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51 章
天阁。
群山依旧云雾缭绕, 看不清修建在山巅的仙人居所。
山脚的村庄在鸡鸣之后从沉寂中复苏,渐渐变得热闹起来。
他们的村庄坐落得离镇子远,生活平静, 没有什么波澜, 唯有那年山上夜晚的惊变, 才是他们这几年记忆当中最难以忘却的一次。
那一夜后, 山上的仙人们都下来了,山巅的云雾散去,群山的灵气仿佛随着居住的仙人离去而散开, 直到很长时间之后,仙人们才又回到了山中, 那片山峰才恢复到了村民们熟悉的样子。
而除了那一回, 就算是边关和草原打得最激烈的时候,村子里他们的生活也没有受到波及。
村民们是在三四年前听到边关对草原全面开战的,朝廷调集粮草兵马, 在厉王的带领下同他们打了快一年, 彻底击溃了草原人。
眼下草原王庭的领土已经变成了大齐的一部分, 王朝的疆域增加了四分之一, 地图上添了几个行省,有了更多的马场, 草原上曾经的霸主可以说已经不复存在。对生活在边关的齐人来说, 这影响重大。
除了他们以外, 其他地方的百姓这几年生活变化也很大。首先是有了各种好用的工具,从农具到坐具, 从车具到织机, 许多或新式或改良的制品改变了他们的生活。
其次,纸变得便宜了, 印刷的速度快了,市面上流通的书多了,价格只有不到从前的三分之一。
买得起书的人多了,带来最直接的影响就是下层的普通人家能读书的变多了。
村里的夫子说了,读书能开智,他们一代一代这样读下去,人就会变得越来越聪明。
而他们所耕种的麦种、稻种也和几年前不一样了,朝廷发下来的这些新种子在他们的土地上适应了一两年之后,就表现出了适应环境的特性跟高产。如今在他们村子里,即便是最贫困的那一家日子也好过了,家中不说顿顿都能吃上白面,起码两日能吃三回,不时还能见荤腥。
朝廷不光给了他们种子,因为土地不够停了好些年的分田也补上了,村子里的成丁都分到了该分到的地。
然后就是修桥、铺路、盖房,哪怕是村里最穷困的人家房屋都重新修缮过了一回,用料实在,修得宽敞又结实。
村子里现在每年每家都要派人去服徭役,主要修的就是他们村子外出要走的桥和路,去服役的人回来说了,县衙低价卖给他们修建房屋的材料就是用来修桥铺路的特殊灰浆。
据说这种灰浆出自厉王殿下的封地,从前都是专门供给边关,用来修筑城墙抵御外敌,干得非常快,用来垒砖修墙无比坚固。
以前这些灰浆再好也只能紧着边关,他们都没见过,但现在不用打仗了,他们这些普通人也能够用它来修建房屋,抵抗风雨。
而边关战事结束,他们村里好几户去服兵役的人家的孩子也回来了,阖家团圆,很是热闹地过了一个好年。
吃饱穿暖,有屋有田,还有高产的粮食,村民们都觉得自己的生活不能更好了,但却发现竟然还能更好。
从去年开始他们看病也简单了,原本生了病只能在村里熬着或是在田间采些药煮了吃,如今各乡都有了大夫,每旬都会到他们村子来给他们看病,收的诊金跟药费都比外面的药铺便宜。
据说这是因为朝廷打赢了草原人,收归了他们所有的资产,所以才有了钱,而圣上怜惜他们这些百姓,所以拨了专门的款项设立地方医署给他们看病。
这一场胜仗带来的好处,真是数也数不清。
至于他们分到的田地是如何从无变有的,里正说了,这是因为厉王殿下把他的王陵选址定在了草原那边的行省,迁了中原的好些世家大族过去给他修王陵。
这些他们可以理解,生死大事,就是在他们民间也是活着的时候就开始给自己攒寿材、选墓地,何况是厉王殿下这样的天潢贵胄,自然要修得堂皇些。
而那些原本在当地经营日久、根深蒂固,吞没了数不清的土地,隐下了无数民户的世家被迁到了那里去,他们吞并的土地却不能一起带走,就这样被收了回来,再重新给他们这些普通百姓分发了。若非如此,就算他们得到了新的良种,也没有足够多的土地能耕种,绝对不会有现在的好收成,好光景。
里正还说了朝廷的各种改制,作为一辈子都在山脚下没有走出去的村民,他们听不懂。
里正自己其实也说不清,只是告诉他们这些原本都应该很难实现,但在摧毁了草原王庭的气势下,还有过去这几年有很多工具、很多新的人才涌现的情况下,朝廷才一口气都做到了。
他们是赶上了好时候,分到了田地,分到了各种工具跟高产的粮种,还有机会看病——不是谁都有这么好命的,里正总结道。
村民们十分认同他说的这些,不过私下里他们也觉得这次变化不光和厉王殿下打赢了这场仗,收服了草原王庭有关,应该也和几年前山上的仙人下山那次有关。
“你们想,那么多的好东西以前从来没出现过,忽然一下子就都冒出来了,还能送到我们手上,一定是仙人们从山上带下来的!”
“没错,一定也是这样!不然那么多好东西不是仙人所赐,那些贵人们怎么会愿意分到我们这些普通人手里,而不是自己紧紧攥着。”
那可都是能改换门庭,能够传世立家的好东西,换了是凡人,一定会自己把控着,怎么会那么大方的给天下人?
而且山上的仙人们离开之后又再回来,他们就不像从前那样只待在山上一直不下来了,还挺常从他们村子经过,偶尔还会给他们看病。
有一回,那位来乡里给他们看病的大夫遇到了仙人,认出了他们的身份,立刻行了大礼。
据大夫说,他们这些医者都是得到了仙山之上的医书传授,医术才如此突飞猛进,否则他一辈子也就是个普通的游方郎中,只能看些寻常的病症,哪能有机会吃上官家饭。
大夫都这么说了,哪还有假?
没有山上的仙人馈赠,他们是绝对过不上如今的好日子的。
从能这样看上病开始,大家就觉得像做梦一样,这样的日子他们只在历经过前朝最富庶、最繁华时候的老人口中听到过,甚至感觉有些地方还比不上他们如今过的光景。
他们都隐隐感觉到了,自己正在越过那个最好的时节,朝着一个更宏大、更光明的盛世接近。
天公也作美,在风调雨顺中,他们又过了一年。
眼下正值新春,是村子要祭祀的时候,祭品比起前几年要更丰富了。而除了在村子里祭拜祖先,这几年他们也增添了新的祭祀环节,就是每年的年初三会由村长带着村里的青壮和孩童往仙山上去,去向山上的仙人进行供奉,让他们看看今年的收获。
年初三一清早,祭祀的队伍就出发了,清晨的仙山还是那般云雾缭绕,但在众人眼中却再没有像从前那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
村长年尾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现在还在家里休养,今年是由他的儿子带队上山。
人群里有个四五岁的小姑娘,她是村长的小孙女,今年是第一年跟着父兄上山。虽是第一次,她却并不害怕,一路上边走边看,手里还捏着一个玉雕,喜爱地把玩。
走在旁边的中年人抬着供桌一角,看了女儿一眼,见她牢牢地攥紧那个玉雕,还有根红绳把它系在了她的手腕上丢不了,这才放心。
小女孩因为第一次上山而兴奋,又有一部分心神专注在手中的玉雕上,没有注意其他,但她的哥哥们却不是第一次来了。
两个半大少年手中捧着篮子跟香炉,在听到从远处传来的车轮转动声和马蹄声时都精神一振,朝着那个方向看去,有些兴奋地道:“来了来了,那辆马车果然来了!”“爹,你看,那辆马车今年也来了。”
他们村子虽然修了桥铺了路,但因为地处偏僻,一年到头除了来劝课农桑的县令来的时候是见不到什么马车的,所以每年上山前后看到这辆马车,孩子们都会兴奋一阵——因为这马车一看就和他们村里熟悉的车具不一样,里面坐着的人应该也很不凡。
不过可惜的是,每年他们都只看到马车来去,却没有机会见到车主人的庐山真面目,更不知道这样的贵人来他们这里是要做什么。
不只是这两个半大少年,这次上山的许多青壮也都不由地停下脚步,看向越来越近的马车,想着里面坐着的会是什么人。
马车逐渐靠近上山的入口,速度也逐渐放缓,最终停了下来。坐在车辕上驾马的青年看着那群准备上山的村民,手握缰绳,微微转头对着车厢说了一句:“殿——咳,公子,到了。”
坐在车厢里的人睁开了眼睛。
还是春寒料峭的时候,他身上穿的衣服却并不厚,同几年前相比,这金相玉质,仿佛身在车厢里也泛着微光的俊美面孔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更多了几分成熟。
他没有动,像是平复了一下心情,这才道:“走,我们下去。”
第 352 章
村民们就看到车辕上坐着的青年站到了地上, 接着帘子一动,马车里的人出来了。
待见到马车里出来的贵人的时候,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下意识在心里赞叹了一声来人的姿容和贵气。哪怕是还在最不识美丑的年纪的小姑娘都把注意力从自己手中移开了, 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她的哥哥在旁兴奋地道:“爹!这位贵人看起来好贵气啊!”
但又不单纯是贵气, 在他身上还有种令人折服的气质, 仿佛他一出现,世间所有的光芒就都汇聚到了他身上。
在他们看过的话本里那些可以领兵打仗驰骋沙场的大英雄,应该就是这个样子吧?
“小孩子少多嘴。”
他爹做了个噤声的表情, 虽然他也很认同儿子的话,但贵人哪里是他们这样的小老百姓可以评判的?
而且, 他在心中暗暗比较了一下, 觉得这个年年来这里,他们却年年都没有见过的贵人比自己见过一面的刺史大人还不知要更贵气多少。
这说明什么?说明他的来头只会比刺史只大不小。
然而儿子是住嘴了,小女儿稚气的声音却在旁响起。
她问道:“爹, 像贵人这么厉害的人, 也还有事情要求仙人吗?”
她爹空不出手来捂她的嘴, 带着常衍走到了不远处的厉王已经听见了孩子的童言稚语, 看到村民们脸上因这句童言而起的惶恐。
他没有在意,只是微微地笑了一下, 对为首的中年人点了点头, 然后就走在前面, 朝山上去了。
见他没有同自己的女儿计较,中年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然后抬着桌子对站在原地不动的队伍说道:“还站在这里做什么, 赶紧上去了!”
于是,停在山脚下的一行人这才带着各自的东西, 往他们每年都要来一次的半山腰处走。
厉王走在前面,看着眼前的草木在春寒之后发出新绿。
从边关一战,她上了棋盘,用自己的命去换取胜机,破了道人的局之后,已经过去快五年了。
决战时,他亲眼看着自己刺出的那一戟洞穿了她的心口,萧应离原本以为她会就此死去,自己无论如何也没有机会再见她,但却在交战结束之后听到她并没有死。
道人身亡,棋局被破之后,天阁阁主发现她还有一丝生机不灭,于是和在身边的游天跟已经耗尽修为的麒麟先生一起把人带回了天阁医治。
在这之后,他就再没有她的消息。
直到彻底打服了草原人,破了草原王庭,扩张了大齐的疆土,将一群不安分的世家赶到那里去给自己修王陵以后,他才来到这里。
之后不管中原如何动荡,朝中改制在忙,他都会在每年的这个时候来。
春天正是万物复苏的季节,沉睡在天之极的她也最有可能在这个时候苏醒。
虽然来了几年就失望了几年,但等到新的一年,萧应离依旧来了。
两拨人在拓宽后的山道上行走,还没到半山腰,后面的村民就见到从云雾中走出来一人,对前方的那位贵人颇为恭敬地邀请他上山。
果然,身份不同在仙山上的待遇都不同。那握着玉雕的小女孩站在人群当中,看着前面的贵人跟着来接他的年轻道童朝着云雾深处走,眨眼间就消失在了他们面前。
云深雾绕,在走了一段,离开了村民视野之后,脚下的山阶就变得陡峭起来。只不过对三人来说这都不算什么,他们就这样在山间的白雾中一直行走,走到时间都失去了概念,终于来到了天阁所在。
同往年一样,来到这里,厉王要先去见的是天阁之主。山巅的温度已经比山脚下冷,但陈松意所沉眠的天之极比这里更高,更冷。
在被引入容镜所在的主殿时,厉王透过旁边的窗,朝着天之极所在的方向看去。
那里极冷,人迹罕至,不会让她的伤口恶化,在低温下还能减少她身体的消耗,给他们更多时间找办法来救她。
据说把她带回来之后,前面三年天阁都是在想办法修补她的伤口。
那样的伤势明明是不可能长好的,但他们也修补成功了。
修补完之后,就是等她醒,然而谁也不知她什么时候会醒。
对整个朝堂来说,这位永安侯都像是划过天际的流星,于黑暗中闪耀乍现,力挽天倾,最后又那样陡然坠落。
比起麒麟先生,他的这个弟子更像是历劫的仙人,横空出世,扭转乾坤,然后完成了使命就走了。
流星再璀璨,出现的时间却短暂,很快会被世人遗忘,但厉王不想让她被人遗忘,而朝中有很多人同他一样,也不想让她被人遗忘。所以朝廷这几年都在为她立书作传,将她曾经做过的那些事被写在了书中,包括最后一战,全都写成了传记,写成了传颂的话本。现在虽然她仍在天阁之上沉睡,但大齐境内境外知道她的人却更多了。
“这也是希望有更多人能记住她,能够锚定她,让她回来得更快。”
当时麒麟先生对他说的话言犹在耳,厉王始终记得,也因此怀抱希望。
只是这样一来,她的状况自然瞒不了她的家人。陈家在京中扎根,陈寄羽已经外放结束归来,入了门下省,回到京中和父母团聚,一家人就住在她的府邸中。
陈母带着养女在京中经营饭馆,陈父在司农寺担任了一个小官,依旧是在进行良种的改进培育,尽管因为女儿而尽受优待,但全家人却都活得很低调。
虽然当初陈松意在战场上的消息是传回来,就算传话回来的人有意隐瞒,陈家也知道她醒来的机会并不大。
陈寄羽原本经过想在任期结束后继续外放,配合朝中改制和厉王迁徙世家一起更深入地清理那些世家的根系,但因为妹妹在战场上几乎是确定身死,考虑到父母和年纪尚幼的义妹,所以三年之后他还是结束外放回到了京中。
不过,陈家人都默契的不去想松意可能回不来了这件事,依然在期待中度过每一天。他们没有给她立牌位,没有祭祀,只要一天没有确定的消息传回来,他们就会继续等下去。
逢年过节的时候,家宴上照样会给她留下位置,就等着哪一天他们回来就会看到她在门外出现,健健康康,完完整整,然后一家团圆。
而在击溃了草原王庭,将它变成了大齐的领土之后,厉王就没有再常年留在边关或是封地,起码在大朝会上朝臣都会看到他出现。
和草原人彻底开战的那一年,厉王就二十七了,现在过去几年,他早已经年过而立。
眼下长子身体恢复康健,朝着一代明君发展,后宫也算清静,几个皇子都显出了峥嵘,景帝虽然身体恢复过来了,但却也已经立下了太子,朝纲稳固,再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太后唯一放不下的就剩下幼子的婚事。
她原本还是想催厉王的,但见他回来之后,年年新年都往外去,显然这么多年他所动心的就只有一个人,而现在人还在天阁,不知什么时候才会醒来,原本还想催他的太后也就开不了口了,只是在逢年过节去护国寺添香油钱的时候,都虔诚许愿,希望永安侯能早日清醒。
入了正殿,容镜已经在里面等候,见他来到,起身相迎。
跟有所变化的他相比,容镜仿佛一直就定格在了这个时间,五年前第一次见到他是这样,五年后再见他依然是这样。
萧应离每年来这里,不止是来看陈松意有没有醒,也是代表大齐皇室来给这位天阁之主传递信息,阐明他们天阁所提供的技术改良今年在整个大齐应用情况。
“……如今中原各处都有天阁门人在传授技艺,印刷出的书籍、邸报也已经发行向各处,便是在最底下的村镇也随处可见。大齐的人口从五年前的二百万户变成如今的四百多万户,翻了一倍,这其中有着天阁的诸位不可磨灭的贡献。陛下对天阁十分感激,去年也几次提出想要将天阁封为国教,只是国师从来都是推拒。”
厉王与他对坐,拿起杯子饮了杯中一口清淡的茶。
容镜听懂了他的话,对他笑了一下,伸手提壶为他再续上:“师叔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盛世将至,天阁积蓄准备了这些年,也应当投身进去,为这盛世贡献一份力量。这是天阁立阁的初心,并不需要陛下额外给我们封赏,而且师叔接受了大齐陛下封的国师之位,对天阁来说,这就足够了。”
这些年,林玄是留在京城的。他没有再推辞国师之位,但成为国师之后,最专注的就是司农寺的农业改革和良种培育。
因为有他在,又有朝野上下的全力支持,良种的培育才能这么快就有成果,改种良种之后,让整个天下的粮食产量翻了几倍。
在这一点上,可谓是比他之前留下的运筹帷幄、力挽狂澜之名更深入民心。
游天在天阁待了三年,三年之中用尽毕生医术来修补陈松意的身体,等到三年之后她的伤口完全修复,只是一直没有醒,他才离开了天阁去了一趟京城,又去了一趟凤临城,把编撰的医书给了京中的太医院跟书局,还有边关的张辟疆,这才有了后面的医署设立。
而在做完这些之后,游天就一路西行前往安西,寻找自己的身世去了。
“安西那边的草药和病案大概与中原不同,令小师叔沉迷其中,这两年除了有书信寄回,人则一直没有回来。”
萧应离微微颔首,游天虽是当世医术最好的人之一,但天阁里也不乏同他一样钻研医术的门人,到了后面医术外物对松意能否醒来已经起不了太大的作用,所以他回不回来关系并不大。
等两人谈完过去一年各方的变化之后,他这才正式提出了自己今年来这里最主要的目的:“今年她还是未曾醒来吗?若是未醒,能否让我再去天之极看她一眼。”
天之极是天阁的禁地,便是在阁中也不是人人都能去,所以作为一个外人,每次来这里提出这个要求,他心中都有些会被拒绝的不安。
但一年自己就来这一次,他还是有几分确定容镜应当不会拒绝自己。然而这一次,坐在他面前的年轻阁主却对他笑着摇了摇头:“殿下见谅,今年应当是不行了。”
听见这番拒绝,萧应离手指一颤,手边的茶杯晃动了一下。
他第一反应便是天之极里沉睡不醒的人是不是有了什么变故,可观容镜的神色和他先前与自己说话的态度,又确定事情应该不像自己想的那样。
殿外,没有跟进去,而是抱着手在外看着眼前如同仙境一般的风景的常衍好像听见殿内有什么动静,等站直了身体凝神去听,却又没听到什么。
殿中,萧应离放松了下意识握紧的手,心中生出了几分不敢置信的期待。他看着容镜,顿了片刻才问道:“……松意醒了吗?”
……
……
半山腰处,才在他们选好的地点摆上供桌香案,准备好仪式的村民在村长家的带领下,依次上香,虔诚祝祷。
他们每年来这里,山上的仙人都没有拒绝,而且每次还会派人在这里等着他们,所以众人认为自己的祈愿是能传到山上的仙人那里去的,因此越发虔诚。
那手上握着玉雕的小姑娘也在父亲的引领下上完了香,然后被父亲牵着从蒲团上起来站到了一旁,让出位置给其他人。
村里的青壮和孩子很多,每个人要念叨的也很多,但并没有人催促。今年那两个被派来看顾他们的天阁弟子耐心地等待着,如果从他们的祈祷中听到了什么需要天阁出手帮忙解决的问题,那么下一次他们派人去下山的时候就会往村里走一趟。
不过两人注意到带着女儿上完香的中年人一直在若有若无地朝他们这边看,仿佛有什么事想说。
两人对视一眼,想了想还是站在原地没动。而中年人见他们注意到了这边,心中虽然有几分忐忑,但想到小女儿,他还是抬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就牵着小女儿就朝两人走了过来。
“两位仙长好。”
看他牵着孩子来到面前,两人先是下意识仔细看了一下小女孩的气色,确定这孩子身体应当没什么问题,这才对村长之子回了一礼。
得到回应,中年人提了提胆气,把手小女儿推到了他们面前,定᭙ꪶ 了定神道:“这是家中小女,昨日有位仙长来过村里,说这孩子根骨不错,可以上山学艺……不知仙山是否收徒?”
听到他的话,两个天阁门徒不由地感到有些意外——昨日?昨日有人下山吗?
不过看着这个小女孩,站在左边的年轻女子还是上手摸了摸她的根骨,“咦”了一声,发现他没有说假话,这孩子的资质确实不错。
那路过他们村子的姑娘既然敢给他们指路让他们来天阁,应当真的是仙山上的人,于是对着忐忑的中年人道:“不错,阁中确实收徒,令爱若确实想要拜入门中,可与我们一道上山,去见阁主。”
“真的?太好了!”
中年人喜出望外,看着自己这也同样高兴起来的小女儿,原本想说孩子还年幼,不知自己这个做父亲的能不能随她一起上去,然而还未开口就见到云雾深处有人来。
他下意识闭了嘴,目光盯在那个方向,两个天阁门徒也随他一起朝着那个方向看去,就见到从云雾深处走出了两人,也不是别人,正是先前同村民们一起上山的主从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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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应离脚步不停地下山,心在胸膛里突突地冲撞着,随着血流奔涌,鼓噪的心跳声仿佛要将耳膜穿破。
而这无法忽视的心跳声中,他耳边仿佛还响着方才容镜说的话:“松意前天就醒来了,身体没有什么问题,于是就下了山。”
“她去往了何处?”
“我让她去亲眼看一看,自己舍命力挽回来的天下现今如何了。”
对自己受了那样重的伤,沉睡了五年都还能够醒过来,必定是耗费了天阁的众多资源跟心力,陈松意觉得太过耗费。
但容镜向她转达了师叔林玄想要和她说的话,她付出性命去挽救王朝气数,终结了天阁的叛徒,他们耗费再多去抓住那一线生机让她活过来都是应该的。
而既然她好好地回来了,就该亲眼去看一看这个她救回来的世间变化。
“这一次她的使命已经完成,肩上的担子也可以卸下的,她可以轻轻松松,不带任何紧迫地去游历这大好河山,去看她想看的,做她想做的。”
“殿下想要追上她,那就要快点下去了。”
因为这句话,所以萧应离立刻就起身,飞快下山。
他已经和她错过了一日有余,又不知她接下来会去往何方,所以一定要快,才能找到她留下的痕迹。
他带着常衍从白雾中走出来,到了半山腰,看到正在这里祭祀的村民,原本并没有余裕和他们再交谈,可是目光无意中掠过那小女孩的手,却骤然被她手中握着的那枚玉雕吸引了。
他立刻就停下了脚步,然后在常衍意外的表情中朝着这边走了过来。
见到是先前的那位贵人,中年人又紧张起来,先前女儿说的话他并没有计较,现在过来难道是想起来了,还是要计较一番吗?
不过有两位仙长在,又是在仙山上,就算是贵人,也不能随意发怒吧?
小女孩感觉不到她爹的紧张,看着这个在她看来比所有人都好看都耀眼的叔叔朝自己走来,目光就一直跟着萧应离走。直到他来到自己面前,对方才和爹说话的两名仙长点头致意,然后就自然的在自己面前蹲了下来,她才跟着低下了头。
萧应离指着她手中的玉雕,放轻了声音问:“能否告诉我你手上的玉雕是从哪里来的?”
小姑娘低头,朝自己攥住的玉雕看去,然后抬起小手,掌心张开,将那玉雕送到了他面前:“叔叔问的是这个吗?”
萧应离看着近在咫尺的麒麟玉雕和上面穿过的红绳,那玉雕和他曾经在风珉手中见过的一样,应当是从同一块玉石上切割下来雕刻而成的。
而那将玉雕套在小女孩手腕上的红绳编织的方法则和曾经系在他和她手腕上的一样。
他点了点头,望向小女孩,小女孩便答道:“这是昨天来我们村子的姐姐给我的。我听了哥哥他们说永安侯的故事,也想做永安侯那样的人,陈姐姐听完就和刚刚这位仙长一样摸了摸我的手,捏了捏我的骨头,就把这个给我了,让我可以带着它来山上,找阁主拜师。”
在听到一半的时候,萧应离便确定她说的是陈松意,等听到“陈姐姐”三个字,他脸上顿时不由地露出了笑容。
在这样近的距离被俊颜冲击,就算是还没有多少美丑观念的小姑娘也被击中了,更别说是其他人。
还是始终提着一口气的中年人看到他的反应,知道他是为着那个姑娘来,并不是生气,于是在女儿忘了说话的时候补充道:“对对,这个玉雕就是那位姑娘给小女的,也是那姑娘觉得小女可以上山来试着拜师。”
刚在殿下身后听了来龙去脉,搞清楚了自家殿下为何会过来的常衍也很是松了一口气,这下知道军师往哪个方向去了。
念头滑过,他又看向小姑娘,就觉得她的运气真是不错,能得军师的肯定,她上山去拜师学艺是十拿九稳了。
确定了她手中的玉雕是陈松意给的,也确定她去过他们村子,萧应离于是问起了中年人村子的所在。
“就在山下,下去之后往北走就能看到我们村子。”中年人立刻转身指路道,并觉得贵人难得,询问需不需要人给他们带路。
不过常衍记得那个山下的村落,便出声对殿下说道:“殿——咳,公子,我知道那个村子在什么地方,我赶马车过去就好。”
厉王于是谢过了中年人的好意,然后在离开前问了陈松意停留在村子里的细节:“那位姑娘去了你们村子,在那里停留了多长时间,有没有说接下来她要去哪里?”
中年人认真回想了一下,因为就是昨天发生的事,所以他还记得清楚:“那位姑娘在我们村里停留了半日,倒没说她要去哪里,不过她对我们耕种的种子很感兴趣,可能汇沿这一带的农田走。”
听完这话,厉王不再停留,这就带着常衍一路下山,上了马车,朝着村子的方向去。
他甚至没有进车厢,而是坐在了车辕上,由常衍驾着马车,他则看着前方,不想错过要找的人的身影。
很快,马车就来到了山下的村子,常衍稍微放慢了速度从村子里经过,却没有停下。
他知道殿下现在最想要见到的就是军师。说实在的,他一想到能够再见军师,心中也是一阵激动。
天气虽然还没开始转暖,但是耐寒的稻种已经在这一带开始了播种,沿途可以看到农田里已经油绿的秧苗。
一离开村子的范围,马车的速度就又快了起来,前面只有一条路,就是这几年乡里征发徭役修建好的路,所以不用想要走哪个方向,直直走到底就是。
农田里耕作的人已有不少,田里还能见到耕牛跟省力的新式农具,类型各异,大大提升了耕作的效率,农人也有了更多的余力去开荒,增加耕种面积。
就是在这样的春光中,穿着素净的衣裙,一头乌发只用最简单的发带编织束起的纤细身影走在田边,不急不忙。若是在田间看到了什么感兴趣的东西,她就会下去和田里的农人交谈,还蹲身下去查看这些才插下去没多久就已经十分精神的秧苗。
沉睡五年时间里,陈松意的外表并没有多少变化,在边关那一役中,她心口连带血肉根骨头都一起洞穿的破口,眼下却已经难以置信地修补好了,新生的那一部分只是颜色跟周围有些区别。
醒来之后,她也知道了为什么自己还能活下来,是师父从第二世的时间线上把她送回来,用了他踏入生死之间后领悟出的道术在最后也保住了她一命,将她送回了人间。
当她再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不是转世,而是再次在这具身体里醒来以后,她的心情就十分复杂,既欣喜又失落,那条时间线上的一切就此抹去了,包括那个一手把她带大的师父。
但师兄说得对,既然有那么多人不计代价,希望她能活下去,那她就改要好好活着,亲眼去看看这个被拯救回来的王朝。
所以在感到自己身体没有什么问题之后,她就没有在天阁多停留,立刻下山了。
原本陈松意觉得自己销声匿迹了五年,再回到山下,或许都已经没人会记得她了。她觉得这样也好,这样她就可以到处走,凭自己的眼睛去看这个世界发展成了什么样子。
师兄说天阁已经入世,留在外面的弟子很多,而山上的弟子每旬也会出去。大齐得到了天阁的赠书,里面记载的诸多技艺改变了百姓生活的方方面面。师父现在在京城,小师叔去了安西寻他的家人,也继续完善他的医书,而厉王殿下每年都来,带来朝廷过去这一年的变化数字,也会每次都到天之极去看她。
天之极难去,那里的严寒对小师叔这样内力高深的人来说都难以抵挡,她则是一直在沉睡中修复才没有感觉,而殿下每一次要去都要克服严寒,走一遍那常人难行的路。
算算时间,他今年也要来了,如果她在山上再停留两日的话,或许就能见到他了。
但陈松意一想,还是更想下去亲眼见一见这天翻地覆的变化,若是殿下来了,他们有缘分的话,自然是会再见的。
不过下山之后出乎她意料的是,山下的世界不仅没有遗忘她,甚至知道她的人更多了。在她昨日路过的那个村庄里,就听到村长家的孙子在给他们的妹妹说起自己在江南做的事。
据说是根据她所做的事写下的传记话本,在大齐境内的州府村镇都流传得很广,经久不衰,不仅是大人们,就是这些孩子也知道了她。
所以她沉睡这五年,不光没有被遗忘,还被更多人记住了,会特意做这样的事,陈松意自然猜到了是谁。这世上最不想让人忘记她的除了知晓一切的师父,大概就是每年都来看她的殿下了。
同田里的农人交谈完,对方殷勤地邀她回他们家去吃顿午饭。
他并没有在附近的乡里见过这么一个姑娘,她的气质又和仙山上的那些仙人很像,所以他很愿意招呼她回自己家中,受一场来自山下信徒的供奉跟招待。
然而陈松意拒绝了:“不必,我还想往前走走。”
这里下好的秧苗茁壮又茂盛,而她想往更远的地方去,看看那里种出来的良种又是什么样子,使用的农具又有何种改善,这都是她上辈子没能看到的。
只是才从田埂上起身,她就听见了从后方传来的车轮声和马蹄声。
春光中,她在田埂上转过了身,若有所感地看向从宽敞的道路上疾驰而来的马车,见到车辕的左侧那个熟悉的身影。
一人在田,一人在马,马车靠近速度逐渐慢下,两人眼中映出对方的身影也越来越清晰。
她活过了十八,现在都二十三了,而他活过了二十七,已经离她在命运的岔道上见过的样子更近了几分。
马车停下,两人之间的距离也来到了足够相近的程度。
厉王下了车辕,深深地看着她,像是要将她醒转过来的样子看清楚,替代已经有些模糊的印记,重新烙在脑海中。然后,他朝她伸出了手。
站在田埂上的陈松意看着他伸出的手,走上前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萧应离对她露出了笑容,用力一拉便把她带了上来。
田间先前和她交谈的农人看着这一幕,心中自觉找到了这姑娘方才没有答应去自己家吃饭的理由。
原是在等人。
常衍坐在重新变为他一人的车辕上,迎上农人大叔的目光,对他心照不宣地笑了笑,然后一扬马鞭,再次驱使着马车前进了起来:“驾!”
这一次,马车行在春光中,并不拘方向。
因为不管是行往哪个方向,都是盛世风光。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