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1 章
什么高人?
张少夫人分明记得赵老夫人得的不是寻常疾病, 同样是看了很多大夫没有好转,是什么样的高人能够治好她?
是游天?不,不应该。
赵老夫人好转的时间跟游天来的时间对不上。
张少夫人没有头绪, 可在外面听着的陈松意脑海中却是立刻浮现出了一个女子的身影——无垢圣母。
她也有治疗疾病的能力, 甚至她治愈病人的手段更近乎于术。
在蜀中的时候, 她就依靠这一点来发展信众, 在教徒面前不断展现所谓的神迹,坐实圣母化身的身份,叫凡人对她狂热崇拜。
如果是她的话, 那这位赵西席的母亲能在短时间内大有好转就不叫人意外了。
赵明轩看她在自己面前陷入沉思,似是在思索着他所提及的是何方高人, 只主动提道:“我听闻, 少将军与少夫人打算在城中安排义诊,今日才邀了游大人与诸位大夫与宴。不瞒少夫人,在下也想着此番盛会, 若那位高人能来参与, 一定更生辉。”
“不错。”张少夫人收起思绪, 立刻顺着他的话问起, “不知那位高人现身在何处,可还在本城周围?”
她其实并不在意这所谓高人的去向, 只不过眼下这个反应更符合赵明轩对她的预设, 张少夫人也就顺势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了。
赵明轩一脸遗憾地摇了摇头, 道:“在下也很想再找到他,只可惜这世间的高人总是来无影去无踪, 在给我母亲治完病以后, 他就离开了,现在我也不知他去了何处。”
“那真是太可惜了。”张少夫人脸上露出了恰到好处的失望神色, 赵明轩也同样惋惜地点了点头,然后问道:“不知少夫人可还有其他事?”
“没其他事了。”张少夫人知道自己在这里再呆下去会引起他的怀疑,而她也感觉到自己没办法从他这里试探出更多,索性直接起身告辞。
赵明轩跟着起身作势要送,张少夫人让他留步:“先生不必送。”随后又道,“老夫人身体既然大好了,不妨也接到府中来小住几日,也好跟先生团聚。”
府中西席要接家眷来是要知会主家的,张少夫人主动提及,算是对赵老夫人十分关切了。
哪怕是觉得她此来另藏目的的赵明轩脸上也露出了感怀之色,站在院门边拱手道:“谢少夫人。”
陈松意往暗处的阴影里再藏深了几分,周身气机减弱到了最低,观察着站在院门边的赵明轩。
只见在目送张少夫人离开之后,那位赵西席依然站在原地,脸上的神色莫辨。
绝对不是巧合,自己来找这位有嫌疑的赵西席,能遇上同样来找他的张少夫人。
她执掌中馈,经手账目,看来是有所察觉,那如果想在将军府中最快找出有问题的账目流向,最直接的就是去找她。
决定了下一步怎么走,陈松意再凝神于目,去看这位中年文士的面孔。
果然,她无法像看常人一样看清他的命数,其上总有一些脉络被遮掩,甚至无法看到他近期涉及的事务。
天机被遮掩,他果然是经手了此事的人。
“这下殿下那边可能要无功而返了。”陈松意冷静地想着,他们要找的目标就在将军府中。
而等看到下方站的人对自己的审视毫无所差,转身回了院子之后,陈松意也确认了另一件事——他只是普通的棋子,没有被赋予像无垢圣母那样的能力。
她再耐心地等待了许久,感应着院中人的行动,确定他真的没有感应,这才从藏身之处无声离开。
此时张少夫人已经走远了,她从这里离开,应当是要回往宴席上。
自己要怎样才能跟她顺利地搭上话,而不引起周围人的猜疑?陈松意站在原地思索片刻,才选择了另一条路追上去。
将军府中的景致虽然不像江南园林那么诗意,也不像京城的厉王府那样汇聚天下奇珍,但园中的布置却自有一股边关的豪迈大气。
回去的时候,张少夫人的脚步比先前离开花厅的时候慢了许多。
对聪明人来说,有些事情不必有一个确切的答案,凭借一些细节就可以确定了。
自家公爹最信任的左右手牵涉其中,难道他这个大将军还能脱得了干系吗?他跟草原人暗中来往是想做什么?
那些发动袭击的人差点取了他独子的性命,这背后是意外,还是当中有某些交换?
虎毒不食子,她的夫君又是他唯一的儿子,公爹真的狠心至此,连独子的性命都能当做筹码吗?
这些念头都令张少夫人心神不宁,于是在穿过回廊来到转角处的时候,一不留神就撞上了迎面来的人,不由得往后退了半步。
她一退,身边的大丫鬟就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夫人!”
张少夫人被撞了个猝不及防,对方被她这么一撞,也连连后退了几步。
其中一个丫鬟先查看夫人身上有没有被撞伤,剩下另外几个丫鬟则上前一步,开始斥责这个撞到她们夫人的不速之客:“怎么回事你?走路不长眼睛吗?是哪个院子的——”
可等看清这个突然冒出来冲撞了夫人的人以后,说话的丫鬟脸就变得白了一些。
面前这个不是将军府中的丫鬟,而是一个男子,虽然看身量还是少年,但怎么也改变不了他是个外男的事实。
这样冲撞了夫人,就不是下人冒失这么简单了。
他是谁,又是怎么进来的,是想对少夫人做什么?这都至关紧要。
“来——”
丫鬟回过神来,第一反应就是要招人来把他给拿下,在这小子嚷起来之前把事态压住,可身后的夫人却说道:“等一等。”
听到夫人发话,原本想要召人的丫鬟闭上了嘴,然后退开了一些,好让夫人上前来。
张少夫人脱离了大丫鬟的搀扶,看着这个刚刚撞到自己的少年人,问道:“怎么是你?”
跟在她身边的大丫鬟日日见着游天出入,也注意到了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不是别人,而是游大人身边的药童。
先前他从宴席溜出去,然后就一直不见回来,刚才夫人还问起过,而这个地方跟举办午宴的花厅离得可有些远,他怎么跑这里来了?
在张少夫人那句问话之后,丫鬟们纷纷认出这是游太医身边的药童,先前紧张的心情放松了些。
原来是他,并不是什么偷偷闯进将军府的外男,夫人明显没有生气,后果不算太严重。
放下心之后,她们就注意到这个不起眼的药童此刻捂着肚子,脸色跟唇色都发白。
在这个天气里,他额头上还渗着微微的汗,一看就是在出冷汗——要知道刚刚他跟夫人相撞,撞到的地方可不是他的肚子啊。
“少夫人恕罪……”这少年药童咬着牙开口,声音都在微微颤抖,也不只是痛的还是怕的。
丫鬟们平日里都没有听过他说话,此刻一听他的声音,只觉得他的年纪似乎比她们想得还要小。
而张少夫人远比自己的这些丫鬟敏锐,她看着这个少年苍白的唇跟弓身的样子,再想起自己刚才那一撞胳膊上的触感,目光再滑向他的耳垂,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这哪里是什么少年药童?这分明是一个小姑娘,只不过平日都做着少年打扮,骗过了所有人。
张少夫人目光再往她身下一扫,没看到什么明显的痕迹,又垂目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裙。
先前被撞这一下,她只后退了半步,其他没什么,只有裙摆被蹭上了一点灰尘,原本这么回宴席上也不要紧,但此刻要顾及这孩子,于是便命人去就近找个空屋子,自己去打理一下。
“悄悄的,带这孩子一起过来。”张少夫人离开之前,对着自己大丫鬟说道,因为声音低,所以只有大丫鬟一人听见了。
大丫鬟看了看这个离席半天,现在又突然冒出来的药童,思考着夫人的态度,然后走上前对这看着还不舒服的少年道:“夫人不罚你,你跟我来。”
第 302 章
张少夫人的两个大丫鬟都是自小跟着她的, 行事沉稳周到,将事情的前后一联系,也很快琢磨出了事实真相——
这个总在游太医身边背着药箱跟进跟出的少年大概率不是一名药童, 而是个医女。
女子出门在外, 总是不及男子方便的, 何况还是一个年纪并不大的姑娘, 遇上不方便的时候,甚至不能向旁人求助。
大丫鬟照着张少夫人的嘱咐,避过了旁人耳目, 带陈松意进了近旁的院落。
张少夫人在主屋梳洗,她则带陈松意去了耳房, 在确定她不需要换衣服之后, 这才离开,不多时就端了碗水进来。
“喝这个吧,喝了能好受些。”陈松意看着大丫鬟关上门回身进来, 把那碗还冒着热气的水递给了自己。
“谢谢。”她保持着脸色苍白的样子接过了碗, 向她道了谢, 大丫鬟摇了摇头, 看她把水喝下。
等看她喝完,估摸着夫人那边应该也已经收拾好了, 大丫鬟这才让她跟自己来, 带着明显好受了不少的人前往少夫人所在处。
主屋熏着香, 张少夫人坐在当中的扶手椅上,已然换了一身衣服, 见自己的大丫鬟领着那女扮男装的少女过来, 她抬手自然地挥退了左右:“这里不用你们,先下去吧。”
“是。”
陈松意站在大丫鬟身后, 透过屏风观察着外面的人,确定这些人都没有问题,这才在闲杂人等离开之后,跟随前面的人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少夫人。”大丫鬟上前福了福身,然后让到一旁,让张少夫人直接看到陈松意。
张少夫人神情温和地看着她,想起先前在她的耳垂上瞥见的耳洞,自己当时怎么就完全没往这个方面想。
果然还是这小姑娘伪装得太过出色了,叫人根本看不出她的性别。
“来,上前来。”
陈松意看她向自己伸手,示意自己上前,于是朝前走了两步。
张少夫人拉住了她的手,不等她说话就先细细地端详起了她,询问道:“你是姑娘家,怎么要一直扮做少年?”
她最想问的其实是——此事游太医知情吗?
“此事大人知情。”站在她面前的人闻弦音而知雅意,无需她再问出那丝顾虑便说道,“出门在外,扮成男子总更便宜行事。”
这么一说,张少夫人就知道自己今日要为她掩护到何种程度了,少了不少压力。
她温言宽慰道:“今日之事,不会有人说出去的。”
张少夫人只把她当成是跟随游天学医的寻常医女,宽慰过后还拉着陈松意说起了话,问了她一些来这里之后可还习惯,游天的衣食住行是否缺什么的问题。
她的温和与体贴跟陈松意记忆中如出一辙,陈松意简单地答了这些问题,看着张少夫人的神情在交谈中逐渐放松,眼中也多了几分亲近之意。
而此刻屋里已经没有其他人,除了还侍立在一旁的大丫鬟,她要与张少夫人相谈已有余地,所以陈松意看了大丫鬟一眼,脸上露出了一点恰到好处的踌躇。
一直在看她的张少夫人没有错过她这点细微的表情动作,只猜她还有什么事情想单独请求自己。
只是,她虽然对游天身边的医女不会有太大的戒备心,但跟陈松意到底不熟悉,所以没有立刻接下这暗示,而是含笑问道:“在京城的时候,你也时常跟着你家大人出诊吗?你是他的弟子吗?”
陈松意闻言收回目光,瞬息便明白张少夫人对自己还怀有戒心,不可能就这样把身旁的大丫鬟也遣出去,跟自己单独相处。
如果还有时间,陈松意愿意再跟她聊久一些以突破她的防线,但奈何自己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她已经在这里耽搁太久了,必须速战速决。
一做出决定,她便有了动作。
没有回答是或不是,陈松意当着张少夫人的面伸手在自己的手臂上一抹,就从刚刚自行封住的穴位中取出了一枚金针。
这封住穴道的金针一取出来,她在伪装下也显得苍白的气色顿时就恢复过来,整个人的气息也不同了。
方才一直陪伴照看她的大丫鬟面露惊色,下意识想要喊人,却被张少夫人拉住:“别喊。”
说罢,张少夫人再次看向陈松意,眼中流露出了不解之色,“你——”
站在她面前的人与前一刻已然不同,迎着她的目光,陈松意平静地道:“我不是他的弟子,我叫他师叔。”
张少夫人放在扶手上的右手骤然收紧,强行压制住了起身的动作。
席间夫君说的话言犹在耳:“……游大人你们或许不熟悉,可他的师侄诸位一定不陌生,便是我们大齐的第一女侯,永安侯。”
眼前的少女管他叫师叔。
她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
……
新年过后,厉王的离开仿佛带走了京城的热闹,开春后的京城很是沉寂了一段时间,直到最近才又热闹起来。
朝堂动作连连,整个大齐自上而下掀起了一场革新,上至士族,下至平民工匠都真切地体验到了这种变化,而这一切都是从某日清晨书院外来了几十辆装满了书的马车开始。
新年前的地动不仅影响了京畿地区,而且辐射向了附近的几省,受灾的地方至今还在重建当中,横渠书院的损失却不是坍塌了几座楼阁那么简单。
在地动引发的坍塌跟火灾中,书院收藏的珍本孤本损失极大,几乎毁于一旦,尽管后来胡宜靠着过目不忘的本领重新默写出了几百册,可相较起损失来依旧是杯水车薪。
这么多的藏书,是院长多年在外游学,靠与各方交流学识,赢得各家的尊重才换来的赠书,归置在书院的藏书楼里,既是书院的无价之宝,也是院长的无形之名。
想要让这座被书院众人视作骄傲与珍宝的藏书楼复原,除非是他们院长还能再重走一遍当年的路,向各家再求一回书,可那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藏书楼想恢复到从前,也几乎是痴人说梦了。
就在书院上下都熄灭了这个念头以后,那日清早书院大门一打开,门房就吓了一跳,因为外面不声不响地停了几十辆马车。
这些马车每一辆都比寻常的马车要大,而且看车轮压下的印痕,更说明了里头装满重物。
当时天色尚早,门房先是看到这些马车诡异的安静停在门外被吓得一哆嗦,随后看到了最前面那辆马车上坐着两个年轻人,看着就跟书院的学生差不多大,这才定了定神,走上前去询问:“两位好,不知这是……”
为首马车上坐着的两个年轻人虽然衣着并不华贵,但他们一看就是这支车队的主事者,因为他们的年龄、气质都跟后面那些车夫不一样。
后面的那些车夫像是刚从田里上来的农人,腿上的泥土都还没洗干净,身上带着一种初次来到京畿之地的拘谨跟畏缩。
两个年轻人终于等到书院大门打开,没有在意眼前的人只是书院门房,利落地跳下车辕,就用马鞭指着后面几十辆车道:“车上装的都是书,是我们阁主让我们送到横渠书院来的,还请老丈叫些人来搬进去。”
门房觉得自己听错了:“……这几十辆马车里装都是书?”——全都送给书院?!
面前的两个年轻人再次点头,门房顿时对两人口中的阁主肃然起敬,尽管他不知这个阁在什么地方,这位阁主又是什么人,但以过往有人捐书的数目来衡量,这位阁主一次性捐出的书就是过往几十年的总和了。
“两位稍待片刻,我这就去请能做主的先生过来!”
门房说完转身就跑,充满了他这个年纪不该有的迅疾,而不多时,一群人就乌泱泱地跑了出来,有刚刚起身还没穿戴整齐的先生,还有许多闻风而动的书院学生。
“都送了什么书……这些马车里全都是?!”
先生们的反应跟门房初初听到的时候一样,一时间都被震住了——就算里面都是常见的注本,这么多加在一起也很惊人了。
震撼过后,他们反应过来,一个个奔向高大的马车,半点不见平时在书院里教学时的风范。
随便抢上一辆车,掀开帘子一看,先生们纷纷瞪大了眼睛,然后就迫不及待地抓起最近的书册翻看——孤本,孤本,又是孤本!这一车竟然全是孤本!
再从车上跳下来,换下一辆马车,随手翻开的就算不是孤本,也是极其稀少的珍本,有些他们眼熟,有些他们不眼熟,一车如此,车车如此!
书院的大先生们原本打算粗略地看一眼,就看一眼,便去和送书来的那两个年轻人交流,把搬书的任务交给跟过来的学生。
可他们的手一拿到书,一翻开,目光一落上去,就再也移不开了,全都沉迷其中,如痴如醉地阅读起来。
这叫想让他们来主持局面的门房傻了眼。
他对着面前这两个送书来的年轻人,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
幸好,这时身后又传来了脚步声,门房转头一看,立即松了一口气——院长终于来了。
父女二人现身的时候依旧和陈松意初见他们一样,身为帝师的胡绩先生身材中等,看上去又像是读书人,又像饱经风霜的老农,胡宜依然容颜极盛,一来就让周遭的空气都明亮了几分。
“院长——”
“见过院长,见过先生。”
书院的学子先前可以按捺住,站在原地看先生们忘记风度,钻进马车,如痴如醉地翻看书籍,可见到院长的时候就纷纷收敛了神色,连忙让路。
“院长——”门房立刻凑上前去想说,先生们一来就全被书给迷住了,全然顾不上接待客人,可他话还没出口,院长就匆匆地掠过了他面前,也朝着那几十车书过去了。
“……”
门房刚轻松几分的笑容停在了脸上。
幸好胡宜不似父亲跟叔伯那般激动,见父亲也过去了,她便接过了接待赠书的客人的责任,要请两人进书院一叙。
然而两人却拒绝了她,开口道:“谢夫人美意,我们还有其他任务在身。照阁主的嘱咐,将天阁藏书送到书院,送到院长手中,就算完成这一项了。”
第 303 章
他们不愿久留, 胡宜也不勉强。
她对两人点了点头,便快步走到了沉溺书中的众人身边:“两位贵客还有要事在身,不能延误, 须得快些清点书册。至于其他, 等归入藏书楼再说不迟。”
胡宜的话令沉溺于书海中的众人回神, 眼中重新映入了那两个还在等待的年轻人身影, 这才想到这些书都送到他们书院来了,以后接触的日子还会少吗?
现在这样只顾着看,却不接收, 耽误了车队离开,才是失了礼数。
思及此, 先生们勉强把自己的心神从书卷里抽了出来, 然后对着台阶上还在往这边看的学生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过来帮忙搬书!”
这不是看你们看得沉醉,不敢上前打扰吗?书院的学子们心里想道。
他们其实也早心痒得很了,听到号令立刻一拥而上, 卷高了袖子卖力搬起书来。
年轻人不缺力气, 动作很快, 胡宜就站在一旁, 目光停在这些如小山一般的书卷上。
这些书里怕是不乏孤本绝品,这一点看她父亲和一众叔伯先前的忘我程度就可知, 送到书院不仅能补上藏书楼先前的损失, 还会大有增益。
听刚才那两个送书来的年轻人说, 他们是奉了天阁阁主之命,将整理出来的书籍送到书院来?
对曾经跟随父亲四处游学, 收集各家藏书的胡宜来说, 许多偏僻之地她都曾有耳闻,甚至亲自踏足过不少, 但天阁却是极其陌生。
她更不知道是什么契机,才让那位天阁之主将这么多珍稀孤本一口气送来了书院。
就算是隐世仙门,要收集这么多的珍稀书籍,怕是也要耗费百年光阴。
与许多大齐人一样,胡宜对天阁的了解仅限于那位年轻的永安侯。
除了知道他们师徒出身天阁,其他一概不知,只可惜她现在不在京城,胡宜有心询问也见不到人。
书搬空以后,两个年轻人很快带着车队告辞离去。
而这几十车书堆在重新修建好的藏书楼里,书院上下却是花了几天几夜时间才将这些书清点入册。
这是因为在清点的过程中,他们会不自觉地忘记原本的目的,被这些从天阁来的藏本吸引进去。
在看过了外层的一些孤本珍本之后,他们在这几十车书里发现了更多惊人的书籍。
这些书籍涵盖了农林水利、医术工程等方方面面,哪怕对学识渊博、涉猎广泛的先生们来说也足以称得上惊人的先进。
这里面蕴藏的知识系统而完整,对现今许多未能解决的问题都提供了成熟的解决方案,就比如治水。
大齐境内的两条河,每到夏季洪涝之时就会淹没两岸良田,治理问题已经不知让他们头疼了多少年,可是现在,在这些书里却找到了治水的方案。
这些不同的方案里,每一步分开看起来都可行,最后加在一起就达到了不俗的效果,这些一旦验证推行,生活在两河之畔的百姓就不用再受洪涝之苦。
至于里面的农林、畜牧、冶炼之法,同样是一旦验证推广,大齐的国力不知要提升几个台阶。
顾不上清点剩余的书籍,在看出了书中记载的可行度之后,胡绩先生就带着几册农书连夜去了皇宫。
皇宫,景帝见到老师带着几本书踏月而来并不意外,还笑问:“老师这是又找到了什么好书要带给朕看?”
在他登基之后,胡绩只要回京城,就会带两本书给自己这个天下最尊贵的学生。
他带来的不一定是帝王策,也有在外游历时带回来的闲书。
这算是师徒二人之间的相处,也是景帝在早年政务中难得休闲的时间。
只是在接过老师递来的几本农书之后,景帝的神情一下就变了,翻看之后,语气中带着几分激动:“老师这书是从哪里得来的?”
天子事农桑,景帝不是对农务一窍不通的人,何况近半年司农寺便是一直在研究新的稻种,时常有动静传到景帝的耳朵里。
胡绩看着景帝激动的神情,沉稳地点了点头:“臣以为可行,这是天阁阁主命人送来的书,而这几本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还有其他书院正在整理。”
“还有其他?”心神沉浸其中的景帝只捕捉到了“天阁”跟“还有其他”两个关键词,已经兴奋得连脸都红了几分。
他放下了书,自书案后起身,向着外面服侍的宫人高声道,“来人!去把几位阁老召进来!”天子迫不及待想要跟自己的几位宰辅分享这几本农书,集内阁之智来确定这可以改变大齐的天阁赠书是否可推行,甚至等不及明日上朝。
于是,几位阁老才在家中刚用过晚膳,还没来得及休息,就被匆匆召进了宫。
在半途上遇见,几位老大人还对了对情报。
“宫门都快落钥了,陛下这匆匆把我们召进宫,不知是有什么事。”
“今日下朝的时候,明明还跟往常一样,没什么特殊。”
“难道是边关有变?”
“快到了,不管是什么事,进去就知道了。”
几位老大人心中再猜测,也没有想到他们一进御书房,满面红光显得分外激动的景帝就塞了几本农书给他们,神采奕奕地催促道:“看,看完之后跟朕说说你们的看法。”
“是。”几位老大人不敢多说什么,满怀疑窦地接下了帝王塞过来的书。
他们都注意到了同在书房里的胡绩先生,胡绩先生既然在,陛下又如此兴奋,那应该是没什么大问题的。
难不成陛下这样匆忙把他们召进宫,就是为了让他们看胡绩先生带来的这几本书?
他们收敛了心神,认真看向了手里的书,景帝手中的农书共有三册,而被召进来的内阁大臣却不止三人,加上掌管枢密院的付鼎臣,差不多要两人共读一本。
但这也没有妨碍他们对着手中的农书越看越认真,双眸中都逐渐浮现出了跟景帝一样惊喜、兴奋的光彩。
都是做过一方大员的人,几位内阁大臣对农桑之事多有了解,何况从去年开始,司农寺就大动作不断,为了提升农技,改良农具,培育粮种,朝堂还派了人去南越之地寻找更多熟高产的种子。
这已经是朝野的一项大事,时常能听到司农寺的动向跟他们遇到的问题,因此一看到手中的农书,几位宰辅级的大臣就发现,几乎所有的问题都可以在书上找到答案,书中提供了不止一种成熟的解决方案,可以因地制宜,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环境进行选择。
这几本农书的含金量着实惊人,而且几位那个大臣已经可以确定书上之法可行,就仿佛有大能者在此道上钻研,开辟了领先常人数十年的道路。
难怪陛下一得到这几本书,就连夜把他们召进宫,这几本书抵得上司农寺几十年之功,怕是可以将大齐的农事带上一个新台阶。
“陛下!”刘相看完第一个发问,两眼放光地道,“此书从何而来?!”
莫不是有神人相助,让这几本农书凭空出现在了大齐陛下的桌案上?
景帝含笑,笑中带着几分得意地看向自己的老师,然后对刘相道:“虽不中亦不远矣。”
果然,在以农事立国的大齐,看到这几本书出现在面前,就算是再擅长掩饰情绪的首辅也会忍不住露出真实一面,因为这对大齐来说,意义实在是太重大了。
刘相看到帝王的小动作,胡子颤抖,都想问有这好书陛下为何不早点拿出来。
景帝看到他的表情,笑骂道,“怎么,你以为这是朕私藏着不肯拿出来吗!”
——这是因为之前从来没有见过啊!
甚至天阁的人把书送下山,甚至都不是直接送到他这个帝王面前,而是选择送去了横渠书院。
这些书被送往书院的初衷,大概是为了补全书院在地动时损失的藏书,景帝忍不住想,若是那座藏书楼没有被烧毁,这个藏匿在群山之间的隐世仙门是不是就永远不会让这些书卷现世了。
然而这样的话景帝没说出口,实际上在自己的老师带着这几本书深夜进宫,将书递到他手中的时候,他已经觉得这是意外之喜了。
自己在位期间得到了这样的农书,验证推广之后,天下怕是无饥荒,光是这一点就足以让他成为青史留名的明君。
而大齐这么多年在边关跟草原人拉锯,不能远征彻底了结对方,其中也有粮食短缺的原因。
若是兵强马壮,粮草充足,又何愁不能功毕于一役?
有厉王在,草原王庭迟早也会是大齐版图的一部分。
这会是大齐安宁的开始,也是繁荣昌盛的开始。
在几位激动的老大人之中,付鼎臣算是最能自制的一位。
他从景帝跟刘相的对话中弄明白了是谁将这几本书送进来的,于是看着胡绩,向他问道:“院长说这是天阁赠书,那不知除了这几本农书之外,可还有其他?”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看向了胡绩。
天阁送的这几本农书价值已经不可估量,但那样的仙门来一趟,总不会只送了几本农书吧?
迎着众人隐隐期待的目光,胡绩嘴角上扬。
而先前从他口中已经听到了答案的景帝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期待着自己的几位内阁大臣听到答案之后的反应。
胡绩道:“不止,实际上天阁一共送来了几十车的书,数量不下上千册。我只是带了这几册农书进来,剩下的还在分类清点。”
这话一出,位高权重的几位宰辅大人差点没能控制住表情:“你说多少?”
……
……
这一夜,御书房的灯彻夜长明,几位内阁大臣没有回去,与帝王一起拉着胡绩一夜长谈。
而天刚亮的时候,就有御林军离开了皇城前往书院,严密地护送了更多清点完毕的书籍进宫。
翌日朝堂,天阁赠书的消息一展露在朝中官员面前,顿时令朝野上下沸腾了起来。
朝堂诸公,三省六部,无论是翰林的清贵文臣还是领兵打仗的武将,在得知天阁赠予的书卷里涵盖了哪些方面——尤其是已经经过初步验证,知晓可行的农书,全都激动得难以复加。
每一个在朝为官者心中都有自己的愿望,纪东流希望天下再无水患,裴云升则希望天下再无冤案。
而除去这种个人的偏好,朝堂共同的愿望就是想在自己手中开启盛世太平,希望能够推出更多于民生有用的利器。
风雨飘摇的十数年间,这个目标仿佛离他们越来越远,可当这些书籍被送到他们面前的时候,这条路仿佛一下子就近了。
从来没有一个时刻像现在这样,让所有人都感觉自己的双脚踏实地站在了地上,只要向前就能实现心中所想。
这当中最惊喜的当属司农寺,他们从年前开始就一直在忙着育种,忙着改良农具,改良耕作方式,得到这些农书可以说是瞌睡送枕头。
他们遇到的许多问题,竟然都能从其中找到解决之法,就像有人在他们之前先将这条路都踏过了一遍一样。
要从其中找出最显著的一项,那就是肥料。
麒麟先生所著的农书当中,提到过高效的肥料施用方法,然而并没有记录详细的方子。
司农寺原本是按着原书自己摸索,可得到这几本农书之后,他们就立刻在其中找到了制作方法。
陈松意默写出来的那本书到底是来自十几年后的版本,现在没有的东西终于被补上了。
第 304 章
宝藏在手, 如何取用就成了下一个问题。
“天阁赠书珍贵,需要多复刻复本。”
“书院要留,宫内要留, 国子监要留, 三省六部也要留。”
“等到政令推行之后, 下属的各层官邸也要有, 只凭现在的印刷术是不行的。”
朝堂诸公这便发现了要推行改革需要解决的第一个问题。
然后,横渠书院清点出来的书籍名录就给他们提供了解决之道——改进造纸印刷术。
天阁赠书的内容包罗万象,其中就有造纸印刷术的改进之法, 改进后的造纸印刷术会大大提升造纸印刷效率,并且降低书籍印刷的成本, 一时间要验证改进方法就成了当前最要紧的一件事。
景帝直接让皇家书局来接手此事, 这并非担心民间得到改进之法会分去这方面的利益,而是出于两层考量。
一是民间书局的效率不及皇家工匠,二是廉价的纸张跟高效的印刷术被制造出来, 必然会让书籍更普及, 这将对门阀世家造成极大的冲击。
门阀世家的地位一直高高在上不可动摇, 是因为他们垄断了知识。
一个千世之家收藏的书籍数目不是常人能想象的。
他们一直靠阻塞下层阶级向上的通道来巩固权势地位, 不会乐意看到这一革新给他们带来的冲击。尽管之前朝廷对沂州王氏的清洗震慑了他们,但那也不过是震慑, 只有知识真正不再被封锁垄断, 才会对他们造成根本上的影响。
皇家书局的工匠在得到造纸印刷术的改进方法之后, 立刻投入了实验,很快就做出了成果, 那第一批大量复刻出来的天阁藏书被送到了宫中, 呈到了景帝面前。
景帝翻过散发着油墨气息的新书,笑着随手递给了面前的刘相:“这印刷术造纸术一推广, 那些世家怕是要坐不住了,天阁阁主送书的时机好啊。”
正是刚刚清扫完沂州王氏的时候,牵连数家,震慑了更多家,让他们想要有所动作也要掂量帝王的气性,免得成为下一个沂州王氏。
等改进的造纸印刷术降低了知识流传的门槛,开启民智,从此大齐将不再缺可用之材。
而与此同时,让他如此高兴的原因还有一部分是天阁送来的藏书里竟然还有许多系统、高明的医书,这些医书揭示了游天的医术高超卓绝的原因。
今日下朝之后,几位相公被留下就是为了太医院的上奏。
太医院里聚集着天下最高明的太医,向来只是在前朝后宫给皇家和重臣医治,在朝堂上有极少存在感。
本来太医们苦于跟游天共事短暂,没有机会同他继续学习交流,可当这些来自天阁的医书被送到太医院一份之后,他们就不再有这般烦恼。
在这些医书中,太医们不光找到了许多疑问的答案,更在其中看到了一条全新的医者培养之道。
几番商议后,太医院最终拿出了一封奏章,呈到了景帝面前,希望本朝能重开太医署,并广招学生,用天阁赠予的医书培养出更多医者。
“……过往医者总是敝帚自珍,只以血缘、师承来传承医术,如今我等见过天阁的医书方知自身浅薄,而自身器量在赠出这些医书的天阁面前又是何等的狭小。”
“原本我等想,只有天阁那样的地方才能培养出像游院判这样的大家,而如今有了这些书籍,只消耗费十数年时间,就能培养出更多像游院判的医者。”
届时,许多的措施就可以在民间推行,有了更多从太医署出去的医者,大齐的百姓就会有更多从疾病底下治愈的机会,各地的产妇跟新生儿的存活也更有保障。
“……生下来的孩子茁壮成长,本朝将会有更多的人口,更多可以调用的成丁。”
“人口的兴盛是王朝兴盛的前提。”景帝将太医院上书中的这句话复述了一遍,“而医术的昌明跟医疗资源的普及,是人口兴盛的重要保障。”
这就是大医院上书中提到最重要的一点,在将几位宰辅于下朝后留下商讨权衡之后,景帝最终批准了他们的上书。
此时距离游天离开毒城,在那座大将军府中许下自己的宏愿,还有一月时间。
而来自天阁的书籍一经印刷开放,最先受惠的就是京中的年轻官员跟学子。
年轻人对事物接收得快,这些书籍拨开了他们眼前的迷雾,更令他们明确了许多事情。
同很多人一样,已经进入翰林院的陈寄羽也沉浸在这些书籍的整理中。
这些时日不管是在翰林院还是回到家中,他都无法停下沉浸的阅读,纪东流更是得到书之后直接闭关半月。
与陈寄羽不同的是,他所沉浸的是水利相关的书籍。
因为他的才能在此,选官时付鼎臣便主张他外放,此时他正在京城侯官。
原本他学的是家中藏书,又去实地参与了几处水利的修建,可哪怕他自认天赋异禀,前半生所得来的东西也比不上老师特意挑给他的这几本书百分之一。
这几本书所总结提出的东西就好像有很多跟他一样的人,站在同等甚至更高的位置上治水,许多旁人不能给他解惑的问题,看了书之后全都迎刃而解。
等闭关半月,上任的地方确定下来做好准备出发时,纪东流整个人的精神面貌已经截然不同了,对来送行的陈寄羽,他兴奋地道:“我从来不知这世间还有人跟我一样专注于这些问题,甚至在我之前就得出了许多方法,吾道不孤!
“现在,我要去践行它们了,有了这些书,朝廷想要治水不再是问题,还可以培养出更多的治水人才。甚至将来每一个外放的官员学习过这些治水方法后,相信人人都会不弱于我!”
人的一生是有穷尽的,人力也是有尽头的,可是现在他就看到了水患永治的可能。
纪东流很高兴自己生在这个时代,得以见到这些书籍,和他一样,很多即将前往地方上任的年轻官员都得到了指引。
阳春三月,有人离开京城,也有人前来京城。
天阁送来的书籍引发的变化自上而下,辐射向了诸多方面,很多重变革都在同时展开,需要的资金自然不少。
户部已经使尽浑身解数,这段时间他们计算的东西比过去十年都要多,户部官员几乎歇在了衙门里,可这也改变不了财政上捉襟见肘的问题。
国库能够调用的钱是有限的,尽管把这些书籍里记载的技术转化出来可以提高生产力,还能制造出许多成本低廉的产品用于贸易让国库充盈,但这些转化都是需要时间。
最重要的是,生产出来的商品要销售,还得打开商路。
原本江南一带是大齐最重要的经济中心,在生产力突飞猛进、各类商品产能增加的时候,正是他们是最该为朝廷分担的时候。
可江南才经历过一番整治,还处于百废待兴之中,而且景帝跟朝中诸公都有共识,绝对不允许门阀世家在此时插手,所以朝堂能够获得的来自江南的助力注定很少。
然而就在他们想着要如何才能聚集起足够的钱时,江南漕帮联合了民间商会来到了京城。
这些民间商会由钱塘首富串联,向朝堂传达了讯息,希望由他们提供资金,像过往江南的盐场获得特许经营权一样得到相应的经销权,漕帮将会确保水上商路的通畅。
这是在先帝发下皇榜,召集有志之士建立漕帮之后,朝廷第二次跟江南民间建立联系。
景帝亲自召见了漕帮帮主跟江南商会代表,许下了经营权,于是在门阀世家没有插手的情况下,大笔的资金朝着国库涌了进来。
于是户部一下子发现国库有钱了,一时间革新计划全盘开展,整个大齐都呈现出了前所未有的高速变化,仿佛在一个春天就进入了完全不同的时代。
原本在这样的时刻,最容易影响这辆高速奔驰的马车的就是各地的安宁。
然而各地都风平浪静,即便是在朝廷政权难以深入,常有冲突的云贵南越一带也同样如此。
全因这些未曾得到开发的不毛之地也在渴望着全新的变革,渴望着提升。
而所有人都很清楚,这安定的局面是因为原本潜藏的隐雷都已经被拔除,麒麟先生是否在派自己的弟子入局时就已经算到了这一步?
是夜,景帝离开了皇宫,来到了护国寺。
在每次来护国寺必定的上香祈福后,帝王登上了寺中高塔。
看着京城夜景,景帝没有转身地对身后的主持大师说道:“朕原本以为要跟草原彻底开战是下一辈的事,可一下就变得指日可待起来。”
等这些生产机器运转起来制造出财富,加上改良农业带来的粮食增产,要支撑几十万兵马远征草原,结束大齐跟草原王庭这场旷日持久的对战完全不是问题。
“朕从登上大宝那日起,想的便是如何让大齐强盛,让大齐气运绵长,让祖宗基业在朕手中更上一层楼,而从未像今天这样清晰地感到这一切不是一场梦。”
“阿弥陀佛,这是大齐的气运,也是陛下的气运。”主持大师双手合十,微微低眉颔首,然后在放下手后抬头,目光落在护国寺寺院中那棵参天的古木上。
只见其上青气笼罩,比起过往许多年都更加繁茂,正是王朝气运旺盛之体现。
又仿佛昭示原本已经固化不再前进的一切,现在都焕发了全新的生机。
这一切波澜的起源,只是天阁送出的那些书。
哪怕是学富五车的大儒,在见到来自天阁的藏书之后,看待世界都有了全新的层次。
因此,所以今夜在感叹的不止帝王一人。
所有读着天阁赠书的人此夜都不由得想道,为何这些书卷现在才出现。
“这些足以改变天下的典籍,若是在大齐立国或者陛下刚刚亲政的时候就出现,那现在的大齐该是何等强盛,百姓将生活在一个何等的盛世之中。”
“那些生活在仙山上的高人是有什么顾虑,才让这些典籍现在才现世?”
在他们心有此问的时候,那赠书的仙人却是已经越过荒漠,深入到了另一片草原中。
跟先前经过之处不同,容镜眼前已经有了山峦的起伏,天与地的交界不再是一条直线,草原人就在这个远离大齐边境的地方建起了他们的龙城。
容镜此刻已经不在自己的马车上,他在中途就混迹入了草原的商队中,眯起眼睛看着眼前高大的城墙,看到了城墙后方升腾起来的气运之华。
这个王朝已经成了气候,后方的龙脉不仅是草原王庭的气运所在,也是刘洵在夺取完大齐的气运后将要吞噬的下一枚果实。
王朝的气运牵系着他的长生路,王朝的气运越强,他能夺取的就越多,也会更难对付。
这就是为什么历代的天阁之主都将不断推陈出新的书籍收束在天阁,而不是送下山去。
在那个叛徒死去之前,不管他们向大齐传送什么,都会变成增长他气数的资敌之物。
但现在不一样了,刘洵已经越过了界限,攻上了天阁,而师伯也已经有了跟他一死战的准备。
若是这次不成功,容镜想,那整个王朝就会变成他的养分,这些书籍不管是送下山还是留着,都不会有太大的差别。
大齐一倒,下一个上位的草原王庭就会是他的新目标。
而此时将他那日没能毁去的藏书送去横渠书院,经由书院之手交给大齐之主,就会化作整个王朝的气运。
尽管这也会变成刘洵的一部分,但自己这方同样会得到加注的筹码,没有比现在更合适的时候了。
借由松意的手,师伯已经肃清了隐患,也布下了等待启用的后手。
他让人送去书院的几十车藏书,就是他添上的最后一把火。
第 305 章
现在自己来到了这里, 想来那些书也已经送到京城了。
容镜想着,从城墙上空收回目光,重新让自己隐没回了商队中。
与此同时, 在龙城的另一边, 比他更先一步抵达这里的瘦小老人踏出了城门, 与他走向了不同的方向-
边关, 将军府。
此时这个屋子里彻底没了旁人。
屋里的熏香还在安静地燃烧着,虽然没有启用地龙,屋里显得比花厅要冷, 可盆里燃烧的炭还是加热了空气,映红了两人的身影。
尽管这时候的张少夫人跟陈松意所认识的那个她相比要年轻很多, 但她性情中的果断还是跟年长的那个她一样。
看得出来, 她很想在自己面前表现得轻松一些,但神情的细节却出卖了她。
陈松意很清楚这是为什么,因为过去的所有跟“永安侯”有关的事都证明了一点, 就是她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某个地方。
江南动荡的时候, 她在;京城混乱的时候, 她也在。
而现在她来到了这里, 就证明这里一定出了什么惊人的问题。
张少夫人沉默再三后才开口:“不知是永安侯当面,先前失礼了。”
她其实很想直接问, 听闻永安侯是和厉王殿下一起离开京城的, 现在却改头换面出现在大将军府, 她在这里,那厉王殿下呢?他是不是也来了, 是不是也……发现了她公公的异常?
然而她知道此事敏感, 所以没有直接问起厉王殿下的行踪,只是这位永安侯却没有掩饰的意思, 单刀直入道:“我是为了大将军府与先前的袭击者勾结之事而来。”
张少夫人的瞳孔因为她的话而紧缩了一下,还没想好该怎么接话,面前遮掩了真实面容的永安侯就继续说道,“我和殿下单独走水路入蜀,在蜀中遇到了这些四处抢夺幼童的异教徒。联合蜀中驻军打上他们的据点后,让为首的一批人带着他们炼制出来的危险之物逃脱了。”
张少夫人本能地开口问道:“那些危险之物是……”
陈松意点了点头:“不错,有一部分就是当日少将军遇上的那些东西。在蜀中的时候,他们尚且没有这么灵活,来到边关之后不知又有了什么炼制手法上的变化。这些东西被制造出来就是为了攻破边关防线,那批异教徒背后站着的是草原王庭的国师。”
这些内幕落在张少夫人的耳中,令她心神巨震。
这些人背后的竟然是草原王庭?
那公爹窝藏这些人,与他们往来勾结,岂不是……叛国?
她不愿意相信这一点,可内心深处却清楚,面前的人不会说谎,她说是那就一定是了。
见她脸色如此惨白,站在她面前的陈松意再开口时语气缓和了许多:
“我在少夫人面前表明身份不为其他,正是因为知晓你和少将军与此事无关。不管是窝藏异教徒还是跟草原王庭过往甚密,都是张大将军一人所为。”
张少夫人听明白了她的意᭙ꪶ 思,在心中一沉的同时,脸上却渐渐恢复了血色。
厉王殿下带着永安侯查到了这里,公公是不可能保住性命了,但张家跟夫君却可以被摘出,不受牵连。
如果张家掌控的这三座城要脱离公公的掌权,那么最好的接管人选就是自己的夫君。
父业子承,名正言顺,而且厉王殿下又信得过夫君,这已经是张少夫人所能预想到最好的结果了。
张少夫人脸上恢复了血色之后,思维也很快恢复了原本的敏锐。
自己能发现赵西席做的假账目,永安侯怕是也已经察觉了,才会在此刻主动现身。
张少夫人重新掌握了主动,问道:“永安侯眼下对我表明身份,是为了那笔账目吗?”
陈松意眼中浮现出赞许之色,点了点头:“不错,查出那笔账目的流向,就能找到被隐藏的目标。我没猜错的话,赵西席的母亲应该就是被那位‘无垢圣母’治好的。”
眼下张军龙已经秘密集合了军队,奔着拿下主城而去。
最坏的结果就是他们攻下了主城,那么张家的这三座城换张少将军掌权,双方就算交换了阵地。
最好的结果是他夺城失败,而这三座城也归入己方的掌控之中。
至于裴植,陈松意相信就算他不能守住主城,也不会被俘虏,应当很快就会过来相聚。
不过她看得出来,哪怕自己已经表明了身份,说明了个中厉害,张少夫人也显然还不能就此下定决心。
因此她许诺道,“此事了结,大将军依然会是‘大将军’,这是我给夫人的保证。”
张少夫人心中一动,这是愿意对公公一个体面,不会让张家的名声蒙羞的意思。
她尽量不动声色地问:“这是永安侯的意思,也是殿下的意思吗?”
见陈松意点头,她心中的不安彻底消失了。
在发现账目有异常,确认是赵西席经手,而此事又与公爹的某些谋划有关时,她就决定要查明此事,把一切扼杀在事态最严重之前。
而此刻有了永安侯的加入跟保证,更令她有了得到有力同盟的安心感。
在确认陈松意对城池周围的村庄地形有所了解之后,她便指明了赵老夫人所居住的村落,账目的走向她很清楚,想要查到那些物资被送往哪里,又有赵老夫人所居之处作为基准,相信很快就能锁定目标。
她说完自己一开始就想好的计划,恢复了当家主母的沉稳,道:“永安侯放心的话,这件事只管交给我。”
陈松意却道:“夫人手中有账目记载吗?有的话还是直接交给我,此事你不宜深入再查。”
固然由她来查会比外来的自己等人会更方便,可是深入其中容易打草惊蛇,同时还会有危险。
张少夫人也明白这一点,立刻道:“有,那部分我反复看了许多次,已经记下来了,这就可以默写给永安侯。”
这屋子虽然不常用,但笔墨纸砚一应事物俱全。
张少夫人很快写下了自己记住的账目信息,等到墨迹干了以后就当场交给了陈松意。
陈松意接过,目光在她写下的账目上一扫,利落地将纸折起收好,藏入袖中,叮嘱一句:“此事殿下自有安排,夫人就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现。”
张少夫人点头,心想方才自己离席的时候游大人提出要派军队去周边村庄宣传,寻找些棘手古怪的病症回来。
想来厉王殿下原本的计划就是利用游太医要宣传义诊的事安插人手,去寻找那些藏起来的异教徒了。
张少夫人的心安定下来,那就只剩下一个问题,她问道:“那我该什么时候告诉少将军?”
原本她是打算等午宴结束后就正式跟夫君提起,但此刻她得听永安侯的意见。
陈松意思忖了片刻,道:“此事先不要告诉少将军,等殿下到了再说。”
张少夫人点头,感到心头大石彻底去了。
而既然已经说清楚,两人便不打算继续在这里停留,以免引起怀疑。
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大丫鬟带着伪装身份的陈松意离去。
片刻之后,张少夫人也重新唤了人进来,准备回花厅的宴席上去。
……
……
张家村。
吴四通这两日都在为进城做准备。
他心中怀揣着希望。
明日——明日自己就可以带妻子去城里,去求那位从京城来的太医给她看病。
他清点了自己手头的钱。
这些钱并不多,包括他受伤退出军伍领到的那一笔安家费,也不过二十两。
但对边关的军户来说,已经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让他们拿着心里就有底气。
他整理好了硝好的皮毛,把那二十两贴身收好,然后端了煮好的粥进屋。
屋里烧着炭火,温度比外头高。
炭火的光芒照亮了房间,他的妻子正躺在床上。
虽然她露在被子外的脸跟手腕都很瘦,可肚子却很大,躺在床上就像是从肚腹开始的地方隆起了一座山丘。
这山压着她,叫她不能起身也不能喘气,总是很辛苦。
这就是生儿育女要带来的痛苦吗?吴四通的目光落在妻子的肚子上,想道。
那他宁愿不要这孩子,只要他的妻子能好起来。
“三娘,喝粥了。”
收起思绪,吴四通神色如常地来到了床边,支撑着妻子抬高了上身,让她半靠着枕头喝粥。
只喝了半碗,袁三娘就虚弱地道:“喝不下了。”
这肚子压着她的五脏六腑,让她难以进食,吴四通也没有强行要她多喝,自己把剩下的半碗喝了。
袁三娘半靠在床头,眼睛望着他,带着几分不安地问道:“四哥,明日真要进城去求那位太医吗?”
“嗯。”吴四通喝完粥一抹嘴,把碗放在了一旁,认真地道,“我已经借好了车,也准备好了带去城里卖的皮毛了。老三说,他娘就是那位游太医治好的,张婶那样游太医都能治好,像我们这样的一定更不成问题了,你就放心吧。”
他说着又看向妻子的肚子。
他们刚成亲,他就去了战场上,好不容易伤退回来,虽然没了一只眼睛,但家还在,妻子也还在。
而他回来之后,妻子很快就怀孕了,只是才三个月肚子就大得很。
邻里乡亲都以为她怀的是双胎,夫妇二人也是这么想的,可妻子的身体却渐渐不妙起来。
夫妻俩去找了邻村的大夫,从大夫那里得知他们怀的并不是双胎。
“那三娘的肚子为什么会这么大?”
“那是因为她的肚子里长了东西,和胎儿一起长,胎儿越大,那东西就越大。”
吴四通看着妻子的肚腹,从不知道女子的肚子里除了胎儿还会长其他东西。
他问大夫现在该怎么办,能不能把三娘肚子里的东西取出来。
老大夫却摇了摇头:“我知道军中有殇医,能给人开膛破腹治伤,还能让人活下来,可我却没有那样的本事,而且你们来得太迟了。”
“若是在她刚刚有孕的时候就过来,一剂活血化瘀的药下去,说不定能把那东西跟孩子一起弄下来,保住大人。可现在肚子里的胎儿跟那东西都长太大了,很容易一剂药下去就大人小孩一起没了,你们还是另请高明吧。”
吴四通的心彻底凉了,他不知道怎么接受这一切。
可看着比自己更加惶恐的妻子,他只能重新找回镇定,咬着牙带她去城里求医。
但辗转看了几位大夫,他们说的话都跟老大夫一样,说根本治不了,说他们来得太迟。
他只能眼看着妻子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肚皮被撑得极薄,仿佛可以透过这一层薄薄的肚皮看见里面生长的异物和那个孩子,却什么也做不了。
他能做的仿佛就只剩下了等待,等着妻子肚子里的孩子到瓜熟蒂落的一天。
又或者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妻子就要承受不住,先一步死去。
不,不该再想这些了。
吴四通摇了摇头,将这些念头甩出去,现在应该想等明日进了城见了游太医要怎么求他。
“四通,四通——”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喊门声。
吴四通听出来的是自己的岳母,于是拿着碗出去,果然见到袁母挎着个篮子正从门外进来。
“四通,三娘醒着吗?”
袁母一来就先把手里挎着的篮子给了他,吴四通看到里面装的是二十几颗鸡蛋。
“娘,这鸡蛋你拿回去,我们——”
吴四通要推辞,袁母却道:“三娘这个样子,蒸些蛋羹好歹还能吃点,我进去看看她。”
第 306 章
将军府, 先前离席的张少夫人重新回到席间,在张少将军身旁落座。
她离开的时间有点长,游天不由得放慢了进食速度, 观察起她的气色来。
张少夫人气色红润, 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状。
游天看不出什么问题, 这才收回了目光, 随后便看到一早离开的陈松意也回来了。
两人目光对上,陈松意的视线略略一低,在他面前那几个空盘的碗碟上扫过, 估计小师叔应该是吃饱了,于是对他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游天便知道, 她这是找到了有用的线索, 两人可以离开了。
军营里。
又换了一副容貌的厉王看过手中拿到的名单,抬头看向了站在面前的将官:“做得好,。”
裴植的情报网在他上任的那天起, 就已经向整个边关无声地铺开。
他培养出来的密探有自己的称呼, 他们被称之为“鱼”。
游鱼进入不同的水域, 有些只是混迹在浅层, 比如成为城中的货郎、村头的百姓。
有的却潜入更深的水域,比如成为张军龙统领的军队里的一员将官。
在没有人拿着最高指令, 一层一层地找上来的时候, 他们不会跟外界有任何联络, 也不会传递出任何消息。
也就只有在厉王或者裴植亲自出面时,藏在海里的大鱼才会浮出水面, 吐出腹内藏书。
“是, 也请您注意安全。”
尽管殿下做了彻底的伪装,可这位面容沉毅的将官还是认出了他的身份。
在这处隐蔽接头点与他们的最高统帅会面完之后, 他便很快离开了。
片刻后,萧应离也从另外一条路径悄无声息地出了军营。
……
将军府,宴席结束,众人先后告辞。
张少将军和夫人亲自出来相送,看着走在最后的游天也带着药童离开,张少将军脸上露出了笑容。
这次自己算是投了游太医所好,报答了他的恩情,又为治下的百姓做了一件好事,只是到最后他自己都有些分不清这到底是自己在谢游天呢,还是又劳累了他一回。
张少将军随口说出了心中的感慨,却没有得到妻子的回应。
这有些反常,张少将军不由得转头去看自己的夫人:“夫人?”
“啊……”张少夫人收回目光,见他正有些疑惑地看着自己,这才定神了定神回应道,“就算劳累,游太医也会甘之如饴吧。”
义诊本身并不是游天的目的,这是他刚瞌睡,自己这边就递上了枕头,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倒是自己的夫君,张少夫人转身,随他一起走入府中。
若是他知道公公在暗地里做了什么,现下引来了谁,恐怕就不会像现在这么开心了。
马车上,陈松意跟游天各坐在一边,甫一离开将军府门前,她就从袖中取出了一叠纸张,对着游天说道:“拿到了。”
“这是将军府的问题账目,在我们来之前张少夫人就已经发现了。”游天听她向自己低声解释,“我同她表明身份后,她就把证据交给我了。”
将军府有走账的痕迹,但想要调动人手,还是在军中召集更加方便。
要是殿下那边也有所斩获的话,他们就能很快确定目标所在了。
果然,等回到驿站后,两边一碰面就确认双方都拿到了线索。
“那些人藏身的地方就算不在赵家村,也不会离得太远。”
厉王的目光落在了他们圈出来的地点上,抬头确认,“明日我跟永安侯去,游太医跟陈将军就留在城中。”
这些时日以来,游天声名远播,城中的义诊他不能缺席。
陈铎也同样如此,毕竟明面上他们是来保护游天的护卫,不能一个都不留在他身边。
“其他人一起去,重点跟随这几支队伍。”
陈松意一锤定音,跟厉王一起排布好了人手,明日就跟那几支队伍去他们圈定的地点。
……
张家村,吴四通一直在厨房等到岳母离开,才端着蒸好的蛋羹进了屋。
屋里只有袁三娘一个人,她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在吃了半碗蛋羹之后,她才犹豫地开口:“四哥,娘刚刚说小妹娘家那边来了位高人。”
听到这话,三两勺把剩下的蛋羹吃完的吴四通抬起头来:“什么高人?”
袁三娘迟疑地道:“娘说那是个白衣仙姑,她免费给人治病,看好了不少人。娘说她明天还会去,我想……我想过去看看。”
吴四通沉默了一阵,将碗放下:“不是说好了明天进城求游太医吗?”
“可是……那会花很多钱吧?要是花了钱却治不好……怎么办?”
“不会浪费的。”吴四通试图说服妻子,“我们家里有钱,我也能打猎挣钱。”
而袁三娘看着他胡子拉碴的脸,还有那只空荡荡的眼眶,心却是渐渐坚定了起来。
娘说得对,如果花了钱自己却好不了,那到时候他钱也没了,人也没了。
他一个鳏夫,又没了一只眼睛,就算想讨个续弦也是艰难。
“去吧,四哥。”她笑了起来,“听娘的就去一次吧,难为她走这么远来一趟。”
吴四通没说话,袁三娘又轻声道,“要是那个高人看不好,我们再去城里。”
迎着妻子那殷切的目光,透过她如今消瘦的病容,吴四通仿佛又看到了两人成亲那日自己掀开盖头瞧见的美丽姑娘。
最终,他退让了。
“好吧,那我去跟老三说一声。”-
第二日,平静的军营久违地有了动静。
军营的大门打开,十几支由二十人组成的小队齐齐出动,跟从驿站那边过来的人会合之后,就立刻出发前往周边村落。
少将军在挑人的时候就已经说清楚了,游太医会派人跟随,他们比自己等人更了解义诊的细节,更别说这些人也是厉害的护卫出身,骑马赶路没有半点耽误。
因此,各支小队在接齐人手之后,都即刻动身前往周围的村庄。
城中的动静也很大,官差敲锣打鼓,走街串巷,告知城中居民今日将举行义诊:“今日三家药堂联合义诊!有什么不舒服的都过去看看,不收你们诊费!”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大好事!除了三家药堂的老大夫,还有驿站住着的游太医一同坐诊,那可是宫中来的太医,是给贵人们看病的!”
一石激起千层浪!
听到游太医竟然也要坐诊,早想一睹这位御医手段的百姓全都跑了出来,原本想问问官差说的是不是真的,可等跑出来就只见到一个背影。
“这些官爷说的都是真的?那位游太医,真的跟三家药堂一起要开义诊?”
“他们怎么跑这么快!我想问一问都不行。”
有人便道:“问什么,直接过去一看不就知道了,你不是说你最近手臂老是疼吗?我听说那位游太医可厉害了,说不定给你扎两针就好了。”
“说的也是。”那人搭上了自己的肩膀,一时意动起来。
“走走走。”说话的人立刻推了他一把,“趁官爷们才来到我们这儿,知道人少,赶紧抢个好位置。”
张家村。
今日天气正好,张老三套上了车,准备带老娘去城中复诊。
另外几家和他约好了去城里的也一样套好了车,唯独吴四通没有来。
想起他昨天说的要带妻子去邻村看病,应该是早出发了,张老三于是跳上车,一拽缰绳:“出发,进城了!”
大黄村。
一辆驴车在太阳升起没多久的时候就驶进了村。
驴拉着的是个没有遮挡的板车,袁三娘躺在板车上,裹着被子。
他们天没亮就出了门,一路顺畅地来到了大黄村。
三娘的妹妹嫁到了这里,她出嫁的时候吴四通曾经来过这里,喝过喜酒。
刚进村子就听到了热闹的人声,吴四通心头稍安,看来那个高人今日真的来了。
而昨日才去找了大女儿的袁母正站在院门口,一面听着里面的声音,一面朝外头张望:“怎么还没来呢!”
一看到女婿驾着驴车过来,她脸上立刻放出了光,“来了来了,总算是来了!”
她快步迎向前,先看了眼板车上的大女儿,催促道:“仙姑就在里面,其他什么都先别说,带上三娘跟我进去。”
吴四通应了一声,把驴车赶到树下拴好,随后连着被子一起把妻子抱了起来。
他抱着妻子手臂没有一丝打颤,跟着岳母往那许多人聚集的院子走去。
那里并不是哪户人家的房子,而是村长家的仓库,在那位仙姑来到村子里给人治病以后,村长就把这个闲置的库房空了出来给她用。
一进门,吴四通就见到了岳母口中说的高人。
只见她穿着一身素色衣裙,面容称不上美丽,但站在那里就如神佛一样悲悯。
他们进来的时候,她正在给一个妇人医治。
她没有借助任何工具,只是伸手拂过病人的患处,然后对那妇人说了什么,妇人脸上就浮现出了惊喜之色。
——就好像她一句话,就让她的病痛消除了。
妇人的儿子站得最近,一眼就看到了他娘的变化:“娘?你没事了?”
妇人试探着按了一下自己的心口,然后起身活动了几步,确实那股压得她喘不上气的痛楚消失了!
“好了,我好了!”她转身握住自己儿子的手臂,满脸抑制不住的惊喜,“不痛了,真的不痛了!”
“谢谢仙姑,谢谢仙姑!”于是,她的儿子立刻对着面前的女子千恩万谢,激动地双手奉上诊金。
吴四通看得清楚,那荷包鼓鼓囊囊,起码装了好几两银钱。
可白衣女子却并没有接,只是淡淡道:“我治好你娘,只是因为和她有缘,不收诊金。”
第 307 章
“有缘!可不就是有缘吗!”袁母高声说着, 拽着女婿凑到了白衣女子面前,“仙姑,我大女儿今日能遇你是她的缘法, 还求你大发慈悲, 救她一救啊!”
袁母说着就要跪下, 而吴四通触到白衣女子的目光, 心头猛地一颤,也不由得膝盖一弯,跟着跪了下来。
等白衣女子的目光落在三娘身上后, 他才干涩地开口:“求仙姑……求仙姑救救我妻子!”
袁三娘身上的被子松了,露出枯瘦的手腕跟大得不正常的肚子。
白衣女子看了袁三娘的肚子片刻, 才又淡淡地开口道:“把人抱到里面去。”
这是答应治了!
袁母跟吴四通心中都大喜过望, 连忙起身把袁三娘抱进了屋。
这时候袁四娘正好也过来了,于是一进仓库,吴四通就把妻子交给了岳母跟小姨子, 自己折回外面去取了被褥, 铺在了木板拼成的床上, 才把妻子放上去。
白衣女子这才走了进来, 视线在几人身上扫过,点了袁母跟袁四娘:“你们两个留下, 其他人出去。”
吴四通很不想离开, 可是却不敢忤逆这位仙姑, 只能转身出去。
一出门口,那扇木门就在他身后关上了, 妹夫上前来拉他:“姐夫, 我们在外面等着。”
门一关,留在屋里的母女三人也紧张起来。
袁三娘是紧张, 见过仙姑手段的袁母跟袁四娘则是紧张中又带有敬畏。
袁母咽了口唾沫,颤声道:“仙姑,我大女儿怀有身孕,肚子里却长了东西,好几个大夫看了都说治不了……”
如果仙姑让她们留下是准备直接给三娘开腹取子,那……那她也没有什么可说的。
三娘的肚子已经七个多月了,老话说七活八不活,她撑到了七个月,孩子要是就这么取出来,应该也是能活的。
可这屋里什么都没有,仙姑要怎么取呢?
屋外,袁四娘的丈夫也安慰吴四通:“姐夫放心吧,仙姑有能耐得很,三姐一定没事的。”
他嘴上说着,心里却想起妻姐那大得不正常肚子,眼前不由得浮现出了很多血腥的画面,后面的话也就跟着消音了。
吴四通根本没在听他说了什么,只是在心里默默祈求道:“我可以不要孩子,只要三娘活下来。”
他把自己认识的神仙都求了个遍,又开始后悔为什么答应妻子来这里,而不是直接去城里求医。
在这样的祈求跟煎熬中,也不知过去了多少时间,忽然,他听到了门开的声音。
吴四通猛地惊醒,抬头朝着门的方向看去,就见紧闭的门打开了,袁母的身影出现在那里。
她的神色有些震惊跟慌乱,直接略过了吴四通,对小女婿道:“水根,打一盆水来!要热水!”
吴四通听身旁的妹夫应了一声,转身就跑去取水,一时间如梦初醒,死死盯着袁母的脸,观察起了她的神色。
只见她虽然脸有些发白,但却没有哀痛,三娘在里头应该是没事的。
可那仙姑到底是怎么在医治她?三娘她还好吗?这些念头令吴四通越发地焦躁,很想冲进去一探究竟。
热水很快被端了过来,袁母立刻接过,转身关门。
吴四通克制着自己不要冲上去,站在原地听着周围又响起来的窃窃私语,再次陷入了焦躁的等待。
屋里,袁四娘站在床边,还没从刚刚的恍惚中回神。
刚才仙姑就是让自己的姐姐躺在床上,然后解开了她的衣服,看过了她那大得不正常的肚子。
看完之后,仙姑就转身去旁边取来了一样东西。
那东西袁四娘认得,是一截没有劈开的树根,应该是刚从山上拿下来,还带着些泥土,要晒干了才能劈开当柴火用。
仙姑就拿着那截树根回来,站在床边,一手拿着树根,另一手放在了姐姐的肚子上。
袁四娘听到她像是低声念诵了什么,紧接着就有东西以她的手臂为媒介,从姐姐的身上转移到了那截树根上。
床上的袁三娘隆起的肚腹肉眼可见地消了下去,那截树根却诡异地膨胀起来。
这一幕就仿佛袁三娘肚子里的东西被转移到了树根里一样。
这个念头跟眼前的画面都太过诡异,要不是顾虑到自己的亲姐姐,袁四娘一定会尖叫起来。
很快,转移结束了,仙姑睁开眼睛,手上仍然拿着那截树根,冷淡地吩咐同样看呆的袁母去打盆热水来。
袁母呆立了好久才反应过来,连忙去向外面要水,剩下袁四娘站在床边。
她看得到姐姐胸口的起伏,证明她还活着,而肚子也比之前要小了一大圈。
等热水一到,白衣女子就把手里拿着的那截树根扔了进去。
膨胀的树根一碰到水表面就开始腐化,袁母端着盆的手抖了起来,差点没端住。
她看着那树根在水里腐化之后又闷声炸开,整盆水瞬间被染红,水面上飘起了一团团的血块,只感到眼前一阵发黑。
这时,她听见仙姑说:“她肚子里的东西我移出来了。”
移出来了?
袁母勉强睁开了眼睛,跟袁四娘一起盯着盆中血水里的漂浮物。
所以这些血块碎肉……就是三娘肚子里长的东西?
“那……”袁母忍住了一阵眩晕,颤抖着声音问,“那三娘肚子里的孩子……”
“孩子没事,等长到足月就能正常生产。”
白衣仙姑神色显得有些疲惫,看来施展这般手段对她来说也不是没有负担。
袁母回神,顿时对着她千恩万谢起来:“多谢仙姑!多谢仙姑!仙姑对我们家恩同再造,我一定为你供上长生牌位……”
袁四娘也跟着道:“日后仙姑有什么用得上我们的地方,只管吩咐,我们绝不推辞!”
白衣仙姑只是看了床上昏迷不醒的袁三娘一眼,淡淡地道:“有机会的。”
说完她就取出一方帕子擦干净了手,转身离开。
院中,吴四通等人见到门再打开,连忙上前几步。
看到仙姑,吴四通的手紧张得颤抖起来,想知道妻子如何了,但又怕从她口中听到噩耗。
幸好这时从后面跟出来的袁母见到他,立刻欢喜的大声道:“四通快!快谢谢仙姑!三娘好了——三娘治好了!”
三娘好了?吴四通脑子仿佛被人砸了一拳,空茫一片,袁母却已经上前来拉他,“快,给仙姑磕头!”
她说着自己先磕了起来,一边磕,一边没口子地说着感谢的话。
吴四通回过神,心里的喜悦有了实感,也跟着用力地磕起了头。
白衣女子依旧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他们对自己千恩万谢,等吴四通扶着袁母起身后才开口道:“照顾好你妻子。”
说完,她便跨出院门飘然而去。
等她离开之后,院子里顿时热闹起来。
人人都知道袁家的这个女儿情况有多糟,于是人人都想知道仙姑是怎么治好了袁三娘。
袁母也没有要隐瞒的意思,顿时学了起来:“仙姑就随手拿了块树根,又让我打了盆水,就把我家三娘肚子里长的东西移出来了!”
旁人不信,袁母便指着屋里道,”那东西还在水盆里,不信自己去看!”
闻言,众人露出又害怕又想看的表情,而吴四通已经迫不及待地进了屋里,见到了正受小姨子照顾的妻子。
只见她的气色好了许多,再看她的肚子,吴四通只觉得比先前好像小了一大圈。
外人在看过袁母端出的水盆之后都满足了好奇心,陆续离开了。
袁三娘还没醒,吴四通就跟妹夫用木板抬了她回家。
他们在袁四娘的夫家吃了一顿午饭,这中间袁三娘醒了,竟难得有胃口,主动提出想吃东西。
“吃东西好!想吃东西好!”袁母高兴坏了,没有假手于人,借了亲家的厨房亲自给女儿做了吃的。
吴四通看着妻子主动吃了小半碗饭,又喝了半碗汤,像是真的好全了。
等到日头没有那么猛烈的时候,吴四通才再一次把妻子抱回了驴车上,赶着驴车回村。
袁三娘清醒着,人显得很有精神。
在吴四通赶车的时候,她一路都在跟他说话,这让吴四通的嘴角一直没有下去过。
而在他离开后不久,大黄村的村民就听到了马蹄声。
生活在边关的百姓对这马蹄声并不陌生,每当有飞快的马蹄声响起的时候,就意味着军队的人来了。
他们有时是来征丁,有时是来宣传上面的政策,只不过都不是眼下这个时间。
刚从小女儿家出来,挎着篮子准备回家的袁母也停下了脚步,和小女儿一起看着进入村子的队伍:“这是?”
这是一支二十人的小队,一来到村口便跳下来一人,敲响了村口的榕树上挂着的铜锣。
哐哐哐哐哐,响亮的锣声瞬间传遍了大黄村,把村民们陆续地吸引了过来。
敲响铜锣的军士站在石台上,一见人被吸引过来了便高声道:“三日后城外举办义诊了,大家有病没病都去看一看!”
义诊?村民们都感到了新鲜,他们在边关生活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听说城里要办义诊。
只是他们这儿离城里远,坐车去还好,要是靠双腿走,那得走上三四个时辰。
因此就算听到说有义诊,大家也不是很动心,只七嘴八舌地道:
“庄稼人哪有那么金贵,还特意去城里看病。”
“就是,要去城里怪远的,我家也就年节的时候去一趟。”
跟着这支队伍跑了大半天的厉王和陈松意也不是第一次听村民这样说了,直到人群里有个小孩懵懂地问他娘亲:“娘亲,城里的大夫比仙姑还厉害吗?”
她取药包的动作一顿,抬头看向了身旁的人,两人眼中浮现出同样的光芒——
找到了。
第 308 章
在抵达这个村子之前, 他们就已经去了两个村庄,在那里都不同程度地发现了无垢教的活动痕迹。
尽管天罡卫抢占了靠近赵家村的高风险区域,将相对安全的路线留给了两人, 但事实证明只要两人还在一起, 那最快找到目标的就只能是他们。
近似催眠的手段, 微弱的道术痕迹, 这些都是无垢圣母的风格。
只是对方那几次出手只给村民治愈了疾病,并没有索要报酬,也没有再回来, 所以陈松意才不能完全确定那就是无垢圣母——
直到现在,孩子稚气的问题引来了村民们的狂热回应:“那还用说吗?肯定是仙姑厉害啊!”
“就是, 上午她只是一碰你三舅婆, 你三舅婆心口就不疼了。还有你二婶娘家的人,特地一大早从隔壁村过来,不就是因为仙姑厉害吗?”
“那媳妇那肚子里长的东西, 说是看了好多大夫都没办法拿掉吧?仙姑还不是伸手一碰就好了。”
“我看我们也是不用去什么义诊了, 有什么病等仙姑来, 求仙姑就好了。”
“哐哐哐哐哐——!!!”
见村民陷入自顾自的话题中, 狂热地吹捧着某位仙姑,先前敲响铜锣的军士连忙再次敲响了手中的锣。
等锣声抓回了他们的注意力, 带队的队长这才皱着眉训斥道:“你们懂什么!这次来义诊的可不是普通郎中, 那是少将军请来的太医!还亏少将军和少夫人体恤, 这次义诊不光不收你们的诊金,还不用药钱!
“你们去城里难道就空着手去?少将军可是说了, 办义诊这几天不收入城费!
“我们这几百号弟兄去周围村子宣传, 这次去的人一定不会少。你们去的时候挑点吃食就在城外卖了,手上不就有钱了?想买什么不能买?”
听到看病进城都不要钱, 走一趟甚至还可以赚钱,村民们心中的天平顿时向义诊倾斜了。
有人低声道:“太医啊,那可是给皇帝老爷跟贵人娘娘看病的大人,跟仙姑比肯定也差不了了。”
见他们不再吵了,带队的队长神色这才缓和下来。
而已经锁定了先前说话那几人的陈松意则立刻跟萧应离配合,两人开始分发起了草药包:“这些是我们游太医配好的药包,有清心安神的功效。”
药包一出,村民们心中对这位太医顿时就更有好感了。
拿到药包的一个妇人将它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有些惊讶地道:“这袋子我进城的时候见过,一个要两文钱呢!”
易容成一个面目平凡的高大青年的厉王拿着装有药包的布袋,跟在陈松意身后,顺势宣扬起了游天医治过的病例:“游大人最擅长医治的就是疑难杂症,要是有得了怪病的,这次一定要去。”
他那天生就叫人信服的能力在此时也发挥了作用,叫村民们听得都十分意动,转头又见到跟过来看热闹的袁母,只道:“可惜你家大女儿已经被仙姑治好了,要不然完全可以去找游太医看一看啊。”
袁母闻言只是陪着扯了扯嘴角,倒不觉得有什么可惜的,不过却见到那分发药包的少年人停在了自己面前,抬手将两只药包塞给了自己。
那少年望着自己,里面有着跟年纪不相符的沉稳,像是好奇地问了一句:“您女儿得的是什么怪病?”
……
……
天刚刚暗下,村里的家家户户冒起了炊烟。
趁着夕阳最后的一点余光,吴四通赶着驴车回到了家。
将妻子安置好以后,他就去厨房做好了饭端进来。
袁三娘已经可以靠着床头自己进食了,吴四通看着她,脸上一直带着笑容。
等吃完晚饭之后,他打来热水给妻子擦洗,看她陷入沉睡,这才起身去洗刷碗筷。
刷着手里的碗,吴四通还在畅想未来的时候,就被屋里传来的痛苦声音给惊醒。
他连忙丢下碗冲进去,就见到本来应该在安睡的妻子呻.吟着,身下正在渗出一滩血。
“四哥……”袁三娘痛苦地道,“四哥……我肚子好痛,好像要生了……”
吴四通仿佛被一道雷劈中,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怎么会这么快?!
第 309 章
在吴家乱起来的时候——
由二十来人组成的队伍也离开了大黄村, 启程前往下一个村落。
“我大女儿身怀六甲,肚子里却长了个东西,看了许多大夫都束手无策。
“因为我这小女儿产后不调由仙姑治好了, 我才想着能不能死马当做活马医, 让我大女婿带着她过来。”
“仙姑是真正的菩萨心肠, 一出手就把我大女儿治好了, 还不收诊金。
“她怎么治的?我就是看她用仙术把我大女儿肚子里长的东西转移出来,却没有伤到孩子。”
“那仙术是怎样的我也不懂……就看到仙姑手里拿的树根鼓胀起来,一放进热水里就变成了血。”
“我那大女儿现在已经跟大女婿回去了, 他们住在张家村。”
失去热度的夕阳下,陈松意耳边回荡着袁母的话。
她手握缰绳, 于马背上沉思着, 厉王就行在她的身边,他们要去的下一站正是张家村。
对于队伍中的其他军士来说,在外奔跑了快一天, 去了几个村子宣传效果都不错, 他们也就松懈了下来, 整个队伍中唯一还绷紧着精神的就只有她一个了。
因为她需要想明白无垢圣母这些举动背后的动机。
道术的世界, 普通人不曾涉及,就无法理解这些人的行为。
探寻对方的目的, 这是她的责任。
萧应离的目光不时飘向她易容后的侧脸上, 他没有像旁的军士一样松懈, 也不像少女这样紧绷。
他就像是游离在这两种状态之外的旁观者,准备随时应对, 让她得以全神贯注去思考。
陈松意眼前浮现出当日进入山腹后看到的场景, 想道:“无垢教在蜀中搜寻特殊生辰的孩童,是为了炼制山腹里的那些东西。虽然他们在撤走的时候炸了血池, 把里面的东西搬了个清空,但是在青龙寨试图拖延军队的时候却放出过一批残次品……”
像那种没有自己的思维,犹如行尸走肉一样的东西,不是无垢圣母想要炼制的最终形态。
她要炼制的东西,应该是想要达到草原王庭培养出的刺客的程度,只是炼制的过程缩短,更加速成。
“来到边关之后,她定然改进了炼制方法。”
“如果炼制的原料不变,依然是那些身体素质极佳的狂热信徒,那改变就是炼制里的其他环节……”——比如阵法,比如那些出生时辰特殊的孩童。
陈松意脑海中又再浮现出一叠白纸黑字,那是薛灵音的手下收集来的孩童资料。
那些被掳走的孩童生辰、性别、特征,都详细地罗列在上面,他们正是通过这样的方式确定了那些孩子被掳走的原因。
在蜀中那样的大郡,想要集齐这么多生辰特殊的孩童,无垢教这样的庞然大物都需要耗费数月时间,眼下他们断肢求存,只带着剩下一部分人逃到边关来,隐匿在边城周围,不可能再在同样的时间里找到可用的幼童。
对无垢圣母来说,那些孩童跟用来炼制的教徒一样都是消耗品,在炼制的时候不可能没有折损,她总是要补充的。
狂热的教徒易得,像刚才那个村子的人就已经有了信徒的雏形,可生辰特殊的孩童该怎么找?
陈松意让自己处在对方的位置上,用无垢圣母的方式去看待事情,思考着可以用的手段。
一是派出足够的人手辐射往周边,故技重施,广泛撒网,找到合适的幼童。
但这一点不现实,因为她手上已经没有这么多可用的人,而张军龙也不会同意他们如此明目张胆在自己的地界上活动。
那么就只剩下另一条路,自己来制造这种特殊的必需品。
只要周边有孕妇,只要有合适的日子,无垢圣母就可以迅速制造出她要的生辰特殊的婴儿。
眼前的迷雾拨开了,陈松意顿时明白他们前面经过的那两个村子为什么她去过,却没有在那里出手——因为那两个村子里没有孕妇。
没有她所要的材料,所以她后面也没有再回去。
而今日她在大黄村碰到的这个孕妇,她已经怀胎七月有余,对无垢圣母来说,她肚子里的胎儿是可以摘取的果子了。
顿时,陈松意的脑海中再次浮现出了那些被掳走的孩童生辰,左手也隐蔽地掐算了起来。
很快,她的手指顿住了,目光变得凝重起来。
一直在留意她的萧应离就见她从那种思索的状态中抽离出来,在马背上转头看向了自己。
两人的视线在斜阳的昏黄光线中一对上,他就知道她得出结果了。
“今夜戌时。”陈松意以传音入密的方式,将自己算出的结果告知了他,“最晚不会超过亥时,她必定会出现在张家村,在那孕妇分娩的时候去带走孩子。”
戌时,萧应离闻言,立刻抬头看了眼天色。
眼下的时辰已经离戌时不远了,从这里去张家村快马加鞭也要将近一个时辰,如果想趁这个机会截住目标,他们就必须全速赶路。
“你在这里,我去说服他们。”
他干脆地留下这一句话,就一夹马腹从队伍中间脱离,去了前方队长所在处。
他离去之后,陈松意依旧维持着原本前进的速度。
她没有担心,也没有跟上去要帮着说服带队队长,因为这天下没有比厉王更高明的说客了。
若他不是大齐的边军统帅,而是做大齐的典客,出使去说服周边那些小国部落归心,他的功绩只怕也不会弱于如今。
上兵伐谋,中者伐交,下者伐兵,他是超越了前人的统帅,不存在任何短板。
很快,这支原本在夕阳的余晖下行走的松散队伍就全速奔跑了起来。
马蹄飞踏,在路上溅起一片烟尘,将大黄村远远地抛在身后,在被夕阳照得血红的道路上奔向目标。
张家村,吴家的院子里传出女子痛苦的声音。
吴四通站在自家的院子里,这总是空荡荡的院子现在有了许多人。
有人在他家的厨房里忙着烧水,有妇人端着烧开的热水和干净的布巾,一趟一趟地往屋里送去。
那点亮了灯的房屋里,窗上映出很多忙碌的身影,都是从村里过来帮忙的妇人。
袁三娘发动得突然,要去邻村请稳婆已经来不及了,因此吴四通把她安置好以后就跑出去请了村里的周二嫂子来。
周二嫂虽然不懂医术,但却生养了几胎,而且每一个孩子都立住了,村里的妇人生产的时候如果来不及请稳婆,就会去请她来帮忙。
吴四通一上门,她就立刻放下手里的活计跟他过来了。
等进了屋,她上手一摸袁三娘的肚子,果然是要生了,又听说她肚子里长的要命东西已经去了,应当能顺利生产,她心里就有了些底气。
她先宽慰了袁三娘,又让吴四通再去请几个妇人过来帮忙,嘱咐他要烧好足够的热水。
等吴四通走了之后,她就握住了袁三娘的手,认真地对她说:“老话说七活八不活,这孩子在你肚子里呆足了七个月,生下来会养活的。而且你没力气,现在孩子小,好生,没事的。”
袁三娘被她说动了,忍着痛苦点了点头,然后开始随着她的指挥调息,准备用力。
吴四通在村里跑了一圈,把周家嫂子说的那几人都请了过来,厨房里的热水也烧好了,他原本想去送,但是却被挡在了外面。
挡住他的妇人麻利地接过热水:“产房男人不能进,你留在外面。”说完端着水和毛巾进去了。
从家里过来的周二郎一进院门就看到了呆站在原地的吴四通,只上前安慰道:“女人生孩子都是要在鬼门关走一遭的,这不过是早了点,别慌。”
吴四通没有说话,心中却逐渐浮现出后悔的情绪来。
如果今日没去大黄村,而是直接去了城里,说不定就不是这样的结果了……
就在这时,屋里传来一声惊叫,却是来帮忙接生的妇人发出的。
吴四通猛地抬头,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他的身体比脑子更快,闷头就往产房里冲,等周二郎把他按住的时候,他的脚已经迈过了门槛。
“四通冷静!你这时候进去能做什么?!”
别说产房让不让男人进去,就说里面正乱着,空间又小,多一个人怕是都转不过身。
吴四通扭头,双眼通红:“我——!”
他管不了那么多了,他就想进去看着,他就怕见不到妻子最后一面。
然而这时里面的动静已经没有了,很快,周二嫂子抱着一个襁褓出来。
她的神色很是沉重,看得吴四通忘了挣扎,她来到吴四通面前,低声道:“四通,看一眼你的儿子吧。”
吴四通机械地低头,看着这个明显是死胎的婴儿,明明都说七活八不活,可他却没能活下来。
周家嫂子看他双眼盯在孩子的脸上,怕他伤了心神,于是用襁褓的布把孩子遮了起来:“三娘的血有些止不住。”
吴四通从孩子是个死胎的事实中回神,就听到这么一句,整个人仿佛萎顿下去。
周家嫂子虽然不忍,但还是说了下去,“你要有准备……”
“不行。”一片令人窒息的安静中,吴四通憋出了两个字,“我要带她进城,我要带她去求医!”
没人提醒他现在是晚上,城门已经关了,也没人阻拦,很快吴四通就抱着妻子上了驴车。
袁三娘被包得比白天更严实,失血过多的脸白得像纸,闭着眼睛躺在那里,呼吸微弱。
吴四通知道城门夜晚是关闭的,他只希望今晚在城门当职的有自己的兄弟,可以让他进城,或者请大夫出来。
第 310 章
夭折的孩子不会大办丧事, 所以吴四通前脚刚离开,周二郎就从妻子那里接过了死胎,带去村子后面的坟地, 在吴四通爹娘的坟边刨了个坑埋了下去。
“吴叔吴婶, 这孩子没能留住, 你们好好照看他。四通送他妻子去城里找大夫了, 你们保佑她没事吧。”他一边说着,一边在坟前给这孩子烧了一刀黄纸,然后叹了口气, 就从这里离开了。
在他离开之后,坟地里又恢复了安静, 只剩下坟冢前烧干净的黄纸还有一点火星。
黑暗中缓缓地走出了一双素白色的女子绣鞋, 踩灭了这点火星,停在了那座新立的小坟包前。
……
……
夜晚的乡路上,有一群持着火把的人在朝着这个方向来。
这支做着边军打扮的队伍, 正是被萧应离说服全速赶往张家村的宣传小队。
今天的天气并不算不好, 虽然乌云蔽月, 能见度低, 可人人手中都准备了火把。
就在队伍全速前进的时候,在前方探路的军士忽然传回警示:“前面有车!”
陈松意的夜视能力极佳, 一下就看到了前方路上匆匆朝他们而来的牛车, 并捕捉到了风中的血腥气。
她的心沉了一沉, 看来还是来晚了一步,但她依然对萧应离道:“我过去看一看。”
话音落下, 她就脱离了队伍, 朝着那个方向策马而去。
马蹄声传来,满脸焦急地驱赶牛车的吴四通见到对面竟然过来了一支队伍, 心中同样有些慌。
不过当他看到来人身上的装束时,心就又安定下来——是边军同袍!
跟负责探路的军士差不多同时跑过来的陈松意就见对方停下了车,对着他们高声报上了姓名:“前面的兄弟!我是吴四通,曾是方偏将手下的什长!我妻子因为早产流血不止,我要带她去进城求医!能不能让我过去?”
吴四通?
听到这个名字,探路的军士将手中的火把往前一伸,看到了他那只受伤的眼睛,立刻叫道:“吴四哥!是我,我是大才!”
而陈松意已经策马到了近前,翻身下马,单刀直入:“我懂医术,让我给她看看。”
名叫郭大才的军士也连忙道:“吴四哥,这小兄弟是游太医的弟子,快让他给嫂子看看!”
听到“游太医的弟子”这几个字,吴四通只感到绝处逢生,没有丝毫阻拦的意思。
陈松意没有多话,把拿着的火把给了吴四通,就拉下了被子去看昏迷的袁三娘。
只见她虽然年轻,却形容枯槁,因为刚刚生产过,更是气血两亏。
她再伸手去被子里一摸,里面的血已经打湿了一大片,情势正是危急。
尽管现在她最应该做的是赶到张家村去守无垢圣母,可陈松意也不能看着一条人命在自己面前没了。
她立刻开始了施救,一边问吴四通:“她是什么时候发动生产的,生产之前有什么异常。”
吴四通声音嘶哑地回答了,伴随他的话,陈松意开始了下针。
“我先用金针给她止血,吊住她的性命好撑到游大人面前。你去我的同伴那里,向他要切好的参片。”
“我去!”
郭大才立刻道,说完将火把也塞给了吴四通,让他给陈松意照明。
借着火光,陈松意开始不断地落针,辅以真气刺激袁三娘几乎枯竭的生机。
而队伍中萧应离听完郭大才的话,立刻便道:“我送过去。”
能被厉王带在身上的参片自然不是普通的参,袁三娘一含住气就强了许多。
陈松意继续下针,金针落下,尾部却在空气中震颤不止。
不管是举着火把的吴四通还是逐渐围过来的众人看到这一幕,都是大气也不敢喘。
萧应离注意到了,明明更深露重,在给袁三娘行针的她额头上却冒出了汗。
渐渐的,原本气息渐弱的袁三娘情况好像稳住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吴四通看到妻子的脸上稍微恢复了一点血色。
终于,针彻底行完了,陈松意将被子重新给她裹上。
在她身上,陈松意感觉到的道术残留前所未有的清晰。
她直起身来,没有停顿就翻身上马:“针不要动,立刻送她去城中找游大人。”
说完留下一句“我先去前面”,就策马离去,吴四通甚至没来得及道谢。
众人不知他为什么跑这么快,萧应离却知她是要前去截住无垢圣母。
他只自然地解释道:“她是急着去看那孩子,或许还能救回来。”
带队的队长姓李,他让人给吴四通换了匹马,又派了一人和他一起前往城中求医。
等看他们上路之后,他才对着萧应离低声道:“果然萧兄弟说得对,升斗小民多轻信神棍,我们不早点来把人抓住确实不行啊……”
袁三娘的生产在入夜后掀起了波澜,即便是在吴四通驾车带她离开之后,村子里的灯火也没有熄灭,还有很多人停留在吴家的院子里。
因此,当村外马蹄声传来的时候,很多人都听到了,村民心中生出疑惑,纷纷走出来看,就见到一人一骑从村口的方向进来。
见来的是个普通少年,看着十六七岁,众人心中的警惕少了几分,但还是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他们村。
而陈松意一来,目光就锁定在了最多人聚集的吴家,下了马朝着这里走来,看到手上血腥味未散的妇人,便知道她们是先前替袁三娘接生的人。
她因为刚才给袁三娘行针止血,手上身上也不免沾染了血迹,一同几名妇人说明来意,她们的脸上顿时露出了惊讶之色:“小哥是游太医的弟子?游太医还要和几家药堂的大夫一起开义诊,让了边军来宣传?”
游太医他们当然是知道的,张老三的娘就是这位从京城来的年轻太医治好的。
“这真是太好了,唉!要是四通跟三娘早点知道,也就不会往大黄村跑一趟,更不会动了胎气,生出这么多事……”
“那游太医他们白天在义诊,四通现在过去,应当也能求动游太医吧?”
听完她们的话,陈松意才开口:“刚才我在路上碰到她了,给她先扎针止了血,但听说她的孩子不足月就出生,生下来就夭折了,才先一步赶过来,看还有没有得救——不知那孩子现在在哪里?”
那孩子既是早产,又是生下来就没有气息,而且还是生在没有大夫的村子里,自然不会有人还抱有希望,可哪里想到夜里会来了这么一群人,里面还有那位游太医的弟子?
周二郎立刻站出来道:“是我埋的,我带你去。”
村里的火把是现成的,拿上就走,村里的好些人都跟着一起去了。
等队伍里剩下的人赶到时,村里已经空了大半,而有陈松意的预告,剩下的村民知道他们是来宣传义诊的,全都很热情。
于是,奔波了一天的众人就先在几个村民家安顿下来,负责给村民解惑,也分发一些草药包。
而萧应离没有停留,问清陈松意的去向后,就打算过去,带队的李队长见状连忙道:“等等我萧兄弟,我也过去看看。”
张家村的坟地跟村子隔着一条小溪,坟冢周围生着一棵棵枯树,夜晚过来的时候还是很渗人的。
然而一堆人过来,还带着火把,胆气一壮,就显得没那么恐怖了。
“到了,就在前面。”
眼看目的地快到了,周二郎低声道,“孩子我连襁褓一起,就埋在那儿。”
同行村民的情绪都有些激动,因为期待着奇迹发生。
然而陈松意看到那个新添的坟包,心中已经有了预感——里面的死胎不见了。
在火把的照耀下,众人远远就能看到吴家父母的坟前泥土有被翻过的痕迹。
那一块土都还是新鲜湿润的,非常好认,周二郎一来就跟几个村人立刻开始用手刨土。
把孩子埋下去的时候,因为怕埋得太浅会被野兽拖出来吃了,所以他挖的坑比较深。
可是他们几个人努力挖了半天,挖出的坑深度都已经超过了他先前挖的,里面却什么也没有。
看着这一幕的村民后背冒起了白毛汗,从原本的激动变为了惊恐。
为什么那个夭折的孩子不见了?
“没有,怎么会没有呢?”
周二郎的声音有些焦急,手上还止不住继续往下挖,“我明明就把孩子埋在这里的,怎么会不见了?”
“会不会是你记错了,埋在别的位置了?”
有好几个不信邪的村民也下了场,上手跟着他一起挖,掘地三尺要把那个襁褓挖出来。
可不管他们往下挖多深,都见不到半块布,那埋下去的孩子不见了。
厉王殿下和李队长刚跟着村民过来就听到了这个消息,而他目光在人群中一扫,果然,陈松意也不见了。
没有月亮的夜晚,山林中传出格外阴森的鸟叫,叫人头皮发麻。
一个高大的人影在黑暗中犹如野兽奔行,他手臂下一边夹着两个襁褓,另一边夹着一个,奔跑起来丝毫不影响他的速度。
一奔入林中,他就像是一滴雨落进了池塘里,转瞬不见了踪影。
而林中一株高大的树下,身穿白色衣衫,同样抱着一个襁褓的无垢圣母正等在那里。
黑暗干扰不了她的视线,在她的眼眸里清晰地映出那个朝自己奔来的高大身影。
她的视线微微向下,看到了他抱来的三个婴儿,每一个都跟自己怀中的这个婴儿有着相同的气息——
那是死亡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