿下,还有多余的额度再配一对小巧精致的钻石耳钉。
许鑫嘉还是不敢动,又去瞄棠景意。
棠景意默默片刻,他当然知道这些价格对于顾云深唐镜这样的人来说什么都不是,对方既然提了便不会是假客套的客气。他也是实在不会你来我往的推拒拉扯,只好道:“是挺好看的。”
“不着急。”唐镜说,“慢慢挑,我去给你们泡茶。”
许鑫嘉局促地偷瞄棠景意,棠景意压低了声音说:“没事,挑吧。”然后便赶紧朝着唐镜走过去,“不麻烦了唐先生,我来吧。”
电磁炉上一直有热水温着,唐镜仔细地冲洗茶杯和盖碗,没有要让位的意思,只是道:“先坐,一会儿就好了。”
棠景意插不进手,只好在一旁的单人沙发上坐下。
“唐先生……”
“怎么还这么客气。”唐镜失笑,“上次见面的时候不是叫我名字叫挺好的?”
棠景意:“……”
他确实是叫唐镜叫习惯了,他还和顾云深在一起的那会儿他们差不多大,唐镜要年长他几岁,按理说他得叫声哥,但顾云深和唐镜一直叫的名字,他便也这么顺了下来。
但现在过去这么些年,唐镜可是比他大了一整轮,而且换了身份的他们也并不熟悉。
“上回是我说错话了。”
唐镜拎起水壶冲茶,氤氲的茶汤很快泛起香气。他盖上盖碗,笑着对棠景意道,“下次不会了,别记仇。”
棠景意一愣,反应过来唐镜误以为他还在生气才这么客套,忙说:“我不是——我没记仇,真的只是小事而已,我没介意。”
“那就好。”
唐镜笑说,他时常在笑,语气也总是和缓,显得格外宁静平和。岁月似乎没有给他带来任何磨砺,他依旧温润如同清玉,包容如同广袤的深海。
唐镜一直是这样的,所以当初在见到这个人后,棠景意便觉得,小时候的顾云深依赖他也很正常,没人会不喜欢唐镜,包括他自己。
唐镜当然也是对阮棠很好的,他们一伙人中就阮棠年纪最小,大家对他都很照顾。
棠景意沉默一会儿,余光瞥见唐镜摘下手腕上戴着的佛珠握在手里把玩,一颗颗地转着。棠景意登时一愣,他印象中唐镜好像没有这个爱好。毕竟初中毕业就出国了,生活求学好些年才回来,对各大宗教都没什么特殊的观感。
“喜欢?”唐镜注意到了他的视线,“沉香木的,说是什么红木沉香,盘盘看怎么样。”他把手串递过去。
棠景意却没接,他愣神半天,蹦出一句:“你出家了?”
唐镜:“?”
唐镜不解:“……我看起来很像光头?”
棠景意同样疑惑:“带发修行?”
唐镜:“……”
他实在憋不住,嘴角几经抽动,哈哈大笑起来。
棠景意终于意识过来自己的猜测不太靠谱,尴尬地不再说话。他只是担心当初的事也给唐镜带来什么影响,毕竟他们几个人里,唐镜可以说是除了他以外最无辜的那个了。
“没有出家,”唐镜忍着笑说,“我还没清心寡欲到那种程度。这手串就是在一次拍卖会上见着了,买回来玩玩而已,不然按理说沉香也是不能盘的。”
棠景意干咳一声,“噢,我以为……”
“你真有趣。”唐镜笑得停不下来,“难怪云深喜欢你。”
棠景意今天听了太多次顾云深,下意识地就要说:“我不——”然后才反应过来唐镜说的是顾云深,又改口,“他没……”
话到一半,却又不说了。唐镜和顾云深太熟,在他面前说这些和狡辩没什么区别。
“你的朋友叫你棠棠?”唐镜说,语气微顿,又道,“我叫你小景吧,好不好?”
“都行。”棠景意说,“随便叫,不讲究。”
他们没有聊太久,许鑫嘉很快就买好东西了,除了手链之外还多挑了一对钻石耳钉给女朋友,可以说是满载而归。
许鑫嘉虽是个社牛,但显然是第一次和唐镜这样的人打交道,还是拘谨得只会道谢。唐镜笑笑说没关系,临走前又和棠景意加了微信。
出了珠宝店好一段距离后,许鑫嘉才大大松了口气,不可思议地问棠景意道:“那人是你朋友?”
“……不算是。”棠景意干巴巴地说,“你还记得上次我们在livehouse遇上事儿了吧,后来是顾云深帮我们解决的,唐镜是顾云深的朋友。”
“哦哦哦!”这么一说许鑫嘉就想起来了,“难怪,他也是开公司的?”
“不知道。”棠景意说,“好像不是吧……不过具体干什么的我也不清楚。”他是真有些忘了,只隐约记得当初唐镜好像是开了间艺术画廊,他在国外读的艺术系,回国后也是随心所欲散漫惯了,似乎并没有常规的营生工作。
许鑫嘉只是随口一问,也不是真的在意,他抱紧了礼品袋,小心翼翼地问棠景意道:“这么带走安全不,不会被抢劫吧?”
“不会的。”棠景意哭笑不得,又安慰道,“要么你把它塞包里,在外面时别拿出来。”
许鑫嘉连连点头,递给棠景意让他帮忙放书包里头,不忘嘱咐:“放深一点儿,拿东西给他盖上。”
临近傍晚,许鑫嘉也该回去了,有了女朋友当然不会把两天周末都浪费在兄弟身上。棠景意在街口和他分别,正寻思上哪儿解决晚饭,陆雁廷就来了电话,问他要不要去赛车场跑几圈。
棠景意闲着也是没事,便应下了。
“你在哪儿”陆雁廷说,“我去接你。”
棠景意刚才和许鑫嘉来的时候是直接定位打车的,也不知道这是在哪里,便说:“我在玉麒珠宝附近,往北三百米左右的十字路口。”
“……玉麒珠宝?”陆雁廷语气古怪地重复了一遍,“行,我大概十分钟到。你别在外头站着了,找个有空调的地方待。”
“嗯。”
棠景意应了声,挂掉电话。
他回身打量了下四周,这里地段好,饮品店很多,他正要去买个奶茶顺便蹭个空调吹,就听不远处有人叫他:“小景。”
棠景意转头,唐镜从刚才的珠宝店里走了过来。
“在这儿等人?”
“嗯,等朋友。”棠景意说,“你呢?”
“店老板回来了,我正好也去找朋友。”唐镜说,“去店里等吧,外头太热。”
“不用了,我旁边奶茶店坐一会儿就好。”棠景意婉拒,待会儿陆雁廷要过来,他不想和唐镜待一块儿,难保两人不会认识,“你先回去吧,不麻烦了。”
“我——”
唐镜话说一半,就听后边又有人叫道:“棠……景意?”
这声音很熟悉。
棠景意一愣,随即就见江语城从玉麒珠宝里走了出来。
棠景意:“……”
不是吧,这世界要不要这么小???
唐镜微微愣神,“你们认识?”
棠景意:“……你开珠宝店?”他问的是江语城。
其实江语城作为陆雁廷身边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之一——不管是作为跟班还是真朋友存在,他说是陆雁廷身边最亲近的朋友也不为过,但他并不记得陆雁廷身边那伙人里有做珠宝这种华而不实的产业。
“啊。”江语城扒拉了一下自己新染的金发,“闲着没事儿弄的,给女朋友送礼物也方便。”
棠景意:“……”
江语城瞅了眼因为转身面向他而不自觉地和棠景意站到一边去的唐镜,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高深莫测起来。他咳嗽一声,问棠景意道:“棠棠,等陆哥来接啊?”
棠景意:“……嗯。”
唐镜挑眉。
“陆雁廷,你应该也认识。”江语城给他解释,“他们待会儿应该是要一起吃饭去。”他刚从陆雁廷那儿回来。
棠景意不吭声,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待会儿唐镜不会也是去赛车场找朋友吧。
“原来是这样。”唐镜微微一笑,“先去店里等吧,外头太热了。”
事已至此,棠景意也无所谓唐镜知不知道了,自暴自弃地走了过去。
第58章 第 58 章
庆幸的是, 唐镜并不是要去赛车场。
棠景意没有等太久,陆雁廷来得很快,他一发来消息棠景意便告别要离开了, 没让陆雁廷下车。
江语城送他出门,顺带和陆雁廷打了声招呼:“陆哥。”
陆雁廷嗯了声, 余光瞥见有人斜倚着墙站在店门口往这儿看,像是在看他,又像是……
陆雁廷拧眉, 转头去看弯腰坐上副驾驶的棠景意, 顿了顿, 探身过去帮他系上安全带。
他贴得太近, 棠景意下意识侧了下身子, “我自己——”
“别动。”陆雁廷低声说,帮他将安全带扣好, 又抬眼看向棠景意,“喜欢珠宝?早说, 我让人送过去。”
“不是,陪朋友来买而已。”棠景意说,“刚巧来了江语城的店。”
“这小子, ”陆雁廷轻嗤一声,“够能折腾的,还专门弄了个店用来泡妞。”他说得老神在在,全然忘了自己当初干的荒唐事可比江语城多多了。
江语城正扒拉在车窗边, 闻言笑嘻嘻地探头过去,“这不是方便么, 陆哥你也考虑考虑?”说着,眼睛瞄向棠景意, 脸上笑意更甚。
陆雁廷正要顺着江语城的话调笑几句,却见棠景意一斜眼瞥了过来,脸上表情淡淡。
“……咳。”陆雁廷慢吞吞地从副驾上直起身,“去去去,胡说什么。”他赶苍蝇似的驱开江语城,一踩油门走了。
过了一会儿,又说:“我说真的,如果你喜欢珠宝——”
“我不喜欢。”棠景意依旧语气平淡。
陆雁廷不说话了,他其实也知道棠景意对这些没兴趣,当初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就绞尽脑汁想讨心上人欢心,别说钻石,送表送车也不含糊,但青年一概没要,就守着自己的酒馆和那一巷子的流浪猫。
后来,后来……他是怎么把人哄到手的?
熟悉的不安感再次包围了陆雁廷,他无意识地攥紧了方向盘,安静许久,还是忍不住问:“你和唐镜什么时候认识的?”
“没多久,也就最近。”
唐镜是顾云深的至交好友,陆雁廷知道。所以……他们已经到了互相认识对方朋友的程度?
他不由又回想起那天,顾云深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你和棠棠睡过,那又怎么样?】
当然,他们也睡过,这陆雁廷是知道的。
如果不是他失忆犯蠢,也不至于让顾云深趁虚而入,别有用心地接近棠棠,骗取他的感情。
每每想起这事儿都让陆雁廷忍不住咬牙暗恨,然而一再犹豫,却还是没有开口说什么,艰难地忍下了揭顾云深老底的冲动。他不想在难得二人独处的时候去计较这些,更不想让棠景意知道自己被欺骗被利用。
当然,棠景意并不知道那天晚上顾云深和陆雁廷又见面了,也不知道他内心的天人交战。此时已是临近九月,早已过了盛夏最热的时候,晴天时的夕阳西美丽而又不过分灼热,他看着沿海高速的风景,惬意地吹着晚风。
他们还是去的上回去过的赛车场,陆雁廷养了几只车队,今天刚好有场比赛。他们占了视线最好的高层位置,坐在窗边一边吃晚饭一边看车赛。
这里的隔音并不很好,棠景意能听见外边赛场上引擎低沉的轰鸣,以及看台上时不时爆发出来的热烈掌声和尖叫声——或许正是要的这个效果吧,棠景意咬着筷子想着,他被外边更新了各车队排名的电子屏幕吸引了视线,顾不上吃饭。陆雁廷给他夹了一筷子桂花酱鸡,笑说:“等吃完饭刚好比赛结束,清场后我们也下去跑两圈。”
“不着急。”棠景意说,“再看会儿。”
他是对速度挺感兴趣,但也就只是感兴趣而已了,还没到上头的程度,无非也只是打发时间而已。吃完晚饭后,他们下去三楼的宴客厅,那里有个吧台,大家都聚在那儿喝酒闲聊,时不时看一眼外边的赛况,主打一个松弛感。
宴客厅也分私人和公用,这就是朋友聚会专用的私人玻璃房。里边林林总总十来个人,又各自带了男伴女伴。棠景意并不太认得这些人,他能记住名字的也就陆笙和江语城而已。其他个别的他会觉得眼熟,兴许是之前和陆雁廷在一起时也见过,但过去这么多世界,那些人的名字他早已经忘得一干二净。
不过棠景意其实并不讨厌这种场合,相反,他甚至觉得挺有趣。不管那些对他是友善还是表面友善,不过众生相而已,他都觉得挺有意思。
反倒是陆雁廷有些紧张,他记得棠棠并不喜欢和他的朋友们一起。他本不想下来,是棠景意觉得无趣了,那餐厅就他们俩人,实在是没意思,才拉了陆雁廷下来吃点饭后甜品。
“棠棠,这是江语城,陆笙,你见过的,那个是许明耀,姜斯羽……”
陆雁廷一个个给他介绍,他们笑容到位,打量着棠景意的视线却各不相同。在之前他还是陆以棠时就经历过这么一遭,而如今陆雁廷的朋友圈子除了江语城以外似乎又换了一批人,虽然人不同了,但如今再体会一遍,那种被打量和观察的感觉竟也有几分熟悉,甚至有种微妙的抽离感。棠景意忍不住把上个世界他还是周璟棠时的世界和如今作对比,当时的他虽然也算个富二代,但对其他人……好像,应该,大概,是友好的吧?
“这是棠景意,”陆雁廷最后说,“我的……”他顿了顿,“朋友。”
于是各人的眼神更加微妙。
“噢,棠、”看起来同样年纪不大的许明耀最先释放善意,却差点咬了舌头,“棠棠,是吧?”
他明显是听说过当年陆雁廷差点为爱赴死那件事的知情人,说到棠棠这两个字的时候,表情管理险些没控制住。
棠景意正要礼貌回话,陆雁廷就一个眼刀飞了过去,语气不善道:“你们很熟?”
“……啊?”许明耀傻乎乎地应了声,“不熟,这不刚认识么。”
陆雁廷面无表情地:“不熟叫什么棠棠?”
许明耀:“……”
得。历史重演了。
江语城干咳一声,正好侍应生送来了鸡尾酒和甜品,他站起来把棠景意的那份巧克力布丁放到他跟前,“来小棠,这是你的。”
许明耀挠挠头,算是明白了江语城的暗示。
二代们的聊天圈子,其实棠景意不太插得进去。但他也没有融入的打算,只是安静听着,并在他们谈论起顾云深的时候敏锐地支起了耳朵。
顾云深不是新话题了,但顾家最近确实有个新话题很值得大家津津乐道。
“顾家认回个那么大的私生子,难怪最近见顾云深忙得脚打后脑壳儿。”有人幸灾乐祸。
但也有人不以为意:“得了吧,那种出身的私生子,他妈还是个有病的,能掀起什么风浪来。老头子真有心早该接回来了,现在这一出也就是指望他对付顾云深而已,但话说回来,能不能对付得成还是两说。”
“私生子,是那个姓傅的?”许明耀插嘴道,“上回好像在一个饭局上一起喝过酒,性格还行。”
于是有人好奇:“说说看,怎么个行法。”
“就挺老实的。”许明耀说。
人群停滞了两秒,而后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嗤……老实可不是什么好词。”
江语城借着酒杯遮住轻慢地上扬着的嘴角,忽然想起什么,眼神又不由自主地瞄向棠景意,眼角几经抽动,咳嗽一声说,“不过吧,呃,话说回来,人好就行,交个朋友也——”
“得了吧,我看他八成是坚持不到能交朋友的那会儿了。”
“那得看顾云深了,他要是心慈手软些,以后见着指不定也得叫声小顾总。”
“什么就小顾总,顾云深可是把中洲把得紧紧的,能套个顾二少的名儿就不错了……”
大家状似唏嘘实则调笑议论个不停,棠景意默默听着,这些话不会有人当着傅初霁的面说,可敏感骄傲如他,又怎么会看不出那些人伪装着悲悯的居高临下。
棠景意将叹气声压回心底,拿了饮料去露台吹风乘凉。
他一起身,陆雁廷的视线下意识地跟随了上去,他本能地想跟上去,却又不想显得过分引人注目,只得烦躁地动了下身子,就听有人问他:“哎陆哥,我听说那私生子还在你俱乐部里打过拳?”
“听说听说,哪儿那么多听说。”陆雁廷不耐烦,“一个私生子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还有完没完了。”
他向来喜怒无常,谁的面子也不给。搭话那人似乎是习惯了,也没觉得有什么难堪,自如地笑了笑说:“也是,私生子而已,不聊他了,晦气。”
外边的车赛早已经结束了,不知什么时候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只有三三两两的赛车还在跑道上游荡,从上面看过去跟一只只五颜六色的甲虫一样。棠景意饶有兴致地探着身子向下眺望,听见不远处有人说,“我还以为我看错了。”
棠景意依旧扒拉着栏杆张望,一旁还有其他人在,他以为是别人在闲聊。直到余光瞥见有片衣角出现在视野范围内,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转头看过去。
是陆笙。
“什么?”棠景意有些忘记他刚才说什么了。
陆笙却以为他是在阴阳怪气,他静默一会儿,说:“我记得我警告过你,陆雁廷不是个好选择。”
“他不会喜欢你。”
棠景意:“?”
他愣了愣,想起陆笙一贯的反常,不由眼睛微眯,笑了笑说:“我看他现在挺喜欢我的。”
“那是因为——”有句话几近脱口而出,陆笙动了动嘴唇,压低了声音说,“只是因为你像他罢了。”话语之间竟有几分棠景意难以理解的不忿。
“嗯……?”棠景意挑眉,“像谁?”
事已至此,陆笙再没什么好瞒的,他冷冷地看着棠景意,像是在挑剔着什么,而看着看着,眉宇间的冷漠慢慢变得缓和。
半晌,他说:“确实很像。”
棠景意:“……”
陆笙说:“陆雁廷有过前男友,他没告诉过你吧。”
棠景意:“嗯……”
“他们在一起三年多,爱得至死不渝——至少陆雁廷是这样。”陆笙说,在说到那个有些夸张的形容词时,他的眉头还是控制不住地拧了起来,“总之,他很喜欢那个人,那人名字里也有个棠字。”
棠景意:“啊……”
“后来陆雁廷因为一些事情出车祸失忆才忘了他,才会……”陆笙顿了顿,“喜欢你,如果你是这么以为的话。”
棠景意:“呃……”
他感到了身为棠景意和陆以棠的双重困惑:“你和那个人很熟?”
陆笙微微一怔,他没想到棠景意会把注意力放在他这里而不是心有所属的陆雁廷,被探究了隐秘的感觉让他将眉头拧得更紧,“我们不算熟,”陆笙说,“我们只是……”他一顿,却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
“我们不熟。”陆笙又说。
“但你看起来对他很熟悉。”棠景意意有所指地道,“那个名字里也带了棠字的人真的跟我这么像?”他拐弯抹角地刺探着。
“是你跟他像。”陆笙不悦地纠正他。
棠景意:“……行吧。”
他越发百思不得其解,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陆笙为什么会对陆以棠一个死人是这样堪称维护的姿态。
陆笙看他一眼,再次告诫:“你跟着陆雁廷不会有好结果的。”
棠景意:“……”
这就很百口莫辩了。
他移开视线,“或许吧,不过,”他笑了下,“还是该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突如其来的道谢让陆笙好一会儿都没说话,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一样,半晌,才冷冰冰地丢下一句:“所以,分手吧。”
棠景意摸摸鼻子,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了,陆笙却好像以为他是在为难,又说:“我可以帮你。”
“……不是,”棠景意委婉道,“你也知道,陆雁廷不是个好相处的人,这会给你惹麻烦的。”
“我不怕麻烦,”陆笙直直地看着他,像是在保证什么,他看着棠景意的眼睛,却又仿佛透过他在看着另外一个人,“如果你有需要——”
“棠棠。”
伴随着电动门开启的轻微滋滋声,陆雁廷喜怒难辨的声音传了过来。
“在聊什么,说得这么开心。”
第59章 第 59 章
棠棠还没回来。
陆雁廷靠着沙发一角, 有些烦躁。
他许久没来车场了,因为忙工作,连普通聚会趴都很少去。这会儿难得出现, 大家纷纷搭腔闲聊,他懒得应付, 拿了瓶橘子汽水将自己塞进沙发的三角角落里。
可是棠棠还没回来。
陆雁廷看了看手表,已经过去十五分钟了。再一抬头,又发现, 陆笙不知什么时候也不见了。
这让陆雁廷再也坐不住, 起身走向了露台。
“在聊什么, 说得这么开心。”
陆雁廷的声音突兀地传来。
陆笙几乎是以肉眼可见的幅度绷紧了身子, 他转过身, 尽量语气轻松地开口,“陆哥——”
“没什么, ”棠景意打断他的话,“待得无聊了, 陆笙过来刚好说说话。”
陆雁廷攥着橘子汽水走过去,他的手被冰镇过的汽水浸得冰凉,“是吗。”
“嗯。”棠景意说, “走吧,该回去了。”
雨势渐大,打在玻璃幕墙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回去的路上一路无话, 到家楼下时直接从瓢泼大雨变成了暴雨。好在陆雁廷车上备了把伞,他撑伞下车, 将棠景意拽到怀里,大半的雨伞向他斜靠过去。
棠景意抬手把伞扶正。他握着伞柄, 一半握在了陆雁廷的手上。
陆雁廷微怔,原本要强势地继续把伞靠过去的动作也跟着顿住了。
棠景意说:“走吧。”
当然,笔直地撑着伞的结果就是俩人各湿了半边。
“不请我上去坐坐吗,”陆雁廷眨了眨眼睛,他的头发也湿了,额发湿漉漉的滴着水,显得有些可怜,“好冷。”
棠景意:“……”
谁还记得这是夏天。
这么想着,但他还是说:“上来吧。”
家里依旧是小久在迎接他,棠景意看了几秒,忽然想起,不知道傅初霁抱回家的那只小狸花怎么样了。
狸花壮士对着跟在棠景意后边的陆雁廷歪了下头。
棠景意去给他倒水,回来时就看见陆雁廷蹲在地上拿猫条喂着,不由一愣,想了想,又安慰他:“小久脾气好,不挠人也不咬人。”
唔……或许除了顾云深。
“我去给你拿衣服。”
见陆雁廷对猫适应良好,棠景意转身走回房间。
陆雁廷比棠景意还要高上几公分,但总体来说体型差得不多,有些衣服本就宽松些,也能穿得上。
棠景意抱着衣服站起身,又去另一个柜子拿毛巾,后退时却撞在了不知什么时候跟了进来的陆雁廷身上。
他回身,陆雁廷扶住他的手顺势向下,环在了腰间。
“陆——”
狗东西恬不知耻继续靠上来,贴着棠景意的面颊轻轻磨蹭。
想起今晚棠景意的安静,陆雁廷说:“你不喜欢这些聚会,我们下次不去了。”
“没有不喜欢。”棠景意说,“都是挺有趣的人。”
两个人在一起不可避免的有朋友圈的交融,过去陆雁廷也曾固执地想把陆以棠带进自己的朋友圈,在某次因口角爆发后才偃旗息鼓,他以为棠景意不喜欢聚会也不喜欢他的朋友,之后就很少再让双方碰面,连带着自己也慢慢淡出了这些无用的社交圈。
然而棠景意是真觉得没什么——哪怕在他还是陆以棠的时候也是如此,只不过那时候攻略任务需要他这么做而已。而现在,接近陆雁廷的社交圈子,也是任务需要罢了。
“有趣?”
这两个字却好似被陆雁廷抓住了什么把柄,他小心眼地重复,“你是说陆笙?”
“……什么乱七八糟的。”
棠景意无奈,他按住陆雁廷的后颈,像是警告不听话的小狗一样轻掐了一下。
“你知道我们没什么。”
“是,我知道你看不上他。”陆雁廷轻嗤一声,顺着那片温热的吐息追逐过去,“但我不喜欢别人靠你太近,更不喜欢……”他勾弄舌尖,轻尝甜蜜,然后意料之中地被捏着后脖颈推开。
抗拒的态度令陆雁廷眼里闪过一丝恼怒,“你袒护他。”
棠景意背倚着衣柜,陆雁廷一手揽着他的腰一手撑在他身侧,他倾身贴着他,棠景意能闻见陆雁廷身上的外边暴雨遗留下来的青草香气。他像是真的生气了,揽着他腰身的手越握越紧,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眼睛也一错不错地看着他,如同亟待狩猎的饿狼。
棠景意曾无数次面对这头饿狼,不——准确的说,应该是恶犬。
他扣着陆雁廷后颈的手缓缓划过他的颈侧,扶住他的脸,手指轻轻地游移摩挲。
于是片刻后,得到了主人安抚的恶犬慢慢恢复了和缓的气息,他抿了下唇,继而就要凶狠地吻上来。
棠景意抬手挡住他,陆雁廷愤愤地一口咬住了他的手指。
小狗撒娇一样的力道。
棠景意不着急抽回手,他笑了笑,慢条斯理地反问:“我什么时候袒护他了。”
“你……说话……和他……咕……嗯……”
舌头被人不怀好意地逗弄,陆雁廷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来,于是再顾不上计较这些,急躁地拉着人走向浴室。
……
一夜好眠。
陆雁廷是被外面的猫叫声吵醒的。
他迷迷糊糊地伸手往旁边一摸,双人床的另一边已经空了。
于是陆雁廷陡然警醒,他翻身下床,房门并没有关严实,昨夜的暴雨已经停歇,此时屋外阳光正好,家里开了空调,是令人舒适的温度。
他倚在门边,看棠景意蹲在地上给猫倒猫粮和冻干。就好像又回到多年前那条酒吧后的暗巷,棠棠被一群流浪猫围着等待投喂,就好像……呃,就好像童话故事里那什么广施善心的仙女教母。
这么想着,陆雁廷被自己的想象逗笑了。
他走过去,俯身抱住棠景意就要亲,棠景意重心不稳,猝不及防之下被他压倒在地上,吓得小久往旁边一跳,嗷一下炸起尾巴毛。
“棠棠,”陆雁廷抵着他的鼻尖,眼底星光熠熠,带着些得意地说,“你真单纯,真以为我想不起来认不出你,妄图瞒我一辈子。”
棠景意:“……”
大早上突然挨骂是怎么回事。
“你想多了,”他一撇嘴,伸手去安抚受惊的小久,“谁有功夫跟你耗一辈子。”
陆雁廷轻哼一声表示不屑,“你懂什么叫命运的安排吗?世界这么大酒吧这么多,偏偏——”他握住棠景意抵住他胸口要推开的手,“偏偏——你还是遇见了我。”
几年前和棠棠的过往他暂时还没能全部想起来,但他们再次相遇后的点点滴滴陆雁廷却是记得一清二楚。从初见时棠景意唯恐避之不及直接闪身躲进楼道、却依旧被他逮个正着,再到后来他在吧台前次次纠缠、而棠景意无可奈何只能应付。这确实称得上是历史重演,因而棠棠好似透过他在看某个人的样子让陆雁廷更加志得意满起来——失忆的时候他不清楚状况,现在他还能不清楚么?那分明就是在想他。
棠棠从没忘记过他。
棠景意不知道狗东西又自己脑补了些什么,以至于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狐狸。他被陆雁廷压得腿麻,推了推他道:“起来。”
“急什么。”陆雁廷拉了他的手按在两侧,棠景意本能地要支起上身,却被逼近的狗东西压回地上。
“告诉我,顾云深比我舒服?”
棠景意:“……”
“陆雁廷,你又发的什么疯。”
“你喜欢他?”陆雁廷下巴微抬,像是质问,然而到了最后声音却还是低下去,他轻吻棠景意的唇角,“是我不好,我没想起来你,才让你有了错觉,误以为顾云深是个好人。”
棠景意:“……然后?”
“他不是好人,”陆雁廷说,“别喜欢他。”
“……”棠景意无奈,“你到底在说什么。”
他不明白,怎么好好地突然又扯起了顾云深来。
棠景意语气淡淡地反问:“你觉得我喜欢他?”
陆雁廷不可能涨他人士气灭自己威风,于是他果断地说:“当然不是。”
可是旁边无聊地磨爪子的小久却让陆雁廷的回答并不是那么有底气,他咬牙切齿地摁着棠景意的手腕摩挲,又说:“可是,你为什么养他的猫?”
就算他们曾经有过一段,但现在肯定分手了——分手了凭什么还替他养猫!
“嗯?”棠景意挑眉,“你觉得……我养顾云深的猫是喜欢他,那我允许你现在这么做是为什么?”
他上下扫视了一下陆雁廷,眼神示意他正跨坐在自己腿上的坐姿。
陆雁廷被问得一愣,几乎贴在一起的身体让他们能够共享彼此的体温,几近调情的暧昧的低语更是仿佛意有所指,让陆雁廷止不住的心跳加速,身体深处仿佛有某个地方正汹涌地翻滚着热浪,将耳朵尖熏得潮红一片,几乎要沁出汗水来。
“你……”
狗东西不自觉地沙哑了声音。
“你喜欢我。”
棠景意没说话,只是笑,直把陆雁廷给笑得恼了,然而眼底脸上却也漫上笑意,心底泛起熨帖的热意。
他故作凶狠地说:“你就是喜欢我。”
然后便急不可耐地吻了上来。
……
胡闹的周末总是过得很快。
陆雁廷自认为和棠景意的关系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破冰程度,然而还不等好好温存一段时间,就得知了棠景意要出差、他们有半个月没法见面的消息。
但陆雁廷很快就换了个思路,其实也并不是见不了面,棠景意只是个实习生自由度不高,他可不是——自己当老板的好处就是可以假公济私,山不来就他,他却可以追着山跑遍全世界。
“出差去做什么?”
“去一个新能源公司,有几个投资项目要去考察。”棠景意说。
其实这样的项目一般轮不到实习生来参与,但这次杨姐让他也跟上去学学,说是经理的意思。棠景意倒没什么所谓,就是这么久不在家,小久该怎么安排是个问题。
思来想去半天,棠景意还是把猫抱去了顾云深那儿。顾云深独自养了小九好几年,交给他总比寄养又或是上门喂养更放心。
顾云深也是直到这会儿才知道他要出差的事情,他僵滞片刻才慢慢从棠棠又要远离他的恐惧中放松下来,问他道:“西装准备了吗?”
“西装?”棠景意一愣,“用不上吧,我备了好多件白衬衫。”
顾云深解释道:“既然是项目考察,少不得要开会,到时候或正式或非正式的宴会也不少,还是备两套西装妥当。”
这方面顾云深比他有经验,棠景意便没有反驳,点头说好。
“合身的西装不好买,现在定做也来不及了。不过……正好,”顾云深望向他,声音温柔,“之前给你定做的几套西装还在,试试看还能不能穿。”
他说的“之前”,当然指的是棠景意还是阮棠的时候。
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成年男性的身材都大差不差,七年前的西装如今穿起来竟也合身得很。顾云深细致地为他抚平西装外套外套上的褶皱,这几年来棠棠的东西他全都保留着,包括他当初没能带走的衣服,每一件他都清洗烘干后熨好厚放在衣柜里,平时换洗衣服时打开衣柜就能看见,仿佛他从未离开。
“会系领带了吗?”顾云深一边给他打领结一边说,“我还记得,你之前怎么学都——”
“我会打,我自己来吧。”棠景意打断了他对过往的追忆,将领带从顾云深手里扯出来,自己系上。
“……嗯。”顾云深笑笑,他垂下眼,“我原以为,以后都会是我给你系领带。”
他依旧一厢情愿地沉溺在只有他一人在意的过去里。
棠景意没有说话,两人就这么相对沉默着,只有丝质领带在指间穿梭的簌簌声。顾云深看他他近在咫尺的侧脸,转而说:“上个礼拜,陆雁廷忽然来找我。”
听到狗东西的名字,棠景意偏头看向他。
顾云深轻笑,“他说,我既然还惦念着……不在的前任,为什么还要缠着你,把你当成他。”
棠景意:“……”
被当做替身是他的宿命,他懂。
但是……
“他去找你了?”棠景意皱眉,他并不知道这回事。
“嗯。”顾云深语气淡淡,“他一贯横冲直撞的,我也习惯了,就没告诉你。”
“那你——”
棠景意本想问顾云深是怎么回答的,却又觉得似乎没什么知道的必要,狗东西有多固执他比谁都清楚,不管顾云深说什么都只会是一样的结果。
“不过,话又说回来。”顾云深状似不经意道,“棠棠,你知道他在出车祸失忆之前,曾经为了个男人要死要活的吗?”
棠景意:“……”
巧了,他不仅知道,还刚好就是那个男人。
可也是直到顾云深说这话,棠景意才迟钝地反应过来,顾云深和陆雁廷都是同个圈子的,互相知道彼此的事情不奇怪,可狗东西——却好像,从没和他提起过顾云深的过去。
第60章 第 60 章
战略投资部并不经常出差——准确地说, 是普通职员这样的小虾米不常出差,这回说是考察洽谈,但部门里其实也就带了杨姐和棠景意两人。虽然知道还是一样要工作, 但终于能离开这封闭的写字楼,杨姐还是很有些小雀跃。
“知道吗小棠, ”杨姐冲棠景意小小声说,“这回坐的可是商务舱,听秘书说要不是国内航线头等舱少, 咱们指不定还能享受一回。”
棠景意正在算一份行业数据, 一时没反应过来, “什么?”
“出差啊。”杨姐说, “之前都是坐经济舱, 只有周总他们高管才会买商务舱,难得这次福利这么好, 给咱俩赶上了。”
“啊?”棠景意一心二用地和她讨论,“那这次怎么这么大方?”
“说是周总觉得调研期太长避免大家辛苦, 统一都买的商务舱。”说到这儿,杨姐一脸的仰慕,“这可是周总自己掏的钱。”
当然, 企业里什么职级适用什么样的出差标准都是固定的,想多享受只能自己垫钱。
“噢,周总人真好。”棠景意跟着附和,“那住宿标准是不也提了?”
“嚯, 这都被你猜着了。”杨姐惊叹一声,“可不嘛, 虽然住不上五星的希尔顿,但亚朵X也不错啊, 还是开的单人大床房,比之前的双人房好多了。”
“那是的,单人间更好休息,安静些。”棠景意也觉得挺好,他浅眠,也不喜欢和陌生人同房间,“明早是直接去机场,不来公司了?”
“对。提早两小时过去,8点到吧,还能在贵宾厅吃点早饭。”
得益于钞能力的用处,这趟旅程确实要舒服许多。
只是当棠景意背着包在周淙予旁边的位置坐下时,他还是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头。
不远处的杨姐朝他递来同情的视线。
和领导坐一班飞机就够惨的了,更惨的是领导居然坐在自己旁边。
棠景意:“……”
他刚才候机的时候在贵宾厅里吃了碗面条,现下倒是不怎么饿,要了杯气泡水和毯子,往身上一披后就开始闭目养神。他早上早起晨跑去了,这会儿吃饱了肚子又有些犯困,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飞机上很安静,几乎没有说话声,伴着身旁周淙予轻微的敲打键盘的声音,棠景意昏沉着坠入梦境。
在他还是周璟棠的时候,其实也经常去公司,但不是去工作,而是去等周淙予下班吃晚饭,就像小时候周淙予在病房里等他出手术室一样。
周淙予在办公,他就躺在沙发上打游戏。搅得周淙予没法在办公室开小会,就让高管们去会议室。
有人进来和他打招呼,笑着叫他:“周少,难得见你来公司,正好晚上我们有聚餐,赏个脸一起来吧?”
大家都管周淙予叫周总,管他叫周少。
周璟棠是没什么所谓的,笑眯眯地就要应话,却被周淙予冷声打断道:“棠棠只是来得不多,什么时候连职级都降了。”
作为周家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周璟棠在公司的职位其实比周淙予还高,他只是不干活儿而已。
那人一下惊着,忙笑着改口说:“小周总还年轻着,和我儿子差不多大。一下给叫岔了,见笑见笑。”
周淙予的低气压一直维持到开完会以后。
“周淙予。”周璟棠好奇地戳戳他的脸,“你什么时候脾气这么大了。”
“……棠棠。”周淙予语气微顿,“有些人,不,大多数人,该敲打的时候——”
“什么呀,”周璟棠觉得好笑,“一个称呼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还敲打呢。”他嗤嗤地笑。
周淙予心下叹气,按下弟弟这里戳戳那里戳戳的手,“棠棠,你要知道——”
“我知道——”周璟棠拉长声音,“知道你只是代管公司,知道我才是名正言顺的周总——”他撇撇嘴,忍不住抱怨,“你说过好多次了。”
好像他是那种惧怕将军功高盖主的昏君一样。
“棠棠,”周淙予加重了声音,“你不能这么轻信别人——”
“你是别人吗?”周璟棠挑眉,像是揪住了什么了不得的小辫子,得意洋洋地反问,“嗯,周淙予?来,说说看,你是别人?”
周淙予:“……你连哥都不叫了,我怎么不是别人。”
周璟棠被他逗笑了,哈哈大笑着扑上去,抱着他叫了好几声哥。
在两人相拥,周璟棠看不见的地方,旁观的棠景意见到了周淙予许久未出现过的笑容。
这个梦很短,短到棠景意因为睡姿不够舒展而醒来时,飞机才飞了不到半小时而已。
棠景意打了个哈欠,喝了几口冰汽水润了润干燥的喉咙。尽管睡的时间不长,但许是因为周围很安静,睡眠质量还不错,倒是清醒得很。
说到安静……
棠景意转头看向周淙予,意外地发现这工作狂竟然收起了电脑,也在闭眼睡着,显出少有的平和宁静。
再次看见周淙予的脸,让棠景意下意识地又回忆起梦里那个年轻的周淙予。
他怔怔地看着周淙予混在发丝里的几缕清晰可见的白发,看着他连睡着时都难以松开的眉间深深的刻痕。
周淙予不老,三十多岁的年纪算不得老。可沧桑的岁月确实给予了他难以克服的磨难,就好像一个迟暮的灵魂被困在青年人的躯壳里,由内而外地透着深不见底的孤寂。
“棠……”
睡梦中的男人眉间再次加深了痕迹,他呼吸沉重,梦中的呓语微不可闻。
“棠棠……”
可是再怎么小声,坐在旁边的棠景意也不可能没听见。
他有些慌张,不知道要不要回应。
“棠……别……”
不知道周淙予是梦见了什么,但大抵不是个好梦。
“别……跟他……棠棠……”
棠景意能进到自己梦里,却进不去别人的梦。
他迟疑地看着周淙予,半晌,他小心地掀开些毯子,轻手轻脚的靠过去。
梦境里,周淙予还在叫着棠棠,他用尽了力气声嘶力竭地咋在无尽的夜色中喊着棠棠的名字,求他别和发小走,别出国,别丢下他。
“哥?”
“哥,我在呢。”
看着周淙予的眉心缓缓放平,棠景意才从撑着的扶手上缩回身子,却不曾想,周淙予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一下子攥住了他的手臂。
棠景意猝不及防地和突然睁眼的周淙予对视,他愣神了下,反应飞快地说:“周总,您毯子要掉了。”一边说一边把他胡乱扯了扯。
“……嗯。”周淙予松开手。
想要一个愉快的旅程,自己和隔壁的领导必要有一个人睡着。
于是棠景意再次闭眼装睡。
但这会儿周淙予似乎也睡好了,他没什么动静,也没去动桌上的电脑,好像一切都保持着原样,但棠景意却能察觉到有一道视线始终钉在自己脸上。
棠景意:“……”
刚才还不如别叫他。
“周总,”他受不了的睁开眼睛,“您要忙工作吗?没关系的我不怕声响,怎么都能休息。”
周淙予微微一僵,许是意识到什么,依言打开电脑。
于是棠景意才算是舒服了,一裹毯子翻了个身,背对着周淙予再次闭眼休息。
这趟行程比较久,因为早上时飞机延误,所以等到落地时已经是下午三点半了。对方公司派了人和车来迎接,去到公司简单介绍了一下情况,就已经到了晚上该吃晚饭的时候。
想都不用想,当然又是一个高规格晚宴。
这一类应酬社交虽然麻烦,但还不是实习生应该管的,棠景意只负责埋头吃饭,有需要交流时跟着领导微笑点头,倒也乐得轻松。
只不过在晚宴结束后的酒会上,却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当然,这对对方来说也是如此。
“小景?”
唐镜的声音止不住地诧异,“你怎么……”
棠景意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唐镜,他正站在远离人群中心的地方,唐镜也是也一样,于是说话倒方便许多,便打了声招呼:“唐镜。”
“真巧,又遇见了。”唐镜笑道,“来出差?”
“嗯。”棠景意冲周淙予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在琅璟的战略投资部实习,就跟着来了。”说完一顿,反应了过来,“这公司——”
“和我没关系。”唐镜笑,“我只是来看画展,顺带见个朋友。”
棠景意噢了一声,他闲着没事儿,和唐镜聊聊也没什么。却不曾想,还没说几句话,杨姐就来叫他过去。
“没关系,你去忙吧。”唐镜并不在意,笑了笑道,“我会在这里待几天,再联系。”
棠景意于是和唐镜告别,走出一段距离后小声问杨姐:“怎么了,要忙工作嘛?”
“不知道,周总叫你过去。”
可等棠景意到了人堆里之后,却又不见周淙予叫他做事。周淙予只是回头看了一眼,棠景意就被周围人拱到了中间,就在周淙予身后。
棠景意:“……”
他有些莫名其妙,等到周淙予和对方的闲聊告一段落后,他瞥见唐镜还在,正要偷摸着要后退溜走,就听见周淙予叫他:“小棠。”
棠景意看他,没说话。
周淙予抿了抿唇,道:“跟我过来。”
棠景意以为他是要布置什么任务,结果等到人少些时,周淙予说:“酒会上看到的人,如果不是公事,别随意跟人闲聊。”
棠景意:“?”
“有些人,”他欲言又止,“和陆雁廷是一类的。”
棠景意:“……”
棠景意没说话,然而他的表情从茫然到疑惑再到冷漠,周淙予却看得一清二楚。
“周总,”棠景意面无表情,“这些好像不是您该管的事情。”
他们之间的和谐气氛似乎总是维持不了太久。
周淙予有些无措,两人早已不是过往那样亲密无间可以同塌而眠的兄弟俩,许多话他现在都不合适说出口,于是沉默半晌,拿过他手里的香槟,“还是学生,少喝酒。”
“?”
棠景意再次冒出一个大大的问号。
他忍不住呵呵一声:“我看您在飞机上睡得不太好,睡眠质量这么差,也少喝些酒。”
周淙予:“嗯。”
他的眼神在微不可察处变得柔和。
“好,我不喝。”
棠景意:“……”
唐镜倚着吧台靠在远处,他听不见两人说了什么,却能从周淙予侧身靠向棠景意的动作中窥见他并不寻常的态度,以及棠景意眉眼间鲜活的神色。
唐镜皱起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