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年出院,到学校的时候正是第一节课的课间。

    刚落座,立刻乌泱泱围上一群同学,你一言我一语嘘寒问暖,那叫一个热闹,导致出去了一趟的周砚辞都没法坐回自己的位置。

    大群人围着祁年喋喋不休,他的目光偏偏落在一语未发沉默的少年身上,若有所思。

    等到上课铃响,周砚辞才重新坐回来,一如既往,从整齐的抽屉里拿出数学课本。

    数学。

    阎罗王的课。

    祁年揉了揉突然发紧的后颈皮肤,偏头看着同桌的侧脸欲言又止。

    有一道来自讲台上的视线正落在他身上,强烈得叫人无法忽视。

    祁年抬眸看向讲台,和严峥嵘对了一刹的视线,后者难得没鸡蛋里挑骨头找到机会就训他,称得上僵硬地转开了头。

    “咳,现在开始上课……”

    课后,祁年被神色肃穆的严峥嵘叫去办公室。

    办公室里没别人,严峥嵘带上门,开门见山。

    “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砚辞刚考上一中不久,他成绩好,参加的活动也多,他自己争气,但也遭人嫉妒。渐渐的,有人说他在学校有关系、有后台,说他侵占别人资源,同学也明里暗里挤对他……”

    “为了避嫌,从你们入学开始,我就一直是普通七班的班主任。他在实验班待得不顺心,这才转过来的。”

    祁年听得缓缓皱起眉头。

    严峥嵘很快为这段话画上句号:“所以我想拜托你,别把他是我儿子的事说出去。”

    祁年双目圆睁:“……”

    果然,他胃痛难忍在车里听到的声音,不是做梦啊。

    严峥嵘低着头,轻声喃喃自语:“哎,要不是他强烈要求,我也不会让他来七班……”

    祁年没太听清:“嗯?”

    严峥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想了片刻,转而说起另一件事:“没想到你和砚辞关系这么好。我有件事想问你,你别告诉他……”

    先做了漫长的铺垫。

    “你知不知道,他喜欢的人是谁?”

    “啊?”

    祁年本就怔忪的神情更添了两分呆滞。

    “你们关系好,你就没发现什么吗?”

    祁年努着嘴想了想,恍然,黑宝石般明亮的眼睛扑闪扑闪:“嘿,我还真知道。”

    但祁年是很仗义的,头可断,塑料哥们也不能出卖。

    严峥嵘好奇地抓心挠肝,就差握住他的手了,他却往后挪了半步,含糊其辞:“我就知道个大概。你懂嘛,以他的性格,这种事也不会往外说啊……”

    “我猜,他喜欢的人肯定也很优秀,不比他差。所以他蝉联第一也不敢懈怠学习,还会抽空去锻炼身体……好的感情都是能激励人向上的,不能一概而论,您就别太担心了。”

    严峥嵘眉心紧蹙,久久不语。

    祁年察觉到一丝不妙的味道,悻悻闭上嘴。

    严峥嵘先拜托他保守秘密,害得他都差点忘了这位是让人敬而远之的阎罗王了。

    ——不比他差。

    严峥嵘打听了半天情况,结果祁年这话一出,本就难以锁定的嫌疑人范围愈发模糊不清。

    “那……我就先走了?”祁年悄摸开溜,直接把沉默当成许可。

    “等等。”严峥嵘冷不防开口,在身后叫住他。

    祁年不情不愿地走回去,却见严峥嵘从抽屉里拿出一盒薄荷糖,板着脸缓缓伸出手。

    “这个给你。”

    微凉的金属小盒落入祁年掌心。

    祁年愣了一下,笑逐颜开:“谢谢阎……谢谢罗老师!”

    ?

    什么罗老师?

    *

    医院奶茶事件过后。

    早餐,不再带了。

    闲聊,不再有了。

    补习……也不需要了。

    祁年不会掩饰情绪,以前是排斥与厌烦,现在则是逃避和躲闪。

    高高支起手臂挡在课桌的三八线,竖起铜墙铁壁隔开同桌,除了拿笔写字绝对不放下来。

    准备做笔记。他深吸一口气放下胳膊,刚拿起笔。

    面前多了一张小纸条。

    字体清扬飘逸,笔锋遒劲有力。

    写出来的字却相当有流氓无赖的意思,难以想象是出自学神之笔。

    ——放学别走。

    哈哈。祁年在心里大笑。

    写在小纸条上的命令没用!

    经历过跟踪被抓潜入偷牌反把自己送进医院两大社死事件之后,祁年打算迎难而退,放弃国王牌。

    他留下了太多蛛丝马迹,以周砚辞的聪明才智,很容易将这些线索串联起来。

    放弃才是上上策。

    周五放学欢天喜地的氛围中,祁年正准备开溜。

    国王的命令没起效,却有国王本人过来将他捉住,先告知他严峥嵘的去向:“他们今晚有聚餐,已经走了。”

    祁年仍旧目光躲闪。

    周砚辞看了他一眼又一眼,再抿了抿唇,这才开口:“因为你不喜欢严峥嵘,所以现在也要和我保持距离了?”

    “嗯,这倒不是……”祁年抓抓头发,放弃国王牌的事他又不能说,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周砚辞暂时绕过这个问题,又问:“那,你以前为什么讨厌我?”

    “……”

    祁年表情僵住。

    看吧,他说什么。

    周砚辞果然早就知道他讨厌他,而感情都是相互的。

    两人穿过林荫道,相对无言,一路来到无人的紫藤花架。

    祁年一屁股在砖红的木椅上坐下,脸上是斑驳的树影,他踩了几下无辜的小碎石子坪,闷闷地哼哼几声:“你打小报告,我最讨厌打小报告的人了。”

    周砚辞却是不解:“什么?”

    祁年抬头,瞳孔聚焦,愤慨渐渐转为茫然。

    “嗯?”他歪了下头,似有所觉,“……嗯!?”

    周砚辞在他身边坐下,也回了声:“嗯?”

    “我一直以为是你向阎罗王打的小报告,导致‘狗洞’被封。”祁年迟疑问,“……难道不是?”

    “我每天早早出门,但因为绕道去等你,踩点才能到教室。”周砚辞说,“那天他偷偷跟着我,才发现了‘狗洞’。”

    周砚辞的话里包含了太多的信息。

    祁年却只抓住自己最关心的一件事:不是周砚辞故意打的小报告。

    “唔……”

    意识到自己似乎完全不占理,祁年垂下头,拨着自己的手指不吭声了。

    “那是我误会了。我以前对你态度不好,你不喜欢我也很正常……”

    知错倒是能立刻认错。

    但某个地方,永远缺了根筋。

    这是个好机会,祁年下定决心,决定从源头解决这件事。

    国王牌之所以只对他一个人有效,深层次的原因就是周砚辞讨厌他。这段时间的努力下来,两人的关系缓和了不少,可惜仍不足以彻底扭转周砚辞对他的印象。

    “周砚辞……”

    被叫到的人喉结吞咽了下:“嗯?”

    秋日傍晚的夕阳如同融化的黄金,暖融融、金灿灿地铺在少年的半边脸上,轮廓线条清晰,桃花眼呈现出通透的琥珀色泽。

    “如果呢,如果以后你对我还有什么不满,你能不能直接告诉我?我不会生气的。或者你告诉肉丝和老叶也行,让他们转述。我知错就改,我保证。”

    祁年深吸一口气,都不敢看身边的人了,瓷白的手指紧张地蜷着。

    声线放得很轻,音色清澈又润朗,响在余晖里,有种果冻般的质感。

    “……你别讨厌我。好不好。”

    “补习的事我很感谢你,你这个学期的早餐我全包了。以后当不成哥们也没关系,就当普通朋友……也不用,咱们就维持住良好的同桌关系,一直到毕业?”

    这样总行了吧!让一切就此结束!

    他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怎么能有人,用亮晶晶的眼睛勾着人,用告白一般的诚恳,说出这种划分界限的话。

    周砚辞默然,神色不明:“我讨厌你?”

    “嗯。”祁年用力一点头,“反正……你对我和对肉丝他们不太一样。难道不是吗?”

    “嗯,我对你的感觉,的确和对他们不一样。”周砚辞微妙地顿了下,“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难怪!

    祁年听人说话只取表面意思。

    “周砚辞!你我知道你人不坏,你公平公正遵纪守法尊敬师长爱护同学……你就不能一视同仁吗?”

    得,好人卡发下来了。

    明明,祁年对待那些态度不明的女生的示好,从来不会直言拒绝。非但不困扰,还笑得阳光明媚。

    祁年眼巴巴等待回答,明亮的桃花眼一眨不眨。

    天生上翘的嘴角居然也撇了下来,无端让人觉得,要是一句话没说好,他可能就要哭了。

    “一视同仁……”周砚辞垂下黑漆漆的眸子,喃喃自语。

    “你,你就把我当成去油般的肉丝,阳光健康版的老叶……”祁年心焦难耐,主动为他出谋划策,“总之,你别讨厌我就好了。”

    周砚辞默了默。

    总觉得,其中有什么就连他也想不明白的误解。

    祁年的脑回路清奇难懂。也或许是,他无法从绝对理智的视角去看待他。

    但,祁年说让他别讨厌他。

    周砚辞定了定神:“把你当成他们?”

    祁年用力点头:“嗯嗯。好哥们不分彼此嘛,我们三个就是一体的。”

    周砚辞就静静注视着他。

    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氛悄然弥漫。

    祁年喉结滑了滑,像是被烫了下,眼神飘开。

    余光里探来一只骨感修长的手。

    脸颊一紧。

    周砚辞两指合拢,终于捏到了梦寐以求的脸颊肉。

    ……好软。

    良久他收回手,指腹在袖口里互相摩擦着,一下再一下,无穷回味。

    “嗯……”

    他勾了勾唇,意识到的瞬间便想压下去。

    可惜被祁年盯得彻底破功,反倒自喉间溢出一声笑。

    “如果你再变丑一点,应该……也不太行。”

    ?

    祁年愣到无以复加。

    周砚辞的行为和话语都令他捉摸不定,满头雾水。

    好半天。

    脸颊姗姗来迟发起烫,热度自被捏过的那一块扩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