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十一章
第四百六十一章
赵佑宁是和顾北武一起回的上海。顾北武秋天在北京待了近一个月, 安排好凌队的新手术,和旧日师友聚了聚,意外地被总设计师点名召见, 那“反党”的帽子自然而然就从未存在过了。
孙骁给西美打了几次电话,再次关心了一下斯江的感情问题, 又提及顾家昆山工厂的事, 在周致远这件事上, 孙骁倒是知道西美的看法, 便说谁能无过,他能在关键时刻出来帮忙, 可见人并不坏, 还是念着亲情的, 更何况能和那位走到一起做一番事业, 定有过人之处。西美自己确实也是这么想的,但话从孙骁嘴里说出来, 她却又听着十分不顺耳。
“斯南那时候才几岁, 他都下得去手, 什么叫人不坏?拳头没打在你身上, 你哪知道疼!那谁是你领导的儿子, 你不都说过那位不是什么好人?好人能和坏人走一条路吗?算了, 我不想跟你吵这些……”西美烦躁地挂了电话, 没由来地跟自己生了大半天闷气。
十二月十三号,八十九岁的总设计师顶着大风大雨在刚通车的杨浦大桥上走了二三十米, 随后和上海的专家顾问们有个短暂的会谈,畅谈上海经济发展的方向与需要注意的问题, 北武也获邀参加。与会众人纷纷称赞浦东新区的发展,交通、港口、水电气、给排水、通讯等基建设施的建设速度, 对于上海市的产业结构调整也都给了高度肯定和赞扬。
“小顾也来说说。”
北武被点了名,略加思索后开了口:“那我就提几点意见吧。”
“朱市长在上海的时候,做成了不少了不起的创举,一个是财政包干,上海以前每年必须将上缴中央80%的财政,上缴的资金占全国所有地方政府上缴中央财政的四分之一。这是导致上海城市开发滞后的重要原因,我认为上海要想持续发展,首先得改善城市功能和投资环境,生产、生活和生态不能有矛盾,这种矛盾最终会极大制约上海的经济发展。所以我建议中央要一直让上海的钱袋子里有足够的钱,这个钱能生钱,小钱生大钱,能给中央财政带去更大的贡献。”
“按照经济发展的规律,上海的工业演进应该从外延发展转向内涵发展,从劳动密集形态转向资金技术密集形态,但上海的工业的行业性、工业技术的断裂和工业结构的合理转换很不堆成,所以我建议要把产业结构的调整集中在现代工业上,汽车、大型船舶、麦道飞机、大型电站设备、程控交换设备等等,这些产业的生产规模要扩大,要形成完整的产业链,要把目标放在新兴产业和尖端技术的开发研究上,立足于集约型、 高效益的工业结构。尤其是开发研究,我们的资金投入远远不够。眼下上海因为工业技术的断裂只能依赖相应中间产品的大量进口,这是由行业和工艺上的产业升级断层而形成的 “瓶颈” 制约,上海的 “高” 出口依存度已经不低于南韩,但这个依存度是以低的生产总量为前提的,是以牺牲本应用于技术改造转而用于进口原材料的外汇为代价的,而且高度的进口依赖又导致了外汇日趋紧张,同时决策者就容易被诱惑去重点发展 “投入少、 产出高” 的劳动密集产业和传统产品,会形成恶性循环。”
“最后,我始终相信政府少管一点,经济才能更活跃,计划经济体制已经结束了,市场意识是最重要的。企业要活,就必须面向世界面向新的世纪,面向现代化。不只是大型企业需要政策的支持,民营企业更需要稳定的政策环境,未来十年、二十年,民营企业才是真正承担财政税收、就业的栋梁,民富才会国强,我建议上海在产业的结构、规模、组织、技术及进出口各项政策上都要考虑到民企的发展空间,不能朝令夕改,不能区别对待,要在行政、财政、法律、金融各方面持续稳定地给予同等的支持。”
总设计师笑着点头:“很好,实事求是,说真话,说实话,不要假大空,小顾要一直坚持提意见,我们党我们政府需要你们这些专业人士多提建议,不用表扬赞美歌颂,这些都是虚的,没用啊。”
热烈的掌声四起。
***
圣诞节和新年向来是百货业最忙的时期,过了国庆企划部就出了活动方案,除了这些还有公司的尾牙活动,各部门都需要表演节目,各个自营品牌和专柜每天都有新品要上架,斯江天天忙得团团转,到了十九号才被高小姐强制休息一个周日。
斯江自从进了M百货就没在礼拜天休息过,生物钟照旧催促她早早醒来,她端着脸盆下楼洗漱,灶批间里正在说话的外婆和姆妈立刻没了声音。
看着顾西美脚下不稳地出了门往弄堂外头走,背影都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斯江敲了敲玻璃窗:“外婆,发生啥事体了?”
顾阿婆犹豫了片刻:“你舅舅从北京回来就跟她说姓孙的外面有了女人生了小孩,她就是不信——”
斯江一怔,默默弯腰洗脸,冷水泼在脸上,她才想起来自己忘记加热水了。
“她有什么打算?”
顾阿婆没好气地一铲子敲在灶台上:“还能怎么打算?是个人都该离!这婚当初就不该结,我早就跟她说了不要高攀,几十岁了谁还把你当个仙女?当官的能有好人吗?好人能当成官?这几年过的什么日子——”
顾阿婆背转身,撩起围裙下摆草草擦了把泪:“随便她!她自己的日子自己过,一个两个老公都外面有人,偏她这么倒霉!电视里都没这么倒霉的。斯好——斯好!”她推开窗仰着脖子朝阁楼上头呼喊。
阁楼褪了色的红木框玻璃窗开了一扇,陈斯好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探出头来:“欸,做啥?”
“去找找你姆妈去,快点,去西宫看看——”顾阿婆看向斯江,“她不会看不开做傻事吧?”
斯江搁下脸盆:“只有觉得全是自己的错的人才会看不开,她不会的。”
顾阿婆张了张嘴,叹了口气,回到锅台前继续炒青椒土豆丝。
***
斯好这天没找到西美。西美夜里自动回转万春街吃晚饭,看不出什么异样。
斯南只装不知道,照样当西美是空气,不看不听不说。一桌人,只有赵佑宁和陈斯好接西美的话头,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学习方法和考试。
夜里佑宁和斯南回学校,斯好上楼复习功课,顾阿婆进房间里祈祷,电视机里在播放斯好奉命录下来的《我爱我家》,笑声一浪接着一浪。斯江一边看电视一边写工作年报,入职一年多,斯江收获良多也逐渐产生了一点疲惫,自从开业以来,五楼礼品楼层的营收一直都在120%的达标率以上,单位面积的利润率只比一楼化妆品和女鞋略低,堪称业内奇迹,售后服务的评分也一直是全公司最高。今年新开业的太平洋百货和华亭伊势丹都找过斯江,给的职位都是楼面经理,伊势丹的底薪高达两千五百元。斯江也不是没有犹豫过,对她而言,日资企业的管理体系更有吸引力。但高小姐十月立刻把斯江越级晋升为五楼的楼面经理,并和斯江进行了一番长谈,劝斯江继续留多一年。
“一年的工作经验在简历上约等于零,不划算,两年里你有迅速晋升,跨部门晋升,就完全不一样。你先做五楼的楼面经理,参加公司的营运会议和管理会议,这两块你还可以吸收到很多知识。相信我,陈斯江,你不可能留在百货行业的,你现在要做的是给以后的你打好基础,不要浪费时间成本和精力成本。明年,我推荐你去总经办做总助,或者企划部做副理,有台企总助的资历,你做任何管理工作都会游刃有余,因为没有比台湾人更抠门的老板了。企划部也好的,我们公司肯定不是百货业最大的营业额最高的利润最多的百货公司,但我们的企划绝对是百货业里数一数二的,你去企划部也能学到很多,”高小姐坦承,“我没有招到过比你更好的下属,我少不了你陈斯江,但你也不会遇到比我更好的上司,我不会谦虚于这一点,你认真考虑一下。”
于是斯江留在了M百货,她的年度工作报告写得十分轻松。但有人看不惯她这般轻松。
“我还是打算离婚,”西美提着热水瓶过来给斯江加茶,“以后姆妈就留在上海了,我们好好相处吧,不要再吵了行吗?”
斯江没有抬头:“你自己决定,万春街也是你的家,没人跟你吵。”
西美拉开椅子坐下,看了会电视屏幕:“我真不知道景生去哪里了,你们——你和斯南冤枉我,不把我当姆妈,我心里受不了。”
斯江抬眼看了看她:“我只问你,你那夜见过景生吗?他怎么样?他说什么了?你跟他说什么了?你只要肯告诉我实话,我能接受。”
西美不禁暴躁起来:“我说了几百遍了,没见过!没见过!你们一个个都不信,把我当仇人?!是我要他去橄榄坝的吗?是我要他去给毒贩挡抢的?是我要他失踪的?你们凭什么都怪在我身上?我才是你们的妈!你们是我生出来的,有没有一点良心?”
斯江合上文件夹,冷静地看着西美。
西美尖叫起来:“你干什么这么看着我?你什么意思?我没毛病!我没精神病!是孙骁在弄我!他外面养了女人怕被我知道,故意说我有病把我关进疗养院,你们怎么回事?陈斯江,你别走,你说清楚,你是不是以为姆妈有毛病?”
斯江推开门,转身见到大衣柜边上的外婆一脸忧心,一肚子话在嘴边打转,最终只说了两句:“你劝我们劝南南给周致远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为什么不能给孙伯伯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你可以不离婚的。”
没有人在乎你离不离,没有人在乎你病不病。斯江没有说出口这两句话,虽然是事实,不免太过残忍。
第四百六十二章
第四百六十二章
从1997年的春天回望, 1994年开始的这三年,发生了许多变化,每一件事在当时未必有第二个更好的选择, 但毫无疑问对每个人的未来产生了举足轻重的变化。
斯江一直记得她是1994年3月16日从正式就任林董的总经理助理。这天上海浦东新区举行了“上海市蓝印户口首发仪式”,林凌请大家在陕西路的海金滋吃宵夜, 很兴奋地宣布他在沪闵路看中了一个小别墅, 总价十万块, 但他虽然已经在电台里红了两年, 却只有五万多存款,所以想向大家借钱买房, 年利息按20%付。
王老板摇头:“阿弟, 勿来噻哦, 乃么阿拉变高利贷, 要去提篮桥额,吾借五万洋钿把侬, 一分洋钿利息都覅, 侬勿要烦, 拿去!(小兄弟, 不行的哦, 那我们变高利贷, 要去坐牢的, 我借五万块给你,一分钱利息都不要, 你别烦,拿去。)”
程缨筷子敲了敲啤酒杯:“阿哥侬搞错忒了, 年利息超过36%才叫高利贷。”
陈斯南来了劲:“老王阿哥侬勿要烦,算侬有钞票了, 但你这样只会让林凌心理负担很重,我要是他肯定不肯跟你借钱,对吗?”
林凌连连点头。
斯南:“这样吧,我有八千块,我借给你,你每年给我二十个点的利息,剩下的——宁宁阿哥,侬有多少钞票好借把伊?(你有多少钱能借给他?)”
有钱当然要叫男朋友一起赚,去年开始银行一年期存款利息涨到10.98%,但阿舅说了,这个利率支持不了多久,很快会像发达国家那样跌到很低的利率,甚至不超过5%也有可能,斯南觉得未雨绸缪是必须的。
赵佑宁脸上一热:“我大概能拿一万块出来,但林凌你给20%利息太不合理了,太高,银行贷款五年以上的利率也只有14%,对了,你为什么不去银行申请贷款?”
林凌苦笑道:“我只是电台的临时合同工,人事关系一直在人才市场,没有正规单位银行不给贷款,所以只能江湖救急,给高一点利息也是应该的,谁的钱都不是刮风刮来的,不借给我买股票什么的说不定能番好几番。佑宁你要不要也去看看房子?肯定比不上美国的别墅,但真的便宜,而且你上海人、大学教授,可以零首付特别优惠利率贷款买房。”
佑宁欣然应允,斯南拿眼睨他。
斯江替林凌不平:“你节目做得这么好,自己编辑自己主持,电台都不给你解决人事关系实在太过分了。”
“也不能怪台里,人事上有最低标准的,至少得正规本科学历,我是夜校读出来的,所以进不了,”林凌给斯江加满啤酒,“我打算买了房子后去你们H师大读个心理学研究生,有位导师刚好和我师傅很熟,春节去拜访过他,基本没问题。”
斯南指了指赵佑宁:“你傻啊,来考我们赵老师的研究生啊,给你开个后门!”
赵佑宁一口酒呛住,连连咳嗽。
众人哈哈大笑。
***
斯江刚到总经办的时候,徐秘书还没去加拿大,带了她两个星期,原本斯江是要填补徐秘书的空缺,但年前总经办就招了文秘专业的Lisa,分担了徐秘书手里的文书档案分类及会议记录的工作。于是斯江入职的是总经理助理一职,这个职位一直空缺,徐秘书顶着秘书的抬头,实际却做着总助的工作。斯江猜测这也是她选择去加拿大深造的原因之一。秘书底薪只有总助底薪的三分之二,奖金相差更远,从这件事上斯江也体会到了“台湾老板最抠”这一真理。
在M百货,高小姐曾戏言百货业就是把女人当男人用,把男人当畜生用。林董的男秘书Andy牛和刘德华的英文名只相差一个字母,真是做牛做马,不只负责行程安排及林董的私事,同时身兼司机加保镖,几乎是二十四小时待命。斯江从Andy牛的黑眼圈和很高的发际线推断出台湾资本家绝对比周扒皮还周扒皮。
如高小姐所言,在总经办斯江收获良多。总助需要搜集商业的第一手数据信息,横向是上海各大商圈的其他竞争对手,从第一百货到东方商厦,重点研究太平洋百货和华亭伊势丹,纵向是了解国家和市里的商业政策及海外商业包括其他城市百货业的发展趋势,港台和日本是尤其需要学习的对象。这些资料的来源包括了报纸杂志及各种内部资料,还需要现场调研和营运包的信息进行核实,工作量巨大。斯江倒是喜欢研究这些,她一目十行的优势得以彻底体现,提炼出来的报告精准简练。两份行业周报交上去,林董十分嘉许,空闲时亲自点拨斯江。
“你看,第一八佰伴明明很早获批,公司时前年就成立的,为什么一直开不出来?东方商厦、虹桥友谊商城倒是都先开出来了对不对?你去看前年□□那篇《关于商业零售利用外资问题的批复》,”林董让Lisa去拿旧档案给斯江看,“北京、上海、天津、大连、青岛、广州6个城市和5个经济特区获准试办中外合资零售企业,但现在一共开出来多少合资百货?可见其中大有文章,所以我们要尊重钟表公司,不能把他们只当作房东看,陆副总的很多话是有深意的,大家要领会。”
“做员工是很轻松的,只要做好手上的事,就可以拿到工资,”林董手指轻轻在办公桌上敲了敲,“但做管理人员就不容易了,既要顾到下属,也要顾到客户,还要顾到上司,做老板就更难,随时都要考虑什么情况会倒闭。”
旁听的徐秘和Andy牛都笑了,斯江发现这位大老板并不像平时看到的那么严肃,和身边的人关系似乎很不错。
“他们一直听我诉苦的啊,以后轮到你了,”林董呵呵笑,接过Andy泡的新茶呷了一口,“不过还是你们高小姐听得最多。”
这点毋庸置疑,多年后斯江站在梅陇镇伊势丹百货楼上的内野毛巾专柜里,让售货小姐帮她在选好的大浴巾上绣Nan&Ning字样时,突然想到了林董的这番话,也许他早就预料到南京西路商圈会是梅泰恒的天下,M百货的小体量会没有立足之地,也许如他所言,早就考虑到了M百货结业的那一天,只不过短短几年,数不清的百货公司和大型购物中心在上海叱诧风云,高敏华的提前离场和M百货的黯淡失色都是必然的。
斯江做了一年的总助,来年春天突然被调任企划部副理。调令是王董下的,传说高小姐怀上了林董的私生子,即将去美国生孩子。作为高小姐派系的重要臂膀,斯江被踢出总经办是理所当然的事。斯江并不相信传言,也不打听,照常偶尔参加五楼旧同事们的聚餐活动。但高敏华却主动约她去花园饭店吃日本菜。
“那个孙家伟怎么样?”吃到一半高敏华突然问。
“欸?”斯江一怔。
“我看他很喜欢你,有在追你吗?”高敏华笑着眨了眨眼,“你们不是在约会?”
斯江笑着摇头:“没有,我们只是比较谈得来的朋友而已,前些时他替我从台北带书,我请他吃饭。”
“上周你们不是还一起去钱柜唱通宵?”高敏华有点诧异。
“我们很多人一起去的,”斯江失笑,“他有女朋友的,在国外,每个星期都会写情书给她——他真的写得很烂,哈哈᭙ꪶ 哈。”
高敏华的嘴角扯了扯:“台湾男人没有真爱的,不过这样也好,斯江——”她顿了顿,直视斯江的眼睛,“我听说孙家伟要去A广告,你去找他,让他带你一起去。”
斯江半晌没回过神来。
“我怀孕了,会上班上到五月份,然后去美国生孩子,不会再回公司了,也不会再回上海了,”高敏华微微笑,“林董看中了你,让我来跟你说,让你接替我的位子。”
斯江没能掩饰生理性的作呕,手臂上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高小姐嗤笑了两声:“放心,这种拉皮条的事我是不会做的,他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把你又当成什么了,好笑。”
她低头轻轻抚摸了几下自己的腹部,抬起头:“我跟了他六年,拼死拼活,最后他跟我说看中了我的人,呵呵,他以为我怀的是他的孩子——”
斯江下意识地看向她的腹部。
高敏华笑得有点痛快:“孩子是我男朋友的,我这次去美国就是跟他会合。林董给了两百万安家费,正好给我们买房子。”
她朝斯江眨了眨眼:“查过了,是男孩,王董也给了两百万。我签了协议,同意我和儿子永远不去抢林董的遗产。”
斯江隔天便提了辞职报告。五月老同事们喊她聚会给高小姐践行,斯江没有去。高小姐的告别礼物是一瓶大卫杜夫的冷泉香水,还有一张卡片留了她美国的联络电话及地址。那瓶香水,被程缨顺手牵羊拿走了,斯江再也没有和高小姐有过任何交集。
人和人的走失,有时是不得已的,有时是顺理成章的,至于后者,也许有唏嘘,但并没什么可遗憾的。
第四百六十三章
第四百六十三章
1997年的三月, 聚会再闹忙终究还是要散。一群人喝到深夜,程缨和林凌提议接着去钱柜唱通宵永和豆浆吃早饭一条龙到底,斯江笑着摇头跟大家说再会, 不忘叮嘱斯南摩托车开得慢一点,注意安全。
斯南跨上车, 瞥了一眼赵佑宁:“上来。”
佑宁笑盈盈接过头盔戴好, 上了后座搂住她的腰。
上街沿的阿姐阿哥们看着摩托车轰轰作响一骑绝尘而去, 纷纷摇头笑叹。
程缨:“你家陈斯南哦, 真正只有赵佑宁这么好脾气的男人吃得消。”
李宜芳呵呵笑:“羡慕?嫉妒?羡慕不来的哦。还有我们斯南不晓得多棒好不好?她看得上赵佑宁是赵佑宁的福气耶。”
两人斗着嘴上了差头往乌鲁木齐路钱柜去唱卡拉OK,王老板习以为常地坐在副驾上帮理不帮亲稳如泰山。
林凌坚持要送斯江回万春街, 斯江想了想:“那我们走走吧。”
东诸安浜路走到镇宁路, 一路静悄悄, 路灯把悬铃木的枝条织在石板路上, 两个人影不紧不慢地穿过一片片网。
“六月十四十五号你有空吗?”林凌看向斯江。
斯江失笑:“三个月后的事说不准,怎么?你生日不是五月份吗?”
“嗯, 张国荣跨越97演唱会最后两场在广州, 我们可以坐飞机去看礼拜六的一场, 礼拜天回上海, 航班我看过没问题。我请你, ”林凌没由来地有点紧张, “因为你以前提起过他的告别演唱会, 他说的那段话你一直记得,我觉得张国荣对你来说肯定有很特殊的意义…… ”
斯江一怔, 猝不及防地想起五原路那夜被遗忘在厨房里的馄饨,她和景生依偎在沙发上看张国荣告别演唱会的录像, 景生斩钉截铁地说不会,不会分开的。斯江低下头, 看见眼泪砸在脚边,小小的一个个圆。原来她还是这么一戳就破。
“对不起,”林凌停下脚,“斯江,我喜欢你,喜欢了很多年,从复旦大学舞会那夜就喜欢,请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我们可以试试,如果真的不行就还做回朋友。”
斯江认真地想了想:“谢谢你,但我还没准备好。”
“我可以等,等多久都行。”
“问题是我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开始新的感情——你没必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我们一直是朋友。”
“我有的是时间可以浪费!”林凌脸上一热,“何况这怎么能叫浪费。斯江,无论如何我请你给你自己一个机会,不要继续只活在有顾景生的时光里,不要浪费你的生命,你值得被人爱,更值得去爱人,不一定是我,总有个人会让你幸福,哪怕是平平淡淡的陪伴,你至少要走出来。”
斯江轻叹:“我没有活在只有他的时光里,我有走出来,工作不是逃避方法,有没有景生我都会这么上班。只是——人未必非要爱情不可,爱情不是必需品,空气和水才是,我知道爱是什么,我没什么遗憾,也没什么向往,就是眼下真的不太需要而已。”
林凌吸了口气:“不一样的,斯江,我想要你像以前那样神采飞扬,开怀大笑。你谈论大卫休谟乔治贝克莱时会两眼放光,你针砭时事的时候会很凝重忧虑,你喜欢去电影院看电影,喜欢去淘摇滚乐碟片,喜欢兜马路逛外贸店,喜欢买书,你多久没有买书了?”
斯江认真想了想:“是有一年多没买,真太忙了。”
林凌比了个手势:“不是因为忙,是因为你把自己缩起来了,你造了个壳躲在里面,上班是你唯一的出口,证明你和外界还有联系,证明你没事。但你有事,你要先承认这一点,斯江,你根本不想走出来。我们每个人都在拉你,但你不想出来。”
斯江沉默了片刻,和林凌静静相对。换作两年前,她可能会发火,会怒斥,会不再理会他,但当下,斯江承认,他说得不全对,但也错得不多。
镇宁路靠近万航渡路的地方,著名的盗版唱片店彻夜开着,门口或站或坐着十几个时髦的年轻人,手里拎着科罗娜啤酒瓶,抽烟聊天,见到斯江,有人吹起了口哨。
林凌的手虚虚搭在了斯江的肩头:“不用理他们,我们走。”
斯江浑身一僵,随即放松了下来,跟着林凌大步离开。
***
西双版纳的三月底,即将迎来泼水节,处处都喜气洋洋。斯江随大队人马入住版纳的一个度假村,全部培训人员分成四个小组,每组十二人,斯江作为创意新人分进了C组兼顾本组的行政事宜。
“请大家注意,今年的培训规则和往年一样不变,有几点需要特别当心:一、所有人抵达宾馆后在培训期间不得走出大门,指的是度假村的大门,前后两个花园都是可以去的,”斯江一本正经地解释,“去年有一位广州的同仁,七天没见过天日,很不人道。”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斯江微笑道:“五个全天培训和第六天上午的小组大比稿,迟到一分钟罚款十元,上不封顶,去年的学员罚款冠军是北京的Lin,罚款金额六元。”
众人又是一片惊叹,却听斯江淡淡地补充:“老师里的罚款冠军是我上司孙家伟先生,累计罚款六百四十八元。”
“哈哈哈哈哈哈,听说了,孙大师在公司都是中午才去办公室的。”
“陈斯江,你们有这样的上司究竟是痛还是快乐?”
斯江微笑着继续宣读概要:“每天晚上七点我会去领大家的宵夜,因为每天培训后都有小组作业——”
被欢呼声打断的斯江不由得也笑出了声,提高了音量:“你们这么高兴干嘛?宵夜就是方便面啊。”
众人又一片惨嚎。
“还有一点点零食,”斯江忍着笑补充,“豆干、卤蛋、火腿肠、薯片、咖啡、华夫饼干、瓜子、海苔花生、话梅橄榄、牛肉干猪肉脯等等。”
“陈斯江你太坏了,我们被你吊得啊,起起落落的。”
“各位老师都会提醒我们,小组作业不要做到很晚,”斯江眨眨眼,“你们现在想起还是想落?”
年轻的新人们纷纷举起手:“起——谢谢老师们还是人,这么体贴我们。”
斯江点头:“他们建议每天应该在凌晨两点前睡觉。”
“嗷——全都不是人啊不是人!”
这么起起落落后,C组的十二人很快就熟稔起来,上海、广州、北京三地各有四位入选C组,分别属于文案、创意、美术、市场这四块,除了斯江,其他人几乎都是去年夏秋季入职的,在公司都是表现很突出的新人。五天全天培训和往年一样,讲师团依然囊括了两岸三地最高水准的广告人,台湾A广告总经理庄女士亲临督阵,人才济济。早上八点半到下午六点,只有一小时的午餐时间,课程排得极满。“如何评估竞争品牌创意策略及企图”、“概念怎么变成点子”,这些课程是去年没有的,斯江觉得自己像被挤干过的海绵重新开始吸收水份,不同于去年的事,她脑海里已经有了许多案例可以代入,从实践中回头看理论,感受完全不同,去年的她宛如一张白纸,只想拼命填上内容,今年的她却学会了做减法。
小组作业依然集中在两位比较爱干净的上海男生的房间里,女士们优先获得椅子、沙发、床铺的使用权,男士们利用窗台、茶几、地毯或坐或趴。
因为有了斯江这个不纯粹是新人的新人,C组的小组作业十分突出地优异,常常引来其他小组成员突如其来的拜访,专门找斯江打听思路窥探进度。斯江组里的广东小伙子们毫不留情地拿人字拖把间谍们赶出房间,大家警惕性非常高,呼吁保卫组宝陈斯江,乃至于半夜一点老师来“查房”时,险些被人字拖印在了脸上。短短一小时吃饭时间,也有可爱的女生来缠住斯江虚心求教,斯江毫不吝啬地借出笔记。
“哇!斯江姐,你这简直是印刷出来的!等下我再看看,真的不是印刷的吗?”
“可是我也有记笔记,感觉笔记的用处不大,怎么用到今天的作业里呢?斯江姐,你最好了,你教教我吧。我不想坐小组垫底耶。”
斯江头一回遇到工作上把撒娇功能发挥到淋漓尽致的女生,还真的招架不住,险些泄露了军情,多亏本组的北京大妞出来解围。
“得了啊您,没看到人斯江在吃饭吗?就你这语气,我听着都快吐了,她能吃得下饭吗?去去去,且开一边儿去,再来我写投诉信给庄总啊,你们这种美女计太不像话了,斯江是我们C组的不是你们ABD的。”
又过了两天,投诉信还真的有了,不过不是C组投诉其他组的,而是B组和D组联合投诉C组的,投诉斯江作为老人参加集体培训不合理不公平,形同作弊,要求斯江不参加大比稿。
第四百六十四章
第四百六十四章
职场从来没有绝对的公平合理, 斯江占过便宜也吃过亏,对此早就深有体会。
例如长得美自然是占便宜的,每每有人意味深长地“羡慕”这点时, 斯江不屑于否认。但人通常只看见贼吃肉看不见贼挨揍,她遇到过的咸猪手、有色眼镜、性暗示、排挤、猜忌、议论, 也比普通女孩多得多。
在一个公司里, 但凡有点姿色的女性, 仿佛变成了公共财产, 其他女性通过貌似善意的“给你介绍男朋友”来宣告自己具备调用美貌这个资源的能力。男性通过示爱来企图占有这个资源以及背后的生育财富。
M百货第一年公司尾牙活动,公司里有四五位男性借着酒意和氛围或公开或私下向斯江求爱。斯江淡淡回应自己元旦刚结婚, 有人知难而退, 退时不忘带一句“我听也没听说过你结婚, 怎么喜糖也不发一发的呵, 呵。”倒怪斯江不主动宣告天下不光明正大,导致他一步不慎丢了这个面子。
又有一位身高不足一米七的男士, 因和吴丽姿相熟, 打听到斯江前些时请假又销假的原委, 优越感十足地表示他不介意斯江已婚这件事, 喋喋不休地对景生失踪发表自己的高见, 列举种种娱乐及社会新闻, 以证明绝大多数条件好的男人并不会对美丽的妻子情有独钟, 得出了匪夷所思的结论:还是他这般长得端正心思老实的才会珍惜美人,才合适踏踏实实过一辈子。斯江头一回遇到这么莫名自信的异性, 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反驳。喝到半醉的高小姐踩着高跟鞋笃笃笃过来,手中啤酒杯“嘭”地顿在他面前, 小半瓶高度白酒倒至溢出,她横眉立目地下令:“想要追我的人是伐?先干了这杯再说。”老实男人唯唯诺诺地推却, 高小姐一抬手,整杯酒泼在他脸上:“就你这种赤佬不要脸,成天偷偷摸摸打听我们小姑娘的私事!”场内静了几秒后一片混乱,不少经理副理笑着上来劝和,“老实男人”的上司陆副总亲自下场打圆场,敬了高敏华一杯酒。事态平息后,高小姐环顾四周:“我宣布一声,我们陈斯江已经结婚了。麻烦有龌龊心思的男人们照照镜子,拎拎清爽,不要来骚扰她,再有人不识相,我谁的面子都不给。”
因为这件事,吴丽姿也被高小姐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有人明里暗里说高小姐这是找了斯江做筏子让陆副总没面子,斯江并不理会。无论高小姐有什么目的,她被维护到了,便心存感激。也因为这些点点滴滴,令斯江选择了留在M百货。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即便最后她因为高小姐毫无留恋地离开M百货,也并无怨言。毕竟每次选择都是她自己做的决定。
又例如跟着孙家伟进了A广告后,在别人眼里斯江占尽了便宜,同办公室的如蒋文琦不时冷嘲热讽,有机会就要下绊子,导致斯江正常晋升受阻。便宜还是吃亏,斯江从来不去计较,她只在意自己有没有收获。
因此对其他组提出这样的异议,斯江有点意外,又不是太意外。
导师组特请斯江亲自答辩,斯江欣然前往。
“请问回到上海、广州、北京、香港台湾,面对不同的客户,各家广告公司比稿会否按照参与人的入行资历和水平来分组公平竞争?再请问,在座的各位导师、总经理,你们第一次参加比稿,是否面对的也是新人对手呢?如果不是,能向客户申诉不公平不合理吗?”
斯江一席话,十几位导师都笑了。
“虽然我比其他同仁早入职一点,但我的的确确还是新人,无论在薪水待遇上,还是名片上,是货真价实的新人,在集训申请书上也有体现。如果有同仁觉得不公平,请他们直接上书我们上海AM的人事总监立刻提升我的级别,最好也跟David提下意见,一直不给我晋升是否太不公平太不合理?我会很感谢他们。”
房间里又是一片笑声。
“我们C组是四个小组里平均睡眠时间最短的,最近两天去吃早餐的人只剩下三个人,其他人为了多半小时睡眠放弃了早餐。我们的小组作业得到导师们的认可,并不是因为我个人积累了许多实战经验,是因为我们把精力都放在了自己的作业内容上,而不是其他小组的进度、策略、方案上,更不是去探究其他小组每个成员的资历和经验。当然,在实战中,是有广告公司攻击对方主创人员的道德瑕疵造成舆论使客户放弃比稿邀约。如果提出投诉的同仁是在使用这样的策略,我接受,我反驳。但如果只是因为嫉妒,意图通过攻击我个人打压我们真个组,很抱歉,这种行为背离了AM的企业文化,我谴责,我反对,我抗议,并且深表遗憾。”
导师组全票通过斯江继续作为C组成员参与大比稿,而这次投诉,自然只是“策略”而非“针对性的攻击”,四个小组的成员们在餐厅里依然笑语晏晏十分和乐。
第四百六十五章
第四百六十五章
最后一天, 四个小组分别命名了自己的广告公司,将要面对导师组扮演的客户提出自己公司的完整提案。
这次集训大比稿的模拟客户是北京三元牛奶,斯江对其几乎一无所知, 各组所获得的资料是简单的品牌历史和产品照片,以及比稿要求。比稿提案需要包括策略、创意、主视觉系统, TVC脚本的分镜头稿, 还有上市活动和媒介策略等。这时每组都有的北京人就发挥出了巨大的作用。
北京大妞盛丽和斯南同岁, 盘腿坐在床上跟大家绘声绘色地描述:“我打小就会天天提着小奶筐去大院儿的传达室拿牛奶, 咱家家都有一张奶卡,传达室的大爷会在上头盖一红戳, 得, 完成任务, 开开心心回家去, 风雨无阻一天不落。不是我吹,斯江, 我们三元的奶真比你们光明好喝。”
上海的同事们嘘声四起。广州女孩许涵站了起来:“我们广州的风行才好喝, 从细饮到大, 你们看我是不是不算高?但一米六二的我已经是我家最高的人了, 全靠我妈一句咒语‘饮奶喇, 会生高?’在我耳边念了二十五年, 别笑啊你们, 我妈148,我爸160, 实际我估计他只有158,欸——算了, 随便你们怎么笑啦。所以这次我们是不是可以从喝好牛奶会长得更高这个角度出发?”
“这个角度会不会更合适儿童牛奶?”斯江想了想,“我听你们这么描述, 第一感觉就是牛奶和家庭记忆以及未来期许相关联——”
“哇!”许涵两眼放光,“对对对,我看见牛奶就会想起我妈!”
“这个创意好,以家庭为出发点更合适。”盛丽一巴掌拍在大腿上。
北京的另一位男同事疑惑地问:“这个月北京牛奶公司整合了奶业资源和麦当劳的百分之五十股份成立了三元食品,计划引入德国瑞典等先进国家的进口全自动设备生产利乐包装的牛奶——什么叫利乐包装?”
“上海东方商厦的超市有卖利乐包装的饮料,这个包装材料是由纸、铝和塑料组成的复合纸,能阻隔空气与光线,让饮料的保质期更长。”斯江解释道。
广州公司一位寡言少语的男同事点头:“香港六十年代就很流行利乐包了,方便。这说明北京三元有野心,不只是要深耕北京和周边省市的市场,还想要面对全国更广阔的市场。”
大家一致同意斯江的创意灵感,计划把小组提案的核心定位在家庭主题上,牛奶作为家庭成员之间的联接纽带出现,接着讨论的是广告中该出现那些家庭成员,反映哪种家庭关系。最能打动潜在顾客的是父母子女还是兄弟姐妹?又或者是隔代情?
半小时后,斯江提出的创意脚本是祖孙情,将三十年的历史变迁融入广告,七十年代初,牙牙学语的女婴饿急了大哭,大风大雨中伶仃小脚的外婆从胡同外买回一瓶鲜奶,炉子上牛奶在蒸汽中翻滚,女婴大口大口地吞咽着小勺子里的牛奶。七十年代中期,女婴变成了三四岁的小女孩,她提着小奶篮跟在胡同里的哥哥姐姐们身后,从大爷手里接过鲜奶,踮起脚尖请大爷给自己的奶卡上盖上小红花,笑着说谢谢。外婆在家中拆开支边儿女的信件,一边抹泪,一边把她们在北大荒开垦的照片拿出来给女孩认:“这是你妈妈,这是你爸爸,总有一天她们会回来的,你们一家人永远不分开。”女孩不小心打碎了桌上的奶瓶,牛奶浸湿了照片,外婆急忙把照片在自己衣服上擦干,又拿调羹把桌上的牛奶往杯子里舀,顺口责怪了小女孩一句。小女孩不开心地跑了。八十年代中期,少女轻盈的裙摆从胡同门口闪过,阳光下她的笑容闪闪发亮,骑着自行车的少年们故意贴着她飞驰而过,吹起了口哨。少女手里的几瓶鲜奶瓶砸在了青石板上,她急得蹲下身,学外婆那样捡起一片圆弧形的玻璃就把牛奶往残余的半截奶瓶里装,手指被划破,一抹血色溶入地上的牛奶中,变成淡淡的粉色。少女情急之下,沾着牛奶在自己唇上画了了一道奶胡子,推开家门,外婆眯着眼笑着伸手替她抹去奶胡子,少女也笑了,墙上的全家福在阳光下展露着幸福,但这间老房子里依然只有祖孙俩。九十年代,三轮车载着一箱箱鲜奶在朝阳中被送入胡同,二十多岁的年轻女性一身职业打扮,在厨房认真地热牛奶,她端着玻璃杯,逼着年迈的外婆一口口喝完鲜奶,外婆唇上留下了奶胡子,外孙女拿镜子给她照,伸手替外婆抹去了奶沫,祖孙俩笑得前俯后仰。终于,又一个春节到了,全家团聚,从东北归来的父母欣慰地看着女儿和外婆,一家人共同举起手里的牛奶杯。最后以品牌标识和广告词“深爱滋味,一生品味。”
C组的成员们在大加赞赏后毫不客气地提出了一堆意见。
“必须有男性主角出现,譬如祖母和孙子,只有女性肯定不行。”
“是不是可以考虑改成父亲与儿子?或者母亲与儿子?先是父母呵护子女,省下牛奶给孩子吃,这个我觉得更有共鸣,儿子进入青春期后叛逆,角色之间产生冲突,通过毁坏牛奶来象征亲情的破裂,最后儿子在成年后有了自己的孩子,体会到了父母之心,与父母和解。这样的设置你们觉得怎么样?”
“父子肯定不行,那就只有男性角色了,而母亲和儿子这样的情感演变过程没有母女之间更具代表性。”斯江表示反对。
“三元的市场主要在北京,我说句实话你们女同胞们不要生气,没有儿子的家总给人感觉不完整。而且七十年代不太可能只有一个孩子吧?这也是一个事实。”北京的男同事举起手。
“兄妹我觉得可以。哥哥把牛奶让给妹妹喝,妹妹不爱喝。少年时期兄妹之间有了矛盾,牛奶瓶杯摔破。成年后兄妹互相关怀。无论怎么搭配家庭成员,我都认为不能背离斯江脚本里的三段式波浪情感推进,这个太棒了,绝对轻松赢。”
“兄妹也不太合适,妹妹是受宠的那个,儿时不爱喝奶撒娇可以,青春期会有什么矛盾?这里很难展现,女孩青春期都比较乖巧对吧?我们不能看特殊的个体,要看主流最普遍的状况。我提个建议,把主角改成姐弟情,这样符合年代特征,姐姐这个角色符号也隐含了母亲在内,青春期的男孩那个烦起来,不是打破一瓶奶的问题,而是直接打破一车奶。别盯着我看,是我是我就是我,踢球抢球引发的惨案,我妈追了三条胡同,把我抓回去拿皮带抽了好几十下,屁股真开了花。我姐还说活该,提议把我卖去山东赔牛奶钱。嗨!扯远了,你们觉得怎么样?”
除了斯江以外的人都投票赞成这个改动,斯江犹豫了一下:“我只说我个人的感受啊,如果换成姐弟,这样的三段式变化,我会觉得不太舒服。我反对把姐姐贴上‘母爱’标签,父母及祖父母对子女的爱,出于人类抚育后代的本能,但同辈之间产生这样理所当然的给予和接受,我认为对女性不公平。生活里我自己有妹妹也有弟弟,我的确会主动照顾她们,但如果在电视广告里出现‘你是姐姐应该照顾弟妹’的宣传手段,我真的会不太舒服。很抱歉,可能我说得不太清楚,当然,少数服从多数,如果大家都选择姐弟关系,我也同意。”
近二十个小时的不眠不休后,提案终于接近尾声,广告词最后修改定稿,广告片分镜头画了厚厚两大本,媒介策划也全部完成。出乎大家的意料之外,C组提案汇报及答客户问结束后,导师组的十二位导师齐齐起立鼓掌。
“非常棒的创意和策划,分镜头也非常北京味儿,岁月感极强。唯一的遗憾是你们这个提案如果真的拍出来,我看至少是两小时的片长,广告预算只够在媒介上播放一次,剪辑会痛苦死。”
斯江松了一口气,又有点莫名遗憾。
“如果真的被三元牛奶采用你们的提案,你们觉得这部广告片由谁来导演最合适?”
盛丽立刻举起手:“姜文!必须是姜文,只能是姜文!”
在场的C组十二位学员,包括斯江在内,谁也没有想到,她们的提案在大修之后真的由姜文拍成了广告片,获得了1998年Media Magazine颁发的年度最佳广告战役奖,还获得了美国《广告时代》著名评论家两颗星的评价(最高三星),并被亚太区的老板亲自配了英文配音,差一点送去了戛纳参加广告奖的评选。
这次集训,奠定了斯江迅速成为资深创意的基础。
***
大比稿结束后,大家终于得以走出度假村,前往橄榄坝夜市狂欢。
第四百六十六章
第四百六十六章
近乡情怯。斯江没有随大流去逛夜市, 她要去大舅舅以前的房子看看,这几年家里再也没有人来过,不知道这个“家”变成了什么样, 会不会像斯南说的,一直有念旧的人会帮忙打扫院落清除杂草甚至放些野花在井边。
斯南说她没有找到景生的时候, 她没哭, 可听到这些点滴的细微之处, 画面自动跳了出来, 她哭得一塌糊涂。舅舅病危,她没有来, 景生出事后, 她也没有来, 斯南来找景生, 她还是没有来。斯江心里一直跟自己过不去,这次终于来了, 却和景生没有任何关系, 这样也好, 她不想给自己任何借口原谅自己。
橄榄坝的变化不大也不小, 马路没有拓宽, 沿街的店依然纷杂紊乱, 名为“三峡格格”的小饭店门外的十几张矮桌上坐满了人, 一眼望去,区分不出谁是游客谁是本地人。泔水沿着马路流淌, 反射着榕树上一闪一闪的灯泡。半人高的煤气罐就架在马路边上,铁锅在烈火中上下翻腾, 掌勺的是一个五官秀美的年轻女人。
“鱼头来啦,78号在哪里?79、80、81、82、83号, 你们的鱼头好了——”另一个年轻川妹子端着一个极大的不锈钢托盘从店里走了出来,放声高喊。托盘里叠罗汉似地叠着一盘盘巨大的剁椒鱼头。
“78这边!”“81这里。”应声四起。
斯江站在店门口朝里张望,里面也坐满了人,剁椒的鲜香辣味混合着烟味酒味扑面而来。她推开几步看了看门牌号码。斯南说的地址不会错,就是那家米线店,舅舅在这里中了一枪,当时景生应该就在马路对面,他当时看见了吗?斯江仓皇回望,差点撞到拎着空托盘的妹子。
“对不起。”
“吃饭么?没位子了,要等好久——”川妹子上下打量了一下斯江,“橄榄坝从来没见过你这么好看的妹子,要不要给你在我姐炉子边上加个小桌子?”
“谢谢,不用,我不饿,就想问问你们什么时候开的这个店?以前这里好像是吃米线的,”斯江勉强笑了笑,掏出钱包来,“买两瓶冰啤酒。”
拎着酒往江边走上十分钟不到,转个弯,不远处连绵的青山豁然开朗,无边无际,连着灰蓝的天,空中的浮云是半透明的磨砂白。斯江再走了几分钟,熟悉的篱笆墙跃入眼帘,她不由自主越走越慢,血液却越流越快,心跳声鼓噪着耳膜,太阳穴都跟着一抽一抽。
篱笆外的野草仿佛刚被人清理过,留下一整片青黄相间的草皮,篱笆上蔓草爬藤杂密,间中垂下的花苞兴许会在明天的朝阳下盛放,略一抬头,斯江就看见了旧楼那片艳丽的玫红火云,夜色中的三角梅仍旧绚丽轰烈。她的脑中瞬间空白了几秒,一路鼓着的劲和设想的无数画面都消失了,甚至她自己都消失了。
木栅栏的门上挂着一把很粗的环形锁,不知道是斯南和佑宁留下的还是好心人添上的。斯江推了推,木栅栏嘎吱嘎吱响了几声,掌心一阵刺痛,大概是被木刺刮着了。她左右看看,把装着啤酒的塑料袋挂在了栅栏上,踩着横栏爬了上去。木栅栏摇摇晃晃,居然没断。啤酒瓶“砰砰”撞了好几下,斯江探身拎过来看,玻璃瓶完好无损。
院子里两块小菜地竟然都没荒芜,整整齐齐地划成一条条长方形,靠着石板路这边插着牌子。斯江蹲下身仔细看,牌子上写着两行字“空心菜 格格”,旁边的牌子上写着“韭菜 小虫”,搭着竹架的那一块地,牌子上写着“番茄虎头。”斯江看了两遍,的确写的是虎头。番茄已经挂果了,青色的,等它们变红,虎头的小伙伴们肯定会来采。再旁边,斯江看见了自己的名字。“辣椒斯江姐姐”,还有“香菜 斯南姐姐”,斯江一边胡乱擦着眼泪鼻涕一边傻傻第笑,孩子们肯定想不到斯南最讨厌吃香菜,再看到“黄瓜 景生大哥”时,斯江蹲下身捂住了脸。月光静静洒在她不断抽动的单薄背脊上。
路边传来年轻人的说笑声,斯江抬起头,篱笆外两栋楼都没有锁门,屋里没有人住过的痕迹,但地上桌上空空的竹匾上,都干干净净地没有落灰。斯江企图寻找出一丝景生的印记,转了半天发现是徒劳,如果有什么,斯南和佑宁当年赶来的时候就应该发现了吧。屋檐下的灯亮了,水井边干干净净,墙角一溜彩色小板凳早就褪了色,种菜的工具整整齐齐收在一个竹筐里,窗下靠着以前孩子们上课用的黑板,上面粉笔画着工作表,左边写着人名,右边写着日期,两三天就有签名,认真地备注着灭虫、除草、浇水等明细。在虎头、斯江斯南和景生佑宁斯好的栏目里,签着不同孩子的名字。
黑板的左上角,贴着一张明信片,上面画着菜田,红的番茄,绿的黄瓜,紫的茄子,很写意的线条。“上海的番茄不好吃,黄瓜也不好吃,等我回橄榄坝我自己种,我们一起种。我上小学了,小学很好玩。你们呢?……”落款是一只小老虎,1994年1月1日。
斯江举起酒瓶,轻轻碰了碰身边的酒瓶:“欸,看看呀,小朋友们帮阿拉种了交关菜,有得侬好烧了哦,吾是辣椒,侬是黄瓜,好烧啥么子?拍黄瓜?辣椒炒黄瓜勿大好切哦。”
“侬洗到啥地方去了啊?电话啊没一只,Call侬啊勿回信息,良心呢?被狗切忒了?再勿回来寻吾,侬要变老帮瓜了哦。吾要嫌便侬了,晓得伐?(你死到哪里去了啊?电话都没有一个,呼你也不信息,良心呢?被狗吃了?再不回来找我,你要变成老黄瓜了。我要嫌弃你了,知道吗?)”
斯江从包里摸出景生的中文寻呼机,一条条信息翻过去,亮蓝色的窄窄屏幕上滚动着重复的信息,顾景生三个字出现多了,看上去像错别字,又像从来没见过的生字。
两瓶啤酒渐空,斯江托着下巴撑着膝盖,慢悠悠地跟景生叙述这四年来的一切,是回忆,也是道别,同他,也同自己。
月上中天,斯江爬出栅栏时,微醺得人有点迟钝,头重脚轻差点摔了个倒栽葱。转过街角的时候,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原来这个角度就看得见三角梅。
***
马大伟在船上杀了林富贵后,按计划沿着澜沧江至勐腊县打算出境入湄公河,走老挝回金三角驻地。临近界河听说前头不但有版纳的警方在严密盘查,还有武警的巡逻船在巡逻。船上包括景生在内有七八个人身负枪伤,加上一箱货,风险很大。为了避风头,他们在勐腊县的河滩弃船登岸,找了个山坳把马小野就地埋了,打算走山路进老挝。不料水路查得严,陆路更严,一群人在深山里昼伏夜出了一个月,试了几条路都没走通,好几次都差点碰上巡山的公安。又躲了一阵子,风声渐渐过去,景生提出他去橄榄坝想办法找条货船下湄公河,马大伟考虑了一夜,决定只带两个贴身的手下亲自跟景生去找船。
四个人傍晚下山,就着夜色在勐腊偷了一辆破旧的昌河面包车,往景洪开。
“想回家看看吗?”马大伟坐在副驾点了根烟。
“不了,没爸没妈,有什么好看的。”
“小野说你后娘待你不好,想不想去找她算账?”
景生笑了笑:“好歹没把我饿死,算了。”
“你吧,最大的毛病就是心软。”
“嗯。”景生拧开收音机,一片嘈杂响声,调半天才收到一个不稳定的频道,传出悱恻的歌声:“只怪夜太黑没人担心明天会不会后悔,HEY 夜太黑酒精把一切都烧成灰……”
“还真是辆破车,除了喇叭不响,哪儿都响。”马大伟叹了口气,把半根烟揉碎在掌心里。
老刀头的木雕摊前挤满了人,一群明显是大城市来的年轻人正捧着木雕叽叽喳喳嘻嘻哈哈。景生站在阴影里抽烟。
“看看,小野会喜欢这些吧?”马大伟从塑料袋里掏出一大把银饰给景生看。
景生仔细地看了看,挑出一个花样繁琐复杂的银胸牌:“她应该喜欢这个。”
“银子够重?”马大伟切了一声,“这丫头就这德行——怎么了?”他警惕地侧过身子,掩在景生身后,看向老刀头的摊位。
景生恍惚了一秒:“没事,我看他们付钱了,马上就好了。”
刚才那个北京口音的女孩应该是凑巧也有个朋友叫斯江,也许是思念的思,景生的目光跟了那群年轻人的背影片刻,收了回来,往四周探视了一圈,大步走向老刀头。
“刀叔,是我。”
第四百六十七章
第四百六十七章
老刀头呆了一呆, 转过眼见景生旁边的男人正笑得一团和气,便垂下头去嘟哝了一句:“你回来做什么。”
景生勾过一张小板凳示意马大伟坐,自己蹲下身, 从衬衫口袋里掏出橡皮筋捆好的一叠钱塞进一个树根雕的深笔筒里:“刀叔帮个忙,我要条船过界河。”
老刀头往四处看了看, 半晌没作声。
马大伟掏出烟来点上:“老头是你家亲戚?”
景生摇头:“老邻居, 看着我长大的。”
“远亲不如近邻啊, 邻居好, ”马大伟把最前面几个小木雕个个摩挲过来,笑了, “怪不得江东说您有法子, 您这缅甸花梨、泰国柚木, 砍下来就直接走水路来的吧?放这里卖太浪费了, 有人识货么?”
老刀头抬起眼冷哼了一声,对景生说:“你, 马上三十岁的人了, 还在外头鬼混, 赶紧回来!你不想要老婆了?别人家小孩都上学了, 你看看你, 真是。”
景生笑着把旁边的旱烟杆递给他:“您放心, 马哥对我好着呢, 过几年等我发达了,办成大事了, 就回来盖楼房,要不然我爸在地下也没面子。”
四周的摊主开始收拾家什准备散市, 老刀头闷头抽了几口烟,旱烟杆在板凳上敲了两下:“后天下午三点半, 在傣族园对着的坝子边上,有条卸木材的船,我在滩边等你。”
“好。”
景生带着马大伟起身走人。老刀头盯着景生的背影,眼圈发红,手里的旱烟杆抖个不停,见他们走远不见了才立刻开始收拾货物,一不小心,木雕的小物件滚了一地。
***
马大伟让两个手下去找地方买点吃的喝的,自己和景生靠在电线杆边抽烟。对面的“三峡格格”生意红火人声喧闹,铁锅下的火腾地窜高,衬得掌勺的女人秀丽的眉眼间多了一股子狠劲。
“阿东,那炒菜的女人怎么样?喜欢么?”马大伟突然没头没尾地问了这么一句。
景生皱起眉:“我有喜欢的女人。”
马大伟嗤笑了一声:“那个缅甸女人?长得漂亮没用的,她做鸡的,还有个不知道谁是爹的种,你情愿给人做便宜爸爸?傻了吗你?”
景生没接话,他不由自主地站直了身子,盯着马路对面,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十二个人,挤挤能坐得下吗?”斯江笑着问川妹子。
“美女你来啦?坐得下啊,我给你们另外拼个长桌,稍等几分钟就行。”川妹子兴高采烈地招呼斯江。
“哇,这家生意这么好,肯定好吃!”
“斯江你怎么发现这里的?你太厉害了。”
“斯江,这个送你,看见没?上面这小狐狸可爱吧?”盛丽揽住斯江,把礼物直接塞斯江手里。
斯江笑着举起来端详:“太可爱了,谢谢!”
一群人说说笑笑地落了座,开始点菜点酒。
“你们看对面,哎,别太明显,悄悄地瞄一眼——,”许涵憋着笑把斯江转了一半的身子扳回来,“对面好几家是鸡店,门口的男人肯定是等着嫖妓的。”
盛丽动作迅猛,已经转过头看过又转了回来:“切,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斯江恍惚觉得心突然毫无缘由地漏跳了一拍,桌上的男同事们纷纷举起手表态:“我是好东西。”
“我也是,我们都是。”
“别,你们都是东西,我是人。”
“对,就你不是个东西。”
笑声中,斯江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对面那些亮着荧光粉荧光紫的小店里会不会有一家是当年南南打抱不平的那家?那些男人,家中是不是有明知他们出来做什么却装作不知道的妻子……
***
“几位大哥,按摩不?180一次,按哪儿都行。”刚上工不久的女人穿着荧光黄的低领紧身汗衫和牛仔短裤从店里走过来搭讪。
马大伟看了看手上的劳力士金表,转向景生几个:“你们去玩玩吧,我到对面吃点热菜热汤。一个钟头够吗?”
两个手下哈哈地笑。
景生摇头:“我陪你。”
“那你俩去,”马大伟笑得很慈祥,“别抠门,给个整数。”
马路不过四五米宽,走到一半,马大伟突然开了口:“知道我为什么特地要去那店里吃东西么?”
景生浑身汗毛倒立,腰后已经变成他身体一部分的枪突然变得冰冷陌生。
“因为我在这里一枪干掉了两个,”马大伟的笑声难掩得意,“有个死残废有点厉害,我刚站起来,他和我对了个眼就察觉出了,居然还挡了一枪——”
马大伟站在马路牙子边眯起眼看了看,笑着扬声道:“妹子,里头两个人的空桌有么?”
“刚腾出来一桌,稍等一下,我擦一下桌子,好咧,进来吧。”
菜单上菜式不多,马大伟点了个鱼头,又要了宫保鸡丁麻婆豆腐酸辣土豆丝两瓶啤酒。
“够了吧?”
“差不多。”景生低下头,枪管戳在绷紧了的肌肉上,每一秒都在呼唤他拔枪。
马大伟就在他面前,卸下了防备,没带手下。一秒拔枪,一秒射击,他必死无疑。他应该死在这里,血债血偿,以命偿命。
景生抬起头,马大伟正在一边倒啤酒一边看他买给马小野的银项圈,金黄色的啤酒里一连串透明的气泡,拱着雪白的酒沫冲出玻璃杯。
门外,有斯江。
他刚才从她那一桌人身边走过,和她只隔了两个人。这绝对是命运的安排。命运把她送来这里,能亲眼看见他报仇雪恨杀死毒枭,她一直在找他,或许一直在这里等他。
热血涌上头,景生的双眼火辣辣地胀痛。
“好你个老马,吃宵夜也不喊我,猪头肉来一点。”一个打扮艳丽的中年女人带着两个男人走近了来,笑着和马大伟打招呼。
景生骤然冷静下来,“吃宵夜”,“猪头肉”都是毒贩间的黑话,对应的是“要毒品”、“□□”。但马大伟在山里的两个月几乎一直在他眼皮子底下,什么时候和外面联络上的,为什么不用他联络到的关系搞船?
马大伟似乎早有准备,扭头看了看来人,冷笑道:“你架子太大,请不动你。”
女人笑着挤在了马大伟身边:“这位就是赫赫有名的东哥吧?”
两个人的小桌子挤了五个人,胳膊碰胳膊腿碰着腿。景生索性靠在了墙上,冷眼扫视着对方。
马大伟和那女人一口黑话,很快敲定了明天上船前把山里的一箱货交易掉。
***
一行人走出小饭店,外头的桌子已经空空落落。
景生的视线落在斯江坐过的地方,桌子已经收拾干净了,空无一人,好像刚才只是他的幻觉和错觉,斯江从未出现过,她的笑声、说话声,也不是他想象中的。这四年里景生常觉得自己疯了,但从未有任何时候像这一刻这么确认。他肯定是疯了。
“你干什么呢?”马大伟停下脚。
景生直起腰:“捡了个我叔的好东西。”
马大伟看着他手里的狐狸笔筒,笑了:“是你叔叔摊子上的,不便宜,一百二一个,能挣八十。”
景生把笔筒塞进裤兜:“嗯,明天带给他。”
“哈?肯定是谁买了掉在这里的,”马大伟朝路对面高喊,“阿龙,这边——”他扭头打量了一下景生,“阿东啊,做人应该拾金不昧,这买了的人等会儿说不定要回来找,你该交给店里的小妹才对。”
“不给,”景生双手插袋,大步下了街沿,“我去开车,你们在这里等。”
他越走越快,他怕斯江发现笔筒丢了回来找,他怕那就是斯江,他怕斯江认出他,更怕斯江认不出他。他从没设想过再见到斯江的任何场景任何说话,因为那绝对比毒品还令人上瘾。
***
斯江和盛丽的确回头来找笔筒了,然而川妹子说没见过。
“啊,我真是对不起你!奇怪,就这么一条路怎么就找不见了呢,明明没有去过其他地方。”斯江急得一头大汗,酒意也消了不少。
“这破地方真是!”盛丽气得踢了一脚塑料方凳,“派出所明明挂了失物招领的牌子,却一样失物都没有,就装装样子。”
掌勺的女孩走了出来,撩起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汗:“可能是被人捡走了,不好意思啊,我在收拾炉子,也没留意,好像是个男的,个头特别高,挺瘦,一脸的胡子——往那边走了。”
见斯江要去追,盛丽赶紧拉住她:“算了算了,别找了,这上哪儿去找呀,一车人都在等咱们呢,赶紧回吧,开回去得一点多了,别介,咱就只当那小狐狸和咱没有缘哈,走吧走吧,许涵她们该着急了。”
斯江从包里掏出笔记本撕了张纸,飞速写下自己的通信地址,交给川妹子:“要是真有人捡到了送回来,麻烦帮我寄这个地址,邮费和感谢费我肯定会一起汇给他,麻烦了。”
公司租的丰田大霸王缓缓靠了边,许涵探出身来喊:“斯江、盛丽,上车了。”
一辆破旧的昌河面包车慢腾腾地和大霸王交错而过。
驾驶室里,一双眼睛贪婪地盯着后视镜,看着那个身影轻巧地跳上车,离他越来越远。镜面渐渐被雾气熏染得模糊不清。
第四百六十八章
第四百六十八章
三月底是景洪一年里最热的时候, 又热又干,过了泼水节才会好一些。三十二十三度的气温,太阳照在身上时却有四十几度的感受, 随时能晒化掉似的。
景生从山上往下看,橄榄坝像个盆底一览无遗, 澜沧江横穿而过, 人车如蝼蚁, 无比熟悉又十分陌生, 昨夜他一直未睡,摩挲着那个狐狸笔筒, 放任自己想象和斯江有关的一切, 过去、现在、未来, 好像眼前突然就有了确切的未来, 看得到也捉得住,过了今天一切都会好的吧, 他还来得及去追上斯江, 告诉她这四年里发生的一切。
“阿龙, 你带着货, 和老七几个留在后面, 晚我们二十分钟再去江边。”马大伟在出山时突然吩咐道。
景生不动声色。
“大伟哥, 那王姐要是见了你看不到货怎么办?”阿龙担心地问。
“不要紧, 货在一切都好说,”马大伟悠悠地叹了口气, “小心驶得万年船啊。”
***
橄榄坝的傣族园今非昔比,州政府成立了西双版纳傣族园有限公司, 把曼将、曼春满、曼乍、曼嘎、曼听五个傣族村连成了一个完整的景区,雄心勃勃要打造五A景区, 年初规划通过后,已经开始征用土地,修建道路、铺设地下水管、电线等五通工程已经起步。因此这三百多公顷的地方就是个大工地,各种工程车不停往返,对面的澜沧江边,十多条货船挤成一堆,上百个工人不停地卸下各种建筑材料,又把建筑垃圾运上船。
老刀头远远地朝景生挥手,他脚边堆着一摞蛇皮袋,里头不知道装了什么鼓囊囊的。
“把这些搬上中间那条船,船头挂了两个橘红救生圈的,走吧。”
“都准备好了?”景生掂了掂蛇皮袋的分量,很轻。
“放心,船上都安排好了——怎么就只有你们四个人?”老刀头扭头看了马大伟一眼,“还不走?”
马大伟提起蛇皮袋闻了闻:“这里头是烟丝还是烟叶?”
“老板的东西,我们不管里头是啥,送到算数。”老刀头有点紧张地瞪了景生一眼,“你们不要打这批东西的主意!”
马大伟笑道:“放心,我们不是这种人,香烟我们不碰。”
景生不动声色,仔细观察着周围,没有任何事先约定,昨夜马大伟约人交易的消息他送不出去,不知道警方会怎么布置。老刀头的话表明了警方会在船上动手,这个安排很合理,万一发生枪战能尽量减少无关人等的伤亡,他也绝对不会让老刀头冒这个险。但马大伟生性多疑狡诈,把人分成了两批,货在后头那批人手里,看情形他要先上船看过才肯安排交易。如果船上的警察沉不住气,打草惊蛇就糟糕了,不但拿不到赃,还可能惊跑了剩下的亡命之徒以及那个女毒贩。
“哥,那边来的是王姐么?”景生搁下手里的蛇皮袋。
马大伟看了看手表:“切,女人就是小家子气,让她三刻来,她偏要提早,格局太小,难怪一直做不出版纳。”话虽这么说,人却笑呵呵地迎了上去。
两厢一打照面,景生就觉得对方有一个年轻男人看着很是眼熟,他本能地错开半步,借阿海高大的身形遮住自己。
“强子,给你马哥开个箱看看。”王姐笑着吩咐。
景生猛然想起这人就是害死姆妈的那个魔鬼女人罗美珍的儿子李强,当年在校足球场上,他曾经假装被踢中要害狠狠反制过这个赤佬。
李强嚼着口香糖,吊儿郎当地把手里装了钱的小箱子朝向马大伟打开,随即迅速合上,盯着景生喊了一声:“哟,这位兄弟,看着很眼熟啊,以前见过?”
景生淡淡地扫过他一眼,没接话。
“马哥你开什么国际玩笑?说好七筒肉,怎么一根毛都没有?”王姐皱起眉,疑心顿起。
“人生地不熟嘛,你放心,我在这里呢,肉还能长腿跑了?”马大伟的视线落在了李强身上,又回头看了眼景生,“怎么?熟人?”
景生却低声道:“验一下钱。”
马大伟顿了一秒,景生从来不在交易中多话,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怕是知道了什么。
王姐听了马大伟要验钱的要求却冷笑起来:“肉都没看到一根毛,却要翻我家的米,这是做朋友还是做仇人?”
马大伟也笑了起来,笑得温和又客气:“我老马的好名声,你不信么?”
“我信你,你怎么不信我?大不了肉不要了。”王姐摇头。
李强盯着景生半晌,忽地眼睛一亮,凑到王姐跟前嘀咕了几句,边说边瞄景生。
王姐脸色一变,上下打量了景生两眼,摇头道:“不能,你认错人了吧?这个江东很猛,很凶恶,亲戚朋友们(其他毒贩)都听说过他的大名——”
“不可能,他就算化成灰我都认得,他绝对有问题!”李强激动起来,往前走近两步,“就是你对不对?!顾景生,哈哈哈,没想到在这里被我撞到了吧,你是不是——”
其他人眼睛还没来得及眨,就见李强被掀翻在地上反绞了双手,被景生单膝压得死死的,再怎么扑腾也没用。
“为什么不敢给我们验钱?”景生抬头冷冷地问王姐,“李强老早就在上海做警察的线人,找到过肉,拿了两百块奖金,你们没人知道?他打伤了人该蹲五年明年下山,怎么跟你们一起的?”
王姐一伙人静了静,一个寸头男犹豫了一瞬,低声说:“王姐,强子以前是说他本来得蹲五年,后来装得表现好提前两年下了山,难道——?”
李强呜咽着想反驳,却被景生的手捂着半张脸死死按在了石子路上,根本张不开嘴,心里却惊骇欲绝。他在市西足球场被景生修理过后,不敢再去找景生的麻烦,却以医药费为由敲诈了向群中学那个学生好几笔钱,不想对方最后忍无可忍报了案,三千块算大案,他因此被抓起来劳教一年。出来后,他跟吴筱丽谈了男女朋友,在五角场附近找了个清吧做临时工,因为经手□□又被抓了起来,他主动给警方提供线索,警方缴获了几十克□□,负责他的缉毒警私人给了他两百块让他报个班学个技术。他只跟吴筱丽炫耀过那是警察给的破案奖金。
“吴筱丽,你个婊子养的——”李强愤怒地骂,声音含混不清,倒糊了一嘴的沙石,他就是发现吴筱丽一直在偷偷摸摸给顾景生写信,才打得她半死的。
“砰”的一声闷响,血溅了景生一脸。
李强还在不停抽搐。
景生转过头,马大伟手里的枪管几乎就贴着他的脸,他依然听不见任何声音。周围奔逃的人群,坠落在地上的砖块、水泥袋,一切都像默片,只有画面。五六米外的船上涌出二三十号人,他们一边找掩护靠近,景生这才听到了喊声:“快散开,匪徒有武器,趴下——趴下!”“不许动,放下武器。”
与此同时,阿海一把抢过了寸头手里装钱的箱子,拔足向外狂奔。
船上飞奔出一批人来,高喊着“不许动!放下武器——!”
第四百六十九章
第四百六十八章
景生第一反应是贴地趴下, 这几年他分分钟记得无论如何自己都先得活着,再一抬头,见老刀头已经抱着头躲在一堆砖头堆后头, 才略为安心。
四周响起零星的枪声,木料沙石纷纷落地, 工人们惊魂落魄地四散狂奔, 两伙毒贩瞬间淹没在人群中, 船上下来的缉毒警们根本没法开火。
景生隔着李强的尸体巡视周遭, 却没找到马大伟,立刻爬起来猫着腰往马雄海逃的方向追。钱、货、人, 马大伟不可能一样都不要。
马雄海拎着钱箱狂奔, 后头王姐带着人猛追不舍, 前头傣族园入口处忽地冲出来五六个便衣, 他前一枪后一枪地乱放,转向山脚下退, 想先逃出去会合阿龙跟老七他们。他一转向, 后头王姐一伙和缉毒便衣迎面撞上, 马大伟的其他几个手下随即也卷入了三方混战。
景生犹豫了一瞬, 准备抽身离开去追马雄海, 不远处突然响起熟悉的一声“嘭”, 闷闷的, 是马大伟那把带了消音器的USP开枪的声音,紧跟着又是一声“嘭”, 枪声仿佛和他心脏的跳动起了共鸣,左耳内猛地响起尖锐的啸叫声, 景生下意识地返身往枪声处跑。
现场流弹乱飞,景生借着障碍物边躲边跑, 不过二十多步就看见了马大伟正猫着腰迂回往船上跑。
老刀头仰面朝天倒在两堆红砖之间,他张大了口,却吸不到多少空气,两颗子弹击穿了他的肺和胃,胸腹成了被火灼过的空洞,丝毫感受不到五脏六腑的存在。
“刀叔!”景生脑中嗡嗡响,想要扶起脚下的老人,手臂肌肉却失控了一样急速跳动,完全使不上力。
老刀头握紧景生的手,用尽全力地指向马大伟逃逸的方向。
景生挣开他的手,小心地把他移进木箱间的通道里,脱下衬衫企图堵住那两个血洞。
“没事,你心脏没中枪,头没中枪,应该能好,外头有警察,我喊他们来——”景生死死咬住了后槽牙,满是血污的掌心下,满是皱纹的脸不再有一呼一吸的上下起伏,有那么几瞬,他把自己手掌的颤抖当成了老刀头的呼吸。
***
江边的混战不过十多分钟,因为一车武警战士的来到,迅速控制住了场面。马大伟一伙死二伤二,马大伟马雄海不见踪影。王姐一伙死了一个李强,伤了五个。但两伙毒贩只抓住了六个,余者逃之夭夭。
凌队是跟着武警抵达的,看见倒在老刀头边上满脸血污的景生时,以为他也出事了,险些当场崩溃。
景生撑着地缓缓爬了起来,刚起身就腿一软单膝着地,他扶着身边木箱,无力地垂下头。
“是马大伟——”景生哽咽道,“他杀了刀叔。”
他那夜就不该犹豫,如果他杀了马大伟,老刀就不会死。
武警们轻轻抬起老刀头。
“等等。”凌队把老刀头胸口染红了的衬衫拿了下来,红着眼圈脱下了自己的衬衫,轻轻盖住了老刀头的脸。
版纳州缉毒队的段队长走了过来,刚把来意说明,凌队就挡在了景生面前,拧着眉喝道:“不行,你们不能带走他,他不是你们的人,武警部队的人要带他回上海!”
“可是李强是我们的线人!”段队皱起眉,“你的人害死了我的人,你知不知道,他完全多此一举,不但暴露了李强的身份,还搞得这次行动差点失败。不,这次行动已经失败了,”段队苦笑道,“马大伟跑了,钱和毒品都没缴获,我们还伤了四个兄弟。顾景生,你为什么这么冲动?!为什么要指认李强?”
景生缓缓抬起头:“是李强先搞事的,他认出我,想弄死我,他死在马大伟手里不冤。你跑来说这些废话——女毒贩那伙人里是不是还有你们缉毒警卧底?”
段队表情一僵。
凌队立刻反应过来,如果没有卧底,李强怎么死的,具体过程如何,这么短的时间里不经审问段队根本无从得知,更不可能迁怒于景生。
段队刚要开口,脸上就吃了重重的一拳头,眼冒金星,一见跟自己动手的是凌队,又气又拿他没辙,抬手挡住了第二拳。
“老凌!老凌——你行了没?你发什么疯!”
凌队被景生拦腰抱住,喘着粗气大声吼道:“我TM打的就是你!你们瞎眼了?那种混账都用?行动失败还怪我家孩子?你怎么做缉毒队队长的?你把卧底和那钟王八蛋放一起?你们现在就是这么保护卧底的?啊?我当初怎么教你的!”
“师傅!”段队红着眼握住凌队的拳头狠狠砸在自己肩头,“你随便打随便骂我都没说,但我们真的没做错!卧底的兄弟有尽力扯开话题,但他不能暴露!顾景生如果不突然发难,不会有事的——”
“放你妈的屁!你知道那是谁?那是马大伟!连亲生父母和兄弟都能丢下不管的马大伟!什么叫不会有事?你看见老刀怎么死的没有!啊??!!你以为你是谁?”凌队的声音哑了。
“师傅你放心,刀叔我肯定给他申请烈士——”
“我要的是烈士?老刀是为了做烈士吗?!他家里全死光了一个人都没了,要个烈士名头有个屁用!我说的话你TM一句也听不懂是不是?”
“不是,我懂,以后我们会更当心更仔细的,但已经出事了,该争取的还是得争取这没错吧?至少能进烈士陵园。以前顾东——唉,算了,随你怎么骂,师傅,刀叔出事我也很难过,小刀也是我兄弟!”段队哽咽起来,“队里有多难师傅你还不知道吗?”
景生深深吁出口气,弯腰捡起地上满是血的衬衫:“麻烦队长替我给刀叔多上几柱香。我得去找马大伟。”
“不行,你不能去!”凌队丢下,转身死死拉住景生:“马大伟杀了老刀,肯定会疑心你。你不许瞎跑。”
景生掰开他的手:“刀叔是因为我才没的。”
“不是因为你,你不许这么钻牛角尖!要你这么说,也该是我去找马大伟,你爸是为了救我牺牲的!”凌队红着眼揪住景生不放,“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的,你给我回上海去!你不是缉毒警,不是卧底,不是线人,你就是个普通老百姓!你懂不懂?回去,你TM太苦太危险了,就当是老叔叔我求你,回去吧,这不是你该做的事,什么毒品什么军火什么毒枭,你没这任务!你得回去!你叔一直在找你,还有你媳妇斯江!她也一直在找你!”
景生越过他们,看向不远处的澜沧江,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收回视线,平静地看向凌队:“刀叔今天是因为我才没了的,血债得血偿。只有我能在山里找到马大伟的人。我爸当初挡那一枪,不是为了做英雄成烈士,他只是做了他想做的事。我现在也是,我知道自己想做什么,该做什么。您别跟我叔叔和家里人提我的任何事,我干掉马大伟就回去。”
“你如果只想着杀马大伟早就动手了,机会很多不是吗?没有我们,你就算单枪匹马能干掉马大伟,自己肯定也活不成,你怎么脱身?”段队忽地开口,“毒贩没人性,今天马大伟死了,明天还会有王大伟李大伟。你看,坤沙去年向缅甸政府投降了,可金三角就没毒品了吗?”
段队有点激动:“情况变得更糟有没有?只要金三角那一百多万亩地还在种罂粟,就会有没完没了的毒贩子扑上去制毒贩毒,一年两百吨□□!会有更多像你爸像刀叔这样的了不起的普通人牺牲。顾景生,你已经做了很多了不起的事,为什么不做到底?你来正式做缉毒队的线人行不行?现在国际刑警也有不少人去了金三角,中缅泰已经签了协议,要联手清理金三角——”
凌队横眉立目一巴掌差点拍在段队脸上:“滚!线人算个屁!就你们自己掏个几百块补贴那种?你怎么好意思说得出口!”
段队避开凌队的巴掌:“我问你,顾景生,你今天怎么看出来钱箱里是□□的?”
景生已经猜出了缉毒警卧底是谁,他皱了皱眉:“因为他们没钱——那个王姐,戴的劳力士金表是假表。没有毒贩会穷到戴假表。”
段队一凛:“还有吗?”
“她不行,要是去了金三角,一个月都撑不过去,”景生淡淡地说,“她连李强都控制不了,更不可能影响马大伟这类悍匪。”
***
夜色中山露深重,虫鸣蛙声一片,不时有鸦雀被惊起,呼啦啦掠过树枝。
景生在山里找了两个小时,在往日其中一个藏身点附近发现了踪迹,吹了几句口哨。
“东哥?!”
阿龙掀开伪装的树枝钻了出来。
“是我,大伟哥回来没?”
“没!他没和你在一起?阿海回来了!阿海——”
马雄海几个也钻了出来。
“我和大伟哥失散了,”景生问,“我们在这里等还是下山找大伟哥?你和龙哥商量了定。”
“操TM的,那姓王的女的居然带了个卧底!”马雄海踢了一脚打开的钱箱,“东哥,真被你说准了,这里头只有最上头几张是真币,下头全是白纸,操,这帮狗娘养的竟然想黑吃黑,坑我们马家帮,回头看大伟哥怎么收拾这死婆娘。”
“东哥,还是你定吧,兄弟们跟你走,”阿龙挠了挠头,“大伟哥交待过,他要有什么事,大家就认你。”
景生看了看这五个亡命之徒,没答应。
“东哥,大伟哥真这么说过,龙哥没哄你”马雄海一屁股坐在地上,揪了把野草泄愤,“今天要不是你见机得早,真上了船就完了——”他忽地抬起头问景生,“东哥,你找的船会不会有问题?船上怎么会埋伏了那么多警察。”
“刀叔不会坑我,”景生镇定自若,“景洪是王姐的地头,肯定是那个李强给警察递了信,不知道刀叔会不会被我连累了——唉。”
一时间林子里没了声音。不一会儿,林中山鸟骤然惊飞,众匪顿时拔枪的拔枪,趴下的趴下,紧张之极。
几声口哨后,马大伟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是我。”
景生手中枪又紧了紧。
第四百七十章
第四百七十章
两三个打火机立刻打着了火。景生一眼看出马大伟十分狼狈, 身上衣裤湿过没干透,头发上泥沙结块,脸颊上不知在哪里划伤了, 多了两条血痕。
马大伟见到景生,弯了弯眼, 眼底神情却很复杂:“阿东你也回来了?”
景生迎上去红着眼哑着嗓子低吼道:“警察杀了刀叔!”
难得见到景生激动, 马大伟明显愣了一秒:“——什么?”
“我不回金三角了, 我要去报仇, 无论如何得一命还一命。”
马雄海赶紧过来拉住景生:“东哥别冲动啊,现在去硬碰硬, 肯定是你吃亏——大哥!真被东哥猜准了, 姓王的竟然拿了一箱□□骗我们, 警察肯定也是她找来的, 这婊子太阴险了,拿□□换我们的真货, 等我们上了船被警察干掉, 她万事大吉, 也不怕我们再回头找她算账。”
景生瞥了马雄海一眼, 有点意外这家伙脑筋转得快一下子就把事情“串联完整”了, 抢了他打算说的话。
马大伟沉着脸蹲下身把箱子里的白纸翻了个遍, 把那八张真的美金摸了又摸。
“呵呵, ”马大伟吸了口气,“虎落平阳遭犬欺啊, 这么个女的都能摆我一道?”
马雄海和阿龙一边劝他一边骂王姐。
马大伟慢腾腾站起身,猝不及防地掏出了枪。
“嘭”的一声闷响, 即便有消音器,九十分贝左右的响声依然震得周围群鸟惊飞, 树叶簌簌作响。
景生一身冷汗,他虽然一直高度防备着,但如果这一枪是对着他,真没把握能否完全避开。
一旁忐忑不安的老七额头正中一个血洞,张了张嘴,一脸疑问。
马雄海抹了一把脸上被溅到的血,声音都劈了:“大、大哥?怎么回事?”
马大伟脸上露出大家熟悉的笑容:“没事了,姓王的是他找来的,家里不能留贼。”
景生皱起眉:“老七是怎么认识她的?”
马雄海一拍大腿:“我知道!老七最早跟着坤沙,坤沙不许手下吸冰,也不许往这边做买卖,他瘾大,戒了三次都不行,实在受不了才转投大伟哥。他说姓王的一直跟老谭进货,他们几个以前是乐至县回澜镇供销社的同事,绝对靠得住,我日他妈!他肯定又想去投奔谭晓林,拿我们这批货当投名状呢。”
景生看着马雄海,默默点了点头。
阿龙咬牙切齿地踢了地上的老七一脚:“狗眼看人低!”
景生犹豫了一下,问马大伟:“谭晓林投靠了魏学刚,坤沙投降后他成了金三角的老大,手里有一个师,年前又和鲍有祥那帮联合瓦邦军搞到了一起。大伟哥,这次我们出事,会不会和这帮人有关?他们会不会知道你和张将军的事了?”
马大伟方才被一箱□□刺激得怒不可抑,拔枪杀了老七,被阿海和景生的话一提醒,满脸的笑僵了僵。
“张将军看上的是大哥的魄力!他要把手里的蒙泰军交给大哥,是他决定的,可不是大哥上门求来的。前年鲍有祥派人暗杀他,是东哥救了张将军!他们以为搞死我们,张将军就看得上他们?呸!”马雄海愤愤然朝老七的尸身啐了一口。
余下几人迅速把老七埋了,马大伟检查了一下一箱货,决定铤而走险,天不亮就去码头抢船,他在江边已经摸了一圈底,瞄准了一个目标。
“阿东,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现在去找缉毒警,是自投罗网,我不赞成,”马大伟劝景生,“我们先回金三角,要人有人,要枪有枪,等恢复了元气,我给你两百个兄弟,分批潜进来。你呢,就假装准备在边境或界河这里干上一票,故意漏点消息给警察,他们肯定上钩,到时候杀个痛快,还怕报不了你叔的仇?”
景生想了又想,点头应下。离出发还剩两个钟头不到,马大伟和衣背靠大树小憩,阿龙带着人守夜,景生爬上一棵巨大的伞把树,斜倚在枝桠交叉处理清思路。
他起初的确没什么伟大目标,只想找机会干掉马大伟活着回万春街。但被马小野背回金三角后,景生休养了足足三个月才行动自如,随后意识到个人是多么微不足道。那里漫山遍野种着罂粟,农民、军人,老人孩子,都习惯了靠罂粟生活。他们只会比较种罂粟和种水果农作物哪一样能赚更多的钱,至于对错没有人去思考。谁反对种罂粟谁就是所有人的敌人。
坤沙占地为王,几万人的军队盘踞在这么小小的三不管地带,控制着全世界十之六七的毒品交易,金钱如流水般涌入,买军火,养私军,贿赂各国政府要员。景生很快意识到,他已经被烙上了马家人的烙印,马大伟死,他和马小野等人,不是被其他毒枭收编就是被毫无声息地杀掉,在军队重武器面前,搏斗技巧意义不大,那些孤军深入的警察电影只是神话。马大伟投靠在张苏泉麾下,因为抢了一条泰国的路线得罪了魏学刚,遭到几次暗算。景生救了他,还用了一次苦肉计,彻底得到了马大伟的信任,才有了回国“干活”的机会。
这几年金三角的毒枭们为了钱各自为战,谁都想成为第二个坤沙。坤沙去年向缅甸政府投降后被软禁在仰光,魏学刚、鲍有祥、陈玉龙等人三足鼎立,他们各自拥有近万人的私军,为了地盘和钱随时合作随时翻脸争斗个不停。坤沙原先最得力的助手张苏泉并不赞同投降,所以他虽然忠心耿耿跟随坤沙去了仰光,却计划把手下的精兵三千蒙泰军交给私交不错的马大伟。马家贩卖毒品数十年,马大伟在金三角也招募了五六百私军,圈了一大块地种罂粟,但如果接手张苏泉的精兵蒙泰军,就意味着军费至少要翻十倍,因此马大伟才借“祭祖”为名带着心腹们回老家,计划起出以前藏的毒品和军火。
按照段队的形容,在国际刑警的牵头下,中缅泰各自派出了警员深入金三角,计划破坏毒枭之间的合作,摧毁原材料。景生对此并不抱以多大的期望,马大伟每年都会去几次缅甸和泰国贿赂官员和军方,这两个国家八十年代在联合国的推动下曾经有效打击过金三角一次,罂粟种植数量大幅度下降,但很快功亏一篑,坤沙的反击和毒枭们的抱团,令金三角的毒品产量迅速恢复成世界第一。
这些年死在金三角的警察并不少,景生亲眼所见过几次却无能为力,心理上的折磨堪称地狱,他一直有意识地努力封闭这些折磨,然而今天从段队口中得知那位王姐的事后,景生很难不被触动。那位王姐看上去年近半百,实际上只有三十八岁,她和丈夫青梅竹马感情极好,丈夫是版纳州第二批缉毒警,六年前被毒贩陈玉龙的手下杀害,牺牲得极为惨烈。得知旧日同事谭晓林成了毒枭后,她主动请求打入毒贩内部做卧底,在警方的帮助下,王姐逐渐成为景洪这一带的“大姐”,抓住了谭晓林版纳线上的不少关键人物,还揪出了警方队伍里的腐败堕落份子,立功无数。她有伟大理想和目标:抓住谭晓林,捣毁金三角。
景生无声地叹了口气,透过茂密树叶的间隙看向夜空。杀人还是救人,他该怎么选?那样一个普通的妇女,抛下父母和女儿,伪装成熟练的毒贩,置生死于度外。如果她死在金三角,她的女儿只能领到两千元抚恤金。那孩子会不会怪自己的妈妈……景生的心被无形的大手猛地揪住拧了一把,他抬起手臂盖住了脸。
斯江、斯南、北武、善让,阿奶,如果得到他的死讯,会不会怪他
***
1997年7月1日零点,香港回归。景生在泰北清莱的地下赌场内看了电视直播,身边紧紧依偎着的美艳女子好奇地用不熟练的中国话问他:“你去过香港吗?”
景生摇了摇头。
马雄海快步走了过来:“东哥,姓王的女人来了!”
第四百七十一章
第四百七十一章
王姐是跟着魏学刚麾下的一位师长来的, 身后还有七八位训练有素锋的军人。这次会面的中间人是张苏泉蒙泰军的一位旧部,看上去和那位师长很熟稔,一群人有说有笑地进了包间。
马大伟刚刚接手了蒙泰军, 缺钱缺得厉害。上个月谭晓林请了中间人来斡旋,说王姐先前也是受了警方卧底蒙骗, 并没有黑吃黑的想法, 愿意加价百分之五十买原来的那批货, 大家都是中国人, 不如结个善缘在金三角一起做大做强。马大伟不想给谭晓林面子,但魏学刚如今是金三角的老大, 他接手了坤沙的地盘, 兵强马壮, 马大伟不能不给魏学刚面子, 再说他也得给张苏泉面子,所以同意了合作, 保险起见把和谈地点放在了自己的地盘。
清莱这个赌场自从林富贵被杀, 林女婿立刻逃去了缅甸, 马大伟便把赌场交给马雄海管。马雄海怕景生心里不得劲, 还私下请景生喝酒, 说肯定是因为自己不爱赌才被委以重任的。景生笑说自己这个赌鬼的确不能管赌场。
人无癖好不可取信, 景生为了得到马大伟的信任, 一直表现得沉迷于赌博。他每天都要找局赌上几把21点,十赌四输, 赢也赢得不多,并不引人瞩目, 十天半个月还会故意欠上一笔赌债。为了避开马小野的纠缠,景生常和种罂粟的女人们往来, 给钱过夜。金三角不缺女人,种罂粟的,制毒的,大着肚子运毒的,随处可见。但马小野不能也不敢去找种罂粟的女人们的麻烦,省却了景生许多麻烦。也因为好赌和好色,景生第一次提出要跟着干大事赚大钱的时候,马大伟点头应允了。没人知道景生一直在用数学赌21点,也没人知道景生这四年靠赌21点累积了一笔钱。
和谈进行得十分顺利。景生去年才知道谭晓林的大名,马大伟嘲笑过此人长得一表人才却胆小如鼠,他娶了缅甸北勐古特区财政部长杨国栋的女儿,靠老婆发财,做木材玉石生意,前年他老婆去云南林场探望他被三个吸毒的混混杀了,他索性开始做毒品生意,只做缅甸出的四号冰,在中缅边境三五万一公斤就出手。这也是马大伟看不上他的原因,马家帮开辟的路线是走版纳、普洱到昆明经曲靖进广西,再从广西到广州扩散去各大城市。林富贵两兄弟轮流坐镇广州出大货,四号一公斤十五万,卖给香港人能卖到三十万。但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如今的谭晓林,已经是勐古特区保卫军的财政部长,还当上了特区华侨协会副会长,马仔和保镖无数。
酒局吃完,男人们搂着赌场的小姐们去消遣,王姐和景生坐在赌桌上切磋赌技。景生的视线落在了王姐手腕上的劳力士金表上。
“王姐的表好不好看?你想不想要?”景生随意笑问身边的Nong。
Nong眼睛一亮:“金表好看,肯定很贵,姐姐,请问你的金表多少钱呀?”
王姐笑着抬了抬手:“这是老谭送给我的,我原来不懂这些,花大钱买了个假表也不知道,被他笑话了好几天。他太念旧了,八几年来着,我都记不清楚了,他倒腾药材生意亏了血本,要去瑞丽混,临走前我给了他六百块,他居然一直惦记到现在。”
“八几年的六百块能买一套房子了,”景生笑叹,“王姐年轻时就这么仗义,的确不可能做出用□□坑我们这种事。”
“肯定不能够啊,”王姐和景生对视了一眼,“这次要是马哥能来就更好了,我一直想跟他当面说声对不住,接下来版纳这条线咱们可以一块儿好好做,老谭计划九月出两百公斤四号,我一个人押车有点悬,上回折进去不少弟兄,马哥要有人,咱们一起发财。”
景生眼皮一跳,没接话。
马雄海嚼着口香糖笑了起来:“谭会长还不满足啊?上个月缅甸搞回国的都占总货量的一半了吧?这是想要全吞?魏将军没意见,鲍有祥、陈玉龙可都意见不小。”
王姐也笑了:“钱是赚不完的,谁能一个人吃得下这么大的盘子?鲍有祥不会抢我们的生意,五月份老谭刚给他常去的寺庙捐了一百多万,他那佤邦军够吃半年。就是陈玉龙太麻烦,他用的车、司机和仓库就不许再给我们用。我和马哥起了点误会,原来熟悉的车都给他弄去了,还得重新搞车队。现在风声又紧,不是熟人我也不敢找。”
景生抬了抬眼皮:“不能用云南车牌,查得严。”
“你说得对,老谭也这么打算,”王姐一脸慎重,“老谭开了条新路线,版纳他不打算走了,风险太大,这两个月损失了两批货,一批九十八公斤丢了不说,还把他供了出来。”
景生不禁扬了扬眉,和王姐交换了一个会心的眼神。
马雄海幸灾乐祸地笑道:“嗐,不是九十八公斤——”
王姐和景生都转头看向他。
“他们忘记算包装纸的重量了,加一起是九十八点二四公斤,怎么能多出个二四呢,太TM不吉利了,”马雄海啧啧啧摇头,“不是说老谭信佛最迷信不过的吗?咱们出货都得尾数带个六或八才吉利啊,东哥,我们从来都算好包装纸的分量的,对不对?”
王姐眼底浮上微不可见的笑意,这个多出来的点二四公斤,的确让谭晓林笃信是运气不好丢了货,完全没怀疑她,她这次情报送得干净利落,全程一直留在谭晓林身边,遵守规则手机全部上缴,没有丝毫破绽。
这一刻,景生突然感觉到了团队作战的强大,内心为之一振。
“新线路怎么走?”景生淡淡地问,“回头我告诉马哥,看看我们的人能不能使上力气。”
“走瑞丽山路入境,经四川下湖北,一路挂湖北车牌,再从湖南南上广州。”王姐从包里掏出一张中国地图,上头画着粗粗的红线。
景生接过地图仔细看完,后脖颈出了密密麻麻的细汗,这条路很明显更容易被毒枭们得逞。
王姐叹了口气:“老谭运道好,去年遇上了黎叔。”
见景生一脸疑问,王姐耐心地解释:“黎叔算是坤沙的前辈,以前是国民党军官,抗日打腾冲时,他在的第20集团军死了九千多人,他连里只活下来四个,他杀了一个日本战俘,差点被送上军事法庭,这才心灰意冷跑去缅甸了。”
她顿了一顿,眉头不自觉地拧了起来:“他那些殉国的战友,连个墓都没有,也没名字,什么都没有。老谭能请动黎叔,就是因为他许诺挣到了钱一定派马仔去腾冲做正经生意,帮他那些死去的战友修墓,找他们的家里人——这都五十多年过去了,哪里还找得到啊。”
景生一怔,心底说不出什么感觉。他第一次听斯江说真正的抗日主力是谁的时候还不太相信,后来是顾东文说了许多见闻,但那些始终很遥远。如今敌对阵营里的“军师”,竟然因为一个正义的目的而干着邪恶的行为,景生相信这不是什么粉饰太平的借口,毒枭们不需要任何借口去解释自己的罪行,正因为如此,谭晓林、黎叔,和马大伟是同类,又似乎不完全是同类。
马雄海哈哈大笑起来:“老谭不愧是信佛的,积德行善好啊,阿弥陀佛。”
景生看了王姐一眼,彼此都知道对方的想法:无论如何,都得缴获毒品抓获他们。
***
第二天,1997年7月2日,泰国宣布放弃固定汇率制,正式引爆了亚洲金融危机。当天泰铢兑美元就暴降17%。清莱地下赌场里同时通行美元和泰铢,马雄海对经济大势一无所知,没有及时更改墙上的汇率牌,被赌客们发现了漏洞,纷纷拿泰铢买筹码,又套回美金现金。景生看在眼里,只当不知道,过了两个钟头,马大伟打来电话,把马雄海骂得狗血淋头。赌场出动了百多名保镖,强行追回美元,来赌的也都不是善类,顿时冲突不断,流血自然是难免的。马大伟便让景生留在赌场里帮忙处理相关事宜,到了七月底,赌场内有外汇投机客大发横财一掷千金的,也有泰国客人不堪负债引枪自尽,还有马来西亚和韩国的赌客因为货币贬值买不起毒品,犯了毒瘾赖在客房里不肯走,甚至有更离谱的赌客把房子和老婆孩子都押上,要继续赌继续吸毒。
纵然这些年见惯了人间惨剧,景生依然不免被震撼。马雄海一边往保险柜里塞地契,一边乐呵呵地说:“都一样,我都见惯了。”
太阳底下无新事,无论景生和王姐多么努力想救多一些人,可总有人把灵魂卖给了魔鬼,永不回头,但这个世界毫不在意,照样继续运转。
第四百七十二章
第四百七十二章
这场金融风暴影响同样波及到了毒品行业, 泰国缅甸香港等地的地下钱庄忙不迭地跟着国际炒家们转风向。
景生虽然学的不是金融,但听北武善让聊多了,加上他对数字格外敏感, 先前无论赌博赢的,还是马大伟分的, 他都习惯在钱庄换成美金现金藏在Nong那里, 并没什么损失。金三角的毒贩们大多把钱存在瑞士的银行, 损失的也只是手头的部分现金。但种罂粟的农民就损失惨重了, 金三角这一片,泰铢、缅元、老挝基普、人民币和港币美金一样通行, 大多数人习惯持有当地货币。像Nong的家人, 在金三角租了几十亩地种罂粟, 十几年来存了二十万泰铢, 正准备给两个儿子娶媳妇,遇上金融风暴银行破产, 二十万瞬间烟飞灰灭。听闻Nong在清莱的赌场里做得好, 还傍上了金三角了不起的大哥, Nong的父亲便带着两个儿子赶到清莱找Nong要钱。
马雄海打电话到金三角找景生。
“东哥, 嗨, 虽说Nong不让我跟你说, 但我看着她被她老子和她弟弟打得有点惨, 想说这露水姻缘也是姻缘,总得你说一声——”
“你TM是死人吗?看着她被打?”景生难得骂人, 话筒里的声音响到马雄海缩了缩脖子。
“这不是老子教训女儿,缅甸人的家事嘛, ”马雄海吸了口气,“行行行, 要是东哥你上心的,兄弟我这就去帮你出气。”
出气是真出气,赌场的保安在马雄海的指挥下把Nong的两个弟弟打断了腿,Nong的父亲原本就只有一条腿,吃了一顿老拳。要不是Nong哭着求情,她家三个男人很难活着爬出赌场。
景生赶到清莱的时候,Nong已经把他们接到了自己的住处养伤。她父亲看上去老实巴交,对女儿却颐指气使动辄打骂,看到景生后立刻低声下气满脸陪笑,用泰语称呼景生为女婿。Nong又羞又愧地辩解了一句,差点挨他一拐杖。景生不动声色地让Nong去集市上买点水果烟酒,自己和他们闲话起家常来,随后又让马雄海派了辆车,把Nong的两个弟弟送去医院检查,带着Nong和她父亲回到他长租的一栋别墅里。
这栋别墅靠着赌场,是清莱本地一个高级军官的产业,占地四千多平方米,房子旧而不破,日常有园丁维护花园,还有两个持枪的军人把守着大门,景生当初看中的也是这个,能唬人。Nong的父亲自进了大门果然噤若寒蝉,好半天才用缅甸语低声叮嘱女儿千万要好好服侍贵人,又抱怨她实在没本事居然住不进这样的豪宅。
夜里Nong敲开景生的房间,跪在房门口保证会尽快赶他们走。
“无论如何,这里的钱是不会给他们的,死也不会。”
景生知道她其实每个月都在给家里寄钱,一年不下十万泰铢,几乎是她在赌场做清洁的全部工资,她说的是绝不会动他藏在这栋别墅里的钱,她也的确分文未动,包括景生以前给她的那笔五千美金,依然连钱带信封放在原处。
“你家里人这么对待你,为什么还要给他们钱?”景生皱了皱眉,头一次过问别人的家事。
“没办法,”Nong抿了抿唇,“我的爸爸妈妈被地雷炸伤,爸爸没了一条腿,妈妈——两条腿都没了,只能留在达府(泰北的一个省)的勃帕镇医院,但我们是缅甸人,看病要自己出钱,卖我才能让妈妈活下去。”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妈妈是为了救我……”
景生沉默了片刻,泰缅边境残留的地雷每年都要炸死许多人,酿成许多惨剧,但一件悲惨的事往往会带来更多的悲惨,却不太为人所知。
***
应景生所邀,王姐再次来到清莱赌场,带来了谭晓林的缅甸四号冰。验货十分顺利,马雄海赞不绝口,只等马大伟定下运毒线路调派人手。
王姐得知景生新的计划后,眼前一亮,随即又叹了口气:“如果金三角的农民肯改种水果当然是最好的,但收购水果的钱从哪里来?”
景生点点头:“他们种罂粟,是因为一亩地每年能挣上三十美金,比种玉米稻谷多一倍,现在我预付定金二十美金一亩,收购的时候再付剩下的二十,他们愿意改种香蕉。钱我来,但是谁出面去游说,香蕉谁去收,运去哪里怎么卖,都要靠你。”靠的当然是不是王姐一个人,是她背后的力量,既然中缅泰都有共识要拔除金三角这颗毒瘤,就不能光靠王姐这些卧底警察。
“你自己出钱?”王姐一愣,“那可不行,哪有这样的事,这可不是一笔小钱,你知不知道金三角有一百多万亩地都在种罂粟!”
景生淡淡地道:“不义之财用在这上头挺好。关键是有了第一家改种的,就会有第二家,只要有一个村子的人都拿到定金,就会有第二个村子跟上,后面的不需要付定金就有人主动改种,星星之火足以燎原,我能撑住五千亩地的收购,往好里想能带动三五万亩地改种农作物,值了。”
王姐认真想了想:“但香蕉恐怕不行,谁也不可能出这么多钱收香蕉,要不橡胶怎么样?我有认识的人是要进口橡胶,这样不用你自己掏钱——至少不用掏那么多钱。”
“得真的有专家来教他们种地,还得带种子带技术员,这边的农民什么都不懂,产量质量都不行,”景生苦笑了一声,“他们以前种稻子,亩产量只有三四百斤,一年七七八八算下来只能赚上十五美金,如果像国内能有个六七百斤的收成,收入也能翻番。当然,如果你们不愿意干或者干不了,我再想办法。”
王姐深深吸了口气:“怎么干不了!得干,而且迟早都得干,只要这块地上还长得出罂粟,他们就不会停手。”
***
Nong的父亲和弟弟养了一个半月的伤,带着三百美金的定金回到泰北边境的山里,烧光了罂粟,开始种香蕉。来年春天,一家名为金燕子的公司落户泰北,开始高价收购橡胶、大米、玉米,只要签订合同便支付50%的定金,且都是按美金折算,这时一美金兑换五十五泰铢,一时间金三角不少农民为了预付款纷纷烧掉罂粟改种橡胶和农作物。这一年,公安部中国禁毒局成立,全国三十一个省市自治区都成立相应的禁毒领导机构,七百多个县、市的公安机关组建了缉毒警察队伍,中国禁毒基金会成立。
九八年底,香蕉树开始挂果,金燕子按合同付款收购,更多的金三角农民开始改种农作物,短短两个月被烧毁的罂粟田高达三万多亩。金燕子公司出资数百万为泰北深山里的十多个村子修路、通电、修码头、建卫生所,让农民喝得到净水看得上病。联合国地雷行动中心也派了特别行动队抵达泰缅边境进行排雷。
这时,景生替马大伟发明了新的运毒方式,他把油罐车的油罐吊起来,毒品塞入底座,再把油罐安装回去。油罐车装满了油后味道刺鼻,警犬嗅别不出毒品的味道,边防检查站和缉毒警察都没有能把油罐吊起来的设施,就算有所怀疑也只能爬到车底去检查,自然一无所获。在为期三个月数次运输小批量毒品成功无阻后,马大伟和谭晓林决定七月干一票大的,两百多公斤□□将分装在两辆油罐车内入境。第一辆油罐车由云南路面熟悉的王姐押车,自云南进四川,再走湖南进广州。马大伟坚持第一辆车上只装五十公斤的货,等第一辆车安全交货后,第二辆景生押运的油罐车才出发。
景生心知肚明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王姐,只要两车毒品交完货,他和王姐每人能分到五十万人民币的奖金。王姐透露过会立刻去巴西整容,至于今后用哪一国的护照,在哪里隐姓埋名重新生活,她的家人被转移去哪里,都是秘密。而景生日后的去向,没有人安排,景生也不需要别人安排。
第四百七十三章
第四百七十三章
王姐押运的车顺利入境, 自滇入川,转湖北进湖南再抵达广州的秘密仓库,用时半个月, 挂了湖北车牌的运油车只在版纳被严查了一次。卸货后谭晓林十分爽快,巨额奖金立刻转到王姐等人的户头上, 马大伟随即通知景生隔日押运第二车出发。
出发前一夜, 景生脑中入走马灯不停设想各种可能发生的状况以及该如何应对, 到了四点多实在架不住困意才勉强合上眼。混沌中他似乎回到儿时, 那是景洪的农场宿舍,白天顾东文带着他把墙刷得雪雪白, 姆妈给他的钢丝床换了一张崭新的竹席, 再用旧毛巾在开水里烫过擦了好几遍, 细心地摩挲过每一寸席面, 怕有竹刺扎到他。他不耐烦地跳上床滚了两滚,姆妈笑着用毛巾抽了他一下。夜里他躺在新竹席上一遍遍用大拇指压没干透的墙面, 看能不能压出指纹, 一个指纹叠着一个指纹, 像迷宫。
姆妈和顾东文的话隔着衣柜传进耳来, 很清晰。
“你说这么个日子下去有意思吗?”姆妈有点犹疑地问, “大家都说没意思。”
“有卵意思, ”顾东文冷笑了两声, “让这么多人上山下乡就是戆卵政策,册那一帮赤佬发神经。”
“政策怎么会错呢——”姆妈叹了口气, “我倒不是吃不起苦,也不是后悔来, 但没道理让景生这一代也留在这里吃苦,一想到他长大了还要半夜起来割胶, 就像割在我心上——”
“肯定要回去的,反正不闹是回不去的,要闹起来要闹大才有用。”顾东文沉声说。
“要不我们也黑着回去?上海盯着的人多,回扬州要好一点吧?”
“凭什么?我们光明正大地来,就要光明正大的回,谁让我们来的,谁就得让我们回,黑掉算什么?”
姆妈叹了口气:“也是,别的不说,景生总归要有户口才能读书——”
“我不要户口,不要读书!”景生看见自己在黑暗里拍了两下墙。
“放屁!”顾东文隔着柜子吼了一句,“不读书你想干嘛?当流氓?”
“就当流氓,你不也是流氓?”
景生看着小时候的自己不禁笑了。顾东文骂他一句,他总要回嘴好几句。
姆妈笑呵呵地数落景生没大没小不懂大人的苦心,又怪顾东文不好好跟孩子讲道理。
“景生啊,你要不要去尿尿?”姆妈岔开话题。
“你烦死了,我又不是三岁,有尿我自己会去。”
“真的没有?”
“没有没有没有。”
“那我去上厕所,你真的不要一起去?”姆妈走近来掐了掐他的眉心,“小孩子不要老是皱眉头,去伐?我跟你说说话。”
“不去,你怎么不问顾东文要不要尿?”
“他刚去大号过。”
姆妈笑着弯腰要亲他,被他伸手挡住了。
“我陪你去,你有话跟我说,他一个毛孩子有什么好轧讪糊的,切。”顾东文起了身。
“不用,我逗景生呢,欸,手电筒给我。我自己去,你别起来了。”
“走吧,别指望儿子,要指望你男人知道吗?”顾东文的话总特别气人。
他冷哼了一声,侧耳听顾东文趿拉拖鞋的声音,听见姆妈压低了声音不许顾东文去。
“他不去你去了他更加要生气了,你别老是故意惹他行不行?”
姆妈到底是一个人出了门,顾东文不放心,站在门口看。
“小把戏,我跟你说,书肯定是要读的,晓得伐?等回了上海,你要再敢逃学,老子打断你的腿送去学校。”
“要你管!”他愤然还击,“我不是你儿子。”
顾东文蹬蹬蹬冲进来,捡起拖鞋,抽了他好几下。
他那时候真打不过他,也逃不掉。顾东文手劲太足。
“顾东文你干嘛呢!”姆妈回来了气得抢过拖鞋反手抽顾东文。
他从小床上跳下地:“要你管?!你不是我爸,我不是你儿子,你凭什么要打断我的腿?”
姆妈手里的拖鞋抽在他腿上,火辣辣地疼。
“你姓顾,你就是他儿子!他就是你老子!”姆妈咬着牙抽了他十几下。
他咬着牙瞪着顾东文,一动不动任姆妈打。
还是这间宿舍,姆妈失踪那夜,大雨跟倒下来似的,他迷迷糊糊地被摇醒,浑身湿透的顾东文说姆妈上厕所没回来。
关于那夜的记忆,景生其实有点模糊,似乎好几个夜晚发生的事错位叠加了,姆妈应该又问了他有没有尿要不要上厕所,他记着那夜被拖鞋抽的仇说要去你自己去我不去。但姆妈也没去,缝缝补补腌制了什么之后上床睡了,腌的是萝卜还是梅子,他记不清了。似乎顾东文说要陪她去,她说下大雨懒得跑,明早再去算了。似乎他还隔着衣柜喊了一声“有痰盂你尿好了,让你男人帮你倒痰盂。”
顾东文说他没说过这句。
恍惚中景生看见黑不溜秋的自己和顾东文伏在草丛里,观察不远处的婴粟田,他们听说金三角有毒贩抓女知青去种罂粟生孩子。丛林里蚊虫肆虐,一条青绿色的细蛇蜿蜒游过他屁股后头,顾东文侧身看了一眼,一边掐住蛇的七寸,抖了几抖不放心,用石头又砸了好几下,随手把蛇甩在了旁边的树枝上。
“蛇会钻进人的屁股里伐?”他压低了声音问。
“废闲话,有洞总归会钻的,”顾东文掏出水壶给他,“还切得消伐侬?”
“嗯。”他抿了两口水,不再说话。
景生看见日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小小的自己头顶上,一圈光,很亮,亮得刺痛了他的眼睛。不远处有少女在晨辉中轻快地走向弄堂外,她回过头有点警惕地喊了一声:“侬快点呀,要迟到了。”
是陈斯江。
景生加快了步子,可怎么也追不上她。她似乎不耐烦了,很快消失在转弯处。
“斯江——斯江!”他喊了几声。
“做撒?喊撒么子喊,吾就勒此地。”笑声中,他被一只手牵住。
玻璃窗外是灯火辉煌的南京路,静安寺的金顶闪闪发光。他明明在看夜景,却有人攀附着他,抽泣着喊他的名字。
“顾景生,顾景生,景生——”
“囡囡,囡囡。”
景生看见泪流满面的斯江在他身下紧紧地抱着自己,抱得那么紧,恨不得融入他身体里。
这场梦很混乱,景生睁开眼才发现自己不过只睡了一个小时,他静静地回想梦中的每个细节,抬起手臂搁在了脸上,任由泪水浸湿皮肤。
***
朦朦胧胧中,似乎微不可闻的脚步声渐渐靠近,走两步停两步,犹豫不决。历年逼出来的警惕本能令景生一动不动,保持均匀呼吸,左手却立刻握住了枕头边的枪柄。
幽幽香气有些熟悉,随即一具温热的躯体靠近,一只颤抖的手放在了他腰上。
景生猛地翻身而起。
“啊!别——!是我!”Nong被枪管顶着额头吓得跌坐在地上,瑟瑟发抖。
景生冷然看着黑暗中的女人:“你干什么?”
Nong回过神来,嗫嚅道:“你——你要不要?”
见景生毫无反应,她膝行了两步,靠着景生的腿才停了下来,欲言又止地仰起头:“昨天马先生问我了。”
景生手臂上的汗毛倒立:“他问什么?”
“问你在床上到底行不行,”Nong咬了咬唇,“我说你很行,他——看上去不太信。”
景生反而松了口气,把枪搁回了枕头边。
“马先生说,她们,她们都说你不行,”Nong眼眶发红,“你不打她们,还给她们很多钱,她们都说你是好人。我见过很多不行的男人,很坏,你不是。”
“我是不行。”景生淡淡地应了一句,躺回了床上,合上眼不再言语。
沉默了几秒后,Nong有点难过地低声说:“你别难过,可以治。”
“不用,”景生侧过头看了Nong一眼,“他还说什么了?”
Nong想了想,脸上一热:“马先生还问——”她低下头十分羞惭,“问我想不想和你结婚。”
景生眯起眼,仔细回想最近自己做了什么又惹马大伟猜疑了。
“他还问上个月在曼谷你有没有和陈老板刘先生他们一起吃饭。”
“你怎么说的?”
Nong紧张得有点结巴:“那、那次是吃、吃了的对吗?海哥带我、我们一起去的,很多人。”
景生翻身站了起来,拿起椅背上的白衬衫套上:“嗯,没事,你先回去吧。”
“顾先生!”Nong赶紧站起身。
景生却已经大步出了房门,天亮了。
***
这次走货,一应人手都由谭晓林负责调拨。马大伟甘于让贤,只派景生押车,另外负责云南境内的接应安排。景生抵达的时候,谭晓林正和马大伟在喝茶,人已经七七八八都到齐了。茶几上的一个大托盘里放着十几个旧手机。
景生已经熟悉了谭晓林的操作,和马大伟打了个招呼后,就把自己的手机搁到了托盘里。
谭晓林笑着递给他一台手机,报了一串号码:“阿东,你这次就用这个手机,号码是云南的,放心,信号好得很。现在你就是王威了,威风的威,我们等你的好消息啊。”
景生接过手机,试着拔了自己的号,果然信号很通畅。
“万一有什么事,打电话给我们的时候报上这次的名字就行,放心,你们只管一口咬定什么都不知道,我们总归有法子捞你们出来。”马大伟的笑脸一如既往地亲切。
景生淡淡应了一声:“明白,我是王威。”
第四百七十四章
第四百七十四章
“东哥好, 我是阿亮。这一路就靠您罩着兄弟我了。”
景生扭过头,见一个脸生的瘦高个儿顶着一头乱糟糟的黄毛正吊儿郎当地冲着自己笑,一根烟在他手指间翻转得跟风火轮似的, 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上几个不规则破洞看着像是自己剪出来的。
马大伟笑道:“阿亮是谭部长在香港的表侄,这次临时改成他开车, 你们相互照应着一点。”
景生有点意外:“刚子哥不去了?”
“嗯, 他昨天突然开始拉稀, ”谭晓林叹了口气, 瞥了阿亮一眼:“好好跟着你东哥学,去去去, 别赖在这里, 赶紧吃饭去, 别忘记先去上香。”
阿亮笑嘻嘻地打了个响指:“谢谢表叔, 我这就去给菩萨佛祖关二爷财神爷磕头。”
景生被马大伟拉着又叮嘱了一番,才抽身去食堂吃早饭。
竹楼下那阿亮和两个小弟却被谭晓林手下的一堆人围着。
“TM是不是谭亮你给刚子哥吃了泻药?”
“哟, 你们大哥拉稀, 怪到我们大哥头上?笑死人, 怎么, 你们的□□也归我们管?”
“阿亮, 出来混的敢做敢当, 真是你干的, 怎么都该给刚子哥个说法。”
“呸,有本事你们找部长去要说法, 欺负我们香港过来的是吧?”
“滚你妈的,怎么, 谭亮你顶了刚子哥,回头你妈就不卖X了?”
“你TM满嘴喷什么粪呐?你妈卖X养了你, 你全家都卖X!”阿亮跳了起来,一拳出去,打在景生手掌心里,摇了两摇,拔不出来。
“呵呵,你一个东北佬,只不过和部长一个姓,怎么跟部长攀上亲戚的,自己心里没数?来呀,有种单挑。”
景生环视四周,沉声喝问:“他已经上过香了,你们干什么呢?”
“东哥,你不知道刚子哥被这王八蛋害的——”
“能被他害到,就也能被别人害,不冤,”景生眼神如电扫过他们:“谁告诉你们刚子哥干什么去的?谁要你们替他出头的?他人呢?”
那几人顿时紧张起来:“东哥你别误会,刚子哥什么也没说,他人都拉脱形了,兄弟们去给他送药,他只说了今天阿亮顶他班——
人群迅速散了。
阿亮赶走自己的马仔,呵呵笑着跟上景生:“谢谢东哥。”
景生回头看了他一眼,并不接话,径直大步上了竹楼。
“嗐,东哥,你等等我,咱一块儿吃。”
***
这两年清莱的地下赌场生意火爆,马大伟和泰国人合伙在清盛县买了一大片山地,披上了投资商的外衣做粮食贸易和船运。清盛县是金三角的中心位置,隔着湄公河和缅甸掸邦、老挝博胶省相望,距离西双版纳三百多公里,历来是湄公河上重要的货运中转口。这栋用作食堂的竹楼正对着湄公河,当下七月雨季天天至少一两场大雨,土黄色的河水水位极高,货船熙攘顺流而下。
景生要了一碗牛肉粉两个煮鸡蛋刚在窗边坐定,阿亮就凑了上来。
“嗐,真巧,我和东哥你一样,都要的牛肉粉,”他顿了顿,露出一口白牙,“该叫威哥了,哈哈,威哥,现在我是李涛,阿涛。”
景生抬眼看了看他。
阿亮嘻嘻笑:“是我给刚子哥下的药,不过我是奉命行事。”
他左右看看,意味深长地压低了声音:“您知道王姨吧?上一车表叔发了一百二十万奖金给她!货到钱到,表叔这魄力,陈丙锡那铁公鸡算什么金三角老大,切!”
景生眉头一拧,阿亮赶紧解释:“不是我打听来的,是表叔亲口告诉我的,不然我干嘛大老远地从香港跑过来,呵呵,刚子去年跟表叔去普宁看陈丙锡刘召华的货,上个月在曼谷吃他们的席,反正有人说刚子哥想去宁夏替他们看厂,嗳,真不是我说的,曼谷那次我都没去,但无风不起浪空穴才来风嘛,表叔不太放心,才让我过来顶了他。”
“那次吃饭我也在,”景生一边剥蛋壳,一边淡淡地应道,“我和老刘也聊过几句。”
阿亮一怔,随即堆了一脸的笑:“您不一样,您是马老板的左膀右臂,呵呵。”
刘召华是陈丙锡的制毒师,先前一直在广东普宁制毒,不知什么原因一直不太顺利,废水毒死了河塘里的鱼,村里人闹了起来,去年年底把工厂搬去了宁夏。作为金三角最大的□□供应商,陈丙锡刘召华一直是各国警方要铲除的大毒瘤。上个月曼谷之行,景生是被马雄海临时拉去验货的,一进曼谷就换车换手机,等验完宁夏新出的毒品,马雄海付完定金,陈丙锡和刘召华突然露面做东,王姐、刚子作为谭晓林一派的代表也在席,除了他们,还有缅甸果敢罗家的人彭家的人以及香港张其声的人。陈丙锡和刘召华确实有打着紧密合作做大做强的旗帜招兵买马之意,景生有意探听制毒巢穴所在位置,并未直接拒绝。回清盛后他用开玩笑的口气跟马大伟提过一句,说陈丙锡刘召华请大家去宁夏玩。马大伟嗤笑了两声,马雄海说起陈丙锡把自己当金三角老大,什么平远小马,小四川小谭张口即来,好一顿排揎便略过了此事。
***
油罐车挂着老挝车牌出清孔口岸顺利进入老挝,景生押车,阿亮开车,他嘴上没门,开运油车的确是一把好手。一路上景生半眯着眼假寐,也挡不住他絮絮叨叨把自己三岁到二十三岁的事巴拉个没完,只是所有的事情里没有他家人,只有同学和兄弟。在会晒口岸通关时不等景生下车,阿亮便抢着跳下了车,笑眯眯用老挝话说了几句,把厚厚一个红包塞进了海关官员的裤袋里,不远处的警犬都没机会过来闻上一闻,车子就顺利过关。
这天两人一车歇在会晒。谭晓林安排的地接按约定晚上八点十八分准时给景生打了电话,送来两本中国护照,还有半旧的湖北车牌及全套的押运员资格证行驶证国内驾照等文件。
“要小姐么两位大哥?还跟刚子哥以前一样?双飞也没问题的,老价钱。”送东西的老挝华人笑眯眯地问。
“飞你妈!不用!去去去!”阿亮突然翻脸,猛地把人推出房门,嘭地把门关上。
景生看了他一眼,自行洗漱上床。不一会儿,听见阿亮嘀嘀咕咕起来,侧耳一听,不知是哪国语言。
“干什么呢你,”景生坐起来拧开水瓶,“学外语?”
阿亮嗯了一声,顿了顿才说:“法语。”
“我妈在巴黎,我这次挣了这笔钱就去接她回家。”
景生一楞,想起刚子那几个兄弟的污言秽语,不由得皱了皱眉。
“她没下海,她真在做保姆,她每个月都给我寄信寄钱。” 阿亮急急辩解,声音都有点发抖,“在巴黎当保姆,一个月能挣一千法郎。但我妈她运气不好,头一个月上班不小心砸了一个花瓶,法国人扣了她五百,CTM什么狗屁花瓶要五百法郎?就明着欺负我们中国人。”
景生默然躺回床上,他无意了解这些人的故事,知道了以后就很难把他们当成一个个没有意义没有感情的符号。例如马小野对他自然是好的,如果只考虑她对他的好,那一枪当然下不了手。他得把自己当成没有感情的机器,才能毫无感觉地扣下扳机。走上这条不归路的人人都有理由,哪怕是谭晓林马大伟这样的都号称自己是被逼上梁山的。但景生不论过程只看结果,也只等着自己要的那个结果。
阿亮却突然又开了口:“其实,就算我妈真的站街当了鸡,她还是我妈。她都是为了我,是我骗她说我要考大学让她回来——”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如果我没骗她,兴许她就不会从香港被人骗去法国当保姆了。如果她没下岗,如果下岗后能找到个工作,也不至于——”
“只要肯干,总归挣得到钱的。”景生淡淡插了一句。
阿亮突然愤怒起来。
“你们TM懂个屁!我爸我妈在一个厂里,下岗了半年什么活也找不到,他们除了厂里那点活,什么都不会,没了厂什么都没了!”
景生的确不懂,自他有记忆以来,顾家的人就都不是靠单位生存的,顾阿婆颠着小脚拎着篮子去凯司令门口卖白兰花的画面像电影一样重复播放过无数遍。
“没了厂子,家里没钱供暖,”阿亮低下头,“我爸妈带着我在姥姥家混了三个月的饭,人人都骂他俩不要脸。真找不到工作,市里到处都是找工作的人,但没有工作。最后是真没钱了,一分钱都没了,我爸买了老鼠药,拌在红烧肉里给我吃——”
景生浑身汗毛倒立。
阿亮苦笑了两声:“就那天,一个阿姨跟我妈说只要借得到两万块钱路费中介费,就能带她去法国当保姆挣大钱,三个月就回本,辛苦个两三年啥也不愁了。我妈听她的借了两万块高利贷,到家见我和我爸都不行了——”
“幸亏我不爱吃肥肉,呵呵,没死成,”阿亮吁了口气,“我妈就带着我先去了香港,碰上了部长认了干亲。”
“你妈知道你干这行吗?”景生问。
“当然不知道,”阿亮笑道,“部长下半年要安排让我去他老家搞投资呢,正儿八经那种开公司搞开发,我准备把我妈一起带上。”
景生不响,只听着阿亮又开始巴拉自己的雄心壮志。
凌晨两点,景生起身下楼换了车牌,回到房间里阿亮的鼾声依然很响。景生站在他床边看了看,他驾照上的年龄应该是假的,实际上最多不过二十一二岁,也许他见不到八月的太阳,去不了巴黎接他妈妈。
每个人选的路,怪不了旁人。至少在香港,只要你肯干,总能找到工作。
***
从老挝13号公路一直下去,就到了云南版纳自治州的磨憨口岸排队等候入境检查,离景洪仅两百公里,万春街在三千公里之外。
第四百七十五章
第四百七十五章
磨憨口岸盘查严厉, 缉毒队警员带着警犬往来嗅闻,一有异状便要求车辆开到一旁,数位警员车里车外车底一一仔细检查, 座椅都掀开,油门刹车下面也不放过, 轮胎都一一卸下来。
警犬来到运油车边嗅来嗅去, 阿亮下意识不停地摩挲着方向盘, 方向盘上湿漉漉一片。
景生丢给他一条毛巾:“车不动就没风, 热死个人。”
阿亮吸了口气,捏着毛巾撸了把脸擦擦脖子后头, 对车外的缉毒队员露了个笑脸。
“把车挪到那边去。”缉毒员面色严峻, 指了指左前方。
阿亮探出半边身子, 看到两只警犬从车底钻出来并没狂吠, 刚要发问,就听景生沉声道:“挪车。”
运油车的发动机轰轰响了起来, 庞大的车身颤动了几下, 缓慢歪出车队。
不远处, 两个警员迅猛无比地突然发难, 一个司机模样的人被扑倒在地, 枪托狠狠砸在他头上, 鲜血沁入黄土, 旁边一个孕妇捧着大肚子面色惨白软倒在地。
运油车倏地哑声熄火,车门被警员拍得砰砰响。
“干什么呢你?啊?!”
阿亮脖子上青筋突了出来, 手忙脚乱地重新启动车子。
景生瞥了阿亮一眼,低声问:“你接了你妈打算回东北么?”
阿亮一怔:“啊?嗯, 回。我姥姥姥爷还在呢。”
“回去做什么?”
阿亮吸了口气,换了排挡, 运油车稳稳停定。
“开个烧烤摊,我能天天吃烤串都不腻!嗐,到时候威哥你也来——”
景生推开车门跳下去:“好。”
有警员爬进运油车底下检查底盘,警犬上了驾驶室,天边飘来一片黑压压的乌云。
“香烟要吗师傅?红塔山、玉溪、云烟都有。”一个只有右腿的中年男人脖子上挂着香烟盒子缓缓驻着拐杖走近已经通过盘查的货车队列。
有缉毒队员犹豫地问:“毛哥今天又来卖烟了——”
“关你什么事,他又不卖走私烟。”年长的缉毒队员翻了个白眼。
景生和原处的小毛视线相交,各自移开眼。
景生揉了揉眉心,抑住眼眶发热。老刀头、小王、小毛、老秦、小艾、李秀兰、玉嫂,一张张面孔从他眼前飘过。他记得前缉毒队队员小毛二十六岁时抱着毒贩滚下山,左大腿截肢才保住了一条命。
二十分钟后,一无所获的缉毒队员挥手:“走吧。”
运油车缓缓驶出关口,不远处路边是熙熙攘攘的摊贩,出关的货车司机们通常会在此地放水再买点吃的喝的。景生在小毛手上买了一包橄榄。
“一路平安哟师傅。”
小毛的声音响亮。
阿亮乐了:“您可真会说话,谢谢您了!”
出了磨憨,运油车一路就只遇到过两次日常盘查,一次查超重,一次查毒品,均顺利过关,入了四川就没再遇到检查,等从湖南进入广东地界时,阿亮笑称自己开车开出老茧了。
大概时因为景生问过他母子回东北后打算何以为生,一路上阿亮喋喋不休地描绘着日后的事业前景,又言还是要帮谭晓林去四川做几年投资再衣锦还乡当老板,一时又担心去四川会不会被抓。
“威哥,我盘算着吧,要有个三五十万其实也挺好的了,开个烧烤店最多十万是吧?剩下的我就寸银行吃利息。”
“威哥,我跟你说,我必须带你去吃个火锅,你不吃鸳鸯锅底的吧?我表叔说了,四川人从来不吃鸳鸯锅底,白汤那是给死人吃的!哈哈哈,你真信了?骗你的哈哈哈。”
“湖南菜我不行,太辣了,嘶——欸妈呀,我拉一大泡血,吓死我了,威哥,你怎么□□也这么威武——疼,真TM疼啊。我这是得痔疮了吧?哥,帮我买个药吧,求求了,放心我自己搽,不劳烦您,不敢!”
“威哥,我真心拿您当哥,但您这人吧,有个缺点,面冷心软,那些怕你远着你背后说你闲话的狗东西,没一个好人,回头啊我跟表叔说道说道,无论如何得把您挖我们这边来,要没您这样的定海神针,我真不行,在磨憨就死了。”
景生越不理他,他越起劲,话越多。
***
1999年的广州,地铁一号线全面通车,城区立交桥两侧不再是随处可见的建筑工地,高楼林立,五月南联盟大使馆被北约误炸的惨案发生后,广州三万多名爱国学生前往美领馆游行示威。两个多月后,一些爱国标语和五星红旗依然留在了路边。景生摇下车窗,想起了斯江。一辆蓝色卡车载满戴着太阳帽的园林工人和半车金黄色的太阳花呼地超了过去,嘻嘻哈哈的粤语传入耳中,景生深深吸了一口气。
阿亮把膝盖上的广州地图拨开,很是兴奋:“嗐,终于要到了,威哥,咱兄弟可真TM了不起啊。”
景生拿起地图,看着上面圈出的红点点,预计还有一刻钟就能抵达终点。
“我们只是路人甲乙丙丁,在这花花世界集体游戏——来,威哥,一起唱!难得好天气,何不你对我我对你敬一个礼,难得好心情,整座城市欢天又喜地,路人甲乙丙丁——嗳,威哥,怎么,你这都不会唱?听过没有?老牛喽,张学友、许志安、郑中基一起唱的 。”
“稳着点。”景生眯起眼,看向后视镜里远远跟着的一辆黑色轿车,这应该是跟着他们的第七辆车了,一直跟得很稳,隔着三四辆车,从没跟丢过,换车也换得流畅自然。
整座城市欢天又喜地吗?景生侧过头看向阿亮,他两眼放光坐得笔直,仿佛前方是黄金大道。
运油车拐进庞大的仓储工业园,一排排外表相同的仓库,墙壁上画着硕大的红色数字。有人从68号仓库中跑了出来,仓库门轰然大开,阿亮扭动方向盘,庞大的车身缓缓倒入库中。
起重机吊起油罐,一排排毒品整齐完好地出现在众人眼前。现场的人兴奋地开始搬货装箱。
“哇——操!”阿亮第一次亲眼见到一百多公斤的货,兴奋不已地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压低了声音,“威哥,我们太牛逼了——”
外头突然响起枪声和惨呼嚎叫声。
景生一把压倒阿亮。
仓库大门被一辆黑色轿车悍然撞开。数十名持枪缉毒警随之冲入。
“不许动!”
景生暗道不妙,按他的提议,警方应该等他们离开后这批货出库流通前来收缴毒品作为证据,王姐和他收到的押车酬劳也可以作为谭晓林马大伟贩毒的铁证,王姐当时也同意他的看法,在卸货的这个时节冲进来不可控因素太多,何况还有慢慢的油罐在旁,一旦交火,后果不堪设想。
现场毒贩们久经沙场,哪里肯束手就范,现场一片混乱,枪声大作。
“王八蛋,这儿也敢开枪!一枪不当心就全炸没了——”阿亮趴在地上蠕动着,他和景生最惨,押车的身无寸铁。
“走!”景生当机立断,拉了阿亮一把,往仓库深处堆满了箱子地方跑去。
子弹尖啸着从耳边飞过,“噗”的轻轻一声地没入前方的木箱。
阿亮腿一软一个趔趄跪在了地上。
景生拽住他的汗衫领子:“不想接你妈了?”
两人穿过重重木箱。
“从这里翻窗出去!”景生脱下衬衫包住胳膊一个肘拳击破玻璃窗,踢开窗户。
“条子肯定守在外头!我们往哪跑?”
景生矮着身子翻起隔壁仓库的一扇窗户:“进去。”
隔壁69号仓库内空无一人,几百个木箱垒成了山。
两人跑入箱山仓库,贴着木箱坐在地上喘气。
这个场景似乎不久前才发生过。景生想起老刀头,身不由己地看向不远处木箱之间的走道,只有一道日光落在那里,没有人,没有血。
隔壁的枪战持续了十多分钟,没有发生大爆炸。
景生慢慢爬起来,阿亮也赶紧跟着爬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太害怕腿太软,整个人抱着一个箱子摔倒在地。
箱子裂开一条边。
景生只看了一眼,心跳如擂鼓。
他扯开箱子,和阿亮面面相觑。
“哇——”口头禅都只吐出了一个字,阿亮不停地抽气,腿抖得不行。
景生四处望了望,又打开一个箱子,还是满满的冰*毒。
“你待在这里别动!”
阿亮几乎哭出声来,动了动嘴唇皮,勉强点了点头。
景生毫不犹豫地翻窗而出。
阿亮呆了呆,颤抖着把一包冰*毒往自己口袋里塞,实在塞不进,袋子破了,白色结晶体哗啦啦撒了一地。
隔壁又响起枪声。
69号仓库大门被撞开。
“搜——!”
踏踏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阿亮连滚带爬地往后门跑,还没来得及打开后门,门开了,他吓得一个激灵,门外却是一脸血污的景生。
“这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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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生和阿亮辗转八月初回到清莱。
谭晓林和马大伟68号仓库里的两批货被缴获了一百六十公斤,幸亏第一车出手了五十多公斤。这时王姐是警方卧底在金三角已经人尽皆知。谭和马所有的手下,被抓获的都报了假名,只有她消失不见了。
见到景生和阿亮回来,谭晓林和马大伟并未多加责备,他们焦头烂额地要准备缅甸的瓦城会谈,因为69号仓库里是陈丙锡的11吨毒品,其中包含了五百多公斤的□□,这次全部被警方缴获。
11吨!!!阿亮看向景生,脑子里闪过一点什么,转瞬即逝。
第四百七十六章
第四百七十六章
瓦城又名华城, 是华人在缅甸的聚居地,也是缅甸第二大城市,城中寺庙林立, 旧皇城旧皇宫历经洗礼依然金碧辉煌,向来是各方势力倾轧争斗不绝之地, 连缅甸军方都无法控制, 来自各方的毒枭和地下钱庄的老板选在此地和谈也是因为可以带够人马和武器, 能确保自己全身而退, 。
马大伟临行前一夜把手头的事交待给马雄海和景生,又让马雄海把赌场所有的现金全装箱准备带走。
“真他妈的倒霉!谭晓林的马子是条子, 关我们什么事?我们干嘛要跟着赔钱?”马雄海骂骂咧咧个不停。
马大伟的毒品生意经此重创, 不仅丢了几十公斤的货, 还不得不和谭晓林一起承担陈丙锡那十一吨冰*毒的损失, 半个月来殚精竭虑,整个人瘦了好几圈, 一贯的菩萨笑脸再也不是一团和气, 戾气十足。
见他脸色不好, 马雄海慌忙转移话题:“大哥, 你只带二十几个兄弟会不会太少?谭晓林带了七八十号人呢。”
“陈丙锡只会盯着他, 顾不上我。”
景生问了一句:“现在陈丙锡那边怎么说?”
“姓王的全家都得死, 这是行规, ”马大伟眯了眯眼,“说是这么说, 找了这么多天都找不着,去哪儿杀她全家?”
景生默了默, 打了个电话给Nong,Nong很快送来两个鼓囊囊的牛皮纸文件袋。景生把袋子递给马大伟:“哥, 这里头有十二万美金,你先拿去用。押车的钱谭晓林转到我瑞士账户上,应不了急。”
屋里一时鸦雀无声。
马大伟叹了口气,把纸袋推了回去,苦笑道:“阿东你有心了。不用,这点钱杯水车薪也顶不上用,你自己留着,留着结婚。”
景生皱了皱眉,没作声。
马晓海挠了挠了头皮,有点尴尬:“东哥你怎么能藏下这么多钱啊?——哈哈哈。”
景生笑了笑:“赌场里赢的。”
马大伟也笑了:“可以啊你,这份情我领了。等你和Nong结婚,我给你们包个大红包。”
“大哥,我跟你去瓦城,”景生的笑容渐淡,“小野要是还在,怎么也不能让你单刀赴会。”
马大伟抬手抚了抚眉:“你这次的伤还没好——算了,你跟我一起去,有你在我也放心点。万一他们要你说那天的事,你千万别多说。”
“好。”
***
瓦城会谈这日,缅甸政府派了军队入城,如临大敌,负责调解的果敢王彭家发了声,要保谭晓林没事。缅甸、泰国、老挝、香港、大陆甚至墨西哥都来了人,前来赴会的各方大佬都带了保镖和私军,有好几位带着手提式火箭筒。
阿亮和谭晓林的几个得力马仔在大堂等马大伟景生一行,眉头不展心事重重。
“别成天哭丧着个脸,部长说了这事和你没关系,怕什么,”有人重重拍了他一巴掌,“这又不是在香港,缅甸是部长地头,还有果敢王撑腰呢。”
玻璃门推开,马大伟景生等三十多人鱼贯而入。
众人赶紧上前打招呼。
阿亮右眼别别跳,他抬手揉了揉,隐在人后盯着景生。景生眼神掠过来,和他对视时微微点了点头,看上去镇静自若毫无异常。阿亮勉强露了个笑脸,心和眼皮一起别别跳,暗道定是自己想多了,如果陈丙锡丢货是他惹出来的,他怎么敢来瓦城呢,肯定早就远走高飞了。
马大伟等人上了楼,景生摸出烟朝阿亮晃了晃喊了他一声。阿亮身不由己地慢下脚来。
“东哥——”
“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阿亮摸了摸脸:“我心里头慌啊,真怕自个儿这条小命不保,陈丙锡——”
说曹操曹操到,玻璃大门突地再被推开,哗啦啦进来一群人。为首的陈丙锡身边一人却是香港地下钱庄巨头张起盛。大堂里各方马仔纷纷站起身,上前殷勤招呼者甚众。
“陈老板好。”“张老板好。”
阿亮腿一软,刚接过的一支烟还没点就掉在了地上。
景生弯腰捡起烟,顺手推了阿亮一把,两人就势靠在了包着金色幕布的圆柱边。
陈丙锡脸黑如墨,越过景生后倏地停下脚扭过头。
“江东是吧?小马的弟兄?”
景生上前一步,不卑不亢地点了点头:“我是江东,跟着马师长做事。”
马大伟自从接手了张苏泉给的蒙泰军后,虽然蒙泰军不过三千人远远不到一个师的兵力,但他依然被尊称为师长,意味着他是张将军麾下第一人。景生抬出这个名头,倒也不算狐假虎威。
陈丙锡呵呵笑了一声,指着阿亮对身边另一个毒枭用潮州话说道:“等下跟他们要货就行。”
几把枪立刻亮了出来。
阿亮头皮发麻,张了张嘴,却喉咙发紧什么也说不出口。
景生却不退反进,又上前一步:“各位老板,道上的规矩清清楚楚,具体该是谁负责,大家都知道,该我们扛的,我们师长和谭部长一句话下来,我们绝无二话。”
张起盛抬手把身边潮州毒枭的枪压了下去:“和他们计较有什么用,走了。”
半晌后,大堂里恢复了人声嘈杂。
阿亮才惊觉自己冷汗涔涔。
“谢——谢谢东哥。”
“走吧。”
偌大的宴会厅里,各方按江湖地位排资论辈入座。陈丙锡提出要谭晓林按行情市价赔偿损失。怎么赔?十一吨冰*毒的行情价是33亿,就算成本价也得近10亿,谁也赔不起,杀了谭晓林也没用。这点在座各位都很清楚。
大宗的毒*品交易,买家怕出意外大多会找中间人做担保,例如果敢王彭家这些年就做担保人做得风生水起,日进斗金。也没人再用现金交易了,买方把钱转到香港泰国等地的地下钱庄,交易完成后钱庄把钱转给卖方,买卖双方各付一部分手续费,这次十一吨冰*毒丢了,钱庄已经落袋的四五个亿要吐出去,更糟糕的是客户会流失。张起盛还是陈丙锡的担保人,在道上的名声也会大大受损。
谭晓林一再强调:姓王的一家交给他,无论如何都会按规矩杀她全家。10亿实在拿不出,他和马大伟一起赔两亿,接下来三年自己手上的□□,按行情价给陈丙锡20%的分红。
各方胶着不下,一直谈到深夜,接近凌晨一点才由彭家的当家人拍板,谭晓林和马大伟赔
三亿,分红给陈丙锡25%,三年里的交易都通过张起盛的钱庄走货。谭晓林和陈丙锡握手言和,这才开始撤茶上酒,妈妈桑带着各国的莺莺燕燕进来调节气氛,墙上的大屏幕邓丽君风姿卓越唱着《何日君再来》。
阿亮敬了一圈酒,不知道是不是吃了几根生豇豆的缘故,肚子无故绞痛起来。二楼厕所却不知道被谁吐的一塌糊涂,两个缅甸阿姨正一边嘀咕一边打扫。他赶紧奔去三楼,三楼厕所里却有好些马仔占了蹲位在吸毒,终于找到一间没锁上的,门一推,先前大堂拔枪的潮州毒枭大马金刀地坐在马桶上,腿间趴着一个女子正在卖力服务。在他拔枪之前,阿亮迅速关上门:“对不起大哥,打扰了,你们继续。”
好在四楼厕所人不多,阿亮蹲了半天,刚起身就又有拉稀的感觉,如此折腾几回,精疲力竭,恨不得屁股长在马桶上。跟着几批人进来都立刻嫌弃地大骂谁他妈拉屎这么臭,阿亮憋着气控制括约肌,却实在心有余力不足,劈里啪啦之声不绝,直接熏走了那些骂骂咧咧的人。
安静了许久,外头又有人进来,倒没骂臭,很快传出了淅淅沥沥的声音,随后又有脚步声靠近。
“你也来——”
“砰”地一声闷响。
是装了消音器的枪声。
阿亮本能地缩起脚,□□凉飕飕地,裤子还没拉起来。
开枪的人却没走,阿亮听到一扇扇门被推开的声音。
谁想到自己不是因为跑货丢命却因为几根生豇豆死在马桶上呢,阿亮浑身发抖,脑中浮现出这个荒谬的念头,摸来摸去,身上只有一把匕首,还有手边所剩无几的几张草纸。他哆哆嗦嗦地拉起裤子遮住下身。
门霍地被推开,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他。
“东——东哥?!”
透过这身形高大面容冷峻的男人的双腿,阿亮看到地上血泊里的那张脸,认出了是马大伟,额头上一个血洞还在汩汩出血。阿亮瑟瑟发抖闭上眼等死。
男人的声音毫无感情:“我报的是杀父之仇,跟你没关系。”
阿亮睁开眼,看着枪口缓缓移开。
楼下忽地传来呼喝声,桌椅砸在地上的声音,女人尖叫的声音,依稀有人在喊警察来了。
景生收起枪,迅速离开。
缅甸政府配合国际刑警收到线报秘密前来围剿,军方却有人提前通风报信,各方毒枭四散逃窜,瓦城混乱了好几日,警方击毙抓获了毒贩若干,其中包括盘踞在金三角多年的毒枭马大伟。
第四百七十七章
第四百七十七章
景生是临时决定下手的。
把隔壁仓库的毒品暴露到警方眼下后, 他也犹豫是否就让“江东”从此消失,假死和被捕都是很好的烟雾弹。但他担心现有的证据只够通缉谭晓林。马大伟极其狡猾,甘居下位, 转账交易从来不出现他的名字。更何况,这些年被通缉的毒贩多达三位数, 能抓捕归案的极少, 泰国缅甸老挝等国对金三角的产业睁只眼闭只眼, 也不愿和拥有私军的毒贩正面冲突, 不抓人和谈引渡?国际刑警忙活了这么多年,鲜有成效。
凌队那次再三提醒他:你不是卧底, 你没有这个责任, 不许冒险, 最重要是全手全脚活着回万春街。但如果马大伟继续逍遥法外, 景生无法忍受。他做不到心中只有大义大局,他记仇, 他是为了私仇跳下火坑的。他必须回到马大伟身边, 亲眼看着他被警方抓获。瓦城会谈是绝佳的机会, 有了景生的情报, 国际刑警和各方紧急协商取得了巨大进展, 四国警方计划统一行动, 准备将这批毒贩悍匪一网打尽。谁知道马大伟刚起身去厕所, 谭晓林就收到缅甸政府内部的自己人送来的密报。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景生立刻一层一层楼找上去, 直到四楼走廊里才见到马大伟的两个贴身保镖。
“谭部长收到消息,条子马上到, 得赶紧走!你们下去把赌场的现金拿上,带着兄弟们先从后门上车, 我去接大伟哥,随后就来。”
两个保镖面面相觑后赶紧往楼下跑。
杀一个人之前,要说什么?那是电影电视里才会有的情节。自景生拔枪,进门,射击,一枪得手,全程不超过三秒。时间是马大伟倒地后骤然流速减慢的,景生甚至没有多看马大伟一眼,听到隔间里有动静后他迅速推开一间间的门扫尾。
广州事件后,阿亮感激涕零,人前人后宣称“东哥那种时候还回头救我,他就是我亲哥!”,人人都感叹东哥不愧是江湖上最讲义气的东哥。景生并不觉得自己对阿亮有什么恻隐之心,只是他需要一个证人,一个同伴,一个他不是条子没有反水的证据。
但看到阿亮的脸时,景生知道自己还是存有一丝不该有的恻隐之心,想到阿亮在巴黎站街的母亲,想到他接回母亲后要开的烧烤店,他扣不下扳机。景生没有犹豫,迅速转身离开。
楼下一片混乱,各路毒贩仓惶离去。马大伟的人已经把车开到了后门小巷里,却久久没见马大伟和景生下来,不远处警灯闪烁,零星有枪声传来,有毒贩和警方撞了个正着交上了火。
“怎么办?”
“大伟哥和东哥怎么回事!怎么还不来?”
谭晓林一伙人的车被他们堵住了路,狂按喇叭。
不知道是谁犹犹豫豫地说了一声:“有东哥在肯定没事的,先往外开吧。后头谭部长他们催呢。”
阿亮提着裤子狂奔下楼,赶上了最后一辆小皮卡,一边追一边喊,终于被人拉上了车。
“吓尿了?切,抖成这样。”
阿亮张了张嘴,在车斗里缩成一团,灯火通明的酒楼越老越远。
江东打死了马大伟。他说什么来着?杀父之仇?
***
景生不熟瓦城,凌晨五点多就被谭晓林的二十多个手下堵在了马哈穆尼寺附近。带队的是谭晓林手下四大金刚之一,缅甸瓦城本地人,见到一旁的阿亮,景生主动丢下枪,举起双手,表示无意反抗。
“嘭嘭”两枪,带了消音器的闷响,在黎明时分格外振聋发聩。
景生应声倒地,有一枪击中了他大腿的钢钉上。
“别别!别——!”阿亮死死托起身边人的手臂,“东哥那是私仇是杀父之仇!按道上规矩咱们不能插手。”
那人眯起眼,一把推开阿亮,用缅甸语说了几句。
景生依稀听懂了,他不会被交给马大伟的人,他杀了马大伟,属于内讧,又是私仇,马大伟要承担的赔偿金额就化做流水。只有让马大伟“死”在警方手里,马大伟的手下们才能推出接任者,继续承担巨额赔偿,继续和谭晓林合作。
有人开始挖坑。
阿亮慌张无措,一会儿用缅甸语跟那人争论,一会儿去抢夺挖坑的人手中的铁锹,一会儿又来查看景生的伤口,他想对景生说句什么,可看到他淡淡的一双眼,一句也说不出口。阿亮红了眼,吸了吸鼻子走开了。
景生手脚被拎起,像个破布袋一样被丢进了浅坑里。
寺庙里响起晨钟,和尚们诵经的声音随风飘来。
这个坑倒像个棺材。景生仰面朝天,月亮还挂在天上,他现在看到的月亮,也是斯江在万春街会看到的月亮。弯弯的,细细的,薄薄的,斯江说像吃到最后的一点点棒冰,随时会融化似的。
一抔黄土洒了下来,他们倒很遵守规矩,先埋身子最后才埋脸,这样能让被活埋的人的恐惧和痛苦更加长久。
“让我来!”阿亮挤开两个人,挥动起铁锹。
景生转动眼珠看向。阿亮吸了吸鼻子,没能吸回去的鼻涕落在了景生头边上。
胸口的压力很快超过了腿上枪伤的疼痛,也许因为黄土堆积,堵住了伤口的血,呼吸越来越困难,景生张开口鼻。
挺好,斯江永远不会知道他究竟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阿亮见脚底下的男人竟然还露出了一丝笑意,狠狠地骂了声操,蹲下身伸手盖住景生的脸:“哥,别怪我,您好好去吧。”
黄土泼洒在景生脸上。
第四百七十八章
第四百七十八章
阿亮一边哭, 一边捧起土轻轻盖到景生脸上,嘴里不停叨叨着。
“哥,我以后每年给您烧纸, 您想要啥跟我说一声。房子,车子, 女人, 小孩, 都行啊。”
“哥, 你说你喜欢烤馒头是不是?等我开了烧烤店,我天天给您供一串, 不, 三串。”
“哥, 你放心, 马大伟的事儿我去求表叔,谁也不能说出去, 您别担心嫂子, 我保她没事。”
旁边的人啐了他一口:“还没埋完你哥就想着嫂子了?”
“赶紧赶紧, 搬点树枝随便堆一下, 那边地上的竹子也拿过来。”
“行了, 阿亮, 得走了。”
“嗐, 这鬼天怎么突然下起雨了。”
阿亮取过几截半枯半绿的竹枝堆在脚下,咬了咬牙:“走!”
黑暗中泥土的气味有点潮湿。林外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 景生能感受到地面的震动,他控制着呼吸, 轻轻地吸气,嘴里的空心细竹流入了雨水, 还有极其宝贵的空气。
死亡,近在眼前。景生想起了十六岁的斯江。
上海的秋天那么短,又那么长,短袖刚脱下,棉衣就上身。城市里甜腻的桂花香和鲜肉月饼出炉的肉香混杂着,万春街各条支弄的天空被棉花胎羊毛毯遮蔽,一粒石榴籽在对面二楼的西墙上发芽,顽强地长到了半人高。十六岁的斯江爬上阁楼的斜坡屋顶,踩着老虎窗描绘那棵和她差不多年龄的石榴树。
景生不放心,从亭子间的晒台翻上屋顶,听到斯江在吟诵诗句。
“……我是绝望者,是没有回声的话语,
一个一无所有,也拥有过一切的人。
最后的缆索,你牵系着我最后的渴望。
你是我荒地上最后的玫瑰。
…”
夕阳给斯江的背影廓了一层金边。景生不记得自己看了她多久。
你是我荒地上最后的玫瑰。
后来在希尔顿的那夜,斯江告诉他这是聂鲁达的诗。她说起一切和文字相关的事,眼睛就会闪闪发亮。无论如何,他是一个拥有过一切的人。
意识是一点点地抽离的,景生发现自己虽然还在平稳地吸气呼气,但整个人越来越轻,枪伤的疼痛越来越麻木,泥土中的凉意和湿度也渐渐远离。他还没来及再多想一些关于斯江斯南顾家的事,就看见了自己,准确地说,他看见一堆树枝竹叶缝隙里露出了自己的面容,苍白,平静的一张脸,雨水冲刷掉了面上那层薄薄的浮土,他的络腮胡变成了泥泞的一条条。他没有睁开眼,也没有吐出口中的细竹竿,他想伸手去拔,却是徒劳。
原来人真的有灵魂,景生想,又觉得不对。他无法移动,只能漂浮在自己的□□上方看着逐渐死亡的自己。传说中的白光并未出现,顾阿婆描述过的天使、乐声都没有。死神与魔鬼也没有。
有人戴着斗笠从林外奔了进来,是Nong。景生张开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睁睁看着Nong踉踉跄跄没头苍蝇似的乱转,她扒开寺庙外墙的竹子查看,拨开老榕树底下的藤蔓,揪下两层楼高的三角梅的枝叶,忙乱了七八分钟,终于在几棵香蕉树之间找到了景生,她无声地哭着,拔掉他口中的竹管,拼命用手扒土。
这一刹,景生眼睛发热。他试图沉回自己身上,却依然不行。雨下大了,香蕉叶尖上垂落的雨滴连成了线,坠在那具颀长的躯体上,埋他的土并不深,Nong的指甲翻裂,丝丝鲜血被雨水冲进泥土里,她跪在泥地里,费力地搬起景生的上半身,让他趴伏在自己背上,一手抓紧景生的手臂,一手撑地,拼尽全力起身,勉强站起了一半,“嘭”地一声双膝落地,她死死抓住景生的手臂不让他滑下去。又试了两回,还是不行,最后一次她手上没了力气,景生直接摔回了泥里。Nong绝望地大哭起来,弓着背,狠狠地拍打着泥地,又对着不远处的寺庙拼命磕头许愿。景生很想摸摸她的头告诉她没事,没关系,谢谢。
Nong再次把景生背上身时,景生感觉到了疼痛,感觉了自己。
他睁开眼,感受到空气通过口鼻涌入肺部,喉咙很痛,胸腔很闷,枪伤处在流血,身体格外沉重。他勉强咳嗽了一声。Nong一怔,猛然回头,大喜过望,抽噎着解释:“阿亮让我来找你——”
这次Nong稳稳地把他背了起来,一步一步在泥泞中跋涉,走出了密林。景生看到一辆三轮摩托卡,车斗顶棚伤彩色的细长飘带在风雨中纠缠在了一起。景生躺在车斗里,看见寺庙金碧辉煌的屋脊上挂着半道彩虹,那边已经出了太阳。
第四百七十九章
第四百七十九章
进了十月, 申城处处桂花香。
南京西路这两年大变样。陕西北路的西边,两栋高楼拔地而起,中信泰富明年要开业, 恒隆广场的办公楼已经借出去一半。东边江宁路路口的梅龙镇广场两年前开业后就成为城中热门地标,压过了淮海路百盛徐家汇太平洋的风头。再往东, 斯江的旧单位M商厦早已式微即将结束营业。
第一缕阳光透过梅龙镇广场的玻璃窗, 斯江把所有文件重新理了一遍, 确认无误, 上紧了三天三夜的发条才松了下来,一口气把手边的半杯黑咖啡灌下, 匆匆走到孙家伟的办公桌前。毫不意外, 这位老大顶着灯泡大的眼泡睡得正熟, 嘴巴张着一翕一翕跟鱼似的, 轻微的鼾声很有节奏。斯江扬了扬眉,伸手敲了敲办公桌台面, 咳了一声。
孙家伟模模糊糊地睁开眼, 搓了把眼屎, 懒腰伸到一半和斯江打了个照面, 有点难为情地收回胳膊, 把缩上去的T恤拉下来挡住露出来的半截肚皮。
“忙完了?”
斯江把厚厚一叠文件夹递给他:“电视广告脚本完工了, Layout按你说的做了调整, 因为换了推荐的导演,香港那边的档期和报价凌晨一点半才出来, 我们这边的报价和日程表跟着相应做了调整。调整前和调整后的对比在头五页。老胡的分镜头图已经排在走廊地板上,你现在去看?”
“蒋文琦说七点来接你去吃早饭——”斯江视线淡淡掠过孙家伟办公桌上的相架, 阳光洒在他和台北女友的合影上,两个人笑得那么甜。听说他女友即将要来上海过圣诞, 听说他们的婚事即将提上日程,听说蒋文琦逼宫无果……办公室里从来不缺“听说”。斯江早已不再替孙家伟写情书,每每他要倾诉烦恼她便找借口走人。孙家伟委委屈屈抗议斯江过河拆桥升了职就不再当他是好朋友。斯江回一句“我不是垃圾桶”,噎得孙家伟直翻白眼。
斯江手指又敲了敲了办公桌,“我回趟家,下午再进公司。”
“不如一起去吃早饭?不吃白不吃,吃了不白吃。”孙家伟踢开办公椅跟着斯江往外走。
斯江扭头瞥了他一眼,孙家伟立刻伸手在嘴上比了个拉上拉链的手势。
走廊的地毯上铺满了一张张手绘分镜头图,胡强励手下的三个美术组小兵趴在尽头叠成了罗汉,正对着他们嘻嘻哈哈笑,这是孙家伟创造的独家庆祝Pose,虽然看了无数次,斯江还是忍俊不禁:“你们大力水手不压上,肉山不够高啊。”孙家伟扩了扩胸:“我来我来!”
他拔腿加速,落脚处还得错开一张张A3大小的图,十分狼狈绝不潇洒地抵达终点,夸张地喊了一声:“我压——!”
一阵惨叫和爆笑掺杂在一起。正准备回家休息的组员们纷纷出来看热闹。
斯江下了楼,奉贤路上已经排起了长队,都是到八楼来办美国签证的。斯江绕开长龙,和蒋文琦撞了个正着。
“一道去呀?饭总归要喫额。”蒋文琦热络地招呼。
斯江失笑,这两人这点上倒有夫妻相。
“谢谢,家里有事。”
“格么一道喫中饭?”
“约了人。”
“男朋友?”
“朋友。”
斯江笑着挥手,大步离开。
蒋文琦看着斯江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陈斯江什么都好,就是有点知识分子的假清高,只可惜了林凌,那么红的主持人,栽在她手里,至今连个名分也没,再想想自己,不免和林凌生出惺惺相惜之感。
***
斯江本想上了江宁路叫部差头,走了几步被晨风一吹朝阳一融,只觉得神清气爽,索性往陕西路走去,待拐上陕西北路,沿着黑色篱笆墙那一片来回走了两趟,才惊觉从小吃到大的糍毛团店没了。
怎么就没了呢?那么好吃的糍毛团不可能生意做不下去啊,她还记得景生第一回吃糍毛团,被里面的肉汁烫破了天花板,外婆让她举着手电筒,压着景生给他抹白糖。她当时还想这家伙牙口真好。景生还曾在那种时候调笑过她像糍毛团,软咚咚,白乎乎,咬一口鲜色宁,噻是汁水。她恼羞成怒咬了他一口:“烫色侬!”
又转了一圈,斯江终于忍不住到马路对面一家小卖部打听:“不好意思,请问卖糍毛团的店搬到啥地方去了?”
穿格子睡衣的中年老板看了斯江一眼:“拆忒了,没了。”
轻描淡写的一句,仿佛“没了”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斯江心里空落落的。是啊,拆忒了,没了。万春街也要拆了,如果景生回来,会不会也像她此刻一样……他总归能找到她的,她的中文机还一直缴着台费,包括他的,还有家里电话也不会变,小舅舅也说了,电话跟着人走。现在家里都不怎么再提起景生了,可她知道,大家都还牵记着他,怕他哪一天回来找不到他们。
工作给斯江充上的气,因为糍毛团店的消失也随之消失无踪。
斯江一路向西,铜仁路、北京路、常德路、新闸路,条条马路上都有消失不见的老店老房子,也有新店新房子。进了万春街,灰白色的墙面上一个个硕大无比的“拆”鲜红夺目,支弄里的烟纸店门口挂着黄哈哈的硬纸板,毛笔写的“动迁甩货亏清走人”很有眉飞色舞的劲道,纸板边上的小板凳上叠着一堆报纸。斯江停下脚,买了一份《申江服务导报》。
“又加班了?”熟悉的阿爷笑眯眯在饼干筒里挖零钱。
“嗯。”斯江笑着翻了翻彩页。
“交关辰光没看到斯南了,结婚了伐?”阿爷把票子撸平,仔细包起三个硬币来。
“还没,伊老忙额。”
斯江接过零钱,笑着说再会。
“让斯南快点结婚记得摆酒啊,阿拉噻要喫伊喜酒送红包哦,明年拆迁搬场了,碰勿着了,侬外婆要吃亏额,晓得伐?(我们要吃她喜酒送红包的,明年拆迁搬家了,碰不到了,你外婆要吃亏的,知道吗?)”
阿爷的声音越喊越响,斯江越走越快。
顾家的门没锁,家里没人。斯江楼上楼下看了一圈,外婆去买菜了,斯南这个礼拜也没回来,斯好去年按照顾西美的要求考进了外经贸大学国际贸易系,大部分时间住校,周末也很少回来,大家都有数他是不想再听姆妈啰嗦,只顾西美自己没数。
斯江洗好澡在亭子间里吹头发,楼下传来人声。
“陈斯江——?陈斯江?阿姐?”
斯江搁下吹风机,陈斯淇已经上了楼,也不进门,就这么靠在门框上盯着斯江看。
斯江又打开吹风机继续吹头发。
“昨天吾喊了侬三趟,侬做啥勿来?(昨天我喊了你三次,你干嘛不来?)”陈斯淇双手抱臂委屈地问,“就隔了一条马路而已,吴丽姿等了侬半天呢。”
斯江放下吹风机,淡淡地答:“我有要紧的工作。”
斯淇眼圈发红,声音低了下去:“阿姐,侬再帮帮吾呀,就格一趟,好勿啦?(你再帮帮我,就这一次,好吗?)”
斯江眼皮一跳,侧身看向她小腹,心头火直往上冲:“侬又有了?”
斯淇眼泪水吧嗒吧嗒往下掉,默默点了点头。
“上次就跟你说了,让他要么别做,要么戴套!”斯江霍地站了起来,“他不把你当回事,你自己也不把自己当回事?一而再再而三?你要不要命了?”
陈斯淇蹭进来,掩上门,泪眼婆娑地看着斯江,犹豫了会儿才咬着唇低下头:“伊港戴了套子勿适意额,吾有啥办法呢——”
斯江气笑了,手里的梳子咣咣咣敲在书桌上:“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你——!上一次医生就说了,你子宫内膜已经很薄了,不能再人工流产,你为什么不吃避孕药?”
斯淇喃喃道:“药有副作用的呀。”
斯江冷笑:“流产就没副作用?你叫周致远到万春街来,我倒要问个清楚,他什么意思!”
斯淇瑟缩了一下,嗫嚅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这个不是他的。”说完便捂着脸嘤嘤哭了起来。
斯江一怔:“那是谁的?”
斯淇边哭边摇头:“吾啊勿晓得——阿姐,侬救救吾呀。(我也不知道,阿姐,你救救我呀。)”
第四百八十章
世上哪有什么救世主。
陈斯淇要的不过还是请斯江找吴丽姿帮忙, 她要调休三天,加上做一休一本休三天,流产这件事就捱过去了。
斯江问了半天话, 两人始终不在一个频道上。陈斯淇坚称没人□□她也没人□□她,就是在周致远家里跟他一帮朋友白相, 喝多了酒上错了床。报警是不可能的, 生下来更不可能。
“你要是找周致远, 我就跳楼, 一尸两命。”
“你要是告诉阿娘,我也活不了, 我爸要知道我没结婚就有了, 一样会打死我。”
“就一句话的事, 求求阿姐了, 帮帮忙!再拖两个礼拜就四个月了,到时候只好小产, 我肯定要死掉的——”
一哭二闹三上吊, 陈斯淇熟能生巧, 到了九点半却不忘今朝还要上班, 抹干鼻涕眼泪咚咚咚下楼去。
斯江静坐了片刻, 胸口一团火怎么也熄不下来, 楼下顾阿婆回来了。
“咦, 出啥事体了?我刚刚碰着淇淇,伊哭过了?”顾阿婆摸了摸斯江的发尾, “头发还没干透,快点再吹吹干, 不然吹了风要感冒,早饭吃过了伐?看看你, 加班加得又瘦了一圈,对了,我买了鲜肉月饼、糖炒栗子——”
斯江猛地转身搂住外婆的腰:“外婆——”
顾阿婆被她吓了一跳,失笑道:“做啥啦?”
斯江闭上眼深呼吸了一下,笑着抬起头:“没啥。”
顾阿婆无奈地捏了捏外孙女的面孔:“马上三十岁了,还像个小囡一样,不要忘记你答应我的事啊,今年要好好谈个男朋友,早点结婚。趁着这两年我还有力气,你要是生了小囡,外婆还能帮你带上几年。最好嘛是快点拆迁,搬进新房子再结婚,嗳,你妈跟你阿娘说好了没?你不跟着她们搬啊,还住外婆这里。”
“嗯,不搬,我这辈子都赖在外婆家了。”斯江笑出声。
顾阿婆松了口气:“你阿娘前两天还来叨叨叨呢,好像谁不知道她老陈家要搬新房子了。真是,名头嘛老响的,什么静安新城,哪一块跟静安搭界了?鸟不拉屎的破地方,远到天角落头去了,别说七八十个平方米,七八百个平方米送给我都不要,稀奇勿色——”
“是是是,就是我们万春街顶顶好,我自己去跟阿娘说,”斯江笑着把外婆往门外推,“等南南和佑宁明年结婚,您老人家肯定很快就有重外孙好抱,求求外婆先管管我这个快饿死的外孙女好不好?我要吃四个鲜肉月饼,最好再有一碗桂花酒酿小圆子,我打个电话就上去吃。”
顾阿婆一巴掌轻轻拍在斯江手背上:“跟你说正经的你就总推南南出来挡枪,真是的。”
***
这次动迁没轮着顾家这一片,陈家却在其中。说是好事吧,一万块一个平方米的安置费并不算好。这十年,城中拆迁拆出百万富翁的传说比比皆是,但斯江一个也没遇到。去年上海市职工平均工资不过一万四千多,一年不吃不喝能买五个平方米。陈家算上阁楼统共只有十八个平方米,安置费满打满算也只够置换一套五六十平方米的新房。若只是陈阿娘一个人住自然是宽敞舒心的,奈何当下谁家不在房子和户口本上动脑筋?国家的钱,不弄白不弄。于是陈家的户口本上花样经十足,原本陈阿爷早就销了户,陈阿娘成了户主。陈东来考上大学,户口迁去同济再迁去油田不在其上,陈东方和陈东海当年为了单位分房把户口迁了出去,陈家三姊妹的户口更早就不在上头,最后一页是新疆返沪的陈斯南。现在却多出了托关系迁回来的陈东方一家四口和陈东海一家三口。这么一来,陈家人均居住面积只有三平方米出头,属于实打实的困难户,各种补贴和签约费加上去,换出两套七十多平方米静安新城的房子。
房子多了一套,麻烦却多出许多。陈阿娘坚持一碗水端平,她和老大家也就是斯江斯南斯好住一套,老二和老三两家合一套,是住还是卖随便他们。陈东方和陈东海哪里肯依,安置费能多出来全靠他们两家迁入的户口,理所当然房子应该他们一人一套。至于老娘,他们早商量好每家轮流住半年,毕竟老太太还能帮忙买汰烧,手里说不定还捏着不少小黄鱼。谁也没料到陈阿娘这次铁了心就是不松口,甚至跑去居委会问主任怎么立遗嘱,她要把静安新城的一套房子留给陈东来。陈东方和陈东海火冒三丈,一个不识字的老太太懂什么遗嘱不遗嘱?必定是斯江斯南两姊妹挑唆出的事。但斯江背后有顾北武两口子,斯南是个浑不吝,两个爷叔还真拿她们没辙,再加上左邻右里的劝说和居委的调解,闹了个把月后只好捏着鼻子认了这个分配方案。陈东海的一肚子火尽撒在陈斯淇身上,骂她跟着阿娘住了这么多年,一点用场都没,阿娘还是偏心斯江她们姐弟三个。斯淇顶了两句嘴,吃了好几记耳光,跑到顾家找斯江哭诉。
斯江从来没惦记过阿娘的房子票子金子,每个月还会给阿娘生活费,起初是两百,后来给到五百,再多阿娘坚决不肯收,眼泪水淌淌,念叨孙女才跟了她几年,给的钱比老二老阿三两个儿子加在一起还多。这些钱她一分也不舍得花,存着给斯江做压箱底的嫁妆,这点陈阿娘和顾阿婆倒是殊途同归,时不时就凑在一起想法子怎么把斯江从景生那棵树上救下来。
斯淇来找斯江哭诉不是一次两次了,每每不免委屈自怜和哀怨。她有什么办法呢,姆妈钱桂华出狱后一穷二白,找不到工作,零工她又看不上,时不时就去M商厦找她要钱,甚至还堵过周致远两回,让她颜面扫地。陈东海每个月发工资的第二天就来万春街直接把她包包翻个底朝天,能给她留个一两百块就算好的了,她要是敢给脸色他看,巴掌就劈头盖脸地揎上来,让她滚出陈家去找她姆妈过日脚。阿哥陈斯强自己勉强读了个夜校大专,却嫌弃她不如斯南名牌大学毕业还有好工作,结婚摆酒居然先去请斯南做伴娘。周致远待她就更琢磨不透了,说不好吧,名牌衣裳包包鞋子买起来从不吝啬,但是说好呢,钞票是一分洋钿都没的,连去KTV唱歌,他随手给K姐的小费都是一千两千,却从来想不起来她也缺钱。当然,她对着斯江怨爷娘阿哥,绝对不会怨周致远。
斯江是知道斯淇的处境的,也劝过她反抗。“怎么反抗?难道要我去死给他们看?”斯淇哭着反问,“我有什么办法呢?你说起来倒容易,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要是阿娘不疼外婆不爱,爷娘讨债鬼,舅舅不理,不是大学生,你怎么反抗?你跟我换了试试呢……”
但这些哭诉和眼泪水到底还是让斯江心软的,前两次都请吴丽姿帮了忙,流产的手术费也是斯江垫付的。事不过三,斯江吃完鲜肉月饼下了决心。她先打电话给林凌取消了午饭之约,再打电话给吴丽姿,两人约在南汇路近南京西路口新开的茶餐厅见面。
“陈小姐,侬真是难约哦,啊呀呀,侬哪能越来越好看了,啧啧!”吴丽姿还是那么咋咋呼呼,把斯江一顿猛夸后,就毫不见外地开始八卦:“阿拉明年就要搬去徐家汇了呀,改名叫F百货,就在恒隆广场里头,侬来白相,吾送侬VIP卡,企划部的人听说我约到你吃饭,啧啧啧,羡慕嫉妒死了,噻想来,一个都勿带!哈哈哈哈。”吴丽姿同往昔一般笑得花枝乱颤。
“高小姐每年还寄明信片给我的,趟趟都问你好,让侬去美国一定要去寻伊,伊住在长岛,岛浪厢噻是有钞票宁的大别野——喂,侬没忘记忒高小姐伐?”吴丽姿瞪圆了眼,指了指斯江面前新上来的饮料,“迭是啥么子?”
“咸柠七,”斯江笑着点头,“高小姐我当然记得,请代吾谢谢伊牵记。”
“侬还住勒万春街?要动迁了伐?”吴丽姿举起冻鸳鸯,“听你堂妹说拆迁说了大半年了。”
斯江:“快了,阿奶屋里是第一批,明年动迁,外婆屋里大概要第二批或者第三批了。”她管不住陈斯淇的嘴巴,也从来没想过要管。
“你家这个堂妹哦,我真᭙ꪶ 是看不懂她,”吴丽姿挑了挑眉,“你说她穿的是Gucci,背的是香奈儿,男朋友开的是宝马,兜马路是去锦江迪生美美百货,为啥还要做这份月薪一千八百块的营业员工作?”
“小姑娘没正经工作,家里不放心的。”斯江轻叹了口气。
吴丽姿哈哈笑,听斯江开口请她帮忙给陈斯淇调休,眼珠一转便心知肚明,又好气又好笑:“你这个阿妹哦,脑子勿清爽额,又要去打胎?男人叫她打掉她就打掉?戆度!养下来呀,他还能不认?告伊!叫伊付钞票,这是第三胎了伐?下趟万一怀不上了,吃苦的还不是她自己。她爷娘也不管,反倒叫你这个隔房阿姐操心,毛病哦。你也是,再有下次,不要理她了,广东人有句话叫什么?不要揽屎上身。她这是赖上你了。”吴丽姿只替斯江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