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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二合一]

    锦衣卫的陈五爷,惆怅于谭家态度不明,无人帮衬的事情。

    而此地接待这位宗家五爷的旁枝主事人陈余谋,也看出了几分。

    他拦了小厮端的茶,亲自端了去了陈馥有的书房。

    “这茶甚香,五爷喝了舒舒心。”

    陈馥有摆手,“舒心有什么用?捉不到人,我回去没法交差。”

    他说着,便嘀咕了一句,“谭家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那陈余谋可就等着他这一句了。

    “就是,这清崡谭氏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旁的世家都在各地屯田,他们谭家倒好,自己不屯也就算了,还不许旁人屯,联合了这附近的州县衙门,不许低价易田怪不得谭家越来越不行!”

    陈余谋见着今年屯田极其划算,把前些年就看好的那些庶族百姓的良田,趁机买了过来,还有些顽固的,似那柳阳庄的人不肯低价卖,他少不得要使些手段。

    谁曾想,眼看着良田就要到手了,谭家突然冒了出来,让那些村民租地给谭家,预支给村民过冬的银钱。

    陈余谋的计划一下就落空了,这还不算完,他还准备了好些钱买其他的地,谁想竟等到了官府衙门不许低价交易田亩的消息。

    这背后,全是清崡谭氏的主张,是那位谭家宗子的意思。

    他就不明白了,谭氏到底是世族,还是那些破落庶族贱民?!

    陈余谋心里有气瘪了好些日子了,只是听说宗家的五爷一来就去找谭家帮忙,他若是那时说谭家的不好,岂不是自找不痛快?

    但现在不一样了。

    他忍不住进言,“五爷何不寻他们陈氏自己的宗家,将那清崡谭氏打压下去,然后插手清崡的各项事宜,找人也好、屯田也罢,不都便宜?”

    毕竟凤岭陈氏可是当今四大世族之一,岂是没落的清崡谭氏可比?

    谁料他说了,那宗家五爷陈馥有突然嘲讽地笑了一声。

    “你可真会想。强龙还不压地头蛇,你以为凤岭陈家到了此处,能在谭氏手里讨得好?!”

    陈馥有看着这旁枝的陈余谋,蓦然就想起了彼时见那谭家宗子时,谭家宗子突然说起的柳阳庄一事。

    他一愣,登时回过了神来,一眼瞪住了陈余谋。

    “你们是不是也压着什么柳阳庄,买人家的地了?!”

    陈余谋被问得一愣,又一心委屈,“正因着谭家插手,那好端端的良田全错失了!”

    他还要诉苦,陈馥有可全部明白了过来。

    他在谭家时,只想着庶族刁民胆大妄为,哪里想到就是自家这些旁枝族人,害得谭氏宗家涉险。

    难怪人家不肯帮忙,原来是嫌他没有料理好自家的族人。

    那陈余谋先是被骂的脑袋嗡嗡,还想说自己屯的田可以转给宗家,不想那位宗家五爷冷声叫了他。

    “你就别想屯田的事了!今岁本地任何陈氏族人,都不许违反官府律令,私自屯田!但凡有人敢私下压价屯田的,被官府捉了去,别怪宗家不替你们说话!”

    陈余谋一下就傻了眼了。

    陈五爷陈馥有再不想看见他,连忙挥手让他离了去。

    他越想越气恼,一把扫掉了茶几上的香茶。

    因着这点屯田小事,险些坏了他捉人的大计。

    要知道,那道人手里的东西若是真闹出来,可是对他们这些世族巨大的冲击

    他暗暗思量自己应该带上那陈余谋去给谭家赔罪,可又想到那谭家宗子的做派,怕他不肯给面子,思来想去,提笔一封信写下,让人快马加鞭地送去了京城。

    双管齐下,要保证那位谭家宗子答应替他捉人。

    *

    清崡谭家。

    陈馥有如何打算,谭廷并不知道。

    他回了几封远在两广、云南等地,不能前来拜年的族人的信,天色就晚了下来。

    天边挂着的一轮新月蛾眉月。

    嗯,今日是初五。

    腊月里的时候事情繁多,项宜回了一趟娘家,到了月底二十五,她那日有些着了风,到了晚间身上疲累的厉害。谭廷见了,主动提起早早睡下了。

    今日,她精神尚好。

    谭廷出了书房到了庭院里,目光掠过廊下,看到了窗纸上映着的她低头做针线的影子。

    他不禁放轻了脚步,快步进了房中。

    她正在灯影下,一针一线地替他做着一件宝蓝色的锦袍,她没听见他的脚步声,此刻刚走过一遍针线,拿了小筐里的剪子,剪掉了线头,又眯起眼睛准备继续穿针引线。

    想到她近来的忙碌,谭廷禁不住走上前去。

    “天黑便莫做了,仔细眼睛。”

    项宜这才发现他似个魂儿一般地,就这么出现在了自己身后。

    他最近也不知怎么,走路总没声音,突然就到了她身边

    项宜想说无妨,突然想起了今天的是初五。

    她看了男人一眼,恰男人的目光也落在她脸上。

    项宜登时明白过来。

    点头算是应下,收了是衣裳和针线筐,便让人打了水来。

    仆从们也甚是知事,早就烧好了水。

    夫妻二人安静地各自洗漱了一番,天色当真不早了,两人便都进了帐中。

    项宜原本是睡外边的,自从在柳阳庄宿了一夜后,那人便让她睡到了里间。

    他素来夜间不用人伺候,项宜睡里外倒也一样,此刻她到了里面,等着初五的公事,却见他不知怎么,没有躺下,反而挑着灯在看书。

    项宜不甚明白地瞧了他两眼,发现他还想真的在看,抬手翻了一页过去。

    她琢磨不透,但再这样下去,她可能快睡着了

    谭廷还在看书,或者说还在翻书。

    他用余光偷偷看了妻子一眼,发现她已经躺了下来,虽然也闭起了眼睛,但是眼帘微颤,并没有真的要入睡。

    可见她也想起今日是初五了。

    只是他们有些日子没有这般了,一想到要有极其私密的接触,谭廷就有些心跳快,不知从何开始。

    然而枕边的妻子,向来入睡是极快的

    谭家大爷略一犹豫,就吹熄了蜡烛。

    房中似被罩进了巨大的帷帐里面,黑黢黢的,暖乎乎的,还密不透风。

    在帷帐又帷帐里,谭家大爷心跳又快了几拍。

    可他心跳虽快,动作却迟迟落不定。

    从前习惯于落在她腰间的手,此刻还没越过两人中间的缝隙,就顿了下来。

    她虽然也记起了今日是初五,但在初五之外,她又是怎么想的呢?

    谭廷悄悄看了妻子一眼,他并不能准确把握她的心思,但向来都是他主动的,这种事情总不能让她主动。

    况且她好像要睡着了

    谭廷下了决心,大掌终于越过了中线。

    不想恰在此时,睡在旁的项宜,突然抬手要撩开纠缠住的鬓边碎发。

    她一抬手臂,啪嗒一下,打在了停顿在她手臂上方的男人的手掌上。

    两人皆是一愣。

    谭廷的手僵住了。

    她,不愿意

    项宜也没想到这么巧,她看向那位谭家大爷,见他僵着,略略尴尬了一下,手下浅撩了一下头发,待手放下时,默默解了自己的衣带。

    谭廷才终于回过神来。

    原来是个巧合。

    他暗暗松了口气,眼见着她白透的衫悄然滑落雪白的肩头,他不便再迟疑,立刻跟随着她的动作回应了她,也默默解了自己的衣带

    重重帷帐之间,温热攀升极快,项宜额间出了汗珠。

    那位大爷今天不知怎么,似乎是有所顾忌,又或者旁的原因,每一个动作都比从前更慢了许多。

    项宜在那慢速下,气喘了起来,止不住抬眼去看他。

    不想男人越发让她琢磨不透了,竟在她的目光下,微微清了清嗓子,缓缓侧了侧脸。

    房中似有不可言明的羞怯气氛。

    只是他那般磨与蹭,弄得项宜极其不习惯,越发气喘又出汗,浑身软绵渐无力起来。

    但他还是那般试探一样的小心磨蹭着。

    项宜着实抵不住了,但又不便说些什么,只能气息喘着皱眉看了他一眼,也轻轻地清了一下嗓子。

    她是在清嗓子,只是清嗓的声音在此刻略略有些走调。

    她素来都是安静无声,可这声清嗓的声调一出,谭廷只觉自己整个后背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明白了她的意思。

    下一息,一双大掌完全托住了她后背。

    项宜倒吸一气,那些磨磨蹭蹭全都消失了,她被人圈在了怀里,一时间天旋地转,分不清此间是寒冬还是炎炎夏日

    许久方罢。

    只是停下之后,项宜仍旧被人圈着。

    她不习惯于这等姿态,抽身准备离开,但下一息,那臂膀收紧,她陡然被人抱了起来。

    她不可思议地看向男人。

    谭廷在她吃惊的眼神下,再次微微侧了脸,这次并没有清嗓,而是低声说了一句。

    “你辛苦了。”

    待到从浴房回来,她也没有落下她惊讶不解又暗含复杂的眼神,仿佛他今日这般,十分不合他们之间的规矩。

    谭廷在这眼神下,幽幽叹了口气。

    他突然想叫一声她的名,告诉她,他以后都会这般与她相处。

    可要开口,谭廷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他好像并不知道,她的闺名。

    谭廷在这个认知里怔住了,要说的话也没能出口。

    但他也没有敢贸然去问她,毕竟他们,其实是已经成婚三年的夫妻

    只是在谭廷思量的空档里,项宜已经疲累发酸地,揣着满腹的心思,闭起了眼睛。

    *

    之后的日子,谭家大爷的外书房当真闲置了几天,这几日都留在正院的内书房里。

    只是他一直没能从各处途径知道妻子的闺名,仿佛她闺中的名字,就真的留在了闺中。

    他只能再想其他的办法。

    倒是陈馥有再次登了门,又将谭家大爷的外书房启用了起来。

    谭廷没有将他拒之门外,因为就在陈馥有来之前的早晨,他收到了京城的姑父林大老爷的书信。

    他一向尊敬这位姑丈,身为首辅嫡长子的林大老爷也一直对他多有照拂。

    这次的信里,这位姑丈只正经提了一桩事,那便是请他给陈馥有帮衬一番。

    此时再见着陈馥有登门拜访,谭廷越发晓得他们这次要抓的人,不是一般人了。

    而陈馥有也褪去了上一次的急切,先让陈余谋就柳阳庄的事情,给谭廷赔礼道歉。

    但他要谋算的并不是谭廷的地,而是柳阳庄村人的地,谭廷无所谓什么给他道歉,只问起了屯田的事。

    这次陈馥有态度十分坚决,将他在本地陈氏旁枝里的决意说了来。

    陈家任何人,也和清崡谭氏一样,不得压价屯田。

    他这般一说,谭廷心里点了头。

    陈氏在这一方的人数不算少,手中有钱的更不算少,压住了他们,旁的小氏族也不敢轻易出头了。

    陈馥有见他目露温意,松了口气,将陈余谋遣下去,又说起了捉拿之事。

    这一次,他带了十足的诚意,眼见周遭无人,直接低声告诉了谭廷那人的身份。

    “好叫谭大人知道,我此番要捉拿的,正是太子身边那妖道!”

    话音落地,书房里静了静。

    谭廷做过多番猜想,其中便猜测会是太子身边那道士,只是这道士能犯什么似匪贼那般的罪,要他们这般追捕?

    他不动声色地看了陈馥有一眼。

    陈馥有既然开了口,也不在乎多说几句了。

    当下,他便道那道人去了江西查案,明为查案,实则要借机作乱迷惑太子。

    偏太子对他信任有加,锦衣卫是奉了宫里的意思来拿人的,免得这妖道手里不知攥着什么东西,回到京城便要迷惑太子,插手朝纲。

    要在太子被他迷惑之前,将其秘密押回京城。

    陈馥有这般说辞,谭廷终于理解为何官府一条线索便开价如此之高了。

    只是,这是宫里的意思?

    谭廷看了看陈馥有,又端起了茶盅,轻撩了茶叶。

    他暗想,不管如何,陈馥有肯将话说至此,又有林姑父的书信在前,哪里的意思,都不妨碍他替他们寻人。

    且话又说回来,那道人在太子身边插手朝政也是真的,这般来路不明的人,确实不适合留在东宫。

    谭廷饮下这口茶,便没有再多问。

    利落应下了陈馥有的求助

    谭家正房。

    项宜甫一听说那陈馥有带着族人上了门,便心觉不好。

    再见谭廷同他正经在外书房说起了话,她心里更是深觉不妙,但两人今次说话极其隐秘,半分不许人靠近。

    项宜左右一思量,直接叫了春笋过来吩咐了几句。

    春笋得了项宜的令,立时套车去了田庄。

    她的胞姐早先被项宜调去了顾衍盛养伤的庄子,正好顺应照看打虎英雄的意思,在厨上帮衬。春笋此去寻她姐姐,倒也并没有什么人怀疑。

    只是外书房这边。

    陈馥有见谭廷应下了帮忙寻人之事,立刻便提了一桩。

    “谭大人田庄上那位打虎英雄,不知道是什么来历?”

    谭廷见他这般详细问了,并无隐瞒,直接说是为小妹解围,才被邀至田庄。

    那打虎英雄与缉捕画像上的人并不如何相像,如若不然,陈馥有早就按捺不住了。

    可他还是道,“虽都说不像,可那道人妖异非常,有变化容貌之手段也不无可能,谭大人若是不介意,在下想亲自去验一趟。”

    谭廷自然没什么不可,略一思量,倒是与陈馥有一道起了身。

    “谭某也与千户一同前去。”

    倘若那盛故真是道人,谭家也仅是收留,全无包庇之意,方便将谭家摘出来。

    陈馥有见他行事如此周全,暗佩服不愧是一族宗子。

    他们这些世家的宗子族长,若是愚钝不堪的人,那么阖族便也糟糕了,旁的宗族便不会与他们过多来往。

    但这位年纪轻轻的谭宗子可不是这般,是个聪明人,陈氏往后可以与谭氏多家往来了。

    世家之间守望相助,才是长久之道。

    两人言及此并未过多耽搁,带着人手快马去了田庄。

    谁料到了田庄,竟听说那盛故半个时辰前出门去了。

    这些日,他也不是没有出过门,只是一般选天色渐晚才去,但今日,早早地就去了。

    谭廷同那陈馥有,止不住相对了一眼。

    不等陈馥有开口,谭廷便让人引他们去盛故落脚的院子看看。

    院中并无变化,可再细看,此人随身的东西,全都不见了。

    谭廷脸色沉了下来。

    他此番幸亏同这陈馥有第一时间一同前来,不然谭家可真要摘不清了。

    而陈馥有却一脸难看,当下管不了许多,连忙吩咐人手在附近寻找那盛故的踪迹。

    房中还有几瓶他用掉的治伤药膏,陈馥有几乎要捏碎那些药瓶。

    “必是这妖道变化容貌骗人,借谭家的地方养伤,我等竟都被他骗了许多日子!”

    谁能想到被谭家大小姐邀请来的打虎英雄,还特特嘱咐小姐要告知家中夫人的盛先生,就是被锦衣卫秘密抓捕的妖道呢?

    陈馥有自己没算准,自也不能埋怨或者疑心谭家什么,毕竟还要仰仗谭家帮忙。

    谭廷见状,当着他的面便仔细吩咐了寻人之事。

    陈馥有道谢,留了人在田庄联络,人便离了去。

    陈馥有不疑心,不代表谭廷也毫无疑虑,他直接将田庄的管事叫了来,问今日都有什么人到田庄来。

    因是过年期间,还有些窜门的亲友,来往的人倒也不算少。

    “那可有从清崡过来的人?”

    管事说了几家的亲戚。

    谭廷负手听了,干脆让管事将这些人进出的时间拿纸笔列下来。

    管事不敢大意,叫了几个人过来一起回忆,仔仔细细地写了半张纸。

    谭廷拿到纸张,算了算时间,只这么看了一眼,便看到了一个人的名字。

    他禁不住挑了眉。

    “春笋?夫人身边那个丫鬟?”

    春笋本不过是许多今日进出田庄的人之一。

    但她的时间比让人要不一样些。

    谭廷略作推算,她从谭氏宗房离开的时间,恰在陈馥有来到谭家之后,而她到了田庄之后不久,那盛故和小厮就出了门去。

    她没有过多逗留,盛故走后不久,也就回了府里

    谭廷直接带人回了府。

    他并不是疑心项宜什么,若那盛故真是太子身边的道人,她同一个道人又能有什么关系?

    只是那个春笋虽然是谭家的家生子,但也不排除被收买的可能。

    谭廷回了正院,想着要提春笋来问,也要先跟妻子说一声。

    他进了房中,发现她今日并未在窗下做针线,而是坐在书案前,刻刀玉石在手,却没有动,不知是在思量如何下刀,还是在想旁的。

    谭廷不禁想到谭蓉和她,都同那盛故照过面,心下有些后怕。

    他缓步走上前去,她这才瞧见了他,连忙放下东西起了身。

    “大爷回来了。”

    谭廷跟她点了点头,见她一双眸子看过来,晓得她在疑问田庄的事情,低声同她说了一句。

    “那盛故十有八九便是陈馥有要抓的人,只是此人十分警觉,赶在陈五到之前离开了。”

    项宜听了,心跳都快了好几分,但她不敢表现出什么,佯装惊讶地道了一句。

    “盛先生竟是通缉的匪贼?”

    谭廷见妻子鼻尖有点冒汗,连道别怕,又安慰了一句。

    “此人已经离了谭家,有官府和锦衣卫的人搜捕,想必不时便会捉到。”

    他这样说,却见妻子神情并未放松下来,反而定了一定。

    谭廷暗觉不该同她说这些惊险的事,于是道了来意。

    “此人走的蹊跷,我已让人问询了今日来去田庄的人,你身边的春笋也去了?可否能把她叫过来问一番?”

    他说了,见妻子直接点了头,这就让乔荇把春笋叫了过来。

    谭廷心下微松。

    那春笋很快便到了,不用谭廷吩咐,便把去了田庄的情况说了。

    她道前两日便同夫人说,得空想去看看姐姐和新生的小外甥女。

    春笋的姐姐因着手艺好,被项宜派过去在灶上做饭,这事谭廷也晓得。

    春笋说因着忙碌,没找到机会,今日夫人突然问起姐姐情况,她还没来得及去,便同夫人告假今日过去。

    她叩了头在地上,“夫人一向照拂奴婢一家,奴婢感念夫人恩德,不敢耽误当时便去了,见姐姐和孩子都好,便没有过多逗留,又回了府里。”

    她说完,都没敢抬头。

    “奴婢若是犯了规矩,还请大爷责罚,同夫人无关。”

    谭廷在这话里,蓦然就想到了他刚回家的时候,多次冤枉了项宜的事情

    他不由侧头向她看去。

    她没看他,半垂着头起身同他略施一礼。

    “春笋今日确实同妾身说了此事,妾身也着实允了她过去。”

    话说到这里,谭廷若是还继续问下去,那么到底是在疑问春笋,还是在疑问妻子呢?

    他再不能做疑心她的事情了。

    而他也信她,他们之间不似从前,她必是不会因此骗他的。

    谭廷当机立断地让春笋起了身,又亲手扶了项宜。

    “别怕,既是早说过的事,便无甚大碍了。”

    作者有话说:

    第一道菜:不会骗人的妻子。

    *

    哇,今天也是二合一的肥章,感谢大家的营养液~

    晚安,明晚9点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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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2章 [二合一]

    他没再多疑问一句,只是又问了问春笋在庄子上可见到什么异常的人和事。

    然而春笋只道自己来去匆忙,并未见到什么异常。

    没能问出什么,谭廷便挥手让春笋去了。

    待下面的人走了,他还同项宜道了一句,“那盛故非寻常人,他没在谭家伤人已是幸事,而谭家亦不知他就是匪贼,并无包庇嫌疑,只许配合陈馥有抓捕他便是了。”

    他难得说了长长一句话。

    项宜知道他并没有怀疑自己,暗暗松了口气,只是听到了最后一句,她又看了他一眼。

    他要配合那凤岭陈氏的五爷陈馥有抓捕义兄了,那么他知道义兄到底是什么身份吗?

    项宜默了一下,问出了口。

    “海上的匪贼,不知怎么如此得锦衣卫的看重?”

    谭廷见她也觉得不对劲,不免觉得她还是要比旁人敏锐许多,当下悄声同她隐晦地提了一句。

    “此人还有旁的身份,牵扯着东宫。”

    他看着自己的妻子,项宜却抿了抿嘴角。

    很显然,谭家大爷知道义兄是太子身边的人了。

    太子是什么样的君王,对义兄是什么态度,义兄又是去江西查什么案子才落到被追杀的境地,他作为朝廷的进士、谭家的宗子,并不是不知道的。

    上一次陈馥有上门,或许是因为柳阳庄的事情,这位谭家大爷没有待见他。

    可这次陈馥有应该是讲明了义兄与东宫的关系,而他却愿意阖族襄助,将义兄送进陈五背后的世家手心。

    说到底,他们世家本该如此“守望相助”。

    项宜沉默了。

    最后看了一眼那位谭家大爷,轻福一礼转身离开了。

    既然陈氏、谭氏这些世家都联合起来抓义兄,那么也只有她这等庶族的人,能帮他逃脱魔爪,等待援应了。

    谭廷并未发现妻子的异常,但将盛故的事情,告诉了赵氏他们,告诫众人若是再遇到此人,必得十分小心才行。

    赵氏当真吓坏了。

    比着赵氏的惊诧和后怕,谭蓉却完完全全不能相信。

    “怎么可能?盛先生那么儒雅,怎么会是海上匪贼?!那陈五爷是不是弄错了?!”

    但这并不能解释盛故为何恰好离开。

    谭蓉经过了整整一日的震惊不能相信之后,终于在众人的劝说里相信了。

    只是她并不相信盛先生只是海匪而已,他那般惊才绝艳的君子,一定有旁的身份,可惜她无从知晓罢了。

    盛故给她的琴谱还在。

    她没听赵氏的话,将那琴谱扔开,反而偷偷放在了箱笼里。然而再看赵氏给她挑选的那些世家子弟,越发没了兴致。

    陈馥有联合官府找人越发铺天盖地,因着确实是在清崡不见的,这次更把目光锁在了清崡县,他已让人将整个县域,一村一庄一家地搜索。

    但顾衍盛并未潜在村镇里,项宜悄然将他安置在了县城,就在距离谭氏一族聚居的鼓安坊的不远的地方。

    她年前便悄悄用旁人的名义,典下了一座院子,然后与吉祥印铺的姜掌柜问起工匠们的住所。有些工匠家中艰难,过年也不耽误在县城做工,项宜干脆从工匠里,挑出了一对叔侄,请他们暂住在她典的院子里。

    前几日那叔侄有事离开了,项宜正想着再找人住进来打掩护的时候,恰就出了事。

    她直接便让义兄和小厮秋鹰,住了进去。

    邻人不知道,还以为里面住的是前些日的那对叔侄。

    这两日县城里也搜了一遍,房中有隔间,邻人又给了错的说辞,义兄轻巧地躲了过去。

    虽然有了安身之地,暂时稳妥了,可不好的是,他因突然离开,扯到了身上的伤口。

    两人不便出门买药,秋鹰便按照项宜留得办法,给项宜传了个话。

    翌日下晌,项宜便借着去吉祥印铺的名义,悄悄带着乔荇去了顾衍盛的藏身地。

    那地方偏僻没什么人,秋鹰见她来了,急急忙忙同她行礼,她让乔荇守着门,快步进了房里。

    一进房中,便看到了唇色发白的义兄。

    顾衍盛见她来了,低声笑着让秋鹰给她倒茶暖手,“过了年还是这般冷,你素来怕冷,且暖一暖身子。”

    他虽脸上挂着一贯的笑意,但项宜却发现他,额间竟细细密密布了一层汗珠。

    这房里只有零星炭火,完全称不上暖,这汗珠是从何而来?

    项宜忍不住问了他,“大哥是不是又受伤了?”

    她急着问了,顾衍盛笑着跟她摆手,安慰地递去眼神,示意她坐下来说话。

    “要说是也是。没想到秋鹰是个笨的,我捡他的时候,看重他会口技,没想到手指头笨拙,险些把我谋害了。”

    秋鹰听了,一脸惆怅头低的不行。

    顾衍盛倒是不怎么介意,笑说罢了,“我都习惯了,也不能都怪他,着实是没了什么药膏,想要一整片伤都敷药,是有些难。”

    项宜一听,连忙将带过来的几瓶药都拿了出来。

    陈馥有在各处药铺医馆严查,项宜亦不敢在外取药,她想着谭家大爷的伤已经好了,房中的药并没有什么人会去动,便将房中几样治疗外伤的药膏,每样取三分之二,带了过来。

    虽然每样分量不多,却有好几瓶药都可以用,秋鹰看着连道,“方才药涂得不均,小的再给爷上一些吧。”

    话音未落,顾衍盛就笑瞥了他一眼。

    “怎地还要害我?”

    秋鹰无奈着急,“爷早日恢复才是紧要!”

    可顾衍盛只是同他摆手。

    项宜看了,皱了眉头。

    大哥素来是翩翩公子的做派,风流倜傥又一尘不染,何时如此狼狈过?

    但不早早让伤口愈合,之后颠簸回京的路上,还不知要遇上多少事,养伤就更难了。

    念及此,项宜不由问了一句。

    “不知大哥伤在何处?可需小妹替大哥上药?”

    她话出了口,房中稍稍安静了下来。

    清凉的药香在房中盘旋。

    顾衍盛眼帘微掀,看了她一息,又收回了目光。

    他轻言,“伤在肩头。”

    肩头的伤,并不算太靠隐秘部位。

    项宜已经手下利落地将药瓶打开了来。

    “大哥把袖子褪了吧,我来替大哥上药。”

    她说了,顾衍盛并未立时动作,又看了她一眼。

    项宜这才留意到他的眼神,她微怔,隐约有点明白他的顾及。

    她已经嫁为人妇,义兄是并非亲兄的男子。

    他并没什么好怕的,他是在替她犹豫。

    这般,项宜越发觉得不该在意了。

    她轻声道,“如今我兄妹这般情形,规矩礼数什么的,并不打紧。”

    她这般说了,顾衍盛眸中浅映了她的身影,半晌轻笑了一声。

    “好。”

    项宜换药的动作娴熟,根本不需要秋鹰来帮忙,秋鹰退了下去,房中悄然就剩下了她和顾衍盛二人。

    顾衍盛的伤势,要比谭廷、谭建、还有从前的项寓的伤势重的多。

    项宜有些明白秋鹰为何紧张失手了,她看着这极深极重的伤口,项宜都不敢乱来。

    想想从前义兄衣衫不沾尘的样子,项宜叹气。

    她手下越发小心,全神贯注地务必不再弄疼了他。

    房中药香四溢,秋鹰添了炭火又退了下去,暖融的空气簇拥着药香荡在房中各个角落。

    顾衍盛目光一直静静落在眼前的女子身上。

    她的长发柔顺而有光泽,只是盘成了妇人的发髻,不似从前那般散在肩头后背,风一吹,发梢便随着风轻飘。

    顾衍盛不禁想到了在田庄里听说的事情。

    那谭家宗子谭廷与她成婚三年未回家,以世家对他义父项直渊的态度,谭廷显然不会将她放在心上。

    他亦听说了谭氏族中在谭廷回来之后,闹出来的事情,田庄的仆从不便多言,但他也猜出了一二。

    可再听后面谭廷的态度,听到她年前年后都回了娘家,却见那位谭家大爷态度有了转变。

    这倒也不奇怪,宜珍这般宜室宜家、如珍如宝的女子,谁会舍得冷待?

    只是这般,顾衍盛亦说不清是好还是不好,只是他更在意她的态度。

    他能察觉到她对那位谭家大爷,之前是无意的。

    可是之后呢?谭廷态度改变了之后呢?

    药香冲上鼻尖。

    女子就靠在距离他肩头不足一捺的地方,白皙而灵巧的手小心翼翼地替他上着药,安静的性子让她甚少有什么言语,但做事却是从不马虎的,又心思细腻地会顾及所有人的感受。

    他记得叔父顾先英刚去世的时候,他突然失了所有依仗,被义父接到项家,一个人在不熟悉的环境里重新开始生活。

    那时候,她每天晚上都挑着灯来他的院里,并不多说什么,就安静地陪他坐一会就走。

    但是她每天都来,风里雨里从未间断过,直到他和项家人和仆从和邻里都熟络起来

    他静静看着她,她鬓边的碎发突然落了下来。

    细细长长的一缕,轻扰着她的脸庞。

    顾衍盛禁不住抬起了手来。

    项宜将一撮药膏替他上在了最后的伤口处,收回手抬起头来,只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恰到了她耳边。

    距离陡然近到再稍稍向前一步便可触碰。

    项宜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顾衍盛落在他耳边的手顿住了,在那双澄澈的眼眸里,他低头笑了一声,随意道。

    “方才有只飞虫,已经飞走了。”

    他说完,收回了手去。

    项宜闻言恍然地点了点头,然后叫了秋鹰进来,帮她一道给顾衍盛包扎了,时候就已经不早了。

    顾衍盛也道,“你快回去吧,免得谭家人疑心。”

    项宜道并无大碍,想到他迟迟不好的伤势,不由又道。

    “我两日后再来。”

    她这般说,顾衍盛不由眸色和软地又看了她一眼。

    “其实秋鹰手也没那么笨。”

    秋鹰连忙在旁点头。

    项宜抿着嘴笑了一声,“可这本也是做妹妹的,该为大哥做的事。”

    她说完,叫上乔荇快速离开了。

    顾衍盛站在院中,看向她离开的方向,嘴角一贯的笑意渐渐敛了起来。

    *

    鼓安坊谭家宗房。

    年前带着孩子来感谢宗家夫人的小夫妻又来了,可巧谭廷又先见到了他们。

    见他们这次专门打听了夫人从娘家回来,专程前来道谢,谭廷心下甚慰。

    只是他同这一家三口一道回了正院,不想却听说项宜不在。

    他讶然,“夫人去哪儿了?几时去的还没回来?”

    下面的人便到夫人出门去了,春笋更是道夫人戴了篆刻的印章。

    谭廷听了便了然了,他刚想让一家三口稍等些时候,就听外面传话,道是夫人从外面回来了。

    项宜甫一回来,就听说了来人的事情,再回到了院中,见不仅一家三口在,那位大爷也在房中等着她。

    见她刚从外面回来,身上泛着冷气,让丫鬟灌了汤婆子过来。

    项宜见他并未过问自己去了何处,刚要松口气,便听到他道。

    “去了药铺?”

    项宜身上有药味。

    她心下一转,便道是给妹妹项宁问药去了,然后并未再此处多言,直接问起了坐在下首的一家三口。

    “孩子好些了?”

    小夫妻立刻让孩子给项宜磕头。

    “都是夫人肯为他费心,何止是好些了,眼下是好齐全了,前两日都能在庄头同旁的小孩子打架了。”

    说着,小男孩给项宜磕了响头。

    项宜连忙道地上凉,让乔荇把孩子抱了过来,项宜接过来他在手上掂量了一下。

    “着实沉手了。”

    孩子的娘亲连声道是,“夫人第一回 见的时候,说他太瘦,从族里支了银钱让我们专门买肉菜给他吃,这会儿可壮实了。”

    项宜看着老实在她身边坐着的小孩,笑着摸了摸小孩的脑袋。

    谭廷在旁静看了她许久,当下见她就将小孩子放在自己的太师椅上,一边摸了小孩子的脑袋,一边轻声问他最近玩了什么见了什么人,又怎么同旁的娃娃打架了。

    她极其耐心地问,小娃娃奶声奶气地回答,童言无忌,她弯着眼睛笑起来。

    谭廷不由就想起了赵氏的嘱咐。

    这些日子他们再不似从前那般了,孩子是不是也快了?

    那日的旖旎浮现在眼前,谭廷禁不住多看了妻子几眼。

    项宜没如何注意,倒是那孩子娘亲看见了,笑了一声道。

    “夫人这般喜欢孩子,想来宗家大爷和夫人,也快有孩子了吧。”

    谭廷在这话里,眼角弯了上去,看向她的眼神越发柔和。

    项宜这才看到了他的神色。

    那对夫妻家里住的远,是赶了慢腾腾的牛车抱着孩子过来的,不便久留便要离开。

    项宜让乔荇把几碟子小孩子爱吃的点心,都包给了他们。

    谭廷又要拿些钱给孩子,那夫妻两个说什么都不肯收了,带着孩子连声道谢地离开了。

    只是他们走了,项宜仍旧隐隐察觉那位宗家大爷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世家延续最重要的便是血脉。

    尤其各世家的宗家,血脉才是宗枝的根本,谭廷这一辈宗家只有他和谭建两人,他想要孩子真是太正常不过了。

    可是项宜一分都没有回应他的目光,她半垂了头。

    这件事情,约莫不会轻易顺着他的心意了。

    她如何作想,谭廷并不知道,恰回到了书房就听到了族人家中喜报,生了一对千金。

    因是双胞胎千金,甚是罕见,请宗家来给起名。

    喜气跟着请名帖一道送进了宗家,谭廷也禁不住柔和了眉眼。

    他让正吉把大红洒金帖拿过来,直接题了“喜之”、“贺之”两个名字,让人送了过去。

    喜气让人精神确实好了不少。

    他不免就想到了,若是他的妻子有孕会怎样,于是又将大红洒金纸又拿了出来,试着取了好些名字。

    他默默想,每月只逢五,是不是间隔太久了些?

    *

    又两日,过完了年的天气又冷了起来,先是飘了一整日的鹅毛雪,雪天之后天气奇冷无比,谭氏族中许多贫困的族人都受不了了,来宗家跟族中借炭。

    年前天寒,谭廷便觉这数九寒天不会轻易过去,吩咐了族里多备炭,因着清崡的煤炭有限,族中还去了别地高价购了不少炭回来。

    年后几日天气和暖了许多,不少人还以为这般高价买来的炭用不上了,不想这一场雪下了下来,宗子提前吩咐的炭成了救命炭。

    世家尚且不易,庶族百姓家里更不好过了。

    谭廷让族人多少给实在过不下去的邻里匀一些炭,项宜又支起粥棚,叫了杨蓁、谭蓉一道,连着施了两日的粥。

    待第三日,天气总算和暖了一些。

    陈馥有那边迟迟没有消息,可见人还是没有抓到,

    但陈馥有极快地封锁了清崡通往各处的道路,那道人不可能逃出去,而这般冷的天气,他竟还是没有露出半分马脚,可见是在此地有人庇护。

    至于什么人,谭廷自然无从猜测,但让谭氏阖族都毫无察觉的,也不是一般人了。

    他暗暗让人留心,先去族里看了看屯粮的状况,回程路上遇上玩炮仗的族中孩子。

    小孩子不知害怕,将炮仗压在竹篾下。

    谭廷路过时见他们这般,刚要阻止,竹篾便腾的一下炸飞了,他护着小孩,被划伤了手。

    好在伤势不大,他将这些皮孩子训诫了一番,便回了家。

    正吉要替他擦些药膏,谭廷想起正房里就有项宜之前用的,便让他去拿。

    只是药膏拿出来,却发现那些药瓶比之前空荡了许多。

    是他记错了,本就只有小半瓶药?

    谭廷没太在此处多思量,倒是发现他的妻子并不在家。他叫了人来又问起夫人去了何处,才晓得她去了吉祥印铺,且去了些时候了。

    谭廷眼皮跳了一下。

    清崡县城就这么大,她平日里去偶尔吉祥印铺,并不会这么长时间,今日怎么迟迟未归?

    念头一掠,谭廷蓦然就想到了下落不明的那道人——

    那人是见过项宜的,万一此人就潜藏在城中,又无法脱身,劫持谭家宗妇夫人为质,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他这么一想便坐不住了,叫了护卫跟随,便去了吉祥印铺。

    吉祥印铺因着天冷没有客人,都要关门了,并无项宜踪迹。

    谭廷见了,一时间心头直往下沉,却也没有声张,低声安排了护卫在城中小心寻访。

    护卫一散而去,寒冷的大街上,冷风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谭廷没有回府,就在附近一家茶馆等待。

    一盏茶都凉了,护卫陆陆续续前来回禀,都没有消息,谭廷脸色越发沉了下来,只剩下最后两人还没回来过。

    正吉都着了急,跑到了门前等待,终于看到了最后两个护卫跑了回来。

    两人一回来,谭廷便开了口。

    “有夫人的消息了?”

    两人点头又摇头,回禀道,“不知道是不是夫人,只是有人看见两个肖似夫人和乔荇的女子,去了一处偏僻的巷子。”

    这话让谭家大爷谭廷,惊诧地挑了眉。

    她在城中,还有外宅不成?

    谭家大爷心下掀起了浪来,但面上不表分毫,立时吩咐所有人不许声张,然后让人带了路,没多久便到了那偏僻的巷子里。

    巷中人家不多,各家各户都无有什么异常,独独最后的一家不起眼的院子。

    谭廷眼皮直跳,着人悄声接近。

    谭家护卫无不是有些功夫在身的人,这般悄然走近再回来,直接回禀了谭廷。

    “大爷,夫人身边的乔荇,就守在那门口!”

    不是被绑在院中,也不是等在院中,而是守在门口。

    话音落地,这偏僻的巷子静得落针可闻。

    谭廷怔在了原地。

    一时间,他看着那偏僻院落,心头闪过无数个念头。

    作者有话说:

    第二盘菜:无数个念头。

    周末愉快~

    晚安,明晚9点见~

    *

    第33章

    偏僻的巷子里寂静无声,只有风声从各个转角倏然出现又消失。

    正吉跟在自己大爷身边,只觉得比起周遭的寂静,大爷身边气氛仿若死寂一般。

    没有谁敢在此时说话。

    只是不巧在这个时候,那间偏僻院落里有了些微的动静。

    众人都不知道谭廷如何打算,是要进到那院中叫出项宜,还是就在此等着项宜自己出来?

    然而谭廷两条路都没有选,院中多了些许脚步声,就在院中人要出来时,他抬了手。

    偏僻的巷子里,一阵疾风掠过,全没了人影。

    项宜带着乔荇出来的时候,只有清冷的风在巷子里游荡。

    她示意顾衍盛和秋鹰不用出来相送,免得惹了人眼,临行前又同顾衍盛浅行一礼,才同乔荇快步离开了。

    主仆两人很快离开了偏僻的小巷。

    僻静的小院悄无人声。

    半晌,谭家大爷谭廷看着自己妻子渐渐消失的背影,才悄然跟在她身后也离开了。

    他未将此事告知任何人,也令手下都不许提及,只是暗暗留了人手在附近。

    *

    谭家。

    项宜一如平常地回了正院,有管事前来回事,她料理了几桩事情,便开始坐在窗下,给谭廷的新衣做最后的收拢。

    她安静坐在那里,谭廷回了院子便看到了。

    这场景同平日再没什么不同,若是他平日里看到,心中还有些安稳的暖意。

    他现在

    他抬脚进了房中。

    脚步迈进厅里,她便回头看了过来。

    她放下手中的衣裳,走了过来,“爷回来了。”

    谭廷的身上染着浓重的寒意,她上前替他换衣,如往常一点分别都没有。

    他没有言语,只是低头看着她的样子。

    远山黛眉下,她神色平静,他当真看不出和往日的分别,除了

    他在她手抬起替她整领口时,嗅到一股熟悉的药味。

    谭廷神思晃了一下,心绪复杂了一时。

    所以,家中那些突然变少的药膏,并不是他的错觉,是确实被她拿走了,给了那个院子里的人,是吧?

    那个人,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是那盛故,或者说太子身边那个道士吧?

    那么她的指尖也沾染了那些药味,是不是意味着,她亲手给那个人料理了伤口,替他换了药?

    念及此,谭廷只觉得心口闷得发疼,一种他几乎从未有过的感觉笼在心头。

    他紧紧地看住身前低头替他换衣的妻子。

    所以她和那个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只是他没能问出口,只是嘴角闷闷地压着。

    他想起在巷子里的时候,他心头掠过无数个念头,念头多到他几乎要忍不住一探究竟。

    但若是当真前去探寻,对她还有什么体面可言?

    他只好等着,等到她很快走了出来。

    在他一眼看到她衣衫整齐,发髻丝毫不乱,眸色清明地还同里面的人行礼才离开时,他只觉得自己一颗悬吊的心,放下了一大半。

    只是她和那人到底是怎样的关系,一时间还不得而知。

    她已经帮他换了衣裳,目光落在他手上的新伤时,愣了一下。

    “大爷受伤了?正吉帮大爷上过药了?”

    谭廷在这话里,默默看了她一眼。

    她在外替旁的男人看伤,他的伤口也只能让正吉来弄了

    但她这么问了,显然是想到了什么,看向他的神色有些几不可察地紧张。

    谭廷心下微转,道。

    “小伤而已。只是家中的药膏不甚多了。”

    他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话音落地,项宜几乎要渗出汗来了。

    她一面庆幸于自己没有拿走所有的药,还留了一些下来,一面又忍不住疑问,这位大爷是不是发现了奇怪的地方。

    她今日从义兄那里回到家中前就净了手,回了家里又换了衣裳。

    只是她万万想不到,这位大爷竟然恰巧手伤,动了药匣子。

    但她不可能向他和盘托出,不得不佯装寻常地道了一句。

    “家中的药是不太多了,明日妾身让人补上。”

    她说完,如常问了一句,“大爷还有什么旁的吩咐吗?”

    谭廷再没有旁的吩咐了,他只是就这么多看了她一息。

    他以为他们同从前再不相同,她亦不可能骗他。

    但如今,他晓得了,她不光骗了他,她还在继续骗

    谭廷没再言语,沉默地点了点头,闷声转身出了房中。

    项宜见他没有继续纠缠这个问题,还以为他并未察觉,送他到了门前,便转身要回窗下继续做衣。

    她连多送两步都没有。

    谭廷禁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

    这次她倒是察觉了,却不明就里地问了一句。

    “大爷还有旁的事吗?”

    房中的空气异常地发闷。

    男人低声开口。

    “没有。”

    他说完,不再多言一句,快步离开了正房

    倒是庭院里,正吉紧张地看着正房。

    正房里安安静静地无事发生,接着大爷便抿着唇走了出来。

    正吉也闹不清大爷和夫人之间的事了,他只是看向自家大爷,看着大爷垂着眼帘,大步离开了正院。

    正院起了一阵风,冷清里带着萧索和寥落。

    正吉回头看了一眼正房,又看了一眼自家爷,忧愁地快步跟了上去

    当天晚上,秋照苑里,赵氏又叫了全家人一道吃饭。

    这次来的最早的是谭建和杨蓁。

    那日谭建的新衣破了,杨蓁回去差点把他给削了,他吓得求饶不断,杨蓁身边的卢嬷嬷真看不下去了,只怕自家姑娘这般,就算没惹恼了姑爷,被秋照苑老夫人知道,也落不得好。

    但自家姑娘是个有气性的,她只好把看家本事都拿了出来,说能将新衣修补好。

    卢嬷嬷这么一说,两个冤家才消停下来。

    卢嬷嬷为着两个冤家,老命熬了一半下去,今日谭建总算又把新衣穿在身上了,不仔细看,完全看不出是后补的衣裳。

    杨蓁才不再同他生气。

    谭建连忙让卢嬷嬷好生休养,又同他家娘子小意赔礼,两人很快和好如初。

    今日一听秋照苑叫着吃饭,两人便说着笑着来了。

    来了这边没人,赵氏自然就让他们厅里坐着。

    杨蓁是坐不下的,要去寻大嫂,出了门就见项宜和谭蓉也来了。

    谭蓉自盛先生的事情后,没什么精气神,进了房中就独自坐了一旁不知想什么,倒是谭建问了项宜一句。

    “大嫂,大哥怎么没来?”

    项宜回他,“去了外书房,兴许有事在忙。”

    谭建听了又道了一句,“听说大哥被炮仗炸伤了,不知伤的重不重?”

    项宜这才知道他是被炮仗炸了,但她想起少了三分之二的药膏,便不想多提此事。

    她只道,“应该不太重。”

    话音落地,男人就撩了帘子走了进来。

    项宜看到他眼神在自己身上一落,在她看去时,又撇开了,不言不语地坐在了上首。

    谭建他们给他行礼,她亦动了动身。

    但他不知怎么,情绪不明中带着些闷。

    谭建最关注他大哥,一下就发现了大哥的不对劲。

    这些日来,尤其是年后,大哥情绪明显比刚回家时好了不少,今日这是怎么了?

    他没听说族里有什么大事,大哥也不像是会因为一点小伤在意的人。

    房中静静的,谭建小心到了他大嫂身边,用极轻的声音。

    “嫂子,大哥是出了什么事吗?”

    他这么一说,项宜也觉得这位大爷好像有些异常的,但要说出了事,她又觉得不至于。

    她低声回应了谭建,“应该没什么大事吧。”

    她这般说了,摆饭的丫鬟们到了,她便起身去安排摆饭了,没发现上首的那位大爷,脸色更添郁色了,神情更加复杂。

    谭廷闭了闭眼睛。

    他该想到的。

    他受没受伤或者高不高兴,其实她并不在意

    今日吃饭她也坐在他身边,如常给他布菜,谭廷有一瞬想让她不要劳烦了。

    她又不是真的想给他布菜。

    可他这话亦说不出口,只能捡了她平日多夹的几道菜,也闷声放到了她碗中。

    两人这般看着同旁日没什么两样,谭建见大哥情绪上虽有些说不出的怪,但行动上同往日无甚差别,便也放心了。

    只有谭廷,会在他妻子替他夹菜的时候,多看她一息。

    她和那道人到底是什么关系,她当真不同他说一句吗?

    项宜自然不会猜到他所想、亦不可能主动告诉他。

    谭廷同一家人吃过饭,一息都没多留,便回了自己在外院的书房,连谭建的时文今日都没过问。

    直到晚间,整个鼓安坊谭氏,灯火一盏一盏熄灭,这位大爷也还没回家。

    项宜亦有些奇怪了,他近来在内院书房的时候更多,便是在外院,也会早早回来。

    今日是怎么了?

    她向院中瞧了瞧,便有丫鬟过来问她,“夫人可有什么吩咐?”

    小丫鬟问了,项宜默了一下。

    那位大爷不回来,应该是另外有他自己的事情在忙。

    难道她还催他回房吗?

    她摇头让小丫鬟走了。

    给谭廷的新衣,她总算是做完了。

    不似杨蓁有针线房帮衬,给谭家大爷的这件衣裳,是项宜抽出一点一滴的时间,一针一线亲手缝制的,用时长了许多。

    灯火晃了一晃,她剪掉线头,她将新衣理好,仔细压平放在了桌案的青布上。

    夜越来越深了,整个鼓安坊都没了动静,四下里静悄悄的,像是被墨般的幕布彻底蒙了起来。

    项宜打了个哈欠。

    若是他在内书房,她兴许还会挑灯等他一阵,但在外院此时还不回来,或许就宿在了外院。

    项宜便不等了,洗漱一番睡了下来

    外院书房。

    正吉得了自家大爷的吩咐,慌手慌脚地,将好些日未曾用过的外院书房的床榻,收拾了出来。

    但他这边收拾好了,回头请大爷休息,一转头发现书房没人了。

    正吉讶然,一问才晓得,大爷竟然走了

    谭廷还是回了正院。

    然而正房里已经吹熄了灯。

    谭廷的脚步顿在院门前,都不知是不是这般不招人待见,是不是直接回去算了。

    但他还是悄声进了房中。

    房中漆黑一片,她绵长的呼吸声隐隐可闻。

    男人站在床榻前,就这么看着帷帐里的人。

    清透的帷帐里,她沉沉睡着,同往日没什么两样。

    谭廷禁不住想,他若自己没有发现什么,她是再不可能主动告诉他的吧。

    而且,那太子身边的道人,朝堂那么多人盯着,都没人能发觉此人到底是什么来路。

    她不会是那种容易被男人哄骗的女子,难道是之前就认识此人?

    那么那道人来到谭家,也不是个巧合了

    谭廷猜不出详情,他的妻子也不会告诉他。

    他只是在发现她骗了他的同时,也突然清醒了似得发现,她对他也没什么在意。

    夜沉沉的。

    谭廷定定站在帷帐前看了她不知多久,抿着唇准备不再相扰,可一回头,却看到了案上整整齐齐压好的、她亲手给他做的衣裳。

    她把给他的新衣压得整整齐齐,用了他惯用的香料在旁染着。

    那衣裳针脚细密,纹样绣的精致,他是晓得她做这件衣裳,到底花了多少时间和功夫。

    谭廷心里最大的困惑,压制不住地冒了出来。

    他回头向帷帐看去,甚至想这一刻就问问她。

    她心里到底是怎么想?

    对他这个丈夫,她又是如何看待?

    鼓安坊谭家,同往日没有区别。

    谭廷回正院的时候,项宜让他穿上新衣试一试,若有不合身的,她再改一改尺寸。

    谭廷本说了“不用麻烦”,可看到她拿着给他的新衣手下顿在那里,一双眼睛有些意外的看过来,又忍不住道,“那就试试吧。”

    他不用她服侍,就把新衣穿了。

    那衣裳就如同他穿惯了的衣裳一般,半点不合都没有。

    然而,她其实并未给他量身。

    “大爷觉得呢?”她问他,“可有不适?”

    谭廷没有什么好挑剔的,只是看着这合身的新衣和她柔和的眉眼,心里的话如何都忍不下了。

    他不能贸然去问,略一思量,看着这件道袍制式的新衣,思若无意道。

    “没有不合。宫中信道,朝野穿道袍的人也多起来了。”

    他难得多说两句,而项宜也正是听杨蓁说京里时兴穿道袍,给谭建做的也是这制式,所以便给谭廷也做了一件。

    她点点头,应和他,“是听弟妹说得。”

    谭廷看了她一眼,见她说了这句便没了旁的,只好又道了一句。

    “弟妹是京城人士,自然晓得。不仅皇上信道,连太子身边,如今也常伴着一位道人。”

    话音落地,谭廷余光落在了项宜身上。

    房中有一时的寂静。

    项宜在这突然出现的字眼里,怔了一下,下意识想要回头看他一眼。

    她不知道,他突然说起此事,是有意还是无意?

    可项宜转念一想,按下来自己转头去看的动作。

    那锦衣卫的陈馥有和官府,快要将清崡翻个底朝天了,也没有找到义兄,连重点管控的药铺也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义兄的情况复杂,她不晓得谭廷与陈馥有等人,联手到了何种境地。

    会不会,谭家大爷说这话,其实是在试探?

    项宜不敢轻举妄动,只当做并不了解朝中之事地,随意应了一声。

    “原来如此。”

    她说完,便没了下文。

    这件道袍是春裳,此刻穿过于单薄,项宜便要服侍谭廷脱下来,换上之前的衣衫。

    她再没旁的话了。

    谭廷静静看了她一眼,想起她先前问过陈馥有要抓的是什么人,他回她与东宫有关,此番他又提及东宫有位道人常伴君侧。

    可她却无任何表现,谨慎地甚至连多看他一眼都没有。

    谭廷默然。

    他晓得了,如果他不想办法自己弄清楚,这些事情她也许永远都不会想告诉他。

    他不再多言,负手回了书房。

    正吉一路跟着,只觉得大爷的情绪越发低沉了。

    他并不敢打扰,倒是大爷在半路突然停了下来,吩咐了他一声。

    “让萧观留意夫人的书信往来。”

    萧观是在京时随身的护卫,颇有些身手,前些日谭廷特允了他回家伺候老母,年后刚回来当差。

    一些隐秘事宜,多是萧观来做。

    正吉连忙肃了神色,“是。”

    下晌的时候,萧观悄然到了书房。

    “回爷,夫人让乔荇从吉祥印铺取了封书信过来,不清楚是从青舟夫人娘家弟妹处来,还是旁人的来信。”

    萧观中等身材、中等相貌,常穿着褐色靛青的寻常衣裳,说起话来不多也不少。

    他道这会夫人去了善堂,乔荇还没来得及将信给夫人,信就在乔荇房里。

    他在询问大爷,可要看这封不清楚来路的信。

    他问了,小心觑着大爷。

    大爷似有些犹豫,但到底点了头。

    萧观很快将那封信,呈至谭廷的案头。

    信没有直接送到谭家府上给项宜,反而是从吉祥印铺转过来的。

    谭廷拆开信,却发现不过是项宁项寓写来的。

    他不免松了口气。

    先是小姑娘的笔迹,写了许多日常之事,谭廷见他们姐弟仍是过得艰难,又叫了正吉过来,暗中吩咐了几句。

    接着第二页笔迹转变,一股凌厉之气跃然纸上,是项寓口吻。

    他先在信中提及了年后天气陡冷的事,道青舟一带的百姓都不好过,而盘踞维平府的邱氏一面顾着自己,一面从庶族百姓手里抢夺炭火,不少人过不下去,去府衙伸冤,知府却抱病不肯理会。

    他道完此时,便在下面写了一行。

    “若是父亲在世,必不会出现这等事情。”

    谭廷看着信顿了顿。

    在项家人眼里,他那岳父项直渊是和现任维平知府廖秋,完全不一样的存在。

    谭廷不由想到,项直渊在任上修的河堤垮塌,殃及百姓无数,但也建起了给寒门学子读书的青舟书院。作为罪臣子女,他们敢就这般生活在青舟,没有遭到当地百姓的排斥,反而相处其乐融融

    这些怪处谭廷早就想过。

    但项直渊的案子不是小案,朝廷三司会审,来来回回查了半年,各项贪名皆有明确罪证,最后由皇上亲口定下了罪,确实定为贪污,只是没有祸及子女罢了。

    谭廷思绪飘了一时,默默将此事压在心中,又继续向下看信。

    只是这一看,男人眼皮直跳——

    他只看到白纸黑字项寓在信中写道,“学中先生都道小弟近来文章突飞猛进,八月秋闱越发有望,小弟只想八月早早到来,一举登科,长姐就不必再为小弟学业担忧,也可自那谭家离开了。”

    这一行字看过去,谭廷顿在了原地。

    信上非上等的墨汁的味道并未散去,此刻刺挠着人的鼻腔。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又将那句话一字一字看了三遍。

    此时的门外,萧观得了护卫消息,上前急急提醒了一声。

    “大爷,夫人和乔荇要回来了。”

    书房里的人终于勉强回了神。

    他默了片刻,让萧观进来将信原样封了回去,送回原处。

    他一个人留在书房里,半晌没说话。

    他想知道,对于项寓的话,他的妻子如何回应。

    作者有话说:

    第三道菜:《我都看到了什么》

    明天上这一波的最后一道菜:《见面》~

    看到大家的【营养液】了,谢谢各位朋友捧场~

    *

    晚安,明晚9点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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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4章

    谭廷当晚宿在了外院书房,闭起眼睛,眼帘上便浮现项寓的那行字——

    小弟只想八月早早到来,一举登科,长姐就不必再为小弟学业担忧,也可自那谭家离开了。

    谭家大爷何时睡下的,项宜在内院自然不知道。

    谭家大爷提起太子身边道人的话之后,就没了下文。

    不过项宜也谨慎地,一时没有出门的打算。

    她收到了弟弟妹妹自青舟的来信。

    此前,她没有同弟妹提及义兄受重伤来此的事情,自然弟弟妹妹的这次信里也不会提到。

    项宜并未多想,晚间抽时间,在桌案前,慢慢给他们回了信

    翌日,项宜仍旧早早去了花厅理事。

    花厅外的小池塘边,开了一丛白梅,映着水光纯秀生姿。

    谭廷路过的时候,在白梅后定住了脚步。

    梅影外的花厅里,他看见她一如往日般安然坐在上首,下面鱼贯进来人挨个回事,她不紧不慢地挨个点着问了,依次分发对牌。

    她今日穿了之前的杏色长袄并蜜色比甲,发间也没有过多点缀,带着寻常的银簪。

    她就如同这白梅一般清秀。

    只是谭廷置办的那些,她今日一件都没有穿戴在身。

    谭廷压了压唇角,又在梅树前看了她几息,才回了书房。

    萧观已将书信摆在了他案头。

    谭廷看着信沉默了许久,才打开了来。

    她现在信中回复了项宁,亦提了几件日常事宜,又问及项宁近来的身体状况,嘱咐她若是项寓不在家,莫往人少处去,今岁奇寒,不知世道会否变乱,多加小心总没错,然后又说了开春换药的事情。

    她嘱咐完妹妹,才回了项寓的那页纸。

    对于自己父亲项直渊和知府廖秋的事情,她并未在信中多言,只提醒项寓,可以通过书院师长,将维平府不安之况,上达天听。

    青舟书院虽然崛起时候不长,但因着是寒门学子读书的地方,颇得朝中寒门出身之官员的支持,与这些庶族出身的官员,亦相交甚好。

    谭廷看着信中她的提议——

    她对这些事情,虽未细论,却将其中紧要关系,点得清清楚楚。

    维平知府廖秋是庶族平民出身的读书人,但却是因着投靠世家才出了头,寻常百姓如何能让他去治理之下胡作非为的世家,但真正为寒门庶族着想的同样出身的官员却可以。

    谭廷不由想到了潮云河大堤修缮时,项寓送来的数目记载。

    那是项寓想到的,还是项宜呢?

    谭廷脑海中妻子的形象,一时间有些许变幻。

    他又继续向下看去。

    她继续回应了项寓读书的问题,这番只给了他四个字,“戒骄戒躁”。

    科举不是一日之功。她要比项寓清醒又明白得多。

    只是说完这个,信已经见了底。

    谭廷目光缓缓移了过去,落在了她最后的话语上。

    指腹按着布满她笔迹的信纸,默然压紧。

    房中安静下来,他看到她回了项寓那提议。

    “至于离开谭家之事,此时言语为时尚早,你安心读书,此事往后再议。”

    她没有细说,可也仿佛说了明白。

    庭院里的零星鸟鸣远去了,很快与风声一起消失无影。

    她会离开,离开谭家也离开他,只是眼下不是时候罢了。

    谭廷闭起眼睛,黑暗的视线里,许多情绪决堤似地涌了出来,在心头上不断泛滥,最后凝成了一个巨大而沉重的黑石,压在心口之上。

    她的字迹不似项寓一般凌厉,可一笔一划,都像是刻在人心头一样。

    谭廷下意识也想似看项寓的信时那样,一字一句地再看清楚,可他却多一个字都看不下去了。

    他叫了萧观进来收信,抬脚向外走去。

    天上乌云层层叠叠地压着,似是要下雪了,风在原地盘旋着,没有缓解任何冷凝而沉闷的气息。

    他想寻一个风能吹散沉闷的地方,脚下离开了外院书房,只是不知怎么,竟回到了来时的白梅树旁。

    从白梅树影间往不远处的花厅看去,一眼就能看到了花厅上首的那个人。

    下面的仆从都已经散了,她轻轻点了点剩下的对牌,让乔荇用匣子仔细装好,起了身。

    天要下雪了,今岁的冬日,一场一场的寒冷像没有尽头似得,如浪拍来。

    她站在花厅前仰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

    固执穿在身上的旧衣越发显得单薄起来。

    谭廷不由地想了起来,衣柜里的衣衫满满当当的,可她不用出门替谭家行事,或者不必去族中照看的时候,多半还是穿着自己平日里的旧衣。

    首饰也是一样。

    不似妹妹谭蓉,将他从京里带回来的头面拆成各种式样,每日里换着发饰戴出来。

    可她,却只在某些人多或者紧要的场合,才正经戴上几支。

    她之前还会戴一戴珍珠头面里的珍珠耳饰,似乎自从杨蓁买了一套珍珠耳饰,送了她两对之后,他送她的那套珍珠头面里的耳饰,她就再没动过了。

    风吹得人越发冷了。

    杂乱的思绪在脑海中起起伏伏,谭廷不知自己怎么就随着她的脚步到了正院,站在了正房廊下门前。

    他没有撩开帘子进去,却听见里面她吩咐乔荇的声音。

    她的声音一贯淡淡的没有什么情绪。

    “年前年后我忙了些,只做了一个寻常小印,你同姜掌柜说,待开了春,会再做些能卖上价的来。”

    乔荇应了,又忍不住劝她,“夫人这些日太辛苦了,连看闲书的工夫都没有了,二夫人叫您去打叶子牌,您也都推了,多少该歇一歇的。”

    天冷,杨蓁在家中闲闷发慌,不是练剑就是打牌。

    但她笑了笑,回了乔荇,“我又不是能闲下来的性子。宁宁约莫病情有些反复,她信中不提,字迹却虚浮,我想等天暖了,再给她换一副好些的药,再者阿寓赶考也是需要有钱傍身的”

    谭廷在这些话里,闭起了眼睛。

    不管是弟弟科举赶考,还是妹妹病情反复要换药,都需要钱。

    可不管是之前还是现在,她都只是靠着自己,一刀一刀制印赚钱。

    她没有跟他要过钱,连借都没有过。

    她在信里最后回应项寓的话,此刻就像从她口中说出来一样,那淡然的嗓音,一遍一遍响在他耳边。

    谭廷不由想起自己刚回家时,桩桩件件事情引发的查账。

    在查账之前,她就没想过从他得到什么,查账之后,更是一点一滴都没有了。

    谭廷垂了眸,没再打扰她,在那扇门打开之前避开了

    哪怕是十五的元宵节,因着今岁严冬难过,都萧索了起来。

    杨蓁乘兴而去,差点败兴而归。

    不过她是个乐善好施的,见县城街市上实在没什么好玩的,便让人支了个摊子给路人套圈。

    她把圈弄得极大,几乎人人都能套到东西拿回去。

    这般可把路另一边的套圈小贩急坏了,那么冷的天,小贩急了一身的汗。

    杨蓁看得哈哈大笑,让人抓了一把碎银子给他,直接把他的摊子也盘到了自己这边来。

    小贩一看,喜笑颜开地连声道谢,还帮着杨蓁做起事来。

    谭建在家里完全坐不住了,简直用平日里三五倍的速度写完了大哥布置的文章,一时管不上写成这般会被大哥怎样训斥,便急着去了街市寻自家娘子。

    萧索的街市到了杨蓁这里竟堵得水泄不通,谭建一看她出门带着的鼓鼓钱袋,眼下完全瘪了下去,惊讶得不行。

    她倒是笑眯眯地看着路人手里满满当当地,行走之间又热闹了起来,悠悠叹了一句。

    “这般热闹才好啊。”

    夜风吹得满街通亮的灯笼摇摇晃晃,谭建拿了个大红披风将她整个人裹了起来,看着她小脸红彤彤的,伸了手出来。

    谭建惊讶又好笑,“瘪了自己的钱袋还不够,还要花我的继续做散财童子?娘子饶了我罢!”

    杨蓁呸了他一声,“谁要花你的钱做散财童子了?我跟大嫂说要买灯给她,但好像也被人套了去了,得再给嫂嫂重新买一盏好的。”

    谭建一听是这个原因,就把钱袋子拿了出来。

    “娘子随便买吧,给自己也买一盏!”

    “啧啧,穷鬼也就有个买灯钱了!”

    杨蓁朝他吐舌,揣了他的钱袋子,给大嫂买灯去了。

    项宜在家并未闲着,因着每岁灯节,多少要出点事,她来回吩咐了好几遍,千万注意火烛,各处留好水,莫要结冻成了冰,万一着了火及时扑灭。

    等她来回吩咐好了,回到了房中,看到茶几上悄然放了一盏琉璃灯。

    项宜见了那琉璃灯,便笑着问了下面的人,“二夫人这么快就回来了?”

    下面的人却不甚清楚,道去夏英轩问问。

    项宜让他们去了,顺便问问杨蓁他们玩的如何。

    她上前好生瞧了瞧那灯,灯是梅花样的,做的精致透亮。

    她难得有兴致挑了那盏梅样琉璃灯,在院子里走了几步。

    那灯剔透晶莹,中间点了蜡烛,越发映得挑灯的人,衣衫都流光溢彩起来。

    春笋和乔荇都走过来,围着这灯连道漂亮。

    项宜亦点了点头,弯了眼睛笑起来,。

    “弟妹总能寻些让人喜欢的东西。”

    她又难得雅兴十足地提着灯,在院子旁的小潭下走了几步。

    潭水早就结了冰,但琉璃灯的光彩映在剔透的冰上,又是别样的景致了。

    项宜挑了半刻钟的灯,才回了房,就将那梅样琉璃灯放在自己制印的书案上。

    过了好一阵,去了夏英轩的丫鬟才回来。

    只是丫鬟回来时,手中也提了另一盏琉璃灯。

    丫鬟道,“回夫人,二夫人和二爷刚回来,这是二夫人专门送给夫人的琉璃灯。”

    项宜坐在桌前画花样,闻言一顿,讶然看了过去。

    丫鬟手里提着的琉璃灯才是杨蓁给她的,那么眼前这盏梅花琉璃灯又是谁的呢?

    项宜晃了一下,才让丫鬟放下灯,去夏英轩道谢。

    她看着眼前这盏自己提了好半天的琉璃灯,默了一默,吹熄了灯火。

    梅花琉璃灯一下暗了下来,流光溢彩消失了,项宜小心提起,原样放回到了原处

    今日是十五,还是正月里的十五。

    谭廷没有再宿在外院,在鼓安坊灯火逐渐熄灭时,回了正院。

    项宜在暗想他今日到底回不回来时,就见到了他。

    时候不早了,他这边刚一回来,仆从便将烧好的水提了上来,供两人洗漱。

    谭廷看了妻子一眼,只是一转头,又看到了茶几上的梅样琉璃灯。

    目光落在灯上,男人眸光一暗。

    那灯就放在原处,既没有被点亮,也没有被提起,甚至也许,都没有被人多打量几眼。

    谭廷闷声压了唇角,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在信中所写的话,又浮现在了脑海里。

    两人谁也没有多言,夜如某个谭廷刚回家时的夜晚一样,安静的让空气都想要逃离。

    直到洗漱完毕,蜡烛熄灭,帷帐将两人挤在了狭小的空间里。

    今日要做什么,他们都知道,可一时间谁都没有动。

    谭廷余光轻轻看了看枕边的妻子,她同往日的情绪没有任何分别,仿佛是如果他要,她就会给。

    但是今天,他也还能同往日一样吗?

    谭廷忽然想要从这张床上离开,可又无法在这样的日子里离去。

    床榻似覆了寒冰一样,让人无法安然躺下,谭廷第一次有这般感觉,他禁不住动了动身。

    只是他一动,手臂碰在了枕边人的手臂上。

    她手臂一如往日冰凉。

    谭廷不由地向她看去。

    项宜却在此刻,意识到了什么,低了低头,解开了腰间的系带。

    只是下一息,谭廷突然出了声。

    “不必”

    项宜抬头看了过去。

    正房里的夜晚寂静异常。

    谭廷在她困惑的神色里,心中抑制不住地掀起了大浪。

    她没有留下的打算,或早或晚会离开,可他如果要,她就可以这么给吗?

    他误会她,她不在乎;他查她的账,她亦无波澜;他愧疚想要补偿,她也无所谓一样。

    除了面对项宁项寓,她在谭家甚少有什么情绪。

    她从没想过从谭家得到什么,也没有想过从他这个丈夫这里,得到任何夫妻本该有的东西吧。

    所以,她只是想借一借谭家的势,为此,她把她自己“抵”给了谭家

    这般念头一出,谭廷再看到身边安安静静的妻子,心间似乎绞了起来。

    他分不清这般绞痛的原因。

    是他终于知道了,在她眼里,他们的夫妻是怎样的关系;还是他难以想象,她怎么就舍得这样对待她自己

    他只是忍不住想要问她一句,可是话到嘴边又被他咽了回去。

    这是她在谭家最后的保留了,他怎么能将她最后的保留,就这么轻易说破呢?

    他已经做了许多错事了

    帷帐里的黑暗与寂静,撕扯着人的情绪。

    谭廷收回了目光,深吸一气,似若无意地起了身,嗓音低低地轻声说了一句。

    “我有点事,你先睡吧。”

    项宜看着他的背影几息。

    而他在她的视线里,果真走去了另一边,她便也没再多问,睡下了。

    *

    翌日,杨蓁跑来问项宜花灯喜不喜欢,项宜自然道喜欢,也听说了她在街上做善财童子的事情。

    “弟妹可是要出名了。”

    杨蓁嘻嘻笑,“主要还是清崡县太小,太不热闹了,大嫂在京城看过灯会吗?简直是这里灯会的十个八个这么大!”

    项宜本是应该看过的,只是她随父亲在京的那年,灯会还没开始就走了水,宫里见兆头这般不好,临时取消了灯会,项宜也就没看成了。

    她摇摇头,杨蓁连道可惜,“等回头大嫂随大哥进京,到时候一定要看京城的灯会!”

    项宜笑了笑,没应这话。

    谭廷进京,应该并不会带着她同去。

    至于他的子嗣,虽然紧要,可谭廷年岁算不得大,等过几年他正经想要子嗣的时候,自然是会有的。

    只是那时,这谭家宗房又是另外的气象了

    项宜邀了杨蓁在正院吃些点心,但杨蓁道与谭建约好一道练剑,便风风火火地走了。

    项宜趁下晌无事的时候,出府去了一趟顾衍盛暂居的院落。

    她前脚一走,后脚萧观便来禀了谭廷

    街道上还有灯会延续下的几分热闹。

    项宜甚是谨慎,换了不起眼的衣裳混在人群里,不时到了偏僻院落。

    谭廷从另一边过来,护卫引他到了那院子甚是近的一颗树下,恰能听到几分院中言语。

    当先是见礼的声音,谭廷听见礼数周全,又是一阵暗暗松气。

    接着,便听项宜问了一句。

    “大哥这几日好些了吗?”

    谭廷在称呼里微怔。

    大哥?

    他暗想了一下,就听小厮道爷好了许多,然后小厮又去门前通传,不时开了门,有人走了出来。

    此人不知为何,脚步没走几步便定了下来。

    院内院外不寻常地安静了下来。

    谭廷皱了皱眉,眼皮飞快地跳了一下。

    院中,项宜没能察觉什么,她看了一眼刚从房中走出来的大哥,刚要问问他伤情,忽然见他笑了一声。

    他看向院外,朗声说了一句。

    “阁下既然追到了此处,何不现身?”

    说完,示意了小厮秋鹰一眼。

    “去开门,请客人进来喝杯茶罢。”

    情形陡转,项宜见秋鹰当真快步往门前而去,她睁大了眼睛,忍不住向门口看了过去。

    院外。

    谭廷听见那声,便晓得这院中人果真不是一般人。

    原本今日,他是想等项宜从此处离开,再现身与她明说的。

    不过,既然那人如此警觉,他也没必要再隐藏了。

    他转身走出来,抬脚进了院子。

    他走过去,便看到了她讶然失色的神情。

    谭廷抿了抿唇,刚要同她说句“莫要害怕,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就听见廊下的男人,在他之前温声开了口,叫了她一声。

    那人似乎是叫了她的闺名。

    “宜珍别怕,到我身边来。”

    作者有话说:

    太多了,写不完,今天只能写到这了哈~

    昨天的第33章 里漏了个小情节,下午的时候补上了。是两个人的一点拉扯和试探,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回去翻一翻,在后半章。

    虽然增补了不少字数,但订阅过的朋友只需要刷新,不需要另外付费哈~

    晚安,明晚9点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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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5章

    宜珍。

    原来这是她的闺名,竟这般好听。

    只是谭廷从旁人口中得知自己妻子闺名的下一息,便看到屋檐下站着的男人朝她招了手。

    “别怕,过来。”

    谭廷在这话里倏然一闷,禁不住向院中的女子看了过去。

    项宜刚从方才的震惊里缓过了几分神,竟就这般被发现了。

    只是她立在院子正中,义兄立于屋檐下,而那位谭家大爷站在门前。

    两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

    项宜知道义兄怕谭家大爷对她不利,但她敢做,便没什么不敢当。

    可惜大哥伤势未愈,若是谭家大爷要告发他,他必不能脱身了

    项宜脚下未动,目光坦然地向谭廷身上看了过去。

    “大爷既然都晓得了,不知准备如何处置?”

    她深吸一气,看住了谭廷,“大爷要告知官府和锦衣卫吗?”

    院中风丝一停。

    顾衍盛在项宜的反应中,目光定在了她身上。

    自是谭廷却在这两句话里,心口一滞。

    她拢共说了两句话,若是前一句还意味不明,那么后一句便已经表露的明明白白了。

    她首先想到的并不是她自己,而是别人。

    谭廷嘴角向下压了下来,他没有回复项宜的问题,眼睛疲累似得闭了一闭,再睁开时,沉声问了一句话。

    “所以他到底是谁?”

    他是在问项宜,更是在问顾衍盛。

    若是之前,还有盛故、官府缉拿的海匪、甚至太子身边的道人,这些身份遮掩,那么如今谭廷问得问题,却直戳最关键的地方,连朝中针对他的人都没能查到的要处。

    项宜没想到这位大爷如此直截了当,一时间谨慎没有言语。

    倒是顾衍盛低头笑了一声。

    谭廷自进了院子之后,目光多半都落在项宜身上。

    如果他想都不想地,就要告发自己,那么也不会是这般姿态了。

    顾衍盛心下转了转。

    “谭大人既然想知道,不如进屋一叙。”

    他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等待着谭廷的态度。

    萧观及时向前一步,低声快道,“大爷小心他房中有诈。”

    此人眼下已是穷途末路,只要他们告发官府,他必然被捉无疑,但若是此人此时能以谭家的宗妇甚至宗子为质,那么就有了转圜之地。

    萧观担忧地提了醒,却见自家宗子抬手止了他。

    “无妨。”

    此人的手段若是止于刀枪抵挡或者以人质脱身,怎么能迅速在太子身边站稳脚跟,又搅弄朝堂让凤岭陈氏急不可耐地出手?

    谭廷并未多言,应了顾衍盛的邀约,点头走上前去。

    萧观见状,只能示意身后护卫围住院子,若房中有动静,便及时出手护宗子宗妇万全。

    谭廷迈步进了院中,没几步便到了项宜身前。

    他看过去,见她低头给自己行了一礼,他想同她说什么,又在她与自己保持的距离中,不知如何说。

    但好在,她方才没有避到那人身后。

    只是也没有过来同他解释的意思

    两人之间的风紧了紧。

    她是避人耳目出来的,穿的极其单薄,只是谭廷刚要说一句“你也进到屋里来”,这句还没来得及出口,就被人先说了。

    顾衍盛示意了小厮秋鹰,秋鹰两步到了项宜身前,“外间风大,爷让夫人也进屋说话。”

    项宜闻言,点着头同顾衍盛道了谢。

    谭廷要说的话,被封在口中,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嘴角越发紧压了下来

    房中并没有什么多余的陈设,但谭廷进到房中便闻到了熟悉的药味。

    他越发沉默,倒是顾衍盛让秋鹰上了茶来。

    房中一时静谧,谁都没急着开口。

    谭廷见此人如此沉得住气,心下倒是添了两分佩服。

    只是顾衍盛也不同他兜什么圈子,问了一句。

    “谭大人以为,在下是什么人?”

    他将问题抛给了谭廷。

    项宜看了这位大爷一眼。

    义兄在朝中的身份是隐秘的,朝中人都不晓得,这位大爷自然也无从猜测。

    只是她目光在他身上微落,听见他冷着脸开了口。

    “阁下应该是姓顾吧?”

    这话已让项宜忍不住目光在他身上一顿,而在义兄点了点头之后,他又续了一句。

    “若是谭某没弄错,是前秉笔太监顾先英的‘顾’吧?”

    话音落地,项宜不由暗暗惊讶。

    朝中这么多人都猜不到的事,他仅凭着义兄与她的关系,这么快就猜到了

    顾衍盛也挑了挑眉,“看来谭大人确实敏锐过人。”

    谭廷的冷脸上无有一丝变化,沉着嗓子道了一句不敢当。

    项宜能叫“大哥”的人,又不是在项家出事之后,避嫌避得远远的堂兄、从兄、表兄之流。

    而若是没太多关系的男子,只敬称一声大哥,她又如何能亲手给人家上药?

    念及此,谭廷目光在她交握的指尖落了一下。

    不是那些人,便只能是义兄了。

    如果他没记错,顾先英的侄儿在失了依仗之后,确实被项直渊护佑了一段时日。

    而,也只有顾先英的侄儿,才有这般胆识气魄敢近身太子身侧、插手朝堂事宜吧

    谭廷并不认为猜中是什么难事,但他想知道顾衍盛做了这许多事情,到底如何打算。

    他没言语,只看了顾衍盛一眼,后者便垂眸笑了一声。

    “谭大人一定是想问,顾某此去江西到底做什么去了,”他说着,一双桃花眼眼眸抬起,“是去伸张正义,还是准备祸乱朝纲?”

    他所说,正是谭廷心中所想。

    谭廷冷着脸又着意看了他一眼。

    太子身边的道人插手朝事本就不该,连番怂恿东宫翻查江西科举旧案,还亲自悄悄去了趟江西,便不是陈馥有等人前来追捕,他亦觉得此行只怕目的不纯。

    可话又说回来,凤岭陈氏本就同那江西科举案有关,又这般慌忙追杀,也不是没有猫腻。

    谭廷开了口。

    “陈氏道阁下,想以莫须罪证蛊惑太子,朝中不少人如此以为,所以阁下的说辞是?”

    他既然进了这门,便是要给顾衍盛说话的机会。

    项宜见他没有似旁人那般,对大哥以道人身份插手朝政一竿打死,反倒让那个大哥自己来说,心下不由地松了一松。

    她骗了他的事,他回去欲如何处置都可以。但大哥是在为寒门庶族奔波,不该就这么陷在这里。

    那位大爷会给他机会吗?

    她眸光一变,谭廷便看到了。

    只是她心里如何作想,他亦瞧了出来。

    谭廷闷而不言,收回目光,继续冷着脸等着顾衍盛的说辞。

    顾衍盛见他这般态度,亦是心下一松。

    谭氏同江西这场科举旧案无甚关系,所以这位宗子的态度,也和涉案的陈氏并不相同。

    他兴许便可争取一番。

    他当下直接道。

    “谭大人既然问了,顾某没有不据实以告之理。那场科举旧案,原本只是院试后有人喊冤,道本地文章做得极好的几人,都没有榜上有名,反而是游手好闲的世家子弟,纷纷登了榜,甚至有那平庸之人,高挂榜首”

    当地科举有这般现象已不是一日,但考试中第与府县考官出题不无关系,他们也可能因与考官政见不同而导致未中。

    但这般事情一次一次地太多了,人心中疑窦便重了起来。

    彼时有不少寒门读书人不甘心次次落榜,商量好待院试一结束,便聚在茶楼,将各自在贡院所做文章,再写一遍,留存下来,置于那茶馆之中,让所有读书人来评选。

    彼时有个嚣张跋扈的某世家子弟,听闻之后笑得不行。

    他笑话那些寒门书生,如此较真也没用,说话间也跟着参与了一回,将自己的破烂文章大大方方写了下来,让众人品评。

    众人一看之下纷纷厌弃,皆道他那文章连县试都过不去。

    可那人却一点都不生气,只道自己文章可比那些他们投选出来的文章强多了,大家等着瞧,他必会榜上有名。

    待到放榜之日,寒门读书人都无不想知道,到底什么样的文章能中,不想众人即上前去看了,那些一票一票投出来的前几名,竟然一名都没有上榜。

    反而是那嚣张跋扈的世家子弟,真就凭他那破烂文章,轻巧过了那次院试。

    此事一出,一片哗然。

    寒门读书人全都急红了眼,连声叫喊着不公,当夜就围了贡院。

    官府一见这等情况,先是驱散,再见他们不走,便动了刀。

    有寒门书生梗着脖子要一个说法,却在摩擦之中,被官差一刀割断了喉管

    此事闹到了朝廷之上,彼时皇上虽然心不在朝,却不是如今这般闭目塞听。

    皇上派了人前去查案。

    当地寒门书生听闻宫里派了钦差,奔跑着沿路迎接钦差大臣,只盼钦差大臣能给他们这些庶族寒门一个公平,还他们一个清朗考场。

    然而钦差大臣原本答应的好好的,可一番“彻查下来”,只给出了这样的结论:

    那嚣张跋扈的考生,其实写给众人的破烂文章,并非是他原本在贡院所写,不过是为了逗趣众人罢了。

    可此人肚子里有几分墨水,当地书生并非不知道,见他们欲闹起来之前,钦差又给了剩下的说辞:

    此人确实有问题,胸无点墨中了院试,盖是因为买通了贡院里的小吏,夹带小抄进入考场,写出了高于自身的文章,蒙蔽了主考官。

    钦差大臣从京城不远万里赶来,万众期待地查了一番,就将那嚣张跋扈的书生革除功名不许再考,又将他买通的小吏重打四十大板,发配边疆。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就此结案。

    整个武鸣一带,寒门书生一片寂然。

    待他们反应过来不该就此收场的时候,再去寻那钦差大臣,那位钦差已经被官府衙门送走了。

    他们怎能甘心,然而此事已经有了定论,再闹便就是造反了。

    此案就此被生生压了下来。

    但在之后的许多年里,当地寒门庶族子弟,与本地的世家各族冲突不断流血不断。

    再后来,这一带的读书人越发少了,匪盗横行起来,当地官府多次请求周边卫所支援,压制本地匪患,可惜效果了了。

    好端端的武鸣,再没出过寒门读书人,却成了无人敢去之地

    顾衍盛一口气将江西武鸣科举舞弊案,说给了谭廷。

    他说完,问了谭廷一句。

    “谭大人以为,这般案子该不该翻?”

    谭廷一时间没有言语。

    顾衍盛却哼哼笑了一声。

    “当地的寒门书生,若不是对贡院主考没了信任,怎么能想到将文章公之于众,让众人的眼睛来评判?”

    他继续笑着。

    “寒门书生如此这般没有信心,能是一件两件夹带小抄或者买通考场小吏的事情,致使而成吗?”

    他说着,口气起了变,讽笑中带着锐利。

    “更可笑的是,在当年钦差查案之后,当地的寒门庶族才是真的彻底丧失了对科举、对官府的信心,所以才完完全全弃了这条走不通的路,哪怕是弃田落草,也要做匪做盗做贼去了。”

    “这是他们的错吗?!”

    他说完,房中气氛有一时的激荡。

    项宜听着,交叠的手禁不住攥了起来。

    而顾衍盛又问了谭廷一句。

    “谭大人以为,这般案子到底该不该翻?”

    房中静得厉害,只有窗外的寒风吹动着简陋的窗棂,发出咣当如浪的声音。

    顾衍盛此番所言,确实令人情绪随之翻涌,谭廷亦可以想象当地的寒门读书人,真的在这般状况之中,是有多绝望。

    但就是这般如风煽火的不自觉扬起的情绪,才让谭廷眼皮跳动,隐隐觉得不安。

    谭廷压了眉头,问了顾衍盛一句。

    “那么翻查过此事回京之后,你待如何?”

    项宜也不由地向自己的义兄看了过去。

    她想起义兄在谭家田庄时,曾与她说,这番回京便能借机将水搅浑,将太子争取过来。

    他还说了句话,“血债要血偿”

    然而此刻谭家大爷问了,她却见自己的义兄没有回答了。

    顾衍盛没有回答谭廷的问题,反而只轻笑了一声。

    谭廷在这笑声里,眉头越发紧压下来。

    他不是不能理解庶族寒门的难处,只是在顾衍盛身上,尤其在他这声轻笑里,让他蓦然想到了李程允在给他的书信里的担忧——

    年后的朝堂甚至整个朝野,恐要乱了。

    谭廷一时间没有言语。

    倒是顾衍盛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茶,问了他。

    “那么谭大人此刻又如何打算呢?”

    谭廷默了一默。

    在他说完江西武鸣的科举舞弊案之后,告发他,便是同陈氏同流合污,联手迫害庶族。

    谭廷看了一旁的项宜一眼。

    可若要他蒙蔽陈氏,出手相护,只凭顾衍盛一面之词吗?

    这倒也罢了,但他看向顾衍盛,想到他刚才的那番话与那声轻笑,便也不欲助他护他。

    谭廷没再继续坐下去,径直起了身。

    他目光肃然落在顾衍盛身上。

    “谭某既不会告发你,亦不会助你,但有一言,谭某必须要讲。”

    顾衍盛抬了手,笑道,“谭大人请讲。”

    谭廷做不到似他这般轻松含笑,反而眉头越发压了下去。

    “世庶两族之间本不至于此,是何种原因导致近年两族矛盾陡增,尚且未知,若是贸然挑动两族矛盾,朝野动荡,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谭廷少有疾言至此的时候,话音落地,房中肃然一静。

    项宜抬头看了男人一眼,不由想到了从前。

    从前父亲在的时候,确实多半站在寒门的立场上言语,但是父亲也从不是打压世族的做派,毕竟这些世族,也是从一个一个的寒门慢慢崛起,世族与世族也不可混为一谈。

    她不晓得父亲为何给她定了世族谭家的亲事,可那时候,世庶两族联姻本是常事。

    只是就像谭家大爷所言那般,近年两族关系才急转直下。

    若是父亲泉下有知眼下这般情形,不知欲如何看待?

    房中一时间没人说话。

    顾衍盛在谭廷的疾言中,嘴角的笑意缓了一缓。

    他越发正经地看了这位谭家宗子几息,点头起身,跟谭廷道了声谢。

    “谭大人的话,顾某听在耳中了。”

    他这般说了,谭廷自然不会多言。

    他只是冷着的脸色无有一息和缓,沉声道了句,“谭某言尽于此”,便转头看向了自己的妻子。

    目光落向项宜,他嗓音自己都未曾察觉地缓和了下来,可嗓音仍旧闷闷。

    “随我回家吧。”

    项宜在这话里微顿。

    她有些不甚明白他的意思。

    他没有告发义兄,她很感激,可她确实骗了他。

    他若要休妻,她无话可说

    但他道回家再说的意思,是另有处置?

    不论如何,项宜坦然接受。

    谭廷见妻子没有准备留下的意思,暗暗松了口气。

    只是他刚要抬脚带她一道离去,却见顾衍盛一步走上前来。

    他嘴角仍旧挂着让谭廷不甚喜欢的笑意,侧身挡在项宜身前。

    “谭大人,且慢。”

    作者有话说:

    晚安,明晚9点见~

    第36章

    “谭大人,且慢。”顾衍盛侧身挡在项宜身前。

    谭廷本是见着妻子没有留下来的意思,刚松了口气,就看见有人挡在了他们二人之间。

    两人之间本就有不少的距离,如此一来,更是隔开了去。

    谭廷尚未舒展开来的眉头,此时完全压紧了下来,他目光看向顾衍盛,眸色冷厉起来。

    “这是何意?”

    顾衍盛见状倒是并不着急,先同他拱了拱手。

    “谭大人肯放顾某一马,顾某十分感谢。只是方才谈的都是公事,眼下是不是该正经说说私事了?”

    他说着,欲请谭廷继续坐下说话。

    谭廷却在这“私事”二字之中,禁不住挑了眉。

    “不知谭某与阁下,能有什么私事可谈?”

    他虽然这般沉声说着,可目光却悄然向被那人拦在身后的妻子身上看去。

    难道那顾衍盛还能将她留下吗?

    那么她的意思呢?

    她也想留下吗?

    谭廷立着未动分毫,顾衍盛见他没有坐下说话的意思,只得点点头开了口。

    “顾某感谢谭大人不告发的恩情,但是项宜是吾义妹,她是为我这个义兄着想,才对谭大人有所隐瞒。除此之外,她并无其他错处。”

    谭廷的为人他看出来了,不是那等小人做派,但宜珍到底是谭廷的妻,出了这个门,他便不好护她了。

    所以他需要谭廷给出一个明确的态度。

    他如何作想,项宜怎么能不知。

    项宜心下感谢地看了一眼义兄,只是却同他摇了摇头。

    两人之间虽未多言,却以目光交换言语。

    房屋狭窄,谭廷看在眼中,只觉得刺到了他眼前来。

    难不成,这屋里只有他一个是那穷凶极恶的坏人?

    他看向他的妻,顾衍盛亦看向项宜。

    项宜在二人的目光里,缓步走上前来。

    她从来都不是出了事躲在别人身后的人,当下缓声直言。

    “不管怎样,我先随大爷回谭家吧。”

    她确实骗了他,也骗了谭家。

    他要如何处置,随意便是。

    项宜虽然没有将心中所想完全说出来,可谭廷却莫名读出了她“任凭处置”的意味。

    逼仄的房屋越发压得人闷窒。

    谭廷紧紧看着自己的妻子,心口窒得厉害,只是见顾衍盛还在等着他的态度,下意识就不想将他们夫妻之间事情说与他。

    他只闷闷地看了妻子几息,便转身出了门去。

    他就这般抬脚离开,顾衍盛止不住挑眉,只是要说什么又被项宜止住了。

    “大哥放心,小妹无事。”

    顾衍盛并不能放心,他嘴角一贯的笑意消了下去,默了一默。

    “宜珍,莫要同大哥逞强。”

    项宜嘴角勾起浅浅的弧度,将悄悄给义兄备下的药,放在了小几上。

    “大哥不用替我担心,养伤要紧,我没事的。”

    左不过,那位大爷让她离开谭家罢了

    谭廷在院中等着他的妻子。

    见她还迟迟不肯出来,忍不住回头看去。

    恰在此时,门帘一动,她撩了帘子走了出来,碰到他的目光,只是低头行了一礼,便错开他向前走了去。

    夫妻二人再没什么交流。

    谭廷也未再停留,跟上妻子的脚步离开。

    只有顾衍盛站在檐下。

    院中的喧闹瞬时消停了下来,他隐隐听见了谭廷的声音。

    那位谭家宗子如他自己所言并不再插手此事,当即便把谭家的人手撤离开来。

    小厮秋鹰上前担忧地问了一句。

    “爷,夫人不会有事吧?”

    檐下风擦着墙边游走。

    顾衍盛默了默,摇了摇头。

    “应该不会。那谭家宗子谭廷,是个君子。”

    谭廷和项宜两人,是坐了马车回去的。

    项宜一直垂首等着这位大爷的态度。

    不是她做的事情她不会认,但她做了事也不会推卸。

    她确实骗了他也骗了谭家,她任凭他处置,她无话可说,不会替自己狡辩一个字。

    她不言语,是不欲狡辩。

    可是谭廷见她就这么一句话都不说,一句解释都没有,不由地又想到了从前。

    之前的事情是他不对,她不想给他解释他可以理解,只是这一次,站在她的立场,他没有觉得她有任何不对,但她是不是可以同他稍微说几句。

    哪怕是说一下,她和顾衍盛只是义兄义妹。

    但他也不能就这么直接去问。

    马车里静悄悄的,马车里的两个人似乎都等着对方先开口。

    可这安静的车厢里,除了吱吱呀呀的车轮声传进来,旁的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清崡县城就这么大,马车走起来不到半盏茶的工夫就到了家,到底没有一个人讲了一句话。

    倒是正吉跑了过来。

    “大爷,族老请您去往族里的议事堂议事。”

    “何时?”谭廷这才开了口。

    正吉连忙道,“正是这会儿。”

    谭廷听了,只得点了点头,回头又看了一眼自己的妻子,不得不先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

    “你先回房吧。”

    项宜应下,给他行礼离开了。

    他心里闷得厉害,议事堂的族老又等着他,只得暂时去了

    正院,照旧有家中族里的事情等着宗妇决断。

    项宜回了正院,先料理了这些琐事,才进了房中。

    乔荇要伺候她换衣,“夫人在外间的衣裳寒气重,换件在家里穿的吧。”

    她说了,却见自家夫人摇了头。

    项宜浅叹了口气,“不必换了,我们兴许要走了。”

    乔荇讶然,“可是,夫人也没做什么啊?不就是没有同大爷据实以告吗?大爷凭什么撵我们走啊?”

    往轻了说,项宜只是隐瞒了谭家大爷一些事情,但是往重了说,她是窝藏朝廷罪犯,虽然这“罪犯”罪名没那么实。

    只是话又说回来,项宜做的是为了庶族日后崛起之事,说到底与谭廷世家子的意图背道而驰。

    且他们这场婚姻本就是她强求来的,就此一别两宽,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项宜虽然还想再等一等,好歹等项寓年长一些,考中举人,但这般情形,那位谭家大爷若是让她走,她自然不可能再留下来。

    她看了看正房,其实她的东西并不算太多,最多只是制印的案上一些零碎的刻刀器具。

    项宜站在房间最中央默了一几息,干脆叫了乔荇。

    “先把东西收拾了吧。”

    乔荇惊讶的不行。

    但夫人和大爷之间的事情她并不知道,只能无措地遵着项宜的吩咐,开始收拾起东西来。

    项宜归拢桌案上的刻刀器具,她便去收拾梳妆台上的首饰。

    从前夫人的首饰匣子不大还空荡荡的,自从大爷送了几套头面过来,夫人原先的首饰匣子便不够用了,大爷又令人从库房取了一套黄花梨木的大匣子来给夫人装首饰。

    乔荇看看那些时候,总以为夫人的日子就要开始好过了,没想到还是

    “夫人,奴婢要把咱们的首饰挑出来,再把大爷那几套收好,送回到库房里面吗?”

    首饰刚送来的时候,夫人就让人将每一件都登记造册过。

    她这般问了,项宜笑着点头。

    “你如今比从前利落多了。”

    乔荇听了不觉有什么喜悦,反倒在夫人的笑中叹了口气。

    可是当她理清了首饰,又打开了衣柜时,却有些不知所措了。

    衣柜也是满满当当的,夫人自己的旧衣拢共没有几件,其他都是大爷后来让人给夫人做的新衣。

    但衣裳不同于首饰,乔荇这次无法做主,看向了自家夫人。

    项宜也顿了一下。

    衣裳确实不比首饰。

    首饰是贵重物,是可以当做家底的东西,她戴过用过没有关系,可以仍旧送回到库房里。

    以后谭廷有了新夫人,新夫人若不介意可以继续戴,若是介意,大可以让人把那几套她戴过的首饰都熔干净,再重新打旁的样式来。

    首饰可以熔了重新打,但是衣裳都是合着她的身做的,总不能留给后来的人。

    项宜想了想,“把这些衣裳都收起来吧。”

    谭家不会在乎这几件衣裳,既然做给了她,她便收下,没得留下来让后面的人不便。

    乔荇懂了她的意思,又手脚麻利地将其他零碎东西一并收拾了。

    除了衣裳装了满满当当一箱子,旁的拢共也没有多少。

    就这么乍一向房中看去,好似项宜来了又走了,也没什么变化

    从议事堂离开,谭廷直接回了正院,路上听人道夫人回家理了几件事,然后就回了房里,一如平日一样。

    他心下不知怎么,竟觉得这般当作无事发生,也挺好的。

    可是当他一步踏进房中,眼前的景象却令他眼前花了一下。

    房中好似什么都没动,却又好似什么都没了。

    他看到妻子连衣裳都没换,静坐在收拾完备的东西前,见他来了,起身行了一礼。

    “大爷回来了”

    话音没落,就被谭廷打断了去。

    “你要去哪儿?!”

    他禁不住向她走近了两步。

    项宜却在他的话里愣了一下,不甚明白他问的这句话的意思。

    她除了回项家,还能去哪?

    谭廷却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止不住心口一阵发颤。

    “你、你要跟他走了?”

    她不欲再留下来了,要跟她义兄离开了,是吗?

    他紧紧盯着项宜,项宜却是完全迷惑了起来,顿了顿才意识到他在说什么。

    原来,他以为她要与人私奔

    项宜禁不住一张脸绷了起来,口气极其少见得完全冷了下来。

    “我知道项家确实没有什么好名声,但项家女还不至于做这样的事!”

    她口气像坠了千金一样重,脸色冷的厉害,谭廷却在她的态度里意识到了什么。

    她并不是要跟那个人走。

    那么她收拾这些东西做什么

    思绪未落,项宜又开了口。

    她看重项家的名声,一时言语急切了不少,但是她先骗他在先,他那般以为也是常事。

    只是这样一来,她更没有理由留下来。

    项宜抿了抿嘴,跟他正经行了一礼。

    “好叫大爷知悉,项宜再没有跟旁人私奔的意思,但事已至此,项宜也不便再留下,大爷是要和离也好,休妻也罢,悉听尊便。”

    项宜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情绪尽量和缓,没有让人误解的意思。

    她轻声道,“承蒙谭氏照应,只盼大爷多多珍重,日后”

    然而她这话还没说完,男人突然一步到了她身前,一把扣在她的手腕上。

    两人从未有这般疾言相对,更没有冲突接触之时。

    项宜大吃一惊,抬头向他看去,却看到男人深压眉头下复杂目光里的一丝慌乱。

    他匆忙开了口,“我没有和离,更没有休妻之意”

    他说着,紧紧看住了她,“我根本就没有怪你。”

    他离得很近很近,与平日再不相同的急促呼吸,落在她耳中异常清晰。

    不知怎地,项宜脑中突然混沌了起来。

    只是这般与他极近的距离,令她实在不习惯,她急忙转过了头避开了去。

    可他的手掌还扣在她手腕上,他掌心发烫,似烙铁一般,没有一点松开的意思。

    项宜不知所措,亦不晓得他怎么和自己以为的全然不同。

    谭家大爷这是怎么了?

    只是项宜莫名没敢再去看男人的眼神,

    不想下一息,院中突然一阵跑跳声传来。

    接着,杨蓁提着剑,跑着跳着,向正房奔来。

    “大嫂,母亲叫我们去秋照苑吃饭了!”

    她说完才一步跨进了房中,只是撩了帘子跨进来,却一眼看到了几乎要贴面的大哥和大嫂。

    两人何时有过这般近的距离,连杨蓁都意外地愣在了门前。

    “呃”

    她没想到谭廷在家,就这么没当回事地闯了进来。

    项宜亦没想到。

    她怔了一下,手腕急急从那位大爷掌心抽了出来。

    谭廷见状,只怕弄疼了她,只好松了手。

    好在两人手下的姿势,杨蓁在门口看不见。

    谭廷看着急忙从他身前退开的妻子,无奈却也无法在此时说什么。

    倒是杨蓁这会察觉了不妥,默默收了剑准备退出去。

    可目光一扫,却看到了房中收拾出来的箱笼。

    她吃了一惊。

    “咦,怎么把箱笼都搬出来了?谁要走吗?”

    这话可问到了关键。

    谭廷项宜夫妻之间的事情涉及颇多,再不便同弟妹说起。

    谭廷清了一声嗓子。

    项宜亦飞快敛了脸上情绪。

    两人都开了口。

    “方才房中有耗子”

    “房中闹了耗子”

    话音落地,两人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们恰巧找了同样的借口。

    杨蓁自然没有察觉异样,了然地哦了一声,见此状况,干脆不再退出去了,叫了他们。

    “秋照苑那边母亲在等着我们吃饭,大哥大嫂现在过去吗?”

    项宜一时没出声。

    倒是谭廷看了妻子一眼,缓缓沉了口气,轻轻叫了她一声。

    “宜珍,你先同弟妹过去吧。”

    项宜在这称呼里又是一顿。

    倒是杨蓁“呀”了一声,两步上前挽了项宜的胳膊。

    “大嫂闺名叫宜珍啊,这名字真好听!”

    说话间就把项宜半挽半拉着出了门去。

    项宜还在方才的混乱与意外当中。

    她不晓得那位大爷到底是什么意思。

    只是这边刚出了门,便听见身后,他叫了丫鬟。

    “乔荇、春笋,把这些箱笼都散了,所有物件归置到原处去。”

    作者有话说:

    哑巴夫妻今天终于说了几句话呢~

    *

    其实,这一周更新量有点大了,作者君今天休息一下,整理大纲,梳理剧情,咱们尽量保质保量哈~

    感谢大家的【营养液】,昨天给评论区前排发了【小红包】,注意查收~小红包会不定时掉落的~

    晚安,明晚9点继续哦~

    第37章

    鼓安坊谭家,秋照苑。

    项宜今日有些心不在焉。

    摆饭前丫鬟向她请示,她半天才回神,然后又险些碰掉了碗中的汤匙。

    这会谭廷一脚迈进厅里,看见她垂着眼眸不知在想什么。

    杨蓁叫她来看新奇玩意,连着两声她才应下,转头就要往杨蓁处去,却根本没有看见后面端了热汤水上来的丫鬟。

    丫鬟被她突然转身走来吓了一跳。

    好在下一息,谭廷伸手揽了她一把,才堪堪与丫鬟手中的热汤水错开。

    项宜被他虚揽在怀里,吃了一惊连忙退开,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走了神。

    她方才走神,正是想到了今日的事。

    本以为义兄藏在那处,官府和陈馥有的人都没有找到他,便一切安稳了,她怎么也想不到,那位大爷竟然发现了。

    只是他似乎早就发现了,却一直没有说出,直到被义兄察觉。

    项宜当时觉得,这般情形,就算不至于休妻,他也一定会让她离开谭家,之后再寻旁的说辞,结束他们这场婚姻。

    可他方才却亲口说,他完全没有怪她,更没有和离、休妻之意。

    项宜凌乱了一时。

    眼下她一抬头,又是近在身侧的男人,项宜脑中只觉哄哄乱成一片,在他的目光下连忙低头道了声谢,避开了去。

    她只在他怀中一息不到的工夫,就像受了惊吓一样地逃开了。

    谭廷静默地皱眉看了妻子半晌,叹了口气。

    吃饭的时候,她又要起身照应众人。

    谭廷只怕她又走神出了差错,想要让她坐下顾好自己吃饭即可,不过他还没开口,赵氏就先看了出来,叫了她一声。

    “我看着你脸色不太好,莫不是累着了?快坐下歇着,让吴嬷嬷过来照应便是。”

    自项宜上次回了娘家,赵氏便深觉没她不行,尤其自己年岁渐长,是真的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当下见她脸色不太好,赵氏比谁都着急,连忙让她坐下歇着。

    项宜顿了顿,转头又看了那位大爷一眼。

    他亦点了点头,示意她回到他身边坐下。

    只是项宜,正是因为不想离他太近才起了身的

    秋照苑的晚饭这才开动了起来。

    谭廷见妻子虽然不似方才那般走神,却也没有像平日一样放松。

    她只是低头小口吃着碗中的饭,半晌才想起夹一筷子菜。

    这般情形,谭廷干脆把她菜替她夹到了碗中。

    可她似乎又被他惊吓到了,足足愣了几息,没有好生吃饭,却又开始替他布菜。

    他夹了几筷子,她便垂着眼眸多一筷子还回来。

    谭廷看着,没什么喜意,反而抿着嘴皱了皱眉。

    倒是在旁伺候的吴嬷嬷小声笑了一声。

    “大爷替夫人夹菜,夫人也帮大爷布菜,您二位这般只顾着对方,可怎么能好生吃饭呢?还是老奴来吧。”

    吴嬷嬷这么一说,两人都停了下来。

    谭建偷笑,飞快地眨了眨眼睛。

    杨蓁倒是没察觉什么异样,反而被提醒到了,从盘中捡了块带肉的骨头,给了谭建。

    谭蓉这些日一直闷闷不乐的,只看了他们一眼,并没说话。

    赵氏却目露喜色,“如此这般,本是应该。”

    相比众人的喜色,谭廷却没有这样的感觉。

    他不由想起了之前吃饭。

    那时候他们夫妻有来有往,他还以为是他们之间慢慢变好了,如今看来,她约莫是极其不适应他的转变,反而觉得相互冷着、各过各的才是她所习惯的日子。

    谭廷看着妻子垂着的眼眸,却看不到眼中细微的情绪,只得心下叹气。

    他不敢再有什么多余的行动令她不安,只能闷声收回了筷子。

    果然,他不再有什么动作,她就好似松快了下来一般,也能同吴嬷嬷浅浅说几句话了。

    谭廷闷闷,吃完饭亦不敢太过靠近她,跟在她身后不近不远处,回了正院

    项宜回了正院房中,进了房里便看到所有箱笼都没有了,所有物什都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她本来都做好走的准备了,却又这样留了下来。

    她无措地坐在房中,像一只在入夜的薄雾中,迷了路于林里徘徊的鹿,静默而无措。

    谭廷进来便看到她这副样子,而她也在看到他的时候,立刻站了起来。

    谭廷瞧着她眸中暗含着的紧张,心下又是叹气,想了想,轻声同她道。

    “我今日有事,就宿在外院书房了。”

    一听他今晚不会留下,她便马上同他点了点头,甚至还相当周道地问了一句。

    “不知外院书房有什么缺的,大爷只管吩咐正吉来拿。”

    谭廷看着妻子。

    她是不是想把他的铺盖,全部都送走?

    谭廷没有问,也没从她口中得到答案,却已经知道答案了。

    他闷声说没什么需要的,跟她点头出了门去。

    入夜的鼓安坊谭家宗房,一如平日一般安静。

    只是宗子谭廷心中,一阵一阵浪涌。

    从前都是他做的不好,冷待了她,所以她才会这般反应。

    但是从他离京回家,到年节已过,距离他返回京城的时候,没多少日子了。

    念及此,谭廷深吸了口气。

    若他再似从前一般,就这么将她留下自己离开,那么他们夫妻两人,就再也不会有相合的一日了吧。

    只是不晓得,她愿不愿意随他进京

    秋照苑。

    人一散去,吴嬷嬷便端着茶水到了赵氏身边。

    “老夫人恐要有喜事了。”

    赵氏一听,岂能不明白吴嬷嬷是什么意思,也笑了一声。

    “哎,从前见他们夫妻冷得似外人一般,我便不是正经婆婆也替他们着急,眼下总算是好了。”

    吴嬷嬷连连道是,“夫人脸色看着同平日不太一样,老奴瞧着,合该有喜事了。这样一来,待大爷开春离家,夫人也是能照旧留下的。”

    这话简直说到了赵氏心上。

    从前赵氏不觉得有什么,自从项宜回了娘家,中馈又落到了她身上,他这才发觉没有项宜根本不行。

    “从前是我低估项宜了,我只盼着她能早早有孕,留在家中才好。”

    吴嬷嬷连道,“老夫人必会得偿所愿的。”

    话是这么说,但这也只是他们的猜测,哪怕是在菩萨面前祈祷也没有个必然。

    赵氏想了一番,嘱咐了吴嬷嬷。

    “你去寻个药膳方子,开些助孕的药膳来。”

    直接用助孕药,赵氏怕把儿子媳妇逼得太紧,反而不易有孕,但药膳方子不一样,悄然无息地便能有了喜事。

    到时候,项宜就能留下了

    正院,项宜一个人翻来覆去了一晚。

    她想不通为什么那位谭家大爷会有这样的反应,而这个问题,对她很重要。

    翌日在花厅处理完各项事宜,她便叫了乔荇。

    “去一趟外院吧。”

    乔荇惊讶,“夫人去外院做什么?”

    府里的外院没有什么人,自从二爷成亲之后,也搬回到了内院。

    夫人总不能是去寻大爷吧。

    夫人可从没有去过大爷在外院的书房。

    思绪一落,乔荇便惊讶地听见夫人道。

    “去大爷书房。”

    项宜猜不透那位大爷缘何如此,与其不安,那便不如同他问个明白好了

    外院书房。

    谭廷翻了翻刚送过来的邸抄。

    年后吏部选官已经开始了,只看邸抄便能看出来,各个世家出身的官员只要不太胡作非为,多半能升官向上,寒门官员却多在原地徘徊甚至下落。

    更令人担忧的是,便是科举出来的官员中,寒门学子也越发少了,往前数十年,都不是这般数目。

    不仔细去想不觉得,如今仔细一想,着实让人不安。

    他又将之前的邸抄都拿出来,刚要再细看一番,正吉过来回了他。

    “大爷,柳阳庄的里长带着人来想要见一见大爷。”

    谭廷意外了一下。

    之前他应下给柳阳庄人租借之事后,柳阳庄确实上了门来,谭家也没有食言的意思,连当时与他们刀枪相对的张冰勇,都将自家的田抵了过来。

    谭家虽然对此颇有微辞,但有宗家在上,倒也没人更多言了。

    这会,柳阳庄人怎么上门了?

    谭廷让正吉把人请过来。

    此番来的正是老里长、张冰勇和几个眼生的村民。

    他们何曾来过谭氏宗家,之前来抵田,见着谭氏气象便是一阵后怕,眼下见谭家宗子大爷还把他们请进了院中来,更是吃惊了。

    老里长见了谭廷就带着人要同他行大礼。

    谭廷连忙抬手扶起了老人家。

    “老人家这是做什么?”

    老里长没什么含混的,直言。

    “谭大人愿意典下我们的田地,预支与我们银钱,不仅如此,还压着那些恶人不再低价屯田,不光是柳阳庄,咱们附近几个庄子,甚至整个宁南、维平一带,哪有不感激您的?”

    他道前几日天气陡冷,有些农人忍不过去又卖了田。

    但这些交易的价钱都是正常年景的价钱,再不是被压低了的价。

    老里长道,“这些村人一听说是谭大人的手笔,心里无不感激,央着老朽一道来谭家道谢,如若不是谭大人出手,我们这些寒门庶族的百姓,哪里能有好日子过呢?!”

    他这么一说,他身后几个眼生的村人齐齐上前要给谭廷行大礼道谢。

    谭廷连忙让正吉将人都扶起来,他这才晓得,他们竟只是来道谢而已

    项宜行至书房院外,脚步一阵犹豫。

    只是谭家大爷缘何是那样的态度,着实令她困扰又不安。

    项宜到了书房院外,正欲让人前去通报,不想里面的话语声,顺着风传了出来。

    竟是柳阳庄的老里长、张冰勇他们带着人前来道谢的。

    此时有守门的小厮看见了项宜,吃了一惊上前。

    “夫人怎么来了?大爷在里面待客,夫人要小的去通禀吗?”

    项宜道不急,“不必扰乱大爷,过会再说吧。”

    门房小厮见她没有走的意思,连忙将她请到了门房避风处烤火奉茶。

    进了院中,书房里的声音更能听见了。

    当下她听见那老里长说了一通感谢之言,便听见那位大爷开了口。

    “各位不必如此,照应邻里本是谭氏这一族的本分,况且朝中本就有律令,这般压价屯田本就不为律令所容,我亦不过是照着律令提醒官府罢了。”

    他说得甚是谦虚。

    项宜听着,不免就想起了在柳阳庄的时候,他保证回去之后不会报复、告发那些走投无路的村民,还主动提出了要预支租田钱给他们过冬。

    在这思绪里,项宜怔了一下。

    那时,他的行为便有些令她意外了。

    她思绪刚飘起,书房里又传来了老里长的声音。

    “谭大人再不必谦虚!虽然世家有祖训、官府有明文,但是这年头还有什么人能当真照着祖训和官府明文办事?旁的世家是什么嘴脸,咱们这些老百姓再清楚不过了。谭大人着实是同他们不一样的,是真心实意与我们这些寒门庶族做邻里相处的!”

    老里长说得都是肺腑之言。

    话音飘到了项宜这里,她听着都止不住心下动了动,但在此刻,她莫名想听那位谭家大爷如何回应。

    下一息,男人声音伴着隐约的淡淡笑意传了出来。

    “哪怕是百年的世族,也是从庶族寒门的百姓起来的。世族之所以是世族,本意是想在各样复杂无可测的境况里,庇佑同姓同族的血脉亲人,这才凝聚一起。世族庇佑自身子弟免于被旁人欺凌,却不该有欺凌旁人之意。如今世道对庶族百姓不善,谭氏不可能视而不见。

    “谭氏亦希望两族当真亲如邻里,各有前程,而不是一味的世家独大,令庶族寒门无出头之地。”

    这是项宜第一次,从谭廷口中听到这般长的话语。

    但这些话就像是说给她听得一样,她心中想不明白的事,似乎一下就明白了。

    谭家大爷放了大哥,原来是因为他理解庶族,理解寒门百姓的不易,他可以站着庶族的立场上,看待世庶两族的关系。

    那么他待她,其实也是一样,不是因为旁的,更不是因为自己的原因,只是因为他理解庶族的处境。

    项宜明白了这缘故,一下子就松了口气。

    只要不是因为她的原因就行。

    她与他之间的关系,还是不要有什么太多改变

    书房里,柳阳庄人又说了许多感谢之言,但他们也不敢过多打扰,不时便告辞离开了。

    项宜不便见他们,就没有走出来。

    只是他们走了,项宜原本想要问那位大爷的问题,倒也不需要问了。

    她这边刚要离开,不想门房的小厮脚底抹油了一样,两步就到了正吉脸前,把话说了。

    书房。

    正吉脚下慌乱地进来,险些被门槛绊倒。

    谭廷刚喝了口茶润了嗓子,见他这般便道,“稳当些,如此慌张做什么?”

    正吉连忙回道。

    “大爷,夫人来了半晌了!”

    话音落地,便是稳重如谭家大爷也止不住站了起来。

    只是他脑中莫名就掠过昨日正房的画面,那时她把她所有的东西都收拾成了箱笼,要离开了。

    谭廷心下一沉,一时间顾不得许多,快步出了门去。

    项宜见状只能走到了庭院里。

    当下,谭廷一眼见妻子又穿她自己的平日里的衣裳,就这么来了他书房,一颗心直往下坠。

    他压了压唇角。

    “夫人怎么来了?”

    项宜方才已经等到她想要的答案了,此刻再说必然不合适。

    可她只是来问问题的,两手空空,连个借口都没有。

    她在男人的目光下,只能低声问了一句。

    “昨夜起了一阵疾风,不知道大爷在外院冷不冷”

    她从来都没问过他这样的问题,当下问了,只觉自己这借口找的尴尬。

    然而话音落地,谭廷愣住了。

    男人不由睁大几分眼睛,诧异地看着自己的妻子。

    她不是要来告知他,她要离开的?

    而是来关心他的?

    他晃了神。

    正吉在旁见自家大爷晃神,暗暗着急。

    这可是夫人第一次来外院书房

    而谭廷错愕半晌,才回了几分神,他下意识就想让她不要担心,自己不冷。

    只是这个“不”字刚出了口,就在一旁的正吉着急的眼色里,突然了悟了什么。

    他略一顿,“书房里确实不太和暖。”

    他说着,悄悄看向妻子。

    话都说到了这里,项宜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总不能说那还是回正房睡,暖和一些,这样意味不明的话。

    她刚要低着声说,让人多拿几个炭盆过来。

    就听见那位大爷开了口,他的语调有些不确定。

    “要不我今日还是回正房”

    谭廷确实不确定,又去悄悄看妻子。

    却见妻子半垂了头,轻声说了两个字。

    “也好。”

    也好。

    话音落地的一瞬,男人眼睛陡然亮如明灯一般。

    项宜并未看到,只是想着这些日的事情和他的态度。

    今日他肯替庶族着想,她感谢他,改日,若是他更改了立场,她也不勉强。

    到底他跟自己,并非是一路人,他又真能帮衬庶族到什么地步呢?

    *

    清崡县衙。

    陈馥有再次无功而返。

    没有人,清崡已经被他翻了八遍都没有人。

    那道士就像是凭空蒸发了一样,消失的无影无踪。

    但他是不可能离开这里的,太子的人被他们百般阻挠,却还是奔着此地来了,而那道士还有同党,他们必得在此接头,道士绝不可能先走。

    那么一定是被人藏起来了。

    “什么人能把此人藏得密不透风,连清崡谭氏一族这么多族人都没有发现?”

    陈馥有百思不得其解。

    他手下的百户听到这句,走上前来。

    “千户,会不会,就是谭家人藏了那道士?”

    这话一出,陈馥有愣了一下。

    若是谭家不帮他,反而助力藏人,那么他就是把清崡翻一百遍也找不出来。

    可那谭家宗子分明在接了林家的书信后,应了助他一臂之力。

    陈馥有不可能去质问谭廷,但思来想去,又道。

    “就算谭家有人藏了那道士也无妨,那道士在等他的同党前来,而那个同党”

    陈馥有说着,冷笑了一声。

    “那同党,谭家的宗子谭廷若知道是谁,是必然不会再包庇一分的。他恨此人害了他父亲还来不及,如何还能包庇?”

    话音落地,陈馥有慢慢出了口气。

    “届时,便是这些人一起落网之时。”

    那谭廷与他一样,都是世家大族的人,再加上又有旧怨在,又怎么可能再包庇庶族呢?

    作者有话说:

    久等了,电脑出了点问题~

    晚安,明晚9点见~

    第38章

    当天晚上。

    谭家大爷早早回了正院。

    正院烧了火炭暖融融的,谭廷不必旁人伺候他,趁着房中暖和,便把她给她做的那件春裳拿出来穿了。

    项宜去了一趟茶房,回来的时候,一眼便看到了站在书架前翻书的男人。

    她给他做的宝蓝色的锦袍,正被他穿在了身上。

    他衣衫颜色普遍偏深,这件宝蓝色的亮一些,将整个人都衬得越发高挺,修长的腿上是窄窄的腰身,自腰身向上丰匀的脊背连着宽肩长臂,此刻正翻着一本书。

    项宜只看了这么一眼,就被看书的男人准确地捕捉到了。

    他装作没有察觉她一般,就这么翻着书,却默默又挺了挺脊背,将她一针一线缝制的这身衣裳,越发撑起得恰到好处。

    只是项宜的目光却落在了他翻着的书上面。

    他怎么看起了她的篆刻书?

    项宜一顿,想到他放了大哥,她却还没有谢过他。

    从前他对她来说是谭家大爷,是借光的人,如今又算是“恩人”。

    项宜觉得这样理清他们之间的关系,能让她心里安稳许多。

    她不是不知恩图报的人,当即便道。

    “大爷可需闲章?我给大爷做个闲章吧。”

    谭廷听了,翻书的手停住了。

    谭建便有了她做的闲章,彼时他借谭建的手,送了她几颗上好的白玉石,她便顺手给杨蓁也刻了一只,在之后,似乎又觉得没有给谭蓉不太好,便开始给谭蓉也画起了样子。

    弟弟妹妹们,没有谁没得了她的小章。

    只是谭廷是没有的,她也从未跟他提过一次。

    今次,她想起他来了吗?

    “会否太累?”谭廷不由问了一句。

    项宜是做惯了小章的,累倒是不累,只是这次他帮了他们,她只觉得一枚印章是不足以抵偿的。

    但总算能还他多少算多少。

    夫妻两个各有心思,但这话头却没有错开。

    项宜摇了摇头说不累,问了谭廷,“大爷要做什么字的章?”

    这是个好问题,谭廷在这话里,心下悄然一动。

    走到了她的书案前,提笔写了两个字。

    正是谭廷的表字,“元直”。

    他落了笔,看了妻子一眼,轻声叫了她的闺名。

    “宜珍,就用我的表字吧。”

    谭廷目光落在她身上,不知她会否以后不再叫他“大爷”,而叫他的字“元直”

    只是下一息,项宜收下那张纸开了口。

    “那就依大爷的意思。”

    谭廷:“”

    房中静了下来,只有书案上的墨香轻轻荡了一下,又悄然飘走了。

    男人只能安慰自己,能轮到他有她亲手刻的印,总是好的。

    *

    翌日是个好天气,天气冷了一冬总算是和暖了起来,日头晒着瓦上的冰柱,滴滴答答地落下融化的水珠。

    杨蓁要教项宜骑马。

    这话头是项宜从娘家回程的路上,杨蓁提起来的,一个年节过去,项宜都快把这件事给忘了。

    但是杨蓁记得,终于等到了好天气,一早就吩咐了谭建找几匹温顺的马来。

    项宜见她做事风风火火,当下说了当下就要去,倒是自己这边,还没料理完今日的事宜。

    难得谭蓉闷闷不乐了许多天,今日听到两位嫂子要去跑马,也来了兴致。

    她来了兴致,赵氏再没什么异议了,当下就让项宜他们带着谭蓉过去,至于那些琐事,待回来再料理也不迟。

    赵氏都发了话,项宜杨蓁便带着谭蓉去了。

    两人都没怎么骑过马,项宜只记得小的时候,父亲带着她骑过小马,她那时年岁小,父亲怕她摔着,从头到尾替她牵着。

    谭蓉更是从来没骑过马了。

    她闷了这许多日子,今日坐在马上整个人都舒活了过来,连声寻杨蓁教她如何跑马。

    谭建本来也给三人帮忙的,只是他还有先生留下的课业没完成,大哥安排的文章没写完,要背的书也没背透,只将三人引过来,就一步三回头地回去了。

    杨蓁一个人应付两个马上新手,自然应付不过来。

    好在项宜比谭蓉还多一些经验,便让杨蓁先仔细教谭蓉,她在旁看着跟着学就好。

    谭蓉当真是第一次接触骑马,整个人处在一种既害怕又兴奋的状态里,一时半刻都离不开杨蓁。

    倒是项宜从旁看着,掌握了些技巧,从缓缓地驱使马儿慢走,再到小跑,最后还真就跑了起来。

    谭蓉还没跑起来,项宜已经驾着马儿跑得有模有样了,杨蓁连连拍手,“大嫂这样极好,只是不要跑太快了。”

    谁料这话刚说完,马儿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快跑了起来。

    寒冬里刚暖起来的风,呼啦一下就把项宜的衣裙吹得翻飞起来。

    项宜被碎发抽打在脸颊,连声叫马儿慢些,这马儿却像听不见似得,风驰电掣一般地向外跑了出去。

    项宜不敢打马,拉缰绳也无用,一时间紧张了起来。

    连杨蓁都着了急,拉过一旁的马,一步翻身上去,就向项宜追来。

    “大嫂别急,我来了!”

    有她在后的声音传来,项宜瞬间放了不少心。

    但是这马儿却越发不听话了,脱了缰一般在寒风中飞跑,项宜伏在马上不敢乱来,被晃得七荤八素。

    这时,一阵疾风伴着马蹄声到了身边。

    项宜直觉是杨蓁来了,急急道,“弟妹,我的马停不住了,你能把马儿叫停吗?!”

    她被马颠得头晕眼花,还没听见杨蓁回应,就觉得一阵风忽然向她身后掠了过来。

    项宜直觉马身一沉,接着有人从后面接管了在她手里毫无用处的缰绳。

    那人扯住缰绳,将她圈在了怀中,“吁”得一声就将马儿缓了下来。

    项宜还在方才的眩晕之中,只觉弟妹仿佛比平日里高大了许多,可目光落在身后人的袖子上——

    杨蓁今日窜的是石榴红的骑马服,可这人却穿着铜绿色暗纹锦衣。

    项宜讶然转头往后看去,一眼看到了就坐在她身后的谭家大爷。

    男人低头看着她,宽阔的肩臂将她圈在怀里。

    马儿不大,他坐得极近,如此越过她接管了缰绳,身子微微前倾,项宜整个后背都靠在了他怀里。

    属于他的气息在疾风退去之后,丝丝蔓蔓地笼了过来。

    项宜后背一僵,连忙坐直身子向前挪了一下,与他保持了距离。

    “大爷怎么来了?”

    她低了低头,掩下脸上惊讶,“多谢大爷襄助。”

    谭廷原本不过是听闻家中女眷都来了马场,过来看了一眼。

    他瞧见她学的极快,不时便能小跑,接着便能快步跑起来了,心下暗暗惊奇。

    原来她不止料理家事有条理、篆刻工夫上乘,竟连骑马都学得这般快。

    反观自家小妹,此刻还有些害怕,须得被弟妹牵着走。

    他远远瞧着妻子难得兴致不错,远看着整个人似乎都与这明媚的天光融合在了一起,本不欲上前扰她,不想那马儿一下不受控起来.

    谭廷彼时并未多想地直奔上前

    当下,他低头朝着身前的人看了过去,却见她默默与他保持了距离,客气地同他道谢。

    两人之间那她留心保持的间隙里,有风掠了过去。

    谭廷眸光落下几分。

    但若是平日里,他多半是不想让她不自在的,但今日,他莫名就当做没有察觉,继续将她圈在怀里,驾着马向前。

    杨蓁原本要追过来了,不想大哥从后疾驰赶在她之前,停住了大嫂的马,再见大哥骑着马带着大嫂向远处去,犹豫着要不要过去。

    恰在此时谭蓉叫了她,杨蓁就没有赶上去了。

    远处的原野上,蓦然就只剩下两人一马慢速地跑着。

    项宜不知道这位大爷为什么不往回折返,反而越走越远。

    她偷偷地转身去看他,又恰与他低头看过来的目光落在一处。

    项宜急忙收了回去。

    可是两人就这般同骑一马,让项宜莫名就有些不适与不安。

    她垂了眸。

    “大爷,时候不早了,不若回府吧。”

    谭廷听见她又叫自己这样的称呼,抿着嘴半晌才“嗯”了一声。

    听见他应了,项宜原本松了口气,谁料不知怎么,他没有往回走也没有转去回府的路上,倒是一路向前,直到河岸边才停了下来。

    清崡有条南北通的大河,此刻他们停下的岸边,就距离码头不远。

    今日天暖,渔人趁机开始破冰,将一整个严冬的河冰都破开了来,就要开春开河道了。

    冰面开裂的声音细细碎碎地传来,冰面一开,明媚的日光下,清波顺势荡漾开来。

    河面上碧波闪闪,耀着人眼。

    谭廷默了半晌,此刻,在那破冰声与船推波浪的声音里,止不住看了一眼臂弯里的妻子。

    项宜亦察觉了他的目光,听见他在此时,温而缓的嗓音开了口。

    “宜珍,过些日,随我进京吧。”

    风吹来河面上清波荡起的水意,项宜讶然愣住了

    鼓安坊谭家,待谭建心不在焉地把文章写完、书背完,急匆匆去马场找他们的时候,杨蓁已经带着谭蓉回来了。

    谭建大失所望,却发现大嫂没有同行。

    “咦,大嫂呢?难道大嫂提前回来了?”

    杨蓁说不是,“大嫂的马停不下来,我被想去救,却被大哥赶了过去。我本想着大哥救下大嫂也是好的,没想到”

    她说着,两手一摊,“大哥把大嫂拐跑了。”

    这用词引得谭蓉目光向远处看了看,目露几分幻思一般的向往,不过恰赵氏身边的吴嬷嬷到了,迎着她去了秋照苑。

    谭建却惊讶地眨了眨眼。

    “你说大哥把大嫂带走了。”

    杨蓁哼哼,说可不是吗,“还乘了同一匹马。”

    她不怎么高兴,原本今天是她在大嫂面前大显身手的日子,却被大哥平白无故抢了风头,到现在都没见到大嫂的人。

    杨蓁哼哼着将马鞭往谭建手里一扔,回夏英轩换衣裳去了。

    谭建如何猜不出她的心思,只道自家娘子是个笨的,刚要追上去,去听说大哥大嫂回来了。

    谭建不敢直接在大哥面前露面,免得被问及文章的问题,倒是隐在墙角里,远远向两人看了过去。

    嫂子神色如常,不过走在前面,而自家大哥落在后面,不知怎地,大哥脸色竟然沉着,一副不怎么好的样子。

    谭建一愣,谁想下一息,大哥似察觉了什么似得,转头就向他藏匿的这颗树看了过来。

    登时,谭建冷汗都快落下来了,不敢再看,连忙跑了。

    不远处,谭廷将妻子送回到了正院,自己没有进去,就回了外院书房。

    他压着嘴角不说话。

    方才在河边,她没有答应与他一起进京。

    她当时低着头,找了些照看家里族中的借口,回绝了他。

    谭廷知道必不是这些原因,但她不说,他也猜不透。

    而他细想她总是与他保持着距离,从不亲近,似乎也不仅仅是习惯使然而已,是他从前做的太不好了吧。

    她看重庶族的地位,看重同样出身的寒门百姓,倒是与谭氏的祖训有些不谋而合。

    他亦希望自己能为庶族做一些事情,两族之间本就该是相互依靠的关系。

    不知道他若是能多做些什么,她会否能与他更亲近一些,而不似现在这般逃避?

    正房,项宜坐在打开的窗下也晃了晃神。

    那位大爷竟然要带着她进京吗?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有这种可能。

    她还以为,他们会就这般分隔两地地过下去,直到,这场婚事的结束

    现在他们之间的关系,怎么有些乱起来了?

    他们不过是暂时被婚事捏在一条路上的人,还是把关系理清的好。

    世庶之间恐怕会越来越矛盾重重,眼下那位大爷还愿意替庶族出手一二,到了后面庶族危机世族利益,他应该也不能如何了吧。

    到时候他们这场婚姻便也不会太长久了,进不进京又有什么关系呢?

    且项宜总有种奇怪的感觉,大哥的事情不会这么顺利,如果真的出了事情,她也不好连累谭家,必会自请离开了。

    可能,她留在谭家也没有几日了吧。

    项宜想到这些,暗暗叹气摇了摇头。

    *

    外院书房,谭廷走了一时的神,便被这雨声叫了回来。

    正吉在这时冒着雨跑了过来,呈了封信在他案头

    “大爷,是京城李三爷的信。”

    李程允的信。

    谭廷收回了神思,拆了信。

    这次李程允倒是没有提起顾衍盛,京中朝廷不知道行踪、也不知道身份的东宫道人,眼下就在清崡。

    只是谭廷着实对此人没有好感,亦不想插手他与凤岭陈氏之间的事。

    但李程允却在信中提及了另一桩事,道是之前谭廷让他留意的事情,他已经着意查了一遍。

    他在信中道。

    “令尊当年的委任,着实是个巧合,与吏部应该没有关系。”

    谭廷父亲的病死任上的最后一任官程,谭廷心下是有疑惑的。

    彼时平兴府凤水州爆发了鼠疫,吏部要紧急委派人去接管凤水,压下鼠疫。

    这差事不是什么好差事,却不偏不倚地落在了身担一族重任的谭廷父亲谭朝宽身上。

    而最后父亲谭朝宽病死凤水,再没回来。

    那次的调任,吏部最开始委任的是李程允的舅舅,但李程允的舅舅因突然父丧无法上任。

    接着户部又指派了衡北程氏的宗家六老爷,那位程六老爷是去了的,不想走了一半就从马上摔了下来。

    彼时疫症急切,户部抓不到人,户部尚书被叫进宫好一番训斥,回来便不得不临时委任在周边做学道的谭朝宽,过去上任

    谭廷看了信中所言,缓缓闭起了眼睛。

    看来是他多想了,还以为户部在那件事上有猫腻

    他想起那时,父亲本来说好了要回家的,却因接了这差事,不得不紧急前去上任。

    那凤水州的鼠疫彼时才刚冒了头。

    可那凤水州的知州因年岁过长告老还乡之后,整个州只由着一位同知临时管着。

    他父亲谭朝宽是接了朝廷的调令去的,必然要在这位同知手中接管凤水。

    谭朝宽先隔开了得病的百姓,一边召集大夫试着用本地的方子治病,一边上折子请太医院再拟治病良方。

    本地的方子效用一般,仍有不少人在病中身亡,百姓见如此多的人都死了,不由慌乱了起来。

    这鼠疫比鼠传人更可怕的,是人传人。

    谭朝宽见状连夜深入病区安抚百姓,施放良药粥米,督促人去迎太医院的方子。

    不想太医院的方子到了,当地的百姓竟然闹了起来,推翻了粥棚,说这方子有毒,是来害他们的。

    谭朝宽大吃一惊,一问之下才得知,这些百姓不知从那听来的言论,听说这京城来的方子,根本就不是太医院的,而是谭朝宽这样的世家联手拟出来的毒方。

    毕竟谭朝宽那时,可是清崡谭氏这等世家大族的宗子。

    世家联手把他们这些贱民趁机毒死了,大把的粮田房屋就都是世家的了。

    他们说得话没凭没据,可偏偏的病的九成都是当地的庶族百姓,而世族安居一隅,稳稳妥妥。

    这流言一出,凤水的人心立刻按不住了。

    谭朝宽不得不出动了周边卫所的兵备,又请来了告老还乡的太医,亲自让衙门的人服药,证明方子无毒,并不是世家要害死他们,此事也与世家和庶族无关。

    百姓将信将疑,谭朝宽带着衙门官兵几乎与他们同吃同住,这才堪堪压下了一场险些爆发的大乱。

    只是这些凤水百姓的病情慢慢稳固下来的时候,谭朝宽一下子染病病倒了。

    而此前他不眠不休太多天,身子疲惫不堪,根本无力抵抗疾病。

    谭廷接了消息急着赶到的时候,父亲已经撒手人寰了。

    这是天灾,但更是人祸。

    因为谭廷发现,之前那别有用心的世家害人的言论,竟就是那暂管凤水的同知散布而出。

    此凤水同知,正是庶族出身,郁郁不得志良久,名唤杨木洪

    念及此,谭廷莫名眼皮跳了几下。

    他希望这人最好不要出现在他脸前,但好似冥冥中有种预感一般,总觉得此人会以最不合时宜的方式,突然跳出来,就此打乱他眼下的生活。

    谭廷思绪飘飞了一阵。

    *

    清崡县城的偏僻院落。

    顾衍盛算着日子,距离东宫来人的时间越来越近了。

    只不过江西一案的证据并不在他这里,而是被他秘密安放在了另一个人手中。

    此人已在赶来的路上了。

    他正想着,秋鹰从外快步进来,压着声音说了一句。

    “爷,有杨大人的消息了,杨大人就要到清崡了!”

    作者有话说:

    晚安,明晚9点见~

    第39章 [二合一]

    鼓安坊,谭家书房。

    谭廷看着信思绪飘飞。

    那杨木洪是个同进士出身的官员,他自命清高地认为自己能中那二甲进士,不想进士是中了,却是三甲的同进士。

    给如夫人洗脚,赐同进士出身。

    同进士在进士里低人一等,这杨木洪便十分难受地只能在州同知的官衔上一直混着,直到凤水的老知州告老还乡,他才做了这临时的凤水州的堂官。

    待他父亲谭朝宽接了临时的调令去了那凤水,这杨木洪便落回了原处。

    那人心里深恨自己没有考中进士,而他那年的进士恰多为世族,更巧的是,谭廷父亲谭朝宽便是杨木洪同年的进士。

    谭朝宽官路亨通,杨木洪却只能做个小小同知,如何不心生嫉恨?

    他不去想着拯救那些被鼠疫祸害的百姓,反而暗地里传播谣言。

    那些庶族百姓都以为他是寒门出身的官员,不会为庶族寒门的利益着想,一时间都信了他。

    彼时,好不容易被谭朝宽压下的疫病再次爆发,若不是以周边卫所官军压制,这场疫病只怕要闹出凤水一州。

    正因如此,谭朝宽劳累过度。

    待他也染了病,便一病不起了

    谭廷赶去凤水的时候已经晚了。

    而这杨木洪,虽然谭朝宽的死与他有莫大的关系,但再如何谭朝宽都是因为劳累过度,得了鼠疫病死的。

    那杨木洪在谭朝宽的丧事时候,还来了一回清崡谭家,却被谭家人乱棍打了出去。

    不知他是甚至自己罪孽深重又或是害了怕,在清崡徘徊了三日,才离开了。

    此人之后辞了官,去了何处谭廷无意知晓,若非是父亲留有手书,不要他因为这样的意外恨与旁人,谭廷不知自己彼时会对那杨木洪如何

    父亲虽不许他因此心生愤恨,可父亲那般英年早逝,谭廷一直不肯相信只是一个杨木洪造成的巧合。

    杨木洪的罪责不能推卸,但吏部当时选官调任,怎么恰好就选到了父亲身上。

    要知道这样危险的差事,朝廷也会考量世家的稳定,不会将这般险差随意安到担着重任的族长、宗子身上。

    他到了京城便一直留意此事,因谭家在吏部没有重要官员,这才托到了李程允处。

    李程允替他查了一番来龙去脉,同之前谭氏得到的消息并没有太多出入。

    那么,吏部那次对他父亲的调任,也是无奈下的巧合了么

    谭廷将信收了起来,从一个紫檀匣子里取出了一个羊脂白玉的莲花镇纸。

    是父亲生前最喜的物件,竟在拿在手中把玩,那羊脂玉温润滑腻,谭廷放在手中不由就回到了从前在父亲身边的日子。

    那时,谭建才刚启蒙,就透出一副顽劣之态,每每练几个大字便要歇上大半晌,偷偷摸摸地在荷包里揣些玩意耍玩,一堂课最多听半堂,字都写不成样。

    宗家子弟不比寻常族人,谭廷见弟弟这般一心只想着玩,便生气训斥他,罚他在墙边站立。

    谭建可怜巴巴地请他不要生气,他便只问他能不能把课听好、字写好,谁想那不中用的弟弟竟然还不敢一口应下。

    谭廷见他还不改正,越发生气,倒是父亲听说了,将他叫了过去。

    “我儿为何如此生气?”

    谭廷板着脸回,“父亲有所不知,弟弟着实顽劣不上进。”

    父亲听了便笑了一声,“建哥儿才刚启蒙,贪玩也是有的,待他大了就好了。”

    那时谭廷便觉得,不中用的弟弟等年岁长了也未必能好。

    可父亲就像看透了他的心思一样,招他上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便是建哥儿到大了也这般贪玩,我儿也不必生气,你不能要求所有人都似你一般律己,建哥儿也好,族人也罢,做一族宗子,最要紧的事有三桩。”

    谭廷在父亲的言语里抬起头来,听见父亲说了那三桩最紧要的事。

    “身正、目远、心宽。”

    彼时,谭廷将这三词六字记在了脑海里,他晓得这是紧要的三桩事,可要说融于心间,年岁还太小。

    他还是因为不中用的弟弟而生气。

    父亲最懂他的心思,倒是也没再劝他,只是暗暗琢磨着低声说了一句。

    “看来得给你定一位,贞柔温淑又细腻通透的姑娘为妻了。”

    谭廷陷在了旧忆里。

    父亲确实给他定了一位贞柔温淑又细腻通透的姑娘为妻。

    谭廷念及妻子,禁不住柔和下了眸色。

    但不中用的弟弟也确实如五岁启蒙的时候一样,至今仍是顽劣不上进。

    想到这,谭廷柔和的眸色又冰了一冰。

    可他父亲这样温润如玉的君子,如何就因为杨木洪那样的小人,早早结束了一生呢?

    谭廷神情暗淡下来,默然良久。

    *

    这两日,乔荇发现夫人皱眉出神的次数越发多了。

    可她去问夫人怎么了,夫人却又回了神似得,道无事,然后短暂地恢复如常。

    可乔荇跟随项宜这么多年,怎么能不察觉异常?

    夫人好像有什么秘密藏在心间,她并不晓得

    只是夫人不说,乔荇亦猜不透。

    倒是项宜算着时日,准备给大哥送些药去。

    之前都是她带着乔荇避人耳目过去,眼下那位大爷知道了,便不能再如此行事。

    项宜暂时压下心中不安的思绪,让正吉替她同那位大爷说了一声,她要去一趟大哥藏身的院子。

    正吉从外院书房回来的时候,萧观也到了。

    萧观同她行礼,“大爷不便陪夫人过去,由小人随侍夫人左右,保夫人万全。”

    萧观是谭廷近身的护卫长。

    项宜猜到那位大爷自己不便出面,会派亲随同去,但直接指派了萧观,只能说又让项宜讶然叹了口气

    顾衍盛的伤好了许多,但东宫来接应的人也晚了一些。

    从京城离开之前,他料想过此行不会顺利,但耽搁这么许久也是他确实没能猜到的。

    眼下他倒是不用项宜再替他换药,但看她神色似有些疲惫,不由地问了她一句。

    “是不是谭家大爷责怪与你?”

    项宜连忙摇了头,“大哥不用担心,没有这样的事。”

    顾衍盛想到之前谭廷看她的神情,又见她脸上没有说谎之态,看来那位谭家大爷确实没有苛责于她。

    从前他对那世家宗子谭廷,既不认识,也无意结识。倒是在这般情形下有了交集。

    只是那谭家宗子以君子之风相待,他亦不可能小人做派。

    他陷于这般境地,只有脱困之后,才有可能说些什么,而如今,他见项宜并无同他过多提及之意,便一贯浅笑着错开了话题。

    “宜珍可了解清崡一带的地形?”

    他说着,让秋鹰拿了一张图来,铺于项宜眼前。

    “此图是我来之前着人绘制,可惜此图甚略,有些紧要的细处未能绘出,十分不便。”

    项宜一听便明白过来,“大哥想要一张细致的清崡舆图?”

    她说着,眼眸亮了几分,“是东宫接应的人要来了么?还是大哥之前说的另外持有证据的人?”

    她如此聪慧,顾衍盛瞧着她的样子,一双桃花眼含了笑。

    他点头道是,与她轻声解释了一下。

    东宫接应的人被阻挠耽搁了许多时日,而从另一路来此的他们一行的人,亦因为东躲西藏而耽搁。

    两边俱碰在一起,反而凑上了同样的时日。

    “我先接应杨同知,再等候东宫辅臣,兴许不日便要离开了。”

    项宜不甚清楚他说得杨同知是谁,但听到义兄不日即将离开,心下竟有些不舍。

    只是她又想到了那位大爷那日在河边马上说的话。

    他说要带她去京城

    项宜心底的不安又翻出些许,但很快又被她暂时压了下来。

    她将这张简略的舆图收了下来,“清崡的地形我甚是熟悉,明日便给大哥送一幅详尽的来。”

    顾衍盛听了,笑着跟她到了声谢,目光落在她眼下的些许青,轻声说了一句。

    “宜珍,世道如洪,变化甚快,你此时困扰,约莫两三月后就已变化了光景。”

    此番他若能顺利回京,朝野如何能毫无变化?

    这话点了项宜一下。

    只是不过她倒是想起了道家那句“祸福无门,惟人自召”,难道大哥真成了道士,心中也有了道念。

    她眼睛微眨着打量了义兄一眼。

    顾衍盛见她这般模样,暗暗猜到了她心里所想,笑着拱手道了一句。

    “福生无量天尊。”

    话音落地,项宜一愣,旋即抿嘴笑了起来。

    她笑的时候,唇角完全翘了起来,却笑不露齿,温婉如风。

    顾衍盛没有再更多言语,眸色越发柔和如丝帕一般,轻缓飘落在项宜脸上许久。

    *

    谭家。

    谭家大爷自妻子离开便在院中沉着脸站了多时,算着他的妻子该回来了,这步子就踱到了门前。

    没想到没有迎到妻子,却见到了陈馥有。

    陈馥有还以为谭家大爷来迎接自己,不胜喜悦。

    谭廷只好不情不愿地请他进了书房。

    “陈大人此来何事?”

    陈馥有自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只不过这次没什么要谭廷帮衬的,只是跟他提了个醒。

    他先道,“那道人颇有些妖术,竟在清崡藏身这许多时候。”

    说着,看了谭家大爷一眼,恰看到谭家大爷也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眉头浅皱。

    “确有些妖术”

    以至于他的妻到现在还没回家。

    陈馥有不知他怎么想,只看谭家大爷这神色,也不像会包庇道人藏身的意思。

    至于道人缘何一直找不到,他也想不通。

    但这不耽误他过来特特提醒一声。

    “那道人藏在清崡不说,竟还准备接应同党也藏身与此等待接应,谭大人猜那同党是谁?”

    谭廷思绪还在顾道士的妖术上,只随口问了一句,“何人?”

    “是从前的凤水同知,那杨木洪。”

    话音落地,谭廷的神思陡然收了回来,眉间川字落定。

    陈馥有见话说到了,便也没再多言。

    这杨木洪与谭家的事,旁人或许不知,他来之前却是被特特告知了的。

    就算谭家有人包庇东宫道士,这杨木洪,他们怎么都不可能再包庇了吧?

    不说旁的,就说这位谭宗子,第一个不允许。

    *

    项宜来回并未有很长的时间,甚至萧观还想了想万一夫人耽搁太久,自己过多久提醒一次这种问题,就见夫人已经利落地出了门来。

    萧观大松了口气,护着项宜回了谭家。

    项宜回了正院,先将几个来回禀的事听了吩咐了,然后回了房中将舆图铺开。

    那图甚是简略,一些步行甚至骑马可过的小路也未在其中。

    她晓得义兄藏身小院安稳,但只要动身去接应那杨同知,或者准备离开登上东宫来船,便会无端生险。

    而熟知地形,便能替他消去许多险况。

    项宜不敢懈怠,仔仔细细地替他补全那张舆图。

    谭廷回来的时候,见妻子没有在窗下做针线,也没有案边做篆刻,却在补舆图,一下就明白是怎么回事。

    可她画的认真,先在一旁的草纸上细细勾画一遍,再仔细誊在画卷上,完全没有发现他的到来。

    谭廷闷闷地坐在了一旁,端看妻子什么时候能发现自己,可她根本没有察觉房中进了人,直到春笋上了茶又来续了水,她才陡然发现了他。

    “大爷什么时候来了?”

    谭廷垂着眸饮茶,嗓音闷闷,“不久。”

    三刻钟而已。

    他余光悄然看了她一眼,她却只信以为真地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谭廷抿着嘴不想说话了。

    项宜倒是坦然地继续画图。

    她这般坦然,谭廷反而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他自己说了的,不会插手那顾道士的事情的,现在妻子替顾道士作画,他还能拦着不成?

    可她替他做新衣,都没似画图这般全心全意

    好在清崡不大,她晚间用过饭回来又做了一个时辰,总算是做完了。

    那般低头做画极其费神,谭廷见她一直揉着眼睛,心下越发闷闷。

    之前她为他做衣裳,他都叫她慢些不着急,晚间也不要挑灯,仔细眼睛。

    那顾道士倒好

    只是她似乎毫无察觉,还同他道,明日再去一趟将图送过去。

    谭廷薄唇抿了一晚上了,听到这话不得不开了口。

    “宜珍怎么忘了,明日应了弟妹要去骑马的。”

    有吗?

    项宜怎么想不起来了?

    但天色太晚,她也不便打发人去夏英轩问。

    只有那位大爷说了一句。

    “明日让萧观送去便是,别误了同弟妹骑马。”

    项宜想了想,想到萧观素来稳重妥帖,而自己也不便总是过去,也就应了。

    谭廷暗暗瞧着妻子,趁着妻子没留意,将正吉招了过来,让他明天一早便去夏英轩,让二夫人来请夫人去马场骑马。

    “嗯,一定要早。”

    *

    骑马这种事情,没有杨蓁不答应的时候,哪怕她昨晚吹了风,今日精神不振,也换了衣裳一早来请项宜。

    项宜没有察觉什么,同杨蓁和谭蓉到了马场。

    谭建仍旧是课业繁重的一天,把她们送到就恋恋不舍地走了。

    但杨蓁今日着实没什么精神,带着谭蓉骑了一阵就疲累地坐在一旁。

    项宜见状道算了,“今日就回去歇了吧。”

    杨蓁连道不行,“大嫂和小妹好不容易熟悉一些,歇两日该忘了。”

    她又打起精神,让谭蓉在马场走圈,带着项宜在周遭小跑。

    项宜见她这骑马师傅着实兢兢业业,都不便推辞了。

    只是杨蓁同项宜刚出了马场,就连着打了三个喷嚏,眼泪鼻涕都流了下来。

    “哎呀!”杨蓁连忙用手绢捂了。

    项宜这下可不敢再闹腾了,“受寒了不得,咱们快回去吧。”

    杨蓁也犹豫起来。

    谁想就在这时,一阵马蹄声奔来,说话的工夫,谭建竟就骑马到了她们身旁。

    在他身后不远处,竟就是那位大爷。

    谭建今日苦着脸回了府,遇到大哥还以为又要被问及课业,正缩头缩脑地想从另一条路溜走,不想大哥叫住了他,皱着眉头看了他半晌,道了一句。

    “罢了,今日歇了吧。”

    谭建简直是飞到了马场,没想到大哥也来了。

    当下见杨蓁连声喷嚏,便要带着她去避风处先喝些姜汤暖暖身子,然后见项宜也要走,突然目光扫到了自家大哥身上,登时脑袋似开光一样地了悟。

    “大嫂就别去了,恰好大哥在此,就让大哥带着大嫂跑马吧。”

    项宜还没反应过来,男人便骑着马到了她旁边。

    项宜蓦然想起上一次,与他同乘一马时的情形,她正欲推脱,他却先开了口。

    “往前走一走吧。”

    他没有与她同乘的意思,只是打马小跑上前,项宜小小松了口气。

    但见着杨蓁谭建他们已经离去了,她便只能小心驾马跟上了男人。

    两人虽然一起在旷野上骑马,可却一前一后,谭廷无奈只能停下来等她,半晌,项宜才驾马缓步上前。

    两人你不开口我也不开口,最后还是谭廷道了一句。

    “宜珍骑马确有进益。”

    才学了两次便能控着马儿慢吞吞地不走上前。

    “多谢大爷夸赞。”项宜垂头抚了抚马儿浓密顺滑的鬃毛。

    谭廷见她这般,闷声又说了一句。

    “刚学会骑马,并不能在夜间、林中或者河畔跑马,免得失蹄。”

    说到这顿了一下,“最好有人相陪。”

    他说了,项宜便应下,继续垂头扶着马儿,喂了几根草料。

    夫妻两人又不说话了,倒是在田间遇到了年节回了趟老家的林府幕僚秦焦。

    秦焦远远瞧见似是大爷,连忙上前,再见大爷身边跟着的不是小厮正吉,反而只有夫人项氏,大吃一惊。

    他脸上的惊讶都快掩饰不住了,浅浅同谭廷行礼问安,便离了去。

    驾马走了还止不住回头去看。

    这是大爷在带着夫人跑马?

    总不会开春要带夫人进京吧?

    他年节里回了趟家,怎就如此了?

    只是这也就罢了,关键是京城林大夫人那边,前日传了信。

    林大夫人的意思,道有两位世家的姑娘也要北上进京,准备请大爷沿路与那两位姑娘同行

    秦焦不由想到自己之前给大夫人传去的错误消息。

    林大夫人不喜项氏,只看让大爷同两位世家出身的姑娘一起进京,便是有旁的打算了。

    可大爷若是要带项氏一起呢?

    秦焦一阵眩晕,只觉要出大麻烦了

    田间。

    夫妻二人谁都没说话地,安静走了好一阵。

    天总算有了暖意,叽叽喳喳的鸟鸣都多了起来,低头上也有了小儿耍玩。

    田间一派祥和。

    然而就在这祥和之中,远处忽然一阵疾驰的马蹄声,田间的小孩都被这阵马蹄声吓到了,有大人连忙跑过来招呼他们,“不要在那玩了!快都回家去!快去!”

    小孩子们一瞬间都急慌跑没了影,叽叽喳喳的鸟鸣也消失了去。

    谭廷打马向前上了坡,一眼就看到了不远处来回搜寻的官差和陈馥有的人。

    看来他们是发现什么踪迹了。

    他立时想到了什么,转身看了一眼妻子,本不想让项宜知晓,不想妻子竟然也驾着马上了坡,同样看到了远处的人。

    比起谭廷不欲插手,项宜的神色却一下紧了起来。

    她下意识想到陈馥有等人会不会发现了大哥。

    但她出门之前,让萧观去送了舆图,萧观还来回复图已送到。

    看来义兄还在那里,那么他们此事是发现了谁人的踪迹?

    那杨同知?

    项宜下意识就促马向前走了几步。

    谭廷见她竟向前而去,打马上前拦了她。

    “宜珍不要管此事。”

    项宜转头看了他一眼。

    谭廷直接道,“他们抓的非是令兄,而是另外一人。”

    项宜猜到了。

    但杨同知一样重要,因为此人手上可是有江西舞弊案的证据。

    那可是关系着庶族翻身的证据!

    项宜忍不住便同身边的男人道。

    “大爷还是先回去吧。”

    庶族的事情,庶族的人不能作壁上观,但是没得让谭家大爷这等世族宗子扯进来的道理。

    然而项宜说完,男人却越发上前挡住了她的马。

    谭廷眉头压了下来,见她当真要插手,忍不住急言开了口。

    “宜珍约莫不是那人是什么人。他未必就真的替庶族着想,而是那好不容易走通了科举之路,却心思不在百姓身上的小人。

    “莫要以为这样的人有什么难处或者悔过,不过是一心只有一己私欲罢了,再不值得同情!”

    他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音一落,周遭静了一下,只有远处官兵搜人的声音哄哄传来。

    项宜抬头看住了男人,又在下一息,默然轻笑了一声。

    谭家大爷这番话里描述的,到底是那个杨同知,还是她父亲项直渊呢?

    而此刻的谭廷,也突然在她浅淡的笑意里,意识到了什么。

    周遭陷入死寂,他愣在了那里。

    作者有话说:

    完了,芭比Q了,完了

    *

    晚安,日常晚9点更新~

    第40章

    前面的村庄官兵搜查的声音哄哄乱响,不远处的田间坡上,陷入了死寂之中。

    谭廷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立时便觉得不对了,只是看向妻子唇边淡淡的笑意,心头刺挠了一下。

    “宜珍我”

    他想说他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在妻子慢慢垂下来的眼眸里,不知怎么就没说出来。

    毕竟,他能说她是想多了吗?

    他方才说得每一个字,都同他岳父项直渊所为,撇不清关系,不是吗?

    谭廷不欲越描越黑,一时间没有再开口。

    项宜却在前面越发急切的搜捕声中,翻身下了马。

    她垂头给谭廷行了一礼。

    “大爷不必阻拦了,庶族的事情与大爷无关,大爷先回家去吧。”

    项宜说完,抬脚便准备离开。

    谭廷只见她连谭家的马都不欲再骑,就这么准备离去,心下一紧,亦翻身下了马。

    项宜刚向前走了一步,便被男人一把握住了手腕。

    她禁不住转头向他看去,不明白他这般又是准备如何?

    她没有准备让他出手的意思,但她自己不可能置身事外。

    她想她的态度已经十分明确了。

    但她看过去,男人还是握着她的手腕,没有一点松开的意思。

    项宜皱起了眉来。

    田间地头的风吹在两人之间,日头被一块厚重的云层遮住,风冷而冽。

    谭廷知道若是就这么让她离开,他就真的说不清了,可是杨木洪那样的小人,又怎么值得他们去救

    他一时间没有松开项宜,两人就这么在冷冽的风里僵持了一瞬。

    恰在这个时候,远处搜捕的闹声渐停了下来,隐隐约约传来官兵回禀的声音。

    “回千户,各处搜查都没有可疑之人。”

    各处都没有搜查到可疑之人吗?

    项宜心下一跳。

    谭廷在那回禀的声音里莫名地略松了一气。

    他看向手心里紧攥着的妻子,见她紧皱的眉头落了几分,但她却在感受到他看来的目光时,再次转过了头去。

    两人之间又静了下来。

    反倒是在附近搜查的陈馥有发现了夫妻二人,讶然打马上了前来。

    陈馥有走近,项宜便不欲再同那位大爷纠缠,手腕急忙挣了一下。

    她一挣,谭廷只能松开了她。

    下一息,她便向一旁退开了去,与他之间撇开了足足一大步的距离。

    谭廷看着心下刺得难受,但陈馥有上了前来,他们再不便当着此人有许多言语。

    陈馥有飞快地打量了两人一眼,见两人没有带下人,只这么一人牵着一匹马在此处,便明白过来。

    “谭大人和夫人当真有雅兴,天一暖便出来跑马了?”

    项宜跟他见了礼。

    谭廷自然不会否认陈馥有的说法,只是余光在妻子身上落了落。

    原本,他们确实是趁着天暖出来跑马的

    谭廷只佯装无意地同陈馥有点了点头,问了他一个问题。

    “陈大人在此行公事?不知可抓到了人?”

    陈馥有之前是给谭廷透过信,暗示了他莫要插手的,当下倒也没什么避讳。

    他摇头,“可惜让那姓杨的跑了。”

    这话一出,谭廷就见到妻子松了口气似得,眼睛缓闭了一下。

    他亦松了口气。

    若是此番陈馥有当真抓到了那杨木洪,他真不知道该如何了。

    既然暂时相安,谭廷再没了旁的言语。

    陈馥有准备继续去抓人,只是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谭家宗子的夫人,突然想到了什么,着意看了项宜一眼。

    谭家宗子谭廷未成亲之时,就因父亲早逝而坐上了宗子之位。

    他年轻有为,连四大家族都十分看重,程、李两族的宗家,更有将嫡女嫁给他的意思,更不要说其他各世家了。

    可谭廷竟然履那旧日婚约,娶了项直渊的女儿。

    而且,此女还是自己拿着婚书上门的。

    陈馥有只听人言,还以为是那等泼辣又无知的妇人,没想到今日一见令他着实一惊。

    女子容貌昳丽,淡雅知礼,举手投足大家风范,瞧着与谭廷竟十分般配

    不过世庶有别,便是再般配的夫妻又如何?

    从前也就罢了,日后,谭项两人不可能长久

    陈馥有的思绪一闪而过,便辞了两人离了去,

    他如何作想,两人并不晓得,反倒是他走了,谭廷低头看向妻子,低声道了一句。

    “他们没有抓到人。我们回家吧,好不好?”

    项宜默然,沉默地走到了马旁,翻身上了马,往谭府的方向去了。

    这次换她在前,谭廷跟在她身后,两人一前一后到了府里。

    项宜自然是要返回正院的,但是那位谭家大爷没有去外书房,竟也跟着她想正院走去。

    项宜垂着眸子不言语,恰在此时,杨蓁他们也刚好回了府。

    杨蓁当着地受了寒,手脚都有些发凉了。

    谭建担心与她,着急的不行。

    倒是杨蓁无所谓,“这怕什么?谁还没有个吹了风的时候,喝两碗姜汤就好了,你问大嫂是不是?”

    谭建赶紧过来询问项宜,“大嫂看要不要请大夫?”

    “要的。”项宜并没什么犹豫,当即就让人去请大夫过来问诊。

    然后道了一句,“我随你们一同去夏英轩吧。”

    说完,径直同谭建杨蓁一道走了。

    谭廷只看着她远去,但到底是弟妹生病,他怎好跟去?只能看着妻子就这么离开了

    晚间,赵氏照旧叫了众人秋照苑一道吃饭。

    谭廷早早过去了,旁人都还没到,赵氏见他当先来了,还有些惊讶。

    谭廷默然,向外看了几眼,夏英轩还没来人,谭蓉到了。

    谭蓉同大哥自然没什么可说,倒是赵氏叫了谭廷,同他商议了几句谭蓉的婚事。

    照理说,谭蓉是谭氏宗家唯一的姑娘,便是嫁给哪一世家做宗妇也是有的。

    但做过宗妇的赵氏只想让女儿找个妥帖的男人,过省心的日子。

    谭廷并无什么异议,妹妹不必联姻,能过顺心的日子也是一件好事。

    只不过眼下赵氏要定什么人还没想好,便寻来谭廷参谋,谭廷倒是觉得可以看看妹妹自己的意思。

    若她喜欢,总是好的,若是夫妻之间心有隔阂,日子总要过得艰难

    他简单同赵氏说了自己的意思,便回了厅里,又往外看了几眼,才见夏英轩来了人。

    杨蓁病了,谭建留下来照顾她,只有项宜自己来了。

    她进了院子便看到了他,但却没有急着走到厅里,只站在门廊下吩咐摆饭的事宜。

    在秋照苑,谭廷自然不便多说什么,见她吩咐好了才缓步进了厅,给赵氏请安,同他行礼,坐在谭蓉身边问了谭蓉几句话。

    她眸色又恢复了惯常的平和,行事也没有带着一丝情绪。

    只是谭廷悄然看着妻子,心里一阵一阵地难捱。

    谭建杨蓁两人没来,厅里吃饭都冷清了许多。

    项宜一贯安静,谭廷亦不便开口,谭蓉在走神,只有赵氏给身边的吴嬷嬷使了个眼色。

    吴嬷嬷给项宜盛的粥水便没有从众人的汤盅里来,而是另一只特殊的炖盅。

    这区别于众人的粥水一上来,除了走神的谭蓉,项宜和谭廷都发现了。

    吴嬷嬷也没有解释,只是笑了笑让项宜尝尝。

    “是老夫人给夫人补身子的。”

    项宜虽然身子纤瘦了些,但素来不怎么请大夫看病,赵氏无缘无故地能给她补什么呢?

    项宜瞬间明白赵氏的心思,轻声道谢。

    只是谭廷却眸中添了一抹郁色。

    姨母想让宜珍怀孕留下,可他却想带她进京。

    若是她有了身孕,路途舟车劳顿就不便再随他进京了。

    而她,约莫也没那么想与他早早有子嗣吧

    谭廷心下落得厉害,正想寻个借口让她不必喝这碗助孕的药膳。

    可他还没想好说辞,就见妻子似乎一丝犹豫都没有地,就将那粥水用了。

    谭廷怔住,可她脸上还是无有什么情绪,继续照应着众人用饭。

    一切的情形与往日再没有任何不同。

    可谭廷却在这相同之中,一颗心直往下落。

    他想了想,准备晚间与她好生说一说,只是晚上杨蓁发了烧,她从秋照苑吃过饭直接就去了夏英轩。

    谭廷将她一路送到夏英轩门前,见她头也不回地就进了夏英轩里,只好暂时回了外院书房

    好在杨蓁素来身子结实,烧了两刻钟就缓了过来。

    项宜见她没什么大事了,这才回了正院。

    正院里安静得似被夜的幕布团团包裹,没有什么声音,只有夜风吹着庭院里的一株浅浅冒了青的迎春。

    那位大爷不在。

    项宜想如往日一般,在书案前坐了下来,拿出没做完的小章,继续做事。

    可今日不知怎么,刻刀拿在手里,却忘了该向何处下刀。

    白日在田间坡上谭廷的话,蓦然就出现在她耳中——

    “宜珍约莫不是那人是什么人。他未必就真的替庶族着想,而是那好不容易走通了科举之路,却心思不在百姓身上的小人。

    “莫要以为这样的人有什么难处或者悔过,不过是一心只有一己私欲罢了,再不值得同情!”

    那言语响在耳边,项宜闭起了眼睛。

    只是这时,外面一阵脚步声走动,秋照苑来了人。

    吴嬷嬷奉赵氏的命来了。

    药膳虽好,可若是大爷和夫人慢吞吞无有动静,这药膳又有什么用?

    今日不是逢五的日子,但赵氏却让吴嬷嬷给正院送了一块香来。

    吴嬷嬷笑着叫了项宜,“夫人今晚便点起来吧。”

    项宜安安静静地看着那香料,答应了下来

    谭廷晚间回来的时候,便闻到了房中更换了的香气。

    她素来只是在睡前用清淡的安神香的,但今次更换的香气浓重了几分,暗含着些愉悦一般。

    谭廷不知这是何香,但见妻子换了香,还以为她亦换了情绪,心下不由随之一缓。

    不等她上前来,他便先换了衣裳。

    时候已经不早了,项宜见他这般,就唤了人倒了水洗漱。

    两人早早洗了漱,项宜便吹熄了灯火。

    暗含愉悦的熏香在寂静的房中悄然飘荡。

    谭廷见妻子盏盏灯吹熄,径直入了帐中。

    他想这般也好,此处再没了旁人,他们也该好生说说话了。

    新换的熏香气息漫进了帐中。

    项宜只着了薄薄中衣。

    赵氏的意思她再明白不过了,吴嬷嬷走之前,甚至吩咐了下面的人把水都烧起来。

    项宜垂头理了理锦被。

    谭廷并不晓得吴嬷嬷来的事情,只看着妻子安安静静坐在帐中,他亦进了来。

    只是他刚进来,就察觉帐中气息停滞了一下。

    下一息,妻子默然解开了衣带。

    轻薄的衣衫自她肩头滑落下来,她纤细的脖颈下,细瘦白皙的肩头暴露在了清冷的空气中。

    帐中的气息凝滞得惊人。

    谭廷一下子明白了过来。

    心下陡然一慌,谭廷急急伸出手去,一把拉住了她的衣裳。

    “宜珍别这样……”

    项宜抬起头来。

    谭廷在她的目光中心下像被谁攥住,倏然一痛。

    他怔住了,口中苦涩遍布。

    “你不要这样……我们先好好说说话,行不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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