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1 章
“……松意?”
见她突兀起身, 定定地看着楼梯方向,赵山长跟樊教习都有些意外。
任通判与他们一起停下,朝那个方向看去。
等见到从楼梯上下来的人, 三人都不由得眼前一亮, 心中由衷地生出了赞叹。
赵樊二人在书院多年, 见过多少出身世家豪族的子弟。
论近的, 前不久才与他们同行过一段的小侯爷就是一等一的天潢贵胄。
然而,就算是他,放在这年轻人面前也都失色了。
两人不禁猜测起他的身份来, 心中更有一份诧异——松意看着他,连叫都叫不醒神, 难道是认识他?
可是, 这俊美贵重得世间难寻的年轻公子叫她这样注视,似乎也有些意外。
赵山长跟樊教习不由得又看向陈松意,心中生出了点古怪的感觉——
难道是知好色则慕少艾, 叫这一向沉稳的小姑娘也失了分寸, 忍不住看他……看得呆了?
秋雨还在下, 回春堂中的气氛有些微妙。
还是温大夫认出了他们, 问:“两位先生怎么在这儿?是客栈里的学生还有不适,还是两位身体不舒服?”
他说着, 目光往旁边一错, 还认出了与他们同行的任通判, “通判大人?”
空气里微妙的迟滞被打破。
萧应离见到那个望着自己失神的少女眼中重新有了焦距。
她仿佛从迷雾幻境中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 忙垂下了眼睛。
这样的反应跟方才相比, 倒是显得正常了。
刚才她看自己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座从神坛上活转, 走到面前的神像。
又像在黑暗中无望地追逐太阳的遗族,在以为没有机会追上之时,却猝不及防地见到阳光洒在了身上。
这两种目光在他穿着战甲的时候时常见到,已经是萧应离所见的人世间最复杂的感情。
但似乎都不能完全概括她眼中的情绪。
没有穿上战甲的他,不应᭙ꪶ 该得到这样的注视才是。
不管怎样,他没在她身上感受到恶意。
于是,厉王向温大夫一点头,带着两个亲卫离开。
杨副将的身体状况如此,不好挪动。
尽管温大夫以针灸给他退了烧,可情况还在反复,需要暂时留在回春堂。
他留下了两个亲卫在这里看顾。
只等杨副将的情况好转,就立刻继续向京城去。
雨声中,回春堂的伙计把马车牵了过来。
他与其中一个亲卫上了马车,剩下那个穿上了蓑衣,坐上了车辕。
“驾!”
马车驱动起来,在青年的驾驶下朝街上走去,渐渐把回春堂落在身后。
车厢里,萧应离眼前又浮现出少女的眼睛。
与他同坐在车厢内的亲卫也忍不住道:“刚刚那个姑娘,她看殿下的眼神……”
那太复杂了。
亲卫有些形容不出来。
在殿下不穿战甲的时候,姑娘家看到他大多是另一种反应。
而在他穿上战甲的时候,男人们看到他的反应,才跟方才的姑娘有些类似。
——可论复杂激烈,尚不及她万分之一。
他低声道,“要不是殿下的身份绝无泄露的可能,天罡卫中又确实没有姑娘家,属下都要以为她是殿下什么时候收进天罡卫中的一员了。”
这个说法……
萧应离若有所思地开口:“这样形容倒是有几分相似,但还是不一样。”
可惜,军师不在。
他要是在,大概一眼就能给出那个少女这般看自己的答案。
马车往着城北许家去。
原本母后的寿辰在明年春闱以后,哪怕他答应了回来,也不可能这么快就动身。
他还想留在边关,看着那座雄城建成,成为大齐跟草原人之间的又一道防线。
就算皇兄下诏训斥,军师回来要找他算账,他也不在意,往别镇躲一躲就是了。
可是没想到,建城的地方却忽然出了问题。
他所选的建城处,明明是水草丰茂之地,但从动工开始,驻扎在那里的人就开始生病。
先是发热,然后是狂躁,有许多人都出现了幻觉,会从高处不管不顾地跳下来。
原本健康的人在短短一个月内就急剧消瘦,随之而来的是脱发、骨痛、佝偻、溃烂。
边境的医士找不出问题,他也不可能让自己手下的士兵继续在那里待下去。
他只能暂时将迁移过去的草原移民安置在别的地方,然后带上病得最重的副将回京,排查怪病的根源。
他临行前,军师裴植正好从江南回转,跟离开的时候判若两人。
军师戒了酒,身上的顽疾据说是治好了。
尽管对他擅自突袭的做法不满,还要耗费心神安置遗民,军师还是给了他一个好消息。
在将军府里,精神好了不少,不再动辄咳嗽的裴植道:“这病古怪,如果说天底下还有谁可能治好,非神医游天莫属。
“他只在江南活动,居无定所,我运气好,在路上遇到了他,还让铁甲试探了一番。
“他除了医术,还有一手火药术,威力极大。若不是他武功太高,对我又没什么好感,我几乎都想把他强绑回来。”
他说着,眼中浮现出可惜的光芒,随即又道,“不过殿下也不用气馁,虽然他对我没有好感,但他的师侄对你很有好感。”——拐不来师叔,能把师侄拐来也不错。
“那小姑娘的推演术出神入化,还懂兵法跟阵法,又有神异在身。可惜,我只知她名字里有个‘意’字,却不知他们仙山何处,也不知要怎么做才能把她请来。”
“既然殿下要回去,不如就去江南碰碰运气吧。若是见到她,只管向她提出邀请,让她随你回边关。由你出马,她定会答应。”
军师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所以途经江南的时候,他还照他所说去了漕帮,去神医最后出没过的地方找过,可惜没有见到人。
而杨副将的身体每况愈下,疼痛无法缓解。
终于,在进入济州地界的时候高热不退,情况危急。
萧应离原本没打算在这里停留,却也不得不变通,入了城,住进了亲卫许昭的家中。
他睁开眼睛,许昭正是外面那个在沉默赶车的青年。
他出身济州,身为商贾之子,走科举仕途不易,于是就投了军。
在边关数年,通过军中选拔,成为了他麾下天罡卫之一。
他们既脱离了回京的队伍,加速赶路,便没有打算惊动其他人。
只当是许昭从军几年,放他个探亲假,带着同样要归乡探亲的几个同袍暂时在许家落脚。
他们一行人是清晨到的,许昭敲响家中的门时,家里只有许夫人在。
许老爷已经一早去了商铺里,还说了中午不回来吃饭。
许昭没有暴露他的身份,只对母亲说这是自己的上官。
许夫人自是热情相待,命人收拾了一个院子,让他们只管安心住。
解决了落脚的问题后,他就命人打听了济州城里最好的大夫,最后选定了回春堂。
只可惜温大夫一早出诊,他们在回春堂里等了快一上午才等到他回来。
幸好他的医术确实高明,很快就让杨副将的烧退了下去。
不过,萧应离想起他在楼梯上对自己说的话:“……在下用针灸给病人退了烧,对他的病情却是无能为力,贵人若想保住他的命,还是要尽快带他去京师。那里名医云集,想要治愈,或许还能多几分希望。”
在他思索剩下的路程要怎么走,是否应该揭露身份的时候,许家到了。
许昭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大人,可以下车了。”
许家的下人见自家少爷在亲自赶车,连忙上前来接手,又是搬凳子又是撑伞的,周到的服侍少爷的同僚跟上官从车上下来。
许家的大门开着,三人一进来,远远的就听到了正厅里许老爷在发脾气的动静。
那声音穿透了雨幕飘到前面来,令许昭一时间顿住了脚步。
“不必管我们。”萧应离善解人意地拍了拍他的肩,“去看看吧。”
许老爷既说了中午不回来,现在又反常地在家大发雷霆,肯定是出了什么事。
“是。”
身上有着一种沉默寡言气质的青年应下,然后吩咐下人撑伞送他们回院中,自己则去了正厅。
“……那王腾小儿实在是欺人太甚,竟打起了我们许家祖坟的主意!他还威胁说只给我三天时间——他眼中还有王法吗?!”
许昭一进厅门,就见到一物砸在自己脚边,“啪”的一声碎成碎片。
许夫人见了他,如见了主心骨,忙叫道:“昭儿!”
气得胸口起伏的许老爷一抬头,见到门边站着的儿子,气顿时消了:“我儿回来了!”
许夫人原本在抚着他的胸口给他顺气,见他这样骤然转怒为喜,都怕他心情大起大落要引出什么毛病来。
许老爷却是不受影响,看着比去边关之前要高大硬朗了不少的儿子,脸上满是笑容。
“爹。”许昭叫了他一声,却不提那令他生气的事,只问道,“爹从外头回来,还没用膳吧?”
许老爷在酒楼哪里顾得上吃饭,气都被气饱了,忍不住哼了一声:“没有。”
许昭点头:“正好,那就摆膳吧。”
许夫人忙让下人进来收拾一片狼藉的地面。
叫他们摆膳的同时,不忘叮嘱给客院不过来用膳的客人送午饭去。
王家的少爷提的要求确实过分,如果儿子没有回来,许夫人难免要担心自家老爷被气出个好歹。
可是现在儿子回来了。
他在军中,颇得厉王殿下的重用,而且客院里又还有他那一看就出身不凡的上官同行。
赶巧了,在这件事情上,自家还是有些倚仗的。
第 152 章
大禹楼里, 先前的余波散去。
倒数第三间厢房里,先前那桌酒宴动都没动就被撤下,又换了一桌新的。
王腾坐在桌后, 一边喝着酒, 一边听着敞开的窗外飘进来的雨声, 神色阴郁。
不过他这厢房里的沉闷没有维持多久, 很快,几个同样锦衣玉带、吊儿郎当的公子哥就从门外进来了。
几人一来便道:“王三哥掐着这个点把我们从家里叫出来,我祖母差点没答应。”
“不是说今天要跟姓许的谈生意, 难道那老东西不给你面子,竟敢不来?”
随着他们嘻嘻哈哈地入座, 这个厢房里顿时热闹起来。
这是济州城里另外几家子弟, 时常与王腾混在一起撵鸡逗狗,寻常人见到他们都要绕着走。
他们坐下以后扫了一眼桌上新上来的菜,然后有的叫自己的随从去拿酒, 有的则抛出了钱袋, 让人去把卖唱的歌姬叫过来。
被自己的猪朋狗友包围着, 王腾的脸色稍微变得好看了些, 但心中还是为那老东西敬酒不吃吃罚酒而耿耿于怀。
再加上刚才任通判那个意外,自己砸出去的杯子伤了他故友的学生, 算是把他得罪了。
原本没有他插手, 要那姓许的答应, 三天时间自然没有问题。
可现在要是他告到姑父面前去,自己要三天内拿下就悬了。
以姑父的性情, 向来是不希望他把精力都放在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上的。
姑父更希望他能好好进学, 就算不去考科举,也做个饱读诗书的世家子。
因此, 等他叫来的这些人喝过两杯酒,安静下来,王腾就把方才发生的事说了,然后同他们问计:“我要是想尽快把姓许的那块地夺过来,不惊动我姑父,你们有什么办法?”
听见他的话,这些不学无术、倒是擅长仗着家世惹是生非的公子哥立刻开始给他出各种歪主意:
“这还不简单?叫人砸了他的店,烧了他库房!”
“对,许家不是做的布庄、药材生意?先把他铺子烧了,让他知道厉害,不然下一把就烧了他家。”这人说完,像是觉得很得意,哈哈大笑起来。
王腾想象了一下那画面,也跟着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一下嘴角。
那样确实快慰,可动静忒大了些。
而且姓许的是个倔性,闹将起来,受掣肘的还是他。
桌前一个相貌阴柔的青年观察着他的神色,放下了酒杯,对出主意的人道:“你这法子不好,且不说其他,就说这几天都下雨,你要怎么去放火烧他的库房?火刚放起来就被雨浇熄了,还平白让许家生了警惕,说不定先一步闹到府尊面前去。”
“那你待要如何?”
先前出主意的那个嚷嚷起来,不过看了王腾一眼,也觉得这阴柔青年说得有道理,于是闭了嘴。
他一安静,剩下的人就开始七嘴八舌地道:“既然烧不得,那就换别的,比如把他家女儿绑了,要他拿地来换!”
“那老东西有女儿吗?没有的话你还要等他生一个吗?要我说,还是直接让人把他约出来,给他来场仙人跳,拿捏了他的把柄,要是还想在这济州城有体面的话,就乖乖把地交出来。”
这群人不愧是臭味相投,想出来的主意一个比一个阴损,让王腾原本不好的心情都变得晴朗了几分,可惜却还是没有从其中得到可行的办法。
那个反对了放火的阴柔青年没有掺和到其中。
他抬手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然后问王腾:“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许家那块地不可。”
许家买了块风水宝地,这件事他也听说了。
但是地再好,那也是在济州城外,能起到的用途就是修建阴宅。
不管是王家也好,他们家也好,在济州城扎根经营了那么久,早早已经定下了祖坟所在,也是汇聚灵秀之地。
王腾要额外去把那块地从许家手上抢来,难不成他是要自己在外面修一块坟地,以后给自己用?
这不符合常理,也不像他的性格。
王腾看了他一眼,在这群猪朋狗友当中,就属冯家的这个次子最精明。
跟这群家伙不同,他还有脑子,看事情往往一看就能触及本质。
然而,尽管相貌阴柔的冯子明问到了关键,王腾还是没有答他。
他只道:“拿到那块地要怎么做,这你就别管了,总之只要知道我一定要把它拿到手就成。”
他说着,自己也抬手倒了杯酒,然后一饮而尽。
冯子明的眸光闪了闪,越发确定王腾这样突然看中旁人的祖坟,吃了秤砣铁了心地要买下来,跟他平时在济州城里的那些消遣不同。
或许,是跟沂州那边有关?
王腾虽然没透露半点信息,但冯子明根据这一鳞半爪推出来的可能却很接近事实。
要买下许老爷那块地,确实不是王腾的心血来潮,而是他兄长的意思。
王腾排第三,上面还有一兄一姐。
兄长作为济州王家的嫡子长孙,跟在他们父亲身边接受培养,早早就跟本家有了接触。
被留在济州的王腾更像是陪在祖母身边、代父兄尽孝的补偿替代品。
因此,家中对他的约束少,期望少,也从来不会让他做什么事。
但这一次,他接到兄长寄回来的信,却是第一次明确说了要他去做一件事。
算起来,他们济州这一支跟本家家主的血缘最相近,往上推几代同出一室。
这次家主大寿,要在大齐境内王氏各支开枝散叶的地方各建一座高塔。
塔需要建在选择好的地方,从高度到制式都有规定。
塔上挂铃铎,日夜都有风使它响动,王氏便会文气盎然,各支各房都能俊杰辈出,永不凋零。
在济州城,建成高塔的地方正好就是许老爷受人指点买下的那块风水宝地,王腾不过接到消息晚他一步,那块地就被原主人卖出去了。
王腾是真心想凭自己之力办好这件兄长交给的差事,给他们济州王家长脸。
他给许老爷开出的价格也很实在,愿意付出的钱是他原本买下那块地的三倍有余。
他原本以为今天把人叫来谈这桩生意是十拿九稳,可没想到那老东西一听就翻了脸,表示绝对没有相谈的可能。
王腾心中冒火,这才会一时克制不住砸了只杯子出去,将任通判扯了进来,令事情变得复杂了。
见他如此,冯子明想了想,一时间却也没有太好的计策。
他们进来的时候并没有关上门,厢房里闹哄哄的,声音毫无遮挡地传向外面。
就在这时,有个声音从门外传来,说道:“想要他把地给你,这很容易。”
这个声音音调偏高,一下就盖过了屋里的吵闹。
所有人都停下了话语,朝着门口看去,想看究竟是谁这么大胆,居然敢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插嘴。
正对厢房门的王腾抬头,见到门外站着两个高大的男子。
他们穿着一样的衣服,容貌虽然不像,但气质却让人觉得他们完全一致,仿佛一对孪生兄弟。
这两人明明看着是济州城里寻常见的人,可不知为何却让屋里的人感到一阵别扭。
就仿佛生长在浅海的水族,骤然见到了来自深海的生物,相似,但却不是同类。
倒数第二间厢房,先前这里闹得最厉害,动静最大的时候也没有开启的门打开了。
里面只剩杯盘,却没有了客人。
王腾看着这面无表情的两人,笃定方才那声音绝对不是他们发出来的。
果然,只见两人各自往旁边错了一步,让出了被他们严严实实挡在中间的人。
看着那个被露出来的身影,厢房里的人全都瞪大了眼睛。
难怪刚才听那个声音觉得不像是成年人,甚至不像是少年,现在一看,他们身后出来的竟然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孩子。
他身上穿着华贵的衣服,领口镶着一圈白色的兔毛,衬得他的脸越发的粉雕玉砌,犹如金童。
可是他用那童稚的声音说出来的话,却完全不像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子应该说的。
他迎着众人的目光,镇定自若地朝前一步,跨了进来,“风水宝地葬先人,为的就是让子孙后代福气绵延,可若是包括他自己在内,子孙后代都要死绝,那他占着风水宝地不放还有什么意义?”
屋里被他所言震得一片安静。
王腾见他身后还有两人,一男一女,脸上手上带着刺青,气质更是古怪。
王腾忍不住沉声问道:“你是什么人?”
这外表精致可爱,内里却叫人胆寒的金玉童子朝他笑了笑:“来帮你的人。”
第 153 章
车轮转动, 带起雨水。
回春堂门口,温大夫跟钱大夫看着任通判的马车离开。
钱大夫拢着袖子,想起自己那应该凉了的饭菜, 摇了摇头, 感慨道:“还以为雨天人少, 能好好吃一顿饭的。”
这下应该能回去继续吃了。
“——温大夫?”他记得温大夫也是一回来就又被少掌柜拉上了二楼, 应该还没吃午饭。
“好。”温大夫回神,对他点头,“钱大夫一起。”
楼上的病人施了针以后, 情况还算稳定,不需要他片刻不离地守着。
等吃过午饭, 温大夫还打算去找一找医书。
看看里面有没有类似的症状, 找到能稳定住他病情的办法。
马车来到了客栈。
在大禹楼里受了一场惊吓,又在回春堂喝了一剂安神汤,任通判下午索性也不回衙门了。
他让下人驾了马车去衙门告假, 自己则跟好友回他下榻的院子, 准备雨天煮茶, 对弈谈天。
知道学生们大多吃过药就睡下, 蒙着被子发汗去了,赵山长也没有叫他们来, 只让手受伤的陈松意也快些回去休息, 伤口不要沾到水。
他虽说了几句, 但见她的反应,便知她大概没听进去多少。
等少女从自己的院子离去了, 赵山长才从月门上收回目光, 向着任通判无奈地道:“魂还丢在回春堂里呢。”
“哈哈哈。”任通判忍不住抚着胡子笑了笑,“这才是年轻人嘛——来来来, 快来下一局!”
樊教习也回自己的房间去了,剩两人在这里,立刻便摆开棋盘厮杀。
赵山长与樊教习住的院子与隔壁相连,墙上开了一道月门,陈松意穿过了月门,快步朝房间走去。
卦没有错,转折确实到了,就是来得猝不及防,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料。
师兄在潭边说,让她从心所欲,想要做什么便去做。
尽管他有此言,多半是以为这其中有师父的安排,但这仍旧坚定了她照计划走的心念。
从在巷口遇到风珉,与他相交,渐渐与付大人、漕帮、裴军师等建立联系。
陈松意原以为,总要等到春闱之后,将需要理顺的理顺了,以师父之名,把记忆中各个对厉王有用的有能者化归于同一阵线,最后才是与他见面。
可没想到今日,就在这济州城里,居然就见到了他。
骤然相见,不知是好是坏。
——但不管是转好还是转坏,都是一瞬之机。
她再次加快了脚步,想要回房间去,宁神清心,借助工具来更清晰地卜算推演。
因为太专注在这个念头上,所以等陈寄羽喊了她两声,她才听到。
廊下台阶已经被雨溅湿,秋雨冲刷着院中桂花树,将叶子洗得越发碧绿。
陈松意停下脚步,转身看到兄长的房间窗与门俱开着,他原本在房中与人谈天,见妹妹行色匆匆地走过,怎么叫都不应,才来到了门边。
她看了陈寄羽房中的客人一眼,见是张陌生面孔,带着病容,肤色黝黑却不失英俊。
对方也在略带好奇地看着她,直到陈寄羽走到她面前,伸手探向她的额头,陈松意才叫了一声“哥”。
“忙着去做什么?怎么叫你也不停。”
他探过了妹妹的额头,确定她没有发烧,这才收回了手。
可一低头却见到少女的手上扎着绷带,掌心还渗着微微的血迹。
陈寄羽神色一凝,张嘴欲问。
陈松意却赶在他问之前就轻描淡写地岔了过去:“去吃饭的时候杯子碎了,叫碎片割的。刚刚已经去过回春堂,让大夫看过了,不打紧。”
陈寄羽被她抢白,露出微微的无奈之色,只能道:“小心一些。”
陈松意应了一声,算是应下了,反过来问兄长:“哥哥在招待客人?”
在这济州城里,这样突然就出现在他们身边的人,陈松意都上了一分心。
见妹妹问起,陈寄羽便向她介绍了一番:“这位是东流兄,住在隔壁院子,也是今年上京赶考。”
纪东流跟陈寄羽相交半日,已经知道他出身农门,两次赶考都是由亲妹妹相陪,亦是这个妹妹沉稳如积年的管事,又似军师为他筹谋安排,不由得又羡慕了一番。
此刻听见兄妹二人对话,他也起了身来到门边。
隔着一段距离,同陈松意拱手行了一礼。
陈松意却是不由得问兄长:“这位学兄……可是姓纪?”
“嗯?”陈寄羽有些意外地看妹妹,“你怎么知道?”
陈松意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纪东流,向他郑重地回了一礼。
这就是大齐第一的治水能臣,是她当初为了在付大人心中给兄长增添分量,往那张纸条上写去的纪东流!
他家学渊源,曾曾祖父就曾在前朝任工部侍郎,主持水利修建。
到了新朝,他的曾祖虽然没有应诏入朝为官,但在当地却也主持筹银修建了两座大堤,至今还在发挥作用。
鲁地虽然日照时间长,但本地人的肤色也不会像他这么深。
他之所以这样肤色黝黑,连发烧都不易看出来,全是因为他自小就承袭家学,喜欢到水利修建、河患治理的地方去观察学习。
可以说,早在他考取功名之前,就已经在当地县令身边参与了不少水利工程,积攒了许多经验。
在他这次错过春闱开考以后,他是回到当地做了几年幕僚,随着县令升迁辗转了两地,才又再次投身科举的。
等等,方才兄长说什么?
他是上午想出门透气,意外救起了倒在雨中的纪东流,还给他请了温大夫回来看诊?
陈松意下意识地凝神去看纪东流。
后者先为她回的那一礼中透出的郑重而意外,还以为是自己那点微末名声传到了友人的妹妹耳中来,现在又为她的注视而感到不好意思。
在认真看过他的命数之后,一桩在二十年后空悬了许久,也曾令她师父扼腕的悬案破了。
为何如李公再生的纪侍郎这一年明明中了举,却错过了春闱,硬是蹉跎了快六年才再入考场?
原来是他刚出家门就病倒,还被庸医误诊。
病情拖了几日没好,在出来求救的时候又淋了雨,从寻常发热变成了肺炎。
而上辈子他会倒在这里,无人相救,却是因为程家母女所作所为,令本来该救起他的陈寄羽没能考过乡试,出现在济州城里的这家客栈。
陈松意看着这一环一环相扣的命运,再看到眼下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回头还能跟他们结伴上京的“纪侍郎”,只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好,很好!
她将兄长的命运扭正,果然让更多的人命运也回到了正轨上。
这恰恰再次说明她选择的方向没错,哪怕没有师父在,按照她的心所指向的方向去做,也能实现与洪流对抗的愿望。
在秋雨声中,陈松意回答了兄长的疑问:“我听说过纪学兄的名字,知道他精通水利,还未为官便已经造福一方。”
随后,她又向纪东流道,“兄长能跟纪学兄有缘相识,我很开心。学兄放心,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此去京城你必定能够金榜题名,同我兄长一起同朝为官,一展所长。”
这是陈寄羽第二次听她这般“赐福”。
他微微笑了笑,只向越发不好意思的纪东流道:“东流兄,松意既然这样说了,那你我须得更加努力才是。”
纪东流面露疑惑,望着这对兄妹,听做兄长的道,“上一回她断我与王兄等几人能中举,我们都考上了,给她赚下了偌大名声。虽然春闱更不易,但你我总该再奋力拼搏一回,才不砸了她‘铁口直断’的招牌。”
“好!”纪东流性情中本来就带着鲁地的豪爽,因为喜爱自己新交的友人与他的妹妹,更是一改前几日病中颓丧,豪气干云地应下了与陈寄羽约定,还顺水推舟应下陈松意一同上京的邀请。
陈松意被兄长叫停在廊下,经过这插曲,便要继续行方才的计划。
不过福至心灵,没有去找别的工具,而是向兄长要了三枚铜钱。
“三文就够?”陈寄羽从钱袋中取了三文,觉得妹妹要得太少,还想将整个钱袋都给她,“不然都拿去,哥哥暂时不用钱。”
“不用了,三文够了。”
陈松意将钱袋推了回去,然后向纪东流挥了挥手,转头就回了自己的房间里。
等燃香静心之后,她才在桌前睁开双眼,开始用得自兄长的那三枚铜钱起卦。
铜钱沾了他身上的气息,在改变的命运中,起卦更加灵验。
六次铜钱抛掷,渐成卦象。
陈松意盯着桌上铜钱,冥冥中,雨声远去,白雾再起。
她又回到了战场上,见那披甲的战神所向披靡,气吞万里。
同在原本轨迹上一样,打得草原王庭节节败退。
草原星夜,他又带着百骑深入,一路打一路结集军队,直到挥戟斩下右贤王的头颅,让人送去龙城,自己则带着无数的牛羊、战马跟草原遗族迁徙。
他所骑的那匹马漆黑如墨,神骏无双,让她看着觉得有些眼熟。
而未等她仔细去看那黑色的马王,眼前白雾又再聚散。
这一次,她看到的是大齐的皇陵。
皇陵开启,里面供奉着他的灵位,棺椁里放着他的战甲。
……
边关重镇,满城素缟。
英灵消散,万民同哭。
那声音从四面八方来,仿佛要将她完全淹没。
陈松意身魂骤冷,站在城头朝着四周看去,见到身边有人在舞动白幡,似在招魂。
然而在旁人看不到的视野中,属于他们战神的英魂却化作光点,飘向远处。
她连忙极目去寻,想追寻着飞舞的灰烬,看那光点要飞往何处。
眼前的白雾再次凝聚又消散,终于,她见到了自己想要找的地方。
这一次她所置身的是一片荒原,地上冻土,寸草不生。
迷漫的灰雾中,她看到了一座坟。
它独立在这片荒原中,甚至连块墓碑也没有。
一口薄棺被葬在极深的地下,远离了水系,远离了生灵。
她看了很久,才朝那座矮坟走去。
在皇陵中的,竟然只是他的衣冠冢。
真正的他被寂然无声地埋在这里,无人知晓,无人拜祭。
她停在坟前,彻底失去了声音。
现在看厉王,谁会觉得意气风发、举世无双如他几年后会死去?
死后甚至不入皇陵,埋骨荒冢。
她见兄长第一眼,尚且还能从他身上见到一条跟死亡不同的命运轨迹。
可在她所选择,᭙ꪶ 所认定的王者身上,她竟看不到短折以外的结局。
第 154 章
白雾散去, 院中秋雨的景象又回到了陈松意眼中。
她看着面前排布的铜钱——
“不可能……”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凡事皆有一线生机。”
两次身死如她, 甚至有机会回到第一世来修正命数。
父母、兄长、付大人、军师, 乃至刚刚见过的纪东流, 那么多人的命数她都扭转过来了。
而且, 在出发前,她还起了两卦。
那两卦都指向了这个转折点。
——如果厉王死亡的结局不可改,那她为什么还会在这里跟他提前相遇?
缓过神来, 陈松意马上做出了决断。
哪怕眼前迷雾再多,再难也好, 她也要去推演那一线生机。
她既认定他可以力挽天倾, 那他就一定要活下来。
否则其他事情她改变得再多,聚集再多人,没有了他, 那这番筹谋也就没有了意义。
铜钱跌落, 她没有再选择方才那样起卦。
去问厉王的命数, 结果只会是再陷入那片白雾中。
白雾神奇, 身在其中可以看破过去未来,但却极其消耗心力。
而且白雾迷茫不可控, 她看不到细节, 也就捕捉不到转机。
现在, 她只能一点点去推演。
秋雨笼罩,师长对弈, 兄长对谈, 少女伏桌。
她纤细的手指排布着桌上的铜钱,一遍一遍去推演。
厉王为何会来济州城?
城中有什么危险?有什么转机?
若想破局, 她现在应该去哪里,做什么,又从什么人身上下手?
三问过后,无数细如蛛丝的命运在盘中展开。
诸多细节在她眼前闪现又隐没。
她从未算过这样一个困局。
诸多岔路摆在面前,每一条推演过去都会产生不同的结果。
算力的透支令她脸色苍白,头更是在雨声中隐隐作痛。
啪的一声轻响,一块铜钱大的血滴在桌上砸开,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她脸上失去的血色仿佛凝成了从鼻端滴落的血液,离开她的身体。
但她的脸越苍白,眼睛就越亮。
在无数交错闪烁的命运线中,她终于抓住了关键的转折。
从震颤的白雾中抽丝剥茧,找到了其中三条源头。
她停下推演,抬起左手,用缠在手背上的绷带擦去了鼻端流下的鲜血,看着自己得出的三个线索指向。
第一个是厉王在济州城停留的答案,是他带来的病人。
第二个不算奇怪,是她在大禹楼后院见到的那两个草原人。
第三个在意料之外,却是情理之中。
“城北许家……”
陈松意眼前浮现出那位被强买祖坟的许老爷的身影,再加上先前的回春堂。
三条线索串联在一起,这些关键她竟都见过。
雨声恢复了正常。
它们不再响亮焦躁得仿佛要凿穿她的耳膜。
但陈松意知道,焦躁不定的并不是窗外的雨声,而是她的心神。
眼下找到了突破口,她的心神重新平复下来,体内的真气自动运转了一遍。
因为推演过多、算力透支而起的头痛减轻了,不再像针扎一样。
这三个地方,三条线索,化作了她眼前的三枚铜钱。
这三处,她自然不能同时去到。
她的目光在这代表三个方向的铜钱上停留,耳边忽闻鸟叫声。
陈松意抬眼看去,却是窗台上落下来一只小鸟。
它一遍鸣叫,一边抖落身上的雨水。
听见它的叫声,陈松意心下一动,用自己最熟悉、最擅长的方式起卦。
然后,她得出了答案——这三处,应该先去许家。
……
午后的雨似乎下得比上午更大了。
济州城门上的守卫穿着蓑衣,戴着斗笠,依旧风雨迷得睁不开眼。
偏生在这个时候,他们听到了马蹄声。
朝着下方看去,就见到几辆马车冒着雨,朝着城外去。
这七八辆马车的标志都十分熟悉,出自城中几大世家。
不用讲,里面坐着的自然是那些个成天一起厮混的二世祖。
其中一人用刀柄顶了顶头上的斗笠,好看得更清楚,不敢置信地道:“不是吧,下这么大的雨,他们还要往城外去?”
他的同伴斜了他一眼:“他们出去不是更好?”
省得在城里闹事。
“也是。”
这人点了点头,站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尽管还是想不明白这样的鬼天气,这些公子哥要去城外做什么,可他也觉得:“嘿,要是我也托生在那样的世家大族里,管他什么天气,我也想什么出城逍遥就什么时候出城。”
下雨的路比往常更难行,车轮转动的时候带起泥水,飞溅到车壁上。
这些马车里坐着的正是刚从大禹楼离开的一群世家子。
王腾坐在最前面的这辆马车里,冯子明挥退了仆从,上了王腾的车,与他同坐。
天色灰暗,关着窗的马车里却明亮,全因车顶吊着一盏灯,八角精致,玲珑剔透。
敲打在车壁上的雨声响亮,王腾抱着手臂坐在车里,没有说话。
冯子明拨动了一下车子里的暗匣,没有找到什么令他感兴趣的东西,于是调转目光去看王腾,问道:“你真信那乳臭未干的小鬼?”
刚刚在大禹楼,那带着四个随从的小鬼从隔壁厢房过来,不知看戏看了多久。
尽管这些二世祖见他年幼,都没把他放在眼里,但他却毫不在意。
他只看着王腾,张口就给他出了个计策:“许家得了块风水宝地,要修缮阴宅,迁移祖坟,多半也要选个良辰吉日。
“现在他们的人在新买来的那块地上动工,祖坟自然无人看守。我若是你,现在就去他原来的祖坟上,只消稍稍动一点手脚,就能让他许家死得一个不剩。”
说到这里,那张小脸上露出灿烂笑容,仿佛在说什么有趣得不行的话,“剩下那许家寡妇一个,你再找她要地,她说不定会双手奉上。”
冯子明觉得,这小鬼来历不明,虽然济州城应该没有人敢在他们嘴上拔虎须,但换了是他,是绝不可能就这样相信一个身份不明的人给出的阴招的。
可王腾一下子信了,他竟真的按照那小鬼的话去让人取了狗血,又从那小鬼身后的女子手上拿过了一把匕首,一堆符纸,然后就要带人出城,去动许家的祖坟。
这些被他叫来大禹楼的世家子弟自然也跟着凑热闹,几家的马车浩浩荡荡的排成一排,在这样见鬼的天气像是要踏青一样出城。
冯子明觉得王腾反常,王腾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觉得?
只怪那小鬼出现的时机太巧,说的话又如此蛊惑人心,他才会脑子一热,就打算照他说的做。
“罢了,不过就是去一趟。”王腾想道。
而且那小鬼也带着他的人来了,就坐在后面的一辆马车里。
如果到时发现他是来消遣自己,这样折腾一番根本没有半点用处,他一定让他好看。
因此,现在冯子明这样问,他也只是略带不耐烦地道:“有没有用,不是很快就能知道了?”
……
城中。
雨越下越大,街上的行人减少了。
城北,竹竿巷。
同许多城中富商一样,许老爷的宅子就置在这里,门口蹲着两只石狮子,气派自生。
许家的下人都知道,今日老爷谈生意回来,发了好大一通火。
幸好,少爷今早也回来了。
有少爷在,老爷很快就熄了火气。
他下午也不回铺子里了,只打算跟许久未见的儿子喝喝酒,聊聊他在边关这几年的生活。
老爷夫人高兴,他们做下人的也沾了喜气。
内院的得了一吊赏钱,外院的得了半吊,揣在袖子里沉甸甸的,就等着下了值,出去沽半壶热酒。
“一场秋雨一场寒……”许家的门房待在避风处,仰头看了看这像漏了的天,把手拢进了袖子里,“这怕是很快就要冷得穿棉袄了。”
他自言自语着,耳朵却好像听见门被敲响的声音,可再去仔细听的时候,却发现声音又没了。
“奇怪。”他拢着手起了身,“这鬼天气会有什么人来?”
伴随他这句话,许家的门再次被敲响。
他走了过去,应着“来了来了”,然后打开了门。
外面的风立刻夹着雨扑了过来。
许家门房下意识地闭眼,抬手在面前挥了挥,再去看敲门的人。
只见来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
她微驼着背,身上的衣服旧了却很干净,背着个背囊,手里的油纸伞在往下滴水。
见有人来应门,她᭙ꪶ 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像是费了一番力气才对准了门房,带着皱纹的脸上露出惴惴的笑容,问他能不能进来讨碗水喝。
“能,能!”许家门房连忙让她进来,“大娘快进来,雨下这么大,走得不容易吧?”
作为积善之家,许家上下都十分乐意伸手帮有需要的人,因为少爷独自在边关,夫人总说要做善事,给他积福。
门房一看她的打扮,就猜到她应该是进城来投奔亲戚的。
虽然家境不好,但尽力穿得整洁了。
老妇人向他千恩万谢,门房见她衣服鞋子都湿透了,这样怕是不好,于是道:“大娘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同夫人说一声。”
听他要去找夫人,老妇人脸上露出惶恐之色:“这、这就不必惊动夫人了吧……”
“没事。”门房安慰道,“我家夫人最是菩萨心肠,要是我见你有难却不说,她要责罚我的,你等着。”
他说完关好了门,就去找丫鬟传话了。
扮作老妇人的陈松意在避风处等着,眼中的惴惴不安散开,归于平静。
没想到许家的家风是这样,怪不得第一站就指向这里。
第 155 章
在镇上分别时, 姚四虽没给她易.容.面具,但却给了她一瓶药水。
涂在脸上,可以做出皱纹, 不用配制好的另一瓶药水洗去的话, 效果能够维持几日。
涂完之后, 陈松意还在镜子前根据相术仔细地调整过脸上的细节。
寻常相师若是道行不深, 见到这张脸,看到的也只会是一个清苦老妇人。
从少女变作老者,最容易露出破绽的就是眼睛。
所谓人老珠黄, 老人的眼睛浑浊,不会像年轻人一样清澈。
她又用上了元六送的馈赠。
作为随意切换身份、方便打探情报的行家, 这药水是他压箱底的东西。
等她换好衣服, 背着行囊从客栈里出来,已经同原本的模样相去甚远。
就算是认识的人同她照面而过,也认不出她来。
许家门房去传完话, 很快回来。
不多时, 一个穿着利落的丫鬟就来了。
她先看了陈松意扮作的老妇人一眼, 和善地笑了笑, 上前来搀扶她:“大娘随我来吧。”
“快去吧。”门房示意她跟着丫鬟去,陈松意于是向他道了谢, 跟着丫鬟走了。
许家的丫鬟带着她, 一边往宅子里去, 一边问她问题:“大娘是哪里人?进城来做什么?来我们竹竿巷许家,是不是迷路了?”
——这里那么多户人家, 她偏来敲他们的门, 是不是也听过他们夫人乐善好施的名声?
陈松意没有破绽地应着,从其中反向剥离出了信息。
比如许夫人会很乐意见自己, 询问一些她感兴趣的问题。
“到了。”
丫鬟带着她来到了一处厢房,却是外院的房间。
房间里生了火盆,显然是个雨天给下人烘烤衣服的地方。
这利落的丫鬟引着她坐下,给她倒了杯热茶,还将两碟茶点往她面前推了推,又笑道:“大娘先把湿衣服换下吧,我给你烤干。”
她见陈松意扮作的老妇人背着行囊,料想里面应当是有替换衣服的。
夫人知道有路过的老人雨天敲门求助,想要见见她,但总要先给她收拾清楚了,才好带去。
“谢谢姑娘……”
这老妇人仿佛一路都受宠若惊,这反应叫丫鬟忍不住又笑了笑。
很快,老妇人去屏风后换好了衣服,她伸手接了过来。
而一边喝着热茶,一边有她在旁帮忙烘烤衣服鞋袜,又同她说话,老妇人也像是放松了许多,慢慢打开了话匣子。
等到衣服烤干了,老妇人也不再那么拘谨了,丫鬟这才对她道:“我家夫人正在后院,雨天闲坐,听有客人上门,正想见见你呢。”
坐在榻上的陈松意放下手里的杯子,对遥在后院的许夫人道了声谢,又说了两句吉祥话,然后才道:“那我就去见见夫人,陪夫人说说话,也好向她当面道谢。”
丫鬟笑眯了眼:“正是此理。”
这一通相处下来,她觉得老妇人说话条理清晰,又知进退,正好可以去陪夫人说话解闷。
将烘干的衣服重新叠好,收回了行囊里,陈松意背着行囊,跟她去了后院。
等进了许夫人的院子,见到当中坐着的那个四十来岁、相貌和善的夫人,陈松意便知道这是她了。
“夫人。”
丫鬟停住脚步,先朝许夫人行了一礼,“那位大娘来了。”
陈松意做出恍然的样子,也站在堂中给许夫人行了一礼,又谢过她的善心。
“老人家不必多礼。”许夫人看着她,抬手让小丫鬟搬了凳子来,道,“快请坐。”
等陈松意坐下之后,许夫人才又问起了一些问题,全是刚才那丫鬟问过的。
因此陈松意一边答,那丫鬟还能在一边帮腔,让空气都热闹起来,就没有冷场的时候。
“……真的吗?这个吃食方子真能把茄子做得这么好吃?那我可得让他们做来尝一尝了。”
在许夫人从这个虽然生活清苦,但却擅长烹制食物的老妇人这里得到了几个做菜秘诀,记下打算让厨房今晚就去做时,许老爷正好踏进来了。
一进来,见妻子这里有个陌生的老妇人,看衣着又不是她寻常见的客人,许老爷脚步一顿,然后朝准备起身的两人摆手:“不必管我,我就来找个东西。”说完他就进了里间,一阵翻找之后拿着个盒子出来,又一阵风似的走了。
许夫人坐在榻上,掩唇笑道:“这是我家老爷。”
她一边说着,一边轻轻地摇了摇头,像是拿丈夫这样风风火火的性情没辙。
不过说完许夫人就发现,明明在她面前有着拘束,说话时常常不与她对视的老妇人,却在许老爷进来之后,再三看了他几眼。
等到他离去,她的目光更是久久没有从门外收回来。
注意到这一点,许夫人同自己的丫鬟交换了一个眼神,有些纳罕。
在丫鬟想要替主母开口询问的时候,老妇人收回了目光,有些迟疑地看向许夫人。
踌躇了片刻,她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开口道:“夫人家中近来是遇了好事吧?”
不防她这样问,许夫人想了想——先是自家得了一块宝地,然后是去了边关几年的儿子平安归来。
这可不就是好事吗?
丫鬟则笑道:“大娘看出来了?说明我家夫人人逢喜事精神爽。”
许夫人闻言也笑了笑,不过想起王家为了那块地要为难自家老爷,她心里又添上了一点阴霾。
陈松意见她神色,又想到方才在许老爷身上看到的征兆,这下连借口都不用找了。
扮做老妇人的她沉默了一下,才说道:“夫人心善,今日不光让我进来避雨,还让翠玉姑娘帮我烤了衣裳,这份恩惠我是一定要报的。”
听她说得郑重,许夫人原本想说不用,却听她缓缓道,“我年少时曾得高人传授相面望气术,也学了为人消灾挡劫的法子。家里过不下去的时候,我便凭这些换了钱,只是不敢多用,怕同那老者说的一样,要付出代价。”
她的声音让人一听就忍不住要信服,可许夫人并不觉得一个雨天上门来,自己随手一帮的老妇人能有多少道行,甚至还觉得她是不是想凭这个从自己这里换些钱去。
不过她并没有拆穿,陈松意看出她的想法,便凝神去看她的脸,然后说道:“我观夫人面相,幼年时曾遭过一场生死大劫,应当是从高处摔下,断了两根肋骨。断骨伤肺,虽遇上高明的大夫,但从那之后身体就一直不好,直到出嫁才真正养得与一般人无异。”
许夫人一听到这话就瞪圆了眼睛,下意识脱口问道:“你怎么知道?”
她嫁到济州城身体确实已经大好了,没留下什么隐疾,所以除了她的两个陪嫁,甚至连常把脉的大夫都没把出过她幼年受伤。
陈松意没有回答,而是继续道:“夫人家中有一兄一姐,应当还有一个小兄弟,只是没养成。”她顿了顿,“看着未到三岁就夭折了,可怜孩子,夫人一直记挂着他。”
许夫人失态地站起了身,眼中生了波澜。
若只是身体旧疾,表面上或许还有迹可循,可她这个早夭的幼弟却是鲜有人知,何况眼前的人还能说出她记挂着他。
许夫人再也忍不住了,丫鬟见她快步上前,对着老妇人激动地道:“是……我最记挂我那幼弟,你可能算到他现在在何处?投胎转世没有?这一世过得可好,可是投去了殷实人家?”
幸好这屋里人不多,除了她们以外,就剩把陈松意领进来的丫鬟。
许夫人哪怕难以自持些,也无人看见。
可惜,转世轮回,陈松意确实看不破。
她心中忽的生出一个念头,自己不行,或许师父可以。
念头只是转瞬即逝,许夫人就见她摇了摇头:“生死轮回,不能妄言,我也不能解夫人之惑。”
还以为能得到幼弟的下落,了却心结的许夫人一时间忍不住面露失望。
而扮做老妇人的陈松意又道:“人有祸福亦有灾,算来算去算空财,子孙绝路凋零败,生路已空死路抬。”
这四句诗一出,许夫人来不及细想个中含义,心中就生出一股寒意。
随即想到眼前的人除了看相,还能替人消.灾解难,她说要报恩,总不会是无的放矢。
想起方才她看自家老爷的表情,许夫人惊得握住了她的手:“难道是我家老爷要遭什么变故?”
陈松意点了点头:“许老爷的杀身之劫,就在今日了。”
在大禹楼的时候,许老爷身上分明都没有这征兆,只过了不到半日,竟然就成了这样。
——若她不来,只怕许家明日就要办丧事。
“夫人!”
许夫人不由自主地松了手,差点跌坐在地上,丫鬟连忙扶住她。
她的心乱成一团,脑海中浮现出许多丈夫身死的惨状。
他们向来与人为善,在济州城中没有仇家,若硬要说与谁有仇,那就是跟他们抢地的王家三公子了。
回过神来,许夫人又再次握住陈松意的手,嘴唇颤抖。
不等她说话,陈松意就立刻道:“夫人准备黄纸、朱砂、红线,再在黄纸上写上许老爷的生辰八字,要快。”
第 156 章
天边电光闪烁, 仿佛有惊雷在云层中酝酿。
站在窗前的厉王抬头,看向这场一时半刻停不下来的秋雨。
雨不停,不管是走水路也好、陆路也好, 对病人来说都是折腾。
反而是今早入了济州城, 在这里停留, 是更好的选择。
在他身后, 许昭刚刚汇报完今日许老爷发脾气的原因。
最后,他总结陈词道:“是常见的世家霸道行事,引得家父心情不佳。”
厉王想了想当今各个世家大族所作所为:割据一方、上下勾连、抵抗朝廷政策、阻碍土地丈量、隐瞒户籍人口……相比之下, 让他皇兄气恼的抗诏不入朝、不愿嫁女入萧氏都是小事了。
“上梁不正下梁歪。”他评价道,“果真没有什么是他们王家人做不出来的。”
许昭听他说着, 却感到殿下的声音里并没有多少愤怒, 而是带着些许兴味,尤其说到后面——
“等把草原的蛮夷王庭赶过瀚海,就让皇兄把我的封地划到关外, 这些世家谁不听话, 就给我迁移到我的封地去, 让他们给我守陵——”
“殿下!”哪怕知道殿下说话向来毫无禁忌, 可听他这就说起什么守陵不守陵的,许昭还是忍不住出声打断了他, “殿下说什么守陵, 那是多少年后的事!”
而且哪有为了找理由对付这些世家, 就拿自己的生死来开玩笑的!
以他们殿下立下的功勋,就算不入武庙, 百年之后也是要归入皇陵, 怎么可能把陵修到关外去?
在许昭看来,那些世家蠹虫, 还不配来替自家殿下守陵。
谁配?那总该是他们天罡卫……
萧应离听见身后没了动静,转过身就看到许昭神色变化,显然在天人交战。
他虽然不爱说话,但心理活动还是挺丰富的。
见他手上拿着个木匣,萧应离问他:“这又是什么?”
许昭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被绕进去了,顿时脸一红,抿了抿唇道:“是我爹刚刚收来的野山参,让我拿给杨副将补补气。”
他全是因为推拒不过,这才把这野山参拿到了客院来。
意识到自己竟一直拿着,他连忙将木匣放在了桌上。
然后,他就见殿下对自己笑了笑,以目光指了指那匣子,说道:“那我就先代杨副将谢过你父亲。”
许昭更加不好意思了,忙提议道:“殿下,若实在不成,就直接让温大夫随行,一起去京城。”
“这不失为一个办法。”殿下没有拒绝,也没有直接应下,而是再次抬头看向窗外的雨。
现在,他们什么时候重新上路,显然取决于这场雨什么时候会停。
……
济州城外。
从马车出城开始,雨就越下越大,到了现在,更像是天漏了一样。
这条路平日就不算太好走,此刻更是颠簸难行。
马车里的那些世家子弟被颠得难受,都已经后悔跟着王腾一起出来了。
等到了地方,他们的小厮立刻撑起了伞、摆好了马凳,扶自家公子爷下来。
王腾与冯子明在最前方,一下车,就见到了密集得看不清前路的雨帘。
然而都已经到这里了,王腾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他让自己的人带好东西,回头看到那小子也从车上下来,干净的鞋子踩到了泥地里,一下就变脏了。
可他兴致盎然,半点看不出对天气跟路况的不满。
仿佛他现在出来是要做一件令他极其期待、极其愉悦的事。
“走。”
见状,王腾也不能说什么,让识路的小厮在前面带路,朝着许家的祖坟去。
许家祖坟在半山,虽说是当年迁来济州的时候根基不算深厚时买下的地,但风水也不错,保佑了许家后人在济州安稳扎根。
在大雨倾盆时登上这座坟墓随处可见的山,光线昏暗,除了雨声就只能听见天边滚动的沉闷雷声,所有人的体验都非常不好。
走在后面的几个公子哥脖子被风一吹,更是打起了退堂鼓。
一人搓着手臂上冒出来的鸡皮疙瘩,提议道:“这、这也没什么热闹可看的,不如还是回去吧。”
“我看三哥多半是被人耍了,我们不如下山守着,要是那小鬼带着他的人想跑,也好拦上一拦。”
“走走走!”
几个人一拍即合,派了个小厮过去跟王腾打招呼,自己就转身从原路回去了。
一行人之中,人边走边减少,等走到许家的祖坟所在处,王腾一看周围,竟就只剩下冯子明跟那小鬼主仆。
王腾的衣服跟裤子差不多都湿透了,心情很差。
他看着许家的墓碑,转头又朝那小鬼看了一眼,然后就站在原地一挥手,命提着狗血上来的随从道:“动手!”
两个王家恶仆顿时一左一右走上前去,一个撑伞,另一个掀开桶盖。
哗啦一声,将里面满满的半桶狗血泼到了许家祖坟的墓碑上。
许宅。
陈松意扮作的老妇人取了写有许老爷父子生辰八字的黄纸,徒手撕成了一个小人的轮廓,然后分开,分别将两根红线绑在了纸人的手上。
城外,墓碑上一片脏污。
站在两侧的恶仆又从怀中掏出了一叠符纸,向着天上一扔。
写着不知名符咒的符纸纷纷扬扬地落下来,遮蔽了王腾的视线。
许宅,许老爷一脸茫然地被夫人命人带到这里。
一来到,他就见到堂中摆着的八仙桌跟香炉里点燃的三柱清香。
“这是做什么?”
许老爷看着夫人,然后就见先前那个跟妻子说话的老妇人站在八仙桌后,对把自己架过来的两个家丁一点头。
下一刻,身为一家之主的许老爷就身不由己地被架到了她面前,被迫伸出了一只手。
食指上传来针刺的疼痛,许老爷看着她刺破了自己的指头,挤出一滴血,滴在了那纸人上。
这替身法是从胡三婆的故纸堆里找出来的,对眼下的情况来说最适用。
许夫人看了看门外,担忧地问道:“昭儿呢老爷,你不是跟昭儿在一起吗?”
许老爷:“昭儿他——”
他还没说完,那两个架着他的家丁就抢先道:“回夫人,少爷去客院了,阿大跟阿二已经用最快的速度过去请少爷了!”
知道这杀身之劫针对的是许家血脉,所以许夫人将自己儿子的生辰八字也写在另一张黄纸上,交给了陈松意。
现在,她只期望去找儿子的人能快点把他带过来。
城外,漫天灵符落下,有几张粘在了墓碑上。
王腾、冯子明眼前一花,就见到那个来历莫名的小鬼身后,那手上脸上都带着刺青的女子闪身到了墓碑前。
她一抬手,手中就现出了一把乌黑的匕首。
这匕首一现,空气中的血腥味顿时更重了,连雨水都冲刷不去。
她口中念着他们听不懂的咒语,高扬起右手,等到咒语一落,就将匕首朝墓碑狠狠扎去!
匕首穿过符纸,像插进一块豆腐一样,深深地没入墓碑中。
堂中,众人只听得天上一声惊雷,仿佛要将整座济州城都劈裂开去。
下一刻,就听一个女声道:“来不及了。”
陈松意话音落下,就以与她现在苍老的外表不相符的敏捷,将两根红线的另一端同时缠绕到了许老爷的手上。
术法完成,纸人代受。
众人只见纸人从心口的位置开始,迅速由黄变红,仿佛整个在出血。
与此同时,许老爷也感到心口一痛,不由得闷哼一声,喉头腥甜上涌。
走廊上,正在往这里的许昭则是猛地顿住,然后哇的吐出一大口鲜血,整个人的气息瞬间萎顿。
许昭面如金纸地往后倒去,叫走在他身后的厉王一把托住。
见状,来接他的两个家丁立马失了镇定:“少爷!”
属下明明未受攻击,却身受重伤,实在诡异。
萧应离感应过周围没有危险,一手托住他的背心,用另一只手搭上他的颈脉。
来自风水邪术的伤害被陈松意及时转移,大部分封在了纸人身上,又临时通过父子血脉形成联系,让许老爷替他导流分担,许昭终于豁免了大部分伤害。
巧合的是,他又正好在人间真龙气运最强的萧应离身边,得到他身上的气运庇佑。
这又减去了一部分伤害。
此刻,萧应离探过了他的脉搏,虽然微弱但还活着,于是稍稍安下了心。
两个家丁见他直接把人扛起,向着他们问道:“要送他去哪里?带路。”
……
城外,惊雷同样响彻天际。
狂风骤起,令站在许家祖坟前的王腾跟冯子明都惊白了一张脸。
两人心中同时浮现出一个念头——
成了……
这术竟然成了!
那穿着锦衣,一张精致面孔被包裹在一圈纯白兔毛领子中的半大孩童无惧骤变的天象。
在雷声中,他抬起手,用尚未长成的幼小手掌掐算了一番,然后露出满意的笑容。
王腾看着这个表面像观音座下的金玉童子,实际上却是个降世的魔星,听他对自己说道:“恭喜你,许家血脉全死光了,那块风水宝地是你的了。”
第 157 章
许老爷好容易从眼前发黑中缓过来, 堂中已经是一片混乱。
“老爷!老爷!”
他感到有人在抚自己的胸口,定神看去,就见到自家夫人泪眼婆娑地站在面前。
“我……”
许老爷一说话就感到嘴里一股血的味道, 许夫人忙用手帕给他擦去嘴角的血液。
“没事了, 没事了。”
许夫人一边说着, 一边下意识去看陈松意, 刚刚许老爷吐血这一幕,实在让她吓得狠了。
陈松意没动,她看着桌上那两个都化为血色的纸人。
血一样的液体渐渐洇出来, 在桌上漫成一团。
她掐算了一番,确定没有抵达这里的许家少爷没死, 而在许家祖坟那边用风水邪术的人应该也已经自觉得到了想要的结果, 不会再有后招,于是稍稍定神。
正在这时,门外出现了几个人影。
她抬眼看去, 就见一个昏死过去的青年被抬了进来。
只是一个照面, 许夫人就惊叫一声:“昭儿!”
许老爷虽慢她一步, 但也赶紧跟了过来:“少爷他怎么样了?”
萧应离站在门口, 看他们焦急地围在自己面前。
两个家丁仓皇地描述着许昭如何吐血倒下,令夫妇二人又想触碰儿子, 但又不敢。
萧应离抬眸, 看向堂中, 见到里面的桌案香炉。
再看系在许老爷手上的红线,便意识到这是一个替许家抵挡的局。
如果不是许家提前安排, 及时应对的话, 现在不光是许昭,就是许老爷应该也已经丢了性命。
他目光移动, 跟站在八仙桌后的老妇人对上,见到后者明显愣了一下。
陈松意一见到出现在门边的人,就立刻明白过来——
难怪三个线索当中第一个指向的是许家,原来是他在这里!
她再看许家少爷,根据他的年纪跟体态特征,判断出这是个军士。
他能得厉王如此亲近,应当是他麾下的天罡卫之一。
他们作为他的亲卫,个个都出类拔萃,跟着他出生入死。
厉王从边关归京,身边带的肯定是他们了。
再往前推,他既脱离了回京的队伍,隐瞒身份进了济州城,肯定不会在客栈旅馆歇脚。
许昭又正好出生济州豪商之家,他会在许家借宿,再正常不过。
果然,第一个线索找对,下一环就立刻扣上了。
在她将许家跟眼前的人彻底联系起来的时候,许家夫妇已经从厉王手中接手了儿子。
然后,两人就焦急地转到了她面前来——
“大师!高人!求你救救我儿子!”
许老爷脸上一片焦急,不顾自己刚刚也受了伤,看着儿子,又乞求地看向陈松意。
虽然一切发生得太快,他还没有完全搞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面前这个老人是位高人。
刚才就是她出手救了自己。
如果,如果儿子能早来一步的话,就不会伤成这样。
“大娘……我求你……”许夫人比他更惊慌,她本就受不了亲人身死,连夭折的幼弟都能让她记挂这么多年,何况这还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
陈松意没忘记自己现在的身份,先做着不安的样子安抚了两人一句,这才去着手看许昭的情况。
堂中众人惊魂稍定,却依旧害怕。
不光是许老爷跟许夫人,就是几个家丁跟丫鬟也都无法想象,自家少爷好好的怎么会伤成这样。
看到他衣襟上沾到了大片血迹,加上外面没有消停的雷声,只觉得身上一阵阵地发寒。
那要害许家的人只凭这样的手段,就可以隔空加害。
他们只是普通人,要怎么防?
“公子的情况比我想的要好。”
陈松意道,又以符合老妇人性格的方式,谨慎地看了从门外进来的厉王一眼,再收回目光。
原以为强行让许老爷替代分流,等他送过来之后,自己少不得要用金针刺激他的本源。
结果人王的气运给了他庇护,许昭受到的伤害顿时又少了一层。
就算没有自己,他应该也能留下一线生机。
只不过那样的话,对厉王跟许家来说,处境都会更加艰难。
在她看门口的时候,萧应离同样在审视她。
他自幼离京,在前往边关之前曾四处游历,见过很多稀奇古怪的事物,可今日这一幕,依然超过了他的认知。
如果不是这个出现在许家、对他的亲卫一家施以援手的妇人太过苍老,而且从双眼、皮肤到气质都没有破绽,他几乎要以为眼前这个就是军师说过的那个姑娘了。
陈松意却没有往裴植的方面多想,在查看过许昭的伤势之后,确定了他只要修养一段时间,把损耗的本源补回来就不会留下损伤,许家上下才骤然松懈下来。
许夫人忍不住双手合十,将漫天神佛都感谢了一遍。
这一刻,她觉得自己这些年积善行德都有了意义。
如果不是叮嘱过全家上下,要乐善好施,今日门房或许就不会让求助的老妇人进来。
没有她进来,就无人能看出他们许家的杀身之劫,无法做出应对。
害人的一方手段奇诡,他们只是普通人,肯定束手无策。
许夫人就将会在同一天失去自己的丈夫跟儿子,整个许家都会散掉。
因此,许老爷拥着哭泣的夫人跟昏迷不醒的儿子,生不出庆幸,只觉后怕。
外面的雨还在下,云中的雷失去了束缚,在天空之上肆意地滚动,惨白电光不时照亮正堂。
等他们渐渐平复下来,似见身为一家之主的许老爷重新定了神,这老妇人才犹豫地开口:“这次许家的祸事……皆因许老爷先前得的那块风水宝地而起。眼下对你们下手的人应该被我蒙蔽了过去,认为你们已经死了。”
许老爷嘴角的血迹干涸了,只留下浅淡的印子。
他看向陈松意,动了动嘴唇,听她续道,“要是你们现在退走,之后就应该不会再有事……”
“这……”
许老爷只觉得中午在走廊里那憋闷的感觉又回来了。
他的心肺还在隐隐作痛,他整个家都被这一下搞得人心惶惶,他们父子还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
吃了这样一个大亏,却只能退走,而不能报复回去,他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可再想到先前的遭遇,王家人这般隔空下手,叫他们悄然殒命,就算所有人都知道他们今日曾经在大禹楼起了争执,姓王的也可以不认。
——没有证据,就拿他没办法。
而眼前这个看出自家危机,帮了他们一次的老妇人,或许是唯一一个能够帮他反击的人。
可许老爷知道,这样做代价不菲,老妇人这种犹豫谨慎的性格,自己怕是请不动她。
陈松意见他的目光从愤怒变得颓然,在堂中扫过,又看了儿子一眼,才不甘地道:“就只能这样算了吗?”——他就只能退去,离开济州城,把那块地拱手让人,叫王家得逞了吗?
“老爷……算了吧。”许夫人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我真的受不住这样的惊吓了,你这样,昭儿也这样,要是你们出了事……叫我一个人可怎么活!”
夫人的眼泪成了压垮许老爷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眼中不甘的光芒挣扎了一下,最终也散去了。
陈松意看他点头答应道:“好,我不争了。我们这就把那块地给他,从济州城退出去……”
可以退回祖籍老家,也可以退到夫人的娘家去避一避,只是这济州城里的产业全都要卖出去了。
这世上从来只有做贼千日,没有防贼千日的道理。
既然说只有那边觉得他们已经死了,才不会再下手,那许家就要在济州城里彻底消失。
许老爷一旦下了决断,就想好了家财要怎么变卖,自己一家人又要如何不引人注目地离开济州。
就在他心如刀绞之时,又听老妇人像是不忍,试探着劝他:“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再回来……”
这句话,令要放弃许家三代打拼下来的基业、像老鼠一样躲起来的许老爷抬起了头。
他的眼眶还红着,眼睛里却是迸发出了希望:“我还能回来?”
堂中这些不想离开济州,但却必然要跟着主家退去的下人目光一下子集中在了陈松意身上。
从头到尾都没有开口,而是静观事态的萧应离就见她又隐隐朝自己看了一眼,才道:“君非池中物,咫尺蛟龙云雨,时与命犹须天付。”*
许老爷大概以为她这是在说自己,不过萧应离知道,她说的分明是他。
许家不是没得争,不是没有机会回来,若她能扭转他的命数,那再过一年半载,就是世家倒霉的时候。
咀嚼着这句像谶言一样的诗,萧应离觉得这老人应当是看穿了自己的来历。
尽管如此,她却没有明说,而是让他来选择出不出面。
就像先前在许昭面前表现出来的那样,萧应离的确很看不惯这些世家大族。
为了抢夺东西,用出这样阴损的手段,他对这个济州王氏就更没有好感了。
许昭作为他的亲卫,都没有想仗着他在身边,先行向王家施压,对面怎么反倒先动了手?
萧应离是个护短的人,他记下了这笔账,因此便向着许老爷道:“许老爷若信我,就先行退去,我可以保证,你们迟早会回来。”
“在下相信!”许老爷本就觉得儿子的这位上官贵重不凡,此时得了他这句保证,心中顿时有了底,“在下这便先退去,再待良机归来。”
心态一转变,他的神气也变了,这就命人动作起来。
首先将自己父子病重的消息放出去,等过多一两个时辰,就放出丧命的消息。
许家上下立刻忙碌起来,包括先前还在哭泣的许夫人也打起了精神,准备先布置好一切,从这里安然离去再说。
这时,堂中还静止不动的就只剩陈松意跟萧应离二人了。
萧应离来到了她面前,询问道:“你能卜算许家的杀身之劫,那是否能卜算其他?比如看一看病人的生机何处。”
第 158 章
原以为照老妇人的性格, 想要请她去看杨副将,自己需要费一番口舌。
可没想到她只是犹豫了一下便答应下来。
萧应离有些意外,但没有迟疑, 立刻便请许家套了马车。
也没有等雨势转小, 就叫上客院里剩下的亲卫, 带上陈松意一起前往回春堂。
他们离开的时候, 许家已经布置开来。
许夫人从自家药铺叫了大夫来,开始把许老爷父子突然病重的消息传出竹竿巷。
城外,豪雨笼罩山林。
一阵响过一阵的雷声中, 先前那些跑下山来的公子哥们缩在马车里,提心吊胆, 生怕雷要劈到自己头上。
“王三他们在上面那么久, 也该下来了吧?不会有事吧。”
“每年下雨有人进山都要被劈死几个,今天雷这么大,说不准……”
就在几辆马车聚在一起、这些各自窝在车上的人扯着嗓子说话的时候, 泥泞的山道上终于出现了熟悉的人影。
“下来了下来了!”有人喊了一嗓子。
剩下的人立刻把手里的瓜子抛掉, 踩着马凳就下车。
他们都做好了准备, 如果那小子是装神弄鬼, 故意在这个鬼天气把他们骗出来耍他们,他们就一拥而上, 叫他知道什么叫后悔生在这个世界上。
可等这几个公子哥撸起了袖子, 看着走到近前来的王腾跟冯子明, 还有他们身后那些随从的脸色,就不由自主地放下了手。
王腾的表情跟上去的时候完全不一样。
那阴诡的手段见效, 他反而对这个不过十来岁大的孩子生出了深深的忌惮。
经历了刚才的事, 再看他们这一行五人,只觉得越看越不舒服。
那种非我族类的感觉更强了。
偏偏这一行主仆五人对他们的目光仿佛毫无所察。
等走到山下马车停放的地方, 那生得精致俊秀的孩童在伞下转过来,笑眯眯地道:“就此分别吧。”
王腾求之不得,又听他对自己说,“等你回城,很快就能听见消息。等他们开始甩卖济州城里的产业,你再登门去出价,相信不用三倍价钱就能买到你想要的地。”
大概是气氛太过古怪,这群公子哥当中没人敢插嘴他们的话。
这金玉童子在众人目光下上了马车,用沾满泥土的靴子直接踩上车厢里铺着的毯子,然后又再探出头来。
“对了,上门的时候别太急,留点余地,好歹人家里刚因为你死绝了。”他向王腾说着仿佛淬了毒汁的话,“我住你们城里的鸿福客栈,这几天要是还有什么事,可以来找我。”
说完,他也不等王腾回应,就放下了帘子。
他那两个护卫仿佛不畏雨,直接这样坐在了车辕上,带着刺青的一男一女则跟着进了马车。
车门关上,坐在车辕上的护卫喊了一声“驾”,他们的马车就奔跑起来。
很快,车子就在雨中远离了众人的视线。
等他们走远了,冻结的气氛才破冰。
那些一开始还想着堵路教训他的公子哥们围上前来,七嘴八舌地问:
“三哥,在上面发生了什么?那小子的法子灵了吗?别不是唬你的吧。”
“他什么来路?说住在鸿福客栈,搞不好也是假的,我们要不要赶紧派人去截住他?”
王腾回过神来,瞪了他们一眼:“别找死。”
那行人邪门得很,他现在都有些后悔先前为什么听了他的话,要来许家祖坟做这种事了。
冯子明显然跟他有同样的想法。
他叫过了自己的下人:“回去城里,打听清楚许家的情况,是不是真的死了。”
他声音虽然压得低,但其他人都听见了,脸上不由得露出惊悚之色。
吩咐完下人,冯子明才又看向王腾,劝道,“不管那姓许的死没死,都不要再跟这伙人来往了。”
这么损阴德的事,以后还是少做,免得遭雷劈。
王腾难得没有反驳,而是沉声道:“知道了。”
……
泥泞的路上,一辆马车飞驰。
车厢里,坐在位置上的孩童用脚下的地毯蹭了蹭鞋子上的泥。
马车上铺着的地毯是用草原上最好的皮毛做的,被蹭脏了以后就格外的显眼。
他皱了皱眉,不满地看了不再纯白的毯子一眼,说道:“回去以后,把这个烧了,换一张。”
“是。”
陪他坐在马车里的人应下。
他满意了,随手去开了窗,外面的雨飞进来,打湿了马车内的摆设。
这在旁人看来恐怖的雨天山林,落在他眼中却是遍地灵秀。
雨这么大,茂盛的草叶里还有兔子钻出来,朝着飞驰而去的马车投去一瞥。
他眯着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饱含水汽的空气,稚气的脸上露出了一种贪婪的、野心勃勃的神情。
这里只是普普通通的济州城,在整个大齐境内排不上什么号。
可就是这城外的一座山,都比他们草原好无数倍。
随随便便上山一转,都能找到几个水龙瀑、凤凰眼这样的灵秀奇观,相比之下,龙城周围荒芜,就连要修建陵墓、寻找龙脉都要找了又找,才能勉强定下。
——这样的大好河山,为何不能被更有能力的人得到?
中原大地是由世家与天子共治,可从入关以来,他见到这些世家子弟,全都难以入眼。
而就是这样的世家,萧氏都统治不了,真是无用至极。
尽管还没见过远在京师、坐在金銮宝殿中的那位帝王,可来自草原的幼狮已经开始瞧不起他。
厉王在边关,固然能叫人闻风丧胆,但回到关内,他也是龙游浅滩。
他一人再强,也稳不住他们萧家的江山。
还称不上少年的孩童关上了车窗,想到师父一回江南,那些世家大族就迫不及待地宴请他。
当年兰陵萧氏是怎么在前朝混乱中起势,得到风水龙脉相助,振臂一呼就登上高位,如今他们也想复刻。
这其中野心最大的就是王氏,自觉已经有了可以跟萧氏抗衡的实力,借着家主大寿的名义,想要在各处修建七七四十九座高塔。
表面上是为了让王家绵延千世,文华不断,实际上是想囚龙。
高塔如同一根根长钉,将萧家的龙脉死死钉住,组成一道斗转星移大阵。
阵法分内外两层,内阵置于萧家皇陵,等时机一到,阵法一成,就可以真正挪移乾坤,将真龙气运转接到他们王家,让他们王家也能出位真龙天子。
不得不说,他们的野心很大,想得很好。
可就他们王家子弟的水平,他实在难以从其中找出一个好的。
若是王家子弟里真的出了帝王,这些人以后就是宗室,能够封王,地位与他相当。
以草原上最狡猾、最灵巧的两种动物为名的狐鹿王子嗤之以鼻。
他承认厉王那样的强者,而且渴望亲手杀死他。
可是像王腾之流,居然也想有机会跟他平起平坐?
他不承认,他们王庭更不会承认。
与其由这些酒囊饭袋来统治中原,不如由他们草原雄师来统治他们。
至于厉王……
他知道,厉王萧应离眼下也在这座城里。
在旋风般的带着一百人突袭,割下了右贤王的头颅、装在匣子送给了自己的父亲以后,他又带走了被他们征服的那些部族移民。
这样的奇耻大辱,让任何一个王庭子民在见到他的时候,都会想要杀了他。
而眼下就是一个极好的机会——
厉王正愚蠢地脱离了他的队伍,只带着一个累赘跟三两天罡卫就独自进京。
只可惜,乌斜单于的第四子闭了闭眼,忍住了跃跃欲试的杀心,还不到时候。
他这次来只是遵照师父的安排,来解决一下厉王脱离行程出现在济州城、给王家想要打入这根钉子带来的麻烦。
等此间事了,他还是要回使团里,跟二哥一起上京的。
马车里再次响起他的声音,充满可惜地道:“给二哥送信,告诉他再过两天我就回去。”
坐在他身旁的男子应下了,女子却问道:“国师那边可要送信去?”
“不必。”狐鹿抬起大而圆的眼睛,看向她,“我此行什么时候结束,顺利与否,全都在师父的掌握里。他老人家在江南还有事,行踪飘忽不定,你找不到他的。”
城中,回春堂所在的大街上,一辆马车朝着这个方向驶来。
车是许家的车,但驾车的换了另一个青年。
车厢里,一路安静、没有给随自己来的老妇人造成太大压力的厉王感到马车慢下,这才开口道:“我一路上都在想一个问题。”
与他同处在一个空间,一直眼观鼻鼻观心的陈松意听见他的话,抬起了头。
厉王望着她,那双遗传自母亲的桃花眼配上完美的眉骨与斜飞入鬓的眉,即便在这样昏暗的空间里也像在熠熠生辉。
“刚才我邀请老夫人来,原本做好了要耗费口舌的准备,没想到老夫人答应得这么干脆,可否告知原因?”
陈松意也知道,依照自己这个身份所表现出来的性格,方才她确实犹豫得太短、答应得太快。
眼前这年轻的王者是天生的领袖,明明应当已经习惯提出邀请,就会有人为他赴汤蹈火——
边关的将士如此,她第二世的父兄如此,她自然也是如此。
——可他还是会注意到这种细节。
尽管意外,陈松意还是慢慢地说出了自己准备好的说辞:“我看贵人第一眼,就知道贵人身上牵系着天下万民的性命,您要做的事,自然是很重要的。我活到这个岁数,已经没什么可求,既是贵人开口,我就必定会应。”
她的话音落下,回春堂就到了。
而坐在马车里的厉王殿下没有想到会从她口中听到这样一番话。
虽然她的语气是平静的,但其中蕴含的东西之炽烈,却不逊于他麾下天罡卫的赤胆忠心。
他轻轻地眨了一下眼,才从那种被震撼的凝固中脱身出来,觉得道谢在这时候似乎也不合适,于是颔首道:“我明白了——到了。”
第 159 章
当那位年轻的贵人走进回春堂的时候, 温大夫几乎以为自己沉浸医书,忘了时辰。
否则怎么会感觉面前的人才离开不久,就又回来了。
“温大夫!”少掌柜提醒他, 然后先迎了上去。
温大夫也放下了医书, 来到几人面前。
在少掌柜与这位贵人说话的时候, 温大夫的目光就落在了他身后那位老妇人身上。
因为她跟这对主从的气质看起来太不搭, 所以温大夫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
察觉到温大夫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陈松意却并不担心他看破自己的伪装易容。
只听厉王殿下同少掌柜说了两句话,然后一行人就朝二楼去。
少掌柜想带路, 温大夫却道:“我去吧。”
尽管听这位贵人的话,他这次是请了位有些神异的老夫人来给病人看一看, 可作为接管了病人的大夫, 秉承负责的心,温大夫也觉得自己应该在场。
少掌柜如释重负:“行,您去吧。”
在贵人面前怪有压力的, 他退位让贤。
雨势转小的雨声中, 陈松意踏上了楼梯。
中午在回春堂遇到他们的时候, 厉王跟温大夫正是从二楼下来。
现在, 她终于也有机会一见二楼的病人。
四人一进去,就见到守在里面的两名天罡卫。
两个青年立刻行礼, 然后看着殿下带人绕过屏风, 走了进去。
见到躺在榻上的人第一眼, 陈松意就不由得脚下一顿。
她经历过战事,也经历过围城, 见过各种伤势, 也见过被疾病折磨得不成人形的百姓。
可他们当中没有哪一个像榻上躺着的人一样,从里到外都是千疮百孔。
明明正直壮年, 身形却消瘦佝偻得像个行将就木的老者。
萧应离也停住脚步,对她说道:“这是杨副将。”
榻上,看着像在昏睡的人听见他的声音,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视线对焦,他找到了厉王,嘴唇艰难地动了动。
陈松意读出了他的唇语,看出他是想叫殿下。
萧应离也很是意外,他快步上前,轻轻握住了榻上的人那皮肤溃烂的手,避开了伤处。
“杨副将,你醒了?”
榻上的人说不出话,只能对他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
温大夫走上前去,陈松意听他低声道:“贵属身上剧痛难忍,我给他退烧以后,用了颠茄止痛,所以他能短暂保持清醒。”
从离开边关之后,杨副将就没有多少清醒的时候。
萧应离确实知道,哪怕在昏迷中,他也会痛得抽搐,因此默默点了点头。
“温大夫费心了。”
见杨副将用了药变得好受了几分,他的心也跟着轻松了些。
他轻声对醒过来的杨副将说了两句话,然后就让到一旁,看向陈松意。
陈松意慢慢地走上前,温大夫则跟着一起退到了一旁,跟厉王商量起给杨副将用药。
当她走到榻边的时候,杨副将已经再次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为了避免消耗他的精力,她没有多言,直接凝神于目,去看这张刻下了太多痛苦印记的脸。
眼前再次弥漫开淡淡的白雾。
尽管今日她已经透支过一次,不过不是看像厉王这样牵扯甚大的个体,所以还算能够承受。
白雾中各种画面浮现。
陈松意飞快地掠过了这位杨副将的前半生,直接定向了数月前。
数月前,厉王殿下奇袭归来,杨副将就接到了任务,要去建新城。
这个任务虽然看着很大,但负担却不算太重,因为有出自殿下封地的特殊材料,又有最擅长统筹建城的元家人,想要一个月建成容纳百万人的大城也不是问题。
一开始,一切都是好的。
白雾中的画面碎片上,大齐边军跟迁移过来的草原部族相处和谐。
尽管城没建好之前,他们不能进来,但却不妨碍这些遗民用充满期待的目光,远远看着日渐高耸的城墙,期盼着在里开始新的生活。
可渐渐的,驻扎在建城地上的军队就开始出现各种不适症状。
头晕、呕吐,严重的还会产生幻觉。
杨副将在他们当中,算得上是体质最好的一个,所以当生病的士兵被送出去治疗的时候,他依然坐镇在建城的地方,每日巡视。
先前被送出去的那些士经过军医的治疗,症状有所缓解,可军医却找不到发病的根源。
而且同样的症状,还继续在整个建城地里蔓延。
因为找不出源头,所以人心惶惶,草原部族的遗民都渐渐不敢靠近这里。
城中开始有传言,这是王庭的诅咒,是鬼魂作祟。
元大人为了安抚人心,还去请了部族遗民中的几位大巫前来举行了一场仪式。
可惜没有效果。
这天,杨副将在城墙上巡视,突然眼前一黑,差点摔倒。
他伸手一摸鼻子,就发现自己也开始流鼻血。
一个症状出现,其余症状很快就跟着爆发。
他开始大把大把地掉头发,身体里曾经无穷无尽的精力不知去向,每天哪怕什么也不做,也总是感到疲劳,口腔跟皮肤溃烂出血,也成了家常便饭。
建城的计划终于被迫停了下来。
明明就住在不远处却没有受太大影响的草原遗民被转移到了更远的地方,病倒的军士也被彻底抽离。
而杨副将作为在城中驻扎了最久的人,从各种症状爆发到变成现在这样,只用了短短十几日。
这些信息不算多,陈松意很快看完,从这片白雾中退了出来,神情凝重地看着已经再次睡去的杨副将。
他能在无尽的痛楚中得到短暂的平静,几乎是不受控制地舒展了躯体,陷入沉睡。
陈松意看着他,他的身体就像一个筛子,存不住生机,哪怕在他沉睡的时候,他的生命也在迅速地滑向终点。
厉王跟温大夫的交谈不知什么时候停下来。
他们回到榻边,厉王问她:“可看出了什么?”
陈松意深吸一口气,从方才所见中平复的心情,这才答道:“是中毒。”
这是一种她没有见过的毒,起码她前世在边关没有见过。
一听她的话,萧应离还没有作出反应,温大夫就忍不住道:“这不可能是中毒。”
没有哪种毒能像这样均匀扩散,影响到五脏六腑乃至人的血肉,却还能让人不死的。
陈松意却是点了点头,向着萧应离解释:“我不是大夫,我只能将我看到的东西,用最相近的话语来描述。”
后者表示自己明白,请她接着说。
陈松意皱眉道:“这像是一种无形无味的毒,不用吃,不用闻,只需要进入一定的范围,都会中毒。
“这毒源非常隐蔽,或者说非常普通,可能就像是随处可见的石头,又或者地上的泥土,让人根本想不到是它在起作用。”
温大夫听着,神情变得凝重了。
他喃喃道:“世上居然还会有这样的毒物……”
萧应离的目光凝肃起来。
如果像她说的这样,整个建城之地里最不缺的都是石头跟泥土,根本不可能从这些随处可见之物中分辨出毒源。
陈松意看着他们的反应,有件事她还没说——
恐怕这里面,还有阵法的作用。
这阵就是用了这种毒物来做阵眼跟核心,增幅效果。
这样阴狠的手笔,又跟大齐边军、跟厉王有这样大的仇恨,自然是出自草原王庭了。
第二世的时候,他们就常用这个来困住大齐边军。
眼前的人会到风雷寨去请她的父亲出战,也是为了克制他们。
他们家的那卷兵书里记载的阵法,可以克制草原王庭。
陈松意虽不如她的兄长,但也是懂阵的。
只不过这里跟边关相隔甚远,对面布阵的手段又精妙,她也只能猜测那里有阵,却没有办法隔空去破,回头还是要亲自去一趟。
所幸那里已经没有人。
她盘算着,等京中事了,自己再去也是可以的。
在得知了怪病的源头,知道症状轻者远离那里就可以康复,萧应离在意的就只剩下一点:“像杨副将的情况,还有救吗?”
这件事,温大夫也十分在意。
陈松意沉默了片刻,反问道:“你们听说过神医游天吗?”
萧应离有些意外会听到这个名字:“听过。”
温大夫也道:“神医游天,行踪不定,医术颇负盛名,我等医者自然也是听过的。”
小师叔的名声都已经传到济州了。
陈松意先是没有想到,随即又觉得很合理。
既然两人都知道,她就可以直接说了:“他是我所知医术最高明的神医,可即便是能找到他,也顶多就是让杨副将不那么痛苦,走完最后一程。”
话音落下,整个房间都静了下来。
从厉王的表情看,他的感觉很不好。
陈松意很明白他的心情。
像他们这样的骁勇儿郎,就算是死也希望死在沙场上,马革裹尸,而不是这样莫名地死去。
她复想起自己推演出的三条线索,一线生机。
杨副将正是其中的一环。
她来看他身上的生机所在,是为了改变身旁的人那不可扭转的死亡。
可这样的毒,这样的病症,跟这有什么关系?
陈松意垂着眼睛想着,忽然整个人一惊,如被冰水浇透。
她再看向生命在不断流逝的杨副将,在她眼中,他的身影渐渐跟地底那口薄棺重叠。
如果……厉王的死劫是这样的,那就算她去找来了小师叔也救不了他。
如果他病成这样,确实最后那一口薄棺就能埋葬了他。
想要救他,就唯有在一切发生之前,前去边关,亲自找出那毒源。
这样才能让他跟边关的百万将士都性命无虞。
……
等他们出回春堂的时候,下了一天的雨终于停了。
明明已经快要接近傍晚,天色却比先前都要明亮一些。
马车前,扮作老妇人的陈松意背着行囊,拒绝了再回往许家:“雨停了,我应该走了。”
见她已生去意,萧应离没有勉强。
她又不愿收取报酬,他便从腰间解下了自己的玉佩给她:“拿着这个,他日若是有事,带着它来厉王府也好,来边关也好,都可以找到我。”
陈松意接过这块触手生温的羊脂玉,上面刻着皇室才能用的暗纹,背面还有厉王府的标志。
他这是直接把自己的身份摊开了,用来回报她的帮助。
她曾想过,自己到他面前,成为他部下的那一天。
或许也可以从他这里得到一面金牌,就像她父亲手中曾令她无比向往的那面金牌一样。
可没想到,提前拿到的却是一块玉佩。
玉佩也好,金牌他会给三个人,但玉佩或许是独一块。
她收下了,将玉佩收好之后,又从袖子里拿出了一个锦囊:“这个请殿下带在身上。”
他问道:“这是什么?”
“是从高人处所得的护身符,带在身边,或能保殿下三次平安。”
第 160 章
送出护身符, 陈松意就在回春堂外同他分别,踩着雨水穿过了几条街巷。
等回到客栈的时候,她已经变回了原本的模样。
此时, 距离许家有所动作已经过去了几个时辰。
城中, 许家的噩耗彻底传开, 引发了不小的震动。
就在今天下午, 雨下得最大的时候,许家老爷跟刚回家的许家少爷突然暴毙身亡。
许夫人已经哭得昏死过去几回。
书院一行落脚的这家客栈,往来的商人比较多, 在生意场上跟许老爷有交集的也不少。
因此,一踏进客栈大堂, 陈松意就听到了许多关于许家的叹息——
“怎么会这样?许老爷是个好人, 许夫人也是菩萨心肠,唉……”
“这世道,好人不长命。听说那许家少爷过去几年一直在边关打仗, 这次才得了探亲假回来。”
“边关这么危险, 他都没有事, 反而回济州城的第一天, 就在家里没了。”
“是因为急病还是什么?听说他们药铺的大夫都以最快的速度赶去,还是一个都没救回来。”——许家大门口现在都已经挂上白布了。
有人想起许老爷刚刚买下的那块风水宝地, 正在修缮阴宅, 还想把许家祖坟移过去的, 顿时道:“没想到许家祖先没用上,他们父子先用上了。”
才唏嘘了一句, 就有人接口道:“许家出事之前, 王家的三少爷才逼他把那块地交出来,结果下午他人就没了。现在许家只剩许夫人一个弱质女流, 那块地我看是保不住了。”
“真惨啊……这真不是王家暗中下手吗?”
“慎言,这济州可是王家的地盘!你想让王家人找上门来吗?”
柜台后,客栈的老板娘在拨弄着算盘。
听着客人们的话,她手一顿,也忍不住叹息:“唉,许夫人以后可怎么过。一下子没了丈夫跟儿子,她跟许老爷就这么一个儿子吧?”
“是啊。”一旁的伙计闷声道,“是独子呢。”
在这片沉闷的气氛中,陈松意穿过大堂,回到了下榻的院子。
雨停以后,空气清冷又清新,混着桂花的味道。
白日吃过温大夫开的药,睡了一觉以后,大家看起来都好多了。
因为初来乍到,跟济州城里的人和事并没有多少交集,所以院中的气氛并不像外面这么沉重。
见到陈松意从外面回来,还问她去哪里了,有没有带回来什么好吃的。
一墙之隔的小院里,赵山长的眼中却是带着忧色的。
毕竟中午才见过许老爷跟王家子弟起争执,才到傍晚就听见他暴毙的消息。
虽然他是好端端在家中,人突然就没了,许夫人固然伤心,但也没有将矛头指向王腾。
“可其中有什么猫腻,谁又说得清楚呢?”赵山长自言自语道,“这世道,真是糟透了。”
任通判已经回去了,现在站在他身边的是樊教习。
听见赵山长的话,他也不由得点了点头,然后听着从月门那边传过来的动静,感慨了一声:“幸好他们全都病着,不会到处乱跑。”
而且经过了这次生病耽搁,影响赶路,他们应当也会变得谨慎些。
后面这段路,应该能太平吧。
……
王家。
王腾一回来,换了身衣服、洗了把脸坐下,派去打听消息的人就回来了。
“死了?真死了?”
他再三确认,得到的都是同样的答案。
许家真的死人了,父子俩都死了,现在灵堂都布置起来了,一切都跟那小鬼说的一样。
虽然应该高兴,但王腾却笑不出来,他坐在椅子上,就连祖母派人来叫他过去,他都拒绝了。
那两个平日跟在他身后欺男霸女、作威作福的恶仆更是难得觉得有些胆寒。
两人忍不住道:“少爷,那许家父子是横死,会不会……会不会变成厉鬼来索命啊?”
伴随着他们的话,一阵穿堂风吹过,更增加了恐怖的气氛。
“怕什么?”王腾本就觉得烦,更看不上他们这样,说道,“就算是横死要化鬼寻仇,你们俩顶多是帮凶!动手的是那小子的人,要索命怎么也是先索到他们头上。”
说完又想到这两天城中肯定会有流言,又命这两个家伙在府里禁足几天,别出去了,免得把不该说的话乱说。
至于剩下的人,虽然今天跟去了七八个,但幸好大多都没有跟上山。
唯一跟过来的冯子明知道厉害,回程的时候他也恩威并用,叫他们都绝口不提今天的事。
做完这一切,剩下的就只有等待了。
“我就等着。”王腾心道,“等着许家是不是跟你说的一样,会很快开始变卖家产。”
他以为这有得等,结果没想到第二天,许家就有动静了。
去打听的管家回来说:“据说是许夫人打击太大,身体撑不住,已经送信回娘家,让人来接她了。
“她平日也不打理生意,现在丈夫跟儿子一死,她又要离开济州,从她娘家跟来的老人就给她出主意,让她把这里的家产都变卖了,等回到娘家那边再重新置办。”
可以说,许家三代经营才在济州城扎稳脚跟,现在却一朝付诸东流。
这固然令人觉得可惜,可无论谁把自己放在许夫人那个位置上,也觉得大概会跟她做出同样的选择。
于是,各部分家业拆分的拆分、整卖的整卖,不过一天就都安排得差不多了。
许家这样一个在济州城算得上有名的富商,说没就没了。
就连回春堂都接收了一部分许家的资产。
罗掌柜打着算盘,算着这笔买卖,忍不住嘀咕道:“合算,太合算了。”
许夫人要的价格这么公道,甚至在细节处多有退让,只想着赶紧处理完,离开这个伤心地,难怪所有人都像抢一样冲上去买。
算完帐,罗掌柜心满意足地合上了账本,然后脸上的喜色稍稍褪去,叹了一口气。
他看向自己的儿子,道:“我们回春堂跟许家怎么说也是合作多年,现在又……”
说不好听点,就是发了笔死人财。
少掌柜道:“我明白,等许老爷出殡的时候我会去祭拜,送上奠仪。”
罗掌柜点头:“嗯。”
城中各方奔着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去,至于许老爷出事那天,他在大禹楼跟王腾起争执的起因——那块地——要怎么处置,也是不少人关注的。
王腾就没有在意许家低价抛售的其他东西,只盯着那块地。
“就怕那姓许的临死前还惦记着,要跟他的儿子一起埋进去。”
他出来跟冯子明见面,忍不住道,不然他要抢,就真的变成抢死人坟墓了。
“稍安勿躁。”
冯子明道。
昨日那场雨之后,今天竟然迅速变成了一个艳阳天,气温迅速回升。
这样的天气,尸体放上两日就要发臭了,许家会把事情处理得这么快,大概也有这个原因在。
然后,他们才在这里坐没多久,王腾就又再次得到了好消息。
许夫人觉得那块地不是什么好地。
她此次回娘家,要把丈夫跟儿子的棺椁都带走,再在那边寻块地方,百年之后好一家合葬。
因此这块地,她也打算作价卖了。
一得到这个消息,王腾就立刻便派了人上门去提价。
他没压价,许夫人也答应了,甚至还不到三天,那块地就到了手,王腾自己都觉得这顺利得不正常。
不过许家父子本来死得也不正常。
他就不再管这些,地方一到手,便马上让人去推掉上面原本在修的阴宅,重新开工。
而把带不走的东西全都卖掉的许家也是说撤就撤。
济州城十里外,停着一行车马,队伍里的人全都披麻戴孝,在车队里甚至还有两副棺材,正是从济州城避走的许家。
因为化解了他们这场杀身之劫的老妇人说了,只有对方确信他们父子已死,大家才安全。
所以伤势并不算严重的许老爷快刀斩乱麻,暗中策划了一切,将一切都脱手后就准备避往妻子的娘家。
许家除了那几个忠仆,剩下的下人全都不知内情,许老爷也就借着夫人的手全都放了他们自由,算是最后做一回善事。
他们今日启程,离开的时候许昭已经醒了,在许家住了几天的萧应离前来送别。
原本许家邀请他一起去许夫人的娘家暂住,等儿子好了再随他一起走,但萧应离拒绝了:“不必如此。”
他看向许昭,后者穿着仆人的衣服,依然脸色苍白,坐在马车里,只露着一张脸,听殿下道,“就让许昭在你们身边好好待一段时间,等他伤好了再回来。”
他也不是立刻就要带着情况稳定下来的杨副将离开济州。
他不光护短,而且记仇,还对王家买那块地的目的很好奇。
他让剩下的亲卫去查清楚了,那天许老爷离开大禹楼以后,王腾都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还问了许老爷那块地所在,准备去一探究竟。
儿子能够留在身边,许家夫妇自然高兴,又不住地向厉王道谢。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眼见日头高升,后者也示意他们好上路了,尽快离开这堆麻烦。
目送扶着空棺的许家人离开之后,剩下的亲卫问他:“殿下,王家从许家买走的那块地就在城外,离这里不算远,我们要现在过去吗?”
“现在?”
萧应离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然后摇了摇头。
他转身走向马车,“要去看这些鬼祟想要做什么,怎么能挑青天白日?自然要等到月黑风高的时候,他们才会出动。”
与此同时,客栈里,同样好好休息了两日、精气神尽复的陈松意也做好了准备,等今晚一到就去一探城外那块地,看看这指向草原人的最后一条线索隐藏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