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1 章
没有人嘲笑他, 因为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
这样的朝堂让他们心生向往,天子期待的中兴正在这一刻萌芽。
一群即将照亮青史、闪耀朝堂的年轻士子正在向他聚拢。
冬日的阳光下,每一个人身上都散发出一种蓬勃的、向上的光芒。
陈松意置身其中, 与有荣焉。
在成功挫败了世家的阴谋、预警了地动、阻止了狐鹿炸毁京城以后, 她终于能够停下来, 短暂地享受这人间的暖阳, 不用再奔跑了。
这种性质出众的灰浆很快也被送到了书院,来供书院重建。
她上辈子没有机会见识这种来自厉王封地的特殊灰浆,这一次也终于见到了。
书院的修补重建热火朝天, 得到过书院帮助的普通百姓都纷纷来帮忙。
置身其中,打扮得像个少年一样, 去修补、重建各处的陈松意毫不起眼。
在切实地见证它的神奇之后, 陈松意一下子想到了很多用途。
这些大概也是它被制造出来以后,厉王跟军师想到过的。
只可惜,上一世随着他们两人先后身死, 很多东西都不见了。
从天罡卫身上穿的盔甲到武器, 再到这种可以三日造城的灰浆。
也许是因为他们的溘然长逝, 让这些制造方法特殊、不能外传的配方遗失, 又或者是道人设计将之夺走,没有遗留给后来的边军——
但这一次, 都不会了。
算算时间, 厉王现在应该已经带着人抵达沂州了。
比他更早出发的裴云升顺利的话, 也应该跟付大人会合了。
等到西市的菜市口修建好,他们在三个方向就能同时出击, 一举铲除沂州王氏及其同党, 一下就能收回无数书籍、土地跟财富。
“到时候,不光是重建受灾的京师, 安置失去土地的流民,甚至能够支撑大齐军队向草原王庭发动一场彻底的战争……”
“啪”的一声,硬透的灰浆石块在她手中被不自觉地捏碎成了齑粉。
而这个时候,到处转了一圈才找到这里的游天看着她手里簌簌落下的粉末,停住了脚步。
等她放下手,显然从这种不知又在想要对付谁的思绪中抽离出来,小师叔才走上前来。
“小师叔?”陈松意看到了他,问道,“有什么事吗?”
“有。”游天点了点头,“我有话跟你说,跟我来。”
见他说完转身就走,陈松意也放下手里的东西跟了上去。
游天走在前面,越走越快。
很快就用上了轻功,几个起跃,先消失在了密林中。
他消失的方向,是那日胡宜跟她去找到了地动前征兆的湖泊。
陈松意真气运转,脚下一蹬,追上了他。
横渠书院的后山经过地动,一片狼藉,山上的树木折断了很多。
她追来的时候,就见到小师叔站在一棵断掉的松树前。
因为那树桩截面断裂得平整,所以他转身在上面坐下。
陈松意落在了地面上,踩着厚厚的松针走上前。
他们现在置身的环境跟两人在陈家村的后山第一次见的时候很相似。
只不过游天的眉头蹙着,看起来满怀心事。
他从地动那天杀死狐鹿以后就是这样了,只不过后面要治的伤者太多——在把景帝给的那一车药材用完之后,他一个人就又再消耗了风珉调来的几车。
忙起来的时候,游天会短暂忘记,等一空下来,他又会开始纠结、踌躇。
陈松意抓到他这样好几回了。
今天,他显然终于做出了决定,准备开诚布公。
游天指了指旁边的另一个树桩:“坐。”
他一副准备促膝长谈的架势。
陈松意顺从了。
这时,风将重新回到山林中的动物的动静捎了过来,两人都见到了不远处窜过的兔子。
一片安静中,游天的肚子叫了一声。
“……”
刚刚营造出来的气氛瞬间被打破,陈松意立刻道:“你去打,我捡柴,我来烤。”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游天直接站了起来,抓兔子去了。
清理出来的空地上生起了火。
剥好了皮、清洗干净的兔子撒上了香料,在火上烤得油脂滴落。
陈松意转动着架在树枝上的兔子,这香气像是安抚了游天,令他平静下来。
望着逐渐散发出香气的兔子,他开口道:“我总是很饿。我有没有说过我是怎么拜进门中的?”
“没说过。”陈松意将烤兔拿下来,靠近了火焰,让它尽快地被烤透。
她将目光从舔舐着兔子的火焰上移到小师叔身上,见他的眼睛里映着火光。
游天回忆了起来:“我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谁,我是被师兄带回去,在山上长大的。在师兄找到我之前,我住在一个荒漠上的小镇,镇上只有几户人家。”
陈松意没有开口打断问他问题,游天便顺着这个头说了下去,“一开始养大我的人,我管他叫师父。他教我武功、教我医术,虽然我学得很快,武功进境也很快,但他永远都不会夸我。”
尽管这是很多年前的事,但游天现在再说起,脸上还是会露出同样的困惑。
仿佛当年那个期待被师父夸赞的小男孩还在他身体里,没有长大。
陈松意这才问道:“后来呢?”
游天:“后来有一天,他像往常一样出门,就再也没回来过。”
一开始,他还留在那个家里,等着师父回来。
后来家里的粮食快吃光了,而每个月都要路过小镇的商队也没有来。
沙暴又要来袭,周围的另外几户人家也打算结伴离开。
走的时候,他们来找他,要带上这个被留在这里的孩子。
然而游天不愿意走。
毕竟在年幼的他的世界里,除了医术跟练武,剩下最亲近的人就是师父。
他还怀有希望,觉得师父还会再回来接自己。
他不愿走,那些居民也只好自己离开。
很快,家里的粮食就没有了。
游天靠着抓沙鼠又支撑了一段时间,再到最后沙暴到来,什么也抓不到,就饿着肚子等。
“一开始很饿,饿得受不了,我就忍不住开始吃能抓到的任何东西,沙子、土——”他说着,看了一眼师侄手中的烤兔子,像是又回忆起了那种连自己的内脏都在被消化的感觉,忍不住问道,“可以吃了吗?”
陈松意看着短短几天忙着给人治病,还减少了进食、把口粮让给别人,脸上的婴儿肥又消下去的小师叔,仿佛看到了那个年幼的他。
她马上撕了个兔子腿给他:“剩下的再烤一烤。”
游天接过,一点也不怕烫吃了起来。
几口把兔子腿吃完,他这才找回了一点跟那种饥饿切割的底气,继续道:“我后悔了,觉得应该出去找他才对,可那时候我已经没力气了。就在我以为自己要饿死在那里的时候,师兄来了。”
游天到现在都不知道师兄当时是怎么找到那里来的。
反正他没死,师兄把他救了回去,还把他带回了山上。
一直对自己持有怀疑,觉得是不是自己不够好、资质不够优秀,所以才会被师父这样轻易放弃的他到了山上才发现,比自己不行的人多了去。
像救他回去的师兄林玄,他的武道修为就很一般。
六岁的游天吃饱了饭以后,发现自己轻轻松松就能打败他。
山上比他笨的人还有很多,他们叫他“小师叔”,无比的崇拜他。
他破境了,医术进步了,都会引来他们的惊叹,哪怕在游天这并没有什么。
而这些笨笨的师侄们一个两个都很得他们师长的疼爱。
哪怕只得到小小的进步,也会被好好地夸赞。
游天渐渐意识到,不是自己有问题,是他的师父有问题。
不过那到底是他的师父,是养大他的人,又教会了他医术跟武功,游天还是没有怨恨的。
他对山上的生活很适应,除了有个他永远也赢不了的容镜在,还有对食物的渴望永远不能彻底满足以外,其他都挺好的。
“师兄难道还是不给你饭吃吗?”陈松意听着,都忍不住对小师叔生出了怜爱,手上的兔子一烤好,她就立刻整只递了过去。
游天接过,然后一脸的一言难尽:“容镜他也不是不给吃,唉,就是他那人……”
游天不想说他坏话,但又不知该怎么描述。
他于是叹了一口气,咬了一口拿到手的烤兔子,含糊地道,“反正不要跟他一起吃饭。”
陈松意烤起了第二只兔子。
游天刚刚一口气抓了四只,把人家一窝端了。
游天埋头把兔子吃光了,感觉在回忆起悲惨往事之后吃陈松意烤的兔子,比平常更好吃了。
但也有可能是他这几天都没吃饱。
啃完一只,他就盯着第二只:“我说到哪了?哦,说到我打不赢容镜。这很正常,毕竟他是少阁主,上任阁主就是他爹,我从回天阁以后就没有见过他几次。
“据说他一直待在天之极——那鬼地方冷死了,我说过吗?那里本来是用来关押弟子的。”
“他没活太久。我被师兄接回去之后,大概又过了八年,他就不行了,换了容镜继任。”
那年游天十四岁。
他进入正题了:“我上回不是说过,关于师兄下山的任务是我偷听来的吗?”
陈松意点了点头,游天道,“就是这时候偷听到的。”
上任阁主传位,要把天阁所有的秘密一起传下来,于是游天便听到了自己的身世,听到了他那个抛弃他的师父是什么人。
“他是天阁的叛徒,天阁追捕他已经很久了。师兄会找到镇上,就是因为在那时候找到了他的行踪,只不过来到的时候,他早已经走了,只剩我在。”
“我也不是什么孤儿,我是被他从家里偷出来的。他养了我几年,后来发现我对他没用,就又抛弃了我。”
游天抿了抿唇,“我本来不恨他的,但从那天起,我就开始恨他了。”
所以他才偷学了火药术,在武功大成以后,才想要下山来找这个身为叛徒的师父。
“我本来就不是被正规收入门中的,甚至对天阁来说,我应该还是叛徒的弟子,谁知道我会不会跟我那师父一样是个坏胚?
“可是师兄把我带了回去,大家都接受了我……我感觉自己不配。那老不死的太会藏了,我起码还跟他生活过一段时间,或许比师兄更了解他。
“他是师兄下山的任务,也是我要杀的人,师兄有他的方法,我也有我自己的。
“我没有为宗门做过什么,也没有为师兄做过什么,起码在这件事上,我希望自己可以帮得上忙,别让他白养我一回。
“你让我帮你一起对付草原来的那小子的时候,我就猜到了,那个草原王庭的国师就是我师父,他在抛弃我之后,果然找了一个更好的徒弟。”
陈松意手里的兔子已经停下转动好久了。
如果不是离火焰足够远,现在已经烤糊了。
解惑了,她的拼图缺失的最后一块也拼上了。
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小师叔上一世会死得这么早,会让师父那么心痛。
在意识到他会早亡以后,陈松意也想过要推演他的命数,但一切都很模糊,只能看到朦胧的一点信息,很多都被干扰了。
她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
可如果是那个道人所为,一切就说得通了。
他是道人布下的疑子,那道人遮蔽了天机,把他抛弃在那个小镇上。
师父怎么推演,找到的都只会是小师叔,而他则会再次抹去自己的行踪。
一旦线索断裂,师父就再不能找到他。
因为他不可测算,不管是谁都别想算到他。
游天看到她顿住,伸手接过了她手里的兔子。
他从听到自己的身世之后,这些年一直没有跟任何人说。
在容镜面前他也没有提到过,就是不想这层窗户纸被捅穿以后,得到这样的反应。
他这几天一直纠结犹豫,也是因为这一点。
可是他答应过她,不再做天涯孤客,独自去复仇。
等机会到来的时候一定要告诉她,然后和她一起去。
既然现在她要帮厉王对付草原人,而自己要杀草原人的国师,那他们的目标可以说是一致的,彼此不应该隐瞒。
他垂下了眼睛,低声道:“我知道,你听完之后可能会不再认我这个来历不明的师叔,但我答应过你,当我找到仇人的时候,不会自己行动,要等你一起。”
听见他的话,陈松意才回过神来,看到了小师叔紧绷的表情跟用力握住树枝的手指。
“你可以反悔——”游天手里的兔子开始散发出糊味,他像是一点都没闻到,“这没有关系。”
因为身世,游天对自己有着极大的不认同。
在他看来,只有亲手杀死这个师门的叛徒,自己才能真正地、毫不亏心地成为天阁弟子。
所以,她如果在知道真相后不认他,游天觉得合情合理。
他一个人去就好了,本来他也是打算一个人的。
只不过他没想到,要论来历不明,这天下有谁会比陈松意更来历不明?
“糊了,小师叔。”她把兔子从游天手中拿了回来,“原来你会答应帮忙,是因为想确认狐鹿是不是你师弟。”
她一边说着,一边用匕首割去了兔子身上烤糊的部分。
游天盯着她:“你不反悔?”
“反什么悔?”
割掉了烤糊的部分,陈松意又撒了一层调料,才把烤好的兔子还给了他。
她对着他认真地道,“师父承认你是他的师弟,天阁承认你是它的弟子,你就是,这跟教会你天阁医术跟武艺的人是谁没有关系。”
游天脸上紧绷的线条松弛了下来,林中有一阵风吹来,陈松意轻声道:“他是你的目标,也是我的目标,我一定会和你一起杀了他。”
……
沂州城。
京城地动的消息刚刚传到这里,对沂州王氏来说,这是一个绝佳的好消息。
正逢家主王瑜公大寿,各个分支在各地的高塔也已经建成。
寿宴上,高朋满座,宾客如云。
他们沂州王氏欣欣向荣,萧家却因为地动焦头烂额。
对王瑜公来说,这简直是最好的寿礼。
作为寿星,他满面红光地接待着前来贺寿的客人,对分支的兴盛感到十分满意。
在见到共同谋划建造了斗转星移大阵、窃取分薄萧家龙气的盟友时,脸上的笑容又变得更有深意了几分。
一个王家家主的寿宴,就让整个沂州城都张灯结彩,让全城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聚集在了这里。
这样大的排场,让带着军队停在城外的山上、隔着那么远距离看沂州城的萧应离都感觉到了他们的得意与狂欢。
毕竟在他们看来,这不只是一场寿宴。
更是沂州王氏从千世之家升格,变成下一任中原之主的起点。
骑在战马上的人抬头看了看天色。
因为下雪,所以哪怕还没过申时,天色就已经显得极暗了。
雪花落在他的肩上,他抬起了右手,对着身后整齐静穆的军队道:“不必等了,这就入城——出发!”
……
江南。
身穿绯红色官袍的付大人也正了正官帽,从书房里走了出来。
看着院中顶着疏落的江南冬雪静立的几位将领,还有穿着一身轻裘、头戴貂帽的裴云升,他同样沉声下令:“出发!”
沂州与江南的冬夜,世家的门被同时叩开。
所有的喜庆、热闹瞬间被打破,欢声笑语变成了急切的怒骂跟尖叫。
这一日,血流成河。
停滞许久没有寸进的江南案在这一日之后,调查推进势如破竹,一日千里。
几大世家涉及谋逆,被连根拔起,两江总督桓瑾与马元清勾结的证据终于浮上了水面。
铁面无私的付大人带着军队,将江南盘根错节的世家势力一推到底,在新晋门生带来的线索跟鼎力相助下,彻底查清了江南漕帮案。
被清查的世家之多、财富之巨、牵连的案件之广,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来一件一件查到底。
但是抄家清点出来的东西跟被抓捕归案的罪犯,却可以在新年之前先一步被送往京城了。
厉王在北亦是如此,唯独这些被抓的人口中提到的道人早早不见了踪影。
京城,菜市口重建完成,今日便是行刑的时候。
晴朗了这么多天、一直坚持到昨日的太阳终于隐没,雪云又再一次黑压压地笼罩在了京城上空。
在雪下下来之前,京城内外已经重建起了许多足以遮风挡雪的房子,虽然简陋,但却可以让百姓不必挨冻。
从西山运进来的煤炭也源源不断,十分充足,价格压到了往年的三分之一,让所有人都能买得起。
陈松意跟游天再次被召进了宫。
昨日景帝的旨意就被送来了书院,让他们师叔侄先回京城,明日一早入宫。
妹妹竟然比自己还要早一步进宫面圣,而且还是要上朝堂,陈寄羽很是坐立不安。
不光是他,在接了圣旨、送走了来宣旨的公公以后,所有人都忍不住问陈松意这是要跟着游天进宫去做什么。
“没什么,明天你们就知道了。”游天开启了拖延大法,“有我在,你们担心什么?我会照顾好她的。”
然后,他们就驾了景帝给的那辆马车先回了城。
第二日一早便去了宫门外等候,等到景帝一宣召,他们便入了宫,上了金銮殿。
在群臣的注视下,作为局势平定的最大功臣,陈松意终于站到了朝堂上。
有许多人认得她,比如王遮,比如谢谦,比如卫国公,还比如站在一旁的胡绩先生。
也有许多人认得游天,比如忠勇侯,比如不少因为连日高压工作而倒下,被他扎了两针、灌了两副药救回来的大臣。
但更多的人为他们的出现而茫然,尤其是见到陈松意。
她既是个姑娘,又那么年轻,才十六七岁,她为何算是最大的功臣?
直到帝王一桩桩一件件地道出了她所为,他们才知道她奉师命,从危局降临开始,在暗中奔走都做了多少事。
景帝看够了自己的大臣们脸上的震撼神色,最后才看向殿中的少女,隐含期待地问道:“你为大齐做了这么多,你想要朕赏你什么?”
第 222 章
陈松意知道, 景帝会这样问自己,是因为自己的“师父”不在。
当帝王提出要以国师之位请她的“师父”辅佐大齐,相助萧氏开启太平盛世的时候, 她以不能替师父做主为理由, 暂时拒绝了景帝的招揽。
景帝没有放弃, 毕竟经过这一次, 他知道了有高人守护国祚的重要性。
草原王庭背后有那样一个国师,就可以在战败之后想到这么多的办法,布置这么多的棋子, 来让大齐内乱。
若大齐也能得同等的高人守护,就会有更多的实力、更多的把握去向草原王庭宣战, 甚至能更快结束战争, 所以他不愿意错失这个机会。
帝王在期待她的回答,文武百官也在等待。
这是大齐开国以来第一个能站到庙堂之上、得帝王青眼胜过所有男子的女子。
他们也想知道,得能力挽天倾, 坐在幕后就与那么多方势力斗法、挫败了世家与草原阴谋的高人教出来的弟子, 究竟会给出怎样的答案。
站在金銮殿上, 被这样看着, 这无形的压力,不亚于万钧。
不过在这其中, 陈松意感到一道跟旁人都不同的目光。
她的目光往旁边稍微一移, 就看到胡绩先生也在充满期许地看着自己。
只是这宽厚长者的目光并不给她压力, 而是充满鼓励,让她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终于, 朝堂上的众人听她开口道:“回陛下, 在下并没有什么想要的。在下相信,陛下定会如天命所言, 成为大齐的中兴之主。”
这句“高人批命”虽然令景帝展颜,但却不是他所期望的。
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对帝王没有所求的人,也就意味着朝堂很难留住她。
如果连她都留不住,那又何论留住她的师父呢?
随即,在众人的目光下,陈松意从怀中取出了一枚锦囊。
一看到这锦囊,所有人的注意力就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到了上面。
尤其是站在陈松意身边的游天,他都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准备的。
难道不是她,又是师兄已经提前算到了今天?师兄已经这么厉害了?
景帝也是一样,目光完全停在了那只锦囊上。
上一次他问她大齐之后的事,陈松意没有回答,而是说很快他就会知道。
这里面装的难道是他所想的东西吗?
果然,站在下首的少女道:“在下没有什么要向陛下索要的,但是有一点东西想要赠与陛下。”
她用双手捧起了锦囊,景帝立刻让钱忠过去把锦囊接过来。
陈松意奉上锦囊,才继续道,“这是师父交给我的,里面的东西或许能一解陛下的疑惑。”
“陛下。”钱忠已经飞快地来到了龙椅前,将锦囊呈上。
景帝接过,在下方众人都好奇得挠心挠肺的注视中打开锦囊。
包括站在最前面的刘相在内,所有人都见到景帝从里面抽出了一卷纸条,展开看了一眼,神色中既有激动又有困惑。
这令他们更加想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了。
可是景帝却没有说。
那锦囊里仿佛还有东西,他也没有拿出来。
只是看过纸条之后,就将纸条放回了锦囊中,然后轻轻地握在了手里。
陈松意这才低下了头,拱手行礼道:“我与师父唯愿山河永固,国泰民安。”
景帝握着她所赠的锦囊,他问她想要什么,她说没有,反过来赠与了坐拥天下的帝王想要的东西。
“老师。”他唤站在离自己最近的位置上的胡绩。
“臣在。”胡绩先生侧过了身,向着坐在龙椅上的帝王行礼。
景帝询问:“朕记得,秦汉之际,河内有位神相许负?因预言天子之母而闻名。”
“不错,时人誉之为天下第一女神相。”胡绩点头,道,“汉高祖开国后,封她为鸣雌亭侯。”
“好。”景帝说完,重新看向陈松意,“汉之许负,今之陈卿,朕今日便引汉初之典,封你为永安亭侯!食邑一千户,食禄二千石,再将云康坊的那座府邸赐予你。厉王府就在那座宅子后面,以后你跟朕的皇弟就做邻居吧。”
这——!
群臣猜到景帝会厚封陈松意,但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会依照汉制,封她为亭侯。
大齐是有一套封爵制度的,以陈松意的大功,封她一个县主不为过。
但景帝却选择了一个更具军功制意味的亭侯。
而且看胡绩先生跟他的一唱一和,帝王明显是已经跟他商议过了。
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大齐的军功爵制再启,景帝要开战了!
朝中的议和派已经被清理干净,剩下的都是在大部分时间跟立场上与景帝一致的官员。
草原人如此狼子野心,想要趁地动炸毁京城的军工坊,让京城元气大伤,不跟他们死战到底,那都显得大齐怕了他们!
短暂的怔忪之后,群臣的心情都澎湃起来,心中充满了战意。
唯有最近一直在忙的户部跟兵部两位尚书差点没站稳。
陛下要开战,钱从哪里来?
江南跟沂州的消息还没传回来,他们不知道国库将丰,只想着京畿还要重建,国库哪里支撑得起这般穷兵黩武?
“永安侯,还不谢恩?”
钱忠善意地提醒这个年轻的永安侯。
鸣雌亭侯许负,十九岁受封。
而她十七岁,比许负还要再早两年,真是英雄出少年。
况且,钱忠也从陛下口中知道了,自己的义子这次祸患能够避过去,当中也有她的相助。
女子封侯,这在秦汉之后是多么难得的事啊。
但她在朝中是不会受到任何阻力的。
因为不管文官武将,甚至像他这样的内侍,都有因她而受惠,免去一场劫难的。
陛下只是给她食邑千户,而没有更多,就是因为她还是厉王殿下的军师。
她更能领兵作战,来日是要去边关的。
同草原一开战,她的军功累积只会越来越多,起点低一些,不至于以后封无可封。
就让她自己去边关,挣个万户侯回来!
“臣谢主隆恩!”
景帝跟胡绩先生商议之后定下的加封果然冲击在了陈松意的心坎上,令她根本无法拒绝。
不管是亭侯这样充满军功意味的爵位也好,还是为了开大齐女子封侯先河所找的鸣雌亭侯这个汉初依据也好,全都熨帖至极。
——就好像第二世朝堂亏欠她父兄的,现在一次性都补到她身上了。
见她领旨谢恩,景帝脸上的笑容扩大了。
胡绩先生亦是欣慰地看着她。
朝中大员都看着这个能当他们女儿的新同僚,唏嘘地想道:“今日之后,她就要名动天下了。”
大齐的女儿家中,不知有多少会因为她而生出与过往十数年都不一样的信念来。
站在户部尚书身后的谢谦更是想到自己的老母亲。
她在西郊重遇了这个孩子一回,又好几次提起想要重提婚事。
自己的儿子还没登阁拜相,她却先封了侯。
母亲的眼光怎么能神准至此?
“完了完了……”王遮原本也在唏嘘地看着这一幕,却听见身旁的刘相在盯着人家小姑娘,很不合时宜地嘀咕着。
嗯?王遮不由地看向刘相,他记得自己去江南会馆那次,刘相明明跟人家的师长相谈甚欢,而且这位深得圣心的新贵又是他们江南的人,他怎么反而不高兴?
刘相心里的苦没有人懂。
他本来以为自己提前接触,看好了女婿人选,动作已经够快了。
可没想到准女婿的妹妹甚至在兄长登科之前就封了侯。
现在他看中的女婿不只是农门贵子,江南贡院杀出的第一,更是永安亭侯的兄长。
名声之好,潜力之大,已经不是他能捂住的了,被提前下注的可能更高了。
怎么办?难道要现在就去定下,不让别人捷足先登?
在一众心情各不相同的人当中,只有游天心中有些担忧。
你看,他没说错吧?
萧家人叫人给他们卖命的手段那是无比高杆,现在更是套牢了自己的师侄。
谁都看得出,她现在是对朝堂死心塌地了。
当然,对视世间权贵为粪土的游天来说,别说是食邑千户的亭侯,就算是万户侯也束缚不了他。
不过他可以感到陈松意的开心,他从没见过她这样发自内心地开心、仿佛一偿抱负的时候。
因此,他也就没有煞风景,暂时把这点担忧抛开了。
“游天。”就在这时,坐在上首的景帝再次开口道,“这一次挫败草原与沂州王氏等人的图谋,你同样功不可没。你医术高明,又有济世之心,朕封你为太医院院判,从五品,不必长留京城跟宫内,太医院的医书对你全部开放,只要你在京中、住在永安侯府,朕就会每个月换一名御厨去永安侯府轮值。”
游天:“……”
他说什么,他说什么来着?他就说萧家的人最会收买人心、让人给他们卖命了!
太医院的医书那是很不错的。
他在宫中两日,偶尔看过几眼都被吸引。
皇宫的御厨更是什么菜都会做。
他不用自己亲自搭船几个月到南地去,都能吃到最正宗的南地菜肴。
而且领了这个官职,他还可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有俸禄,却不用点卯轮值,世间去哪里找这样好的事?
“游院判,还不快谢恩?”出言提醒的又是钱忠。
他的旧伤也由游天调理了一番,哪怕今日看着要下雪了,也不再像从前那样一到冬天就难受得很。
游天看着一副拿捏了自己、吃准了自己不会拒旨的景帝。
动摇再三,他还是跟着接受了:“臣谢主隆恩。”
他半跪在地上,侧头去看陈松意。
正好陈松意也朝他看来,对他露出了一个很大的、很不像她的笑容。
小师叔被感染了。
他也傻笑了起来。
第 223 章
帝王要许出去的两个职位都成功许出去了, 唯有国师之位还留着,对“麒麟先生”虚席以待。
在金銮殿上,景帝没对这俩师叔侄说的是, 他们在江南留下的通缉令, 他也让朝廷把它撤了。
得了封之后, 游天就去了太医院。
秦太医他们迫不及待要欢迎这位新同僚加入太医院, 趁他在京城的时候好好跟他交流学习。
尤其是姜太医,他一定要搞清楚游天教授给陈松意的针灸术。
没有真气的寻常医者,究竟要怎样才能做到类似的效果。
陈松意则出了宫, 由钱忠领着她去看景帝新赐给她的永安侯府。
在地动中,这里也是有所损坏的, 正好重新修缮一遍, 回头便可以住进去。
停了许多天的雪终于又开始落了下来,重新把冬日的京城变成了白色。
御书房中,看了片刻外面飘落下来的鹅毛大雪, 景帝才回身。
那张所有人都很想知道里面写了什么的字条, 此刻正在胡绩先生的手中。
胡绩看着上面写的两个日期, 一个是春闱, 一个却是几年后的日子。
景帝走过来,开口道:“朕向永安亭侯问起大齐的未来, 这便是她给朕的回答了。第一个日期朕大概明白, 这第二个……老师觉得会是什么意思?”
胡绩心中有所猜想, 但是却没说出来,只是把纸条重新卷起, 交还给了景帝。
他说道:“第一个日期在两月后, 第二个日期在两年后,不过也就是眨眼之间便能到来。陛下年富力强, 不妨耐心等待,等到了之后便知道其中深意了。”
大齐的未来还能是什么呢?
一是朝堂核心,二是储君。
这一届春闱想来会出很多精彩人物,在他们这些老人老去之后,就是他们的天下了。
“确实,两年时间不长。”景帝将纸条放回了锦囊中,却越发想见他这位永安亭侯的师父、太医院院判的师兄了。
胡绩在宫中已经停留多日,想要趁厉王跟江南的消息还没传来,回书院看一看。
于是在又跟景帝说了片刻话以后,就要向他告辞。
“老师,等一等。”景帝叫住他,“这个送你。”
胡绩直起身,见到景帝从锦囊中取出了一张符。
原来,锦囊里装的除了写有两个日期的纸条以外,还有三张灵符。
景帝一看便知道,这符跟先前厉王送给自己的一样。
他的准国师果然一早就有所布置,心向着自己这个帝王跟大齐。
“这张护身符是国师所赠,朕体验过它的效力,先生收好了,好好带在身上。”
景帝说着,充满期盼地看着自己的老师,道,“希望它能代朕保老师平安,大齐中兴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朕希望老师能跟朕一起看到那一天。”
胡绩先生温和一笑:“臣领旨。”
……
“行刑了!要行刑了!”
“在菜市口!快去看!就是那些王八蛋损坏龙脉,引发地动,赶紧去吐他们唾沫!”
下雪的正午,恢复了不少生机的京城大街小巷都响起了这样的声音。
原本在避雪取暖的京城百姓立刻从各自所在的酒楼茶馆涌了出来。
众人看着纷纷大雪中那穿着囚服,成串被押到菜市口问斩的罪人。
他们其中有头发凌乱花白的,也有青壮,还有不少十五岁以上的少年。
“就是这群王八蛋!打死他们!”
鹅毛大雪中,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然后就有鸡蛋跟烂菜叶子从各处飞过来,砸在这些犯下谋大逆罪的昔日大官跟家中男丁身上。
本来已经麻木的待在囚车中被向前推去,要走向自己死亡的人被砸中,心中又生出了新的波动。
怎么会这样?一切不该是这样的。
他们应该是大齐最尊贵的官员,他们的计划应该成功的。
成功以后,他们只会获得更大的权力,更进一步,而不是被这样送往死亡,还要被这些贱民羞辱。
到这个时候,因为中风而昏迷多日、失去意识的崔尚书反而成了所有人的羡慕对象。
他什么都不知道,不用清醒地承受着羞辱,也不用看着自己的三族被牵连,可以毫无意识地走向死亡。
护送囚车的官吏没有阻止京城百姓的行为,囚车上的这些人被认定为是地动的罪魁祸首,百姓能在他们被砍头之前这样发泄怒气是好的。
——发泄完之后,才能更好地向前看。
只不过按照大齐刑律,就算是谋大逆,夷三族,家中的女眷也可以幸免于难,只需要没为官奴。
可是在这一群男性死刑犯中,百姓们却发现,其中竟然还有一个女子。
她身上挂的枷锁比所有的死囚都多,也不知她是这些谋逆之臣的哪一家的官眷,在其中牵涉得这么重,居然要一起斩首。
刘氏在囚车上听着周围嗡嗡的声音,眼睛还在乱发间看着这些人,试图寻找不同的气运冲天者。
被抓住关押的十几天,她已经彻底麻木了。
在地动的那几日,被转移到南军校场上,赵氏那个贱人一直在骂她。
如果不是她被锁住了,不能再咒杀她,她一定会先索了赵氏的性命。
损坏护国神木,危及国祚,她的罪名是谋大逆。
她的两个儿子还不满十五岁,不用死,可是赵氏的长子却是跟明珠一般大,他死定了。
赵氏越是发疯,刘氏就越用这件事来刺激她:“你骂,你骂再毒也没有用!你的宝贝儿子就是要给我陪葬,给我的珠儿陪葬哈哈哈——”
还有程遇之,他等不到太后寿辰大赦了。
背负人命,再加上又是她夫家的成年男丁,在夷三族的范围内,也不必想救了。
刘氏唯一觉得遗憾的是程老太婆。
虽然她不用死,但是难逃流放,难逃充入奴籍。
可她的命太好,因为在南军校场那几日受了寒,发了高热,人没了。
不能看着她遭人唾骂,在流放的路上受尽苦楚,给赵氏她们添够了堵再死去,真是叫她不甘心。
还有珠儿,她的珠儿。
因为是罪人,所以不得供奉,她在相国寺给她点的那盏长明灯也被撤了。
她现在可以说是什么也没有了。
最不甘心的就是到临死的时候,还没能找到那个人。
“懦夫……懦夫!你出来啊!”
刘氏的脸贴着囚车的框,凶狠地、神经质地盯着周围的所有人。
在她眼中,这个世界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样子。
她见不到人,只见到各种朦胧的交错的气运。
可惜里面一个也不是她要找的人。
她只能在风雪中,用已经嘶哑的声音去怒吼。
然而除了走得近的狱卒,谁也听不到她喉咙里像野兽一样,这样嘶哑咆哮、不成语句的动静。
“这疯婆子在说什么?”
“算了算了,不要管了,这女的可比那些大人危险多了。”
知道这个女人是个危险人物,所以狱卒也没有去敲囚车。
反正很快就要到菜市口了,等把她推上断头台,人死灯灭,危害再大,那也是阎王的事。
义愤填膺的百姓从茶楼酒馆中冲了出来,走上了街头。
他们排成了长长的人龙,跟着囚车队伍一起朝着新建的菜市口去。
西市菜市口,自古以来都是行刑的地方,积攒着很多的煞气。
可是地动之后,这里却是新建的,街口还没有杀过人,地上的雪都还干净得很。
今日是行刑的第一天,要杀的人很多。
今天一共出动了四名刽子手,血气旺盛,在数九寒冬依然穿着敞襟的衣服,手中的砍刀磨得锋利。
第一波砍头的人被推了上来。
他们跪在地上,披头散发,其中就有最开始被抓起来的三个尚书跟刑部侍郎。
因为整个家族都被入了罪,不是被流放就是被关押了起来。
所以也没有人来送他们上路。
刽子手们灌了一口烧酒,猛地喷在了手里的刀上。
接着,他们来到这些待斩的死刑犯身后,等行刑的令牌一落下来,便立刻手起刀落。
四颗头颅同时滚落,失去头的身体倒在地上,鲜血喷涌。
可是却没有人同情他们,也没有人害怕这样的场景。
这是第一次,围观的百姓都轰然叫好,然后等着他们砍了第二排,第三排……
尸首分离的尸体被抬到一旁,地上的雪被染成红色。
很快,刘氏被按上了行刑台。
直到最后的时刻,她也依然在用双眼疯狂地寻找自己的目标。
陈松意撑着伞,站在人群中。
这把伞买来这么多天,还是真正第一次用上。
她身上的气运金紫交织,与来看行刑的勋贵子弟相比,算得上是毫不起眼。
而且又被伞遮住了,刘氏最终也没有找到她。
她听见刀子斩断脖子的闷响,从人群的缝隙里看着刘氏的头从她的身体上滚落。
刘氏的脸朝着人群的方向,眼睛睁得格外的大。
透过人群的缝隙,看到她死不瞑目的样子,陈松意眼前又浮现出了第一世的结局。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一切终于回到正轨了。
她收回目光,撑着伞,转身走远了。
第 224 章
景帝封赏、赐下宅邸, 是陈松意跟游天一起回城的第二日。
书院的众人却是第三日才知道。
这个时候,她封侯的消息已经在整个京城传扬遍了。
在重新开张的茶楼酒肆,还有恢复了生气的大街小巷, 传的都是景帝新封的永安亭侯。
说书人口才了得, 将她从离京开始的故事说得跌宕起伏, 扣人心弦。
茶楼中所有茶客都屏息凝神, 忘了交谈,完全跟着故事走。
只是朝堂加急的邸报这才刚刚印出,也不知这些人是怎么这么快就编出了故事。
而且还知道得这样详细。
就算是亲身经历过的姚四等人在这里听到了, 也要怀疑这些说书人是不是隐匿了身形,就在旁边看着全程。
时人最喜欢的, 就是这样有勇有谋、有忠有义的传奇故事。
何况开局还是从京中闺秀变成农家姑娘, 用了半年多时间,又逆袭成大齐亭侯。
实在是想都不敢这么想。
而且,在她的故事里, 他们还听到了熟悉的名字。
“这个陈寄羽, 我好像记得……是不是之前说过, 是江南贡院今年的解元?”
“就是他!乖乖, 这是永安亭侯的兄长啊?”
不少人都还记得他从年幼时到青年求学,家中情况都很艰难, 是认回亲妹妹之后才见到了转机。
那时候他们就对妹妹好奇了——原来, 这个伏笔回收是在这里!
在因为前方堵塞、短暂停留在茶馆前的马车上, 赵山长郑重地听了半天,然后放下了帘子。
他对面前同样震撼的樊教习道:“我说的没错吧?松意的经历编成故事, 是精彩到连话本都比不上的程度。”
他当时就说了, 如果松意是男儿,进京赶考, 自己要为她扬名,那是轻而易举。
然而,她做的事比他们所有人想的都要震撼。
在今日,江南会馆的马车到来,陆掌柜亲自告诉他们松意封侯的消息时,所有人都不敢相信。
但是胡绩先生却做了证,笑道:“昨日我也在朝堂上,是亲眼所见。”
之所以回来没有说,是准备让松意自己告诉他们这个惊喜。
果然,江南会馆的马车来了不久,从永安侯府派来的马车也来了。
于是,住在江南会馆的所有人就都坐上了马车,朝着阔别了十几日的京城去。
樊教习抚着胡子道:“有件事情,山长你却是没有预料到。”
赵山长看向他,听他说道:“你说松意要是个男儿,必定能够考取功名、封侯拜相。现在她不是男儿,也做到了,还比她这些学兄们还要快。”
“啊——哈哈哈哈,对!”赵山长先是一愣,然后失笑,也跟着抚起了胡子,摇头道,“好嘛,这下他们的压力更大了。”
后面几辆马车上,跟着先生们来见松意的大家同样十分兴奋。
尤其从进城以来听到的这些事情,有很多都是松意在他们眼皮底下做的。
他们都在想,当时她是怎么避开了他们,悄无声息地做了这么多。
结果越是复盘,就越是惊叹。
众人当中,唯有陈寄羽眼中带着愁色和隐忧。
这些事情会传播得这么快,自然是朝堂的安排,得了麒麟之才,帝王怎么可能不大肆宣扬?
而尽管这一切在传扬的时候,都把最危险的部分隐去了,留给听者的感觉只是草蛇灰线,环环相扣,最后在京城地动前夕猛地收束,成就了胜利,听得人热血沸腾。
可是妹妹有多辛苦、多危险,这些故事里不会说。
她的人生不是话本里这样的传奇,她这个永安亭侯得来一点也不轻松。
很快,前方的堵塞通了,马车继续朝着安康坊走去。
一拐入另一条大街,周围的喧嚣就渐渐远去了,变得安静起来。
马车上的众人也逐渐变得拘束了。
这条大街上的家户很少,算得上是整个京城最贵气的宅邸聚集地带。
拐到下一条街,就是几个国公府。
再往右拐,就是忠勇侯府。
等到车子一停下,听到永安侯府到了,所有人纷纷下来。
抬头见到眼前这座恢宏的府邸,还有顶上已经挂上去的御笔亲提的“永安侯府”,一时间人人都没有做声。
这些时日他们见多了废墟,乍一见到这样坐落于安康坊的完好气派的府邸,难免震撼。
不过这却不是他们失语的原因。
真正令他们说不出话来的,是这座府邸的规格。
这不是有钱有官位就能买就能住的,还需要有爵位,否则就是逾制。
而一般的文官身上哪有爵位?
在见到这扇门跟门匾的时候,他们才真正感觉到了自己跟朝夕相处的少女之间,已经有了身份阶层上的天渊之别。
——不知待会儿进去见到她,会不会跟以往相处完全不同了呢?
原本想着跟赵山长他们一起来拜访的陆掌柜,现在已经开始后悔走这一趟了。
他觉得自己的到访很冒昧,很想找个借口走人。
不过眼前的门已经打开了,一个管家模样的人出现在门后。
一见到他们,他的目光便准确地落在陈寄羽身上,笑脸相迎道:“大公子。”
现在侯府的主人是陈松意,身为她的兄长,侯府的管家自然唤陈寄羽为大公子。
等来日陈父陈母来了京城,住进府中,便是老爷跟夫人。
见完大公子之后,侯府的管家才又向赵山长、樊教习跟剩下的其他客人见了礼。
他先自我介绍道:“在下姓况,出身厉王府,受王爷安排,来为主上打理侯府。”
做兄长的赐宅子,做弟弟的就给人。
若是游天在这里,又要嘀咕他们兄弟最擅长笼络人心。
而这番自我介绍,更是让沧麓书院众人震撼于厉王殿下对松意的重视程度。
回想起那时厉王殿下来江南会馆,松意说他是为游神医而来,看来也只是模糊视线的说法。
——厉王殿下就是冲着她来的!
在介绍过自己之后,况管家便引着众人进门。
他不愧是出身厉王府的人,做事周到。
这宅邸赐下来不过短短一日,里面的一切就已经打点得井井有条。
侯府里的下人虽然不多,但是很有规矩。
永安侯府的内里比外面看起来还要大、还要气派。
远超了一般的规格。
跟在况管家身后朝里走,众人才知道,这座位于安康坊的宅邸是景帝还是储君时的宅子。
虽然不常居住,而背后就是厉王府,仅有一墙之隔。
纪东流走在陈寄羽身边,轻声感慨道:“陛下对学妹……不是,对永安侯真是看重啊。”
原以为游神医来到京城才是最被看重、最得圣眷的那一个,可现在看来,是远比不上松意的。
“况管家。”赵山长在前方问道,“松意受封了永安亭侯,那游神医呢?”
他们一路上只听到了陈松意的事迹,倒是没怎么听到游天。
况管家朝皇宫的方向拱了拱手,才解释道:“游大人如今是太医院院判,他是主上的师叔,性如清风,喜欢来去自由,陛下就没有给他额外的拘束。”
他转过头来,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艳羡,对众人道,“陛下赐下恩典,不需他长留京城。而只要他来京城,住在侯府,就每个月给侯府换一名御厨,给他做饭。”
“哇……”一众士子在心中低低惊叹,无需长留京城,又领从五品官职,而且还命御厨交替给他做饭,投其所好,这也是无上荣宠了。
不过他们又捕捉到一点信息——
游神医竟然是松意的师叔!
这她从没说过,寄羽兄他知道吗?
众人不由得去看陈寄羽,见到他的神色,顿时明白了。
好的,他也不知道。
松意真的瞒得十分紧。
众人本以为自己会被引去侯府的正厅,结果走了半天,况管家却把他们引到了演武场。
演武场里面还在传来打斗的声音。
沧麓书院一行面面相觑。
况管家见到他们的神色,于是道:“今日有客人,主上正在演武场待客,让我一接到大公子跟诸位就来这里。”
侯府有客人?
在松意受封之后,他们这些亲近之人都算来得早的,怎么还有人比他们更早?
但陈寄羽一下就猜到了:“是风珉?”
“大公子猜得不错。”况管家引着他们到了门口,笑道,“正是小侯爷。”
众人踏了进去。
结果刚进门就感到眼前劲风扫过,令他们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等再睁开眼,便见到场中二人对战,一人用枪,一人用刀,你来我往,龙争虎斗。
满场都是他们的残影跟招式掀起的劲风。
所有人顿时呆住,这……风珉能打,可以理解。
他是忠勇侯之子,将门出身,曾祖是跟随太-祖打天下的开国元勋.
可是跟他对战的那个是……
松意?!
正在这时,激战的两人正好分开,各自站定,众人定睛看去——果然是她!
大家又条件反射地去看陈寄羽——很好,他果然又不知道!
赵山长跟樊教习对视一眼,在震撼之余,觉得这解释了很多:比如她为什么能徒手接下射向任通判的瓷片,为什么能够救下这么多人,又为什么会说有她跟着,这一路他们可以放心。
“我输了。”
这时,演武场上传来了风珉的声音。
他虽然认输了,但仍旧是一脸的不敢置信。
“你怎么练的?”他向着陈松意追问道,有什么理由在他极速进步的同时,她还能进一步把差距拉开?
陈松意把刀放回了架子上。
今日跟着风珉来的老贺跟姚四站在场边,后者正在疯狂地鼓掌。
陈松意已经看到了站在门口的哥哥他们。
她会武功这件事,现在终于不用再瞒着他们了。
她说道:“你怎么练,我就怎么练。”
——只不过她多了一世经验,又多了气运加身。
“先生。”陈松意走了过来,先同赵山长跟樊教习见了一礼,然后才叫了陈寄羽一声“大哥”,最后是向各位学兄打了招呼。
她对况管家点了点头,况管家便退了下去。
演武场上顿时只剩下自己人。
赵山长跟樊教习这才道:“松意,你瞒得我们好苦啊。你做这些……是怎么做到的?”
有了两位先生开口,剩下其他人也憋不住了,纷纷跟着问起了问题:
“学妹,那几天你到外面去,是为了救人?”
“厉王殿下先前来找你的时候就是来找你的吧?不是为了游神医。”
“游神医是你的师叔?他教了你医术,你的武功是跟谁学的?你的师父吗?”
“你的武功练了多久了,是不是能像传说中的那些高手一样飞檐走壁!”
陈松意听到这个最兴奋的声音,一看是王学兄,于是问道:“学兄进我的侯府,是不是没怎么看清楚?”
问话的人点了点头,还没反应过来她为什么问自己这个,就被托住了手臂,听她说了一句“那就到高处看看”,然后便被她带着一下子跃到了屋顶上。
骤然的失重下,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整个侯府的全景就已经展现在了面前。
恢宏大气,美轮美奂,甚至站在这个高度,还能看到后面的厉王府!
陈松意等他看了片刻,问了声“看清楚了吗”。
等他点头,才又带着他原路返回,重新落回了演武场。
她一松开手,体验了一把飞檐走壁的人就感到一阵头晕,连忙撑住了身旁的人,却两眼放光地道:“好强……好厉害啊学妹!”
在众人面前彻底展现了一把的陈松意这才看向兄长,歉然地道:“事以密成,先前大事未成,我不能告诉任何人。对不起,大哥。”
“没事,我没有生气。”
陈寄羽本来就没有生气,从头到尾,他就是在担心妹妹。
在确认陈松意这次没有受伤之后,他的神色就放松了许多,眼含骄傲地看着她。
而在一旁、觉得自己从头开始就知道内情的风珉擦了擦手,觉得心里爽了。
虽然他的武学进境追不上她,她封侯也比自己快,但他相信,这点差距他还是能很快追上的。
这次地动,因为他们在城外开设粥棚医棚,集中了流民,避免了大量的死亡,减轻了京城的压力,还为之后的重建提供了人力,发挥了很大的作用,所以这一次他们也得到了嘉奖。
尽管所有人得到的奖励加在一起,都不及成为了永安亭侯的陈松意,但是对这群勋贵子弟的父母来说,这已经是很大的荣耀,他们非常满意。
这群勋贵子弟的名声有了极大的扭转。
其中尤以风珉为最。
地动对普通百姓的影响很大,但对京中富贵人家来说影响却不多。
尤其是京中的闺秀,她们被保护得很好,等到余震一停,基本上就回到了从前的生活。
在经历了大灾劫之后,希望能有喜事来冲淡一下,恢复一下,这是很正常的想法。
看着这些平日纨绔的勋贵子弟,在关键时刻都变得如此靠谱,从前不考虑和他们相看的人家现在都松口了。
尤其景帝打算重启军功爵制,等到战事一起,他们这些受祖荫庇护的勋贵子弟,想要蹭一些军功也不是难事。
这样一来,他们就能彻底地立起来了。
于是,甚至是从前名声最不好的风珉都接到了一些愿意相看的暗示,令忠勇侯夫人欣喜若狂。
此消彼长,许多原本盯着谢长卿,想要成为他未婚妻的京中闺秀却放弃了。
毕竟她们曾经最嫉妒、最忌惮的对手陈松意,现在跟她们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
若是这一次帝王封她为县主,她们或许还可以争一争,斗一斗。
可是帝王封了她为永安亭侯,以她比汉之许负,她就跟她们不再身处一个赛道上。
她现在得到的是跟她们的父兄一样的位置,不再是从前那个小官之女,更不是农门小户。
从封号到安康坊的宅子,都说明了帝王对她的荣宠无双。
她身在这个位置,谢老夫人又那么喜欢她,若她想要成为谢长卿的妻子,那就是一句话的事。
谁还能争得赢她?不如索性就先放弃了。
若论陈松意封侯,谁最高兴,其中当有谢老夫人。
因为才第二日,她就收到了永安侯府的拜帖。
现在就算不用经过旁人,陈松意也可以名正言顺地登门来见她了。
谢老夫人一高兴,就赏了院子里的丫鬟,让整个院子都跟着高兴起来,连着两天都是欢声笑语的。
谢夫人是真的没想到,婆母的眼光能好到这个地步。
在这一点上,她跟谢学士发出了同样的感慨。
谢谦从前在翰林院的时候,可以按时点卯。
现在回家的时间却晚了很多。
等到晚上,夫妇二人洗漱过后,准备睡下之前,谢夫人一边为他按摩着头部的穴道让他松散,一边道:“永安侯给母亲递了帖子,说要来看她,母亲高兴了一整天。”
“唔……”
谢谦闭着眼睛应了一声。
谢夫人手上动作一顿,倾身道:“现在连太后跟几位娘娘都很想见她,她又不光是一个人,身后还站着有神医之名的师叔和更加神秘的师父……”
“夫人要说什么?”谢谦睁开眼睛。
谢夫人:“要不要让长卿回来?”
她说着,像是觉得这么说太直接了,于是手上又继续按摩了起来,描补道,“你看她说要来,母亲就高兴成那样,要是真的能再续缘分,也很好不是吗?”
“就算要再续缘分,也要等春闱之后了。”谢谦看得很透彻,“从前是你儿子强些,现在是你儿子差些。”
“去!”谢夫人拍了他一记,“我儿子哪里差了?”
“是差啊,他除了是我儿子,他还是什么?”
谢谦笑了笑,隔了片刻才道,“等他春闱下场,考过我了,从此朝中提到他,不再是我谢谦的儿子,我就去向陛下提。”
“真的?”谢夫人高兴起来。
然后又觉得不够庄重,于是又压下了嘴角,继续给夫君按摩头上的穴位。
后宫,消停了一段时间的六公主又闹了起来:
“让开!我要出去!”
“殿下,你病才刚好,太医说让你好好休息……”
“我根本就没病!我要见母妃!我要见父皇!”
她身边的大宫女已经累了,先前公主在地动的时候受了惊吓,躺在床上的时候还很安分,怎么现在一下床就又变成了这样?
六公主情绪大变自然是有原因的。
原本在地动的时候,她是想要装病,这样就能避过嫁去草原的危机。
可结果地动之后,草原人被抓了起来,她心头的大石顿时去了。
大齐不可能跟他们议和,自己自然也不用去和亲,也不用再装病了。
谁知她“恢复健康”没两天,就听到了父皇封陈松意为永安亭侯的消息。
这是大齐第一个女性侯爵,是靠实打实的功劳当上的,比她这样的公主还要稀罕。
陈松意这样得宠,跟从前已经不能同日而语。
要是她开口让父皇赐婚,或者谢老夫人进宫来求指婚,那自己不是永远也别想得偿所愿了?
在她大闹的时候,贤妃终于来了。
“母妃!”六公主一看到她,就立刻扑了过去。
“不是病刚好,又闹什么?”
贤妃看着长不大的女儿,觉得自己真是前世欠了她。
“母妃……”六公主可怜兮兮地望着她,说道,“母妃你去跟父皇说吧,把我指给谢长卿吧……等春闱一结束,就给我们赐婚。不然现在陈松意已经是亭侯了,她要是重提婚事,那……”
“她是永安亭侯,就算你是公主,也不能这样直呼名讳。”
听她一说,贤妃的神情就冷淡下来,越过了女儿,朝着她的寝宫里走去。
“是,永安侯永安侯!”六公主连忙跟了上去抱住她的手臂,撒娇道,“母妃你也知道她是永安侯了,她现在跟谢家不再是竹门对朱门了,她——”
贤妃在桌前坐下,看了自己女儿一眼:“你大可放心,她不是像你一样的人。如果她不是永安亭侯,而是永安县主,我早就去找你父皇了。”
“什么叫不是像我一样的人……”
六公主踢了一下凳子,不高兴地坐了下来。
“因为她比起你这样只想嫁一个如意郎君的女子,更像男子。”贤妃没好气地道,叹息自己如此聪明,却没有遗传给这一儿一女,这么简单的事他们都看不清,轻重缓急他们也分不对。
六公主听自己的母妃说道,“她既封亭侯,就不可能在这时候成亲,因为战事一起,她便要随你皇叔去边关。就算是谢家,也不可能让她改变心意。
“而现在后宫所有有品阶的、膝下有所出的妃嫔,都跟你皇祖母一样,想见她一面,想将心中疑惑问询于她,就你——”贤妃恨铁不成钢地戳了戳女儿的脑门,“不想着拉拢,还把她当成假想敌。”
六公主哀叫一声,只听到了陈松意不可能成亲,完全没注意其他。
她心花怒放起来,看到母妃的表情,这才连忙找补地问道:“母妃也想见她吗?母妃想问她什么?”
贤妃没说话。
她跟淑妃她们一样,现在所有人在意的都是她给帝王的那只锦囊。
里面究竟写了什么?
第 225 章
周太后拿着手中的灵符, 这样的符她一共有两张。
一张是小儿子刚回来不久之后送的,另一张则是长子刚送的。
余震的那几日,她是体验过这灵符神妙的。
虽然他们的帐篷已经搭在空旷的地方, 离建筑极远, 但那场余震剧烈, 建筑崩塌, 还是有一块不小的石头朝着她的帐篷砸了过来。
当时,帐篷里除了她还有几个宫人。
变故来得突然,听到外面响起声音的时候, 跑已经来不及了。
结果,这个帐篷里伤了两人。
周太后安然无恙, 固然有被忠心的宫人护在身下的缘故。
但是在帐篷压下来的时候, 她清晰地感觉到怀中放灵符的位置生出了一股暖流。
最后,她毫发无伤,连惊吓都没怎么有。
从那日之后, 她便知道这灵符特殊。
而长子如今又送了她一张, 告诉她这是大齐的准国师——永安侯的师父所赠。
永安侯的师父只有阿离见过, 可永安亭侯就在眼前啊, 周太后就非常想见一见她。
“永安侯师从高人,据说她的推演术出神入化。哀家就是想见一见她, 问问她厉王的姻缘究竟落在哪里。”周太后说着, 把手放在了桌上, 手中仍旧捏着那两张一模一样的灵符。
现在长子已经同从前截然不同,意气风发, 朝堂顺遂, 已生明君之相,再不需要自己担心了。
唯一让她担心的就是幼子。
大齐与草原的战事必定是会再开的。
景帝有战胜的决心, 也有这个底气。
“等哀家的寿辰一过去,阿离就要动身回边关了。这场仗一打,不知要多久才能结束,也不知还有多久才能再见他……要是他成了亲,身边有知冷知热的人,哀家也就放心了。”
周太后身边的徐嬷嬷听着她的话,拿起桌上的香囊,帮她将手上拿着的灵符装回其中。
她知道太后为何这么受刺激,又提起这事来。
因为在地动过去之后,京城勋贵中有好几家子弟相看上了。
他们的祖母进宫来请旨,想让太后赐个婚。
眼见着那些小子都成了,太后能不急吗?
徐嬷嬷蹲下来,把这护身灵符挂回了太后身上。
她是看着太后那日被砸下来的帐篷压倒,然后毫发无伤地被救出来的。
事后,她又听了太后对自己的悄声感慨,也觉得这灵符珍贵。
“你说,永安侯能不能解哀家的困惑?”
在她要起身的时候,周太后拉住了她的手,期盼地道。
徐嬷嬷于是停在了原地,就着半蹲的姿势,同关心则乱的太后娘娘说道:“奴婢相信,永安侯一定能解娘娘的困惑,让厉王殿下的姻缘有着落。”
周太后一听,脸上先展露了笑容。
徐嬷嬷又道:“只是永安侯刚刚受封,又得了陛下赐宅邸,侯府中少不得有一番热闹。”
她说着,这才直起身来,“奴婢听说,永安侯是跟她兄长的先生和同窗们一起来京城的,而且京中又有不少受过她恩惠的人家。这几日啊,怕是不得空,连陛下都没要她进宫,娘娘不妨再等等。”
周太后听了她的话,点了点头,道:“你说得对,左右阿离也还要一阵才回来。”
她盘算着,新年宫中要举行宫宴,永安侯有爵位在身,也是要进宫来的。
到时候,不如把自己看好的人选都召集到一起,让她看一看。
这样看得真切,而且一劳永逸,有合适的当场便能赐婚了。
周太后有了主意,心定了下来:“那就再等等。”
永安侯府。
在陈松意又带了两个人飞上高处看全景之后,众人就发现,先前在门口担忧完全不必要。
她还是原本那个她,没有因为封侯就跟他们之间产生隔阂。
在私下里也不用叫她永安侯,从前怎么叫她,现在还怎么叫她。
陆掌柜代表江南会馆送上了乔迁礼。
这也是他今天来的一大目的。
“多谢陆掌柜。”陈松意让况管家收下了,对陆掌柜说道,“初来京城,我和两位先生还有诸位兄长都受陆掌柜照顾了。以后我不在京城,陆掌柜有什么事,可以找况管家。”
况管家在旁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
陆掌柜则喜出望外,永安侯府的分量,现在在京城不输于其他老牌勋贵。
当初他接下副会长那封信,迎赵山长一行入住的时候,哪里想过会有今天?
就算是副会长自己,在写这封信与赵山长方便时,也没想到之后会有这般造化吧。
这一下,自己在江南商会里的地位也要跟着水涨船高了,因为永安侯府认的是自己。
陆掌柜笑容满面,一改先前的忐忑,在正厅里坐得背脊都直了起来。
陈松意这才再次看向两位先生,提了正事:“这宅子在地动中损坏的地方已经修缮好了,很多院子都空着,两位先生跟诸位学兄可以搬过来,跟我和兄长一起住了。”
江南会馆虽然受损不严重,但他们住的院子是损坏了不少的。
现在大家是还住在横渠书院,等回来之后不妨就直接搬到侯府来。
“这……”
侯府的院子多,这他们刚才已经看过了。
要是凭双脚走,走上大半个时辰也走不完。
能搬到安康坊来住,这是多少人想都想不来的好事。
受到邀请的众人自然是非常心动的。
可问题是这是松意的宅子。
他们属于外男,就这样来借住,是不是不大好?
不由地,众人都动作整齐地将目光投向了赵山长。
他们期盼地看着师长,等他来做决定。
赵山长抚着胡须。
这里当然很好,可是他同样也犹豫。
陈松意看出了他们的顾虑,于是道:“长兄如父,这宅子是我的,自然更是我哥哥的。先生是哥哥的老师,与樊师又都是我的半师,教我许多,住进弟子的家中,接受弟子的侍奉,有什么需要犹豫的呢?”
听妹妹这样说,陈寄羽眸光温柔地对她笑了笑,才对两位先生道:“松意说得对,老师跟先生就答应吧。”
而听她称自己为半师,赵、樊二人都忍不住嘴角疯狂上扬。
她真正的师父是谁?
那可是力挽狂澜、挫败了草原与以沂州王氏为首的世家的阴谋,让景帝都想要以国师之位相待的真正高人!
能与他相提并论,这简直是对同为师者的两人最高的赞扬。
“哎呀!你呀!”
樊教习又是高兴,又忍不住觉得自己当不得这样的夸赞,令他欢喜得又直笑,又摇头。
赵山长比他内敛一些,但也挡不住得意。
他艰难地肃整了神色,才点头道:“嗯,你说得对,我跟你樊先生再推辞就矫情了。”
两位先生都点头了,其他人住进来自然也有了充足的理由。
反正侯府的院子大,他们可以跟两位先生住,方便侍奉师长,就各占两个院子。
至于纪东流,他是陈寄羽的好友,来京城自然是要投奔好友的了,没有毛病。
于是见商定好,况管家便派人去江南会馆,把大家的行李都先搬过来。
不过行李搬过来,他们人却先不回来。
横渠书院跟周围小镇民居的重建、修补还在进行当中,他们还要留在那边帮忙,等差不多要进入新年的时候再过来。
新的住处定下,新年就可以在侯府里过,所有人都期待得很。
新年留在京城的陆掌柜也收到了邀请,来侯府一起庆祝。
景帝答应赐给游天、当他在京城的时候给他做饭的御厨,今日已经来了永安侯府。
今天算是乔迁之喜,众人中午便一起在侯府吃饭,由御厨大展身手。
一上午不见人的游天在吃饭的时候准时回来。
见到大家都来了,而且准备帮横渠书院重新修建好以后就都搬来侯府,一起热闹过年,小师叔很高兴。
他打算等大家搬来了,就拿些在山上研究出的烟花配方来,自己做烟花放一放。
“要继续准备春闱?那也要等过了年以后再准备,先放了再说。”
见他这么高兴,陈松意便猜到,在天阁过年应该也是不像山下这么热闹的。
容镜师兄大概是习惯了,就是不知道也很喜欢热闹的师父,这个新年又会到哪里去凑热闹。
吃过午饭,带着任务来的陆掌柜也向游天提出了自己的请求,希望他能跟自己去出诊:“我有个朋友,他在地动的时候受了伤,其他大夫看了都说难治,只能托我来请游神医你出手。”
“好,我跟你去。”
知道人就在江南会馆,而且下午也不用回宫,游天爽快地答应了下来,准备去看看这个病人被伤成什么样。
陆掌柜顿时松了一口气,又赶忙先奉上诊金。
他拿出的银票面额不菲,游天也不看,随手收下来就塞给了陈松意。
于是,下午他就跟陆掌柜去出诊,而陈寄羽他们在吃过午饭以后又在侯府里转了转,先选择了他们要住的地方,这才再次出城,回横渠书院。
他们走了,风珉没走。
经过上午在演武场的那一番切磋,他有了新的感悟跟很多的问题——
比如陈松意用的那把刀是哪里来的。
为什么连他新铸的枪都能砍得出伤口!
而到了下午,前来永安侯府送礼拜会的人依然不少,大多数是派了管家来送上礼物跟帖子,邀请陈松意回头上门做客,其中一个却是亲自来了。
又是作着寻常富家翁打扮的刘相这次不能低调了,他一登门,出身厉王府的况管家就认出了他,亲自引着他到正厅上坐,然后去请陈松意。
“刘相?”还在拿着那把刀不放、要问清这是怎么打造出来的风珉听到这个意料之外的客人,不由得看向陈松意。
文臣跟勋贵武将之间可是泾渭分明,就算是上一次次辅王遮的侄子差点伤了徐二,登门道歉也只是由次辅夫人去的。
然而,被他看着的人却依然是那样镇定,仿佛一切都在她预料中的样子。
陈松意把刀留给了他,说道:“我去见见刘相,这把刀是怎么做出来的,况管家你告诉他吧。”
说完,她就把风珉留在了这里,自己前去正厅。
温暖的正厅里,刘相正坐在座中,品着手里的茶。
他的心里并没有表面上那么平静。
他今天上门,目的是为了儿女亲事。
可永安侯跟他所看中的女婿之间的关系却不是姐弟,而是兄妹。
就算永安侯的主意再大,话语权再高,来找妹妹谈她兄长的亲事,似乎也不是这么个道理。
“唉……”刘相放下了杯子,抬头看到出现在门外的少女身影。
他脸上立刻浮现出了招牌式的笑容,起身道,“永安侯,哈哈哈哈,老夫不请自来,还希望永安侯不要见怪。”
“怎么会?”陈松意一边进来,一边与他见礼道,“刘相登门,蓬荜生辉,我高兴还来不及,刘相请坐。”
可以说,朝堂上下除了景帝跟厉王,没有人真正跟这位永安侯打过交道,谁也不知道她是怎样的性格。
闺阁女子?不,真正的闺阁女子,站不到她这个高度。
荣宠无双,年轻气盛?那会是又一个马元清。
不过当刘清源真正见到她,见到这个一跃成为大齐最尊贵的阶级之一的少女时,他就知道自己不必担忧了。
她跟马元清不一样,甚至跟他所见过的大多数人都不一样。
要说她像谁的话,比较像厉王殿下吧。
最令他触动的是,她说的景仰竟然不是一句虚言。
她真的是这样看待自己的。
刘相坐回了原位,看着在上首坐下的陈松意。
而她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惊到了从来都不变色的大齐首辅。
“我知道您的来意。”陈松意手放在椅子的扶手上,在看到外面有人要进来奉茶的时候做了一个手势,让他们退下,直接了当地道,“我同意。”
“什、什么,你同意?”刘相磕巴了一下、
如果让那些与他同朝为官的同僚见到了他这样,一定会惊掉下巴。
“我同意,我赞成,我很看好这门婚事。”陈松意道,然后反问,“难道刘相今日登门的目的,不是跟我所想的一样,不是希望我兄长成为您的东床快婿?”
是,当然是!可刘相没有想到,自己来了永安侯府见了她,想了半天要怎么开口的腹稿都还没说一个字,她就将自己的目的点明了,而且直接了当,不带半点迂回。
这就是年轻人吗?
刘清源有些头晕目眩地想道,这就是永安亭侯吗?
他适应了一下这节奏,很快收拾好了心情,然后想起眼前这个跟自己的女儿差不多大的永安侯最负盛名的能力是什么——推演。
甚至她的这个永安亭侯爵位,都是依照神相许负之例获封的。
一想到可能自己今天出门的时候,她就已经知道自己要来,所以她才毫不意外,大齐首辅便觉得刚刚发生的一切都属正常了。
想清楚之后,刘相反而轻松起来。
此刻再看陈松意,他就觉得眼前的人身上去除了性别跟年纪的属性,就是一个跟自己一样很务实的通透人。
“那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老夫唯有这一个女儿,到了出嫁的年纪,就想为她找一个佳婿。”
刘相笑眯眯地道,“老夫的女儿,永安侯从前或许见过,或许没见过。但老夫相信,只要永安侯想了解透彻一个人,谁来说都比不上你亲自看。”
陈松意点头,刘相本来想按照自己的习惯再铺垫几句,不过想到眼前的人都上来就说同意了,那自己选择她兄长的目的她肯定也是知道的,索性就不讲了。
他直接道,“老夫看中了你哥哥,也亲自考察了一番,对他很是满意。老夫在首辅这个位置上还能坐几年,寄羽做了我刘家的东床快婿,老夫定会全力教导他,支持他,让他在官场上比旁人走得更加远。日后,说不定能够再坐到老夫这个位置上。”
说到这里,在人前从来都是滑不丢手、毫无锋芒的大齐首辅眼中浮现出了自信的光芒。
这才是他真正的风采。
“我信。”陈松意也单刀直入,道,“等我哥哥金榜题名,就迎娶刘相的千金,你我两家结秦晋之好。只是我家贫,在京中只有这一座侯府,兄长也买不起第二间宅子,嫂嫂过门以后,就要委屈她跟兄长先住在侯府了。”
“不委屈,不委屈。”刘相摆手道,侯府这么大,比自家相府大多了,女儿嫁过来怎么算得上是受委屈?只是这一点,就让他对自己给女儿选择的这门亲事更喜欢也更满意了。
他现在是半点也不觉得,跟未来女婿的妹妹谈自己女儿跟她兄长的婚事有什么不自在的。
唯一的问题就是,他们在这里达成了共识,但最终负责去跟陈寄羽说、去跟刘家提亲的却不能是陈松意。
“家父家母还在江南,兄长娶亲这件事,需父母之命。”她说道,“但是我兄长的授业恩师,苍麓书院的副山长延年先生正在京城。”
“唔。”刘相点头,“延年先生我见过的,你想让他来保这个媒?”
“不错。”陈松意也点了点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兄长也到了该成家立业的年纪。他身在京城,远离父母,人生大事由老师做主,也很合情理。”
确实不错,刘相想道,随即发现这样一来,所有的问题就都解决了。
好嘛,她早想好了是吧?
他确认道:“延年先生现在是在横渠书院盘桓?等过几日休沐,老夫就去拜访他。”
最关键的几点都敲定,刘相心情大好,知道陈松意还有客人在,于是便没有多停留,很快起身告辞。
陈松意要送,刘相却摆手道:“诶,很快就是一家人了,永安侯不必这么客气。”
他既然这样说,陈松意也就同他省了这些虚礼。
刘相见状,脸上笑容更大了,正要背着手往外走去,走了两步又忍不住转头,问道:“永安侯是何时知道,老夫有跟你家结亲的念头的?”
陈松意站在原地,笑了一笑:“您要听实话?我还未见您的时候,回江南见我哥哥第一眼,就知道他要做您女婿了。如果您今日不来,春闱之后,我少不得也要登门拜访,贸然一回的。”
刘相愕然,随即哈哈大笑——
妙人!他们大齐的永安亭侯真是个妙人!
神机妙算,偏又坦诚。
他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原本他还想问一问自己心中之惑。
他走这一步,培养出一个好女婿,是不是能够得偿所愿,在史书上留下一个更好的名声?
现在不用问了,若是自己这个老丈人会令她的兄长声名狼藉,她会看好这门婚事吗?
自然是不会的,因此刘相来的时候有些不安,走的时候却很高兴。
陈松意想了想,先提笔给赵山长写了一封信,让人送去横渠书院。
这件事,需得让他有所准备,免得刘相去的时候他一头雾水。
然后,她才回去演武场。
有了刘相打断,又有况管家在前面铺垫,相信风珉已经控制好了情绪,再见到自己的时候,不会嫉妒到面目全非才是。
……
翌日,西市的菜市口又砍了一批人。
而城门口,要被流放的罪人也上路了。
“走!”
穿着皮裘的官差驱赶着这些带着枷锁的罪人。
哪怕是在数九寒冬,他们身上也穿着单薄的囚服,手上脖子上戴着枷锁。
这些被流放的罪人当中,大部分是这次谋逆的罪臣家属,也有牵涉到其中的官吏。
当中女性占大多数,男丁基本都小于十五岁。
剩下的成年男性只有零星几个。
程卓之就是其中一个。
刘氏死了,弟弟死了,母亲在狱中也死了。
他只是削去官职,被判流放,好像已经是轻判了。
但前路渺茫,又是在这样的大雪天上路……
他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有命活着走到目的地。
程家的另外两房受了牵连,也被贬谪,他们程家的后代,三代不得回京。
刘氏在江南的母家也被查抄了所有的财产,刘家人全部充入奴籍,真正是受她连累。
对他的岳父来说,富了一辈子,却在这时失去所有财富,沦为贱籍,这才是真正的无妄之灾吧。
他们都是娶错妻子,受了牵连的男人……
“快走!”官差粗暴地驱赶着他们。
显然在这个天气出门对官差来说,也是苦差事。
程卓之麻木地向前走去。
在这个时候,他又听见了茶馆里的轰然叫好。
他转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朝着那个方向看去。
原本的他应该也是坐在茶馆中的一员,也会听到里面的话本。
里头今日在说的似乎是一个朝中新贵的故事,不知是谁。
但总之他们这些人倒下来,就会有新人踩着他们的尸骨上去。
风雪吹来,挡住了他朝自己曾经的生活投去的最后一眼。
他上路了。
第 226 章
天像是破了个洞, 将雪下倾倒下来,仿佛要把之前没有下的份都补回。
这样的天气,大多数人都会闭门, 可谢府却在开门迎客。
谢府的大管家亲自在门口等着, 一见到雪中一辆马车来, 便立刻催促小厮:
“客人来了, 快去告诉夫人。”
很快,马车在门口停了下来。
这辆马车上还带着厉王府的印记,甚至连车夫都是直接从王府调过来的。
不过谁都知道, 厉王殿下不在京城。
现在用着厉王府的直改马车的是永安侯。
对陈松意来说,来谢府是上辈子的事情。
可是对谢府的大管家来说, 上一次见她却是不到一年前的事。
不到一年时间, 天翻地覆,现在的永安亭侯跟从前那个程家嫡女判若两人。
虽然她还作着女子的打扮,但看起来跟京中闺秀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
谢夫人在听到她到来的消息以后, 也很快亲自迎出来。
就见陈松意不是一个人来的, 在她下来以后, 从马车上又再下来了一个人。
那是个比她大一些的少年人, 生得剑眉星目。
他穿得就像下雪天里的京城公子哥,只不过多背了一个药箱。
看到这个太医院制式的药箱, 不管是大管家也好, 谢夫人也好, 都一下子知道了这个与她同来的少年人身份——
永安侯的小师叔,陛下御口亲封的太医院院判。
神医游天。
游天现在专门为景帝调理, 偶尔也出手给朝中大员看诊。
他凭借高超的医术在京城声名鹊起, 在某种程度上比他的师侄还要受欢迎。
由于他不用硬性在太医院当值,所以想要请他出诊全凭运气, 要么就凭跟他身边人的交情。
没想到永安侯登门来看谢老夫人,竟然将她的小师叔也请了来。
车夫早已经撑好了伞,两人身边也没有跟着其他人。
陈松意手中提着一个匣子,游天自己背着药箱,两人各自撑着一把伞,就朝谢家大门走了过来。
“永安侯。”谢夫人面上含笑,亲自迎了出来。
谢家台阶上的雪为了迎客扫得干干净净,但雪一直落,所以现在台阶上又积了一层白。
“谢夫人。”陈松意把伞交给了谢家的下人,同她打了一声招呼,然后向她介绍了与自己同来的小师叔,“老夫人足疾一直难愈,我今日正好请小师叔来替她看一看。”
游天现在衣食住行都有人安排,身上的道袍也就换成了锦衣。
跟着师侄来谢家,他并不在乎自己踏入的是哪家门庭,见了谢夫人也只是对她略一点头。
“永安侯实在是有心了。”谢夫人笑道。
从前,眼前的少女见她要行晚辈礼,可是现在她跟自家老爷同朝为官,于是对她平辈见礼。
她少了恭谦,谢夫人待她却比以往多了几分亲切,“母亲在她的院子里,永安侯和游太医请。”
师叔侄二人于是跟着谢夫人一起踏进了谢家大门。
谢家的宅子清雅,同样是千世之家,谢家与沂州王氏不同,从来都是清贵路线,争也不争。
龙椅上坐着的是谁,他们便跟随谁,只有帝王实在不行的时候,他们才会退隐。
在皇宫跟侯府住了几天之后,游天再见到这些京城官员的宅子已经不会觉得大了。
只不过谢府的景致实在好,有几处令他想起在天阁里容镜的居所,于是多看了几眼。
他们跟在谢夫人身后,不多时就抵达了谢老夫人的院子。
上了年纪的老人更怕冷,因此一进院子,就感到这里的温度别处高,在大雪的天气也春意融融。
陈松意跟游天还没进门,就听到里面有欢声笑语。
像是谢家的小辈们在祖母面前,陪着谢老夫人说话逗趣。
谢夫人引着两人一进来,里面的说话声就停了。
笑呵呵坐在上首的谢老夫人看着从外面进来的朦胧人影。
因为陈松意跟过往的差别太大,所以谢老夫人一时不能确认。
还是谢夫人说了句“娘,永安侯来了”,谢老夫人才确定了。
她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变得更大了,就要下榻来迎她:“意丫头?你来看谢祖母了?”
屋里的所有人都在看着如今在京城最炙手可热的永安侯。
在大半年前,她还是跟她们一样的闺阁女子,现在却成了大齐亭侯。
祖母还像从前那样叫她,她会是什么反应?
陈松意没有让谢老夫人下榻。
她的足疾还没好,一到下雪天就会变得更严重,难以行走。
她直接上前,将手中的匣子放在了一旁,扶住了谢老夫人:“谢祖母,我来看你了。”
谢老夫人被扶着重新坐回了榻上,用视野模糊的双眼看着她。
她摸到少女手上戴着的镯子,低头一看,是自己那日在西郊道观送给她的,于是露出了更加开心的笑容,“好,好。”
见她对婆母还是同从前一样,没有丝毫的隔阂,谢夫人才在心中轻轻地松了一口气,然后让谢家的姑娘们同她见礼。
谢家的姑娘们都规规矩矩地给这位永安侯见礼。
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叫姐姐了。
她们留在这里除了是来给祖母请安,陪她说话,还有一分念头就是想留下来看一看这位永安侯,看她跟从前有什么不同。
如今一见,只觉得完全是另一个人。
这一见,丝毫没有让她们心中的疑惑消除,反而令她们生出了更多的好奇。
可惜她是来看祖母的,而且身边还带了一个大夫。
怕是来给祖母看足疾的。
尽管大齐的男女大防不算重,她们也不是私下跟外男相见,不过还是很识趣地离开了这里。
在出门之后就忍不住交换了眼神,三三两两地朝不同的方向去,准备好好地讨论一番。
谢老夫人拉着陈松意在榻上同坐。
她握着她的手,絮絮说道:“你让人送了帖子,谢祖母知道你今天要过来,给你准备了你最喜欢的芙蓉羹。”
她最喜欢的芙蓉羹,这也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不过游天没吃过,他一下子就被抓住了注意力,抬起了头。
陈松意见到小师叔投来的目光,只说道:“先不用,我今日请了我师叔来为谢祖母你看看足疾,看完再说。”
投桃报李,谢老夫人对她这样好,她没有什么可回报的。
就只有请小师叔来,给她看一看这一直好不了的疾。
游天于是提了药箱上前来给谢老夫人把脉,然后又看了她足疾发作的地方。
果然,现在下雪,她的关节都变形得厉害。
“怎么样,游太医?”
谢夫人一直在屋里,等游天给谢老夫人检查完之后,她才开口问道。
婆母的足疾,不少上了年纪的老人都有,谢夫人自己的父亲就是如此。
一到刮风下雨或者下雪,就疼痛难忍,无法行走。
游天的医术高明,她很希望听到他能告诉自己这足疾可以医治。
这样两边的老人就都有了希望,可以不受折磨。
游天道:“不能根治,但可以缓解,起码不影响正常行走。”后面这句他是对陈松意说的,然后又再对谢老夫人道,“我给老夫人开两服药,先行针。”
听到他竟然能让婆母恢复行走,谢夫人喜出望外,立刻便让人先安排行针的空间。
陈松意则握着谢老夫人的手,轻声道:“我小师叔的医术很好,他说谢祖母你能好,就一定能好。等你好了,就来永安侯府做客,侯府里的梅花开得正好,谢祖母同我住个两三天再回来。”
她两世都没有祖母,谢老夫人弥补了这个遗憾。
“好啊,好孩子。”谢老夫人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等谢祖母好了就去。”
等里间一布置好,游天就进去帮她先行针了。
陈松意则拿起了自己带来的匣子,请谢夫人跟自己到外面去。
她来回报谢老夫人的厚爱,不光是请小师叔来给她治疗,而且打算在她的院子里给她布一个养元的阵,好延年益寿。
如果说京城没有一个大阵加持,养元阵布置起来要耗费的材料多,心力也多。
可是外有大阵聚元,内里只要改变小小的元气走向就能做到。
谢夫人并不懂这些,但陈松意既然说这于整个谢府的风水没有影响,只是聚集元气,润泽于谢老夫人这个院子,她便点头了。
她站在廊下,看着陈松意打开了木匣,从里面取出了几片玉。
随后,她就走到了庭院中,闭眼感应了片刻。
雪花落在她的头上,肩上,甚至沾到了她的睫毛上。
这让谢夫人生出了一种错觉,仿佛面前站着的是一个雪雕成的少女,是这片天地的一部分。
很快,陈松意便找到了合适的布阵点。
她回身取了十六片篆刻着符文的玉,依次埋在了内外八个方位。
不知是不是错觉,在她把这些玉都埋下去之后,谢夫人感到周围的风雪都柔和了许多。
做完这一切,陈松意才从院中归来,她拍了拍肩上的雪花,对谢夫人道:“这样的阵可以运转十年,不必管它,只是平常要小心,不要让人损坏了。”
随后,她又请谢夫人跟自己一起在这个院子里转了转,在她眼前取走了一些摆件,又改变了一些花草的数目,让整个院子的布局变得更加融洽,这才回到了谢老夫人的房中。
游天行针向来十分快,这一次也是一样。
她们出去一圈,他已经起了针,而原本饱受足疾折磨的谢老夫人已经放松地睡着了。
“好了?”
游天显然是知道陈松意去做了什么的,见两人回来,便问了一声。
听陈松意说“好了”,他才看向谢夫人,“药方我已经开好了,一日三次,连服三天之后再换另一个。过两天我会再回来给老夫人行针,之后再换药方,大概半个月,她就可以自己走路了。”
游天擦干净了手,把写好的药方给了谢夫人,还附有一张饮食禁忌,“上面写了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该少吃什么,又该多吃什么,你们自己看着做。”
从前给谢老夫人看病的大夫没有给出过这样的饮食禁忌。
谢夫人把药方跟饮食单子都收好了,才问道:“游太医,这个饮食禁忌,适用于同类型的病人吗?”
游天道:“适合。”随即又道,“不过方子是针对谢老夫人开的,不适合其他人。”
“多谢游太医。”谢夫人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因为游天说了过几天他还会回来给婆母行针,所以谢夫人没有立刻提出请他给自己父亲看诊。
三人从里间出来,谢老夫人在里面安睡。
游天告诉服侍她的丫鬟,一炷香后要把她叫醒:“晚上她才能继续睡,放心,她今天不会再受足疾折磨了。”谢夫人要奉上诊金,他拒绝了,“是松意让我来的,不用。”
谢夫人又留他们在谢府用午膳,等谢大人回来了,正好当面感谢。
陈松意则道:“我们今日还有事,就不在府上打扰了,改日有时间再登门。”
她既这样说了,谢夫人也不好相留。
谢夫人又送他们出门,见他们再次登上了马车,从积雪的街道上离开。
看方向确实不是回永安侯府。
倒像是朝着卫国公府去的。
两人从谢府出来,跟着就去了卫国公府。
拿着卫国公命人送到江南会馆来的帖子,陈松意带着游天登了门。
见陈松意带着一人来,听她介绍了游天的身份,不管是卫国公夫妇也好,晏夫人也好,都十分感怀她还记得晏英。
晏英自那次发病之后,卫国公府对他饮食的小心程度就翻了好几倍。
正是因为这样,所以他之后没有再有类似的情况。
只不过冬天到了,他身体弱,还是咳嗽了好一阵。
来给他看诊的姜太医医术也很高明,但到底比不上游天。
游天给他看过后,又在姜太医的方子基础上给他换了一张药方。
跟着,他又在道观观主写的饮食禁忌上再添了一部分。
小晏英很配合,见他这么乖,游天也难得多说了两句:“好好吃药,叔叔再传你一套功法,练了以后强身健体,想跟其他人一样正常生活,没有问题。”
晏英叫陈松意姐姐,从这里论,只比陈松意大一两岁的游天让他叫自己叔叔,也没有问题。
小晏英本来站在书桌旁,两手扒着桌沿看游天写药方,闻言眼睛一亮,问道:“那我以后可以像爷爷跟阿爹他们一样,上战场杀敌吗?”
站在他旁边,跟他像双生子一样的安地则大声道:“游叔叔,我能跟阿英一起练吗?”
听到陈松意来了,安弟也很快从府中过来,向她郑重地送上了上回的谢礼,邀请她以后来自己的府上做客。
他现在知道了,她获封了大齐亭侯。
虽然不知这是什么,但显然跟自己的母亲一样,都是皇帝伯伯所封的。
既然是这样,她就是特殊的。
就可以在京城的时候,来自己的府中做客。
而他跟他的小伙伴永远都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做什么都是要一起的。
如果只有阿英一个人能练的话,那他就不能在旁边了。
因为武功心法要保密,这对习武之人来说很重要。
两个小孩都紧张地看着游天。
游天打算教的又不是不传之秘,传一个是传,两个也是传:“当然可以,我教你们。”
——不过学完之后,以后可未必有蛮夷让你们打了。
在游天先粗浅地教了两个小家伙经脉走向的时候,陈松意跟卫国公夫妇正在正厅。
在给晏英看诊之前,游天先给卫国公跟国公夫人把了脉。
卫国公的身体很好,只是有些旧伤需要调养,其他没有问题。
去打草原人的时候,他要是想再战沙场,还能再上。
这话令卫国公十分开怀。
在他离开之后,陈松意谢过了他送给自己的弓跟宝刀。
“宝刀赠英雄,老夫没有看错。”说完,他又再道,“有机会的话,老夫希望能见一见你的师父,能教出你这样的弟子,他是真正的高人啊。”
看完诊之后,卫国公夫人留他们在府中吃午饭。
安地也留下了,自从上一次的事情之后,他对晏英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记得比谁都清楚。
听孙儿说游天打算教他们一套强身健体的功法,卫国公十分郑重,要给游天束脩。
尽管游天一再说不用,他并不收徒,卫国公还是坚持。
于是,在下一次他来的时候,就收到了两个孩子的束脩。
而时间就在这样的交际回礼中,平稳地迈向了新年。
刘相趁着休沐的时候去了一趟横渠书院,见了赵山长。
赵山长终于知道,当朝首辅上一次为什么会来会馆,重点考察了自己的弟子。
——说什么跟陆掌柜是旧识,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再想到松意几天前写来的信,跟自己说他们父母不在京城,兄长的年纪到了,他的人生大事需要老师帮忙留意。
他还想着怎么突然说起这个,原来是应在这里。
于是在刘相来过之后,赵山长搞明白了整件事,就把陈寄羽叫来跟他提了一提。
大齐不兴盲婚哑嫁,双方若是有意,自然是要先相看的。
“刘相的千金?”整件事里,陈寄羽是最意外的那一个,“为什么会突然……”
知徒莫若师,赵山长一看他,便知道他在想什么,于是说道:“刘相看中你不是因为松意,你可还记得在江南会馆的时候,他来过一次?”
陈寄羽当然记得,他看老师抚着胡子自得地道,“那时他便看中你了——说起来,他会看中你,还跟老师我有关系。”
见弟子还是困惑,赵山长便把当朝首辅想选他为婿的理由分析了一遍。
对懂得刘相心情的人来说,这太简单了。
“他的择婿标准不外乎就是名声好,而先前给你行卷扬名,入了他的眼。再加上你学识也好,又跟世家豪族毫无关系,正好是帝王最喜欢的类型。”
这就让他胜过了很多人。
“刘相为官生涯的当中,最遗憾的就是他自己的官声。培养一个名声极好的女婿,成为他在朝堂上的引路人,这样如果来日女婿有所成就,青史提及之时,也会提到一部分他的功劳吧。”
这样一来,也算是扭转名声了。
“为达目的,刘相可以说是苦心孤诣啊。”
赵山长说完,就见自己的弟子若有所思地问道:“这件事松意知道吗?”
“……嗯。”
赵山长都不好意思说,这整件事里最后一个知道的可能就是你了。
既然是妹妹知道,陈寄羽便没有什么好犹豫的。
不论松意,只论自己的话,要娶首辅家的千金,绝对是他高攀了。
而这件事也不是他们说了就算。
要等跟刘家小姐见了之后,若是她也认可,婚事才会最终定下。
新年已近,春闱却还未至,两家便将相看的时间定在新年之后。
到时京中人家都会到寺庙里去上香,借着上香的机会,双方就好相看一番。
若是看中了,便可以给江南去信,然后等到春闱结束之后办婚事。
没有看中,也可以悄悄散去,不影响双方的名声。
……
经过十来日的发酵,地动之后京城的消息以邸报为载体,传遍了大半个中原。
沂州王氏已经在寿宴那日被厉王带着军队查封,济州王氏的家主也在那日被抓获了。
济州城里树倒胡孙散,王家的势力彻底瓦解。
曾经受到威胁,要靠假死脱身的许老爷一家终于回来了!
济州知府受了妻族的牵连,眼下被革职查办。
接任他的一时没有人选,于是任通判暂代了知府之位。
任通判打死都没有想到,自己这把年纪了竟然还能更进一步,坐到济州知府这个位置上!
尤其当好友的学生、那个救过自己的小姑娘封侯的消息传到济州,通判大人更是喜得差点要打破誓言,再喝上几杯。
“我就知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虽然现在自己只是暂代,谁知会不会做着做着就转正了呢?
不过,任通判还是先想起了正事,对自己的妻子道:“快,快去准备年礼!快过年了,得给延年兄送去!他就好我们济州的羊肉,还有给永安侯的那份,放在里面一起送去!”
安排完之后,他在府里转了几圈,又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痛快,痛快!
沂州城,厉王的军队还停在这里抄家。
沂州王氏的底蕴深厚,积累的财富惊人,库房里的奇珍比帝王私库里的还要多。
如果是让他皇兄来,怕不是一双龙目都要恨得滴血。
不过对萧应离来说,这没什么不好,因为现在这些都是大齐的了。
它们会化成百姓的粮食、田地,会变成大军的战马、粮草。
让大齐兵强马壮,开启一场早就该开启的战争。
许昭已经康复,两日前就回到了他身边。
他一回来,坐在二楼栏杆后的殿下就从沂州王氏抄没的财产里找了一颗鸽子蛋大的珠子,扔了过来:“伤好了?这么快回来。”
许昭接住了那颗珠子,谢了殿下赏,然后表示自己跟父母重聚已经够久了,该回来了。
殿下便没再赶他回去。
他得了这么大一颗东珠,却没有人嫉妒。
因为每次收缴战利品的时候,殿下都会挑一部分赏给他们,这一次没轮到,下一次也会轮到。
不过要论受看重,当然还是军师更受看重。
每一次打了胜仗,殿下都会挑最好的东西送给军师。
许昭跟在殿下身后,看他从沂州王氏被抄没的宝库里挑出了一副棋盘跟棋子。
棋盘是一整块白玉,棋子是用淡青色跟浅紫色的翡翠雕成,价值连城。
这一看就是送给裴军师的,许昭默默想道。
他以为这便结束了,结果殿下又在这里盘查了两日,直到看到了一个白玉把件。
那白玉把件雕成一个小兽的形状,握在成年男子的手中显得有些小。
可殿下却像是满意了,把它收入了囊中。
厉王终于挑完了礼物,跟在他身后的许昭却陷入了困惑——
这不是给裴军师的,这是给谁的?
第 227 章
京城。
在等了几天之后, 太后终于找到机会把陈松意召进了宫。
为了重新布置东郊皇陵的格局,消除先前留下的影响,景帝给陈松意授了一个礼部郎中的官职, 正五品, 让她跟陆云一起负责。
有了官职, 就要做官袍, 正好游天也要做。
于是景帝便让人给他们一起做了,送来永安侯府。
大齐五品官员着青袍,绣白鹇。
因为没有女子为官的先例, 所以给陈松意做的那身也是男子的制式。
她穿上以后,一头长发整齐地束在官帽中。
一走出来, 就是一个玉面少年郎。
只是在穿戴官袍的时候, 不需要隐藏她是女子的身份,所以她没有改变自己的特征,在细节处仍然看得出她与男子的不同。
当她跟游天一起出现在宫中的时候, 这两个年纪明显跟朝中官员差了一大截的少年官员, 引来了很多的注意, 而她为了皇陵的事情, 这段时间每日都要上朝,游天在侯府里待着没事干, 于是也跟着进宫, 去太医院点卯。
他的出勤率高了起来, 令太医院上下都很是开心。
所谓达者为先,游院判又不吝惜于交流自己的医术, 所以每次他来, 太医们都能学到很多。
而这天东郊皇陵的恢复修改彻底完毕,等到新年之后再选一个良辰吉日, 景帝就能再次去封陵。
陈松意在从帝王的书房出来以后,就被一个眼生的宫人拦住,请她去太后的寝宫一趟。
“请公公带路。”太后要见自己,虽然不知是为了什么,但陈松意还是马上就答应了。
来请她的宫人感慨于永安侯的好说话,立刻在前面引路,带着她从帝王的书房外离开。
她几乎刚被引走,景帝就马上知道了。
刘相还在书房中,对很快要成为自己女儿的小姑子的永安侯还是很上心的。
他抬起头观察着景帝的神色,见在卫午同他说完之后,景帝脸上露出了沉思的表情。
接着很快帝王的眉宇又松开:“知道了,母后找她去说说话,没什么。”
如果是后宫的其他人有这样的举动,那绝对要有所防备。
虽然永安侯是女子,但她是外臣,后宫不能越过了这层身份去和她相交。
可找她去的是太后。
知母莫若子,景帝一下就猜到了母后找她去是想问什么。
“多半是为了厉王。”书房里都是自己人,景帝也没有避着,卫午跟刘相都见他坐在桌后笑着摇头,“想问厉王的姻缘,母后能忍到现在也是不易了。”
听到是为了这个,刘相才在心里松了一口气,也跟着露出了笑容,说道:“太后爱厉王殿下,知道永安侯擅长推演断命,故而将她召去,这是人之常情。”
“嗯。”景帝点了点头,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跟刘相继续讲起方才的流民安置话题。
卫午没有发出声音地退了出去。
永安侯跟游院判在前朝后宫的地位都是见天地涨,称他们师叔侄为大齐第一红人没有错了。
至于从前占着这个位置的马大将军,等到付大人从江南带着证据一回来,他就要真正定罪,从此退出历史舞台。
“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赶旧人……”*
卫午在心中感慨一声,抬头看着雪停的天空,这就是人世浮沉。
太后寝宫,带着陈松意回来的宫人让她先在外面等,然后自己进去通报。
很快,里面便传出让她觐见的声音。
陈松意于是提着官袍下摆,迈过了太后寝宫的门槛,走了进去。
太后寝宫暖意融融,哪怕在寒冬,依旧是光线充足,因为这里的窗户用的是最好的琉璃,既可以挡风,又不影响光线照进来。
走进殿中,陈松意见到了端坐在上首的周太后,眼角余光觑见周围还有一圈人影。
她一进来,太后寝宫中说话的声音就停了下来,在众人的眼光下,她一撩官袍下摆,在太后面前下跪行礼,称道:“臣拜见太后。”
太后寝宫中的其他人原本见着这么一个面生的少年郎从外面进来,身上穿的是五品官袍,还在想着他是谁。
当听到这属于少女的声音之后,这一众后妃跟皇子公主就意识到,眼前这个就是他们一直想见却不得见的永安侯。
众人都不由得坐直了身体,尤其是年幼一些的皇子公主,眼中都带着好奇地瞧她,想知道这位大齐第一女亭侯有什么神异。
周太后也是对陈松意充满了好奇,更有期待,尤其她穿着这身官袍的样子,看起来更是兼有少女美丽跟少年英气,叫人眼前一亮。
只不过周太后掩饰得比较好。
她神色不动地道:“永安侯平身。”
“谢太后。”
陈松意谢过了她,这才起身,站在殿中,终于看清了把自己召来的周太后。
这是大齐最尊贵的女子,孕育有景帝跟厉王二子,虽然已经年过半百,但依然风姿绰约。
陈松意一看到她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就知道厉王的眼睛生得那样多情,在昏暗的雨天依然璀璨生辉是随了谁。
而周太后在看清她的脸之后,也朝着自己身旁的徐嬷嬷道:“若不知道永安侯是个女儿身,哀家简直要以为这是从哪里来的玉面郎君。”
她说着又看向了陈松意,目光在她身上的官袍上转过,“往常只见朝中的大人们穿这身官袍,觉得或是风度翩翩,或是雄姿英发,今日见了永安侯,才发现我们女子穿起大齐的官袍来,也一样风姿不凡。”
“娘娘谬赞了。”陈松意抬手欠身,“臣惶恐。”
周太后半点也没有觉得自己是在过分夸赞。
如果先前她想见陈松意是想问询一趟,那现在见了她之后,周太后是真正地对她心生喜爱。
徐嬷嬷在旁看得清楚,如果不是永安侯身份特殊,地位特殊,太后都想要把人叫过来,拉着她的手同她说话,才能一表心中对她的喜欢。
周太后的这种喜爱之情,殿中的其他人也察觉到了。
今日齐聚在这里的后妃们原本只是日常请安,然后为了新年宫宴之事多停留了一阵,没想到却蹲到了永安侯。
等陈松意一放下手,立刻便有人开口道:“早听说永安侯师从高人,有着高明的推演之能,能断事,也能批命,不知今日有没有机会见识一番?”
陈松意朝着说话的人看过去,见到是一个明艳大气的后妃。
她年纪比景帝稍小,依照她坐的位置跟身上衣饰,品级应该不低。
说话的正是育有二公主的淑妃,她虽然说得并不客气,但因为她的脸跟她的气质,仿佛生来就是要让人服从于她,所以这样说并不叫人反感。
由淑妃打响了这第一炮,其他都想着从陈松意这里得到一些信息,也见识一番这位永安亭侯的本领的妃嫔们就都收起了原本想要说的话,等着看她如何应对。
若她应了淑妃,那接下来她们要问便是顺理成章,她也不能厚此薄彼,只答淑妃一人。
若是她不应,那淑妃不是好惹的,自然也可以见一见这个永安侯的斤两,摸清她的性格。
光线明亮的殿内一时安静。
周太后是有些不悦的。
刚才明明宫宴的事已经说完了,现在永安侯来,她们也不知道自行离去,反而在这里先问起了她。
长子的后宫都是些不省心的,不过她想了想,没有立刻开口驳了淑妃,而是想看一看这个年轻、又受皇帝和厉王都看重的永安侯会如何应对。
陈松意只看了淑妃片刻,稍微地凝神于目,看了她的一些信息,便退出了这种视野,然后开口道:“淑妃娘娘命格贵重,对自己的人生向来清楚,自己便可以把握。”
说完不等淑妃说话,她又看向座中的其他人,“在这殿中坐着的几位娘娘跟殿下无一不是如此。师父教我推演,为人断命,只是想给浮世中人一些方向,一些指引,而贵人往往能把握自己命运,就不需要我付出代价、泄露天机了。”
几句话说得很清楚,她能看,但不是所有人她都看。
她能说,但需要付出代价,后宫嫔妃的这样无关紧要之问,显然不能让她愿意支付代价。
看着淑妃在她这里碰了个钉子,对她的性情有所了解的贤妃打消了今日在这里问她的念头。
而淑妃看着拒绝了自己的少女,不知是因为认可了她的理由,还是因为今天是在太后的寝宫,也没有生气。
她看了陈松意片刻,然后傲气地点头:“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永安侯的这句话本宫喜欢。”
这时,周太后才开口道:“好了,宫宴将近,事情也已经安排下去了,你们都各自先回去准备起来吧。哀家还有些事要同永安侯说,你们先跪安吧。”
这就是下了逐客令,不打算让她们在旁听她要问陈松意什么了。
“是。”坐在座中的众人只能纷纷起身行礼道,“臣妾/孙儿告退。”
然后都从太后寝宫中退去。
很快,窗明几净的寝宫中就只剩下陈松意跟周太后。
太后让人给她搬了椅子,让她坐到自己近前来。
她看着陈松意,说道:“哀家今日叫你来,是有些事想要问你。”
陈松意望着她,没有在周太后身上感觉到盛气凌人,倒是在她那双与厉王相似的眼睛里,感到了一丝熟悉。
她对着太后的时候,态度与在其他的妃嫔面前不同。
徐嬷嬷听她说道:“娘娘请说。”
太后欲开口,又抬眸看了看左右,徐嬷嬷便做了一个手势,让那些宫人都退下。
然后又亲自关上了殿门,就只剩下她跟周太后和陈松意三人留在这里。
周太后这才道:“哀家的两个儿子,如今皇帝是不需要哀家再忧心的了,哀家唯一还放心不下的就是厉王。”
她与陈松意诉说着先前厉王回来,自己给他安排亲事,“……只是让他看京中闺秀的画像,他都不耐看,更别说是去与她们相见了。”
再加上他才回来一阵就又去了沂州,太后想在自己的寿辰之前看到他成亲,可以说是十分无望。
而在儿女亲事面前,大齐的太后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母亲。
“哀家知道他们兄弟在做什么。等到他跟付大人从江南回来,国库就会充实,大齐就有了跟草原作战的资本。这场战争在所难免,他是一定要去的。”
太后说着,忍不住按压了一下眼角,“哀家就是希望在他去之前,能够看到他成亲,了却一桩心愿。永安侯,你能明白哀家的心情吗?”
她说完看向了陈松意,也有些担心她像之前回绝淑妃一样,以天机不可泄露为由拒绝自己。
可是没有想到坐在面前的少女却认真地点了点头,说道:“能看到殿下成亲,这也是臣的心愿。”
“真的?”
周太后一时喜出望外,没有想到她竟然跟自己有一样的想法。
陈松意确实是这样想的,甚至在济州城外,她还是“饕餮”时,都催促过厉王,希望他能够快点成家立业,诞下子嗣。
回到京城之后,虽然她改变了很多事,见到了厉王活下来的那个未来,但是在那个未来没有真正到来之前,一切都还有变数。
想要尽量远离他死亡的命运线,最好的办法就是做出更多的改变。
改变得越多,他离死亡结局也就越远。
在原本的时间线上,厉王没有娶妻生子,无后而终。
如果他现在娶亲了,那他跟原本的命运就越发拉开了距离。
陈松意看着周太后,再次肯定道:“臣真的这样想。”她说出了另一番理由,“沂州王氏等几家被除名后,剩下的世家需要足够的利益,才能安抚。”
这个时候,选择合适的世家成为厉王的妻族,就是很好的做法。
“殿下的正妃跟侧妃之位都还空悬,起码能够填上三个位置,足以在进一步瓦解世家的垄断之前,让局势恢复平稳。”
周太后一听到她的话,便立刻知道她是站在大局上,赞同了自己希望幼子尽快娶亲的想法。
虽然这跟她的出发点不一样,但殊途同归,而且感觉选择面一下子扩大了。
“徐青!”周太后一下子抬起头,对着徐嬷嬷说道,“快去把那些闺秀的画像都给我拿来!”
“是。”徐嬷嬷福了福身,立刻去取。
陈松意坐在太后面前,见她伸手过来拉住了自己的手,对着自己殷切地道:“你先和哀家一起看一看这些适龄的闺秀,看看哪家合适。哀家先前拉着厉王看,他看了两眼就跑了,这件事还是要靠我们才行。”
因为找到了有力同盟,周太后现在充满了干劲。
而且,她拉着陈松意的手,对她越看就越喜欢。
“哀家真该早点叫你进宫,也不用纠结到现在。你的侯府已经打点好了吧,可还有什么缺的?若是有什么缺的,只管同哀家说,哀家给你安排。”
“回娘娘,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没什么缺的。”
陈松意看着她,觉得若是把厉王殿下的亲事定下来,就算自己要摘天上的月亮,太后也会命人去摘给她。
不由得,她想到了身在沂州的厉王殿下。
有陛下这样的兄长,有太后这样的母亲,又有那么多追随他征战沙场的下属,无论是在哪一世,除去了早死的结局,他的一生都是完美的。
很快,徐嬷嬷就把厉王不愿意看的那些闺秀画像跟太后宫中放着的世家名册都抱了过来。
“来。”周太后拉着陈松意起身到了桌前,把这些画像都摊开,一个一个的让她看。
陈松意看得非常认真。
太后见她这样的态度,跟自己的儿子有着天壤之别,越发高兴。
她一边同她介绍着画像上面是哪家的女儿,性情如何,家族如何,一边对她说:“我是想着等新年宫宴的时候,把她们在京城的都召进来——到时候你当面看,会不会比较准?”
“会。”陈松意点头,“若是有她们的生辰八字,能看得更准。”
八字一合,就可以知道她们谁跟厉王殿下的最合,缘分最深,两人在一起,命运会交织出怎样的结局,命盘上有几个孩子,会是怎样的性情,能有怎样的出息,全都能看得清楚。
周太后听了她的话,喜道:“那就这么决定了!咱们也不用想着一下子定一下几个,能有一两个,哀家都心满意足了。”
陈松意也道:“在京城的先见,能定的先定。”
太后觉得自己真是太喜欢她了,如此可靠,如此专业的解决问题,难怪自己的两个儿子都那么看重她。
她拿起其中一张画像,对着陈松意继续道:“像这个,哀家其实最看好……”
……
太后虽是第一次见她,却跟她一拍即合,于是留了她在自己这里用午膳。
直到她们整理出一个完善的名单,这才放她出宫。
在太后的宫里看了那么多闺秀的画像,坐着马车出来的时候,陈松意眼前晃动的都还是画上的各种美人,跟旁边提着的小字,写着她们的年龄,性情,籍贯,家族……
小师叔还在太医院,她自己一个人坐着马车出宫,闭目养神了一路,等回到侯府才缓过来。
一回到府中,她就发现风珉又来了。
风珉最近是永安侯府的常客。
从前碍于他的名声,没人愿意跟他相看的时候,他十分轻松自在。
可是最近名声一好起来,忠勇侯夫人安排的相看活动就有些太多了,搞得他每次一回府,就见到他娘不是在办赏雪宴,就是在办赏梅宴。
他偶尔从外面买回来的新鲜鹿肉,在这些宴席上都不够分。
而其他人现在也在相看的地狱里,唯有陈松意这里安静,索性他一烦就躲到她这里来了。
“回来了?”
见到她穿着官袍的身影归来,风珉待在她的主院里,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自在地打了一声招呼。
说来也奇怪,同样的官袍穿在游天身上,风珉看了觉得没有什么。
可当穿在陈松意身上的时候,就让人觉得格外的引人注目。
陈松意应了一声,风珉看到她有些没精神的样子,像是精神高度集中,思考分析太久了,于是挑了挑眉,问道:“怎么了?”
等她过来之后,他给她斟了一杯茶,“在宫里遇上什么难事了?”
“没什么。”陈松意摇了摇头。
她总不能说自己是帮太后一起参详厉王殿下的王妃人选,看迷了眼。
风珉自己躲过来,也是因为亲事。
他倒是很迟才成亲,陈松意对他,却没有那种急迫的、想让他成家立业的心情。
她想,这大概是因为在厉王活下来的前提之下,一切都会改变。
他也不用战死沙场,能够好好的活下来吧。
“我带了鹿肉过来,让你家御厨今晚做。”风珉道,“没那么早吃饭,先吃点点心垫垫。”
说着把点心往陈松意的方向推了推。
这也是他从京城最有名的点心铺子里买来的。
他虽然来这里躲避,求个清闲,不过每次都会带上吃的。
为此,游天对他的造访格外欢迎。
陈松意吃了两块点心,喝了几杯热茶,稍稍恢复了精神,对他说起了城外流民的安置。
“殿下跟付大人很快就要回来了,他们这一动,收回来的不仅是那些世家积攒的财富,还有他们垄断的良田。”
这些世家豪族刻意挤压百姓的生存空间,夺取他们的田地,这一次清算之后,光是那几家,都能提供可以安置外面这批流民的田地。
“等过完年之后,他们也就有去处了。”陈松意说着,见到风珉的脸上露出了高兴的神色,才又道,“不过朝堂不可能直接把这些田还给他们,他们迁回原籍,还是要先做几年皇家的佃农。”
“我明白。”风珉点头,“否则土地回到他们手上,没过几年就又会被新的豪强夺走。”
所以,只是除掉包括沂州王氏在内的这一部分世家,是远远不够的,要让土地重新回到天下万民手中,任重道远。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侯府的下人来报,说是门外来了两辆马车。
“……来的是位裴公子,说是付大人的门生,来替他提前送年礼。”
“裴公子?”两人对视一眼,同时起了身,一起到门外去迎接。
裴云升站在侯府门前,仰头看着御笔亲提的永安侯府四个大字。
等了一会儿,就见到还穿着官袍的陈松意跟风珉一起从侯府里出来。
“哟。”跟所有第一次见到陈松意穿上这身青色官袍的人一样,裴云升发出了赞叹,然后指着马车道,“老师他进宫面圣了,着我先来给你送礼。”
短短一句话,就涵盖了很多信息——
付大人回来了,他入了付大人的门墙,江南的事情进展顺利,马元清跟桓瑾要彻底完了。
风珉站在陈松意身旁,抱着手臂问他:“付公也会送礼?”
裴云升没有说话,而是撩开了马车的帘子。
陈松意一看到从马车里探出头来的人,立刻目露惊喜:“爹?娘!”
第 228 章
紧接着, 另外那辆马车的帘子也掀开了。
捂白了不少的老胡从里面探出了头,跟元六一起朝着风珉叫道:“公子爷!”
风珉看了过来,露出意外神色:“老胡?”
老胡兴奋得像猴子一样, 为悄悄回到京城, 给了公子爷一个惊喜而得意。
在陈松意走下来扶陈母下马车的时候, 老胡跟元六已经利落地跳下来了。
元六的腿已经好了, 两人下来之后,又来到另一边帮陈父下马车。
“意姑娘!”见着陈松意,老胡还跟从前一样叫她, 目光落在她身上的官袍上,惊叹了一声, “这是五品官袍!意姑娘授了什么职?”
他这一说, 原本因看到女儿而激动的陈父跟陈母也注意到了她的打扮。
他们只知道女儿封了永安亭侯,却不知道她还领了官。
如果不是两人对她太过思念,一路上不知在心里把女儿的脸描绘了多少次, 刚刚听她叫爹娘, 都不可能一眼把穿着官袍的她认出来。
“阿姐, 你做官了!”
小莲是最后下来的, 满目惊叹地看着陈松意。
见到她官袍上绣着的白鹇精美,小姑娘下意识就想伸手去碰一碰, 却又不敢。
付大人回程一直便装, 他们这辈子见过品阶最高的官袍就是县令的, 那颜色跟陈松意身上的不一样。
听老胡刚刚说的,这是五品官?
陈父不善言辞的特质一激动起来就更明显了。
他跟妻子一起握着女儿的手, 眼中有着激动的光芒:“这是……?”
陈家村还没有出过当官的人, 他以为自己要见到第一个穿上官袍的是儿子。
没想到春闱都还没到来,女儿就先领了官。
“是礼部郎中, 正五品。”对着激动的爹,陈松意也笑了起来,还张开手臂在爹面前转了一圈让他看,“是为了修补皇陵,陛下授我的官职。”
“好,好!”虽然不知道礼部郎中是什么官职,但自己的女儿不光成了大齐的第一个封侯的女子,还成为了大齐第一个当官的女子,陈父此刻的感觉比当初长子考取了功名还要激动百倍。
他第一反应就是想起村里族老,他们刚听到松意封侯的消息,就要为她在宗祠挂匾,还打算立坊——现在想来,一块匾、一座坊,怕是不够啊。
小莲一张脸激动得通红。
如果不是还在大街上,小姑娘会忍不住要在原地跳几下,才能抒发心中的激动。
陈母见到女儿,虽然同样高兴,但比他们还是更平静些。
而这时停了半天的雪正好又开始从天空中飘下来。
她于是说道:“好了,要问这些也不急于一时。松意,裴公子一路送我们来辛苦了,快请他进府喝杯茶,暖暖身吧。”
陈松意看向在一旁站着,一直没说话、只是在安静地看他们一家团聚的裴云升,也是才再想起他的存在来:“娘说得对,都快先进府吧,进来再说。”
一行人高高兴兴地入了府,陈松意陪在父亲身边,小莲则挽着母亲。
风珉跟裴云升走在一起,老胡和元六稍后,两辆马车上的东西自有况管家去安排。
老胡跟元六出身忠勇侯府,虽然见惯了王侯之家,钟鸣鼎食,但是曾为景帝旧宅、现在又赐给陈松意的᭙ꪶ 永安侯府,仍有许多地方叫他们啧啧出声。
更别提是这辈子都没有离开过江南,去过最好的宅子就是镇上富户家的陈家夫妇,还有见识更少的小莲了,在盈院的风雪中,他们就一边听陈松意介绍侯府,一边往里走。
他们一家在陈家村,本来应该没有那么快听到消息的。
可架不住现在江南已经是帝王直属。
在拔除了那几个世家的根基之后,一切政令通达,付大人不管做什么都是势如破竹,一口气把桓瑾留下的手尾结束,将整个江南肃整完毕。
付大人要押送罪犯,带着抄没来的庞大财富跟他们吐出来的良田、人口数目回京城,已经入了他的门墙、成为他弟子的裴云升便提醒他——
有这些作为年礼,带回去可以献给陛下,对在其中出力颇多,可以说是填补了最关键信息的陈松意,是不是也应该有所表示才对。
而说到新年礼物,有什么比把她的父母带进京城,让他们一家团圆更好呢?
付大人觉得自己的学生说得很对,尤其陈家夫妇的儿子、这届江南贡院的第一,还是自己命定的另一个学生,便让他去走一趟,把陈家人一起捎带到京城。
于是,裴云升去了一趟陈家村。
陈父陈母原本以为长子进京赶考,京城要有消息来,最快也要到春闱以后,儿子高中进士。
可没有想到女儿竟然封侯了!
为了证明,裴云升还带来了从京城发来的邸报,并带来了要负责宣传邸报的郭县令。
邸报上清清楚楚地写了陈松意的功绩,郭县令一边读,一边在大冬天里冷汗直流。
直到这时陈父陈母才知道,从女儿回江南开始,就一直在为大齐奔走忙碌。
游神医是她的小师叔,漕帮一案就有他们的功劳,让许多人能够沉冤得雪,还了江南河清海晏。
知道陈松意从回江南开始就做了许多事的老胡跟元六,他们在听到前半截的时候还好。
等听到后半截她回了京城,又做了那么多,都被刷新了对她的认知。
陈家村沸腾了,村里的族老激动得都快晕过去了。
在恢复神智之后,他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希望能够得到一份邸报,然后要在宗祠挂匾立碑。
知道陈父陈母很快就要被接到京城去、住进女儿的侯府享清福了,所有人都来道贺。
大家恭喜他们儿子有出息,女儿更有出息,不用等到春闱就能一家团圆,真是祖坟冒青烟。
“等到寄羽再考中进士,那就是真正的双喜临门啦!”
“三郎啊,你们去了京城以后就不用再回来,再不用耕地咯。”
这两个出息孩子,任得其一都能改换门庭。
他们一口气得了两个,真是令人羡慕啊。
然而,人人都羡慕他们,可身为父母的夫妇二人当下的反应却是跟长子一样。
他们在短暂的惊喜跟骄傲之后,更清晰的感觉就是害怕跟担心。
“……这些都不是容易做成的事,你爹跟我都急得很,只想着快点收拾行李到京城来看你。”
入了侯府,坐在温暖的正厅,周围都是熟悉的人,陈父陈母坐下便跟女儿说起了两人入京的经过。
他们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江南,去得最远的地方就是沧麓书院。
可是当女儿的消息一传来,两人担心,便毫不犹豫要来京城。
室内地龙烧得很旺,陈父也脱了身上的厚重外衣,只穿着简朴的衣衫。
他对着女儿道:“幸好付大人让裴公子来接了我们,一起坐船进京。这一路上真冷啊,我看河水都结冰了,船要过去还要先破冰。”
陈松意看着父亲脸上朴实的笑容,就想起上辈子自己身死之后,他们也是在这样的季节来的。
两人没有出过远门,但是为了见女儿最后一面,为她讨回公道,所以他们来了。
上辈子,没有付大人带着他们坐船。
河面冰封,没有行舟,两人是怎样北上来到京城的,可以想象的艰难。
可是这一次,一切回到正轨。
现在两人都很好,很高兴,跟上辈子为她的死而来的父母不一样了。
陈松意回了神,又继续认真地听着父亲打开了话匣子,对自己说这一路上付大人都很照顾他们,没有半点一品大员的架子,知道他们来了京城,人生地不熟,还邀请他们改日登门做客。
府中的下人来奉茶,小莲坐在椅子上,还很是局促。
侯府好大,超过了她的想象。
阿姐虽然还是那个阿姐,但是跟在江南的时候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老胡跟元六倒是很自在,就像他们的公子爷一样。
两人进了侯府以后,到处逛了一圈才回来。
“陈老哥!”老胡一进来就高兴地道,“这里好大,陛下真的好重视意姑娘!还有,我跟老六刚刚转了一圈,发现了好几处适合种菜的地方!”
“是吗?”一说到种菜,陈父就来精神了,“在哪里?”
小莲也跟着起了身,想要去看看老胡说的地方。
陈父才想走,又想起什么,停下来征求地看着女儿。
陈松意还没说话,陈母便对他道:“想去就去吧,这是我们女儿的家,也是我们家。自己家里想去做什么,还要问不成?”
陈母是个很有智慧的女子。
这就是为什么在她来到侯府之后能够迅速地镇定适应下来。
陈松意点头:“娘说得对,爹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这是我们自己家。”她说着,又看向小莲,“小莲也去,等跟爹去看完,我再带你们去选住的地方。”
“走走走,哈哈哈哈!”
老胡朝两人招手,立刻带着他们走了。
他这一次回来不光自己来了,还把打造的改良农具跟找到的种子都带回来了。
他现在是深深地热爱上了耕种这项事业,刚刚一转,看到侯府的空地,第一反应就是这里可以种什么,那里可以规划。
“这里可以种菜,那里可以种果树,这里还能养鱼,对吧老哥!”
“对对!”
一说到这些,陈父就不拘束了,蹲了下来,抓了一把冻得有些硬的土,脸上露出欣慰之色,“都是好土,都可以种好东西……”
小莲也找到了自己喜欢的地方。
小姑娘吸了吸冻得通红的鼻子,想好了哪里可以养鸡,哪里可以再种点什么。
说来也奇怪,刚才在正厅里她还觉得不安,可是现在跟着爹还有胡大叔,把侯府里的这些空地都规划了一遍之后,她就迅速找到了归属感。
等三人再次回到正厅的时候,厅里已经热闹起来。
听到爹娘都来了,还在横渠书院的陈寄羽马上就赶了回来。
不只是他,赵山长他们全都回来了。
现在离新年不过也就差了几天,提前一些回来也好。
他们跟横渠书院的众人道了别,跟这些时日时常相见的百姓到了别,被相送了一路。
等回到侯府的时候,陈父陈母见到儿子就已经够高兴了,再见到儿子的师长跟他这群同窗同来,大家这个新年都会住在侯府,于是加倍欢喜。
“好,好!”
陈父脸都笑酸了,感觉自己好像就只会说这一个字。
陈母见到长子跟他的这群同窗身上的衣服都有些脏,手还磨破了,便开口问起。
当听到这是因为京城先前地动,他们在帮书院周围的百姓重建家园的时候,她的眼中也露出了骄傲之色。
“好。”她握着儿子的手,对他露出了笑容,“做得很好。”
虽然儿子不像他妹妹一样做了那么多的大事,但他也是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做一个好人,以后便是做一个好官。
大家因为回来得匆忙,没有换衣服,现在正好行李都已经搬进各自的房间去了,他们就先告别了陈父陈母和两位老师,回房间洗漱,换身衣服再出来。
陈松意也不用再进宫,同样先去换回自己平常的衣服。
赵山长跟樊教习两个人上了年纪,就没有再同年轻人一样去帮忙干重活,不需要更换衣服。
眼下在正厅,便由他们两人跟刚到京城的陈父陈母说话,为他们解答一些问题,舒缓一下紧张的心情。
听完陈家夫妇来京城的经过,赵山长像是想起了什么,含笑道:“有件事,本来还想等新年过后再写信跟你们说的,没想到你们这就来了。”
“不知先生说的是什么事?”陈母问。
当陈母在的时候,陈父都负责安静聆听,将交际交给自己的妻子。
厅中,风珉跟裴云升还在。
刚刚惊鸿一瞥,裴云升就留意到了陈寄羽。
这可不光是陈松意的兄长,按先来后到算,他以后还会是自己的师弟。
沧麓书院的副山长是他的授业恩师,这个时候对着陈家夫妇提及的,自然是有关于他的事。
果然,赵山长抚着胡子道:“我在京城给寄羽张罗了一门亲事。”
所谓人生四大喜事,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这两件之所以会被排在一起,就是因为在考完之后就会有人来榜下捉婿。
金榜题名通常会跟成为人家的乘龙快婿同时发生。
然而,这春闱都还没到,就已经有人来定下自己的儿子。
陈父陈母都很是意外又惊喜。
他们只是普通的农家,在京城是没有任何存在感的。
也就是女儿封了侯,才有了今日团聚。
长子的婚事如果是在江南,两人还能为他张罗娶一个贤淑的妻子。
可是在京城,那就完全超出了他们的能力范围,唯有像赵先生这样的人才能够依托。
两人都非常信赖赵山长,因为他对寄羽就像是对他自己的孩子一样好。
有着这样的信任打底,陈父忍不住期待地问道:“是哪户人家呢?”
赵山长露出一个矜持的笑容,然后停下了抚须,说道:“是当朝首辅之女。”
刘相的千金闺名恒乐。
她是个很有主见的姑娘。
地动之后,京中适龄的闺秀家中都开始为她们相看,她也到了可以成亲的年纪,父亲会为她安排,这不奇怪。
奇怪的是,在她想来她爹选人,怎么也是应该在春闱之后,等金榜出来再择婿。
怎么现在离春闱都还有两个月时间,他就看中人了?
刘恒乐:“如果不是对方太优秀,我爹怕人把他抢了,那就是对方太狡猾,主动投到我爹面前,跟他臭味相投。”
刘恒乐对自己的亲爹没有什么意见。
但是家里有一个亲爹就够了,不需要再有第二个刘相。
而安排好的见面是可以伪装性情的,唯有突击才能够真正见人品。
于是,在父亲同母亲提了有这么一个女婿人选,母亲又跟她偷偷提了这件事以后,刘恒乐便不打算等到新年后再去见陈寄羽。
她打听好了陈寄羽的行踪,直接突击去了一趟横渠书院附近的小镇,见到了父亲看中的这个江南士子——出乎她意料的是,陈寄羽跟她的父亲是截然相反的人。
刘相瘦小,狡猾。
陈寄羽却高大,真诚。
他本来就生得很好,哪怕穿着粗布衣,干着与周围的普通青壮一样、重建房屋修缮道路的活计,看起来也很不同,俊美温润,谦谦君子,对普通人家的老弱也很好。
刘恒乐观察了他一天,在干重活的时候他很专注。
在闲下来的时候,他会教那些小孩子认字。
只是这一天,刘恒乐便懂了自己的爹为什么要先下手为强。
在春闱之前,现在可能还没有人注意到他,可若是春闱之后他一飞冲天,要争抢起来,那就要费一番功夫了。
她相信她爹的眼光,也相信自己的眼光,回来之后就说了自己愿嫁。
剩下新年之后的那次正式见面,就是流程上走一下罢了。
刘相跟赵山长透了风,自己的女儿已经点了头。
只要陈寄羽答应,这事就成了。
赵山长差点乐歪了嘴,很艰难才没有立刻同人分享这件事。
今天见了陈家夫妇,他终于可以说了。
“什、什么……首辅千金……”饶是陈母也失了镇定,这个惊喜委实太大了。
尽管这一路他们也是跟当朝一品大员一起坐着船来的,可这跟当朝首辅结亲不一样!
他们还没反应过来,风珉跟裴云升先道了恭喜。
风珉也是没有想到,他们相看得如火如荼没定下,陈寄羽这边悄无声息就有了结果。
他一开口,有些六神无主的陈父陈母就看向了他,听他说道:“刘相膝下只有这一个独女,但家风很好,并不骄纵。刘相也是江南人士,很好相处,伯父伯母跟他家结亲,不用担心。”
裴云升佐证道:“对。”在大家又调转目光看向他的时候,他解释了一句,“我在京城的时候,会接一些替人寻找失物的活,有一回是给刘相的夫人找东西,接触过他们。”
有了风珉跟裴云升佐证,陈父陈母安下心来,还是觉得这福气太超过了自己的想象。
最后,就只能对着促成这件事的赵山长再三感谢。
很快,陈松意换回了家常的衣服回来,就知道父母已经知晓兄长的亲事了。
因兄长他们洗漱慢一些,她便先带了爹娘,去看给他们准备好的院子。
陈父陈母的院子被安排在陈寄羽的院子旁边,中间隔着一个小花园。
“……院子里有小厨房,要用热水,或者做吃的,都可以直接在厨房里做。侯府里有下人,劈柴挑水的事他们会做,日常起居爹跟娘不惯用下人,他们不会打扰。”
女儿的安排很是妥贴,让陈家夫妇从进京开始忐忑的心情,完全安定了下来。
“这个院子好。”陈父一见这个院子就喜欢上了,刚才他们转的时候,没有转到这里来。
他随便选了个房间,就要进去看看。
小莲一个人住不惯,这个院子房间多,她也跟义父义母一起住。
见娘有话要对阿姐说,她于是跟上了爹,只剩陈母和陈松意两个人留在这个用作书房的房间里。
陈母拉着女儿,从头到尾细细问过了她从京城回去开始的所有事。
问完之后,又再问过了她现在要做什么。
知道暂时不用,她这才问起女儿的师父。
“你有今日这样的造化,多亏了你师父的教导,娘很感激他。因为娘生下了你,却一日都没有教过你。”陈娘子说着,感怀地伸出有些粗糙的手,轻轻地摸了摸女儿的头发。
陈松意握着她的手,贴着母亲的掌心蹭了蹭。
陈母现在的身体是健康的,掌心也是干爽温热的,就像她所想过的一样。
陈母叫女儿蹭得心都软了,听她说道:“这不怪娘,我也很想见师父,但我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等师父什么时候想现身了,我们就会见到他的。”
她默许了景帝将自己现在这个身份做的所有事情都宣扬出去,就是希望师父在中原大地的哪个角落见到了,会来找自己。
一个陈松意在大齐很难找,但一个名动天下的永安亭侯,不管是在京城,还是在边关,都很容易就知道她在哪里。
……
到吃晚饭的时候,游天从宫里回来了,一回来就闻到了熟悉的香气。
“谁来了?”小师叔还没进门就出声问道。
见到陈父陈母,他顿时高兴不已。
游天虽然很满意御厨的手艺,不过下山之后吃过最好吃的东西,还是陈娘子做的饭。
付大人归来,在宫中停留了一整日,然后用带回来的证据,彻底坐实了桓瑾跟马元清的罪名。
国库被从江南查抄回来的财富充盈,减轻了户部跟兵部尚书的压力。
寄居在刘相家的余娘,终于将在这个严冬的尾声,等到她想要的结果。
而直到临近除夕的最后一天,厉王才带着满身的风雪归来。
第 229 章
这个时间, 京城内外已经充满了新年的气息。
就算是城外流民聚集的棚户区,也挂起了灯笼,张贴起了对联。
尽管过去这一年天灾人祸, 众人经历了很多, 也失去了很多。
可当新的一年到来, 还是唤起了人们心中的愿景跟希望。
厉王的军队进了城。
有了上一次付大人归来的经验, 押送回来的犯人跟巨额的财富都很快被交接好,送去了各自该去的地方。
在进宫之前,萧应离先回了厉王府。
他洗漱了一番, 换了身衣服,洗去满身的风尘。
许昭的归来受到了同僚的热烈欢迎, 洗漱过后焕然一新的厉王殿下便把他留在了府中。
而他自己则决定在入宫前, 先去一趟永安侯府。
给裴植挑的那套棋盘跟棋子已经在送去边关的路上了,想来在入春之前就能送到他手里。
他的另一位军师人就在隔壁,这件新年礼物, 他当面就能给她。
厉王府的后方跟永安侯府有一道墙相连, 景帝在墙上开了一扇门。
通过这扇门, 可以直接从厉王府到永安侯府去。
这本来是他给自己的别院跟弟弟的王府之间留的门。
等他回京在厉王府居住, 自己若是想见他了,便不必特意绕一大圈。
不过现在宅子赐给了陈松意, 这就方便了厉王跟自己的军师随时串门。
萧应离袖中揣着那个白玉把件, 来到了那扇开在厉王府跟永安侯府之间的门前。
上回皇兄来历王府的时候就带他看过了, 只不过停在门前,他却听到隔壁的永安侯府传来热闹的声音, 仿佛有很多人都在府中。
厉王殿下停住脚步, 见到后花园中有在清扫积雪的下人,于是把人召过来。
下人忙过来行礼, 见殿下指着隔壁问道:“隔壁这么热闹,是永安侯家来了客人?”
被他叫过来的下人还握着扫帚,没想到殿下会过来,还叫自己回话。
不过幸好这件事他是知道的。
他说道:“回殿下,是永安侯的父母从江南来了,来了有好几日了。永安侯的兄长和她兄长的先生、同窗全都在府中,准备一起过新年,因此热闹呢。”
原来如此。
萧应离让他下去,然后又看了面前的门一眼,听着隔壁传来的声音,还是决定不过去打扰了。
一家团聚,是最开心的时候。
明日宫宴她是要进宫的,现在应该是她跟她的家人在一起预先庆祝。
一家人吃团圆饭之际,自己过去反而会让他们不自在。
想到这里,他便转身离开,还是先进宫去见皇兄跟母后吧。
一墙之隔,永安侯府内。
众人正在吃团圆饭。
明日才是除夕,但正如萧应离刚刚所想的那样,明日宫宴陈松意跟游天都要进宫,不能在家里守岁,于是陈母便先张罗了一桌团圆饭,今日提前庆祝。
侯府的下人这几天都得了假,陈母定了菜单,亲自下厨。
众人也跟着帮忙,让厨房里前所未有的热闹。
这个月在侯府轮值,给游天游院判做饭的御厨姓钟。
原本他也是让妻儿从老家过来,在京城和他团聚。
结果先前地动,他买的宅子损坏了,又没有功夫去修缮好,游天就邀请他也留在侯府,把妻儿接过来一起过年。
钟御厨很是感激,这个新年也依旧在侯府的厨房忙碌。
做饭的时候见到陈母的厨艺也如此了得,双方还互相交流、过招了几番,彼此都学到了不少。
不知道厉王殿下已经回来了,刚刚还站在那扇门后打算过来,所有人都沉浸在团圆的欢乐中。
游天的饭量很好,酒量却不怎么样,只是喝了两杯,脸上就泛起了薄红。
他高声说着让他们明晚一定要等自己跟松意出了宫之后才,能放烟花。
用天阁的配方做的烟花已经做好了,要等到明天晚上放,小师叔不希望自己辛辛苦苦地做烟花,自己却放不着。
“游神医放心!”老胡没回忠勇侯府,俨然成了陈家的一员,要在这里待到过年,他跟游天住过同一间屋,交情与旁人不同,高声保证,“我一定给你盯着,不让他们偷放!”
“好!”小师叔笑了起来,拿着碗要跟他碰杯,“我信你!喝一杯!”
陈母有些担心,对女儿轻声叮嘱道:“明日宫宴上,让小师叔千万不要喝酒。”
明日那可是宫宴,去的都是勋贵大臣跟宗亲。
游神医如果饮酒失态,容易给他自己招来祸患。
虽然他是女儿的小师叔,但他的年纪比起长子还要小一截。
在陈母心里,还是忍不住把他当晚辈看待。
“放心。”陈松意给母亲夹了菜,然后又给身旁的小莲夹了一筷子,对着母亲说道,“明日宫宴,太医院也是要当值的,小师叔不会碰酒。”
听她这么说,陈母就放心了。
“哈哈哈,喝酒!”游天跟老胡两个人勾肩搭背,满屋子转了一圈,已经转到了陈松意面前。
“我明年还要这样过!”游天杵在陈松意面前,把碗伸到了她面前。
“过!”老胡搭着他的肩膀,哈哈大笑。
陈松意起了身,拿起了酒碗跟他相碰,许诺道:“以后每年都这样过。”
游天满意了,跟她碰了碗。
喝了酒之后,他又跟老胡一起,笑着往别处去找人碰杯了。
除夕将至,新押回来的那些罪人全都被收押到狱中,等出了年再问斩。
马元清如今没有留在厉王府,在付鼎臣带着他与桓瑾同流合污,在江南私有盐场、置办基业、豢养私兵的证据回来以后,他就被关进了重狱。
他的义子试图发动剩下的人去劫狱,但是证据确凿,那些曾经站在他义父这边的武将没有一人愿意这样做。
于是,他只能自己带着人去,想趁新年前夕守备松散的时候把人劫出来,却被早有准备的景帝瓮中捉鳖,被一起拿下了。
今日大雪纷飞,设立在地底的重狱更加阴冷。
帝王没有留在宫中,而是在这时候来了监牢里。
一踏进这里,刺骨的冷意就令帝王脚步一顿。
走在前面的狱卒见状,忙解释道:“地牢重狱通风不易,不能生太多的炭。”
——不然一个不慎,这牢里的所有犯人就都得死在这里。
“朕明白,带路。”
狱卒于是继续带路。
墙上的火把将帝王的影子投在墙上,拉长了。
马元清被关在最里面,经历了那场劫狱之后,他被关得越发深了,而且多了更多的人看守。
当见到帝王到来的时候,那些沉默看守他的甲士都跪了下来,向着帝王行礼。
景帝让他们起来,看着眼前阴暗的牢房,然后命令狱卒点几盏灯来,让这里变得亮堂一些。
很快,狱卒领命去了,不光点燃了灯,而且搬来了火盆。
牢房被照亮,待在阴暗角落里的马元清抬起了头。
景帝坐在牢房外,一双眼睛看不出喜怒地看着他。
马元清起了身,朝着自己曾经侍奉的帝王缓慢地走了过来。
然后,他在栏杆前跪下了,如从前一般行礼道:“微臣参见皇上。”
就好像君臣之间的嫌隙没有发生过,他没有背叛景帝,而景帝也没有隐忍不发,一再放任,让他落到最后这样的地步。
这一次,帝王没有让他起身。
他在除夕之前离开皇宫来这里,不光是因为马元清的义子胆敢劫狱,而且在他心中还有一种念头,就是在新年到来之前来这里,跟过去告别。
景帝开口的:“付鼎臣带着你在江南的罪证回来,桓瑾已经全部招认了,你可认罪?”
马元清垂着头,没有辩驳,他说道:“臣认罪。”
原本藏得那么隐蔽,再加上又有世家帮忙遮掩,谁能想到会横空杀出一个永安亭侯?
在义子被人押下以后,他想了很久,他不是今天才败的,是从付鼎臣被救下来开始就已经败了。
他没有继续辩驳,这样干脆地认罪,这令景帝稍微的满意了一些。
然而他心中有更多的不满。
“为什么?”帝王沉声问道,“朕给你跟桓瑾信任,把你们提到这个位置,为什么你们要背叛朕?”
“没有为什么。”马元清道,“硬要说的话,或许是因为贪心,或许正是因为陛下给了臣太多的权势,让臣留恋,可又不希望这些随时会被᭙ꪶ 陛下收回去,所以才会走错了这一步。”
至高无上的权势会腐蚀人的心志,再忠诚的人也会生出私心。
他现在觉得后悔也不是因为觉得自己做错了,而是后悔低估了对手,如果一切重来,他一定会更加慎重。
外面的风雪呼啸,地底的监牢却很安静。
景帝从自己曾经的宠臣这里得到了最后一次教训——
再信任的孤臣,给出权力也要加上监牢。
因为是人就会有私心,他们不会是永远的孤臣。
景帝起了身,居高临下地看着马元清,说道:“你的话,朕记住了。”顿了片刻,又道,“你的义子会跟你一起上路,但你的兄长一家,朕会放过他们。”
他们不用随他一起被斩首。
只需要抄没了家财,然后流放三千里。
“谢陛下。”马元清低下了头,对着自己曾经侍奉的君王叩首。
这也是他的私心,他之所以毫不辩驳,就是希望景帝能看在过往的情分上,放过兄长一家。
景帝离开了,地牢里的火光被撤走了,周围再次陷入了黑暗。
在马元清被拉出去问斩之前,光明不会再次降临到他的面前。
……
翌日,除夕。
天刚刚暗下,整个京城就被红色妆点。
风雪中,大红灯笼摇曳。
大街小巷偶有鞭炮声响起,是换上了新衣的顽童迫不及待就取了炮仗出来开始玩耍。
宫门外已经有马车陆续驶来,车轮在积雪上留下痕迹。
永安侯府门口,进宫的马车已经准备好了,陈松意跟游天都换上了官袍。
两人身上披了一件斗篷,是陈母跟小莲在来的路上做好的,还镶嵌着毛茸茸的领子。
样式非常好看,而且温暖。
本来这两件都是做给陈松意的,陈母连夜把其中一件改长了给游天。
她看两人都系好了带子,又叮嘱了不要喝太多,这才放他们上马车。
马车里,有真气护体,并不需要穿斗篷都不会感觉到冷的师叔侄二人都很合群的没有把斗篷解下来,准备就这样穿进宫。
安康坊离皇宫不远,马车走了一阵,陈松意就已经听到外面热闹的声音。
今日宫宴,勋贵、文官、宗室都要来,在进门之前,所有人都要在宫门口经过检查,不能携带武器进去,所以门口会停留有不少人。
“咦,厉王府的马车。”有人看到他们的马车来,认出了马车上的标志。
“不是厉王殿下,厉王殿下昨天就入宫了,这是永安侯府的马车。”
“永安侯府……噢,就是陛下刚封的那位永安亭侯吧。”——好家伙,住在厉王府隔壁,连马车用的都是厉王府的。
马车停下了,车夫的声音从外面传来,说道:“主子,到了。”
陈松意跟游天于是从马车上下来。
那些刚才就注意到了他们的人目光都落在他们身上,看着这两个斗篷相似、官袍颜色一样,连年纪都看不出差太远的少年官员,一时间不确定哪个是永安侯。
直到同样穿了一件斗篷的风珉看到他们,走过来,叫了一声游天,又看看陈松意。
其他人这才认出哪个是她。
这三个不怕冷的人,在这个天气里都非常合群的披着斗篷,穿得足够厚实。
风珉是跟他爹娘一起来的,只不过忠勇侯夫妇已经先进去了,他留在外面等人。
见到自己要等的这两人,风珉才说道:“快先过去解下武器吧。”
他们两个身上带武器那是常有的事,他特意来提醒,就是为了避免麻烦。
——毕竟,普天之下能不解兵器就进宫的,只有厉王殿下一人。
但陈松意跟游天两个人今天并没有带武器。
他们过去让门口的卫兵检查随身带着东西,游天拿出来的是一套金针。
他是太医院院判,带着金针是正常的。
而陈松意拿出的是符纸跟朱砂,更不属于武器范畴了。
卫兵检查过后就让他们重新收了起来,然后示意两人可以进去。
风珉:“……”
见那两师叔侄停在门边看着自己,想起他们的武技跟攻击手段跟平常人不同,不像自己要随身带着枪才能确保战力,风珉就觉得自己在这里等着提醒他们有些多余。
懊恼了一刻,他才走上前去,跟两人一起进宫。
今日的皇宫被装点得无比璀璨。
若是从天上俯瞰,就能见到皇城里如同灯海,每一个角落都有着明亮辉煌的灯火。
尽管下着雪,还有风,但是从宫门入走到宫宴举行的地方,众人都感到有了微微的汗意。
宫宴还没开始,前来参加的众人分成好几处,有文官阵营,有武将阵营,还有宗室跟勋贵子弟,又分男眷跟女眷。
一起走了一路的三人在来到目的地之后就分开了,陈松意要去找太后,游天要去找太医院的同僚,而风珉则要去找徐二他们。
三人在门口分别,陈松意朝着太后所在的方向走去。
宫宴开始前,太后并不在外面,她在暖殿中,已经问过几次永安侯来了没有。
因此,当见到陈松意的身影一出现,太后身边的宫人就立刻眼睛一亮。
他迎了上来:“永安侯。”
“年公公。”陈松意对他一点头。
迎上前来的正是上一次在御书房外等她,领她去见太后的那位公公。
年公公道:“永安侯快随我来,太后娘娘已经等你很久了。”
陈松意说了一声“好”,便跟上了他,进了暖殿。
周太后一见她,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招手让她过来。
“永安侯请去吧。”年公公接过了她解下的斗篷,催促道。
“参见太后。”
陈松意来到周太后面前,还没下跪行礼,就被太后叫住了。
“不必多礼。”周太后伸手把人拉到了自己身边,还让徐嬷嬷先端了茶点上来,让她吃一些,“宫宴还没那么早开始,待会儿还有一堆人要来拜见哀家。你就在哀家身旁站着,然后……”
周太后没有说下去,只是期盼地望着她。
陈松意闻弦音而知雅意,知道她们先前定下的名单上的一部分人,待会儿就要过来了。
她颔首:“娘娘放心。”
周太后自然放心,催促她:“快吃吧。”
陈松意吃了两块,很快便有女眷进来给太后请安了。
她们见到太后端坐在上首,身边除了徐嬷嬷,还有一个玉面少年郎,身上穿着五品官袍,一时间都好奇这是谁。
等有人发现这张脸有些眼熟,又发现她没有喉结时,这才意识到这不是个少年郎。
不是男子,那就是永安侯了。
没想到永安侯得陛下重用,又得厉王殿下偏爱,连厉王府的马车都随她用,太后竟对她也如此不同,在这宫宴之前都特意召她在身边。
她们哪里想到,陈松意在这里是来扫描未来厉王妃人选的。
名单上的闺秀随着她们的母亲一家一家地进来,她开启了视野,依次看过去。
京中这些闺秀里,粗一看合适的还是有好些的。
每次进来一家,周太后与她们说上几句之后,等她们离开,陈松意便会以点头或者摇头的方式,来让太后明白可以或者不可以。
徐嬷嬷则做下印记。
这样粗粗一筛选,就又缩小了范围。
而太后这边的动作,景帝是知道的,母后一开始就跟他知会过了。
他看着永安侯进去的,就等着看结果呢。
厉王在他身边,见他看着那个方向,想到母后在那里,而自己今日还没有给她请安,于是说道:“我过去看看母后。”
景帝一把拉住他:“不用你去。”
怎么能在母后运筹帷幄的时候放他过去,让他坏了母后的安排?
厉王不明所以地看他:“?”
景帝松了手,说道:“在这里陪朕,母后那边有永安侯,不需要我们。”
等人差不多都到齐了,负责统筹宫宴的淑妃跟贤妃便一个来告知景帝,一个去告知太后。
景帝才这从高处下来,跟厉王一起进了举办宫宴的大殿中。
很快,太后也来了。
等所有人都入了座,穿着锦绣舞衣的舞姬便伴随乐曲声,从门外鱼贯踏入献舞,新年宫宴也正式开始。
景帝在上首随意地说了几句,主旨是今日算是家宴,所有人都自在一些。
旧的一年过去,新的一年开始,大齐会更加的好,然后便让大家尽情宴饮。
席间于是热闹起来,歌舞声,碰杯声,说话声。
还有像游天这样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只管埋头吃的。
尽管侯府里做饭的是御厨,今日宫宴做饭的也是御厨,不过还是有很多菜色他没吃过。
景帝见了,只让人把自己面前的几样菜也送到游天那里去:“让游大人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他也知道游天的饭量大,之前在宫里吃饭是受委屈了。
这次无论如何也不会饿着他。
宫中的舞乐安排之后,还有几家闺秀的献艺,基本上都是周太后看好的王妃、侧妃人选。
每一个上场的时候,陈松意都会再细细地看一遍。
见她看得认真,周太后觉得欣慰,又调转目光去看自己的小儿子。
却发现他毫不在意,只顾着跟他皇兄说话,真是要气死人了。
那些被安排在宫宴上献艺的闺秀对自己为什么会被选中,有些是知情的,见到厉王完全不看她们,也不由得有些失望。
直到宫宴进入尾声,厉王也没有像太后希望的那样多看她们几眼。
顶多就是在结束的时候跟着鼓掌。
幸好宴饮结束之后还有听戏、看灯、逛园子的项目。
太后只能寄望于这时候能让小儿子跟她们多相处,看看这些闺秀里有哪个会合了他的眼缘了。
结果众人刚移步出来,厉王就不见了踪影。
太后:“厉王他人呢?”
周太后左右张望,没有找到。
陈松意跟在她身边,在袖中掐算了一下,然后松开了手,道:“臣去找。”
第 230 章
新年宫宴, 皇宫开放了很多个园子,然而厉王所在的地方并不在开放的范围内。
他去了皇宫的北边,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从席间离开的, 能走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陈松意离开了身后热闹的人群, 朝着算出的方向走去。
宫中设宴, 负责巡逻的禁军增派了人手, 在宫里不能随意地奔跑,她只能用走的。
有巡查的卫兵见到了她,远远认出这是永安侯。
见她不像迷路, 而是目的明确要去什么地方,便没有阻拦。
她就这样在冬夜的皇宫里, 踩过地上渐厚的积雪, 朝着萧应离所在的方向靠近。
直到清冷的空气中飘来一阵幽香,她才停住了脚步。
“梅园……”
站在这个卦所指的园子前,她抬头看着月门上刻着的字。
宫宴之上, 厉王独自离开。
原来是在这冬夜, 来这里看梅花了。
园中积雪深, 没人来打扫, 踩下去能没过脚踝。
梅园中央,一棵高大虬结的梅树下, 倒着两个空了的酒壶。
一截月白色的王袍从梅花与白雪间垂下。
当陈松意来到这里的时候, 一眼就看到了躺靠在树上的人。
因为梅园今夜并不开放, 所以这里几乎没有灯光,只有地面上的积雪映出光芒。
园中幽静, 在雪上走过都可以听得到清晰的声音, 就是这点声音吸引了树上的人。
他一手枕在脑后,停下饮酒, 扭头看过来。
因为还没见过陈松意穿官袍的样子,所以他没有第一眼就认出她来。
“这里有人了。”厉王晃动了一下手里的酒壶,酒液在里面晃荡,发出水声,伴随着他的声音飘下来,“你到别处去吧。”
听他的话,陈松意知道他是把自己错认成了从宫宴上离开、到梅园来雪中赏花的同好。
“殿下。”她走近了两步,开口道,“是我。”
听到她的声音,萧应离才认出她来。
“军师?”
她站在树影下,轮廓仍然有些朦胧,只有身上的官袍越发清晰。
萧应离今日一直没有见着她,在宴席上还纳闷了一下,原来是因为她作了这样的打扮。
“你来这里做什么?”
因为来的是她,躺在树上喝酒赏雪的厉王殿下更自在了。
他没有从树上下来,而是放松地靠回了虬结粗壮的枝干上。
陈松意:“我来——”
她原本想说,我替太后娘娘来找你。
厉王不知是嫌麻烦,还是真的对他母后看中的那些闺秀毫无感觉,他对太后的行动是一点都没在关注。
身为军师,在这方面,她自然也是要为他分忧的。
她想说“殿下如果觉得麻烦,不想自己看的话,我已经帮你看好了几个王妃人选”。
结果她还没说完,在树上喝酒的人就像是想起了什么。
他又坐起了身,两条长腿从树上垂了下来。
“过来。”
他声音里带着一点微醺,像召唤孩子一样朝她招手。
陈松意按下了后面的话,顺从地上前,仰头看着坐在树上的他。
有着地上的雪映照,树上这个年轻的王者从眉目到发丝都是清晰的。
他对她展颜,然后从怀中掏出了一个白玉雕成的小兽,从树上递给了她。
“给你,从沂州王家抄来的。”
他今天穿的王袍华丽,袖子宽大。
身上绣着四爪金龙,领口跟袖口还带着金丝编织的暗纹。
他从梅花树上伸手,宽大的袖子拂过树干,带到了梅花枝。
花枝一颤,上面的积雪就簌簌地落下来。
少女仰着头,像在一场大雪里看着年轻的神明。
见到雪落在她的眼睫上,树上的人想也不想就伸手给她拂去了,笑道:“怎么不躲。”
然后,才把这个玉雕把件放在了她的掌心里。
从树梢上落下来的雪是冰的,他的手却是暖的。
递给她的白玉把件因为一直带在他的身上,也是暖的。
等她接过以后,萧应离才道,“我给裴植挑了一副棋具,给你挑了这个。”
陈松意这才收回手,垂眼看向手中接到的把件。
只见这是一只白玉雕成的睚眦,但不凶,还透着几分可爱。
触手生温,不知道这是沾染了树上的人的温度,还是它本来就是一块暖玉。
睚眦,这是她最常用的身份,也是她觉得最像重回此世的自己的生物。
她没在厉王面前戴上过睚眦的面具。
他怎么会知道她自命睚眦?
“喜欢吗?”
见她接了礼物没有反应,树上的人又问。
陈松意这才道:“喜欢。”
尽管几个准王妃人选在里面,他能看也不看,独自跑到外面来喝酒赏花。
可他去一趟沂州城,抄没沂州王氏的宝库,却记得给军师跟她带礼物。
她说着抬起头,就要向显然一直把它带在身上,才能在这时候拿出来送给她的厉王道谢。
还没开口,烟花就从厉王身后的那个方向飞起,“咻”的一声升上天空,在高空中绚烂地绽开。
火树银花,顷刻照亮天空。
一朵未落,就又是接二连三的烟花升空,不断地绽放,将整个皇城都印成了璀璨的颜色。
梅树的花枝间,光芒如星如雨地照下来。
厉王是背着光的,她却迎着。
烟花的光芒照亮了她的脸。
直到此刻,待在树上的厉王才真正地看清了她。
她穿着男子的官袍,戴着官帽,看上去就是那种俊秀的少年官员。
可是她的眉眼、轮廓,却是少女的秀致美丽,因为收到了合意的赠礼,眼睛里都带着欢喜。
厉王看着她跟裴植、跟其他人收到礼物完全不同的反应,心中奇异地生出了一种顿悟——
她是个姑娘。
烟花还在绽放,梅园里却像是很安静。
静得让他听不见其他声音。
在过往的二十几年里,他看惯了男子,看惯了女子。
对他来说,他们都同属于人,有些平庸,有些精彩。
精彩的人物能让他心生赞叹,想要招揽,不拘于性别。
平庸的人则不会叫他的目光停留太久。
她是前者。
在她穿着女装的时候,厉王经常感觉不到这是个女孩子。
可是当她穿上男装站在这里,尤其是此刻,跟他过往认知的男性产生了冲击性的对比,他就突然意识到,她是个女孩子。
她跟裴植不一样,跟其他人也不一样。
就在烟花砰砰绽放之际,第一次意识到这一点的厉王也随之怦然心动。
……
烟火绽放了一轮,下一轮要到子时。
梅园的两人走了出来。
在烟火消歇之后,陈松意还是说清楚了自己的来意,把人从树上招下来,带回去了。
她也知道了厉王殿下为什么会跑到这里来——
“我小时候常来这里,正好这次设宴的地方跟这里近,就想回来看一看,追忆一下过往。”
不用说,那棵树肯定也是他小时候经常爬的。
只不过对小皇子来说,梅树高大,可对如今的厉王来说,从前难以企及的高度,现在就不算什么了。
在烟花绽放结束后,他感到刚刚那股仿佛要冲破胸膛的心动感觉减弱了些。
第一次发现自己竟然会心动的厉王看了看身旁的人,觉得是不是因为喝了酒,烟花绽放的时机又太过巧合,两者叠加才会如此。
两人走在回去的路上,在烟花绽放之后留下的淡淡硝烟跟火药味中,陈松意全然没有察觉刚才那一瞬间厉王殿下的异状。
她一边走,一边告诉身旁的人:“……太后先前让殿下看的那些画像,我跟太后已经筛选过了。今日她们来的时候,我又再看了一遍,只剩下最后几个适合的人选。”
她同萧应离分析了迎娶哪一家的利弊,极其详尽,“太后娘娘的意思是,殿下你应该去看一看,不过最终还是要看你喜欢。”
最后剩下的几个条件都很均衡,选哪个都可以。
将问题简化至此,现在他做起抉择来,也不会耗费太多时间跟心力了。
“殿下?”
她说完,没有得到萧应离的反应,于是侧头看他。
只见他也在看着自己,然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知道了。”
见他答应,陈松意便放下心来。
烟花表演之后,众人已经四散到了不同的方向,他们回去并不用特意避开。
两人从不同的方向进了灯火喧嚣的园子,没有引起半点注意。
“回来了,娘娘。”
徐嬷嬷第一个看到厉王殿下归来,然后又找到了永安侯的身影,见她在朝着游太医那边走去,于是收回目光。
“母后。”萧应离回到了母亲身边。
周太后见他身上酒气浅淡,倒是沾了不少的梅花冷香,一下便知道他刚才去哪里了。
她给小儿子拈去了几片花瓣,嗔道:“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叫人好找……”
在他小时候,不管什么宴他都是最坐不住的,永远要指挥着他的宫人带着他藏到皇宫的不知哪个角落去。
知道陈松意找到了他,把人带了回来,定然是已经把今天的事跟他说过了,周太后于是压低声音道:“好好看,母后跟永安侯都给你好好看过了。”
萧应离应了一声“好”,然后随着徐嬷嬷示意的方向,朝着母后给自己选中的王妃、侧妃人选看去。
只见园中璀璨灯火下,那几个比画像上更添灵动美丽的闺秀正站在不同的方位。
有的在赏灯,有的在看着戏台上的表演。
萧应离审视着这一幕。
她们是美丽的,有的秀雅娴静,有的落落大方,有的活泼好动。
他可以评价她们是美好的存在。
却不能说她们令自己有那种心动的感觉。
周太后见他很听话认真去看,本来还很紧张——当年给长子选皇后的时候,她都没有这么紧张。
就看到小儿子目光在自己跟永安侯千挑万选选出来的那几个闺秀身上停驻了片刻,然后移开了。
周太后:“???”
她扶着徐嬷嬷的手,顺着小儿子的目光,朝着他所看的方向看去,想知道那里还有什么人吸引了他的注意,就发现他看的是一群勋贵宗亲。
以忠勇侯之子为首,这一个个年轻人都算得上是卖相极佳,丰神俊朗。
᭙ꪶ ——可儿子看他们做什么?
“大哥大哥!”风珉正侧对着这个方向,跟徐二他们说话,就见到徐二一脸紧张地扒拉自己,示意他看左侧,“那里,厉王殿下是不是在看我们?”
听到厉王殿下,风珉顿时便侧头朝着左侧看来。
果然见到厉王殿下站在太后身边看着他们。
风珉一时间不由得也紧张起来,想着厉王殿下关注他们的原因,一边朝着厉王殿下拘谨地点头致意,一边嘴角不动地朝着身后的人发问:“你们今天没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搞事吧?”
“没有没有!”
包括徐二在内,所有人都连忙澄清,生怕大哥误会。
他们今日来参加宫宴,可全都老实得很,绝对没有做不该做的事。
那就奇怪了。
风珉想道,那厉王殿下看他们做什么?
令他们紧张了一顿的人收回目光。
果然,看母后为他挑选的王妃、侧妃人选,跟看这群勋贵子弟没有什么不同。
依旧是看山是山,看水是水,都是人,并没有区别。
这样想着,他又再调转了目光,找到陈松意的所在。
她正跟游天站在一起。
那边站着的都是太医院的太医,一个个都已经胡子花白。
宫宴上都是资历老的太医参加,年轻一些的都留在太医院值守,以防今日有什么突发情况。
所以他们两个站在一群老太医当中,格外的显眼。
而明明陈松意的衣着打扮跟她的小师叔差不多,从官袍的样式到外面披上的斗篷,全都一致,甚至年纪也差不远。
可他看过去,就只有目光落在她身上的时候,胸腔里的心脏会有不一样的反应。
甚至在这一刻,看到她站在一群同样穿着官袍的男子当中,越发反衬出她的不同,仿佛照在她身上的光芒都与其他人不一样。
厉王的心跳骤然加速了起来,一下就赶上了刚才烟花绽放的时候。
像是察觉到他的目光,她也朝着这个方向看来。
与在济州初见时同样的,两人的目光隔空相会,她看他的眼神也没有改变几分,他却感到周围的声音一下子都被屏蔽了,只剩下心跳在冲击耳膜。
世界变了,但又好像没变。
其他人在他眼中都还是一样的,就只有她不同了。
……
除夕夜,宫宴热闹,京城内外也同样热闹。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子时一到,绚烂的烟花再次盛放。
光芒渲染了整个京城,也映照了周边,宣告着新的一年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