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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受伤

    ——你现在可以想想了。

    午休时在学校小花园里写生物作业的夏仪, 脑子里无端飘过聂清舟的这句话。

    她抬起头望着面前高大的教学楼,知行楼午休时总是很吵闹,像是装满了一笼蛐蛐儿的竹笼子。黑色签字笔的笔帽被她打开, 又关上, 打开,又关上。

    伴随着这个节奏,她的脑子里又开始响起旋律, 由微弱逐渐清晰, 像是一群盘旋在她脑海里歌唱的海鸥。

    海鸥这个奇怪的比喻来自于聂清舟。

    他说或许她的脑子里生活着一群海鸥,它们吃饱喝足就在岸边晒太阳,等到开心的时候就飞起来盘旋歌唱。她不能阻止它们歌唱。

    它们不受她控制,她无法拒绝,近乎本能。

    她的笔又开始自然而然地在草稿纸上画下一串串数字,通常有谱线的时候她会画音符,没有的时候就是简谱。

    她要想什么呢,音乐这件事对于她来说几乎是不需要“想”的。自然而然地发生, 自然而然地记录, 她从来没有想过要让谁听见。

    “张宇坤!闭嘴!”

    熟悉的声音伴随不熟悉的怒气传来, 夏仪脑子里的海鸥飞走,手里的黑笔停止运动。

    最近在学校里, 好像总是遇到聂清舟。

    她站起身来绕过旁边的自动售货机,果然在不远处的树林掩映间看见了聂清舟, 他身边还站着脸熟的张宇坤、赖宁。

    今天他们面前还站着一个男生, 个子很矮也很胖, 像一只白色的皮球。此时这个白色的皮球因为愤怒脸涨得通红, 指着张宇坤说:“你……你敢骂我妈!”

    “就骂你了, 你小子故意整我们, 就是找打!”赖宁撸袖子就要动手,聂清舟拉着他的胳膊使劲儿把他往回拽。

    赖宁和张宇坤的校服前面有一大片污渍,地上倒着两个瓶装可乐。夏仪的目光在这几个人之间来回看了一圈,大概能猜到发生了什么。

    张宇坤被聂清舟按着,嘴里还嚷道:“骂你怎么了!跟谁没见过你妈似的,死肥猪,一家子死肥猪,攒这么多膘就等着上秤卖钱呢吧!”

    那白胖的男生表情瞬间扭曲了,咬牙咬得脸上的肉也跟着颤抖。

    聂清舟冷着脸,他一把捂住张宇坤的嘴,一个横身插到张宇坤和赖宁面前,隔绝了他们和对方的视线,用力把他们往回推:“少说……”

    就在这个刹那,风云突变。

    他身后的白胖男生突然爆发出一声短促的叫声。聂清舟的眼睛瞬间睁大,脸色刷得一下苍白,刚刚还在用力拦人的胳膊卸了力气。

    他踉跄两步,像一只坠落的鸟一样向前倒去,“砰”得一声砸在张宇坤和赖宁的肩膀上。

    随着他的身体倾倒,夏仪看见站在他身后的那个白胖男生。男生一脸惊恐和不知所措,手里拿着一把染血的水果刀,血从刀刃流到手里。

    “哐当”

    水果刀掉在地上,男生整个人也瘫倒在地。

    那一瞬间夏仪的思维停滞,身体被冻在原地,好像突然无法理解这个画面的含义。她看见张宇坤和赖宁面色苍白,前者张大了嘴巴,似乎就要尖叫。

    ——然后一只更加苍白的手伸出来,紧紧捂住他的嘴。

    聂清舟抬起头,死死皱着眉,有气无力地说:“别……别叫。”

    后背猝不及防地剧痛发凉,校服继而变得湿黏时,聂清舟的脑子里蓦然蹦出多年后夏仪的那句话——他很容易受伤。

    又来了,又来了。它猝不及防地再一次应验了。

    这是总结还是预言还是诅咒?

    他吃力地撑着赖宁的肩膀转过身去,看着瘫在地上六神无主,跟个受害者似的吴思远,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现在怕成这样,刚刚想什么呢!你还敢带刀子来学校?会出人命的知道吗!年纪轻轻的你想坐牢?”聂清舟怒骂道。

    吴思远被聂清舟骂得脸色青白,身体直打颤,勇气一瞬间爆发之后泄了个干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聂清舟后背的校服迅速洇红了一大片,血迹仍然不断地扩散,在白色的底色上更加明显。张宇坤一时间都不敢碰他,只能颤颤地喊道:“舟哥……舟哥……”

    声音都带了哭腔。

    这时一双手扶住聂清舟的胳膊,张宇坤一抬头就看见了夏仪。她如平时一般冷静,干脆利落地拉下校服拉链,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披在聂清舟背上,遮去了刺眼的鲜红。

    “快去医务室。”夏仪说道。

    张宇坤眼含热泪,说道:“嫂子!”

    “……”

    夏仪差点松手,聂清舟眼疾手快地扶住夏仪的肩膀,他一边疼得直吸气,一边恨恨地对张宇坤道:“你别说话了!”

    这里是个僻静角落,平时没有什么人来,又有树林遮挡,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只有现在在场的几个人看见。但是刚刚吴思远的叫喊声已经惊动了人,聂清舟看见远处有人向这边探出头来。

    他微微俯下身,快速地对吴思远说:“刀是你带来削水果用的。刚刚你在削水果,我失足跌倒撞到你身上,把你连刀一起撞到在地上,后背被刀划伤,你记住了吗?”

    赖宁愣了愣,他喊道:“舟哥你干嘛……”

    聂清舟的目光冷冷地扫过来,他说:“这件事就是这么发生的,没有别的版本。知道吗?”

    张宇坤和赖宁在他严厉的目光下,终究是点了点头。聂清舟转而看向吴思远,说:“还想上学的话就把我的话记好了,一个字都不要错。”

    他说完这句话就卸了力气,夏仪适时扶稳了他。聂清舟面色苍白,低声对她说:“你别搅到这些事情里来,回去上课吧。有张宇坤和赖宁就行了。”

    说着他伸手就要把夏仪的外套揭下来,夏仪按住了他的手:“已经染上血了。”

    顿了顿,她说:“我送你去医务室。”

    聂清舟看了她一会儿,叹道:“好吧,送完我你就赶快回去啊。”

    说罢他转过头对张宇坤说:“你帮我跟老师请个假,就按我刚刚说的那个版本来。”

    “赖宁,一起去医务室。”

    当十三班班主任李老师火急火燎地赶到医务室时,聂清舟正趴在床上,年轻的校医姑娘拿着医用酒精给他清理伤口。聂清舟的手攥着床单,因为太过用力手臂上青筋毕露。

    “不行不行,伤口太深了,要送医院缝针。”校医着急地抬头看向李老师。

    张宇坤把这件事告诉李老师时,张自华正好也在办公室里,今天下午他只有最后一节有课,立刻跟着老李一起赶到了医务室。他一看这状况就皱起了眉头。

    李老师连忙掏出手机:“聂清舟,你家长电话号码给我。”

    “我爸妈都在省城打工呢,我姑姑这两天赛课,他们都赶不过来。李老师,没什么事儿就别打扰他们了吧。”聂清舟转过头来,他面色苍白额头上都是汗,语气却轻松。

    “什么叫没什么事!你听听校医怎么说的,走走走,我送你去医院。”李老师转头对被他揪过来的吴思远怒道:“带这么危险的刀具到学校,你怎么想的?吃吃吃,就知道吃,吃成什么了还吃!”

    聂清舟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他和魂不守舍的吴思远对上目光,后者立刻吓得移开目光。聂清舟说道:“李老师,吴思远也不是故意的,我看他吓坏了,先让他回去吧。”

    李老师一摆手:“去去去,都先回去上课,吴思远,赖宁,还有……夏仪,你怎么在这里?”

    他才注意到坐在一边,低头看着校医给聂清舟清理伤口的夏仪。夏仪抬起头来,她没穿校服,只穿着一件棕色毛衣,淡淡地说:“正好路过。”

    “她路过帮忙的,校服给弄脏了。”聂清舟替她解释道。

    李老师捏捏太阳穴:“先都回去上课吧,这里交给老师处理。老张啊,你得帮我一把。”

    刚刚所有人的反应张自华都尽收眼底,此时他探究地看了一眼聂清舟和吴思远,说道:“没问题。”

    把这帮学生都打发走后,李老师和张自华就架起聂清舟,打的把他送到了离学校最近的医院。几个小时的手忙脚乱跑上跑下,张自华再见到聂清舟的时候,他就已经缝好针缠好绷带,披着一件衣服坐在了床上。医院里的暖气开得很早也足,聂清舟□□上身只披一件衣服也不觉得冷,看见张自华走进来的时候,他甚至还笑了一下。

    旁边的护士不满道:“还笑啊?再深一点你就有危险了知道不,你怎么三天两头受伤来缝针?”

    “他之前也来过?”张自华问道。

    护士扭过脸,诧异道:“你是?”

    “我是他的老师,送他来的。”

    “噢噢,他两个月前也伤过肩膀。这次你看看,除了后背的刀伤,还有那么多跌打淤伤,可得好好管管他。”护士边说边拿着一堆药水瓶走了出去。

    张自华的目光转到聂清舟身上,聂清舟立刻拉了拉披着的衣服,盖住身上的淤青。

    “怎么回事啊?”

    聂清舟笑笑:“您不是知道我的,就是打架呗。”

    “打架?你这次挨了吴思远的刀子,怎么没打他?”

    “他又不是故意的,而且我伤成这样,也没法打他啊。”

    聂清舟说得轻松,避重就轻。张自华冷笑一声,坐在他床边:“别忙着往自己身上泼脏水了。你那些话骗骗老李也就算了,可骗不了我。老李在打电话一时半会儿过不来,现在就我们两个人,你跟我说实话,怎么回事儿?”

    聂清舟的笑意沉下去,他慢慢地说:“我已经说了,就是意外。老师你让我说什么?”

    “不是吴思远故意伤你?”

    “他哪里有这胆子。”

    “兔子急了也咬人,胆小的人胆大起来才吓人。”

    张自华微微和聂清舟拉远了一点距离,上下打量着眼前面色苍白的年轻人,说道:“你才多大的孩子啊,还想一个人把事情全扛下来?每个人都要为自己做的事情负责,今天你是幸运的,我说句不好听的,你要是真的伤残了怎么办?”

    聂清舟沉默了片刻,轻笑一声:“学校真的想负责,也就不会放纵这些事情发生了。事情闹大对谁都不好。”

    张自华敏感地捕捉到他话里的指向性,说道:“你说学校放纵?学校怎么放纵了,今天你就把想说的话都说出来,我来听听。”

    聂清舟似乎不太想说,架不住张自华一直追问,他迟疑着开口:“我只是觉得,学校对孤立和欺凌的行为视而不见,只要不惹出事,就当不存在。对我是这样,对吴思远是这样,还有今天老师你看见的夏仪,你们对她也是这样。谁都知道有问题,不好解决所以也不想着解决,只想着粉饰太平,等着越来越重的课业压到我们身上,把这些问题都压过去。”

    顿了顿,聂清舟望着张自华,认真地说:“但是这三年的遭遇和形成的个性,会塑造人的一生。人的一生远远不止学习和考试,有太多比高考更重要的东西。你们比我们更年长,更有经验,不能对会造成我们一生不幸的东西视而不见。这才是教育的意义吧。”

    说完,他又补上一句:“是我个人的见解。”

    这个孩子说话滴水不漏,观点犀利但是态度和语气都非常委婉,不看年龄,倒像是个在社会里磋磨过的人。张自华深深地看着聂清舟,仿佛要透过这个年轻的,清亮的眼睛看见背后的灵魂。

    末了他笑了一声,拍拍聂清舟的肩膀,把聂清舟拍得龇牙咧嘴喊疼。

    “行啊你啊,这话真不像是十六岁的人能说出来的,说你二十六岁我也信。”

    聂清舟不置可否地笑笑。

    张自华收敛了神色,说道:“但隐瞒并不是好的解决办法,你说学校漠视欺凌,你隐瞒了难道能改善这种情况吗?没出事,这套逻辑还会继续运转下去。”

    “但这种改善不能用别人的人生做代价。”聂清舟立刻反驳。

    “你只管说实话,我可以向你保证,没有人的人生会因此受影响。”

    聂清舟盯着张自华,他坐在病床上抓着外衣衣襟,似乎在思考。张自华心想这孩子警惕性还挺强,他说道:“是不是张宇坤和赖宁欺负吴思远,吴思远报复结果伤了你?”

    “我刚开学的时候也欺负过他。”聂清舟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

    他这样一说,张自华就明白了。

    “得了,你别往自己身上揽了。你的脾气涵养我还不知道,闻钟都比不上你。张宇坤和赖宁都被你带得老实了不少。”张自华站起来,他说:“我会和李老师商量一下,好好处理这件事的。”

    聂清舟直起身来抓住张自华:“老师,你答应我的,没人会被处分受影响。”

    张自华笑起来,他再次拍拍聂清舟的肩膀,这次用力小了点:“你放一百个心。也奇了怪了,你受伤不疼吗,这么担心吴思远?还有张宇坤和赖宁,你真的喜欢跟他们混在一块?”

    聂清舟放下手,他艰难地把外套穿上,神情疲倦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

    “我又不是铁打的,当然疼了。我们都是普通人,缺点和优点都一大堆。我只是觉得,在这个年纪总会犯错的,大家还有变得更好的机会。”

    他不想让他们失去这个机会。

    他比他们更年长,更有经验。

    所以不能对会造成他们一生不幸的东西视而不见。

    第22章 、学习

    晚上聂英红果不其然对聂清舟进行了电话轰炸, 聂清舟早已习惯聂英红的火爆脾气,一边耐心地听一边应着。聂英红说她暂时回不来,已经拜托了楼下的夏奶奶, 这几天帮忙照顾他。

    聂清舟诧异道:“你什么时候有夏奶奶电话的?”

    “上次来存的, 俗话说的好,远亲不如近邻啊。我下次来给夏奶奶买点礼物,再包几个红包感谢她。”

    聂清舟想, 他姑姑一出手他就不欠夏奶奶钱了, 那夏仪就不再是他的债主,他再请夏仪吃什么东西她还吃吗?

    想到这里他有点惆怅,居然希望这债务能延期。

    此时门铃欢快地响了起来。聂清舟结束了和姑姑的通话,僵直着背移动到门前打开门。

    门外灯光下站着一高一矮俩穿着常川一中校服的男生,不是张宇坤和赖宁是谁?

    聂清舟诧异道:“你们怎么不上晚自习?”

    “舟哥!你都送医院缝针了,我们肯定要来看你啊,还上什么晚自习!”张宇坤哭丧着脸说道。

    赖宁忙不迭地点头。

    聂清舟只觉得血压飙升:“你俩翘晚自习,没请假是吧?”

    这下张宇坤没了声音, 门外两个人面面相觑, 活像高低两根树杆子。

    聂清舟想, 赖宁说对了,他真是来当妈的。

    “……对, 麻烦您了,要是高主任或李老师发现了, 您就说他们到办公室的时候没见到李老师, 所以跟您请假的……嗯, 谢谢。”

    聂清舟挂了电话, 面色不佳地回头看向坐在客厅沙发上的张宇坤和赖宁。

    没眼色的赖宁还惊奇道:“欸, 舟哥, 你什么时候跟张自华关系这么好了?”

    张宇坤一拍赖宁的后背,从沙发上弹起来说道:“舟哥你别站了!你快坐!我去给你倒水!”

    聂清舟摆摆手:“你们给我老实坐那儿!”

    张宇坤非常听话,噗通一声又坐下了。

    聂清舟现在只要移动身体都很僵硬,索性保持原来的姿势站着,低头看向坐在沙发上的两个人。这两个人被他看得脖子矮了下去,赖宁嗫嚅着,终于小心地问道:“舟哥……你的伤怎么样啊?”

    “缝针了,医生说再深一点我就没法站在这里跟你们说话了。这好歹是我的后背,要是我没在中间拦这一下子,刀冲你们脸上划过去,毁容都是轻的!”聂清舟语气严厉,声音却压得低,他可不想在邻居面前现场直播。

    张宇坤和赖宁脸色一白,张宇坤愤恨道:“我靠,吴思远那崽子也太阴毒了吧!舟哥我真不明白,你怎么能放过他!”

    “他做的阴毒吗?不是和你们对他做的差不多吗?”聂清舟目光沉沉:“他之所以带刀来,心里想的不也是——聂清舟、张宇坤和赖宁那三个崽子欺人太甚,我绝对不能放过他们!”

    “我们……我们可没想要他的命!”

    “你们叫他给你们买可乐,可乐里有气溅你们一身,你们就辱骂人家。不管他是不是故意的,人家凭什么给你们买可乐?你们欺负他,不就是觉得他软弱不敢反抗吗?按你们的逻辑,人家拿了刀,弱势的不就变成我们,人家当然可以欺负我们了。你们开了这个头,就该想到有这样的后果。”

    聂清舟说着说着咳嗽起来,张宇坤立刻跑去,倒了一杯水给他,仿佛这是他家似的。

    赖宁还老老实实坐在沙发上,低着头不说话。

    聂清舟喝了一口水,他叹了一声,艰难地移动到椅子上坐下。张宇坤也跑到赖宁身边坐下,苦着脸不敢说什么。

    “现在你们和吴思远就算两清了。你们不要再去找他,也不要再找任何人的麻烦,我可不想再挨一刀。最近周末我不能打球,你们都过来跟我一起写作业,把教辅都带上。”聂清舟发下话去。

    平时他说这话张宇坤和赖宁肯定不干,但是现在他对他俩有救命之恩,他们正愧疚着。聂清舟抓准了这个时机,张宇坤和赖宁的脸更苦了,但是张宇坤还是立刻表态:“那当然!我们怎么可能把舟哥丢下来,自己去打球!”

    赖宁立刻附和:“就是!”

    聂清舟满意道:“那好,就这么说定了。”

    见聂清舟的神态缓和,赖宁和张宇坤才算松了口气,他们围着聂清舟心有余悸地问来问去,殷勤地嘘寒问暖。聂清舟摆摆手,说道:“你们的书包呢?作业带了没?”

    于是一场探病之旅,变成了集体写作业之旅。

    张宇坤和赖宁平时作业都半抄半写,聂清舟从来都不借他们作业抄,只是说哪题不会,我给你们讲。这俩人多半没耐心听,又去抄别人的了——比如吴思远。

    现在围着一张桌子写作业,张宇坤抓耳挠腮,再一看旁边的赖宁也是一样。唯有聂清舟,下午的课没上,后背不利索,把作业悬空拿着竟然还笔走如飞。

    聂清舟瞥了一眼张宇坤和赖宁干净的作业本,叹息一声放下作业拿起课本:“你们先跟我讲讲,今天下午老师上课都教了什么吧。”

    他说是让赖宁和张宇坤讲,但是说着说着就变成了他讲对面两个人听。待他把今天作业相关的课时大概梳理了一遍,对面两个人终于开始慢吞吞地写作业了。

    赖宁捅捅张宇坤,小声激动道:“哎,这题我居然会写了哎!”

    张宇坤趴过去:“我看看我看看。”

    聂清舟看着他们,轻轻一笑。

    这一下子时间过去得很快,不知不觉就夜深了。赖宁接了电话才意识到这个时间他都该到家了,他编了个理由搪塞过去。张宇坤和赖宁赶紧收拾书包,准备回家。

    聂清舟在椅子上坐着,说道:“我就不送了啊,我这几天请假,记得每天把作业和笔记给我带来。”

    赖宁一边收拾一边答应下来。张宇坤抬头正想和聂清舟说话,眼神一飘不知道透过窗户看到了什么,整个人突然兴奋起来,拉着赖宁过去:“你看你看!”

    赖宁凑过去顺着张宇坤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路灯之下,夏仪骑着车出现在坡道之上,她朝这里快速驶来,把自行车停在了楼道前面。

    张宇坤兴奋道:“都这么晚了,嫂子还来看舟哥!”

    坐在远处不能动弹的聂清舟一头雾水:“什么嫂子?”

    正在这时门铃响了起来,张宇坤一个箭步蹿了过去,电光火石之间聂清舟明白了他刚刚在说谁,急道:“赖宁,拦住他!别让他乱说话!”

    夏仪摁下门铃之后,就听见了门后的一阵兵荒马乱,以及聂清舟清晰的呼叫声。

    然后门被打开,张宇坤满眼发光地喊道:“嫂……”

    然后一只手从他身后而来,直接捂住张宇坤的嘴。赖宁钳住张宇坤的肩膀,站在他身后诚实地说:“坤儿,舟哥让你别说话。”

    张宇坤扒拉着赖宁的手直扑腾。

    赖宁目光转向夏仪,和气地笑起来:“嫂子,来啦。”

    “……”

    聂清舟掐掐眉心,这俩人怕不是专门来给他治低血压的。

    张宇坤挣脱了赖宁的制约,笑道:“嫂子,都这么晚了,还专程来看舟哥啊?”

    夏仪的目光在他们俩的脸上打了个转,然后望向他们身后的聂清舟。

    “我住在楼下。”她说道。

    张宇坤恍然大悟倒:“原来如此啊,原来这里还有一段故事呢,欸那每天晚上舟哥留下来自习……”

    他还没说完,一本练习本就招呼到他身上,聂清舟皮笑肉不笑地说:“你们不是说要回家吗?怎么还不回家?”

    张宇坤和赖宁得令,立刻拎着书包溜了,走之前张宇坤还对聂清舟挤眉弄眼,那种兴奋八卦的神情,仿佛让聂清舟看见了他表妹拉着他的胳膊大喊“这就是爱情”的样子。

    聂清舟掐着眉心。

    磕cp就这么快乐吗?

    夏仪看着这两个人沿着楼梯一路往下,消失在视野中,这才转过头来看向聂清舟。

    “我可以进来么?”

    “快进来。”

    夏仪于是走进房间把大门关上,她走到聂清舟面前,聂清舟僵硬地站在原地,无奈道:“就不给你倒水了。”

    夏仪摇摇头示意不用,她上下打量了他一遍,面前的男生面色苍白,但精神尚好。她问道:“怎么样?”

    “缝了四针,再过七天去拆线。”聂清舟偏过头,叹息道:“和上次差不多。”

    “你姑姑拜托过了,这几天我奶奶会帮你做饭。”

    “又要麻烦奶奶,真不好意思。”

    “他们为什么叫我嫂子?”

    “咳咳……”

    在一大段正常的对话之后,夏仪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呛得聂清舟说不出话来。他边咳边摆手说道:“不不不,你就当他们在说胡话,别在意也别相信。那什么,校服我会洗干净还你……”

    说到这里,聂清舟才发现夏仪身上穿着一件干净的校服,似乎小了一点,散发出不熟悉的雏菊香精味道。

    “你的校服?”

    夏仪低头看了看,说道:“郑佩琪借给我的。”

    她午休回到教室坐下的时候,郑佩琪时不时看她一眼,最后还是忍不住问道:“夏仪,你……校服呢?”

    “脏了,暂时不能穿。”

    “哦……”郑佩琪也不敢多问,她的目光往门外飘了飘,再转回来:“下午……下午有班主任的课,你不穿校服,她会说你的。”

    夏仪只是点点头,没有再回复郑佩琪的话。下午第一节 课,郑佩琪就一直在课桌下捣鼓手机,等下课时她跑出去,再回来就拿了一件校服外套。

    “我让我家人送来的,洗干净的校服!你可以先穿上。”郑佩琪把叠得整整齐齐,还飘着花香的校服捧到她面前,一双眼睛怯生生,像是小兔子一样。

    夏仪看了她片刻,从她手上接过了校服。

    “谢谢你。”

    郑佩琪怔了怔,然后就眉眼弯弯地笑起来,似乎有点不好意思想要克制这种开心,她咬了咬唇,说:“不用谢。”

    听完夏仪说这件事,聂清舟也和郑佩琪一样眉眼弯弯地笑起来,露出脸颊上的小梨涡。

    他感叹道:“真好啊。”

    夏仪抬眼望着他:“什么?”

    聂清舟笑意盈盈的眼睛仿佛有光,照进她眼睛里。

    “真好,你要多一个朋友了。”

    以后不光是我陪着你,还会有更多的人,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发现你的好。

    你原本就值得被簇拥和爱。

    第23章 、和解

    在受伤的第二天, 聂清舟正百无聊赖地撑着头坐在夏家杂货柜台前,一边帮夏奶奶看店,一边看他去图书馆借的《契诃夫短篇小说集》。突然听见楼道里传来敲门声, 有个中年女人的声音说——是不是不在家啊。

    聂清舟感觉他们好像是在敲他家房门。

    于是他从杂货店里探出头来, 大声道:“你们找谁啊?”

    这一探头牵扯到他背后的伤,他皱了一下眉,就看见视线里出现一个白白胖胖的中年女人, 个子不高。似乎因为身体过于笨重, 她走路的时候左右晃动像是企鹅一般,偏偏还穿着耀眼的紫色衣服。那个胖胖的中年女人背后,还亦步亦趋地跟着一个同样胖胖的男生。

    是吴思远。

    聂清舟愣了愣,然后转头喊:“夏奶奶!我得离开一下,你要出来看店哦!”

    厨房里的夏奶奶于是丢下了正剥到一半的毛豆,双手在衣服上擦擦:“来了来了。”

    聂清舟于是走出柜台,缓慢地移动着,对一脸激动迎上来的中年女人说:“别在这里说, 我们去个没人的地方。”

    在楼房背后安静的巷子里, 吴思远的妈妈激动得面色通红, 她拉着聂清舟的手颤声说道:“对不起,真对不起。感谢你不追究我们儿子, 不然他真的就完了。我儿子,他平时不是这样的人, 他可乖了, 都不会大声说话的。也不知道这次怎么了, 就鬼迷了心窍, 真的对不起, 对不起, 阿姨给你鞠躬了。”

    聂清舟立刻扶住吴思远妈妈的胳膊,一边吃痛一边把她往上拉:“阿姨!阿姨不用,不用这样。”

    吴思远妈妈扯着吴思远的胳膊把他拉过来,摁着他的头让他也鞠躬。边摁边说:“你这孩子,在旁边干站着干什么!快给人家道歉!你脑子怎么长的,还敢带刀到学校,还敢伤人!尽长这种邪门的能耐,妈妈怎么把你教成这样啊!”

    聂清舟一手拉住她的手,制止她摁吴思远的动作。他看向吴思远,吴思远低着头,眼泪就挂在眼圈里晃荡,眼睛有恐惧也有愤恨,偏偏咬着牙一句话也不说。

    “阿姨,我不知道老师是怎么跟你说的。但是吴思远没有必要跟我道歉,这件事我也绝对不会再跟别人提起。您放心,他以后可以继续在学校里安心学习。”

    聂清舟这句话说完,吴思远就抬起头盯着他,眼里仍有畏惧和怀疑。

    聂清舟转眼看向吴思远的妈妈,认真地说道:“我不知道吴思远有没有跟你说过,平时在学校里他经常会被欺负。有时候是外貌上的人身攻击,有时候是变相的零用钱勒索,但还好没有上升到肢体冲突。”

    吴思远妈妈愣了愣,老师把她喊去的时候,提起过吴思远是因为受欺负所以才伤人,但是没有讲得那么仔细。

    她转头看向吴思远:“就这些事?这种事值得你拿刀吗?你要气死我……”

    吴思远的目光更灰暗了,头颓丧地低下去。聂清舟怔了片刻,继而皱起眉头。

    在这一刻他知道为什么吴思远不把被欺负的事情告诉家长了。

    “阿姨,这不是‘就这些事’,这很重要。是人就有自尊心,忍耐也都有限度,他在外面受了委屈,您要维护他才对啊。如果他能早点把这些事情告诉您,您能站出来帮他撑腰,或许昨天他就不会拿刀来保护自己了。”聂清舟望着吴思远妈妈的眼睛,万分郑重道:“您是他妈妈,您是他在这个世上最亲近的人,至少您要珍视他、安慰他、保护他。”

    “还有您说,吴思远很乖,平时都不会大声说话。我不觉得这是好事,他要学会保护自己,被欺负就要大声说出来,要用正确的方式反抗。他现在这样,就算没有我们欺负他,以后还有别人。”

    吴思远妈妈惊愕地望着聂清舟,好像无法想象从他嘴里会说出这一番话。吴思远却已经哭了出来,泪水夺眶而出,顺着脸不停往下掉。

    一番话说完,聂清舟吸了一口气,似乎有些后悔自己刚刚的激动。他沉默了一下,说:“我……不是要对您的教育方式指手画脚。您知道吗,吴思远之所以会这么生气,是因为我朋友说了侮辱您的话,他接受不了。”

    “我只是觉得,吴思远其实很爱您,他肯定希望,您也能多护着他。”

    说完聂清舟后退两步,忍着后背的伤慢慢俯下身去,冲他们鞠躬:“还有,对不起,我为我朋友之前做的事情向你们道歉,非常抱歉,以后绝对不会了。”

    吴思远好像忍不住了,突然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从聂清舟的视线里看见他宽大的身体缩在一起,他把头埋在胳膊里,哭得肩膀一抖一抖的。

    好像这个孩子默默忍耐了好久,做了冲动的错事,被强摁着来和曾经欺负他的人道歉,满腹的惶然和委屈终于被人看到,被说出来,落在地上砸了个粉碎。

    他妈妈的手臂从上面伸出来,环住他的肩膀,好像也哭了起来。

    最后聂清舟目送这对母子在阳光下相拥而去的背影,他站在小巷子里,海风蜿蜒地穿过这里,把常绿的树木吹得沙沙作响。

    他慢慢地往前走,他想起来他上大学的时候当班长,常常帮着辅导员处理班上学生的日常事务,后来发展成帮忙处理全年级的日常事务。他见过各种各样的学生,各种各样的家长,大部分时候痼疾已成,难以挽回。

    十六岁会不会比十九岁更好,能够改变和挽回的东西,会不会更多一点?

    辅导员说——你要不毕业以后来接我的班吧,像你这样把别人的幸福当幸福的人,最合适当辅导员了。

    当时他怎么说的来着?

    聂清舟仰起头,阳光照到他脸上,他微微眯起眼睛。

    他说,不可能的,我还不想气死我爸妈。

    ——您是他妈妈,您是他在这个世上最亲近的人,至少您要珍视他、安慰他、保护他。

    聂清舟长叹一声,苦笑着喃喃自语:“站着说话不腰疼啊,谁比谁好呢。”

    他的父母,此时此刻正拥有着一个考上了正一实验班,成绩优异的儿子。此后这个给他们长脸的儿子,会按照他们的希望选择理科班,考取一所声名在外的985院校最好的专业,妥帖地出国交流,去名企实习,赚足资历然后找到一份“有出息”“稳定”的工作。他原本还应该成家,买学区房,还房贷,摸爬滚打到中高层领导,像曾经被使唤一样使唤员工们,慢慢变得世故而油腻,这种生活他虽然不喜欢,但也说不出究竟哪里不好。

    可他没这个机会,他掉到了十年前的这里,像是掉进兔子洞里的爱丽丝,遇到了他从没想过的奇境。

    他走到“夏家杂货”门口时,夏仪刚刚接夏延放学回来,她停下车,夏延一瘸一拐地走进门去了。

    这时她回过头来看向他,风吹得她的短发乱飞,她的眼眸漆黑,一半身体沐浴在夕阳余晖中,像是“奇境”这个词所有的具象化。

    这是他的兔子小姐,夏仪。

    像猫,像海鸥,像兔子,他的highest priority,夏仪。

    她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对他点了点头,就转过身去骑着车,沿着洒满阳光的街道远去。

    聂清舟站在这个路口,看了很久很久。

    晚上张宇坤和赖宁又出现在了聂清舟的家里。

    因为每天晚上要给聂清舟带作业和笔记,张宇坤和赖宁索性跟班主任老师请了晚自习的假,这一周跟聂清舟一起自习。

    “李老师居然答应了?”聂清舟一边写着作业,一边抬起眼睛看向他俩。

    张宇坤咬着笔尾端,从作业的泥潭中挣扎出来:“老李本来不想答应的,眼睛都瞪起来了。但是张老师在旁边帮我们说话,老李就准了。”

    赖宁插话道:“最近这几天,学校不知道怎么回事,搞了个防校园暴力周。班会课老李在台上说了好久,我看吴思远的脸色都白了。”

    张宇坤立刻举起手:“我保证啊,我和赖宁一句话都没有说出去,学校里也没有任何传言。”

    聂清舟摆摆手,说:“我知道。你也别咬笔了,哪题不会,我看看。”

    张宇坤笑起来,挠挠后脑勺:“舟哥你脑子怎么就这么聪明呢,篮球打得好,学习也好,你说夏仪怎么就能不动心呢?”

    聂清舟皮笑肉不笑:“要不咱俩过得了。”

    “别别别。”

    在无数次否认自己喜欢夏仪失败,并且无法解释自己对夏仪的优待之后,聂清舟终于认命,不再试图解释清楚。他早该明白,就像他表妹对十年后的夏仪和聂清舟在一起坚信不疑一样,张宇坤和赖宁也有同样见了棺材板都不落泪的坚定信念。

    于是说辞从——“我不喜欢夏仪,也没有追求夏仪”,变成了“我喜欢夏仪,我追过夏仪,但是人家拒绝我了,人家没看上我。”

    赖宁眼睛一亮,难得机灵道:“哎,我们以后周末不是要到舟哥家写作业吗?舟哥你喊上夏仪一起啊,就说大家一起写,互相交流有效率!”

    “对对对!你要是单独约夏仪,她可能不同意,但是有我俩在就好了。我们保证给你当好僚机!”张宇坤在旁边跃跃欲试。

    聂清舟抱着胳膊看着这两个人,思索片刻后缓缓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我觉得这个主意不错。”

    正好他觉得,他一个人带这俩有点带不动。

    是时候再请一位老师了。

    赖宁和张宇坤笑得开心,浑然不知自己给自己加报了个辅导班。

    聂清舟再三叮嘱,耳提面命让张宇坤和赖宁不要在夏仪面前乱说话,也不要乱传他们的事情。于是周末,聂家集体作业班开张了。

    在聂家的餐桌上围了一圈人,分别坐着聂清舟、夏仪、夏延、张宇坤和赖宁,作业和参考书铺了一桌子,学习气氛颇为浓厚。聂清舟的化学在他所有学科里比较弱,尤其是和实验相关的部分,他写着作业偶尔就会和夏仪讨论两句。夏仪会低下眼睛看着他指着的题目,两个人慢慢凑近。

    每当这个时候,张宇坤和赖宁就会露出一些难以言明的兴奋神色。

    聂清舟和夏仪讨论完了,转过头来瞥见张宇坤和赖宁发亮的眼睛,再一看他们空白的本子,就板着脸拿手指敲敲桌面。

    “你俩干什么呢?本子上怎么还是空白的?”

    第24章 、作文

    赖宁老实道:“想把张自华布置的周记写了, 没灵感。”

    周记就是张自华布置的无命题作文,每两周一篇。

    张宇坤跟着点头,补充道:“刚刚写了半天物理, 想放松下脑子, 正构思着呢。”

    聂清舟微微一笑,他扶着桌子倾身过去,望着他们:“没灵感啊?”

    两个人忙不迭地点头, 不肯承认自己是在偷懒。

    聂清舟说:“那简单, 你们这两天有没有留下印象的事情?事无大小,凡是能挑起你们情绪的都可以。比如说,最近的天气,看到的人,遇到的事情。”

    赖宁皱着脸想了半天,终于说:“我妈昨天晒被子了,昨晚睡觉暖烘烘的,被子里还有那种太阳味儿, 我觉得很舒服。就这么件事儿, 咋写周记啊?要800字呢。”

    聂清舟拿起笔, 在草稿纸上写下三个大字“晒太阳”,他的笔迹是练过的行楷, 落在纸上规整又遒劲。

    “太阳晒过被子的味道会让人觉得好闻。从科学的角度上来讲,这种味道是阳光杀死了螨虫留下的螨虫尸体味儿。”

    赖宁露出了难以言述的嫌弃表情。

    “这是为什么呢?人为什么会喜欢这种味道?人的喜好真的是毫无理由的吗?按基因遗传的理论, 人现在对于美丑、气味、饮食的喜好是因为早在原始人时期, 符合这些偏好的特性使人更容易生存, 所以有这些偏好的人得以将自己的基因遗传下来, 形成了我们现在所谓的喜欢——比如面色红润、牙齿整齐、面部对称, 再比如甜、咸等等口味。我们喜欢这种气味, 或许是因为在远古喜欢这种气味的人常常晾晒东西,有效的紫外线杀菌避免了一些疾病,得以延续基因。”

    聂清舟把一些关键词写在纸上,再划出一条长长的箭头,指向下面:“在这里,我们可以跳出来想这个问题。我们一直觉得喜好是由我们自己掌控的,果真如此吗?我们现在所有的偏好和定义,可能冥冥之中来自于我们的基因,来自于百万年以前的环境。每个人都是一部厚重的书,隐藏着从人类诞生之日起一直到今天,千百万年间和这个世界相处的历史。在这个世上诞生的一切美与丑,都是对这部生存史的敬意。”

    张宇坤和赖宁听得一愣一愣的,连夏延都放下了笔,看向聂清舟。

    聂清舟笔锋一转,又划出另一条横线:“另一种浪漫主义的解释,按照生物进化的现象,这个世界上最早出现的就是藻类生物,它们依靠太阳进行光合作用生存。最早有光,很久很久以后才有了人,或许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我们的祖先丢弃了光合作用的能力,但却保留了对于阳光的热爱和向往。每当阳光照到我们身上的时候,我们身体里属于亿万年前海藻的那部分,都因为看见太阳而欢欣鼓舞。”

    聂清舟说完之后放下笔,才发现周围的人都看着他。他斟酌了一下,问赖宁:“是不是我说得太深了,你能写吗?”

    赖宁拿起笔,像见了太阳的海藻一般欢欣鼓舞道:“我,我试着写写!舟哥你那句话是什么来着,每个人都是一本书啥的?就那句话,老张就要夸死我。”

    聂清舟又复述了一遍,转头看向张宇坤,说道:“该你了,你有什么印象深刻的事情?”

    张宇坤挠挠头,他说:“我就是昨天楼下有人骂街,这也能追溯到生物进化吗?”

    “骂街的话,双方是为了什么?是用方言骂的吗?”

    “就单方面的,有人停车堵了另一个人的车,那人的车开不出来也找不到乱停车的车主,就在我们楼下喊,一边喊一边骂。是用的方言。”

    聂清舟又在草稿纸上起了一个名为“骂街”的话题,一个横线下拉。

    “为什么大家都喜欢用方言骂人?是不是人在极端愤怒的时候,都会用方言表达情绪,或者方言里有更多的脏话可以使用。南北方的骂街文化有没有差异?一般骂街的人要具备什么样的身体条件和素质?骂街的人是真的要争论对错,还是要营造理直气壮的气氛?从骂街引申到日常生活中的争论,甚至于舆论战争,会不会很多相似之处?你可以搜索一些关于骂街的新闻,多找些灵感。”

    说话间,聂清舟已经在纸上围绕骂街写了很多关键词,然后把纸推给张宇坤。

    张宇坤拿着纸,苦着脸说:“怎么赖宁那篇文章,你都快口述完了,我这篇还要自己想呢。”

    聂清舟拍拍张宇坤的肩膀,笑道:“还真的饭来张口啊?我相信你,加油。”

    赖宁从作文中抬起头来,崇拜地问道:“舟哥,你都是怎么想到的啊。”

    “其实不难,就是观察生活中的细节,保持好奇心,一直追问下去直到得到答案。还有就是阅读,大量的阅读和积累才能找到答案。”聂清舟朝张宇坤的方向指指:“他去搜索关于骂街的新闻,也是一种积累。”

    张宇坤竖起拇指:“舟哥,帅!”

    说完他转向夏仪的方向,笑得意味深长:“夏仪,怎么样,厉不厉害?我们舟哥是不是超级帅!”

    “……”

    这时候想起来要撮合他们了?

    聂清舟无言以对,他转过头却和夏仪黑亮的眼睛对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夏仪也放下了笔看着他。

    “我……”聂清舟想要岔开话题,就看见夏仪微微抬起下巴,点点头。

    “帅。”她简短地说道,仿佛认真观察后得出的结论。

    张宇坤嗷一嗓子叫了出来,聂清舟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挥手把张宇坤压下去,色厉内荏道:“快写你的作文。”

    赖宁笑呵呵地浇一把油:“舟哥你耳朵红了。”

    “去去去!”

    聂清舟耳朵上的红一下子烧到了脸上。夏延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不为所动的他姐,摇摇头低下眼睛写作业去了。

    等张宇坤和赖宁洋洋洒洒完成了作文,开始写数学作业时,张宇坤又开始咬笔了,赖宁又开始苦着脸了。

    聂清舟一看他俩这样,就碰碰夏仪的胳膊肘:“有时间吗?”

    夏仪抬起眼睛:“怎么了?”

    “能帮他们讲讲作业题吗?我数学解题思路和你们不太一样,说出来误导了他们。”

    聂清舟对张宇坤使眼色,张宇坤以为属于他的僚机时刻终于来了,立刻捧场道:“是啊,夏仪你就帮帮我们吧,我们看半天了都没想明白。”

    一边说他还一边拉赖宁,赖宁反应过来也连连附和。

    夏仪看着他们一脸弱小委屈的样子,沉默了片刻,拉过他们的作业本:“哪题?”

    “就这题、这题、这题、这题、这题还有这题。”

    张宇坤大笔一挥,聂清舟瞧着,或许他直接说他会做哪几题更快。

    夏仪倒没有嫌题多,她安静了片刻,拿起铅笔开始给他们一题题讲解题思路。她的思路很清晰但是说话非常简单,有时候张宇坤和赖宁搞不明白,聂清舟就在旁边补充解释。他解释的时候夏仪就停下来听他讲,讲完她就接着他的思路往下说。

    两个人配合默契,张宇坤和赖宁很快就忘记自己是来当僚机的了,接受了一番从头到脚的知识的洗礼。

    一天的集体作业时间下来,张宇坤和赖宁觉得自己促进了夏仪和聂清舟的相处,激发出了他们的默契,十分满意。聂清舟感觉终于把知识塞进了张宇坤和赖宁的脑子里,也十分满意。

    这才是真正的合作双赢。

    而夏仪只觉得聂清舟最近有点奇怪,他明明受伤了却很开心,偶尔会笑得扯痛了身上的伤。

    聂清舟的朋友也有点奇怪,常常有一些莫名期待的眼神,偶尔还有兴奋的嚎叫。

    周日收拾作业离开他家的时候,他撑着下巴转着笔,感叹道:“当老师真不容易啊。”

    “你不生气吗?他们连累你受伤。”

    “当然生气了,气也气过了,骂也骂过了。不过我说的话,他们估计扭脸就忘。”

    聂清舟指了指窗外张宇坤和赖宁远去的背影,说道:“我觉得现在他们最需要的,是有能助长信心,实现自我价值的东西。欺负别人,是因为想要通过欺负别人来显示自己的强大,这恰恰证明了自身的虚弱和空洞。告诉他们不要欺负人是没用的,要把这个洞填满才行。”

    她背着书包,站在原地看着他。他坐在餐桌前,头顶上有一盏光线昏暗的吊灯,那些光好千丝万缕地渗入到黑暗中去。

    就像她第一天认识他那样,他缓慢地发出光芒,耐心地渗透黑暗,乐此不疲。

    聂清舟的伤口还没好,行动不便,这个周末过去之后仍然在家休养。而周一放学,夏仪去接了夏延回家时,却看到家门口围了一大圈人,高矮胖瘦的人拥挤在一起,举着胳膊指指点点。

    这画面十分眼熟。

    夏延立刻从她的车后座跳下来,费力地往那里走。夏仪飞快地停好车,跟着挤进人群里,走到最前面时骤然听见一声呼号。

    “老吴啊,你睁大眼睛看看啊,这些人这么对我们孤儿寡母,他们不得好死啊!”

    一个中等个头,穿着土灰色薄袄的女人一边仰天大喊,一边跺脚。她很瘦以至于两颊凹了进去,脸色蜡黄,看起来十分憔悴,声音却尖锐又响亮。

    她女儿十四五岁的年纪,穿着件粉色毛衣,低着头站在一边。

    而女人的对面站着夏奶奶和聂清舟,聂清舟张开双臂把夏奶奶护在身后,神情严肃地盯着这个女人。

    “你不要闹了,我们都搬了多少次家了,你非要闹死我才甘心吗?”夏奶奶眼里含着泪,颤声道。

    “是谁要闹啊?你说清楚……”女人见聂清舟护在夏奶奶面前,伸手就去拽他:“你给我起开,大人说话小孩搅和什么!”

    女人这手还没拉上聂清舟的胳膊,斜刺里就有股力道抓住她推了回去,力气不小。她被推得连连后退两步,站稳的时候,来人已经站在了聂清舟身侧。

    夏仪挥手挡在聂清舟身前,说:“他有伤,不要碰他。”

    中年女人看清夏仪之后,激动地抬手指着她:“好啊你啊,当年还叫我一声杨阿姨。你爸杀了我男人,你倒横起来了!现在还敢推我!”

    夏仪面对着大喊大叫的女人,目光沉下来。

    第25章 、闹事

    夏延也跑到了他们身边扶住夏奶奶, 夏奶奶哆嗦着,既愤怒又屈辱,她大声说道:“小杨啊, 做人要讲良心啊!当年判决下来, 你们要求一次性付清赔偿。我们卖房卖车,该赔的钱一分不少全赔了,我们没欠你的!你还这样一而再, 再而三地问我们要钱, 我们也拿不出来啊!”

    女人转向围观的人喊道:“听听!大家伙听听,这个人的儿子杀了我的老公,杀了我女儿的爹,赔了一笔钱就敢说不欠我们的了?我们家老吴要是活到现在,能挣多少钱!能养我们娘俩一辈子!你们不把这一辈子补上,也敢说不欠我们的?”

    夏延气道:“你怎么不说你之前还打我奶奶!你有本事去法院告我们,看法官要不要我们赔钱!”

    “她养出那种儿子,她不要负责吗!你还敢跟我吵, 你爸当年要不是急着给你治病攒钱, 哪能拉着我老公钻了套, 血本无归还害死了我老公!我老公身上的血债也有你一份!都是你害的!”

    夏延眼睛红了,就想往前冲:“你胡说!你胡说!你闭嘴!”

    聂清舟拦住夏延, 只觉得背上一阵撕扯剧痛,下一刻夏仪就把夏延拉了回去。

    聂清舟冷声说:“阿姨, 你也是有女儿的人, 怎么能对孩子说这种话!”

    “我怎么不能!我老公都死了, 我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女人插着腰, 中气十足道:“你们以为搬家就能躲开我?你们走到哪里, 都躲不掉家里出了杀人犯的事!你们不管我们娘俩, 我们就天天来找你们,我们就在这里不走了!”

    围观的人一层层地累簇拥上来,人头攒动。目光或好奇或鄙夷,争先恐后落在这个小小的杂货铺前,指点和议论的声音嗡嗡地响成一片,如同海浪一般铺天盖地一重重拍过来。

    夏奶奶和夏延被这海浪拍打得低下头去躲闪,耻辱又羞赧。

    但是夏仪不躲避。她瘦削的背脊挺得很直,站在她要保护的所有人之前,像是一面坚固的盾,什么箭矢都戳不透她。她看着所有人,像是看着一出戏剧,看着一群激情表演的演员。

    飞扬跋扈的女人只和她那双深黑的眼睛对视了一刻,就仿佛受到羞辱般怒道:“你瞪我干什么!你还敢瞪我!”

    “阿姨,你不累吗?你早就不伤心了,只是为了钱而已。”夏仪望着她,淡淡地问:“为什么要利用死人?”

    女人愣了愣,张牙舞爪地冲上来:“你这个小丫头片子说什么!”

    聂清舟立即上挡住女人,周围的人见这架势纷纷上来拉架。谁知道女人力气奇大,奋力往前扑,一只手直接在夏仪脸上留下了三道血印。

    夏仪被劝架的人往后拉,人们纷纷说着“再怎么样也不能和孩子过不去啊!”“都还在上学呢!”

    聂清舟的脸色冷下来,他一边架住乱扑腾的女人,一边小声说:“你闹什么?夏家赔你的钱你都花哪里去了?那么多钱,你不会拿去养别人了吧?”

    那女人一蹦三尺高,转而扑向聂清舟:“呸!小王八羔子!我撕烂你的嘴!”

    在那一瞬间聂清舟制约她的力气突然松掉,女人没刹住车往前狠狠一扑,聂清舟就顺着她的动作往后倒去,狠狠撞到小卖部门口的货架上。

    货架被他撞倒,架子上玻璃瓶装的可乐雪碧纷纷掉落碎了一地,然后血肉之躯轰然落下。

    四下里一阵令人心惊的安静,所有拉架的、劝架的人都愣在原地。夏仪睁大眼睛低头看着地面,手还悬在半空。

    而聂清舟倒在满地碎玻璃碴上,鲜红的血在晶莹的玻璃碎片之间蔓延开来,染红他的衣服,再和地上狼藉的饮料合流,混成一滩骇然的暗色。

    “救命啊!伤人了!”

    “快快快,报警报警!”

    “叫救护车!”

    周围的人乱做一团,夏仪两步快走过去,在聂清舟的胳膊边蹲下来。旁边夏奶奶捂着嘴哭泣,夏延在打电话喊救护车,人声鼎沸之中,她的脑海里响起巨大的不和谐音,然后近似于莫扎特《安魂曲》的音乐响起,碾压过一切声响。

    她低着眼睛,仿佛和刚刚跟女人说话那样平静,只是伸出手的动作非常缓慢。

    当那只手抵达聂清舟的肩膀时,突然被另一手握住,潮湿又温暖。

    面色苍白的男生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小声说道:“别看,别吓着你。”

    他的声音很低,夏仪就俯下身去,贴近他听着。

    “她走了吗?”他有气无力地问。

    夏仪点点头。

    刚刚那女人见势不好,听到有人说要报警,立刻就拽着女儿溜了。

    “谁在这里摆的玻璃瓶子,我都没看到。技术不熟练,碰瓷碰大发了。”聂清舟低低地说。

    夏仪愣了愣,聂清舟拍拍她的肩膀,吃力地笑道:“没事,我没事。”

    聂清舟觉得,果然不要轻易尝试自己不熟练的事情,比如碰瓷。

    众人推搡之间他已经明显感觉到自己背后的伤口撑不住,肯定是要裂了。闹事的杨阿姨显然不是善茬,今天过了还有明天,要想办法把她唬住。

    于是他激怒她,顺势沿着她的力量往后倒,寻思他这伤口一出血肯定会吓到杨阿姨,他也算拿到了杨阿姨的把柄。

    谁知道他斜后方还有个货架?

    谁记得货架上还有玻璃瓶子?

    他倒在玻璃碴子上,无数尖锐的东西插入后背,疼得他脑子一片空白,只剩夏仪那句话——他很容易受伤。

    ——从我认识他开始,整个高中时期他常常受伤,一直往医院跑,后来不用开口医院的医生护士就知道他的名字。

    他想可不是么,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再添新伤,再添新伤,跟叠buff似的。

    聂清舟认命。

    夏仪和夏奶奶跟着救护车一起到了医院里,纵使聂清舟万般不愿意,夏仪还是看见了他血肉模糊的后背。

    他后背的衣服被划开,露出大片尚有淤青的皮肤,上周受伤的缝线果然开了,加上玻璃划的大大小小的伤口,惨不忍睹。医生拿着小镊子一点点把扎进他肉里的那些玻璃片取下来,他侧躺在病床上,蜷缩着。

    医生的镊子每夹下一片玻璃,他就轻微地痉挛一下。他的拳头捏得青筋毕露,头半埋在枕头里,额头上都是汗。

    夏奶奶揪心地跟着他颤抖,一直抹着眼泪。而夏仪的脸上贴着纱布,站在他床侧,无声地望着他。

    聂清舟从枕头里微微抬起头,露出一只眼睛,那只眼睛因为吃痛而眯着,望向夏仪。

    “夏仪……你去……给我买点零食吧……我想吃糖……你知道的那种……”

    夏仪的眼眸很深,她看起来和平时差不多,只是整个人异常紧绷,好像拉满的弓弦,蓄满了无处安放的力量。

    “聂清舟。”她喊他的名字。

    “我没事……别看我了,这里有……夏奶奶呢……你去吧。”

    夏仪终于还是站起来,她轻声说:“好。”

    于是她转过身去走出病房,没有回头看。医院里的人很多,零星有人在哭,她走过来来往往的人,染了血渍的帆布鞋在无数皮鞋、高跟鞋、运动鞋之间平稳地往前行进。

    忽然之间她开始奔跑——她穿过长廊,跑下楼梯,跑过医院草地间的石子路,就像考800米的时候一样用尽力气,好像一秒钟也不能多等。

    她去石子路尽头的超市里,买了她知道所有他喜欢的东西,糖、零食、还有咖啡。

    她是如此迫不及待,好像这些并不是零食而是什么灵丹妙药,只要吃了这些东西,聂清舟就不会再流血,也不会再疼。

    那些玻璃碎片会自动从他的身上落下,伤口痊愈。

    然后他会继续像灯一样亮着。

    像那天解说阳光时,他的眼睛那样亮着。

    永远健康、明媚。

    视野里的一切飞快地后退,装满零食的塑料袋嘶啦作响,聂清舟所在的那间病房越来越近。就在夏仪的手扶上门框时,她听到了一声刺耳的痛呼。

    “刚刚小姑娘在的时候忍着不喊,小姑娘走了终于不忍了。”房间里有人这么说。

    夏仪的脚步就此停住,她还在急促地喘气,微微探出头去。聂清舟的身体被医生挡住了,有闷哼声响起,然后医生夹着一块玻璃丢到托盘里面,而那托盘已经放满了染血的玻璃碎片。

    夏奶奶抹着眼泪说:“小聂啊,小聂,对不起。”

    夏仪静默地望着他们,继而后退了两步,走到病房外的长椅上坐下。坐了一会儿,她又站起来走到护士站,低声问:“能不能借我纸和笔?”

    护士一看她还穿着校服,以为她是要写作业,就翻了半天找了纸和笔给她。

    夏仪接过纸笔走回长椅坐下,借她纸笔的护士好奇地张望,对同事说:“你看那个脸上有伤的小姑娘,刚刚跟救护车来的,一点儿也不害怕,好镇定。还在写作业呢。”

    夏仪没有听到她的话。

    她现在什么声音也听不见。

    她终于放出了脑海里的海鸥,它们已经闹了太久,此时旋律海浪般铺天而来,淹没她的头顶,这些声音席卷她的神经,抢过她的手,在纸上大肆涂抹。

    那张纸被音符快速填满,毫无缝隙,像是某种倾泻。

    “幸好是后背现在又是冬天,不会有太大的问题,但是创口面积太大了,要住院。”医生这么对夏奶奶说道。

    夏奶奶抽噎道:“太好了,太好了。”

    非常奇怪的,外界的声音夏仪什么都听不见,却唯独听到了这番对话。

    在纸上疯狂书写的笔终于慢了下来,一笔一笔地往后延续,她抬头看过去。病房的灯亮着,医务人员们都穿着白色的衣服围在病床前。

    她的肩膀松弛下去,紧绷的弦放松了力量。

    她想,他们真像是天使。

    第26章 、探病

    聂清舟住院了, 病假再次延长。

    常川是个小地方,什么事都藏不住。杨阿姨去夏家闹事时惹来一大帮围观群众,有很多同学发了人人网。原本关于夏仪爸爸是杀人犯的传闻只在小范围内传播, 经过杨阿姨这一闹, 在年级里几乎是尽人皆知。

    夏仪走到哪里,学生们的目光都会暗暗转到她的身上,窸窸窣窣地讨论她。连老师都喊她过去, 试探着关心了几句。

    但夏仪似乎并没有什么改变。

    她以前也都是一个人, 独来独往,仿佛不需要和这世上的其他人发生关系。现在也是。

    只不过下课后,她偶尔会看向对面的另一个教室,有个座位早上空荡荡,到了下午就会堆积一座作业小山。

    晚上放学的时候,她也会习惯性地瞥一眼对面的知行楼。自从期中聂清舟一鸣惊人之后,平行班有许多人效法他的行为,放学后还留在班里自习, 于是这时候的知行楼总是灯火点点。

    不过如今, 那里没有一盏灯火属于聂清舟。

    然后夏仪慢慢发觉, 回家的路途原来这么安静而漫长,让人不适应。

    习惯真是一种可怕的力量。

    午休时间食堂热闹得跟一锅烧开的水似的, 夏仪端着餐盘找到一个位子坐下,在略显拥挤的学校食堂里, 她前后左右的位置都是空的。

    “听说她爸爸杀过人哎?”

    “你去跟她确认啊。”

    “我哪儿敢, 你看她那么凶……你说这种东西不会有遗传吧?一惹她生气, 搞不好她也……”

    “龙生龙, 凤生凤, 老鼠儿子会打洞……”

    时不时有窃窃私语声传来。夏仪目不斜视, 一如往常安静地吃自己的饭。

    突然有阴影挡在她的面前,她抬头一看,只见张宇坤和赖宁大喇喇地端着餐盘,豪气干云地拉开椅子坐在她对面的位置上,故意搞得动静很大。

    “夏仪你咋总是一个人吃饭啊,一个人吃饭不香啊。”张宇坤嗓门响亮,顺便转头对不远处看向他们的人喊道:“看什么看!有本事过来当面说啊!”

    周围的人就悻悻地收回目光。

    赖宁夹了一筷子红烧肉,放进夏仪餐盘里,小声说:“别担心,我们会照顾你的。”

    张宇坤嬉笑着道:“我们看你一个人吃饭怪冷清的,早就想跟你一起吃饭了,但舟哥不让。那时候早了,舟哥还没考年级第一呢。他说你是一班的好学生,我们这些人跟你走太近,怕给你惹麻烦。”

    顿了顿,他得意地说:“现在舟哥解禁了,嫂……夏仪你放心,有我们俩在,没人敢欺负你!”

    夏仪看了一眼碗里的红烧肉,再抬头看向他们,淡淡说:“没人欺负我。”

    赖宁在一边憨憨地笑起来,道:“你不用跟我们客气,周末你还教我们数学和物理呢,这次我们作业就错了两三道。谢谢夏老师!”

    “……不用。”

    夏仪移开眼睛,低下头去继续吃饭。张宇坤的嘴好像停不下来似的,和赖宁说个不停,从篮球、漫画说到无聊的课堂,生机勃勃地吵闹着。张宇坤时不时还来跟夏仪说两句,见她虽然不主动说话,但是有问必答,他突然神情严肃地说:“夏仪啊,我问你个问题。”

    他刻意压低了声音,搞得神秘兮兮的。

    “你觉得,我们舟哥长得好看不?”

    夏仪还在夹菜的筷子停住,她抬眼看向张宇坤,确认他的问题:“聂清舟,好不好看?”

    “对对对。”

    她沉默了一下,某个夜市里聂清舟烟灰色卫衣的身影从脑海中晃过,她回答:“好看。”

    “舟哥成绩好不好?”

    “好。”

    “他打篮球水平高不高?”

    夏仪无言地望着张宇坤。张宇坤意识到夏仪从来没看过聂清舟打篮球,径直替她回答道:“高!水平贼高!舟哥是我见过最好的后卫!”

    “那凭良心讲,舟哥对你好不好?”

    许多画面在夏仪脑海里闪过,定格在聂清舟面色苍白趴在病床上的样子。

    “嗯。”

    “那你为啥拒绝他呢?”

    “……什么?”

    赖宁拉拉张宇坤的衣服:“哎哎哎,你怎么又提这个?舟哥不是不许在她面前说嘛?”

    “嗨,舟哥他现在人又不在,我们说了他也不知道!追女生这么胆小怎么行?再憋下去我要憋出病了。”

    张宇坤甩掉赖宁的手,语重心长地对夏仪说:“你看,像我们舟哥这么帅气,聪明,仗义的男生可不多了,要不是舟哥有点显凶相,我跟你说追他的姑娘要从这儿排到校门口。”

    夏仪放下筷子,皱起眉头看着张宇坤。她不知道是自己的理解力有问题,还是他的表达力有问题,她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你想说什么?”

    “就是我们都觉得你人也挺好,你看……”

    张宇坤说得眉飞色舞,赖宁拉都拉不住,而夏仪兀自皱眉沉默着。正在这时一个微弱的声音打断了张宇坤的热情演讲。

    “我能坐在这里吗?”

    夏仪转过头,只见郑佩琪拿着餐盘,有点局促地指着她身边的空位。她的一双大眼睛眨啊眨的,好像很担心会被拒绝。

    “你坐吧。”夏仪点点头。

    郑佩琪松了一口气,她拉开椅子坐下在夏仪身边,看了看夏仪对面陌生的两个人,有点怯怯地点头算是打招呼,然后很快转过头看向夏仪。

    “夏仪,你不要管别人说什么,你不是那样的……你就是不爱说话,但我,我知道你人很好。”

    她好像很紧张,语速很快,说着说着连汗都出来了。明明她在安慰人,但和冷静的夏仪一对比,她好像才是需要被安慰的那个。

    夏仪怔了怔,继而说道:“谢谢。”

    郑佩琪搓着筷子,小心地问:“我想……我……”

    张宇坤没管住自己的嘴,好奇地插话道:“你声音怎么这样啊,好嗲,天生的吗?”

    郑佩琪愣了愣,这问题一下子戳中了她被孤立的原因,她眼睛急速地红起来。吓得赖宁不顾张宇坤满嘴油,就伸手捂张宇坤的嘴:“哎哎哎,你别把人搞哭了。”

    张宇坤掰着赖宁的手,赶紧补救道:“我就这么一问!嗨,我嘴贱,你别放心上。那什么,你是夏仪的朋友?”

    郑佩琪转头看向夏仪,一双兔子般通红的眼睛盯着夏仪,盯得夏仪都不自在起来。

    “夏仪,我可以不可以做你的朋友啊?”她小声问。

    晶莹剔透的眼泪在郑佩琪眼眶里打转,摇摇欲坠。

    夏仪身体紧绷,立刻回答:“可以。”

    郑佩琪的眼睛亮了起来,她急切地说:“那……以后中午,我能和你一起吃饭吗?”

    “可以。”

    “午休的时候,我能和你一起自习吗?”

    “可以。”

    “周末我能约你一起出来玩吗?”

    “可以。”

    现在只要郑佩琪别哭,她要什么夏仪都会说可以。

    郑佩琪还红着眼睛,但是她的嘴角和眼睛都弯成了月亮,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像是开心得不知道怎么好了。她抹了一把眼睛,转头看向张宇坤,吸了吸鼻子:“我讲话天生就是这样的。”

    “好好好,我知道了,我说天上的仙女说话就该是这个调调。”张宇坤忙不迭地说。

    郑佩琪忍不住笑起来。

    医院病床上聂清舟的手机震了震,他放下手里的《病隙碎笔》拿起手机。张自华用□□给他发了张图片,这在2G和3G之间反复横跳的网络迟迟加载不出来。

    聂清舟吃力地把手机举高靠近窗户,试图改善信号。

    “这□□的页面也太古早了,怎么看怎么奇怪,什么时候能上4G网哦。”他一边说一边挥着手机。

    他真心怀念手机装满app,出门只要带手机就一路畅通的十年后。现在这个手机对他来说,就是跟能亮的板砖没太大区别。

    那张图片终于慢悠悠地加载出来了,应该是从高一教研组窗户往外拍的。

    照片里郑佩琪挨着夏仪,赖宁走在她们身侧,而张宇坤挥舞着胳膊说着什么,面对她们往后退。冬日的阳光落在白色地砖上,再反射在他们身上,照得一片金黄暖洋洋。

    夏仪的手揣在口袋里,神情认真地看着张宇坤,额前头发被风吹得翘起一个角,像是独角兽。

    这画面生动得仿佛能让人听见张宇坤的大嗓门,非常热闹。

    聂清舟看着这张照片就忍不住笑起来,张自华又发了一句话——你帮赖宁写的作文?

    他严肃地回复——没有,我只是辅导了一下。

    ——个人风格太明显,辅导过头了。

    顿了顿,张自华又发了一句——按辅导张宇坤那种程度就行了。

    聂清舟噗嗤一声笑出来。

    ——老师真是慧眼。

    ——你的小伙伴们看起来挺好的,不需要照顾。

    ——谢谢老张!

    他放下手机,心情大好以至于后背都不怎么疼了。他拿起书来,手里的铅笔转了几圈,在书上一行字下画下横线。

    【命运并不受贿,但希望与你同在,这才是信仰的真意,是信者的路。】

    下午夏仪把夏延接回家,再来到医院的时候,聂清舟的病房已经很热闹了。她站在门口往里看,张宇坤和赖宁照例把一天的作业和笔记带给聂清舟,正在他的床边叽叽喳喳。

    “今天老张特地夸了我和赖宁的作文,舟哥你真厉害!”张宇坤一边往外拿笔记本,一边眉飞色舞道。

    聂清舟笑而不语,他坐在病床上,脸色还稍显苍白,穿着蓝白相间的病号服,瘦了不少以至于脸庞的棱角更加分明。

    他嘴里叼着一根棒棒糖,腿上摆着一个小桌,一只手输着液,另一只手的手腕就抵在小桌上。手腕上青筋分明,指间转着一只黑笔。

    张宇坤和赖宁的笔记本被他摊开在桌上,他低头仔细地翻看着。

    “舟哥,你姑姑怎么不在啊?”赖宁问道。

    “我好说歹说才把她劝回去。她赛课一轮胜出了,还有下一轮呢,差点为了我这事儿不去了。这个赛课成果对她评优很重,我今天劝了她一天。”聂清舟翻过一页,漫不经心地回答。

    张宇坤惊讶道:“舟哥,那可是你亲姑姑,你跟家里人也太客气了吧?”

    聂清舟笑笑没说话。

    赖宁跟着问:“舟哥,推你那个人怎么说?”

    聂清舟又翻过一页:“过失伤人,没有刑事责任只要民事赔偿,警察找过对方了,对方拒不赔偿,说要赔就要我们去告她。我姑姑气得没吃下去中饭。”

    “我靠,这人也太不要脸了吧?”

    “意料之中,要脸的人也不会跑到夏仪家去闹。我有办法。”聂清舟轻描淡写地说着,他从笔记中抬起头来,对张宇坤和赖宁说:“哥们儿,你们这笔记质量不行啊。”

    他指着笔记里几个含糊不清的点问张宇坤和赖宁,他们果然支支吾吾答不上来,一看就是上课走神,随便记的。

    “唉呀差不多得了,大概知道就行。”张宇坤心虚地掩饰道。

    聂清舟撑着下巴,长叹一声:“行吧,那我就随便看看。看来我这期末是不行了,说不定要跌到一两百名,闻钟又能好好嘲笑我了。”

    他此言一出,张宇坤立刻愤慨起来,攥着拳头说:“不可能!舟哥,咱可不能在情敌面前丢份!你哪里不清楚!我明天去问老师去!”

    “舟哥你说,要咋记笔记?”赖宁也凑上来。

    聂清舟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他克制地抿了抿唇角,拿出铅笔在赖宁的笔记本上面画:“首先笔记不要只用一种颜色,至少有三种颜色的笔。尽量用符号代替逻辑关系,比如因果用箭头,包含用括弧……”

    他边说边快速地在纸上写起来。

    夏仪收回目光,她站在病房门边,靠着白墙思索了一会儿,喃喃道:“闻钟,情敌?”

    第27章 、还治

    下午放学的时候, 夏仪叫住了闻钟。闻钟非常惊讶,自从上次买教材的事情之后,他和夏仪就没再说过话。更何况从他认识夏仪开始, 她就从来没有主动找过他。

    夏仪说:“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闻钟下意识环顾四周, 见四下无人,才回答道:“什么?”

    “你有喜欢的女生吗?”

    闻钟愣了愣,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说什么?”

    夏仪只是以一双安静的, 深黑的眼睛望着他, 再荒诞的问题都变得正经起来。

    这问题也不算荒诞,只是他从来没想过会从夏仪嘴里听到。

    闻钟咳了咳,说:“高中是人生最重要的阶段……我以学习为重,没有这种想法。”

    夏仪看了他一会儿,好像要确认他说的话是实话似的。在这段沉默里闻钟的心渐渐悬了起来,莫名有种奇异的期待,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期待什么。

    “好,我知道了。”

    没想到夏仪点点头, 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 快速消失在教学楼的转角处。

    闻钟愣在原地。

    就这样?没了?

    她知道什么了?她就……她就没什么想说的?

    她想干什么啊!?

    聂清舟觉得最近夏仪有点奇怪, 经常看着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正是下午放学的短暂空隙, 夏仪接完夏延后本该来医院练琴的,却在聂清舟病房里待了许久, 聂清舟坐在病床上跟夏仪打哈哈:“时间宝贵, 你快去弹钢琴啊。”

    夏仪低眸不知想了些什么, 突然坐在聂清舟床边。她胳膊撑着床, 上半身前倾慢慢靠近他, 审视他。阳光照得她脸庞很亮, 每一根眼睫都清晰。

    聂清舟吓得正襟危坐。

    “怎么……怎么了?”

    “聂清舟。”

    “……嗯?”

    夏仪望着他的眼睛,张了张嘴又闭上,聂清舟很少在她的眼里看到这样犹豫不决的神色,一时间更加紧张。

    一阵长久的沉默之后,她指着他的脸颊说道:“你这里沾了饭粒。”

    聂清舟瞬间哭笑不得,身体松弛下来,伸手去抹:“在哪里?”

    夏仪伸手在他的脸侧一抹,冰凉的指尖冷得聂清舟一哆嗦。

    他惊讶地看着她:“你是不是很冷啊?”

    “我不冷。”

    “不冷?”聂清舟伸出手去碰她的手,他的手显然比她温暖很多,夏仪的手停在原地,并没有躲避。

    然后他就转头问护士小姐姐可不可以把空调温度调高点,夏仪慢慢地收回了手指。

    “你没什么别的要说吗?”聂清舟转过头来看夏仪。

    夏仪直截了当地回答:“没有。”

    “……好吧。之前一直没顾上问,那个杨阿姨以前是不是也来闹过?你们因为她还搬过家?”

    夏仪点点头,她从书包里拿出一份复印的材料,递给聂清舟:“她来过六次,我们搬了两次家。”

    “她要多少钱?”

    “二十万。”

    聂清舟沉默片刻,问道:“那你们……这次还要搬家吗?”

    夏仪望着他的眼睛,摇了摇头:“不知道。”

    聂清舟皱着眉思索了一会儿,就暂时放下这个话题,低头看向夏仪给他的那一沓纸,然后睁大了眼睛。

    “这是,你这周上课笔记的复印本?”聂清舟边说边翻,夏仪的字工整而清秀,所有考点重点和补充罗列得清清楚楚,九门一门不少。

    夏仪点点头,她说:“你可以看看。”

    顿了顿,她又说:“别让赖宁和张宇坤知道就行。”

    聂清舟的目光和她对上,意味深长地笑笑,两个人心照不宣。

    当张宇坤和赖宁来到聂清舟的病房里时,夏仪的复印版笔记早被他藏得严严实实,聂清舟仿佛是一个从来不知道上课内容,嗷嗷待哺的孩子般,向他们伸出手:“快让我看看你们今天的笔记。”

    赖宁和张宇坤浑然不觉,开开心心地拿出自己的笔记本。

    待热闹的病房重新归于平静,月亮已经升得很高了,病房里的病人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聊股市,聊房子,聊子女,总之能说上几句话。

    聂清舟没有参与讨论,他走到阳台上,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喂,赵哥吗?我小舟啊。”

    “嗯,想请你帮个忙。”

    聂清舟受伤的第四天,是个大太阳的好天气,常川难得没有起风,正是干燥舒爽的冬日。一群身上描龙画凤的大汉抬着个穿着病号服的人,浩浩荡荡地在居民巷子里走,路过的居民看着这一伙人明显不是善茬,纷纷议论着避让。

    这群人准确地在单元楼底下堵住了买菜归来的杨凤。

    “你就是杨凤啊?”为首的那个中年男人额头上有道疤,晒得黝黑,叼着一根烟,自上而下看了一遍杨凤。

    杨凤警惕地看着这一大伙人,高声喊道:“干嘛!你们要干嘛!”

    大汉指了指他们担架上趴着的那个人,啐道:“干嘛?你把我弟弟搞成这样,还问我要干嘛?你推倒我弟弟,那玻璃碴子扎了满背,再深点伤到脊椎他就瘫了。干出这种事儿来,你倒跑得快,面儿也不露,医药费也不出,你还有脸问我们要干嘛?”

    担架上的人抬起头,面色苍白的一张脸,正是她几天前看到过的那个高中男生。

    杨凤脸白了,仍然嘴硬道:“你胡说什么?谁推你弟弟了,是他自己摔倒的!”

    大汉从怀里掏出两张纸,一转头对聚集上来的围观群众说:“大伙儿看好了,这女的叫杨凤,家就住这楼栋第三层,前几天搞伤我弟弟。这是医院的验伤报告,警察的情况说明,就是她推的我弟弟没跑了。”

    说完他拿出几张彩打的A4大小照片给旁边的人看,正是聂清舟后背受伤的照片,缝合处理前的血肉模糊,和处理后的无数疮疤,颜色还新鲜泛着红。

    周围的人一看纷纷发出感慨声,看着聂清舟年轻的苍白的脸庞,更是唏嘘不已。

    “我能无缘无故推他?是他说些不三不四的话,他护着杀我老公的一家人,这谁受得了!”杨凤梗着脖子嚷道。

    “我呸,我弟弟那是常川一中年级前三,咱这里数一数二素质高的好学生,一句脏话都不会骂,你的嘴都没他干净!你跟别人有仇倒欺负起我弟了,你这娘儿们真毒啊!”

    大汉一插腰,训斥道:“你也是有女儿的人,你女儿叫啥来着,吴婧是吧,海宁初中初二3班是吧。”

    杨凤瞪着眼睛,她怒道:“你想干什么?你敢动我女儿!我跟你拼命!”

    她往前扑,大汉就往后退,一点儿也不沾她的身。

    “哟,你女儿是个宝,我弟就是个草了?你女儿和我弟年龄差别也不大,将心比心,你咋能厚着脸皮,连我弟的医药费都不付呢?我弟他亲爸妈都在省城打工,他一个孩子留在这里,在医院都没人照顾,你也能狠下心?”

    女人往前扑着扑着,就扑到了聂清舟的担架前,她不敢再动聂清舟,铁青着脸色仿佛有千万句秽语不敢骂出口。

    “哥,她也怪可怜的,算了吧。”聂清舟从担架上支起身体,拉拉大汉的衣服。

    大汉摸摸聂清舟的头,对女人说:“听听,听听看,我弟弟就是心肠太好了!我心肠可没这么好,医药费你自己看着办。你要是还敢出现在我弟弟周围,还敢找他和他朋友的麻烦……”

    大汉吐了口烟圈,压低声音说:“人在做天在看,你和你女儿以后走路小心着点。”

    杨凤惊得一哆嗦,面对这一圈面相不善的男人,没了那天在夏家门口的嚣张气焰。她和担架上那个男生对上目光。那个人的目光非常冷静,早没了在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天真,他偏过头去淡淡地笑了一下。

    这一笑笑得杨凤毛骨悚然。

    这一伙人围着单元楼吵嚷了一会儿,抬着人大摇大摆地走了。等到了僻静角落,聂清舟从担架上下来,对为首的那个大汉说道:“赵哥,谢了。”

    然后对周围的人说:“感谢哥们儿愿意帮我这个忙。”

    周围的人纷纷摆手,被称为赵哥的人又点了一支烟,似乎还不够过瘾:“就这么威胁一下就完了?她给你弄成这样,不然我夜里找人揍她一顿。”

    “别了别了。”聂清舟笑着摇头,道:“吓唬吓唬就好。”

    赵哥吐了一口烟,笑着对周围的人说:“行啦行啦,各忙各的去吧,晚上烧烤摊别忘了啊。”

    说完他走到聂清舟身边,揉揉他的脑袋:“好久不见,陪赵哥转转。”

    聂清舟应下,他跟赵哥在常川的巷子里慢悠悠地走着,一路路过的小商贩见了他们,都要喊声赵哥。赵哥挥挥手算是招呼,他笑道:“上次钱风扬打你那事儿你都忍了,我还以为你小子这辈子都不会再来找我了。”

    “那是我和他的私怨,总不能借着我们之间的交情,总麻烦你吧。”聂清舟笑起来,他步子还有点僵硬,但是语气自然。

    赵哥转过头看向聂清舟,上下打量他说道:“遣哥跟我说你转性了,我本来还不信,看你这样子别说转性了,就是换魂儿了我都信。”

    聂清舟只能笑着装傻。

    赵哥抽了一口烟,弹了弹烟灰:“我听说,你现在成绩挺好的,年级前三是真的?”

    “嗨,运气好。”

    “什么运气好,你小子就是脑子聪明,之前就是没想明白。你要是考了状元去个好学校以后当大官,可别忘了我们。”

    “那是一定的,我要是有那能耐,就回常川请客,你们还有遣哥都叫上。”聂清舟顺着他,不卑不亢地笑着说。

    赵哥看了他半天,悠悠笑起来,额头上的疤皱在一起,他啐了一口:“妈||的,真羡慕你。”

    这么年轻、聪明、幸运,和他们以后的人生都不一样。

    “你也不用说什么漂亮话,你之前不联系我们,就是不想再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哥知道,这么多年里哥什么人没见过?哥也不怪你。”赵哥指了指街两边:“你以前刚跟着我的时候,说你以后也想像我这样,走到哪里都有人喊一声赵哥。”

    “既然你退了,那以后你一定要混出个人样来,别说是常川了,就算是到市里,到省里,也都有人知道你的名字。”

    聂清舟看着赵哥。在“聂清舟”的记忆里,他刚上初中就认识赵哥了,在逃学的那些日子里就跟着赵哥到处转悠,他帮赵哥挡过刀子打过架,后来还是赵哥引荐他才跟着遣哥干的。

    聂清舟和夏仪被堵在巷子里时,帮他和钱风扬打架的也就是赵哥。

    后来聂清舟退出的时候,赵哥还打过电话来把他骂了一顿,问他为什么不提前跟他说。

    从前的聂清舟真的把赵哥当成兄长,在这一刻,聂清舟觉得赵哥或许也真的把从前的他当做弟弟。

    “好,我会努力的。”

    这句话是聂清舟对赵哥的第一句真心话。

    第28章 、乌龙

    午后常川的街道上非常安静, 好像大半个世界都在午睡似的,连街边的商贩都变得懒洋洋起来。赵哥和聂清舟站在楼房的阴影里,赵哥靠着护栏, 悠悠地吞云吐雾, 说道:“你这次受伤,是因为替夏仪出头?”

    聂清舟因为身上有伤只能笔直地站在原地,像是一根竹竿戳在地里似的。

    “也不算, 她奶奶挺照顾我的, 我看不过去她们被这么欺负,就想帮帮她们。”聂清舟用手撑着发烫的铁护栏,有点好奇地问道:“赵哥,你认识夏仪?”

    “认识?那没有,但是在咱们这圈子里,谁都听说过她。”赵哥夹着烟往旁边指指:“于老三手下的人跟她干过架,事情闹得挺大的。”

    “怎么回事啊?”

    “还能是怎么回事,小孩子之间的打打闹闹弄大了呗, 于老三丢脸丢到姥姥家喽。”赵哥眯着眼回忆道:“于老三有个外甥, 家里特别宠, 横得不行。才小学五六年级就挺把自己当回儿事,到处找碴。当时夏仪弟弟和这小崽子同班又是个瘸子, 就被小崽子逮着狠狠欺负呗。夏仪知道了,就去把小兔崽子揍了一顿。啧, 该!”

    赵哥笑了一声, 又吸了一口烟, 露出几分看好戏的神情, 继续说:“于老三那外甥怎么肯干, 打着于老三的旗号, 找了些十五六岁的初高中生要教训夏仪,结果愣是没打过夏仪。那些人觉得掉面子又去叫人,最后就喊于老三手下去了,也不知道他们咋想的,五个大老爷们去找个小女生,这不是更掉面子吗?”

    “夏仪也是狠人,我听说她爸进去之以前搞自由搏击,在虞平拿过奖的。她格斗算半个专业选手,一挑五都不怵,愣是把那些人打怂了。后来于老三知道这件事,气得吹胡子瞪眼的,把那些人和自己外甥都骂了一顿,不许他们之后再去找夏仪和夏仪弟弟了。”

    讲完这段,赵哥弹了弹烟灰,说道:“这真是一战成名哦。”

    聂清舟低下眼睛,他仔细回想他所见到的夏仪,他从来没有在她身上看到过退缩。无论遇到什么事情,她都神色不变地硬顶着往前走。

    才十六岁的孩子,怎么这么倔,都不知道躲一躲。

    聂清舟说:“她很坚强。”

    不幸的是,坚强常常来源于不幸。

    他突然非常庆幸他来到了这里,幸好现在他是她的邻居也是她的同学,他可以为她做点什么。

    这一次她不用再搬家了。

    聂清舟一回医院就被医生护士们迎头一阵痛骂,问他为什么私自跑出院去,伤口感染了怎么办。他以人畜无害的微笑和太极大法搪塞过去,然后老老实实地被按在床上检查伤口。

    所幸脆弱的伤口没有再受伤害。

    其实聂清舟考虑过,要不要索性揭开纱布,让围观群众看看他满是伤口的后背,加深印象,激起众怒。回到医院看这架势,他想幸好他没狠下心来。

    不然他可能还要在医院里多住几天。

    周末刚吃完中饭,张宇坤和赖宁就风风火火地跑到医院里来看聂清舟了,张宇坤一脸兴奋道:“舟哥!舟哥!我和赖宁给你准备了一个大惊喜!”

    聂清舟看着张宇坤和赖宁,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

    五分钟后,他穿着病号服披着大衣,站在医院停车场后的草地里,看草坪上摆着的气球,中间那棵香樟树上挂的粉白“LOVE”横幅,还有旁边放着的两个礼花筒,一时间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面对张宇坤和赖宁期待的目光,他挣扎道:“我记得,我不是今天出院吧?”

    张宇坤摆摆手,激动地说:“不是庆祝你出院的,是表白!我和赖宁给你准备的表白场地!”

    聂清舟后退一步,离那棵树远了一点。

    “表白?”

    “是的,舟哥我跟你说,你追女生就是缺了那么一点儿勇气,别怂啊!哥们儿推你一把!现在正是大好时机,你为了帮夏仪受伤了,女生嘛多少都有点母性光辉,看你现在这脸色苍白穿着病号服的样子,她得心疼啊!她一心疼,你一表白,这不就成了吗!”张宇坤激动地拍手。

    聂清舟觉得,要不是现在他受伤了,他得转身以百米冲刺的速度逃离这个现场。

    偏偏赖宁还抓着他的胳膊,真诚道:“我觉得坤儿说的有道理,我今天出门查了黄历,今天是黄道吉日,诸事皆宜啊!”

    聂清舟拍着赖宁的肩膀,和蔼道:“咱社会主义接班人不搞封建迷信这一套啊。”

    他正试图劝说张宇坤和赖宁放弃这离谱的计划,赶紧把这里收拾了,却见张宇坤跳起来朝着他身后挥手道:“这里这里!在这里!夏仪!”

    聂清舟如遭雷劈,他僵硬地慢慢回头,就看见夏仪、夏延和郑佩琪正朝这里走来,离他也就十米远。夏仪夏延手里拎着水果,郑佩琪手里抱着花,显然都是来探病的。

    张宇坤是怎么把他们拐骗到这个草地的?

    在聂清舟大脑死机的片刻,夏仪已经走到了他们面前,她转头望向那棵树和树下的布置,问他:“你们在干什么?”

    “夏仪!舟哥有话对你说!来来来你站到这里来。舟哥你到这里来。”张宇坤沉浸在自己绝妙的策划里,拉着夏仪和聂清舟,给他们安排好位置,然后一拍脑袋:“哎呀!花!忘记准备花了!”

    他转头一看郑佩琪手里的花,拿过来道:“借一下啊借一下……哎呦,你怎么送菊花啊,这是探病还是上坟啊?”

    郑佩琪正愣着,眼见自己的花被拿走了,气道:“这是小雏菊!代表了生命力!不是用来上坟的那种!”

    “算算算,来不及了,有总比没有强。”张宇坤把那捧花一把塞进聂清舟手里,抬手道:“来,舟哥,开始吧。”

    开始什么你就开始!

    聂清舟觉得自己血压还是太低了,要是能气得当场晕倒就太完美了。

    此时此刻他穿着蓝白条的病号服,左手边是一个巨大的粉白“LOVE”横幅,右手捧着一束绿绿黄黄的小雏菊。面前站着穿着白毛衣和棕色大衣,拎着一袋苹果,默默打量他的夏仪。

    聂清舟僵在原地,内心不断地喊救命救命。

    “说啊舟哥!大胆地说出来!”

    赖宁火上浇油,拿着礼花筒急不可耐地小声催促。

    “我……”聂清舟低头看着手里的小雏菊,他眼一闭,心一横:“夏仪!其实我……我是你的粉丝!”

    夏仪微微睁大眼睛。

    “就是……十一长假那次我听你弹钢琴,我就觉得太好听了,还有在虞平那次,我……我真的这辈子没听过这么好听的曲子!然后我就下定决心,我要做你的歌迷,做你的粉丝,支持你的事业!就是……我希望你,你,你继续热爱音乐,好好作曲,然后登上更大的舞台……我很喜欢你的音乐!你要加油!”

    聂清舟以破釜沉舟的气势,把花递给夏仪。

    夏仪探究地看了他半晌,然后再低头看他手里的花。

    郑佩琪在旁边看着,小声说:“你俩……你俩是早恋了吗?”

    “不是!”聂清舟斩钉截铁地否认。

    “那……那个LOVE是怎么回事?”郑佩琪指着树上挂的横幅。

    “这是……粉丝对于偶像的爱!”

    聂清舟一本正经,说得自己都要信了。赖宁愣神之时没控制住手,一下子拉了礼花筒,唰唰一声无数彩条飞满了天空,落在夏仪和聂清舟身上,显得无比喜庆。

    夏仪沉默片刻,身体慢慢放松下来,她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接过了那束小雏菊。她漆黑的眼眸里映着聂清舟,很自然地说:“谢谢你。”

    顿了顿,她偏过头看他:“你是不是不舒服?”

    好像比起刚刚这个荒诞的献花场景,她更关心他红得可以和她手里的苹果相比的脸。

    聂清舟还没从这尴尬至死的场景里缓过来,他怔了怔,继而拢了拢披在肩上的大衣道:“啊……没事……”

    夏仪伸出手去碰了碰他拢着衣领的手,手指与他的手背相贴,一触即放:“走吧,你挺冷的。”

    然后她摘摘头上的彩条,转身对张宇坤和赖宁说:“我们是不是要把这里收拾一下?”

    张宇坤仿佛看着外星人一般看着夏仪,甚至有点怀疑她不是这番布置里的主人公,而是临时请过来走位的替身演员。当他的目光移过去,看见聂清舟咬牙切齿的神情和仿佛要杀人的眼神时,才从兴奋的状态里清醒过来。

    他忙不迭道:“来来来一起收拾。”

    然后他就拉着欲言又止的赖宁捡彩带去了。郑佩琪一边帮忙收拾,一边小声对身旁的夏延说:“这么离谱的事情……是会真实发生的吗?”

    夏延沉默一下,回答道:“发生在我姐身上,也不是没可能。她本来就很离谱。”

    “你怎么这么说夏仪?”

    “你看她的反应,panpan不离谱吗?”

    说罢夏延走到夏仪身边,拍拍她的肩膀道:“姐,你赶紧送聂清舟回病房吧。”

    于是聂清舟被夏仪扶着,慢慢地离开了这个足以让他铭记一生的草地。他们在医院走廊里等电梯,漫长的沉默里夏仪终于开口。

    “我听说,昨天有人抬着担架去杨阿姨家闹,还有今天这件事,你有没有什么要跟我解释的?”

    聂清舟掐着眉心,他深吸一口气转过头面向夏仪,眉毛眼睛皱到一起去,诚恳而无奈地说:“对不起!杨阿姨是我怕她再来闹你们又要搬家,所以去吓吓她。今天的事……就是……说来话长……张宇坤和赖宁以为我在追你。”

    第29章 、最初

    聂清舟像倒豆子一样, 把张宇坤和赖宁如何误会他喜欢夏仪,他又为何解释不清,继而用这误会来督促他们学习的事情, 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夏仪。

    夏仪坐在他病床旁边, 抱着胳膊神色不变地听他交代完了整个过程,就跟听犯人交代犯罪事实似的。

    聂清舟惴惴不安地望着夏仪。

    夏仪将他的话思考了一遍,然后说:“那闻钟为什么是情敌?”

    聂清舟惊讶道:“你怎么知道的?之前你和闻钟常常一同出现, 他们就觉得闻钟可能也喜欢你。”

    “我问过了, 闻钟不喜欢我。”

    “……你还去问闻钟了?”

    “我觉得需要确认一下。”

    “那你直接来问我啊。”

    夏仪眸光闪了闪,她难得移开目光,站起身来去拿放在柜子上的水果:“我削个苹果。”

    张宇坤、赖宁、郑佩琪和夏延拿着几塑料袋的垃圾往垃圾桶那里走。前面张宇坤和赖宁在小声说着什么,郑佩琪瞄了一眼身边默默无言的夏延,清了清嗓子问:“夏延,你姐姐她平时喜欢吃什么?玩什么?喜欢什么颜色?生日哪天啊?”

    夏延转过头看了郑佩琪一眼,俊秀的眉目间含了一丝戏谑神色。

    “你对我姐很感兴趣?”

    “她是我的朋友啊。”

    “反正你也坚持不了多久。”夏延淡淡地把垃圾扔到垃圾桶里,郑佩琪在他旁边把垃圾扔进去, 有些生气道:“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啊?”

    夏延似乎是嫌拿过垃圾的手脏, 把手举在身前说道:“我姐小时候很好看, 成绩好又会弹钢琴。有很多人接近她,想跟她做朋友, 但后来就发现她非常无趣又沉默寡言。那些人本来对她抱着美好的幻想,幻想一破灭, 自然就离开了。”

    夏延看郑佩琪的眼神, 仿佛在说你早晚有一天也会这样的。

    郑佩琪瞪着眼睛辩解道:“我才不会的!我难过的时候夏仪帮过我, 现在她难过我也要陪着她。”

    “难过?”夏延哼了一声, 说道:“你是不是搞错了?当年我爸进监狱, 我妈离开的时候, 她跟个没事儿人似的,一滴眼泪都没有掉过。她这么无情的人,有什么事情能让她难过吗?”

    顿了顿,他眯起眼睛有些不耐道:“我跟她不熟,她就是个谜,所以她的事别问我。”

    说罢他就举着手离开了。

    郑佩琪觉得夏延的脾气还不如夏仪呢,夏仪在的时候他就一言不发,一副乖巧的样子,夏仪一走他怎么就这样了。

    郑佩琪气鼓鼓地瞪着夏延的背影。

    “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们实情?”夏仪将一只完整的苹果削好,递给聂清舟。

    聂清舟毕恭毕敬地接过来,心想这可是夏仪亲手削的苹果,要放在十年后给他表妹见了,怕是供到坏也舍不得吃。

    “我试图解释过,但是解释不清楚我总围着你转的原因,张宇坤赖宁认为我只是不好意思。”聂清舟长叹一声。

    夏仪深深地望着聂清舟的眼睛,她微微前倾靠近他,说:“所以为什么呢?你为什么为我做这么多事?”

    聂清舟正张大嘴巴准备咬下这一口苹果,闻言怔了怔,放下了手中的苹果。

    然后他笑起来,眉眼弯弯地指了指窗外:“刚刚虽然事出突然,但是我说的话都是真心的,我是你的粉丝,我特别特别喜欢你的音乐,希望你的音乐能被更多人听见。所以我愿意为你做我能做的一切。”

    我愿意为你做,我能做的一切。

    窗户开了一条小缝,风把窗帘吹得飞扬起来,纱帘上泛着金光。聂清舟拿着一个白白胖胖的苹果,光从他背后照进来,他笑意盈盈。

    夏仪眼眸颤了颤,这个人或许并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只是信口开河。

    但他看上去非常真诚,也已经做了很多。

    她缓缓地问道:“你喜欢我的音乐?”

    聂清舟笃定地点点头。

    “你不懂音乐。”

    “但我有耳朵,我会听,会欣赏,会感动啊。”

    夏仪低下眼眸,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她抬起眼睛看向聂清舟,提起了别的话题:“你跟张宇坤和赖宁说的谎,我知道了,我会帮你圆。”

    她刚说完,打扫表白战场的人们就浩浩荡荡地来了。郑佩琪走到夏仪身边,挽住她的胳膊,眼睛发亮:“夏仪夏仪,你真的会弹钢琴,还会写曲子吗?”

    隔壁床的护士闻言探出头,一看见夏仪就笑了:“哎呦,这不是在楼下大厅弹琴的小姑娘吗?小姑娘钢琴弹得可好了,经常来我们医院弹琴。”

    这下所有目光都集中在夏仪身上,张宇坤一拍脑袋,说:“怪不得你每次来一会儿就走了,原来大厅里弹钢琴的是你啊。我上次还跟赖宁说,这医院的精神文明建设不错。”

    郑佩琪兴奋地摇晃她的胳膊:“夏仪能不能弹琴给我们听啊,我想听你弹琴。”

    夏仪有点不自在地避开郑佩琪的手,此时病房里已经叽叽喳喳地热闹起来,在护士的极力夸赞下,连几个病人家属也说想听听。人们围着夏仪热切地怂恿着,她有些无措,乌黑的眼眸在所有人的脸上转了一圈,然后滑向坐在床边的聂清舟。

    聂清舟一直微笑着注视她,捕捉到她的目光,他就偏过头无声道:“去啊。”

    夏仪收回目光,低下去再抬起来,说道:“好。”

    于是一群人浩浩荡荡地簇拥着夏仪离开病房,聂清舟指着也想跟着走的张宇坤和赖宁,皮笑肉不笑道:“你们俩给我留下来。”

    张宇坤和赖宁相看一眼,苦着脸坐在了聂清舟床边。

    聂清舟看着他们,凉飕飕地说:“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下次有这种惊喜,能不能提前跟我说一声?”

    “说了舟哥你肯定要拒绝的。”赖宁小声说。

    “知道我会拒绝还搞?你们这是要整我?”

    张宇坤抬起头,诚恳道:“舟哥,我刚刚也反省了一下,确实咱利用人家的同情心趁虚而入,不算好汉!强扭的瓜不甜!”

    聂清舟挑挑眉毛,没想到这小子的觉悟这么高。

    “我问你们,抛开夏仪和我的关系,你们觉得夏仪这个人怎么样?”聂清舟正经道。

    这个问题让前面两个人愣了愣,他们相看一眼,认真思考起来。

    “我最近觉得她真挺酷的。”张宇坤竖起拇指,“不管学校里那些人怎么说她,她看都不看一眼,一点儿也不受影响。”

    赖宁挠着头想了想,然后说:“我是觉得她挺内向的不爱说话,但是人挺好,很耐心,而且特别聪明。”

    聂清舟点点头,微微一笑:“所以就算我和夏仪没有在一起,她仍然是非常值得交往的朋友,不是吗?以后你们就放平心态,把她当朋友看待就好。我和她之间的事情,我自己会处理的,我觉得现在这样就挺好,先考完高考再说。”

    赖宁认真地听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张宇坤惊叹地鼓掌:“妈耶,舟哥你是决定要等夏仪三年了?舟哥你真的,你真是条汉子!”

    聂清舟掐掐眉心,心累道:“这不是重点。”

    “我懂,我懂,就是平常相处嘛,就像我跟赖宁这样,以后夏仪就是我们新哥们儿了。”张宇坤兴奋地笑起来,然后说道:“舟哥,我和赖宁能去听新哥们儿弹琴不?”

    聂清舟觉得,张宇坤总是有一套油盐不进非常稳固的逻辑,有时候错得离谱,有时候错得没那么离谱,能掰成现在这样也不能再有更高要求了。

    他叹息一声,从床上坐起来推着吊水架子:“走走走,一起去吧。”

    聂清舟、张宇坤和赖宁一起走出病房,下电梯又穿过长廊,来到医院大厅里。

    夏仪就像几个月前他第一次看到她弹琴时那样,坐在棕色的钢琴之前,脱去了呢子外套,只穿一件白色毛衣,袖子挽到肘部,露出一截细长的小臂。午后的阳光懒懒地落在琴键上,她白皙修长的手指在光明中轻盈地跳转。

    夏延、郑佩琪和衤糀一群凑热闹的人坐在公共座椅的前排,一个个神情专注地听着。聂清舟一行人在他们身后那排坐下,聂清舟对夏延说:“嘿,怎么样啊?”

    夏延一个激灵回过头来,他收起了沉迷的表情,不自在道:“自己听啊。”

    郑佩琪也跟着转头,兴奋地说:“夏仪好厉害!她弹月光三还有冬风居然这么轻松!我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夏仪是天才吧!”

    聂清舟并不惊讶,甚至露出炫耀的笑容:“是吧是吧,那现在这是什么歌?”

    “现在是她即兴演奏,刚刚开始。”郑佩琪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正经道:“别说话,认真听,好好感受。”

    聂清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然后向后端坐在椅子上。

    他看着夏仪弹琴的时候,总是觉得她的音乐像是神迹。

    她的十指在钢琴上飞快地跳跃,所有的音符节奏极快地从琴上掉落,像是一闪即逝的火星,捉也捉不住,剧烈地起伏激荡。

    仿佛极地白雪皑皑的雪山突然爆发,炽烈的岩浆突破冰雪磅礴而出。最极致的热和最极致的冷碰撞,纠缠,彼此吞食消磨,火山灰与水蒸气交织,冷与热互不相让。

    最终用这样的撕扯,再造出一块新的大陆。

    她用她的音乐,扼住他们的呼吸,操纵他们的心跳,让音符在神经上跳舞。

    在旋律渐弱的时候,郑佩琪才放松下来,她转头对旁边的夏延说:“你还说夏仪无情,你听她的曲子,这是多深沉的感情啊!”

    夏延不无自嘲地一笑:“可能吧,看来她只爱她的音乐。”

    聂清舟听见这对话皱了皱眉,伸手搭住前排的靠背,对夏延说:“你还记得夏仪胳膊上那道疤吗?”

    “怎么了?”

    “那是替你出头打架留的吧。如果那道伤是在她的手上,那她可能一辈子都不能弹琴了。”

    顿了顿,聂清舟用下巴示意钢琴前的夏仪,说道:“你说她喜欢音乐,但在很早之前,她就做好了为你放弃音乐的准备。比起音乐,她爱你要多得多。”

    夏延闻言有些茫然地望向夏仪。

    聂清舟想,夏仪可能从没跟夏延说过这些。

    从十年以后而来的他所认识的夏仪,比现在好懂许多。长大以后的夏仪会尝试着解释自己,接纳别人的靠近,她有很多很多的歌,很多很多的活动和采访,在那些细枝末节中,人们会明白夏仪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觉得夏仪绝不是无情,她有比他们都敏感的神经,她对痛苦的感知比他们都更深刻,唯有音乐是她的出口。

    在发明天文望远镜之前,人们也不知道夜空中有这么多看不到光芒的星星,它们悄无声息地死亡、爆炸、变成星云、变成新的星星。他人就像是一片深黑的夜空,没有人知道别人的身体里,究竟在发生怎样剧烈的动荡和改变。

    夏仪也是一片夜空,当她沉浸在音乐里时,人们才终于有机会拿过望远镜,看见这个宇宙里的星云。

    夏仪的手抚过琴键,一曲终了。她回过头去就看见了坐在大厅第一排的夏延,夏延似乎有些怔忡,居然没有移开目光,和她对视了片刻。

    这样的对视让夏仪有点意外,她知道夏延不喜欢她,平时连目光也不愿和她接触。夏延似乎也很快反应过来,尴尬地移开眼睛。

    张宇坤站起来挥着手说道:“我要点歌!我要听曹操!”

    郑佩琪跑过来拉着她的胳膊。赖宁也兴奋扬手:“那我想听稻香!”

    而聂清舟前倾身体,胳膊搭在前排的椅背上,笑意盈盈地望着她。

    夏仪被众人簇拥着走向他,赖宁发自肺腑地说:“舟哥,夏仪真的好厉害,学校音乐节开场弹钢琴就该让夏仪去啊!”

    聂清舟撑着下巴,笑眯眯地赞同:“是啊 。我刚刚听夏仪弹琴的时候,就想起北欧的创世神话。冰雪与火焰交融,从中诞生巨人,后来巨人的身体化为了世界。”

    张宇坤闻言立刻双眼发亮,凑到聂清舟身边:“舟哥,你又有什么作文灵感了,快说来听听。”

    “美得你!”聂清舟站起身道:“没有没有,这次自己想啊,想好了我可以帮着改改。”

    在弥漫着消毒水味道,与病痛和死亡相伴的医院里,他们这一群少年兀自鲜活着,生机勃勃,在从屋顶玻璃落下的阳光与阴影里走着,像是永远也不会凋零的花簇,不可抵挡的生命。

    很多年以后夏仪仍然常常回想起这一天,她弹完钢琴转过头去,看见底下坐着的聂清舟、夏延、张宇坤、赖宁和郑佩琪,他们有着年轻又热切的眼睛,欢喜地注视着她。他们挥舞着手臂走向她,而聂清舟撑着下巴,神采奕奕地笑着。

    这是她最初的观众们,她的朋友们。还有一个,永远会用华丽的辞藻和恢弘的画面,来描述她的音乐的人。

    他说这首曲子让他想起了北欧的创世神话。

    其实这首曲子是他受伤时,她脑子里响起的旋律。按他所说就是,在她脑海中栖息的那群海鸥为他所唱的歌。

    在这个时刻她突然觉得,为这些满怀期待与爱的目光演奏音乐,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第30章 、期末

    聂清舟在期末考试前一周回到了班上, 不期然受到了热烈的欢迎。

    黑板上挂着彩带气球,上面大笔写着工整的“欢迎聂清舟归班!”,他桌子上更是堆着小山似的零食。聂清舟单肩背着书包, 愣在门口。张宇坤一看见他, 就做手势:“1、2、3!”

    “欢迎回班!”同学们欢呼着,平时活跃的人吹着口哨,文静的就小声跟着说, 看起来是早有安排。

    这一声出来, 其他班的同学都纷纷从窗户里探出头来,看十三班发生了什么事。

    聂清舟有点没反应过来,他下意识环顾四周快速地进行判断——没有粉白气球,没有LOVE横幅,没有礼花筒,看起来是个正常的欢迎仪式。

    他松了一口气笑道:“谢谢……谢谢……”

    然后张宇坤就笑着奔过来拿过他的书包,把他推到了他单人单座的位置上。聂清舟望向对面的一班,那里有许多人在张望, 夏仪似乎也在看着这边, 隔得太远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聂清舟莫名觉得不好意思, 张宇坤大惊小怪道:“哎呦怎么回事,舟哥你感动得都脸红了。”

    “……”

    “你也不用太感动, 这些零食其实是元旦晚会班里剩下来的,正好都给你。”

    聂清舟揉揉眉心, 看来彩带和气球也是元旦剩的。

    这盛大的欢迎仪式当然是张宇坤和赖宁架着班长, 去找班主任老李要求的, 并得到了这天早读的拥有者——语文老师张自华的支持。

    张宇坤理直气壮, 他说这班上谁没借过舟哥的笔记本或错题本看?能有哪个大学霸像舟哥这么慷慨?慷慨的大学霸要回来了, 要给他像家人一般的温暖。

    于是聂清舟就见证了这颇有气势的欢迎仪式。

    就在几个月前, 他还是这个班上的问题学生,大部分同学都对他敬而远之,如今这待遇却天翻地覆,倒让他有点不适应。即便在他自己的高中时代,他也没有受到过这种待遇。

    聂清舟把桌子上的零食都收进抽屉里,看着语文课代表走到黑板前擦去粉笔字,庆祝活动十分短暂,早读掐点开始,他又重新投入高中日常了。

    高中的生活被填塞得满满当当,所有行动精确到分钟,这是聂清舟在步入社会后再也没有过的体会。

    按理说高中这样的日子仿佛是机械地重复,每日如同西西弗斯推石头一般上上下下。但是现在他回忆起来时,却觉得高中是人生最漫长的时间,之后的日子过得飞快,仿佛一股脑地翻过去厚厚一沓子日历,八年如同一日。

    在高中时期的他虽然没有工作后那些日报,月报和下一季度目标,但却比任何时候都目标清晰,并且确信无疑自己走在一条正确的路上,只要努力往前走就能走到正确的终点。那时他相信自己能成为任何人,能做任何事情,仿佛是生物书上说的全能干细胞一样,急待分化为世界的任何一部分。

    可是那时他还没有想好要分化为什么,他只是对这可能性抱有极大的期待,而不是真的有什么理想。

    于是他稀里糊涂地选了专业,毕业进了一家国企。就这样分化成了一个肺叶细胞或口腔上皮细胞——在来不及挣扎的时候失去了可能性。

    他大概就要这样作为这个细胞,日复一日地工作下去,任时间流逝消磨所有的可能性。小时候大人们常说生活不易,咬牙坚持坚持,高考完了就好,又说工作了就好,结婚了就好,有孩子了就好,孩子长大了就好。

    于是他发觉,如果不清楚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想要如何生活,生活是永远不会好起来的。

    所有的贪心不足,究其根本,都是在于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于是一生直到坟墓都在咬着牙,胡乱地去抓人们口中的“好东西”,心里想着——是不是这就是我想要的东西呢?

    聂清舟漫无目的地想着,撑着下巴转头望向对面教室的夏仪,她正低着头看书。

    他有时候很羡慕夏仪的坚决,她总是无视他人的目光,步履坚定。

    所有的流言都有其时效性,再轰动的话题不出一个月就会淡出人们的视野。

    聂清舟回到学校的时候,关于夏仪的话题已经被期末考试紧张的氛围所掩盖,若有若无的敌视也被庞大的队伍抵御在外。

    他们占着食堂的一整个四人桌,还搬了个板凳坐第五个人。夏仪旁边分别坐着聂清舟和郑佩琪,张宇坤和赖宁坐在对面,在人声鼎沸的食堂里他们自成一派,聊得有声有色。

    “上次物理随堂测验我考了80分!我拿回去给我妈,她开心坏了,说期末我能进步一百名的话,就奖励我500!”赖宁兴奋地说着,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聂清舟坐在他对面,他穿了黑红格子衬衫,外面套着黑色毛衣,然后就是厚厚的冬季校服。即便穿得这样层层叠叠,他看起来仍然潇洒而慵懒。

    聂清舟手肘撑着桌子,垂着筷子笑道:“我觉得你可以再跟她加个码。进步两百名,奖励1000块,然后请我们吃个饭怎么样?”

    赖宁有点不可置信,犹豫道:“两百名啊,也太难了吧……”

    “上次你做的那份卷子我看了,这周我再帮你拎一遍重点,两百名还是保守估计,我认真研究过排名的。”说完聂清舟望向正埋头干饭的张宇坤,道:“你也可以给家里立个目标,我觉得你能进步一百五左右,拿到奖励请吃饭啊。”

    张宇坤一听就郁闷了:“我这个月都没打篮球,也没打游戏,学得可卖力了,怎么进步还比赖宁少啊?”

    “那是因为赖宁上次考得太差了!你成绩本来就比赖宁好,成绩越好进步越难,所以这是你们要奖励最好的时候,以后就只能慢慢进步了。”聂清舟语重心长。

    郑佩琪在旁边扒拉着饭,越听他们聊脸色越愁苦,她说:“吃饭的时候能不能别老提考试,好伤胃口。”

    张宇坤奇道:“哎呦,好学生还愁考试呢?”

    “怎么不愁,退步了我爸要骂我的。”郑佩琪摇着脑袋,她脑袋后的蓝色蝴蝶结跟两个耳朵似的摆来摆去,她转头看向夏仪,说道:“夏仪,今天数学最后一题,我没听明白老师讲的,你回去给我讲一遍吧。”

    夏仪的筷子顿了顿,她说:“好。”

    聂清舟就笑起来,他碰碰夏仪的手肘,这么冷的天气里她还是会把袖子挽起来,那一截皮肤暴露在空气里,看着怪冷的。夏仪回头看向聂清舟,聂清舟不再谈考试,而是说:“奶奶最近生意是不是不太好?”

    夏仪点点头,之前杨凤来闹多少还是有影响的。

    “你让奶奶放心,店里生意的事情,我们来想办法。”聂清舟往后一靠,抱着胳膊道:“等期末之后很快就要春节,各家都会买年货,要不要奶奶趁着这个机会也搞个优惠活动?我们去进点好的烟酒,然后稍微打个折,把客流量带起来。大家都有从众心理,顾客多了自然就忘了之前的风波。”

    张宇坤一听就来劲儿了,眉飞色舞道:“哎哎哎,这事儿你们可得让我加入啊,我家就是开餐馆的,我知道哪里的烟酒好,绝对帮你们砍到跳楼价!”

    “我家有电动三轮车!我可以开出来一起拉货!”赖宁也跃跃欲试。

    夏仪刚想说什么,张宇坤就提前说:“夏老师,你给我和赖宁讲了那么多题,咱也算朋友了不是?千万别拒绝我们啊。”

    聂清舟看向夏仪。她略微沉默了一下,点点头:“那好,谢谢。”

    “客气!嫂……呸,仪姐太客气了!”

    郑佩琪看看张宇坤再看看赖宁,急忙说道:“我呢?我能做什么?”

    “你一个女孩子就别干这些粗活儿了,到时候去夏仪家的店捧捧场就好。”张宇坤摆摆手。

    郑佩琪鼓起脸颊,似乎觉得自己被排除在了团队活动之外,有点不开心。聂清舟见了就拿起手边的塑料袋,递给夏仪。

    “同学庆祝我回班准备了点零食,我吃不完,你们拿回去吃吧。”

    “你不是喜欢吃零食吗?”夏仪没有接。

    聂清舟小声说:“我自己留了一部分,够吃了,你们分了吧。”

    夏仪这才接过塑料袋,拿给郑佩琪,郑佩琪看了看小声哇了一下,袋子里薯片、糖、甚至辣条应有尽有。郑佩琪说:“夏仪,你喜欢吃什么?”

    夏仪看了看,从里面拿出五支棒棒糖。

    “棒棒糖?我喜欢荔枝味儿的真知棒。你喜欢什么味道啊?”郑佩琪也拿了两支出来。

    夏仪举起那支棕色的棒棒糖:“阿尔卑斯,可乐味。”

    说罢她把手里那支草莓味棒棒糖递给聂清舟,聂清舟接过她手里的棒棒糖,满含笑意地低头对夏仪小声说什么,夏仪就点点头,嘴唇轻轻地弯了弯。

    郑佩琪总觉得夏仪在聂清舟面前不太一样,整个人都松下来了,刚刚聂清舟碰夏仪的胳膊,夏仪也没有躲避。他们之间仿佛有独特的磁场,但是又不像是谈恋爱。

    郑佩琪羡慕地想,她什么时候能和夏仪这么亲近啊?

    聂清舟缺了半个月的课,但是晚自习找他问题目的人还是排起长队,张宇坤甚至帮他做了辅导号,一堂晚自习只放五个号——当然张宇坤和赖宁有什么问题,都是可以插队去问的。

    夏仪晚自习上着课,偶尔瞥一眼对面,经常能看见聂清舟的座位前站着人,他坐在椅子上一边吃零食一边摇晃着椅子,时而低头看题目,时而抬头对旁边的人说话,手在空中比划着,极富耐心。

    就像是个坐堂的老中医,面对挂了专家号来看病的病人。

    夏仪看了一小会儿,好像这样持续运转的脑子就得到了片刻松懈,然后再转过头继续听老师上课。

    如果聂清舟来上课的话,应该会是更好的老师吧。

    夏仪突然这样想。

    缺了半个月的课没有影响聂清舟的学习能力和进度,但是影响了他的控分能力。

    他又一不小心考了年级第一。

    放榜的时候所有人闹哄哄地挤在公示栏下面,这一次聂清舟已经能堂而皇之地站在夏仪身边了,他们五个人心情各异地等待着,在寒冷的风里呼出白气,活像五个炭火上烧水的水壶。

    随着榜单贴好,他们纷纷烧开了水,吱吱叫起来。

    “我靠!舟哥又是第一!夏仪第二!大鹅才第三,哈哈哈哈,人高材生还比不过我们半个月没上课的舟哥呢!”张宇坤一嗓子喊出来。

    聂清舟和夏仪并没有露出喜出望外的表情,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向人群中的闻钟,而闻钟脸色就像他的衬衫领子一样白,捏紧拳头瞥了聂清舟和夏仪一眼,即刻扬长而去。

    聂清舟担忧地低头,小声问夏仪:“闻钟期中期末都没有考第一,他爸妈不会打他吧?”

    夏仪抬眼看他:“可能会。”

    “……”

    闻钟家真的这么可怕?聂清舟心里正嘀咕着,就听见身边传来一声大叫。

    “妈呀我五百三十七!舟哥我五百三十七!我真的进步了一百五十还多!我可真是太牛逼了!”张宇坤跳起来,兴奋地欢呼。

    赖宁兴奋地看着榜:“我,我六百二十一,舟哥我六百二十一!真的进步两百多,我我我,我……我妈得高兴坏了。”

    “好险啊,我三十二名,比上次还进步两名。我爸应该不会说我了……”郑佩琪放下心来,拉住夏仪的袖子摇晃。

    张宇坤跳到大家面前,挥舞着手臂说:“今天中午我和赖宁请客啊!谢谢舟哥和夏老师!郑仙女也一起来!”

    郑佩琪恼道:“闭嘴,你叫谁仙女啊!”

    张宇坤捏尖了嗓音,说:“当然谁答应谁就是仙女啦!”

    郑佩琪蹿起来:“我才没有这么说话呢!”

    她和张宇坤以赖宁为圆心你追我赶,张宇坤一推赖宁,笑着往前跑:“快快快,去后街吃饭!”

    赖宁跟着跑,郑佩琪在后面追,从教学楼的阴影里一路跑进阳光里去。路两边的梧桐树已经落尽了叶子,聂清舟和夏仪并肩在铺着落叶的路上慢悠悠地跟着。在周围人群吵闹的声音里,聂清舟靠近夏仪低声说:“郑佩琪好像没那么介意别人说她的嗓音了?”

    “你没来的时候,张宇坤天天说她,说完再哄。”夏仪淡淡地说:“她应该已经麻木了。”

    “……”

    聂清舟想,合着这是脱敏治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