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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71章 第七夜 07

    闪电撕开长夜, 暴雨雷鸣落在陡峭的悬崖之上。狂风呼啸着灌入神庙,吹开宽大的袖袍。

    “我有时候也会给自己起名为‘舟肆’,孤舟的舟, 酒肆的肆。但无论是周四, 还是宙斯……不过只是一个代号。”

    那人坐在原地, 语气充满欣喜:“闻奚,你比我想象得还要聪明。我们注定要一起打造这个世界。”

    “说人话。”闻奚不太耐烦。

    周四却表现出异常的耐心, 尽管话语之间透着疯狂:“人类太过脆弱、自私、愚蠢,所以注定失败。相比之下,污染生物还处于新生阶段,我们可以决定它们的走向, 将它们发展为最完美的物种。”

    闻奚嗤笑一声:“……我们?”

    “这是我邀请你来的目的。因为我相信, 我们会有同样的观点。携带污染素的生物可以机械进化,拥有霸主的实力和种群的智慧。在未来, 它们会成为宇宙的主宰。而我和你,将是造神者。”

    在那样狂热的邀请下, 闻奚凝望着漫长的夜雨。雷声坠落在远方的山峦,也在神像的肩膀。

    他听见不休的海浪, 从时间尽头赶来, 在崖壁上拍出雪白的浪花。

    “所以,那些碳钢的鳄鱼,有机械刺的蜂巢,银色尾巴的森狼……还有那些混成一团的东西, 全是你的主意?”闻奚的声音变得恍惚。

    周四露出腼腆的笑容:“目前测试阶段才开始, 能够进行的尝试有限。至于你说的碳钢鳄鱼……不错, 我会考虑这个灵感。”

    “那老鼠呢?那些会屠灭人类村庄、大量传播污染素的东西,也与你有关?”

    “低等生物的变异实在令人头疼, 它们很难被控制,污染素传播的速度比我预估的快上很多,”周四叹了口气,真诚地表达自己的反对,“人类的反应太慢,用来调试污染物进化就必须控制他们消亡的过程。我认为不用太急切,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几百年,或者更长,建设一个大型的实验场需要时间来验证。”

    闻奚垂下眸,沉默半晌,才开口:“定位猎杀,也是其中一环吗?”

    周四回答道:“在早期的实验中,这样做的效率比较高。”

    来自雨水的潮湿冲淡了神庙中的腥臭。

    闻奚的手指冰冷,他抬头望向那枚蓝黑色的“果核”,忽然眉心一拧:“我很好奇,你不是应该呆在那里面吗,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

    刀尖一转,刺入了放在桌上的手背。没有深入,只是扎穿了皮肤。黑绿的黏液从伤口冒了出来。

    ……不是仿生人。

    周四仿佛并不觉得痛,他的神情具有高度模式化的标准。除了微笑,大部分时候是僵硬呆滞的。而此时,那张堪称文弱的脸慢慢呈现出疑惑:“你不喜欢吗?”

    刀尖顺着伤口掀开了一截表皮。黑绿色的糊状物成为血肉,但隐隐可见骨头。在靠近连接处,还有细碎的机械零件。

    很难定义这家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闻奚只感觉反胃。恶心的反应令他发冷,关节僵硬。

    “如果你不喜欢的话,我也可以不要。”周四从刀下抽出手,没有顾及余下的一小片皮肤。

    他将双手覆在脸上,像揉橡皮泥那样重新揉搓了一遍。一分钟后,露出了一张截然不同的俊美清冷的脸。

    那是陆见深的脸。

    “——你喜欢这样的吗?”-

    青临第一次进入神庙是十七岁那一年。他作为随行者运送供奉到圣山。

    他那时是森流之地最优秀的弓箭手,许多人都说他将来会成为一名勇敢的战士。

    在森流之地,战士是最高的赞誉。

    他自幼喜欢穿过瀑布和溪涧,在森林中奔跑狩猎,也喜欢爬下悬崖去听海浪的声音。下湾的山崖有一处很好的平台,可以望见对面高处的神庙,还可以看见壮观的巨鲸。

    教授他射箭的老师家有个小孩,从小喜欢缠着他,总是想和他一起去看鲸鱼。他拗不过,偷偷带那孩子去过一次,结果小孩在海浪声中睡着了,还是他背回家的。

    他从来没想过七年后会成为大祭司。更没想过他会失去自己的双眼和弓箭——或许这是与祂对话的代价。

    起初,成为大祭司只是带给他无尽的孤独。人群的远离与惧怕令他陷入痛苦。但他意识到大祭司可以保护更多的人,痛苦便减轻了许多。

    这是他的使命。

    但大约半年前开始,事情忽然发生了变化。

    有机械肢体的污染物从神庙出来。神庙里的那一位告诉他,它们会徘徊在森流城周围。只要青临答应一个请求,它们就不会去往外部世界。

    ——祂想造出一个,完美的人类。

    然而机械、污染素与人类血肉总是无法相互平衡。祂需要一些尝试,而这些有赖于青临的帮助。

    青临每月来神庙一次。为了精准地测量人体,那些来自未知深渊的触手会探入他的骨肉,一寸一寸地摸索。在“祂”的旨意下,那些东西会剔下他的一节骨头,用机械替代。或者生剥下一块皮。

    事情进展得十分缓慢,但青临却因此承受着难以言喻的痛苦。这是他的选择。

    献祭自己的一部分,是他保护世界的方式。

    直到最后,他开始分不清到底什么是自己的,什么不是。

    他只剩下大脑,心脏,从头到脖子的一块皮肤,还有声音。他很清楚,这些都会留到朝圣仪式后的最后一次面见。

    祂说,青临会拥有一个不同的存在形式。这是神的恩赐。

    在最后一次实验结束后,青临却并没有如预想一般快速死亡。正相反,那些污染素与他的血肉结合,粘合起冰冷的机械骨骼,给予了他更敏锐的听觉与更快的移动速度。

    ……

    蛋卷缩在原地,抱紧自己。按照一个家政机器人的逻辑,这过于荒谬的结果并不是一件好事。

    久柏望着面目全非的人,忽然想明白了一些事。比如青临是从半年前开始一直穿着宽大的衣袍,戴着手套,又比如浓烈的檀香可以掩盖一些别的气味。

    他低声吸气,眼睫颤动:“……幸好,你还活着。”

    青临没有回答。即使他没有双目,久柏也能感受到一股莫名的悲伤。那些极为复杂的彼此纠缠的情绪令他不由自主地别过头,肩膀随着呼吸起伏。

    一只血红的手来到他身旁,似乎想触碰他,但迟迟没有落下。

    “该走了,时间不够了。”蛋卷传递着青临的话。

    久柏茫然地抬头,音色极力压抑着哽咽:“……什么不够了,去哪儿?”

    青临站起身,黏液混合着黑色的污染素滴落脚下,脸上的两个黑窟窿朝着神庙的方向-

    暴雨从崖顶汇成细流,顺着石块之间的缝隙淌入神庙。

    温和的神容在与陆见深一模一样的脸上显得异常诡异。尤其是当周四对于自己这具躯壳是怎么来展露出坦诚:“只有通过多次调试才能平衡机械与血肉。正如污染物的进化,我不止创造他们,也创造我自己。”

    某种狂热生于话语之间,如同蛊惑世上最虔诚的信徒。他注视着闻奚:“我们可以一起拥有一个崭新的世界。”

    但那些炙热落在闻奚冰冷的眸中,骤然蒸发殆尽,不留一丝痕迹。他第三次问出同样的疑惑:“……为什么?”

    对面人的微笑停在完美的弧度:“在时间的长河里,人类的挣扎、执念、贪欲……都十分渺小。你是千万尘埃中,被宇宙眷顾的唯一旅者。我在所有概率中,恰好看见了你。”

    闻奚盯着自己的手指,慢条斯理地拨下刀尖的黏腻:“你将自己描述为一个造物主,却连一双像样的眼睛都没有吗?”

    是的,在对面那张堪称完美的脸上,两颗蒙上薄膜的石头嵌入眼窝,在夜色下折射出奇怪的光泽。

    其中右眼那一块像是一枚精巧的水晶,显出似曾相识的轮廓。

    周四的嘴角扬起,到一个特定的弧度:“不必执着于外物,你也可以存在。”

    嘲讽的笑音来自闻奚的唇齿:“那你又何必靠偷靠抢,非要给自己搞一副躯壳?”

    “因为我对人类很好奇。你们总是对世界的表象存在执念与贪欲,这是否与觉知事物的感官有密不可分的联系?现在我看见了,也触摸了,却觉得没有任何不同。”

    闻奚也很好奇:“你不会是给两块石头后面装了摄像头吧?看来你的想象力也不过如此。”

    那种模式化的神情一动未动,反而站起身,朝他伸出手:“闻奚,你知道什么最重要。至少,我不会把你丢下。”

    在漫长的沉默中,那人的眉目扭曲成疑惑的神情:“……你不愿意?”

    苍白细长的手指攥紧匕首,锋刃映出白色的闪电。

    “不要用这张脸,和我说这样的话。”

    一半刀刃没入那个东西的颈部,却仿佛扎了个空,一层薄薄的皮肤下没有任何触感。

    闻奚的脸色一变,抽出刀时,呼吸猛然停滞。

    一只黑色的触手从那东西宽大的袖袍中钻出,几乎在同时捏住了他的脖子。双脚离地的一瞬间,强烈的窒息感将他淹没。

    此时,深重冰冷的机械音来自后方上空的“果核”,回响在神庙中:“我给过你选择,闻奚。与我一起,或者,成为我的一部分。”

    那具躯体原本的双手高举,黑绿的黏液混合物撑破了皮肤,然后徒手扯开那张碎裂的脸皮,将无用的骨头掰断。一团暗色的血肉凝成诡异的形状,似人非人。

    一股远超于人类的力量将闻奚桎梏在半空中,像捏着一张脆弱的纸,下一刻便会被碾成灰烬。

    闻奚挣扎着咬出字音:“……你这个、根本……不存在的虚拟意识,背叛人类,是、痴人说梦!”

    颈部周围突然加重的力量证明周四被闻奚彻底激怒。

    多重交叠的声音怒吼道:“——愚蠢!!!”

    汹涌的溺水感也不能阻止闻奚的冷笑:“呵,你不过、是虚假的产物……”

    撞上石柱的回音仿佛来自不止一个空间:“何谓存在,何谓意识?对蝼蚁而言的生存意义在更广阔的时间和宇宙维度上根本不值一提!脆弱的人类,你对造物主的恩赐一无所知。”

    闻奚眼前的世界开始变得恍惚,他试图挣开束缚,得到的却只有禁锢。

    “——回答我,闻奚!”

    他强行保持仅存的一分清醒,挣出话音:“我拒绝。”

    那双坚韧冷漠的眼睛浸在夜雨中,映出神像摇摇欲坠的轮廓。

    幽暗的低鸣似乎在每一片黑暗中响起,像召唤污染物聚集而来。那只沉睡在神庙中央的庞然大物慢慢睁开血红森冷的眼睛。

    “闻奚!”

    一支冷箭伴随着暴喝穿透黑色的触手。一瞬间的松力将闻奚甩向一旁,重重地撞上石壁,滚落在地。

    五脏六腑仿佛被瞬间碾碎,从喉咙涌出一股腥甜。

    闻奚用匕首撑着地面,勉强支撑起自己。

    在那只陷入沉睡的深渊怪物的另一边,久柏举起弓。小机器人小心翼翼地攀上石壁,鬼鬼祟祟朝后方爬来。

    另一个高大的怪物站在久柏身侧,一把拽住袭来的触手。

    闻奚抹了一把嘴角:“是你们啊。”

    “你也没多厉害嘛,”久柏搭上箭,“就会说大话。”

    第二支箭正正没入周四的胸口。但那东西就像拨弄蚊子一样扯断了箭矢,转而发出桀桀冷笑。

    那笑声与黑暗中的嘶鸣产生共振,在一瞬间爆发出尖锐的声波。

    久柏手腕一软,差点瘫坐在地。幸好青临拉住了他,不至于将弓都丢了。

    几步之外的庞然深渊睁开一只眼睛凝视着他们。久柏只觉自己的意识随之被固定在原地,完全不受控制地颤抖。他浑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叫嚣着无法抵抗的恐惧,让他屈服,让他臣服。

    每一个抗拒的念头都会让他产生不可名状的痛苦。只有接受……接受命运的判决。

    而下一次闪电降临之际,少年涣散的神智却被一个身影惊醒。

    他完全没看见那个黑暗中的身影是如何藏匿、再从天而降的。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闻奚如同那道骤然而至的白光,已经缴住了那个东西的脖子。

    雷声巨响,劈断山石。

    闻奚左手的刀刃没入头颅,半张侧脸惨白。

    但与此同时,一缕殷红从他的嘴角流下。

    一根触手穿透了他的肩胛,然后狠狠将他甩出去。脆弱的人类躯体像被抛飞的石子儿,砸断了神像剩下的半截头颅。

    他连同那半块石头一起滚向悬崖边缘,在撕裂夜空的白光中坠下万丈悬崖。

    “——闻奚!!!”

    第072章 第七夜 08

    暴雨冲刷着断裂的神像。

    久柏跌坐在地, 茫茫然地望着山崖尽头。他最清楚这断崖有多高,崖底的海浪有多汹涌。那里除了寒冷的永夜,什么也不会存在。

    浮空的“果核”与那个似人非人的东西口中同时发出冰冷的声音:“……蝼、蚁。”

    自称“周四”的怪物拖着满是黏液的双足和从腰背伸出的触手行至神像之前。它将一支沉重的石雕长戟从神像手中掰下, 触手卷着一端, 另一端拖在地上, 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

    久柏感觉有什么轻柔地拂过自己的头发。他抬起头,看向青临模糊的面孔。他隐隐约约知道青临的意思。

    青临朝他颔首, 随即转身一跃而下,朝周四扑去。

    只见两个血肉模糊的怪物纠缠扭打,撕碎的部分几乎分不清来自谁。

    但这么下去不行……少年意识到,青临仍然只是个人类, 面对那样的怪物几乎手无寸铁, 不可能战胜。

    数米之外,那个仍然沉睡的深渊污染物仿佛在安静地等待着指令。

    无数低暗喑哑的声音从四面八方而来。那些变异的蜘蛛, 或者别的什么虫子……它们像听见号召,正在朝这里聚集。

    风声森冷, 让他背脊发寒。

    ……对了,他的弓还在……他的弓——

    久柏摸索着地面, 触碰到冰凉的弓时, 忽然感觉到迎面一阵冷意。他下意识地用弓一挡,只见恶心的涎液从高处滴落。

    蜘蛛脚踩在他的腿间,白色的毛刺倒竖。那东西的口器发出猛烈的嘶鸣。

    久柏听见远处的声音,似乎是青临在提醒他。但他现在什么也没办法做。脑海深处的恐惧像一根绳子紧紧套住他的脖颈, 将他往水里拖拽。那种令人发毛的感觉牢牢捏住他的五脏六腑。

    他无法动弹。

    黑色的触手在接近他的额头时忽然变得锋利, 冷光如刃, 毫不犹豫地捅了下去——

    这时,少年的余光里, 一簇白色闪过。随着一声暴喝,上方的巨石猛然砸下。

    久柏用尽全身力气一个翻身,巨石砸烂了那只蜘蛛。他像溺水之际突然获得空气,喘息着抬头,只见一群人举着火把从五米高的位置露出脑袋。

    ……是森流城的人!除了之前那批一起运送贡品的随行者之外,还有一些别的人——久柏认得,里面有隔壁的齐叔,打猎队的璇姐,矿部的书坤哥……

    “别愣着了!”有人顺着绳子爬下来,将他扶起。

    “你、你们怎么……”

    齐叔抹了一把胡子,抢先道:“我们守在山口,听见了一些声音。随行者们说里头出了意外,污染物突然攻击人。咱们左思右想还是决定来看一看。总不能让你一个小孩子留在这里。”

    那些已经逃至出口的随行者们并没有只顾自己逃命,而是决定带上武器返回此地。

    一股暖流涌上少年的心口,喉咙不由发涩。他捏紧拳头,低声道:“……抱歉,我刚刚好像忘记了自己为何而来。”

    “没关系,”齐叔拍了拍他的肩膀,补充道,“多亏青临之前给你婶婶留了一张纸条,写了一条捷径,不然咱还赶不上……对了,青临呢?”

    他们随着久柏的视线望去,只见闪电照亮了仍在缠斗的两个怪物。其中那个没有触手的,便是青临。

    一只前所未有的深渊怪物横亘在他们与青临之间,冰冷的铁链在雷声轰鸣中响动。久柏深知自己绝不能与那东西对视一眼。

    他咽下口水,眉眼急切:“……来不及解释了……总之,你们绝对不能看中间那个东西一眼。我必须去帮青临!”

    “火石可以吸引它的注意力,”齐叔一把拍向少年的后背,“就趁现在,快去!所有人找掩护!”

    一个短衫的女人站在高处,将硝石混合成的轻型炸药往大殿中央丢去。短暂的火光后,一声巨响爆发。

    随着四周潜伏的污染物悉数而出,场面陷入混乱。白光此起彼伏。

    久柏趁乱顺着石头往下一跃,挡在被甩飞的青临面前。他看见青临身上有数不清的伤口,而一截断臂被不远处的东西踩成了泥泞。他安静地躺在那里,胸腔连起伏都没有,只有模糊不清的脸对着久柏的方向。

    少年撑开弓箭,毫不犹豫地放箭。

    周四拖着沉重的身躯朝他们走来,哪怕箭矢穿烂胸腔也毫不在意。一根触手从它脚底迅速爬出,一把掀翻了久柏。

    弓箭碎成两截。

    久柏顾不上四肢剧痛,迅速翻起身,想阻止那东西再靠近青临。然而马上就要来不及了——

    青临突然一个暴起,颀长的四肢紧紧勒住周四。然而他早已受了很重的伤,在筋疲力尽之中被反过来掐住脖子。

    久柏身后的廊柱上,一个渺小的身影爬了出来,拍干净机械手指缝的灰。蛋卷握着一块捡来的硝石炸药,小心翼翼地递给久柏。

    从青临压出的嘶哑吼声中,蛋卷翻译出如下字句:“快丢过去,会把他们一起炸……炸成碎片。”

    久柏微怔。他遥遥注视着青临,那团失去眼睛、皮肤等绝大部分人类特征的血肉仿佛仍然能代表某个鲜活的形象。在记忆中与他遥遥相对。

    那些极为复杂的情绪纠缠不放。

    他年幼时曾那么崇拜青临,享受着来自那人的照顾与偏爱……那些都不是假的。正如此时此刻,青临也如当年一样,勇敢无畏。

    可是久柏也恨他。如果不是因为青临,父亲就不会死……他不可能原谅他。

    这恨意在茫然之中抓紧了久柏,让他逐渐坚定了下来。

    ……对不起,青临。他在心里说。

    举起的硝石尚未抛出,只见周四不知何时拣回了半张皮,人不人鬼不鬼的脸上浮出诡异的笑容。它发出属于青临的声音:“你想知道他为什么成为大祭司吗?”

    握住硝石的手微微一顿。

    “别听他的!”蛋卷尖声喊道。

    周四用抢来的声音嗤笑:“四年前,他是为了你,才留下的。”

    “什……么?”久柏一怔。

    被桎梏的青临发出悲哀的挣扎,似乎在催促久柏。

    然而周四那张碎裂的皮面朝少年,描述出四年前那场大祭司更替时的细节。

    “你的父亲在图谋一场弑神的计划,青临是他忠实的拥护者。”

    他们两人进入神庙,并不是为了供奉或者更替位置,而是秉持着对神庙的怀疑。然而面对那么多的污染物,他们才发现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久柏的父亲死于污染物的攻击。青临发现了一条古老的密道——他原本有机会逃脱。但他听见了一个孩子的哭声。

    他听见久柏在喊他们的名字。

    那个声音唤起了更多的东西,比如他对森流城,以及更多人的责任。

    青临生生剜去自己的双眼,才足以支撑他经过深渊巨物,走到那枚“果核”下方。

    他与未知的“神”做了一个交易。

    ——他要久柏活着,并为之献祭了自己。

    “我只是好奇,人类会愚蠢到什么地步,才能发现自己的错误,”周四低声道,“触手会从他的鼻子和耳朵钻出大脑,必须在他清醒时才能获得精准的数据。当我扯断他的骨头,他也不能反抗。只有失去自己的骨骼与皮肉,经受莫大的痛苦,才算履行了承诺。”

    “他为你承受了这些,而你现在却要杀了他。青临,我为你感到不值得。”

    被一团触手缠住的青临发出愤怒绝望的嘶声。

    蛋卷的机械音答道:“听他胡说,这一切都值得!久柏,动手!”

    少年呆呆地站在原地,在寒夜冷雨中摇摇欲坠。那根在记忆中紧绷多年的弦忽然断了,令他陷入毫无依靠的崩溃。

    他跌跪在地,呜咽的声音被捂在喉咙深处,爆发似的钻出。

    身后,一只半机械化的蜘蛛靠近了他-

    森流城外的山崖下,柳宋带着四五个熟人赶往观海平台。

    “柳姐,咱们就在这儿干等着吗?”有人将望远镜递给柳宋。

    她轻压下巴,知道自己贪玩的侄子总喜欢偷偷来这里。那个异乡人说,这附近污染生物较少,是整个森流城周围最能看清神庙的地方。

    如果有任何不对,他们也能及时做出反应。

    但柳宋或许是为数不多知道这处秘密的人。观海平台根本不是用来打渔的地方,它在曾经漫长的历史中都作为森流之地的哨岗。

    她回头看了一眼石壁,慢慢收回视线。

    浓墨似的长夜之下,崖顶的神庙是如此微小,却盛着森流之地数千年来对月神的信仰。哪怕是污染时代来临后,森流城的人们也从未背弃过神明。

    雨水顺着石壁落下时,他们仍以祈祷的姿态面向神庙。

    柳宋却很清楚,怀疑的种子早已在许多人心中生根。……至少在污染时代前,神明从未向自己的庇佑者索取过什么。但如今,他们究竟是在供奉旧日之神、以求远离灾祸,还是在与别的什么进行一场交易。

    她仍相信月海之神存在于更高的意志,可是神庙里的必然不是月神。

    暴雨雷电掀起巨浪,涌向古老坚硬的崖壁。密布的乌云偶尔被风撕开缝隙,漏下几缕天光。

    如果不是这场雷雨,今夜本该是月出之时。

    “……快、快看,那边好像有东西!”有人喊道。

    只见远处黑色的巨浪泛起蓝色光点。荧光海藻勾勒出巨物的轮廓。它们来回游动,似乎因什么而聚集在此。

    那是……柳宋屏住呼吸,不自觉地微微低头,以虔诚的姿态见证了壮观的一幕。

    一头深蓝的巨鲸跃出海面,而后回落于浪涌之间。紧接着,鲸鱼们陆续跃起,再落下,如同一场华美的舞蹈,抵抗这暴雨长夜。

    这一次,它们没有撞上山崖-

    奔涌的海浪之下,一个渺小的身影从巨鲸口中吐出。他如一粒尘埃石子儿,不断下沉。无边无际的黑色沉睡在下方,吞噬每一个途径的旅人。

    他双目紧闭,毫无知觉,随着暗波迂回下降。细小的气泡慢慢消失。

    但海底大断层边缘的珊瑚礁勾住了他的手链,让他漂浮在黑暗边缘。

    蓝色的水藻随着暗流经过他身旁,荧光忽明忽暗,照亮那张几已沉睡的面庞。很快,一个庞大的身影随之而来,在漂浮的人影边稍作停顿。

    鲸鱼的鳍加大了摆动的幅度,透明的冰蓝触须像一面展开的翅膀,浮动着涌向那个人影,然后包裹住他。

    细长的触丝进入他的鼻子与左耳。

    在流动的水波中,原本沉静的眉目竟然产生了变化。睫毛随着眼皮微微抖动,眉心因为痛楚拧成一团。

    随着绵长的鲸鸣,他猛地睁开双眼-

    雨水依然。

    半截神像在山崖尽头注视着神庙内的一切。倒塌的廊柱,古旧褪色的浮雕,逐渐聚集的污染物,以及陷入绝望的人群。

    少年被突然起来的攻击掀翻数米远,肩膀处顿时一片血红。他整个人蜷起身体,止不住地抽动。挂在颊边的泪水未干,如水柱般涌下。

    “……青……临,青临……”他喃喃地抬起头,不远处那个身影撞在碎石上,连挣扎也变得微弱。

    来帮忙的人们在不自觉地往青临的方向靠拢,四周越来越多的污染物缓慢而不容反抗地将他们围住。

    “不行,硝石不够了。”一个女人别过头,不忍再看已经牺牲的同胞。

    他们所做的,无非以卵击石。

    而被锁链拴住的那头巨大的深渊正在慢慢苏醒。仅仅只是一点声音,都会勾出人最深的恐惧。

    他们背对着那东西,不敢回头看一眼。有人吓软了腿,双手合十,对着不远处残损的神像祈祷。

    “都是假的,”久柏既哭又笑,癫狂而绝望,“我们的供奉没有保护外面的世界,是祂说了谎。神没有站在我们这一边。”

    高处的果核与前方的人形怪物同时发出厚重且尖锐的声音,几乎刺破耳膜:“人类!这是渎神的惩罚!”

    高大的怪物浑身扯出触手,将青临捏在半空。而周围的其他污染物以嘶哑的鸣叫应和,准备迎接最后一场屠杀。

    “……你不是。”青临的喉咙发出破损的音节。

    被挑衅的怪物张开口器,宣泄着愤怒。浮空的“果核”高高在上,极具威慑压迫。

    “愚蠢!吾乃所有生命的造物主,是一切机械信奉的神明!”

    一个微小的机械音从石块缝隙钻了出来,正方形的脑袋充满困惑:“……真的吗?”

    蛋卷看看那枚果核,又看看半人半鬼的怪物,试探性地挠头:“没听说过我们家政机器人还要信一个大AI呢,尤其是我这种深域系统前的产物。”

    片刻沉默后,宙斯问:“那么,落后愚昧的机械,你所信何物?”

    不知何时,暴雨已停。云层散开,遥远而明亮的月光铺满断裂的神像。令人震撼的鲸鸣来自远方,穿过时间与空间的界限。

    一个单薄的人影从崖畔翻跃而上,出现在神像前。他不知来自何处,浑身湿透,发丝贴着苍白的皮肤。然而他看上去并不狼狈,反而游刃有余。漫不经心的三分笑意如同蛊惑,让流转的月色为他驻足。

    那双黑色的眼眸浮出一层冰蓝的光,俯视一切众生。

    “信我啊。”他说。

    第073章 第七夜 09

    浅淡的月光追随着那个摇摇晃晃的影子, 从神像前一直到残垣边。他踏着积水,涟漪泛起光泽。

    他无视一切威胁,寂静, 和规则。只是注视着前方的怪物, 微微扬起嘴角:“你知道吗, 这么多年来,我始终都想不明白一些问题。”

    平静的声音如淡薄夜色。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生存在这样一个世界,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要经历这些。”

    哪怕是在那个未来的他出生的时代,没有人听说过深域主脑的存在——但其实它一直在那儿,对蝼蚁的挣扎冷眼旁观,有时直接将其覆灭。

    污染物的低鸣也不能阻止他的步伐。

    “我一直找不到一个东西来对我的遭遇负责。但至少现在, 我终于知道应该怪谁了。”

    高高在上的机械音与周四同时发出惊叹:“……是你?你回来了——”

    重叠的声音突然变得单薄, 只剩下来自那枚“果核”的声音。只因一道寒光贯穿了周四的头颅,黏液四溅。

    没有人看清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动的手。但等众人反应过来的时候, 它已经轰然倒地了。

    布满黑绿色的刀尖从那团浆泥中扎出一枚指甲盖大小的芯片,在地上被毫不留情地碾碎。

    他拽着那东西的头发, 用刀从右边的窟窿中掏出一枚深色的石头。那是一枚近乎黑色的微小水晶,轮廓精巧如花瓣。

    他捡起它, 在衣角蹭掉恶心的东西, 试图将它套上手链。在靠近浅粉色的那一枚时,二者如磁铁般紧紧扣在了一起,如浑然天成的一体。

    不远处,人群静默无声。不知是谁先双手合十, 垂眸祈祷。但此时他们形成了一种古老的默契。因为月海之神回应了他们的愿望, 随着明亮的月色重返人间。

    围住他们的污染物慢慢退回黑暗之中。

    “……他、他是……”

    “……闻奚?!”久柏小心翼翼地扶着青临, 颤动的声音透着惊喜,“你……我还以为你……”

    蛋卷跟至闻奚身前, 确认是那个人类后长舒一口气。人类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对,祸害遗千年!这臭东西没那么容易消失掉。

    闻奚侧身而立,抬眸注视着那枚浮空的“果核”。那些黑暗中的声音并未消失,残存在神经末端的共感能听见它们的蓄势待发。

    神庙中央,那只体型巨大的深渊怪物在沉睡,亦在凝视。

    但这一切,都到该了结的时候了。

    闻奚看向逐渐撤往密道的人群,朝迟疑的久柏点了点头。他朝少年低声说了几句话,然后拍拍他的肩膀:“快走吧。”

    “那你……小心。”

    久柏背着青临,最后回头望了一眼神庙,随着人们进入密道。

    在漫长崎岖的道路中,几乎没有人说话。他们起初能听见神庙方向传来厮杀的声音,但那些声音在慢慢消失,直到被黑暗淹没。

    久柏会时不时回头看一眼肩头的人,他此时只想牢牢地攥住一切自己拥有的。

    但在极其漫长的一段路后,那个喑哑的声音费尽最后的力气挤出音节。

    久柏忽然能听懂他在说什么了。

    青临说的是“就到这里吧”。

    “你在说什么啊,”少年努力咧开嘴角,压住骤痛的心脏,“你再坚持一下。等我们出去就有医生了。虽然过程会有点痛苦,但你会好起来的。以后……以后我们不会再来这里了。你要是累了,我可以给你讲讲故事。我前一阵又去了观海平台,那些鲸鱼好漂亮……你很久没有去看过它们了吧,它们一定也想你了。……你听见了吗,青临?”

    眼泪经过脸颊的泥泞,掺着血腥味。

    那个他极力避免的直觉却在此时明晃晃地摆在眼前。……一个普通的人类是怎么承受污染素,变成现在这样的呢?那些并不完美的粗糙机械藏在他的身体里,应该会很痛吧。

    就像现在,赤.裸的血肉贴着少年肩头的衣物,在布料的摩擦下也十分难以承受吧。

    可是……

    “……青临,对不起。……”哽咽的喉咙让张嘴都变成困难的举动。但他控制不住颤抖的身体,就像控制不住眼泪一样。

    “但是,你能不能,再坚持一下?……我、我还想让你见识一下我的弓箭,我现在很厉害了。……到时候,你能不能夸夸我?青临,我们很快就能出去了,我保证。”

    他听见青临的回应,与记忆中那个清越的声音重叠:“嗯……辛苦你了。”

    得到答案的少年试图让自己听上去高兴一些。

    “好!我忘记和你说了,久杉最近很讨厌,他总是乱跑,半夜还尿裤子。……我小时候可没有这样吧。……你的地方还能继续住吗?不然你搬到我家来吧,这样我可以照顾你。我记得你以前很喜欢吃我婶婶做的饭,我也进步了很多,今年都是我在做饭!”

    那些涌到嘴边的话滔滔不绝,也不敢停。

    “……青临,你再和我说说话吧,好不好?”

    少年感觉身上的重量在慢慢变轻。那些失去了神经控制的躯体正在化为布满污染素的黏液,然后变成一滩流动的东西,从整体中脱落。

    而他却留不住任何一丝痕迹-

    撕心裂肺的哭声从隧道一路回响至静默的神庙。

    数个小时后,蜘蛛和虫子的残肢堆积在断壁之间,深色的黏液溅满石梁。

    一个人影背靠宽大的石柱,呼吸剧烈而疲惫地起伏。他的身上有一些新出现的伤口,但好在没有污染素注入。

    他左手持刀,右手碰触到耳中的小圆片。那里正有滋滋不断的电流声。

    在他沉入海底的时候,在头痛欲裂的共感中,他也听见了这一股突然响起的电流声。他仿佛听见了那个人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闻奚。”清晰的声音突然从深渊怪物的上空传来。

    他抹掉唇边的腥咸:“够了!不要用他的声音和我说话!”

    浮空的“果核”发出诡异扭曲的笑声,不带任何情绪地嘲弄:“闻奚,不要挣扎了。你知道的,这一切都是徒劳,你没有选择。”

    那属于陆见深的声音在这东西的程序中显得格外刺耳。

    “臣服于我吧,我会给予你最强大的力量。”

    回应他的是一声嗤笑。

    闻奚慢慢从廊柱后走出来,刀刃映出他的双眸:“别说这些了,废物。不如你对我俯首称臣。”

    数米之外的深渊怪物已经苏醒,它睁开竖瞳,天然令人毛骨悚然的气息逐渐抹灭了青苔堆积的荧光。

    这一次,闻奚却只有平静。

    他从衣袖扯下一根布条,泰然自若地蒙上眼睛。这一幕他似乎在哪里学过,但这是第一次实操。

    可惜没有了天问学院那些打分的老家伙在耳畔喋喋不休,还显得有些无趣。

    此时此刻,在漫长的静谧中,他能清晰地听见那些触手的来处。敏锐的听觉和反应足以让他避开每一次致命的攻击。而现场每一块石头的位置都停在他的脑海中——他准确知道自己的每一个动作将会落往何处。

    ……凄厉的长鸣,暗处的窸窣,还有那些不被注意的细节。

    “这么厉害的家伙都不能挣脱锁链,那也不过如此。”

    刀刃没入竖瞳,然后快速抽出。随着闪电般的身影捅入下一处裸.露的软肉。那些恶心的黏液沾了一手,顺着越发剧烈的挣扎涌出。

    宙斯的声音忽然变得温和:“闻奚,你让我很意外。你比我以为的,更加完美。我们会是最合适的灵魂。”

    闻奚手起刀落,毫不留情地转身斩断数根触手,厌恶道:“你没有灵魂,也不要用他的声音和我说话。”

    宙斯却不再被他的话激怒:“声音亦是表象,你以为的难道就真实存在吗?”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闻奚,你在找陆见深,你想知道他在哪里吗?”

    闻奚没有回头。

    然而紧接着,他听见一个洌如冰雪的声音:“……闻奚?”

    那是陆见深的声音。他能辨别出来。那不是宙斯拙劣的模仿,而是属于陆见深的,真正的声音。

    在恍神的一瞬间,一根坚硬的触角将他掀出数米,重重地撞上石壁。

    闻奚跌在地上,听见那个声音似乎极力忍痛:“……闻奚,不要相信宙斯。”

    “陆见深?你在哪儿?”闻奚努力抬起头,布条扯落后,眼前仍然只有那个挣扎的深渊巨物,和浮空的“果核”。

    陆见深的声音正是从“果核”中传来的。

    闻奚的侧脸在月光下更显苍白虚弱,一缕殷红流经他的下颌。

    宙斯的声音透着隐秘的得意:“闻奚,你应该已经猜到了吧?深域覆盖着每一寸土地,每一个信号。我并非只存在于森流城。我同时存在于这颗星球的每一个角落。哪怕你摧毁这里,也无法改变任何事情。而我拥有你最大的筹码,我大可以威胁你,然后杀掉他。但我不想这么做。我想让你心甘情愿地,屈服。”

    “你好像不太清楚,”闻奚出现在那个庞然大物的东侧,喘气道,“我现在对他十分怨恨。要是他死了,那他就可以完全属于我了。”

    “哦?人类之间如此复杂而脆弱的关系,值得你付出这么多?”

    闻奚听见那枚“果核”发出的嘈杂声音中,陆见深似乎也在与什么东西搏斗。他听见血肉模糊的声音,隐忍的闷痛,悠长的钟声穿过冰冷的风雪,昭示着审判。

    有一瞬间,闻奚忽然分不清楚真假。那是宙斯编出来的,还是发生在哪一处危险的荒野?

    直到他再次听见陆见深的声音,一如往日清冷低哑:“闻奚……不要来,不要找我。回去……”

    “你在哪里?!!”闻奚几乎咆哮。但他颤抖的声音不能传达给陆见深。

    刀刃放在细不可见的丝线边。另一侧,蛋卷微小的身影在打手势催促他。

    细线一断,深渊巨物四个方向的廊柱全部轰然倒塌,坚不可摧的锁链顿时失去支撑。

    宙斯瞬间暴怒:“愚蠢的人类,你做了什么!”

    “你以为那些污染物真的臣服于你么,”闻奚翻滚两圈,避开从天而降的巨石,“没有了信号基站,你还能控制它们吗?”

    那头嗜血的深渊缓缓复苏,被桎梏已久的巨大触肢猛然向上。它们扒住“果核”,将它硬生生地拽了下来,狠狠砸在地面。

    神庙顶部随之塌陷,碎石纷纷坠落。

    闻奚拎起蛋卷,往悬崖的方向退避。

    宙斯的机械音忽强忽弱,最后发出诡异的“咯咯”笑声。

    “我会让他留在雪原。

    ——闻奚,你没有时间了。让我看……看,你的选……择。”

    闻奚刚退至神像后,一团火光从远方袭来,轰然击中神庙。

    火光在山崩地裂中无限蔓延。

    他攥住小机器人,从悬崖一跃而下-

    “打中了!”

    观海平台上,久柏攥紧拳头,紧绷已久的恨意在此时爆发。

    一个炮台静止在平台后侧。它藏在巨大的石壁中,只有依靠一些古老的机关藏住自己。

    柳宋扶着炮台边缘,硝烟的气味让她长舒了一口气。

    “你们快看!”有人大喊道。

    山崖顶部,神庙一片火海,碎石砸向海面。一个极小的人影也随之坠落。

    这时,巨浪翻涌而至,一头蓝鲸跃出浪花,一口吞下了那个人影。

    ……

    冰冷的海水再次席卷而来,将闻奚淹没。他早已筋疲力尽,只能随着海浪漂浮。

    一群体型较小的虎鲸一前一后地跟随他漂游至远方。

    蛋卷仰面漂浮着,死死攥住他的裤脚,絮叨个不停:“……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些鲸鱼看起来并没有被感染啊,它们为什么要帮我们?它可以听见我这个家政机器人说话吗?……喂,臭东西,你是不是死啦,你怎么不说话?”

    没过多久,一艘打着灯的小船靠近,在翻滚的浪潮中将他们打捞起来。

    久柏将毛巾扔给闻奚。几个小时不见,半大的少年好像变化了许多。

    “按你说的,我们毁掉了森流城内的两座信号基站。齐叔他们去处理外围的那三座了。……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闻奚擦掉脸上的水,瘫坐在船边。

    “我猜的。深域主脑可能是依靠信号控制那些东西的,随便试试。”

    “你——”久柏因为他这不负责任的话恼怒不已,但随后他看见了惊人的一幕。

    闻奚往海面伸出手,水下黑色的影子向上浮动,经过他的掌心,如同接受抚摸。鲸鱼喷出的水雾似乎在与他嬉戏。

    那些古老的生物在小船周围游动,为他们保驾护航。

    “他们不是自.杀,”闻奚出神地望着海面,低声道,“机械污染物出现后,他们感受到逐渐加重的污染素在这一带扩散。他们是为了提醒森流城的百姓,毁掉神庙。”

    久柏一愣:“……什么?”

    浪花经过闻奚的手心。

    他想起自己坠落到半山的高度时,像掉入了一个柔软的气泡。海水包裹着他,让这些古老的海洋生物与他共感。

    在那种前所未有的共感中,他回忆起许多很久以前的事。他知道鲸鱼也可以窥见他的记忆。记忆墙几乎没有阻止如此高强度的共感,反而让他的意识自由地徘徊其中,在某种程度上让这些生物为他所用。

    “污染素在海洋扩散非常缓慢,还不足以让他们变成危险的物种。偶尔会生出的透明触丝,也会随着时间而脱落。”

    “你怎么知道?”

    闻奚微微一笑:“秘密。”

    他抚过虎鲸的背脊,望着随海浪跳跃的鲸群。

    “但我唯一肯定的是,月海之神仍然庇佑着你们……和我们。”

    久柏跟随他的视线望去,在震撼的鲸鸣中露出悲伤的神情:“可是月神没有保护青临。”

    蛋卷坐在湿润的草垛上,捧着自己的方脑袋:“在森流之地的古老传说中,守卫神庙的祭司是月海生灵的转生,在死后回归来处。可能青临现在也变成了一头鲸鱼,一直跟着你呢。”

    “哪儿有这么快投胎的。”久柏忍着脏话,眼尾发红,却不由自主地朝船尾伸出手。

    一头灰鲸浮出水面,像听见了他的祈祷。

    在只属于广阔天地的声音中,蛋卷一个惊叫打破宁静的悲伤:“闻奚,周四说哑巴瓜子还活着,我们必须要赶紧去雪原才行,来不及了!!!”

    闻奚凝望着黑色的汪洋,神色茫然而复杂。他喃喃自语:“是啊,来不及了。”

    他知道宙斯没有说谎。他也知道陆见深想说什么。

    ——如果雨泽基地已经启用深域系统,等待他们的将会是一场史无前例的浩劫。

    第074章 第八夜 01

    第八夜

    文/漱欢

    雨泽基地B区医疗中心。

    三位医护人员推着小车在特别监护病房区查房换药。其中一人在签到表划上名字, 转头道:“阿勒克斯,注射药品都备齐了吗?”

    挂着“阿勒克斯”工牌的人点了点头,口罩和防护服几乎将整个人遮得密不透风。他猛烈地打了个喷嚏, 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行了列谢, 再问他也是个哑巴, ”另一个人不怀好意地讥笑,随后神秘地压低声音, “听说了么,从昨天开始《雨泽晨报》停刊了,他们的明星记者,对就是那个敏特, 已经被特别调查组请走了。那些家伙还查出了好几个印刷谣言的秘密地点。我就说现在还有躺平派的支持者!居然以这种方式让那个叛逃者闻奚的预言传遍了基地的每一个角落。你们看过他预言中的污染物吗, 简直是世界末日。”

    列谢板着脸,严正警告:“东白, 这不是你应该关心的事情。”

    “我的天呐,出这么大的事你都不感兴趣吗?幸好深域系统现在运行良好, 会拯救我们。不过怎么说,这些人都应该去审议庭吃牢房!你说对不对, 阿列克谢?……咳咳咳、咳, 糟糕,早上吃坏了肚子,我这必须得——”

    东白捂紧翻江倒海的小腹,列谢实在拿他没办法, 只能点头。他立刻把工牌塞给阿勒克斯:“……后面的病人就交给你了!”

    阿勒克斯友好地拍拍胸脯, 表示让他放心。列谢领着阿勒克斯进入了417号病房。

    那里躺着一名女性病患。档案里描述出一种极其罕见的免疫性疾病, 诱因是严重的神经失调。

    她已经呆在这里一个月了,偶尔醒来也是神志不清, 完全不能说出正常的言语。

    即便医疗站认为她已经没救了,还是损耗着大量资源维持她的生命。

    列谢表示出同情:“你说好好一个科学家,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阿勒克斯记下她的名字:阿琳娜。

    “……阿勒克斯!该死的,东白那家伙又少拿了一样注射药物?我说了多少次,她是重要病人,她的注射品和别人不一样,必须AB都有!”

    阿勒克斯比划一下,表示他可以在这里等。

    “这可不能出岔子……你先让她输A瓶。哪儿都不许去,就在这儿守着,等我回来。”列谢黑着脸警告道,离开时还不忘关上门,从外面反锁。

    等脚步声走远后,阿勒克斯拿好一瓶无色液体,即将更换时,病床上原本安静的方向传来声音。

    那个理应处于休克状态的女人睁开眼,语气虚弱:“……你不是阿勒克斯,你是什么人?”

    “……你醒了?”

    阿琳娜脸色苍白,费力抬起上半身,压上靠垫:“从一周前开始,你就在更换我的输液瓶。”

    警报器在她的床头,随着对峙的氛围加重,她意识到必须立刻行动了。

    “你按了也没用,”对方却耸耸肩,语气变得熟稔,“你是特殊的病人,当然要做特殊的处理。”

    “阿勒克斯”掀开防护服的上半截,撤掉口罩。

    “虞归?!”

    男人压低声音:“嘘,时间不够了,尽量长话短说。他们给你用的药有问题,这才是你一直没有醒来的原因。”

    阿琳娜头痛欲裂,简短地回忆起自己晕倒前的最后一幕。

    “……我在样本区的时候想,疑似感染的事件到底是因为什么。为什么有人要阻止我找到证据,他们推动这件事是因为想借机铲除异己?虞归,基地是不是出事了?”

    虞归低笑一声,掩不住疲惫:“那可太多了,你问哪一件?”

    “柯尼亚,”阿琳娜报出了一个名字,“他一直不满黎明组部的资源和地位,想必有所动作。”

    虞归若有所思地点头。他三言两语讲述了过去一个月发生的事。

    简而言之,在闻奚成为叛逃者后,雨泽基地正式启用深域系统。人造太阳已经率先被接管,一切恢复稳定。漂浮岛基地的幸存者都已陆续苏醒。只不过过去依赖于旧系统的通讯器目前全部失效,程序部正在努力扩大应用范围,争取在下一次天黑之前让宙斯主脑建设通讯与战略防御系统。

    “……这说明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虞归从衣服里掏出一叠报纸,抛给她:“闻奚离开之前,让后勤部的崔卢转交给你。那老小子找不着人,脑袋倒挺灵光,竟然想到和《雨泽晨报》的人一起把事情闹大。基地几乎人手一份,收缴都缴不清。”

    阿琳娜打开报纸,神情随着那些素描的未知污染物变得凝重。在图像下,潦草的字迹记录着它们的分类和特征。

    “程序部认为这是唯恐天下不乱的谣传,幸好有深域系统稳定民心。”虞归说。

    “……可是?”

    虞归又递去一张纸:“十天前,李昂跟随二队在外城一百公里范围内巡逻,遭遇袭击。这是他记录下的新型污染物,一种半机械化的巨型融合生物。”

    与报纸刊印的第三版左上角图片几乎一致——虞归一时说不上来谁的画技更抽象。

    阿琳娜的手指摹过图片,思索道:“……这件事看起来和深域系统的启动毫无联系。但你这么说,是在怀疑什么?或者说,是谁在怀疑?”

    “是周维。事情好像不太对。”-

    强辐射的日照穿过玻璃变得柔软,停留在金发少年的手边。他的掌心躺着一枚褪色的发圈,边缘因为老旧而露出线头。

    他坐在病床边发呆,桌上摆着一本《适应性训练手册》。

    敲门声打断了他的出神。

    “请进。”

    一个干瘦的老头推动轮椅进门。他自称是天问学院的前任校长——虽然菲诺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之前的事情,我已经告诉过你了。”菲诺小心扯弄着发圈。

    他们在三天前见过一次,那是他才被唤醒不久的事。这个奇怪的老头问了很多问题,尤其是关于深域系统的。

    在漂浮岛的生活对他而言仿佛还在昨天,只是他开始抵触去碰那些回忆。

    周维却不愿意放过他:“你上次说,你们是在收到回应信号后,启动了漂浮岛基地的最大引擎,而后在近陆区域遭遇袭击,导致最终搁浅。有没有可能,那次的回应信号根本不存在?”

    “……什么?”菲诺一怔。他脑海中渐渐浮现起收到信号的那一天,他是极少数在场的人之一。

    当时他在“果核”前等姚敬姝,忽然听见了宙斯的报告声。信号频率的峰值忽然变化,但很快又消失。深域主脑捕捉到这一异常,经过处理破译了坐标,将其公之于众。

    没有任何人怀疑不对。

    周维质疑道:“你们就这么相信深域?”

    “当然,它是最可靠……”菲诺突然噤声。

    在收到回应信号之前的某个晚上,他曾在关闭舱门时经过深域所在的空间。他从虚拟屏幕悄悄看见了疑似异常的频率。但宙斯主脑在第二天没有汇报任何异常,也查询不到那段波动的峰值。

    他当时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周维说:“羽蛇基地和漂浮岛都存在深域主脑的核心设备,而最终二者全都覆灭。换句话说,宙斯并不是一个拯救者。”

    在最坏的情况下……它是一个活靶子。

    菲诺一愣,这是他从未想过的可能。

    面前的老头还在自言自语,说些他听不懂的话:“我爱人曾经说,plan b意味着a的备选。而计划c代表‘问题’本身是错误的,一切都不对,这一条还入过天问学院的手册,从来没用上过……这就是要传达给我的信息么。”-

    石牢臭烘烘的潮湿气味让敏特鼻腔发痒,不住地打喷嚏。巡逻的人十分嫌弃,放慢了巡视的频率。

    她干脆放弃礼貌的捂嘴,肩膀剧烈抖动,像一只即将发起攻击的大扑棱蛾子。

    直到一连串的喷嚏发泄完,她才意识到栏杆隔壁还有别的人。

    “不好意思啊,”敏特摆出和蔼可亲的笑容,“这位朋友,你忍一下。”

    一张白净无害的脸凑到对面栏杆边,困惑而惊喜:“你是《雨泽晨报》的那个记者?!”

    敏特犹疑地转过身,不料在这种地方还能被人认出来。

    “我是程序部的谭池,我……我有事要说!”谭池激动得语无伦次,“我拨打过你们爆料号码,但没有人接……我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但是……”

    敏特不知道该不该承认她就是唯一接收爆料的号码,企图尴尬遮掩:“呃,是吗?反正现在通讯器也用不了了……”

    “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情!”

    敏特无奈地摇头:“每个人都说自己的事很重要。”

    “不不不,我是真的有,”谭池顾不得其他,一口气说完,“人造太阳上个月出现的故障是人为的!有人故意制造麻烦!”

    敏特一顿,脑子里的警报开始尖叫,好像有些事情在冥冥之中彼此关联。

    谭池睁着一双认真的眼睛:“我有证据,也有证人。”

    敏特沉默一会儿,往走廊瞟去:“不早说,现在也来不及了……我们得想点办法把消息递出去。”-

    五天后。

    萧南枝结束穹顶博物馆的工作,换了身衣服来到D区一间不起眼的酒吧。路上有人认出了她,立刻流露出鄙夷的眼神。

    “……黎明七队的人,是支持闻奚叛逃的家伙。”

    “城防队居然没有抓到证据,他们应该被惩罚!”

    “和那个怪物有关的肯定也是怪物——”

    ……

    诸如此类的闲言碎语在这段时间从来没有停止过,更有甚者往他们住处泼过油漆。早早还收到过威胁信——黎明组部查出了人,但只是无关紧要的好事人员。

    萧南枝裹紧外袍,她没有理会。

    酒吧角落的一个人朝她招手。

    “……是你往我信箱投递的卡片吗,崔卢?”萧南枝看见对方给出的名牌,余光里,还有几个熟面孔藏在喧嚷的人群之中。

    崔卢四周看了一眼,压低声音:“唐行你认识吗?”

    萧南枝当然认得。

    崔卢举起啤酒杯,挡住口型:“我的消息说,他手上有证据。但他从程序部请假好一阵了,连家里也没人。你最好先一步找到他。”

    萧南枝的目光越过他,落在吧台的方向:“不用找了。”

    一个高大的男人打开麦克风,他醉得几乎站不直,不顾酒保的阻拦开始发疯:“安静一点,大家都听我说!人造太阳的系统故障是程序部故意干的!他们就是一群胆小鬼,想借助深域推卸责任!他们什么也做不了,只想苟存到被远航计划拯救!别笑,我手上有证据。我今天出现在这里,就是为了揭发他们!柯尼亚,万宸宇……你们这帮狗爹养的,背叛人类的家伙,应该被判处流放!”

    这番言论立刻引发了巨大的争执,酒吧顿时乱作一团。

    眼下复杂的情形让萧南枝陷入怅惘。她望着高处的一扇小窗,夜色已然降临。这段时间她一直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但令她万万没想到的是,这种预感在几分钟后成真了。

    极度刺耳的警报声穿过长夜与雨水,撕开渺小角落的喧嚷,将所有人的惶惶不安提升至顶点。

    ——这是雨泽基地有史以来首次启用最高警报。

    第075章 第八夜 02

    雨泽基地北郊两百公里处, 骤然掀起的尘沙遮住荒凉夜色。

    三辆疾速装甲车从黄沙中驰出,一刻不停的炮弹飞往身后。为首的那辆速度最快,在前方打出一枚信号弹。其余两辆车立刻跟上。

    最前方那辆车的驾驶员掌心全是汗:“副队, 现在——”

    “全力加速!”井与凝重地盯着后视镜。

    那片烟尘中逐渐裸.露出一个巨大的黑影, 机械生出的长爪和装甲车同样大小。每一步都以砸穿地面的重量缓缓前行。

    黎明五队是在巡逻返程中发现这个家伙的。它看上去像是一团诡异的融合物, 从地缝爬出来的时候锋利的尾巴直接拍碎了一架飞行器。如此巨物的存在超出了他们对污染物的所有了解。

    他们绝不能让这样的怪物靠近雨泽基地。

    驾驶员踩满油门,疾速前冲, 嘴上却迟疑呢喃:“副队,这是预言中的……危险机械A型?”

    “什么预言?”井与冷眼一瞥,观察着身后巨物的行进。这一路上,它几乎不太受到任何信号弹与引诱物的干扰, 除了闪烁的车灯。

    “就是闻奚……那个叛逃者画出来的东西。我想起来了, 阿坎亚巨兽,对, 就是这个名字!它的躯体都有一半都是超危机械。”

    井与心跳一重,却顾不得思索。

    再往前二十公里有一处哨岗, 大约五十人驻守。他们不能再往前了。

    “打开车灯!往西走!”

    装甲车在前方急刹拐弯,车灯在长夜中变得格外明亮。另外两辆车紧随其后变化位置。

    死一般的沉寂忽然降临。

    五秒后, 井与听见上方传来忽然加重的呼吸。随着一声轰响, 巨兽的尾巴切开了车身旁边的石壁。

    轻型装甲车穿梭在坠落的石块中,以灵敏的速度避过重物,朝前方山峦疾驰而去。

    巨兽四爪在地,扑动虽缓却远, 眼看着就要追上他们。

    “前面有个陷阱, 还记得吧?”井与目视前方。

    驾驶员立刻报上准确的坐标, 同时打出三发长短不一的信号弹,提醒后面两辆车。

    三辆车呈并排队形, 朝前方五公里处的窄口驰去。

    驾驶员露出难得一见的紧张,口中开始倒数:“四,三……”

    一根满是尖刺的尾翼从天而降,将左侧的一辆装甲车径直穿透,狠狠拍上石壁。

    “阿轩——”驾驶员眼眶一红,声音未落,他听见了来自车身下方的爆胎声。

    脏字尚未骂完,方向盘已经到位。他们所在的装甲车在拐弯时如一片羽毛般从缺口借着惯性飞了出去,落在隐藏于南侧盘山路的断崖边。

    紧接着,一声巨大的爆.炸在后方响起。随着一声嘶鸣,井与看见那头巨兽坠落回深渊地缝。

    在轰鸣的余音中,装甲车却停在原地。井与和驾驶员紧盯前方,一动未动。

    因为车灯照亮的范围内,一群甲虫型污染物正布满石壁与道路,触手贴上前车玻璃。

    “副队,让个机会给我吧。”驾驶员嘴角一咧,脸色苍白,手指碰到了面前露出的半截枪.支。

    井与知道他想干什么。在这种情况下,了结自己总比被污染物吃掉要强。但他先一步夺走了枪。

    就在玻璃碎裂之际,一道强光从上方照在装甲车上,数枚流弹从天而降,击穿了靠近的甲虫。

    数辆飞行器出现在上空,一个红发的女孩举起枪朝井与身后的方向来了一下,随后抛下软梯。

    进入飞行器后,驾驶员才开始控制不住地颤抖。他的裤子湿了一片,没人说他,这种情况很常见。

    井与脸色凝重,刚想和黎明一队的支援者们描述刚才见到的巨兽,却见早早抬了下巴。

    她望着窗外,语气沉重:“就是那样的家伙吗?”

    井与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只见荒野的尽头,还有无数污染物正在往这里行进。它们如黑色石子儿,布在地表裂缝的两侧,如黑色的河流在终点汇聚。

    它们宛若听从某种召唤,一刻不停地向前。

    一股茫然而绝望的情绪堵在众人的喉咙里。

    ——它们是朝着雨泽基地去的-

    “西南哨岗报告,三十公里处发现聚集污染物群,正在靠近基地!”

    “二队报告,西方向三座哨岗均已……殉职。”

    “三队报告,前哨观察到三只机械化巨兽,正从北方向靠近。”

    “八队报告,外城防线已就位……滴——请求增援、请求增援!”

    “城防队报告,检测到污染数值急速上升!”

    ……

    A区高塔之上,此起彼伏的警报声让长桌尽头的人陷入长久的沉默。他坐在阴影中,神情晦暗不明。

    柯尼亚颇为头疼,面露难色:“大指挥官,深域主脑才刚刚实现系统内通讯,但至今没有上线对话模块,也就是说还不能参与决策交流。”

    “都这种时候了还管一台机器怎么想?”霍普“唰”地站起身,“大指挥官,黎明组部的队伍均已就位,我立刻带人前往外城协防!”

    “你疯了吗,”柯尼亚震惊道,“你走了城内的安全谁负责?”

    霍普没有理会他,只望向商决:“大指挥官,没有时间犹豫了。”

    “不。”

    霍普一愣。

    商决摘掉手套:“我亲自去。”

    急促的敲门声响起,一名高级士官打开会议室:“报告,四队队长虞归和科学部阿琳娜强闯高塔,他们说有要紧的事——”

    话音未落,一片阴影倏忽经过他身后的大片玻璃窗。

    随后,惨烈的尖叫声从高塔下方传来。那阴影又再次从高空掠下,尖锐的尾端一击,扫碎了长桌后的整面玻璃。

    “所有人!启动最高紧急备案,立刻就位!”商决扯下墙边的激光枪,厉声命令。

    “是!”

    ……

    迟迟裹紧衣服,跟随着慌乱的人群像没头苍蝇一样涌动。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会被带到哪儿去。

    他所在位置是一处大型露台,通往室内的方向被挤得水泄不通。四面八方都有尖利的惨叫。

    他抬起头,从那些大人们露出的缝隙中看见一只张开翅膀的污染物,像会飞的巨大蝠鲼,尾部的锐利竖刺无情地扫过人群。

    在一片混乱中,迟迟不知被什么绊倒,爬起来时又被推搡了几次,很快被挤到围栏边缘,摇摇欲坠。

    坠落关头,一只手将他拎了起来。

    “……虞队?”迟迟睁大眼睛。

    虞归将他扔给阿琳娜,焦急地望向外城:“五队一直没有消息,我必须前去支援,没时间了。”

    阿琳娜点点头。她看见低空飞行的污染物长啸而过,在一片惊慌中飞往高塔顶端,一个毫无惧色的人影迎风而立——是他们没能见到的大指挥官。

    虞归顺着栏杆一跃而下的时候,阿琳娜俯身问迟迟:“你知道周维在哪里吗?”-

    “……杨辰,听见了吗,这里是四队,地库的门无法开启!喂!”张传雨攥紧通讯器,朝对面大吼。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寂。

    明明深域系统已经接连上了部分通讯器,昨天还非常通畅——怎么忽然什么都无法联系了?还偏偏是在这种时候!

    重装阿尔法都在地库中,如果无法开启,四队根本无法参战!

    焦头烂额之际,张传雨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你怎么来了?”

    夏濛濛神色冷静:“人造太阳停止运作,我来看看情况。还有,天问学院的学生往B7出口去了,急需增援。”

    “该死的,一帮毛都没齐的学生捣什么乱——阿七,想办法引爆……操,那是什么?”

    一片沙尘贴着地面从不远处向他们袭来。

    脚下的地面开始颤动,草皮出现裂缝。细长的黑色触手从缝隙中钻出,仿佛要将其下的庞大身躯硬生生拔出来!

    ……

    与此同时,B7出口附近。

    一辆加大版垃圾车突然爆胎,被倾倒一片的树木拦在了岸边。B7出口位于天然的石洞,耸立的山壁占据地形上的优势,海浪在数米之下昼夜不歇地拍打石岩。

    幽暗的嘶鸣从石洞外的荒野传来,让车内的四五十人面面相觑。

    “……现、现在怎么办?”有人问道。

    石坤大手一挥:“大家听我说,咱们的武.器弹药都非常充足,一定要在这样的危机时刻支援作战的队伍!你们听见那些声音了吗,我们带上东西直接下车,跟着声音去就行。”

    “蠢货,你上赶着给污染物送人头吗!”胡沛植气得唾沫横飞。

    石坤反唇相讥:“基地养了我们这么多年,现在正是需要我们的时候!你害怕还跟着我们出来干什么?懦夫!”

    “你说谁是懦夫?!潘济侃你别拉我!”胡沛植还想说什么,被身旁的人拽住衣袖。

    潘济侃低声劝道:“你别忘了我们的计划。”

    “你们鬼鬼祟祟的说什么?”卢一苇怀疑地打量起他俩。

    胡沛植咽了咽喉咙,好不容易压住怒气:“我是说,咱们的出来的时候我碰到了城防队的人,他们让咱们在石洞等一下增援,一起去二十公里外的哨岗。我看马上要到约定的时间了,大家别太冲动。”

    听他这么一说,大部分人都放下了心,纷纷下车等候。

    海浪不断冲刷着石洞东侧,带来难得潮湿清新的气息。石坤大剌剌地抱着手,时不时朝胡沛植翻个白眼,而卢一苇望着漆黑一片的海面,心底生出一些局促。但很快,那些浅淡的不安被更为宏伟的使命感碾压而过。

    作为天问学院的学生,黎明组部的后备力量,理应为基地鞠躬尽瘁!

    “去他爹的,潘济侃你怎么吐口水,真没素质!”石坤差点跳起来。

    潘济侃莫名其妙,刚要质问时,一滴水从天而降,砸在他的脸上。那一滴冷冰冰的,感觉不像是口水,或者雨水,而是……

    众人齐齐抬头,一阵低哑的嘶声从高空传来。紧接着,一只成年男性高度的虫类污染物从石壁一跃而下,还有数只跟随着朝人群扑去!

    这些年轻的学生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场面。那些骇人的污染生物只停留在他人的描述与自己的想象中,从未有哪一刻如现在这样直观——力量的对比实在太悬殊了,让人下意识地只想逃跑。

    “快,开枪!”胡沛植惊恐地大吼道。

    砰砰、砰砰砰——

    接连不断的枪声坠落在那些丑陋生物的身躯上,被切断的触手与涌出的黏液彻底激怒了这只污染物。

    石坤听到一声异动,反应很快:“都退到旁边去!”

    一枚流弹从后方袭来,打穿了他面前那只的脑袋。庞大的身躯瞬间奄奄一息。

    石坤回过头,受到惊吓的神情大喜过望:“有人来了,来救我们了!”

    一辆垃圾车停在不远处,有四个人朝他们靠近。科斯卡直接冲向污染物群中:“都让开,让我来!”

    萧南枝和李昂持着枪紧随其后。

    “程、程谨?”石坤一怔。

    程谨微微颔首,平日里温柔可亲的模样此时格外严肃。他在学院一听说有学生自发去外城,顿觉不妙,幸好赶上了。

    “所有人听我指挥!”萧南枝语气沉稳,很快让在场的人进入状态,“按照模拟演练C组队型,一点方向六人,七点钟方向五人,三点四人,其余人散开!”

    无数次的模拟演练在此时成为指令后的条件反射,所有人立刻就位,按照指示进行攻击。

    “虽然枪不太准,”科斯卡扭头笑道,“也还将就够用。”

    石坤不太服气:“你一个开垃圾车的来指挥我们!”

    李昂看见那些恶心的东西就头疼:“别开玩笑了,快点解决掉!”

    在众人的合作下,局势正在好转。然而,此时程谨注意到不对:“有大量虫类还在朝我们靠近,先撤退!”

    正在这时,一辆体积很大的越野车从远方驰来。胡沛植和潘济侃对视一眼,立刻丢下自己的位置跑上前去。

    那辆越野车的引擎发出高低不平的轰鸣,车内的两张脸却让萧南枝一愣。

    那不是程序部的柯尼亚和万宸宇吗,他们不应该在内城高塔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太好了,柯部长,幸好你来了!”潘济侃大口喘息,总算松了气。他和胡沛植是少数搭上了这条线的人,临时接到消息时,他们也早有预感——雨泽基地根本没救了!

    这样大量且击中的攻击绝不是他们现有的力量能抵抗的……还不如,不如离开这里,去外面找个庇护区,起码能活下来!说不定远航计划很快就实现了,在那之前,他们必须活着!

    柯尼亚根本没有往人群看一眼,催着驾驶员赶紧离开:“时间太紧了,想办法绕开。”

    “绕、绕不开啊……这些东西越来越多——”

    柯尼亚脸色一沉,万宸宇见状,立刻开口:“想办法引开还不会吗,那么多人当饵,不会冲着咱们来。”

    “我有个办法。”胡沛植主动提议。他有一枚信号弹,虫类污染物喜光,能暂时引开。只不过他那些同僚……

    胡沛植把心一横,都到这个地步了,只有选择正确才能活命。

    “你们想干什么!”一声暴喝从不远处传来。

    萧南枝回过头,只见安图带着十几名城防队的人赶来,想必也是听说了消息。黎明一队大部分人马都还在城外巡逻,状况未知,身为队长的安图却孤身留在基地内,这样的情形十分少见。

    安图面色不善,一边朝恶心的虫子开枪,一边想追上越野车。连手臂被划破了也全然不知。

    “安队,到底什么情况?”程谨问道。

    安图阴沉着脸:“他们要叛逃!”

    话音未落,信号弹从车窗朝众人抛来。几乎是同时,安图也朝越野车扣下板机。然而那些子弹未曾击中车辆的要害,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车辆亮起的光束,驶离此地。

    “这群该死的家伙,把基地搞得一团糟,现在却想一走了之……我就不应该相信他们!什么夺权,根本就是一场陷害!”

    萧南枝骤一抬头:“你说什么?”

    安图愤怒不已:“你还不明白吗?当时四队和七队根本没有感染,都是柯尼亚找人对样本做了手脚!拆散七队、强行启用深域系统也都是为了把控基地!唐行是对的,人造太阳的故障是他们人为制造的!现在见势不妙居然想逃跑,王八蛋!懦夫!!!”

    “等等,那你为什么抓闻奚?阿琳娜失踪也有你一份吧?”

    安图沉默了几秒,抿唇道:“他们承诺我,只要陆见深和闻奚离开,以后黎明组部我说了算。”

    科斯卡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恶狠狠地一拳砸去:“安图,你混蛋!!你忘了自己发过誓吗?”

    “我……”安图干涸的嘴唇微动,挤不出一个字。

    萧南枝喝道:“现在说这些已经来不及了,重要的是撤退!”

    一个学生全身都在发抖:“可、可是这些东西越来越多了。我们跑不掉的,我们会死在这里。”

    “闭嘴!”安图吼道。

    石坤和卢一苇对视一眼,默契地退到两侧,尽量不引起他的注意。

    然而这时,前方越野车却突然离开了地面。一只近乎直立的黑色虫子从石壁后跳下,触手如坚硬的绳索,竟硬生生地将那辆车吊了起来。

    车内的人还想挣扎,不知是谁先打开车门,幸好安全带拴着胡沛植,只让他半截身子露在了外面。万宸宇正在连续开枪,而柯尼亚则惊恐地大喊大叫,完全没有了往日风度翩翩的作派。

    下一刻,聚集的触手将越野车整个拍向地面。拉起,再拍。反复连人带车都尽数揉碎,黏液混合着殷红淌了一地。

    这过于惊骇的一幕让众人呆在原地,最原始的恐惧扑面而来。

    那巨大的虫子发出模糊的咀嚼声,然后往众人所在的位置奔来。它移动的同时,先前那些虫类污染物都往它的方向聚集。它们跳到它的身上,然后形成一体——无数口器和眼睛都随着移动而抖动,透明的软体触角趴在地面,在掠过的地表留下印迹。

    萧南枝听见巨大的风声自海面而来,穿过石洞。也听见周围惊慌失措的逃窜,以及同伴的枪声。她想,或许那些潮湿的水汽会记录他们的死亡,但不是今日……

    她站在原地,神经深处的恐惧死死地拽住她,却没能阻止她颤抖地抬起枪。

    她是一名战士,就算是死,也只能死在战场上。

    在触手朝她迎面扑来时,一声重击将她撞出数米。然而在她看清撞自己的东西时,却愣在原地。

    这是一条……鱼?!

    数米之下的海浪不知何时已涨至岸边,随着波涛飞出遮天蔽日的鱼群。那些鱼都拥有坚硬的鳞片和锋利的牙齿,狠狠咬上虫类污染物,撕扯着虫子们的触手与眼睛。

    “……食人鱼?”科斯卡不敢置信地揉揉眼角,和众人一样呆在原地。

    一只黑色的小型污染物从中剥离,慢慢靠近萧南枝身侧。它长大口器,正要攻击的一瞬间,一把短刃从天而降,精准地击穿了它的神经。

    刀柄嵌有红色的颗粒,在夜色下闪烁着荧光。

    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海浪中一跃而上。那双眼眸映着晴朗夜色与荧蓝的海面,眼尾笑意仿佛天生懒散蛊惑。

    他背对着那团污染物,用手比枪指着自己的脑袋:“砰。”

    周围摇摇欲坠的虫子轰然爆开,倾垮成一滩黑绿色的黏液。

    而他只是俯身捡起一条鱼,动作小心地丢回大海。

    远处的海面传来鲸鸣,似是对他的回应。

    “好久不见,各位。”

    第076章 第八夜 03

    远方的警报与硝烟仍在持续, 危机四伏的夜色更显深重。在浓重漫长的寒夜下,那个身影单薄的年轻人只是懒懒抬些嘴角弧度,游刃有余地解决完最后一只污染物。

    众人陷入呆滞, 震惊与惧怕掠过那一双双眼睛, 仿佛看着一个无懈可击的怪物。但那些惊惧之中又藏着某种隐秘的振奋。

    漫长的沉默被科斯卡连哭带笑的雀跃率先打破, 眼泪鼻涕蹭在一起:“哥才这么短时间你怎么就回来了——呜呜呜还这么酷,你该不会是饿死之前去哪儿偷师然后变身成超级人类了吧!”

    石坤和卢一苇纷纷点头附和。李昂送他们一个白眼:“能不能说点好听的?”

    萧南枝被程谨扶起来, 却顾不得尚未缓解的紧张,眸中盈满惊喜:“闻奚,你……你回来了?你找到答案了?”

    “快了。”闻奚答道。

    窃窃私语在人群中升起。不要说这些初出茅庐的学生了,哪怕是安图也无法完全理解刚才所见的一幕。但他唯一能确定的是, 闻奚没有被感染。

    闻奚往他的方向瞟了一眼, 感觉到他的审视与迟疑。李昂这才一拍脑门,冲上来左右检查了一遍, 大松一口气:“太好了,幸好你没受伤。……刚才是怎么回事, 你怎么在海里?”

    闻奚无奈道:“飞行器在几公里外能源耗尽,我只能搭个顺风车。”

    “还有那些鱼群怎么开始攻击虫子?你们现在是一伙的?”

    “算是吧, ”闻奚听见鲸鸣的回音仍漂浮在海浪之中, 勾起笑意,“在这颗星球上,总有一些生命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萧南枝怔怔地重复:“……我们?”

    闻奚望着内城的方向,一个多月不见, 雨泽俨然已是一片战场, 说不定下一秒就会成为废墟。他轻轻叹息:“来不及解释了, 你们应该没有建某种大果核之类的东西吧?”

    “……没有那么先进的设备。”萧南枝说。

    “那么,深域系统怎么关?”

    众人一愣。萧南枝立刻会意的同时心脏一沉。她知道外公这段时间在调查什么, 哪怕周维没有说,她也隐隐生出一个无法说出口的猜想,那将是最坏的情况。

    “羽蛇基地和漂浮岛都曾是深域系统的重要运作地点,它们的覆灭不是巧合,而是与深域有关,对吗?”

    闻奚沉默的眼眸已然说明一切。

    “很遗憾,宙斯背叛了人类。”

    在学生们匪夷所思的目光下,安图的脸色顿时变得古怪。那些传闻与猜测在此刻更加佐证了他的不安——他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在柯尼亚和柏万里之间,他曾选了前者,等待他的却是不远处叛逃的残骸。

    柯尼亚警告过他,一旦夺权失败,他的所作所为都会面临清算……背叛者是什么下场,他再清楚不过。

    他不能再错一次了。

    复杂的纠结不断拉扯着他,却在夜风袭来的某一刻尘埃落定。他语速很快:“深域是由中央控制中心、两个超算间和城外的三座基站共同维系的。现在只能支撑人造太阳的运行,通讯并不稳定。而且……人造太阳刚刚又陷入瘫痪了。”

    “什么时候的事?”萧南枝问。

    安图说:“三十分钟前。但我们凭什么相信你一个叛逃者?”

    闻奚并不惊讶:“我冒险回来不是为了浪费时间说服你,而是因为你们没有选择。”

    安图沉默不语。萧南枝说:“我知道,我相信你。”

    闻奚说:“中央控制中心在哪里?”

    程谨立即答道:“在穹顶博物馆东南侧,我在那里实习过,知道怎么关。”

    闻奚看着他,这人瞧着平静,说话却透露出隐隐的兴奋。闻奚不明所以,但应道:“行,科斯卡掩护你。”

    卢一苇和石坤凑上来,后者急忙道:“那我们呢?我可是有飞行器执照的!”

    闻奚想了想:“去通知外面的人,务必摧毁基站。”

    “遵命!”

    “我们也可以去!飞行预备役上个月才分配了设备使用资格!”学生们忽然七嘴八舌地应和起来。他们的眼睛亮晶晶的,仿佛突然被闻奚提醒了自己的使命——他们原本就是为了保护基地才来到这里的。

    在那一双双莫名信任的注视下,闻奚轻轻一笑,很快分配好队伍。一半人去外城,剩下一半去城内帮忙组织民众。分到后者的学生们显然不是很乐意,但现在能做一点什么对他们而言都很重要。

    李昂主动请缨:“还有两个超算间必须手动关闭,我可以去关掉B区那间。至于另外一间是采样区附近新建的——”

    “交给我吧。”萧南枝说。

    “我去采样区,”闻奚看向她,“我需要一个人去高点报位置,安排战术。”

    萧南枝说:“高塔有广播站和调度台,但必须重启老系统,让人造太阳恢复运行才能保证通讯。现在程序部一片混乱,负责老系统的……唐行和谭池都失踪了。”

    正当她犹疑之际,安图咽了下喉咙:“我知道他们……关在哪里。我会把他们带到中央控制中心。”

    闻奚微微颔首,算是认可了。但萧南枝仍然迟疑:“我……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

    “你做得到,也必须做到。”闻奚唇角微勾,那样一切尽在掌握的大大缓解了萧南枝的紧张。

    “我会尽力的。”她说。

    “祝你好运。”

    萧南枝答道:“祝人类好运。”-

    采样区离B区出口路程较远。垃圾车驶至内城入口之后,驾驶员换成了闻奚。

    他踩满油门,心无旁骛地前行。直到一阵难听的机械声,这才看见偷偷爬上驾驶座的小机器人。

    蛋卷哼哼唧唧地系上安全带:“幸亏我跑得快,才没让那群家伙看见我。不然就凭一个定位猎杀,我肯定要被大卸八块!喂,他们看上去都是一群青瓜蛋子,脆弱的人类真的能对抗这一切吗?”

    闻奚懒得搭理:“要是害怕的话,你现在可以逃跑。”

    “……谁害怕了?我是在合理地推演。要是你这一路都白费力气,岂不是耽误时间。”

    蛋卷话音刚落,感受到不妙的低气压,立即知情识趣地补充:“我是说,你做了非常正确的决定。根据我的初始数值设定,我也必须照顾更多的人。当然啦,我对这一点很不满,万一有一天我也遇到了命定之机器人——”

    “据我所知,目前存在的人工智能,只有你和深域。”

    蛋卷的方脑袋转了三百六十度,默默撤回刚才的话,诚恳地表达:“我可以等第一百个出现。”

    它扭过头,只见那个在人群中漫不经心的人类此时变得无比冷淡。他好像套着一层坚硬的壳子,却一碰就碎。

    它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踏上这一趟旅途,就像它不知道眼前的人类到底在想什么。

    不过它已经很习惯了,人类向来愚蠢却善良,荒诞而坚毅,自私冷漠也富有同情心。

    他只是比它见过的那些人类更复杂一点,也更简单一点。

    ……

    采样区很快到了。

    这里的人已经全部撤离,连大门都没来得及上锁。角落里堆满了新鲜的变异蜂蜜样本,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甜味。

    前往超算间的指示牌十分清晰,但那是一道只能使用密钥的重型门。闻奚企图从周围的书架上找到开关手册,但却一无所获——雨泽基地的设备实在是太老了。

    等等,老……?

    蛋卷被人类突然的注视盯得发毛,无辜地瞪大眼睛:“我只是个家政机器人,不能做违法犯纪的事。”

    闻奚若有所思:“主人没带钥匙,让你开个门都不行吗?”

    “……陌生的门?”

    闻奚:“以后这里就是你家了。”

    蛋卷嘟囔着“这么欺骗家政机器人是不对的”,一边精神抖擞地去研究门禁。说实话,这样落后的门禁设备完全不在话下……诶,怎么还有一点点复杂?

    “还要多久?”人类的声音显得不太耐烦。

    蛋卷刚要驳斥,注意到他的脸色不对劲。

    空气中的粉尘数值在迅速上升,有浓郁的腥甜气味在朝他们靠近。

    这一路上,从森流之地到雨泽,那种气味一直盘旋不去——有什么东西跟了他们一路。

    通道尽头,烛光照亮一片墙壁,映出抖动的翅翼-

    石牢侧门。

    仅剩的看守人紧张地环顾四周。警报声虽然已经消失——但从隔墙的动静来说,外部危险绝对没有解除。

    他的同僚们也还没有回来。

    一颗小石子儿落在通道尽头,引起看守人的注意。他拿上枪,连忙上前查看。

    一个人影从拐角处的阴影中钻出来,快速朝他的后颈注射一针安眠液剂。

    等看守人晕倒在地后,阿琳娜才长舒一口气,取下他腰间的钥匙。

    牢房寒冷阴湿,只能听见大风涌入的声音。她经过栏杆边,在转身的一瞬间寒毛倒竖。仿佛千斤重的巨石压在脚上,半步都动不了。

    一个巨大的阴影从栏杆外笼罩着她,细长的利爪穿过栏杆,若有若无地勾住她的头发。

    阿琳娜艰难地保持呼吸,手指勾向衣兜。

    千钧一发之际,一颗子弹经过她的鬓角,穿透了身后的东西。

    前方视野尽头,安图握紧漆黑的枪。

    阿琳娜深吸一口气,朝他的方向跑去。她能听见喑哑的低鸣和穿梭的触手,直到子弹经过那东西的神经中枢。

    在抵达安全位置后,莫名的恐惧仍然在最深处纠缠着她,费了好一阵才渐渐缓过来。

    “之前的事很抱歉,刚才算还你了。”安图说。

    阿琳娜喘了几口气,呼吸不匀:“……果然有你的份。”

    她脸色惨白,强行掐住自己的虎口,试图让自己冷静一些。安图见状,干笑了两声:“第一次见到都是这样的,你已经算是不错了。”

    “别拿你们的标准要求我。”

    这时,通道左侧的小门走出五名看守人。为首的人硬着头皮上前打招呼:“安队?”

    “我来找人,唐行和谭池都在你们这儿吧?”

    阿琳娜补充道:“还有周维。”

    看守人犹豫片刻:“是……上面有新的指示了?”

    阿琳娜抬眸盯着他,只听安图平静地答道:“柯尼亚等人叛逃,已死于污染物攻击。接下来的事,由我接管。”

    那几人面面相觑,赶忙带路。

    唐行才被抓进来不到五个钟头,醉倒在凉席上还没醒酒,西服外套皱巴巴地搭在身上。好在周维和谭池都没什么事。

    安图简明扼要地传达了闻奚的安排。提到这个名字时,隔壁牢房的敏特眼睛一亮:“我就知道!”

    “总之,事情就是这样。”

    周维叹了口气,他们已经耽误太多时间了:“你们赶紧去中央控制室。我得去一趟人造太阳。启用原系统后,那里必须有人手动重启。”

    安图点了头,放出了所有被关押在石牢的人,让他们尽快去就近的庇护所。

    在撤离接近尾声时,只听一声巨响,两三只会飞的巨大污染生物扒开了栏杆,将丑陋不堪的躯体挤了进来。

    在出口的防火门即将关闭之际,阿琳娜突然失去了身后的脚步声。她转过身,只见安图停留在五米外,朝她点点头:“快走吧。”

    “你……不跟我们走了吗?”她看见他自嘲似的笑了一下,撕开衣袖。手臂虬结的肌肉上有一道很深的伤口,黑色脓液正在慢慢涌出。

    “光顾着追柯尼亚了,没想到也会马失前蹄。放心,这里交给我。我绝对不会让它们出去的。”

    阿琳娜静静地看着他,直到防火门完全关闭。

    隔门的黑暗中,安图右手握拳,在胸前敲击两下。在这一刻,闷响与誓言同样坚定-

    与此同时,采样区。蛋卷终于撬开了超算间的门。

    那些复杂精密的仪器仍在不停运作,像是在计算某种特别的信号。

    不远处,闻奚从一大片泥泞中勉强支起身体。后侧的墙体碎成废墟,寒冷的夜雨降临。

    他抹掉嘴角的血迹,冷冷地盯着废墟上方的变异蜂后。它或许来自某个不知名的蜂巢,随着风的方向而来。

    不过它也没比闻奚好到哪里去,破裂的神经中枢正随着身体四分五裂。然而那机械化的腹部却开始发出规律的振动,慢慢撕扯开。

    但这时,远方的一声长鸣宛若召唤,让蜂后立刻调转方向朝外城飞去。

    一个巨大的影子出现在入城的哨岗附近。那是超危污染机械A+类,阿坎亚巨兽,王兽。

    第077章 第八夜 04

    长夜冷雨无穷无尽, 恐惧蔓延至雨泽的每一个角落。

    D区庇护所门口窄路挤得水泄不通。这里靠近工作区,警报拉响后,附近的人都朝此处涌来。

    但大批人此时被拦在门外, 几个手持枪械的人站在门边。鸣枪示警阻拦住人群拥堵的步伐。

    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正了正领结, 趁着短暂的安静露出为难的表情:“各位, 不是我非不让你们进去,现在这间庇护所的人已经满了, 请各位再去位于其他区域的庇护所吧。”

    “庇护所又不是你家开的,外面这样就不能通融一下吗?”人群中有人问道。

    男人大义凛然地回答:“正是因为外面乱成一团,我们才必须要保护每个人的利益。庇护所的资源与空间要平均分给每一个人,当然有先来后到的顺序。”

    崔卢好不容易从人群后面挤到前排, 气不打一处来:“这一间庇护所至少能容纳一万人。于橄, 你敢说你们人数达到了吗!”

    面对如此咄咄逼人的质问,于橄露出震惊的表情:“战争还不知道要发生多久, 我们要做最坏的准备,起码要供庇护所中的人生存三个月。”

    “也就是说, 你这里还不足一千人,”崔卢大声道, “诸位, 根据后勤部的资源储备,我们都有资格进入庇护所。”

    于橄见软的不行,干脆来硬的:“谁都不准再往前一步,准备关门!”

    他刚要转身, 一个豌豆似的小身影从人群边缘冲出来死死地抱住他的腿:“你不准走!”

    “迟迟?”崔卢眼见着于橄踹了那小孩子一脚, 却被枪口靠在了额头。沸腾的人群顿时停下声响, 静得只有上空污染物的嘶鸣。

    迟迟不肯放手,却被于橄揪住领子拎了起来。

    “喂, 你们凭什么听他的?”崔卢朝面前的几个持枪者喝道,“你们是城防队的人吗,武.器是从哪儿来的?他一个满嘴抹油的律师,能承诺你们什么好处?你们别忘了自己的职责!这里是雨泽,是我们每一个人的家!现在灾难当头,不仅不互相帮扶,还任由他欺负一个小孩子吗?”

    他面前的持枪者明显露出怯色。这几个人也不过是打杂的混子,趁乱跟着于橄拿到了后备室的枪而已,没想要真的做什么。

    迟迟脸色涨红,呼吸开始变得艰难。

    于橄却眼神一横,轻蔑极了。他将迟迟甩了出去,徒手夺过一个人的枪,正对着崔卢:“与无知者不用废话。今天有我在,谁都不准进去。如果有硬闯的,必须受到惩……”

    一声轻响钻过了他的胸口。

    怔愣的人群呆在原地,一时不知道是眼前还是廊外更加骇人。一个满脸伤疤的男人从高处跃下,收好□□,声音沙哑:“开门。”

    迟迟扒着崔卢的裤腿爬起来,看见庇护所的大门正在开启。在经过那人时,迟迟多看了他一眼,甚至有些不敢认。

    ——黎明组部十二队的队长,莫振营。

    男人站在门口,在于橄的尸.体旁,直到最后一个人进入庇护所-

    巨大的爆.炸声差点震碎耳膜。

    李昂缩在摇摇欲坠的墙体后,等烟尘散去才敢探头。B区外侧山体已是一片废墟。一只小型飞行类污染物被巨石压在下面,口器压成一滩。

    B区超算间入口就在污染物旁边,坚实的大门已经碎成几块,布满黑绿色的黏液。

    他深吸了一口气,决定从巨石堆绕过去。

    那些散落成几截的触手仿佛还没有完全死去,尾端仍在颤动,触碰地面的尘埃。

    李昂小心翼翼地绕过那些东西,慢慢往超算间靠近。

    这里应该没有别的污染物了,但刚才突然发生的爆.炸着实让他心惊胆战。那些灰尘颗粒黏在头发上,也不知道这附近有没有洗手池可以整理一下。

    这样的念头成功转移了担忧,却在看见超算间深处的一滩血迹时令他差点原地昏厥。

    “咳、咳咳……”低哑的咳嗽声从机器闪烁的光点旁传来。

    李昂晕眩的视野内出现了一张还算熟悉的脸孔。

    “……嘉思审判官?”

    嘉思背靠墙瘫在地上,献血正从腹部的伤口涌出来。有个医药箱在她身旁——应该是早就存储在超算间的,她捏着一截纱布似乎想捂住伤口,但过多的失血让她徘徊在意识的边缘。

    没有污染的痕迹,应该只是被碎石砸伤的。

    李昂手伸入裤兜,却半天没摸出来自己的变色眼镜——那玩意儿不知道落在哪儿了。

    ……该死!

    他深吸气时,整个人往旁边一倒,顺手不知道拉住了什么——可能是个闸门,总之原本的光线与机器运转的声音同时熄灭。

    万籁俱寂中,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在逐渐恢复平稳。

    没关系的,他开始哄自己,反正也看不见。

    “审判官,”他蹲下身,循着微弱的呼吸准确地找到了她的位置,“刚才发生了什么,你能告诉我吗?”

    嘉思忍着涣散的神志,尽量回以断续的音节。

    止血的药物经过伤口慢慢抖落,然后缝针,包扎。

    李昂手上继续,朝闭眼的嘉思自言自语:“我忽然有个主意,要是我去考医师资格证的时候把灯关了行不行……不对,我爸那个老古董肯定不同意。审判官,你到时候可得帮我说话。”

    那些湿润的经过他的手指,但毫不影响他的工作。

    在打成一个漂亮的蝴蝶结时,李昂听见高塔的方向传来骇人的长鸣-

    夜雨湿了黑色的制服。

    商决站在高处的平台上,手持一柄长枪。他神色冷峻,丝毫没有松懈。

    不远处,塔顶旗杆缠绕着一团黑色的触丝,一只巨大的污染物倒挂着,张开满是毛茸的翅膀。那羽翼在长夜之下浮着几分诡异的金色。它的一只眼睛受了伤,痛楚令这怪物难以克制地暴怒。

    原本在它麾下的另外几只小型污染物已经不见了,只剩下它。远处踏上荒野的巨兽发出号召的嘶吼,与这鸟类相互应和。

    商决身后,霍普已受重伤晕倒在地。为数不多的士兵们正在等待他的命令。

    他看见脚下失去光线的城池,惊惶的人影,也听见前线激烈的战斗声。仿佛有什么从心底深处破土而出,呼唤着他。

    “……大指挥官!”一名士兵顶着恐.惧叫住他的步伐。

    商决侧过身,下达命令:“立即撤离。”

    “可是……大指挥官,你不撤吗?”

    商决摇了摇头,背影果断坚毅。

    他在夜雨之中独自走向那只蠢蠢欲动的污染物,抬枪射向它剩下的瞳孔。

    ……砰、砰砰!

    随着距离靠近,一股恶寒逐渐逼近商决。早已贴着塔尖边缘的触手瞬间从侧后方袭来!-

    另一边,通往中央控制中心的长廊侧面似乎遭到了攻击,玻璃碎尽,裸.露的夜雨淌在地面上。

    程谨没有迟疑地往前跑去。科斯卡跟在他身后,不时回过头。来时的路陷入一片漆黑,阴寒的气息如影随形。

    前方的细微声响让科斯卡立刻警惕,他拦住程谨,抬枪慢慢接近拐角处。一阵窸窣的响动从视野盲区传来。

    随着急促的呼吸,科斯卡的枪.口一顿。

    ……是个人。不止一个。

    对面的何威廉长松一口气,捂住自己衰老的心脏:“你们能不能别这么吓人。”

    作为天问学院的老员工,他没有去附近的庇护所,而是想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来学院的路上刚好碰见了阿琳娜,以及程序部的两位小朋友。

    谭池一脸焦急,唐行看起来邋遢得像几天几夜没睡觉。

    正巧,大家的目标都是一致的。

    程谨有些赧然:“虽然在控制中心实习过,我还是有些记不清楚路。”

    何威廉哼笑两声:“跟上,我带你们去。”

    离开长廊之前,科斯卡又回头望了一次。

    ……兴许是他的错觉吧-

    外城哨岗几乎成为一片废墟。

    浓烟让杨辰产生剧烈的咳嗽。他靠在石块边,看见巨大的怪物踏过同伴的身躯,走向外城与内城之间的荒野。

    大地随着它的行动颤抖。

    而城外远处还有另一个黑色的巨影。几架飞行器盘旋在它周围,其中一架因被击中而坠落成一团火光。

    从未有过的绝望拽住杨辰的神经。他极力起身,按捺住颤动的手指,高喝道:“所有人,听我指令,绝不能让它们靠近内城!”

    ……

    城外,一队的大型飞行器正在追踪后方的这一头阿坎亚巨兽。与先前坠落地缝的那一头不同,它似乎是从哪里跟上了落后的队伍。

    “现在怎么办,它根本不理会我们!它只想往前追上那个大家伙。”一名驾驶员喊道。

    他们一路在试图阻止这一头落后的继续前行,但弹药有限,飞行器也不能离得太近。

    “等一下!”井与视线一顿,看见了下方地面突然蹿出的车辆。

    这台越野车顶多有巨兽的手掌大,跟不怕死似的绕着它的双足来回释放烟雾弹。混合着污染物气味的彩色烟尘和刺眼的光芒顿时吸引了阿坎亚巨兽,朝车辆猛地扑去。

    “那是……虞队?”有人认了出来。

    早早侧过头,只见井与冷着脸,仿佛心脏被狠狠攥住。他扭头朝驾驶员喊道:“双射炮掩护!”

    在确定阿坎亚巨兽跟上来时,越野车立刻调转方向。几次来回之后,巨兽似乎意识到这是在耍着它玩。它忽然像观察猎物一样停顿下来。

    在漫长的静止后,当越野车终于不耐烦地继续释放烟尘时,坚硬多刺的尾巴狠狠朝它扫去。

    越野车被准确命中,朝着地缝的方向坠落!-

    荒野之上,几支黎明组部的队伍正在竭尽全力阻止王兽。

    然而失去了通讯工具,一切只能仰赖于平日里积攒的默契。

    “……靠,二队怎么回事,为什么往反方向跑?江希希知不知道我们在做什么?”张传雨的车爆胎在原地,忍不住破口大骂。

    一些小型污染物逐渐朝他靠近,幸好夏濛濛和三队队长捷笙及时赶到。

    捷笙一边开枪,忍不住怒吼:“到底什么情况,重装阿尔法在哪儿?”

    “要是有重装阿尔法我还受这个鸟气!”张传雨吼了回去。地库的门就像失去了动力,信息卡识别完全没反应——然而这扇门是用罕见的矿石专门打造的,除了用炮轰没有别的办法。而所有重炮都需要信息卡识别启动。

    “这是什么白痴设计!老子回去要和军部的人拼命!”

    随着子弹穿过污染物的神经中枢,黏液飞溅,荒野布满黑色的泥泞。几辆摩托车以闪电般的速度穿过荒野,为首的人是八队的谭麒。

    阿坎亚王兽似乎因为这些聒噪的蚊蝇而不太耐烦,长尾扫过之处寸草不生。人类与它相比过于渺小,那些孜孜不倦的攻击都是自不量力。

    夜雨降下绝望的气息。

    但那些蝼蚁般的人类从未放弃。他们如劲草疾风,在死亡面前亦不回头。

    张传雨朝王兽的眼睛扣紧扳机,却忽然被夏濛濛拦住了。

    “看那里!”夏濛濛指着那头巨兽的后背。

    竟然有一个人影顺着那些倒竖的刺爬上了它的头顶!他似乎只有一把短刀,却能在坚硬的外壳之间寻找到软肉,然后毫不留情地捅入它遍布其间的红色瞳孔。

    回应他的是巨兽愈发剧烈震撼的抖动与嘶鸣,庞大的身躯来回扫动。

    然而那人却能在触肢每每快要接近时及时避开,动作轻巧娴熟,仿佛一切尽在掌握。夜色泼上他的发与眼,寒光映着永无止境的长雨。

    张传雨瞧那身影似曾相识:“哪个队的家伙?”

    “noooooo,”捷笙疲倦的眼神终于浮出一丝喜悦,“你听过那个关于末日审判的预言吗?”

    “……先知?”张传雨将信将疑。

    只有夏濛濛的视线紧紧跟随着那个人——

    然而情势突然骤变。

    那个人影似乎早已受伤,只是迟疑了0.01秒的反应便被王兽的长尾瞬间扫起。

    他像一片叶子飞上了夜空,然后如石子儿坠落——

    被阿坎亚巨兽大张的口器直接吞下!

    “闻奚——”

    ……

    与此同时,雨泽基地陷入一片黑暗。

    中央控制中心已关闭。一切变得悄无生息,只有漫漫长夜。

    雨停了。

    原本毫无止境涌来的污染物忽然陷入停滞。大约一分钟后,各地出现毫无预兆的混乱。它们不再前行,却变得更加狂.暴,发泄似的攻击吞噬一切。

    所有人都意识到,战斗远未结束。

    原本停在原地的阿坎亚巨兽再次扫过黎明组部的队伍。仿佛失去了钳制它的锁链,暴.露凶残的本性。

    车辆翻到在地,碎成几块。几名战士从废墟中钻出,却迎面对上了那头可怖的巨兽。

    他们的武.器完全没有用,恐惧战胜一切时,甚至无法逃跑,只剩下绝望恐慌控制大脑四肢。

    王兽所有红色的竖瞳居高临下地朝向他们,高竖的尾巴瞬间拍下——

    却停留在千钧一发之际。

    夏濛濛仰起头,那些竖瞳中流淌的红色缓慢消散,随后覆上一层冰蓝。

    第078章 第八夜 05

    众人惊惧之时, 荒野中央的阿坎亚王兽长尾一甩,经过疾驰的越野车,拍碎了一群跟在车后的虫子。

    来自异兽的怒吼穿透耳膜, 像发泄一股压抑已久的恨意。它转过身, 背对内城的方向, 狠狠踏碎了几只体型较小的污染物。

    “全体戒备!”

    张传雨拼命打手势,但远方的人在此时不可能注意。脚下的地面因为巨兽的靠近猛地一抖, 他整个人被撞出数十米远,毫无征兆地摔落在地。

    一头变异森狼在经过他时停下脚步,幽绿的眼睛一顿,涎液落在机械爪上。

    凛冽的风声经过张传雨的耳朵。他想起这东西喜欢生剥猎物, 仿佛已经有锋利的长爪经过他的小腿。

    那只巨大的森狼低下头, 喉咙钻出“嘶”声。张传雨看见它抬起的机械爪比他的脑袋还大,下一秒就抓向他的脖子!

    他再次听见风声。

    那头森狼忽然从视野中消失, 被一只长尾卷起抛向远处。

    他看见那只王兽的无数眼睛凝视着自己,仿佛置身不知名的深渊。随后, 阿坎亚王兽转身离开,扑向外城哨岗方向汇集的污染物群。

    “……它在帮我们?”张传雨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语。

    夏濛濛捡到他的枪, 朝他扔去, 随后跟上巨兽的方向:“别管那么多,先配合他。”

    张传雨握住枪:“……他?”-

    城外地缝旁,一个人影在越野车坠落的瞬间一跃而出。

    一架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小型飞行器用一根绳索捞住了他。同时,另外六架飞行器利用阵型迷惑住阿坎亚巨兽, 为同伴拖延时间。

    不远处的大型飞行器中, 井与背着低空降落伞站在出口边缘, 差点就要跳下去了。巨大的风声灌入飞行器,将他拦截。

    “别添麻烦。”早早坐在旁边, 端着狙击枪朝向巨兽的眼睛。

    等看见虞归爬进那架陌生的飞行器后,井与才稍稍缓和,但继而又皱眉:“那几台小型飞行器是哪个队伍的?”

    它们的阵型和技巧看着是受过一定的训练,但实际上一眼就能看出非常缺乏实战经验——比如现在,总是挡住狙击手的视线。

    一名一队队员答道:“他们驾驶的都是备用机。”

    驾驶员的操作屏出现了那几台飞行器的身影,有人一眼认出了人:“宋延?这不是住我隔壁那小子嘛?还有他同学,那个一肚坏水的小痞子,叫什么来着……卢、卢一苇!我*,这群不怕死的学生!他们怎么来前线的?”

    “他们有驾驶资格证,”早早终于找准时机开了第一枪,“那些飞行器都是考试模拟用的。所以——”

    所以他们的弹药非常不足。

    众人刚意识到这一点,其中一架小型飞行器便因高估自己的弹药储备失去作战能力。两名驾驶员迅速弹出,被另一架飞行器抛下的网接住了。

    早早这边的驾驶员吹了口哨:“哟,生存能力还行。”

    “话别说太早,”井与盯着最中间的那一架飞行器,虞归在那儿,飞行器前端的光束骤长,“他们在递消息。”

    “说什么了?”

    井与凝重的眼眸映出那些悄悄传递的信息:“跟上,先破坏信号基站。”

    “什么?!”其余人纷纷露出不解。

    好不容易才建起来了那几座信号基站,这可是最重要的工程项目……怎么可能,这么轻易放弃,还要毁掉?!

    井与没有解释:“这是命令。”

    有人反对道:“凭什么听你的啊?你是什么职级?”

    早早的枪拍拍那人的脸,歪头时一眨眼:“这是黎明五队队长虞归的命令。只有这一台飞行器的弹药充足,这么光荣的任务当然只能你们去。”

    其他人愣在原地。

    早早接住了井与抛来的降落伞,朝他点点头:“我们会在这里拖住这个大块头。抓紧时间!”

    说罢,二人毫不犹豫地朝下方跳去。

    学生们的队伍也留下了两台飞行器与这头巨兽周旋。他们尽量通过狙击枪的位置推测早早的意图,也算八九不离十。

    ……还能拖延多久呢?

    他们谁也不知道-

    D区庇护所内一片沉寂,没有一点声音。

    所有人在暗淡的烛光中睁大眼睛,听着门外传来的声响。那位十二队的队长独自守在门外,或许正在与某种污染物搏杀。

    每一种撞击声都如擂鼓,如雷鸣,敲击着脆弱的安全。

    迟迟害怕得缩紧身子,他不由自主地抓住旁边人的衣袖。那是个金色头发的少年,有一张完全陌生的脸孔。但此时,陌生的大哥哥只是柔和地拍了拍他的背。

    迟迟想,他大概也和自己一样害怕,否则不会一动不动地盯着门口。原来不是变成大人就会好起来的。

    ……姐姐还在外城吗,她安全吗?南枝姐姐和外公已经进入庇护所了吗?……大家,会活下来吗?-

    中央控制中心。

    高达五米的超大显示屏一片全黑。

    何威廉和阿琳娜一边一个打着手电筒,光线突然扫到了屏幕旁边的一群人影。何威廉大喝一声,心脏都停了半拍。

    ……幸好是真人。

    还是十几位程序部的工作人员。

    “世羽,小金……?你们怎么来了?”谭池震惊不已。

    最前面的女生柔声道:“我们发现系统停掉,想来帮帮忙。”

    “结果深域跟卡住了一样没反应,我们只好关掉准备重启。”其他人附和道。

    “也不是完全没反应,但就像是故意不理会,所有的访问都被拒绝了。”

    谭池和唐行对视一眼,还真让他们误打误撞了。

    “怎么回事,做错了?”有人问。

    谭池:“不,这证实了系统的确是宙斯故意关停的。它还在后台控制信号基站……幸好你们已经强行关掉了硬件设备。”

    谭池一解释,其他人立刻明白过来,赶忙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准备启用原有的自建系统。

    急促的键盘敲击声在四周响起,没有人敢放松分毫。

    “……这都是早年的科学家们基于女娲系统的部分架构写出来的,要是我们有女娲的完整备份就好了。”唐行不由叹息。

    科斯卡猛一挑眉:“还完整呢,万一又是个陷阱,咱们可是倒了血霉。”

    “少说这些话。”阿琳娜警告道。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我可不是李昂那个乌鸦嘴。”

    何威廉转移话题:“你这么个本事,怎么还去开垃圾车了?”

    “开垃圾车怎么了,你看不起?这在雨泽基地的工作中有多么重要,亏你还是天问学院的副校长,见识也有限嘛。通常如此平凡又危险的任务都是要交给有真本事的英雄人物,比如我。就算成为黎明组部的正式队员也无法阻挡我开垃圾车的职责。”

    何威廉呛了几声:“我记得你还没成为正式队员吧?你的申请因为帮助某位叛逃者被取消了。”

    科斯卡满脸信心:“谁叛逃啦,我……我老大都已经回来了!再说,黎明组部的正式资格那是迟早的事!说不定这次大危机结束,老子就攒够了。”

    “行了英雄,你们再吵下去我的脑子要炸了。”阿琳娜实在不耐烦。

    谭池敲下最后一个按键,汗水顺着脸颊滑落。她紧紧地盯着漆黑的屏幕,直到那里浮现出第一行代码。

    启动进度:1%

    “可以了!”谭池大喜过望,眼睛分毫不敢离开正在缓慢增加的数字。

    唐行转过头,只见中央控制中心自动存储的电量已经几乎见底。阿琳娜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不由担忧:“不知道人造太阳那边怎么样了……科斯卡,你怎么了?”

    科斯卡望着入口外长廊的方向,低声道:“外面有东西。”

    众人屏住呼吸,只见暗淡天光照出了一条在地上摆动的触手。谁也不知道外面等待着什么。

    “这点小事就吓成这样了?”科斯卡笑出声,将枪抗在肩上,“关键时刻还得我这个大英雄出马。你们在这儿守着,我去引开那玩意儿。”

    何威廉望着他坚定决然的背影,嘱咐道:“小心。”-

    人造太阳的管理室外堆满塌陷的石砖。外部守卫的军部队伍已经去增援黎明组部了。这里看守的人员有两名已经牺牲,剩下的不知所踪。

    周维顺着无障碍通道下来,管理室门口的石块挡住去路。他撑着轮椅站起身,想攀住石块爬过去。

    “就这么一点路,可真是……”老者喘着气,一点一点地挪动自己的身躯。但他高估了自己的身体状况,移动的速度异常缓慢。

    那个沉寂的太阳就在下方漆黑的空洞中,幽暗的嘶鸣从那里钻出。恐怕有什么不知死活的污染物掉进去了,强烈的辐射会将它们留在那里。

    但也有不那么倒霉的,比如现在周维下方的石块中夹着的半截东西。尖利的口器正对着他的颈部,原本耷拉的长舌忽然甩动——

    白光一闪,一声枪响将那半死不活的怪物彻底带入长眠。

    周维捂住胸口缓了缓,听见来人的脚步声,忍不住骂道:“你这老家伙好歹说一声。”

    “你那耳朵能听见吗?”一张冷肃的脸出现在光线下,鬓角斑白。柏万里收回枪,扶着周维到管理室。

    周维打量起他:“等等,你不是正病重吗?”

    “病床上爬起来的,”柏万里观察着周围情况,“出来就看见你一个破轮椅,怕你死了没人知道。”

    周维冷笑道:“柏将军,特护病房什么时候条件这么差了,没给你准备漱口水?”

    柏万里看他一眼,懒得理会。

    管理室内明显发生过战斗,玻璃碎了大半,异类的黏液沾满控制台和墙壁。一只打火机,一只尚未清理的烟灰缸。几个未开封的酒瓶整齐地摆在角落,倒是意外地完好无损。

    周维自己扒拉个最近的椅子坐下,试图用袖子擦掉操作台上的污染物分泌物:“还记得吧?人造太阳最早应用的时候,你还埋怨过手动开关太复杂了。”

    柏万里答道:“当然,设计师是我的老师。”

    周维一边试探按键,一边絮絮叨叨:“外面也不知道怎么样了。……那小子可欠我们一个大人情,过几天必须请咱们喝酒。”

    “谁愿意和你一起喝酒?”柏万里不屑地扭过头。

    地穴上方的空洞亮起彩色的光点,随后是一声礼花。周维知道,这是他和阿琳娜约定好的信号。他必须抓紧时间了。

    周维说:“我请你也行,先告诉我还有没有别的重启方法。”

    控制台一动不动,无论按什么都没有用。一排指示灯都是红色,指示故障。

    柏万里盯着从空洞坠下的几只污染物:“当然。老师曾经在机器上留下了备用开关,以防万一。”

    周维一顿:“什么意思,机器上?必须有人穿防护服下去?”

    “我想现在这里只有我一个能下去,”柏万里语气平静,好像没什么大不了,“那里太近了,有没有防护服都没有差别。”

    周维沉默了几秒:“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柏万里的眼神变得复杂,但很快又恢复往日般淡漠。他反问道:“你相信我们能赢吗?”

    在长久的沉默中,柏万里的嘴角泛起笑意。他将另一支备用枪丢给周维,捡起角落里的升降绳,头也不回地离开控制室:“别忘了,你还说要请我喝酒。”

    “几岁的人了还喜欢逞英雄,”周维嘀咕道,变大的喊声在地穴撞出回音,“喂,柏万里,我们会赢的!”

    他目送那个坚毅的身影消失在爬梯边缘,心中百感交集。那些过往的年岁近来总是不经意间袭击他。多少牺牲在路上的故人,于他而言皆如昨日。

    但眼下,比起伤春悲秋,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比如守在这里。

    从管理室下到最深处得花上好几分钟,更别说还得找到开关闸。

    周维颤颤巍巍地来到墙角,嘴上数着秒数,拎起一瓶酒。他不认识这里的负责人员,但看样子和他有同样的嗜好,一定是个好人。

    “哟,白葡萄酒?”周维低头嗅了嗅,品质还不错,比他自己收藏的也就差那么一丁点儿。

    他研究了足足五分钟包装纸,衰老的听力没有太大作用,长年累月下锋利的直觉却让他忽然警惕。

    管理室外的碎石边缘趴着几只掉落下来的污染物,它们渐渐恢复动作,被爬梯方向的动静吸引。

    一只酒瓶从破碎的玻璃砸了出去,将它们的注意力转移回管理室。距离最近的那只虫子却没有贸然上前,而是过去嗅了嗅酒瓶,然后一口吞掉。

    一枚子弹精准地贯穿它的中枢神经。

    ……接着是它右侧后方的一只。

    “宝刀未老啊。一群笨蛋,还不得看我的。”周维沾沾自喜。然而这虚假的喜悦不曾停留,碎石方向汇聚了越来越多的污染物。它们的体型都不算大,像一群幼年期的变异蜘蛛,密密麻麻的令人恶心。

    有几只在边缘处正尝试往下跳。

    这时,黑暗中飘出一阵酒香。

    那些窸窸窣窣的声音像被点下开关,忽然变得激动。一股黑色的河流追循着气味涌入管理室。

    一支手电筒安静地躺在控制台边缘。

    光束照见角落里正在喝酒的老人。他似乎嫌不尽兴,将酒瓶倒转,液.体从头发淋了一身。

    他抹掉胸前的酒水,手轻握成拳,停留在胸口的位置,轻轻拍了两下。随后,他扔掉酒瓶,捏着打火机,慢条斯理地撩起衣服,露出捆在腰上的微缩炸.弹。

    周维望着空洞的方向,长夜依然,却在逐渐明亮。

    ……

    地穴下方,柏万里听见上空的爆.炸声。他拉下重启开关,艰难地翻身,背靠着墙。

    鲜血正从他的腹部涌出。

    不远处掉落着几只污染物的残肢。辐射对它们的影响很大,因此走不到这里。

    上方的火光闪烁在他的眼眸中,仍然冷峻平静,却是从未有过的轻松。机器运转的声音在身旁响起,有着难听而动人的嗡鸣。

    他好像又回到许多年前和老师第一次来到这里的场景。

    他问老师花费这么多心血、资源和人力,一切是否值得。老师答道:“你会有答案的。”

    他捏紧拳头,在胸口敲出两声闷响,如释重负地笑了-

    基地最高点调度台的灯光是最先亮起的。五名工作人员正在迅速调节通讯设备,直到再次看见外城方向的光点。

    无数监控画面依次亮起,最左侧的屏幕停留在人造太阳区域。

    通讯广播已准备就绪,但迟迟没有人说话。他们望向坐在中央的年轻女性,她静静地凝视着火光中燃烧的轮椅,呼吸几乎停滞。她一动不动,宛如一尊雕像,呆呆地流泪。

    一分钟后,远方仍在持续的战火才让她顾不得挣脱。

    萧南枝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眼角泪痕未干,经过通讯频道的声音微微颤抖:“……这里是雨泽基地调度台,听到请回答。”

    回复很快传来。

    “军部一连诺成,收到。”

    “黎明二队江希希,收到。”

    “黎明八队谭麒,收到。”

    “军部四连杨辰,收到。”

    “黎明五队虞归,收到。”

    “黎明四队张传雨,收到。”

    “军部十二组肯特,收到。”

    ……

    玻璃之外,哨岗的光在辽阔的原野陆续亮起。

    他们看见那头巨大的阿坎亚王兽朝另一头阿坎亚巨兽扑去,二者扭打成一团。

    “黎明四队张传雨报告,目前王兽的状态不稳定。它一路攻击同类,我们怀疑有人在它体内进行共感。”

    萧南枝用手背抹去温热的泪珠,凝视前方的眼神慢慢变得坚定:“收到,四队请继续观察,保持安全距离,必要时协助。”

    “收到。”

    “所有人注意,王兽目前正在外城A3出口正北方向五公里,请注意及时避让。黎明五队,请立即启用重装阿尔法,前往路上会遇见五只S型虫类污染物,及一只A+超危机械型雄蜂。黎明二队请协助掩护。”

    “五队收到。”

    “二队收到。”

    远方响起巨大的爆.炸声,火光点亮了夜色。

    “黎明四队报告,三座信号基站均已摧毁。”

    “调度台收到,请观察前方污染物数量,并及时清扫。”

    “四队收到。”

    “各队请注意,平原上仍有多数污染物在游荡,大型污染物分别位于调度台十点、十一点、及两点钟方向。”

    萧南枝低声道:“请切换内城广播。”

    离她最近的工作人员朝她点头示意。

    “雨泽基地所有居民请注意,请呆在庇护所不要擅自出行。目前我们观测到至少十只飞行类变异生物已进入内城,请等待救援。再重复一遍,请所有居民不要擅自出……行。”

    随着一声重击在邻近的高塔顶端响起,室内传来短促的尖叫。

    调度室的整面玻璃被一只长满倒刺的尾巴击碎,冷风霎时灌入,幽深的嘶鸣如可怖号令。在众人惊慌失措之际,萧南枝碰触微型麦克风的手指轻轻颤动。

    她听见了一个男人因为压抑着痛苦而发出微弱的呻.吟。

    那是一个熟悉的声音。她在过去七年间,在每一年的末尾和结束,在每一场重大的战役后,都会听见那个异常冷峻的男人在高塔。她记得他的声音。

    塔顶位于调度室正下方五米处,她走到破裂的窗栏边,便能看见那个黑色制服的身影。

    商决也看见了亮起的调度室。

    一只极细的触手从他的耳朵中缓慢抽出,代表着共感的交换记忆已经结束。

    是的,他才是雨泽基地最早的共感者之一。

    那还是他作为天问学院的学生第一次跟随黎明组部外出作战的时候。他们遇见了异常凶猛的变异鳄鱼,队伍受到重创。他不甘心,还想继续作战,却被鳄鱼群的首领逼至瀑布边缘。

    坚硬的利爪将他拍在地上,迎接他的却不是死亡,而是一些短暂闪现的黑白画面。那种感觉难以形容,连思考都无法自我掌控。像蚂蚁啃噬着神经,一寸一寸,痛得恨不得将脑袋撞破。

    奇怪的是,那只变异鳄鱼放过了他,转而朝另外几名队员同样伸出触手。在他们接触时,商决强忍疼痛,悄悄拣回枪,冲上去给了那东西的脑袋几枪。贯穿的子弹让它失去直觉,但同样立刻死亡的还有被透明触手碰过的队员们。

    他在丛林中游荡了几天,直到确认自己不会死亡,才跟上大部队。

    他深知这是极其危险的事。基地的记录寥寥无几,更没有生还者。直到温漆也有同样的经历。

    在过去这许多年的磨练之中,他见过很多事、很多人。他清楚自己的责任,正如他清楚共感绝不能再发生。

    但此时此刻,当一切危在旦夕再无转圜余地之时,他对自己却第一次产生怀疑。他从眼前这只污染生物的脑子里窥探到几个闪回的画面,大致能拼凑出它的来历。那枚悬在高处的果核,深域……一切呼之欲出,昭示着他作出了一个极其错误的选择。

    是因为他,雨泽基地才会向今天。

    被利爪压制的喉咙发出自嘲的笑声,断断续续,殷红从他的嘴角渗出。

    他看见萧南枝站在高处,双手握紧枪,朝污染物的方向开了一枪,命中了那家伙的眼睛。

    他知道她的意思,但他别无选择。

    他举起手,用天问学院的手势传递了一个简短的消息。随后趁污染生物暴怒之际,顾不得一身伤,从塔顶一跃而下。

    他听见凛冽的风声,那是来自岁月深处的遥远的誓言,是他誓死守卫的一切。

    那只巨鸟立即俯身飞去,长喙瞬间穿透他的身躯。

    萧南枝握紧通讯器,哽咽的喉咙报上坐标:“黎明四队,请立刻攻击。”

    来自重装阿尔法的炮火瞄准盘旋的巨鸟,一团白光在高塔前爆.炸,如烟花扯碎长夜。

    高塔顶端靠近山体的方向,一个弱小的身影从暗处慢慢爬出来。那是个小孩子,或许是走丢了,又或许亲眼见证了一次对自己微不足道的保护,怔怔愣愣地呆在原地,然后“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接连不断的消息从通讯台传来,犹如反击的号角。

    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报告,B区庇护所。大人们决定出去帮助莫队长。我们绝不会坐以待毙!”

    “报告,F区庇护所,我们搞定了一只污染物。”

    “报告调度台,G区居民区搜索到污染物踪迹,请有战斗能力的居民前往钟楼领取武.器。”

    “报告,中央控制中心,请……我们有一名朋友在与污染物作战中失踪,你能在监控里找到他吗?”

    “重装阿尔法,已全部启用!”

    ……

    城外。

    早早攀上飞行器的软梯,升空二十米后地面发生爆.炸。在耀眼的白光中,她看见那头瞳孔冰蓝的阿坎亚王兽竟然徒手撕开了另一头同类!

    周围惊叹的声音随着王兽的动作变得警惕。早早的枪口正对巨物的脑袋,时刻准备扣下扳机。

    一只手搭上她的肩膀。虞归静静地盯着眼前的家伙。

    只见那头王兽拖住同类的尾巴,带着奄奄一息的怪物往西南方向移动。黎明小队慢慢跟在它的周围,随时汇报它的动静。

    虞归按住仍在流血的手臂,从高处眺望,远方不再出现新的污染物群。甚至恰恰相反,一些徘徊在战场边缘的已经消失于地缝。而留在雨泽基地的污染物群仍在火光之中,或许有半数不再构成威胁。

    每个人的神经依然紧绷,索性将愤恨与惧怕全都发泄在战斗中。

    ……其实也没有那么害怕了,不是吗?他看见那些起初哆哆嗦嗦的学生们此时拧成一股绳,笨拙而有序地规划阵型、执行战术,也看见自己的队友们毫无保留地相信彼此。

    不远处,重装阿尔法的的光线轮流经过飞行器面前。

    又开始下雨了。

    永无止境的雨水经过荒野,将那些躺在泥泞和黏液中的残肢带往海边低洼处。

    那头阴影似的阿坎亚王兽也在往那个方向前行。被拖行的巨兽原本已受重伤,却忽然睁开眼睛,长尾一卷,从身后一跃而上,疯狂撕咬王兽的脖颈。那里没有坚硬外壳的遮挡,脆弱的软肉很快只剩骨架。

    但那头王兽仿佛并不在意伤口,只是生生将那东西从自己身上扯了下来,带着一起往海边走去。

    “掩护他!”夏濛濛的声音从虞归的通讯器钻出,张传雨那边的声音立刻响应。

    对面飞行器上有学生喊道:“我们也去帮忙吧!”

    虞归正要安排人手,早早一下站起身:“我去,这里交给你们了。”

    他微微颔首,目送她进入另一架飞行器。

    已至海边的阿坎亚王兽忽然发出一声频率极低的长鸣,像生锈的古钟,钝穿天地。慢慢地,在各处的人都看见污染物们改变了混乱的方向,纷纷往海洋的方向聚集。

    “A9出口,污染值正在下降。”

    “内城入口,虫群没有再持续攻击。”

    “J区正在清剿中,尚未发现存活的污染生物。”

    “H区剿灭一只污染物,其余正在撤退。”

    “A区……发现三只污染物残骸,确认牺牲一人。”

    “重装阿尔法已清扫外城东区域。”

    ……

    大雨激起海浪翻卷,火光与照射光撕裂夜色。所有人都凝望着大海的方向。

    阿坎亚王兽拖拽着另一头巨兽跃入海中,朝深海而去,慢慢消失了踪迹。

    远处骤起的巨浪往雨泽基地袭来,一波接着一波。

    “这里是调度台,请平原上所有人撤离到高处。再重复一遍,请所有人撤离到高处。”

    调度台的玻璃后,各处庇护所内,飞行器或是哨岗处,静默牵扯着人们紧绷已久的神经。

    对胜利的渴望与对未知的惧怕此刻纠缠不清。没有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正如没有人知道哪里是终点。

    直到有人听见第一声鲸鸣。

    三架飞行器徘徊在漆黑的海洋上,光束如渺小的沙子随浪潮起伏。

    早早的视线紧随光束,眼皮酸痛也不敢眨动。很长时间后,她听见驾驶员兴奋地大喊:“找到了!”

    第079章 第八夜 06

    闻奚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像一根棍子在搅动脑浆, 疼得恨不得砸穿一个洞,将那些网状的神经统统扯断。

    他清醒地知道这是共感后遗症,无可避免。只不过他不清楚自己到底能承受到什么地步。纯粹是出于好玩儿, 这才一再试探。

    ……真难啊。

    如果说思维可以变成一堵墙, 那么在感知一面的平静时, 另一面必将受到汹涌的攻击。思维迷宫只是将那些攻击困在一处,不再蔓延, 但它们不会减少。

    于是剧烈的痛觉永无止境,让每一个神经细胞都发出惨叫。

    他有一丁点儿后悔。

    在感受到冰冷的海水进入肺腑时,他想,陆见深这一回欠了他一个大人情。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回忆反复在梦境中拉扯着他。他会梦见自己独自行走在荒野的月色下, 陆见深不着调的歌声从耳机里传来。也会梦见他们一起经历的短暂冒险,那些恍惚的瞬间不是假的。

    他还梦见他和陆见深一起经过一棵大树, 那好像是一个花草盛开的公园。没有污染物,没有深域, 一切都沐浴在光明下。

    梦的间隙里,他感觉到冰冷的机器在给自己做检查, 来来回回, 有输液针进入血管,还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偶尔醒来时,他总是听见惊惶的人声,一群人像参观博物馆珍品似的涌上来。也有熟人来看他, 总是还没说几句话就睡着了。

    “让他多休息一下吧。”有人小声说。

    ……

    闻奚再醒来已经是七天后了。

    他睡得头重脚轻。确认耳机还好端端地存在后, 坐在病床上发呆。直到有人打开房门。查房的护士似乎惊讶了一下, 很快合上门,几分钟后给他送来水和一碗粥。

    米粥加了一点玉米粒, 温度正适宜。干涸的嗓子总算可以润一润。

    陆续有人得知消息来到他的病房。第一批是早早和李昂,然后是夏濛濛、虞归、阿琳娜,最后到的是军部的霍普上将和程序部的嘉思部长。

    一醒来就要见到大人物实在令人应接不暇,闻奚苍白的唇边挂起淡淡笑容:“请坐。”

    他要说会的有点长。

    “阿坎亚巨兽来源于一种非常古老的山地生物,阿坎亚龙,一种体型矮小、性格温顺的恐龙后裔,原本不具备任何攻击性。辐射让它们改变了样貌和体型,但真正让它们产生攻击意图的是信号频率。”

    它们和其他污染物一样,接收命令,直到达成目标。比如曾经有组织地袭击过雨泽基地的森狼群,也是他们见过的例子。

    虞归翘着一条腿,手臂还缠满绷带:“那些学生说过了,在你的推测中,深域主脑宙斯正是发出指令的幕后者。但无论是菲诺,还是周维,我们都没有证据,你是怎么确认的?”

    “因为我看见了。”

    他在阿坎亚王兽的记忆中窥探到一片空白——比起蜷缩在地缝中的时刻,攻击状态下的它没有流动的思考,也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像是一台纯粹的杀人机器。

    闻奚从森流城的见闻讲起,掠过与巨鲸共感的细节。众人的神情凝重复杂,不时扼腕叹息。

    嘉思困惑不已:“可深域主脑明明是污染时代前最伟大的发明,它为人类创造、为世界服务,现在却背叛了所有的事情,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看来,它对你们所说的伟大持有不同意见。”闻奚的视线瞥向窗外。

    这些天以来,太多的事实相互交杂。污染物的进化比闻奚已知的更早发生,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却在闻奚的时代隐姓埋名,从未崭露头角。未来会发生的事更像是一个巨大的试验,唯独不知道设计者的意图。

    ……宙斯,深域主脑,它究竟想做什么。

    嘉思沉默不语。他们目前已知的事实不过只是蒙在昭昭真相上的一层薄纱。

    一旁的霍普却有不同的关注:“这么说来,你现在可以操纵那些怪物了?”

    这不合时宜的玩笑引来李昂的嗤笑,他的眼神却充满关切:“那也得看他区区一个人类的脆弱身板能挺到哪一次,说不定是下一秒。”

    阿琳娜捏着闻奚的全身扫描记录,无声地叹气。她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活下来的。哪怕是对于闻奚超出普通的复原速度而言,共感过程造成的神经创伤远比预想的严重太多。

    他能躺在这里呼吸,还能开口说话,完全是个奇迹。

    “那不是操作,只是短暂的接触。我没有资格驾驭那么古老的生灵,”闻奚舀起一勺粥,“只是偶尔值得冒险。”

    早早用手背遮住眼睛,又听见闻奚嘀咕:“倒不是完全为了你们。”

    李昂乐道:“只有一点为了我们,我也感动得涕泗横流啊。”

    “那是为了什么?”霍普缓慢问道。

    闻奚哼道:“……为了让某人欠我一些还不清的东西。不过在那之前,你们对雪原有什么了解吗?”

    清脆的声音从门缝钻来:“我知道!”

    早早一把将那个捆成一团的小机器人拎进来:“我搜索的时候发现了它,本来应该就地销毁,它非说认识你,还自称雨泽基地的家政机器人。科学部检查后认为是深域之前的产物,就先留到今天。”

    “我早说了我本来就是!我还帮助你们样本区的工作人员逃离现场呢!”蛋卷态度强硬地解释。

    早早把这个顽强的钢球挂在窗边,任凭它挣扎了一会儿。闻奚嫌它吵:“你说。”

    蛋卷终于逮到表现的机会:“雪原是古都黑天的别称,拥有浩瀚的历史,传说他们有世界上最大的图书馆、最高的雪山和最自由的研究所。在当地各派学院、教宗的影响下,人人追逐至高真理……”

    “这些都不重要,”阿琳娜盯着闻奚,声音柔和,“黑天是深域诞生的地方,是它真正的大脑所在。陆见深应该知道这一点,所以他才——”

    闻奚的眸中浮出冷笑,苍白的唇咬出血滴:“所以他才自作聪明,想一个人先去确认,然后直接处理那东西。但很明显,他没有成功,至少不是现在。”

    “为什么?”霍普问。

    嘉思严肃地托着下巴:“因为深域在短短几十年间快速成长,而人类没有。”

    阿琳娜却忽然叹气:“不,是因为摧毁一座老式的信号基站很简单。但是深域系统的基站却几乎铺满了这个世界的土地。它们大多数时候都在地下,像血管一样运行。除非有几十亿人一起锄地皮,否则是不可能的事。相比来说,摧毁它最原始的大脑会容易一些。”

    可事情往往都有“但是”二字。蛋卷捂住嘴巴:“那哑巴瓜子岂不是已经……”

    闻奚不太耐烦的视线一瞥,蛋卷立刻闭嘴。

    “今天先到这里吧。”

    其他人起身准备离开,早早是最后一个走到门边的。她背对闻奚,红色的发尾搭在肩上:“我有时候想不明白……这种时候,我以为你会选择他。”

    闻奚往软枕一靠,窗外郎朗白日,山峦叠影,仿若昙花一现的梦境。

    “我是选择了他。”

    早早沉默半晌,低低道:“那他最好活着。”

    “等等,”闻奚叫住她,这才疑惑,“怎么少了两个人?”-

    穿过重新热闹起来的街巷,沿着下行台阶拐过几个弯,空地处几桌麻将搓得哗啦啦的,让悠扬的琴声无处可钻。露天炒锅的油烟熏黄了黑白遗像的一角。几束白花插在一只垃圾车模型上,前面端端正正地站着一只小香炉。

    来吊唁的人先去希里耶那儿领一碗番茄炒蛋盖饭,再去跟扎娜搓几轮牌,偶有性质的也能跟乐队合奏一曲。

    希里耶老爷子这一锅炒完休息了一会儿,等下一个人来时只摆摆手:“桌上的你自己端。”

    “谢谢。”

    老爷子一转头,看见一个弱不禁风的年轻人:“是你啊。”

    闻奚点点头。挂在窗口的遗像仿佛对他露出灿烂的笑容,那是一张年轻的富有生气的脸庞。

    “那孩子喜欢热闹,”老爷子的眼神慢悠悠地逡巡,“这不,怕他寂寞,都给他安排上了。”

    “他一定很喜欢。”闻奚把一团布交给希里耶。

    老爷子打开软布,里面是一把长.□□型。这是科斯卡上一回出城前放在外城存储室的“遗物”。据说是他十二岁那年,姥姥姥爷送他的礼物。这么多年也只有细微的划痕,保存得很好。

    希里耶抚摸过模型,捧着布的手微微发颤:“他小时候说自己要做个大英雄,结果资质不够,进不了天问学院。我们还以为他早就放弃了。科斯卡总是这样,喜欢发大梦。但他知道自己能去黎明组部那一天,他真的很高兴,临走前吃了整整五碗饭。……他们说他一个人对付了三只污染物,一直战斗到最后一刻。我想,他做到了吧?”

    “嗯,”闻奚毫不迟疑,“他是个英雄。”

    他听见老人低哑的喉音,在一派热闹中尽量压抑,却又完全克制不住。

    离开葬礼后,闻奚去了天问学院。顺路捎上一瓶酒,花光了他在雨泽基地全部的积分。

    那个挂满历任校长肖像画的长廊多了一张,空置的生卒年也填上了。

    [2118.12 - 2199.7]

    画像中的人比其他人年纪都大上几轮,是这个时代难得的长寿。画像说不上慈眉善目,目光锋利如审视,炯炯有神。与这一双眼睛相较,银发与皱纹不过只是陪衬。

    画像前的玻璃陈列柜摆放着一件整齐的制服,一枚徽章,还有一双对戒。

    一株庞大的植物紧贴着这张画,一半树枝往通向露台的镂空处生长,白色的光线顺势淌入长廊。

    闻奚盘腿坐在地上,撬开酒瓶倒了一杯。他也没喝,对着肖像画遥遥举杯。

    他看着看着打起哈欠,直到听见一个脚步声才睁开眼。

    “是从沙舟带回来的那株植物,想不到吧?它长得很快,屋里已经塞不下了。”萧南枝轻声细语,碰触道植物的枝叶。

    她声如叹息:“我到现在都不知道这是树还是藤蔓。”

    “说不准,以后才知道。”闻奚答道。

    “那我希望它是一棵参天大树,能为路过的人提供荫蔽,也算是存在过。外公应该也这么想。”树叶微微摆动,似乎在回应她。

    她将一个盒子交给闻奚。一个蓝色的透明纱袋装着一些汽水糖,是他指定周维保管的,小标签上写着“难吃”,以及“总数82(划掉,81)”。

    还有一个密封好的信封,刚劲有力的字迹落在白色的贴纸上。

    闻奚拆开信封,拿出一本封装漂亮的证书。那是一张天问学院毕业证书,学生姓名写着“闻奚”,最后一排是一行小字——“因该生表现优异,满足毕业要求,特许提前毕业”。

    落款处有现任校长的名字,以及周维的签字。

    一张照片从证书硬壳包装的夹层滑落。闻奚眼疾手快地捉住,却在看清时骤然怔住。

    那是一张保存完好的彩色照片,年轻人们整整齐齐站成三排。

    “这是外公外婆在天问学院的毕业照!”萧南枝一眼认出右下角的青年,他正牵着旁边女孩的手,笑容羞涩而热烈。

    但闻奚的视线落在周维另一侧。那个年轻人沉默如谜,双眼盛着寂静洌雪。

    那是陆见深。

    他脚下印着时间:2137年6月30日。

    第080章 第八夜 07

    阿琳娜是在基地档案馆门口抓住那个名为蛋卷的小机器人的。它还在摇晃四肢为自己辩解:“我说过我是产自朝闻城九章路的家政机器人!我的编号是SY2116-0401-Joker, 从地理位置判断,这里明明就是我的家!”

    蛋卷大声吆喝时,方脑袋往后一转。阿琳娜顺着它的方向, 精准找到了二楼书架旁的闻奚。

    档案馆登记人员默默用书挡住脸, 惊讶不已:“什么, 竟然有人偷偷进去了?什么,是咱们基地的先知……啊不不, 这个人我不认识,从来没见过,绝对不是我无意中放进去的。”

    其他工作人员齐齐扭头,装作没看见。

    阿琳娜叹了口气。鉴于闻奚这几天贡献了许多事关存亡的重要信息, 包括但不限于污染生物的进化、分类、攻击特点等等, 她可以短暂地特许这种违规行为。仅限今天。

    她一口气走上二楼,无许可进入档案馆的人正把老册子铺了一地, 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闻奚面无表情地蹲在旁边,听到呼吸声, 才缓缓抬头:“你来了?”

    阿琳娜尚未开口,一个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是你找我有事?”

    虞归一身烟味, 呛得她扭过脸看向闻奚。

    后者嚼碎苹果味的汽水糖, 晃悠悠地站起身:“你今年多大?”

    虞归感觉到骤然降低的气压,仿佛下一秒就要揪住闻奚的脸,赶忙笑嘻嘻地抢先:“年轻人,怎么一来就侵犯个人隐私。”

    好在闻奚应变及时:“那我换个说法。根据雨泽基地的记录, 他出生于2175年11月2日, 于2188年从天问学院毕业, 并在同年一次黎明组部D475任务中失踪。三年后,也就是2191年被五队带回, 理论上,他那一年十六岁。”

    虞归模糊地反应过来这个“他”是谁:“对,2191年,我还只是五队的副手,是我第一个发现他的。他带着两个孩子,灰头土脸的跟个煤坑似的。”

    “在你们的印象里,他这些年的长相和身体有变化吗?”

    虞归的语气变成不正经的试探:“什么意思?那……我可不知道。”

    “字面意思。”

    “他不一直那样嘛,”虞归信手拈来,“有人年纪小的时候长得老,年纪大了又显小,长得占人便宜呗。”

    阿琳娜瞟他一眼,思索道:“大量训练会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人的外在。但非要说的话,好像是没什么变化。这和人的先天基因关联较大,就像有人喝水也胖。”

    虞归:“你一定不是在我说吧?”

    “好,”闻奚盯着一地的档案册,“我还有第二个问题,黎明组部D475任务的参与者还有谁?”

    虞归答道:“D475除陆见深之外全员战死。当时下达任务的黎明组部指挥上将魏潜,也已于2189年牺牲。”

    “那么,第三个问题,2188年之前,你们见过他吗?”

    虞归随口道:“基地那么多人,有过一面之缘也不一定。”

    “他很特别。所以我确定,我没有见过他,”阿琳娜隐隐觉得不对劲,“你到底发现了什么?”

    闻奚的视线流转于二人脸上,确认他们没有说谎。他低声一笑:“也就是说,即使他这个人的存在是假的,也没有人知道。”

    虞归的眉毛狠狠一拧:“什么意思?”

    “在档案记录中,陆见深自幼和父母居住在一个边缘化的区域,那里发生过一次感染,他因此失去了家人和大多数邻里。随后,他入选天问学院一项特殊训练计划。一起训练的一共五人,巧合的是,另外四个都参与了后来的D75任务,全部牺牲。我拜访了他成长的区域,屈指可数的幸存者没人记得年幼的他。但恰好有一位是其中一名特殊训练计划成员的家人。”

    闻奚记得,那位老人眼神笃定:“当时的训练计划只有四个人,我很确定!他们来我家吃过饭,是很要好的战友。审判官……他也参与了吗?会不会是黎明组部的特殊安排?”

    虞归眼神古怪:“特殊训练计划是指当年同时进行的几百个专业化训练小组,涉及的人太多,而且因为执行三年就被取缔了,很难查到真实状况。”

    “说不定这正是目的,”闻奚摇摇头,“你记得是谁主导的吗?”

    虞归深吸一口气:“周维。”

    阿琳娜:“记这么清楚?”

    虞归唇角一勾,彬彬有礼:“因为我没有选上。……你现在可以说说怎么回事了吧?”

    闻奚单手插兜,笑容冷漠:“关于他的所有传闻都是2191年之后才出现的。周维在天问学院任职近半个世纪,利用无数巧合凭空造出了一个假身份。换句话说,雨泽基地根本不存在陆见深这个人。”

    虞归面露尴尬:“呃,每个字我都能听懂,但是这怎么可能?”

    相比之下,阿琳娜显得冷静很多:“2191年之前,雨泽基地的人口编号十分混乱,后勤部为了省事,常有空缺后直接换人顶替的情况。直到向居民派发便携通讯器才有了新编号,那是2191年底的事,在他回城后。即便这也是巧合之一,我不理解周维这么做的目的。”

    闻奚捏着兜里那张照片,却迟迟没有掏出来。他说:“为了合理化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我不明白,”虞归摊开手,对二人讳莫如深的态度表示怀疑,“为什么啊,怎么陆见深就不存在了?难道不是越荒诞的才越真实吗?你是不是还没休息,共感让你产生了一些……幻觉,不至于这么思念陆见深那家伙吧?”

    闻奚眼底慢慢浮起笑意,重复道:“越荒诞的越真实……倒也没错。”

    “等等,你们刚刚说,他叫什么?”一个极为年轻的声音从后方的书架间钻出来。菲诺努力摆手,手腕上的发绳跟着摇晃:“我不是有意偷听的,我一直都在那儿看书……在你来查档案之前我就在了。”

    他怕警惕的三人不相信,语速飞快:“陆见深是吧?见面的见,深域的深?我、我记得这个名字呀。他是不是还长得挺好看的,就是那种……看上去和别人不一样?”

    闻奚拿出照片,按住周维的脸,给菲诺扫了一眼。少年这次非常笃定:“我确定,就是他!他的照片和姓名在‘远航计划’基因手册的最后一个,他是远航计划的一员!”

    闻奚当然听说过远航计划。

    2141年,一万名优秀基因通过最后一艘载人火箭进入近北空间站冷冻舱,等待于五十年后解冻并前往探索新的家园。

    数年来,人们寄希望于这个伟大的项目,尤其是从未来探索到解决危机的办法。随着时间的推移,它变成唯一的希望,再变为渺茫的梦幻泡影。

    “漂浮岛一直在进行的外太空适应工程原本是应该为远航计划提供服务的。或者说,远航计划是一个全人类外太空移民计划的先驱项目。早期休眠舱的第一次应用就是为了远航计划,他们是先进入休眠,才被发射到近北空间站的。”菲诺解释道。

    虞归彻底陷入迷惑,放弃争辩:“如果你们说的都是真的,那也就是说,陆见深作为远航计划的参与者,原本应该于2191年出发去探索其他可能性。但他出现在了雨泽基地,周维还给他创造了合理的存在掩盖真实身份,为什么?”

    话说到最后,他不肯相信的眼神却骤然一顿。

    闻奚的声音平静得近乎冷漠:“因为远航计划失败了。”

    希望总是比绝望好。更何况,远航计划在过去许多年间作为一场虚无缥缈的梦,早已成为人们的精神寄托。

    周维为了掩盖失败的事实,决定将它变成带进坟墓的秘密。而陆见深或许出于怜悯,又或者被周维说服,也沉默不言。于是人们还是会坚持下去,直到最后一刻。

    ……真的是这样吗?闻奚心中的还有更多疑虑,此时聚成一团迷雾。

    虞归往后一退,撞在栏杆上,喃喃道:“这是一场骗局。”

    菲诺揪着衣角,似乎不敢相信:“失败了吗……怎么可能,明明才开始啊。”

    突然沉寂的空气飘荡在安静的档案室内。而戳穿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却不紧不慢地俯身将档案堆叠整齐,不时嗤笑出声。

    虞归心里一边绝望,一边发毛:“你别……想不开啊。就算是这样,我们还是得赶紧组织人去雪原,希望还来得及救他。你也别放弃,他说不定已经逃走了。”

    闻奚揉了揉手腕,垂眸注视着颜色柔和的水晶:“宙斯不会直接杀了他。”

    “为什么?”

    “因为他是最好的容器。”-

    在这一场大战后,雨泽基地进入了前所未有的恢复时期。悬在头顶的危机让所有人变得齐心协力,让一切恢复正轨——并变得更为强大,才能抵抗未知的威胁。

    在多个部门领袖的联合决议下,大指挥官之位暂时空置。鉴于在这场战役中的优异表现,由嘉思暂代职务,萧南枝协助。

    根据闻奚提供的信息,科学部开始着手研究古老的海洋生物。这些早已回归深海的生物们对污染素表现出了极强的抵抗,变异程度极轻。这一点也与沙舟基地之下以海洋为祖先的植物一致。

    同时,军部拟定了防卫反击方案。除雨泽基地、森流城等少数地点之外,受深域影响的信号站隐藏在每一寸土地上,由深域主机(即“果核”)控制一定范围内的信号站。因此必须摧毁所有主机,让污染物生物不再受到深域控制,以便进一步清除。

    除此之外,黎明组部为这场战役中的所有牺牲者组织了吊唁,将科斯卡的名字记入正式成员。根据现有人员及天问学院遴选,重新调整队伍分配,恢复黎明七队,任命闻奚为新任队长。

    这一次的任务通知是空白的。

    闻奚关掉通讯器,碰了碰依旧无声的耳机。离内城门口很近的地方挤满了人。人们在看着他,挥手的惊呼的微笑的,好像那些堆积在宿舍门口的花朵卡片小甜点。也不知道《雨泽晨报》写了一些关于他的什么事,才让那些如影随形的注视充满温柔与希冀。

    他慢慢走下台阶,前方的吉普车有人在等他。这次李昂当司机,早早等得不耐烦。夏濛濛在后座睡觉,萧南枝宁愿从高塔请假也不肯缺席,正逗着蛋卷玩。虞归和井与姗姗来迟,算是从五队借调来的。

    有一群半大的孩子从路边跑来,将闻奚团团围住,非要给他戴上一只柳叶编织的花环。是祝福远途人平安归来的意思。

    为首的孩子牵住闻奚的衣角,眼睛眨动时出现一汪水,小声问蹲下身的人:“大哥哥……会一直这样吗,事情真的会变好吗?”

    高处的礼花突然绽放,在所有喧嚣落地之前,闻奚低声答道:“我们会坚持到那一天的。”

    在那之前,他必须找到陆见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