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晚了,主子要去找谁?”婉儿面上有些疑惑,“如今这个时辰,宫里早禁夜了,若是出去乱逛被内卫发现了,那可是要挨板子的。”
方啼霜何尝不知道她所说的,可他由猫变成人还需要机缘,并不是他说变就能变的了的……万一过了这回,他便一辈子都只能是只猫儿了呢?
而且距上次变成人的时辰来看,他很可能并不能将这个人形维持得太久。
方啼霜心里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让曹四郎知道,他的小弟霜儿还活着,他甚至做梦都希望亲人们能知晓这件事,然后……就不要再为了他的事而难过了。
可他不知道该怎么向婉儿解释,于是只含糊其辞道:“那是个很重要的人,我现在非见不可。”
“可这毕竟是这宫里头的规矩,”婉儿面露担忧之色,“奴婢位卑言轻,在这里也说不上什么话,而且奴婢也才刚来这大明宫,只知道那些内卫们大概每隔一个时辰便会从咱们猫舍前头过一次。”
方啼霜连忙问她:“才刚他们过去了没有?”
婉儿迷茫地摇了摇头:“不清楚,奴婢也才刚醒不久,心里挂念着您这儿,这才绕过来看看……”
她大概是还不习惯那小猫儿忽然大变活人的事实,所以对待方啼霜的态度无端变得恭谨了许多。
说实话,就算是瞧过了他的耳朵与尾巴,她也很难将眼前这个小童与双儿关联起来。
方啼霜透过门缝看了看屋外,院中地面上的薄雪反射着皎洁的月光,外头反而瞧起来要比屋内明亮许多。
“我得走了。”方啼霜沉声道,他这句话说的活像是要壮士断腕一般,可语气仍然稚幼,给人一种很不靠谱的感觉。
“主子非得现在去吗?”婉儿拉了拉他袖口,一脸担忧道,“其实等天明了再去也不迟,奴婢到时再让泽欢把腰牌借您一用,也总比大半夜的以身涉险强。”
方啼霜心里虽然已经害怕得不行了,但他还是鼓起勇气打开屋门:“等天明就太迟了。”
婉儿拗不过他,于是只好松了松手,轻声道:“那您小心些,见到那些巡逻的内卫一定要远远避开,他们的眼睛都可尖了……”
方啼霜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猫舍之外空无一人,方啼霜缩着脑袋,自以为很隐蔽地没入了夜色之中。
空气中还带着雪的气息,靴子踩过地面会发出沙沙的细微声响,方啼霜好一阵没直立行走了,他发现变成人之后的视角要比猫儿辽阔上许多。
但这大明宫里高墙林立,方啼霜一抬头,还是觉得自己特别渺小。
正当他以为一切顺利,将要接近大明宫偏门的时候,忽然便从檐瓦上飞下来两个人,一堵墙般挡在他面前。
“什么人?禁夜之后宫内禁止宫人随意走动,你……”
一直低着脑袋的方啼霜忽然转身就跑,那两人旋即便快步追上:“站住!”
这两人皆是身长八尺的成年男子,而方啼霜身高不过才刚及两人腰腹处,就算是铆足了劲往前跑,也完全跑不过这两位武功高强的内卫。
不过须臾之间,这两名千牛卫便一人押住了方啼霜的一边臂膀,他们的气力太大,年幼的方啼霜毫无反抗能力,忍不住叫唤道:“疼……”
两人并没有因为这小宦官看起来年幼,便手下留情。
内卫手上劲力未松,肃声呵问:“你是在何处当守的内官?若是为主子办事,可有出入凭证?”
另一人低眸看向他腰间,皱眉道:“你腰牌呢?”
方啼霜答不上来,于是只好继续装聋作哑。
押着他的两名千牛卫对视了一眼,原本这事简单得很,只需查清此人是否是大明宫内今日当值的宦官,再依犯事轻重,将人送去刑司领十板子或是罚俸几月。
可这小宦官身上连块宫牌也无,问他话也默不作声,人又看着面生……
这押着方啼霜的其中一名千牛卫便是那晚皇帝遇刺后,将双儿送回猫舍的那位中郎将——他在御前的时日不短,侍奉御前的宫人他几乎都能认得脸,可他却怎么也想不起自己有在大明宫里看见过这号人物。
内卫心下起了疑,觉得这小宦官的身份恐怕不简单,他略一偏头,对同伴说:“先将此人扣下,你忙去禀明圣人身边的戚公公,请圣人一个示下。”
方啼霜心里乱糟糟的,战战兢兢地对身后扣押着他的千牛卫道:“我没坏心肠,我是好人……”
身后的中郎将没理会他。
“我真是好人,”方啼霜还在试图挣扎,他哀声道,“你别让人告诉圣人行吗?”
中郎将铁面无私,但听着他稚嫩的声线与幼稚的言语,手中那纤细的胳膊像是一拽便能扯断,心里更加捉摸不透了。
这孩子要是心怀不轨的刺客……恐怕连裴野的一根头发丝也碰不着。
难道是被人特意送进宫来混淆视线,骗他们这些人放松警惕的?
还没等这内卫想明白,那前去禀明戚掌事的同僚便回来了,进门便开口道:“圣人让咱们把人带过去,他亲自来审问。”
在扣押方啼霜前去主殿的路上,方才那内卫面上有些疑色,他低声对身侧的同僚道:“圣人听说被捉的是个小宦官后,还问了我几句话。”
“什么话?”
“圣人问这小宦官模样如何、身量几何……总之是有些古怪。”
另一千牛卫听完一愣,悄悄瞧了瞧这小宦官藏在宽大衣领里的小脸,只是浮光掠影地看上一眼,那秀润天成的小巧五官、顾盼灵动的眼眸便不自觉地烙在了他的心上。
那双眼里含着的胆怯与茫然,让人无端生出了几分怜悯的心思。
“圣人的心思,”他沉声提醒,也是自省,“不是你我能私自揣测的。”
另一人略一颔首,也不再出声了。
两人沉默肃然地将方啼霜押入正堂,直至将人带到皇帝案前不远处,才把人按着跪下了。
裴野手上朱批未停,并没有要赏眼往下望的意思,而堂下的方啼霜则低眉敛目,心里早已慌作了一团。
他觉得自己可能会死,但他还并不是很清楚“死”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
阿爷一下就死了,只闻丧音,不见尸骸,阿娘和他都伤心极了;阿娘则是病死的,死前一直在吃药,用了很长时间和他告别,然后还是一下就死掉了,他也很伤心。
每每想到他们,方啼霜都会哭,所以他觉得,人死了就意味着再也见不到了,意味着疼痛与伤心。
可剩下的亲人们都已经为他的死伤心过一次了,现在他如果再死一回,还会有人为他伤心吗?
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堂上的裴野终于停下了笔,冷目望下去,在瞧见堂下之人后,他却是一楞。
但那种怔楞只在他脸上停留了半刻,几乎是转瞬即逝,很让人疑心那只是自己的错觉。
方啼霜身边侍立着的千牛卫躬身开口:“禀陛下,便是此人夜半三更鬼鬼祟祟地在大明宫中乱走,问话不答应,腰间也未坠宫牌,很是可疑。”
“抬起头来。”裴野冷声道。
骤然听见他的声音,方啼霜心里猛地一紧,那种被猛禽死死盯住的不适感又浮上来了,他咬了咬牙,然后怯懦地抬起了头。
他只抬了头,却并未抬眼,但那张脸太过出众,裴野又记性太好,连他眼头旁有一颗小痣都记得清清楚楚。
地上这人毋庸置疑,正是那日他在芙蓉园中碰见的那位“小宦官”,此人的出现,让他十分好奇。
他是这皇城的主人,也是这天下的主子,可哪怕他能生杀予夺、只手遮天,却也查不到这人的身份底细。
这着实……让人有些意外。
裴野默了半晌,才终于开口道:“误会一场,他是孤的人,想来是他年纪小不知事,夜里贪玩想出去逛逛——你说是吗,小奴?”
方啼霜的眼睫颤了颤,心里闪过了几分迷茫,但他实在很不想死,于是便顺着他的话,胆怯地点了点头。
内卫隶属于皇帝,只听裴野一人的话,当然是他说什么便是什么,即便心有疑虑,也不会开口过问,他们只听命令,不问因果。
“是卑职冒犯了,”那两名内卫立刻摆出了一副谢罪的姿态,“请陛下降罪。”
“无妨,你们也只是秉公行事,”裴野淡淡道,“要怪只能怪这小奴粗心大意,不知轻重,怨不得你们。”
他顿了顿,又道:“今夜辛苦二位了,先退下吧。”
裴野不爱笑,瞧人的目光也总是淡淡的,让人总有些疑心他没有七情六欲似的,但只要他多说几句话,多给一些目光,那一人、或是那一群人,必然会感激涕零,受宠若惊。
那两名内卫也皆是如此,但感念之余,那中郎将还是不太放心,他小心翼翼地说:“陛下,卑职还有一事……”
“说。”
“依照规矩,即便此人有您作保,但犯了夜禁是真,年前又逢陛下遇刺一事,所以此人按例是要搜一搜身的,方才卑职在等圣人示下,不敢妄自决断,圣人……”
“嗯,”裴野面色未变,“规矩不能作废。”
跪在地上的方啼霜一听要搜身,吓得简直要魂飞魄散了,要是一搜身,那他异于常人的猫耳朵和尾巴不就要暴露了吗?
他可不想被人当做是妖怪关起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