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急雨
*
夏困伏枕好觉长, 离了颠簸,醒来便也不再晕沉。
睡醒时已是翌日午时。
睁眼,林落看着软塌边立着的采绿满脸担忧, 缓缓眨眼。
见是林落终于醒来, 采绿转忧为喜,忙去抬来水任林落沐浴。
稍稍水声, 发丝湿漉。待门开看林落懵懂模样退却, 清醒几分,采绿才道:“女郎, 你吓死我了!”
“为什么?”彼时林落任采绿为他擦着乌发, 他缓悠悠地吃着采绿早就拿回来的午膳。
现已是午后,天道却不热。
林落胃口便十分好。
“女郎自昨日午后到邺水后, 已是睡了整整一日了!”
早间采绿见林落没起,以为只是累着了, 午时取了午膳回来,见还是没醒。
险些以为林落是昏过去了!
“上回落江一事也没人为女郎请个医师来瞧,谁知道女郎身子是否因此有了隐疾……这叫我怎么不担心嘛。”采绿低低嘟囔。
她从未见过林落如此能睡的时候。
闻言, 忍不住为之好笑。
林落咽下口中食物,道:“只是路上跋涉太累了, 与落江一事无关。”
说起落江的事, 林落又想起了裴家那庶子。
不知如今他到了邺水没有。
“唔……”
置下筷子, 他略略沉思片刻, 忽问:“对了采绿,你可知这邺水的府邸里, 有偏门吗?”
“女郎, 有的。”
采绿道:“只是与正门相隔不远,时时有人守着。”
这宅邸毕竟不如林家主宅大。
“这样啊……”林落有些泄气。
听林落如此问, 采绿便知他是想出去。
她不解:“郎主述职最多一、二月,如今邺水又没有女郎熟识之人,女郎为何要出去?”
林落也不隐瞒:“那裴氏二郎也来邺水了。”
言简意赅,却听得采绿一愣,忍不住皱起眉。
这裴氏二公子,也追来邺水了?
也忒……
又想起了林落每每与裴家庶子相会后回来的疲累样,采绿略略叹气。
虽是觉其衣冠土枭,但毕竟林落现下唯能依附这庶子。
念及往后她还要随林落陪嫁去洛阳,倒也不能对未来姑爷如此厌恶。
还是以寻常心相待吧。
不过……
采绿想起个事:“女郎不必为此忧虑,昨儿个我们来时引路侍从不是说了么?这一墙之隔……就是裴氏在邺水的宅邸呢。”
一墙之隔?
采绿一说,林落对此似也有印象。
他记得那侍从好似是说,他所住之处是后园最偏僻之处,挨着与隔壁宅邸共用的一堵院墙。
而隔壁宅邸所住之人……正是裴氏长公子裴太常。
陡然从昨日昏沉记忆中寻到这段话,林落睁大眼回望采绿。
“裴、裴太常的府邸怎么会与林氏相邻?”
话险些咬了舌头。
林落实在是惊讶。
“女郎,我也不知。”
用巾帕仔细为林落碾干发尾最后一丝水汽,采绿道:
“稍后我送食盒去的时候,去打听一下。”
林落点点头:“好。”
*
待将小院中要做的活都做完,采绿这才收拾了食盒送往膳房。
采绿回来时,林落正在洗笔。
略略练字几张,有些难以静心,便不练了。
墨色晕开在清水之中,蔓延乌黑。
垂眼的人儿纤翘长睫如鸦青蝶翼,轻薄一片,在眼下投下阴翳。
小脸上没有情绪,唇瓣微抿。
不知林落是为什么在不悦,采绿只跪坐其身侧,将打听来的消息略略诉说。
“女郎,方才问了常年守在此处的侍从,林、裴两家府邸相邻只是意外,而在裴太常知晓相邻府邸是林家后,便甚少在此处下榻,宅邸几乎是空置了,只有几个仆从守在此处。”
“原是这般。”林落忽松了口气。
抬脸,面色缓和。
旋即采绿又道:“虽说裴太常甚少在此处下榻,但女郎既说裴二公子也来了,他未尝不会在此小住。”
言之有理,林落抬眼看采绿。
只听她继续说:“我方才已出府寻了裴氏的侍从塞了几两银子,托门房的小仆若见裴二公子,多留意下去向。”
“好。”
采绿将能做的都做了,林落也心安些许。
现下只待消息了。
*
邺水凉爽,自来时小住了五日,林落每日都神清气爽,心情颇好地煮茶练字,毫无半分热闷。
唯有一点不好,那便是隔壁宅邸静悄悄的,采绿日日去问,也未得到任何消息。
这第六日又是如往常一般,练完字后拿出茶炉煮茶。
其实林落近来煮茶技艺自觉已是足以卖弄,但有一处总做不好。
那便是烤茶。
既是做不好,便要多练。
只是这么久来,林落仍觉这茶喝着虽有甘味,但也有苦味。
他着实不好这一口,但练都练了。
他自也不会半途而废。
更何况那庶子好茶。
这般想着,林落垂眼认真看叶炙烤微黄。
小院有一棵合欢盛放,每每风吹便飘摇落下,如雾飞扬,遍地粉黛。
因着林落的窗子正对着庭院,怕见遍地合欢烦心,采绿常常要扫院子。
于是在林落煮茶时偶见采绿一个时辰内去扫了三回,便唤她。
“采绿,不用扫了,落着也是极好看的。”
石青砖与粉白色交错,并不碍眼。
“喏。”采绿这才收了手,又进屋中,为林落整理晨时练字的纸。
理着手中纸张,瞧见上面极好的字。
她不解:“女郎,你十二岁时不是已经将《诗经》熟记了吗?书写隶文都和竹卷上的一模一样了,为何近来又抄录起了《诗经》?”
尤其是《子衿》,抄了整整三张。
此时碾茶缓缓,林落动作一顿,低声:“近来有些忘了,再练练而已。”
如是说着,他垂眸拿起竹筛,细筛茶末。
掩去心思。
《子衿》……抄着只是因为总会想起那日裴云之未写给他的字。
他可记着呢,裴云之欠他一张《子衿》。
院中稍稍沉静片刻后,忽而,小院外还未见人,便听声近。
“咦?阿姊身边的侍女好生懒怠,院中落了这些合欢也不知快些扫了。”
林落抬眸,透过窗边,见是林青窈和林元烨一道走了进来。
他连忙放下竹筛起身,方走到屋门,便与二人相遇。
“见三哥哥、青窈妹妹安。”
微微福身,林落再道:
“是我不让扫的,合欢遍地,我觉十分好看。”
“这算什么好看?”
也微福身回礼,林青窈说:
“你可知前些日子圣上去了清水河赏荷,言是浮香曲岸,万荷在河,今日我们一道也去瞧瞧,如何?”
似是怕林落不去,立在林青窈身侧的林元烨续道:“圣上前几日赏过了荷,夸赞之言传遍邺水,今日邺水的王公贵族子弟便相邀前去,窈妹妹想着这几日你应是在屋内也憋坏了,特来邀你也一同前去。”
“小妹,可去?”
林元烨唤小妹时还是有些尴尬的,但却也是真心相邀。
虽是与林青窈解了误会,可也不代表他对小妹全无真情。
毕竟也是亲妹妹。
他现在唯怕林落还在为落江一事,不欲理他。
见林元烨小心翼翼地殷殷切切,林青窈也盛情。
林落想了想。
这林元烨不仅没有什么对不住他,反而还给了不少银两给他。
总归是要回报一二的。
于是林落对这些其实是没有什么兴趣的,不过……
还是应了声。
“盛情难却,自是去的。”
*
马车还未停时,微风吹起小帘,万万水芝便闯入人眼。
薄日微光如雾,笼于粉白与翠绿之上。嫩蕊凝珠,隐隐欲滴,荷香随风送几里。
到时,马车外已有不少人交谈,比他们早到的林元烨也已融入其中。
不过林元烨也没忘来扶两位妹妹下来。
下了马车,林青窈和林落便随着林元烨稍稍往河边小亭走去。
只是走着,不知为何周遭交谈声小了许多。
唯有林青窈话声如常:“三哥哥,这荷花真好看,我记得你丹青最好,今日带笔墨出来没?稍后为我和阿姊画一幅画可好?”
看着河中荷花清润圆正,茎又纤细婀娜,林青窈眼中熠光。
“自是带了笔墨出来,想画多少副都可以。”林元烨弯眼浅笑。
得了许诺,旋即林青窈转首问林落:“阿姊,你可愿和我一同入画?”
林落在一旁听着,见是问到自己。
想了想,点头:“愿意的。”
远处荷花着实美丽,林落还从未被人画过丹青。
不妨一试。
话音刚落,一旁忽有声音凑近。
“青窈妹妹,要我说,论观荷之美还是洛阳芙蕖最为灼艳,不若明年让元烨带你和这位……女郎一同前去洛阳,我招待你们,可好?”
来人一袭青灰扁金宽袍,面容英正,话虽大胆了些,但也不逾越规矩。
林落闻声看去。
恰好与那双明亮眼眸对上。
只一眼,那眸子便偏开,白皙面上似覆上薄红。
林落并未太过在意,只思量他方才那番话。
听起来像是林元烨和林青窈的相熟之人?
果然,下一刻林元烨看着来人,惊讶出声:“常同!你怎么也在邺水?你不是已然做官了么,如今还随阿父前来述职?”
一句话方落,下一句又续:“还有,你说在洛阳招待……你是如今去了洛阳任职?怎么没和我说?”
问话紧密得很,话间钟常同来至林元烨身侧同行。
他无奈道:“难不成我就不能是来亲自述职的的么?阿父已然致仕,如今不用来述职了。我年初刚调任洛阳,太忙,便未与你传信。”
“那今日相见,待会可要好一番叙旧。”
闻言了然,林元烨感叹。
钟常同笑:“那是自然。”
二人重逢,话来话去,终是待说完,钟常同再看向林青窈与林落。
眼眸几度看向林落,却又避开,似是羞涩。
只敢看林青窈,道:“青窈妹妹,好久不见,上回见你,你还不愿与元烨共赴一宴,如今终是愿意和他说话了?”
“只是先前有些小嫌隙而已。”
对于此事不愿多说,且有位故人已逝,林青窈不愿多提。
只道:“常同哥哥,别来无恙。”
“如今解了嫌隙便好。”林青窈不愿多说,钟常同也不多问。
说话间,四人已来到河边小亭。
待落座,钟常同再言:“许久不见你们,方才我可不是玩笑话,恰好我这几年都在洛阳任职,你们若愿意,洛阳不止有芙蕖,九月还可看十里金桂,有空可愿去寒舍一聚?”
他言笑晏晏,倏尔转首:“这位女郎眼生的很,但和窈妹妹眉眼间也有一两分相似,可是林氏旁系的表亲女郎?”
“女郎……可也愿一同前去?”
钟常同倏忽问这话,林落终是觉察出一丝不对劲。
但他没打算回应。
“她不是表亲女郎,这是我阿姊,林落。”
林青窈开了口:
“也不用劳烦常同哥哥了,我阿姊九月就会嫁去洛阳裴氏,若去洛阳,裴氏自能招待我们。”
此言骤然落下,钟常同面色僵了僵。
他看向林落。
身后是凉亭外的荷花娇媚,却不及眼前女郎眉眼间半分绝艳。
他自第一眼看见,便心动,河边众多人无一目光不在此。
可……
没成想,没成想这便是林氏要嫁去裴氏的女郎。
钟常同不说话了,林落也还是没说话。
周遭气氛一时有些凝滞,好在林青窈脩然起身。
拉着林落。
“阿姊,想去泛舟吗?”
小亭外有许多船夫守着木舟,供人游河赏荷。
已有不少的郎君女郎前去。
坐在此处也是尴尬,林落便颔首:“嗯。”
“窈妹妹可是不画丹青了?”林元烨却问。
林青窈蹙眉瞥他一眼,有些微恼他没瞧出情势:“三哥哥先与常同哥哥叙旧吧,我和阿姊泛完舟再来。”
说完,她转身走下凉亭,来到一个船夫前给了银子。
再与林落共乘一舟。
小舟不大,侍从都留在岸上。
只是刚泛起来,旁边荷花一朵朵,莲叶长势不均,高低交错,翠青遮住清河水。
碧波只荡漾在舟边,清澈下有红鲤猝然游过,逆舟水纹,颇为有趣儿。
林青窈却无心思去看。
林落问:“青窈妹妹,为何兴致不佳?”
“非是兴致不佳。”林青窈看了一眼林落,又垂下头。
闷了一会儿,才叹一声:“阿姊,你方才也看出来了吧,那钟常同是瞧上你了。”
“嗯,不过我已有婚约了,想来他心中有数,这又如何了?”林落不解。
幽幽抬眼看他,林青窈道:“钟常同是钟太傅独子,家风严正,其人正直良善,如今钟太傅致仕,他在外任职……其实方才我在想,如若你不为我替嫁,或许嫁与钟常同,是一桩极好的姻缘。”
夫家长辈不在身边没有纠纷,夫君又正直良善。
林落虽是庶出,但毕竟是林氏女,身份也相配。
林落却忽而弯眼笑,几分清甜。
“青窈妹妹,你多虑了,替嫁一事即成定局,便不要再想这些事了,世上姻缘万千……谁能肯定嫁与谁就是最好的呢。”
其实现在这桩姻缘,他也挺满意的。
裴二郎……是个极好的人。
这一桩先前一直被他认为是错误的姻缘,也许是正确的。
这般想着,林落不欲再与林青窈就此言说下去,便折下一片荷叶,微微倾身,盖在林青窈头上。
“你作甚?”林青窈不解。
林落浅浅而笑:“薄日照也催人老,泛舟赏荷看景好时,青窈妹妹也要记着不要让日头晒到了。”
*
小舟随风与荷摇摇,不知何时风作,天色也忽暗。
非是渐夜,翻滚乌云是风雨欲来之势。
鸣雷低沉作响,自发觉到雨倾盆不过半刻。晕染水芝瓣被打歪斜,丛丛荷叶簇着嫩花无助摇曳。
潮湿水汽将清香混杂,急雨点点霎时沾湿衣衫。
舟中人无措,甚少遇见这般情形的船夫在愣过后连忙撑舟靠岸。
却不是来时岸边。
待下舟寻树下避雨,斜吹雨势却也聊胜于无。
好在不远处有个别苑。
本是欲与船夫一道前去,但舟上无绳,船夫恐小舟飘走。
便只有林青窈与林落二人头顶荷叶勉强避雨,深一脚浅一脚上前,叩门。
“吱呀——”
木门很快循声打开,一个侍从探头出来,看着林落与林青窈,狐疑。
“二位女郎雨中敲门何事?”
如今风雨飘摇,两个女郎敲门能是何事?
不过思及身边并未带侍从,这般两个衣着华贵的女郎出现在此确实突兀。
林青窈道:“我们二人是东郡林氏的女郎,今日来清水河畔赏荷泛舟,不料骤来急雨,暂无处避躲,请问你家主人可否借屋我们等雨停?”
自报了家门是世族女郎,侍从闻言似有一愣。
“稍等,我先去问过长公子。”
说完,侍从转身离去,便是连门都忘了关。
朱门半掩,但不能不请自入。
等待之时,二人便立在门口檐下,稍理仪容。
将发顶荷叶拿下,叶面宽大倒也使头脸无碍,只是双肩与衣衫尽数沾雨湿,发梢也是。
“邺水城外的别苑……也不知此处住着的是何人。”
一边将衣袖坠湿的雨水稍稍拧了些,林青窈忽一边小声嘟囔:
“天子赏荷之处也敢建私宅。”
“许是什么位高权重之人吧。”林落低声回应。
话间少顷,朱门忽然打开,几个侍从涌出将二人围住。
撑伞的撑伞,披衣的披衣。
“二位女郎,请。”
先前开门的侍从毕恭毕敬:
“长公子已为二位女郎备了热汤与干净衣物,夏雨虽热,但也忌讳着凉。”
突如其来的热络让林青窈挑眉,不过也不意外。
世族林氏在外受人恭维优待实属常态。
坦然受着侍候,林青窈向内走着,问:“长公子?请问你家主子是哪家长公子?今日相助之恩,日后林氏必备厚礼登门道谢。”
林青窈既问,侍从便答:“回女郎,我家主子是裴氏长公子。”
“啪!”
耳边话落之时,一滴雨忽然在林落耳边坠下,打在手中荷叶面上发出脆响。
如他心池落入一滴,泛起水纹破了平静。
裴氏……长公子。
第42章 愚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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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落雨如雾丝丝缕缕缠绵, 屋内也有水声响动。
待林落换好衣衫出来,廊外云层恰好掠过电闪,随后闷雷滚响。
来时林落是和林青窈一道, 待出来时, 却见旁边厢房已空。
守在门外的侍从上前道:“女郎,方才与你同行的女郎已经先行更衣完, 去见裴长公子了。”
“女郎既是也已更衣, 请随我来。”
这话便是林落也要去见了。
侍从恭敬,林落却蹙眉。
可, 不得不去。
路上一边走着, 侍从一边又絮絮道:“还请女郎见谅,别苑内向来不住女郎, 也未有侍女,所以只有净整的男子衣袍, 虽是侍从衣衫,身量些有不合,但无人穿过。”
林落闻言了然。
难怪方才洗漱好后穿衣之时, 见送来的是男衫。
他还有些怔愣。
思量莫不是裴家庶子将他是男子一事告知裴长公子了。
虽觉不大可能,但如今侍从解释, 他才安定稍稍慌乱的心神。
可……
即便如此, 他还是不太想去见那裴长公子。
无它, 他总觉此行不妙。
临川一遇, 林落已知那庶子也要来邺水,如今他来邺水六日, 照理说现下那庶子应也是到此许久了。
也不知此时那庶子将要替娶一事告知裴长公子没有?
应是告知了。
既是告知了……
现下与这浸润官场数年的裴长公子相见, 林落觉着自个儿定是不轻松了。
裴长公子会借机探他知不知裴家庶子要替娶一事吗?会……发觉是他主动引诱那庶子吗?
林落自觉无法在那裴长公子面前滴水不漏毫无破绽,所以他不想见。
却也无法不见。
毕竟是主动前来了裴氏别苑避雨, 又受招待,该是要见的。
只盼那裴长公子不会在林青窈面前乱说些什么。
行步在雨中回廊上,来时林落就觉这别苑颇大,如今向前堂走着,弯弯绕绕,便更觉广阔。
远远路过一片竹林,忽瞥见长廊远处竹林间,似有一间不小的竹室,让他多为留目了一下。
不过太远,又有竹节青叶遮蔽,很快不见。
林落便收回视线,跟着侍从再转一段回廊,来至前堂。
“女郎,请。”
到了,侍从驻步在外。
前堂门敞着,入时,只见林青窈跪坐在左侧一方紫檀木案前,再看主位,一道屏风隔前,朦胧着后面的人影。
其身形清雅,不见面容。
本还以为一进来就会见到那‘未来夫婿’,却不料是如此情景。
倒让林落少了几分紧张。
交握身前的手紧了紧,林落向着主位微微福身:“东郡林氏林落,见裴太常安。”
“不必多礼。”
屏风后的声音有些沉闷,像是刻意压制过的一般。
见过礼,随即林落移步跪坐在了林青窈身边的案几前。
方落座,便听林青窈向着屏风处又继续着方才的话说。
“今日真是多谢裴太常相助,不然我们就要淋雨了。”
“无用见外。”
屏风后声音淡然。
他们二人说着话,一旁的林落垂着眸。
是一句都不想参与。
且道谢的话林青窈都说了,也不需他说些什么。
现下他只盼雨快些停。
这般想着,林落眸光略转屋外,却未见雨势。
——一个侍从端茶进来,挡了廊外景。
待侍从靠近,垂首为林落与林青窈案中茶盏倾倒茶水。
屏风后的声音适时道:“泛舟赏荷至雨来避躲,想来二位女郎至今未饮水,许略有舌干,我便命人煮了茶,还望二位女郎不嫌。”
茶雾袅袅,熟悉淡香萦绕。
垂眸看着,林落思绪蓦然有一瞬偏移。
得益于林落这些时来常常煮茶。花茶饼、金瓜茶饼与云雾茶饼换着煮了后不能浪费,他便饮下。
尝多了,倒也能仅凭气味稍稍辨出各类茶香中的略微不同。
于是轻嗅面前这茶香熟悉,林落想起那裴家庶子了。
这淡茶甘味似是那人身上常有。
唔……
他倒未成想那裴氏庶子所好茶品会与裴长公子相同。
一人风流纨绔,一人天之骄子,想来二人唯一相同之处许是在此了。
不过他总觉……裴氏庶子未定比这裴长公子差呢。
思量着,林落端茶轻抿。
林青窈却看了看茶,未动。
她道:“多谢裴太常美意,不过我不喜饮茶,论此道,阿姊略好饮茶……啊!”
话音未尽,林青窈忽小呼一声。
是倒茶的侍从起身之时不小心拌了一下案脚,带得几案摇动茶盏歪斜,茶水弄翻她身上。
茶还微有热度,恰又是洒在腿前湿了衣摆,惹林青窈蹙眉。
还未等她发作,侍从连忙伏在地上:“女郎见谅、女郎见谅!”
“府中侍从手脚愚笨,还请窈娘子见谅。”
屏风后的人也注意到了外面情景。
“窈娘子的衣衫是湿了么?满珧,还愣着作甚,带窈娘子先去换件衣裳再行请罪吧。”
裴氏主仆的话紧密得很,惹林青窈一句也插不上。
不过衣衫透湿,现下只能如此了。
林青窈便起身随侍从离开了。
堂中情势转换迅速,林落尚还懵懂瞧着,待人走后,才发觉此时屋内唯剩了他和屏风后的裴氏长公子。
这……
一时哑然无言。
林落恼自个儿方才为何没出言随着林青窈离开。
如今走也不是,坐也不适。
吹雨微风入堂,撩起云顶檀木梁上遍绣银线云雾纹样鲛绡帐,教帘下坠珠摇晃如洒。
更衬屋中静静。
坐在薄绢竹林屏风后,裴云之隐隐可见林落不住偏首望望屋外,又向主位望望。
几度张口,却又抿唇。
虽不见详细,但林落细眉微蹙不安模样犹在裴云之眼前细腻。
不自知眼神柔和,裴云之开口破了屋中寂静。
“方才听窈娘子说落娘子好饮茶……请问这茶,落娘子品着可还满意?”
骤然听裴云之主动寻自个儿问话,林落心一紧。
见是问茶后,才稍稍松口气,垂下眼睑敛去惶恐。
“回裴太常,我品不出来,不过是从前煮过几次花茶饼,觉着有花香,便多煮了几回教青窈妹妹误会了,所以此茶……我只尝出叶子味,再多的品不出来了。”
林落故意将话说得粗陋。
屏风后有一刻寂静。
再忽有浅笑声。
“落娘子之言谓我心声,少时我也不好饮茶,觉着不过叶子泡水。”
说完裴云之顿了顿,欲等林落问他为何如今又好饮茶。
却见那平日里话声不停的小人儿,隔着隐约屏风,在那儿垂眸摆弄茶盏。
不说话。
“……”
默了会儿见林落确实不打算说话,裴云之续上前言:“但如今久了,觉着提神不错。”
听着屏风后的声音说着,林落还是没说话。
毕竟这话又不是问句,林落也不知该如何搭话,也不想搭话。
便稍稍饮茶,装作很忙。
室中又陷入些微默然。
小人儿如此作态,裴云之非是不懂林落现下想离开之意,可他好不容易与林落有了机会独处……
私心是想与人再多说说话的。
以裴长公子的身份。
于是少顷,裴云之又开口:
“落娘子可是觉着独坐无趣?”
林落微微颔首:“嗯。”
当然无趣了,但最主要的不是无趣。
是……很微妙。
裴云之这般同他寻常说话,又不问替娶一事。
他提着心吊着胆,一时也不确定那庶子到底和裴长公子说了替娶一事没有。
若没说,他得胡思乱想了,忧心那庶子到底想没想娶他是不是骗他。
若说了,这裴长公子还这般言笑晏晏絮絮温语,那真是……有点可怕了!
不问他不疑他,裴氏长公子真的不疑一个好龙阳的庶子突然想娶一个女郎是一件寻常事吗?
林落从不觉让那裴家庶子说服裴氏替兄娶他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他心中疑惑着,只听那裴长公子又道:“既是无趣,恰好我近日收了几幅名家字帖,还未品鉴,落娘子可愿一道鉴赏,用此解闷?”
裴云之记得林落常常练字,是好书法的,应不会拒绝。
却不料……
“回裴太常,我幼时体弱,卧病在榻多年……只识得几个字,并不会品鉴书法。”
“……”
下一秒就欲唤人去拿字帖来的话堵住,裴云之微微凝眉。
这小人儿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不想同他多说些话了?
到底明面上与其定亲的人是他呢。
抚在案上的指尖轻点,沉闷。
却未气馁。
裴云之又道:“是裴某失礼了,说了这么些会儿话,不知落娘子可想用些点心?如今方过重午……邺水四季如春,竹林茂盛,有一道小吃名胜,便是将糯米置于竹筒内水煮,谓之筒粽,其味与角黍相似,却是青竹香,落娘子可吃过?”
“没有。”林落回答简洁。
“那不若……”
“劳裴太常费心了,我并不爱吃角黍,且身边向来有人伺候,我对此艺不精,也不甚喜爱听这些繁复工序,毕竟听了也不会亲自去做,角黍筒粽什么的,听着……就麻烦得很呢。”
声音分明是绵软轻柔的,在急雨敲窗噼啪脆响中尤为糯软。
可话是明显不悦还有些微不耐烦的。
急促的话落下,林落余光不禁瞟向门外。
为何林青窈现下还未归来?
且,外面的雨越来越大,他们何时才能离开……
斜雨倾盆瓢泼,乌云遮盖,伴随三两时电闪雷鸣。
更显二人之间气氛凝滞闷重。
林落把话说得如此决绝,真让裴云之再说不了一句。
终是轻笑一声,微冷。
“落娘子……真是真性情呢。”
分明是清润的话声,林落闻言却蹙了蹙眉。
浑身像是被蛇缠住一般,冷腻沁入衣料缠着肌肤。
他不想回答,更不想在此处多待了。
裴长公子知是不知替娶一事以及到底会不会问他疑他……林落都不想在意了。
实在如坐针毡。
片刻后,林落忽然起身行礼。
“裴太常,我去看看青窈妹妹换好衣衫没。”
“嗯。”
裴云之应声清淡。
小人儿这般冷漠,他如何觉察不出……
胸中热络骤然被冷水浇灭,他还以为今日躲雨之事,是小人儿听了他那日临川的话,故技重施前来试探引诱。
没成想却不是。
非但不是,他这般主动递好只是想与人搭话,也不能使其起半点与他言谈的心思。
倒显得方才他在听闻是林氏女郎敲门躲雨后,那般心悸。
愚昧。
第43章 竹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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檐外天色阴沉, 犹显庭中葳蕤明澈。
叶上打雨清脆悦耳,层层叠叠苍翠洗过,水珠便顺片尖滴落入泥。
木栏也雨溅碎珠, 蹿丝丝几不可见的水沫没入廊中蹁跹锦缎上。
别苑广阔, 回廊曲远却只有两人,略显冷清寥寥。
迈步其间由侍从引着, 走在去找林青窈的路上, 林落微微吐气。
自屋中出来,心静了静, 他才觉自己方才好似十分冒犯。
不过那裴长公子却并未责怪他。
可即便如此, 林落也未觉其人多好。
实在是琢磨不透,一番相见下来, 竟净让他心乱了。
现下胸中满是不定,惹得……
他有点想那裴家庶子了。
眼睫颤了颤垂落, 林落抿抿唇。
良久。
待他敛下心绪回过神来,见前路廊长还未到。
他问:“方才更衣之处似乎不是这边,可是走错了?”
侍从闻声回首:“回女郎, 此苑南处是汤池厢房,北处是客舍, 方才那位女郎只是湿了衣摆需要更衣, 便带去客舍了。”
原是这般。
林落稍稍颔首, 便不再疑。
徐徐迈步间, 侍从终是停在了一间厢房门口。
他敲了敲门,再退开旁侧。
“吱——”
门扉小声打开, 却不是林青窈。
而是一个侍从。
“见过女郎。”
侍从话声方落, 屋内林青窈抬眼见门口是林落,停了手拿帕子碾了碾唇角, 才道:“阿姊来了,正好坐下一道用点冰甜汤吧。”
半晌未见林青窈换好衣裳,林落本以为林青窈是动作慢了些。
待进屋,才见原是林青窈早已换好了干净衣裳,跪坐小几前,已是用了半碗甜汤。
微微蹙眉,林落近身在对案跪坐下来。
“青窈妹妹,怎的你更衣后未去前堂?”
任着身边侍从将已然不冰的甜汤拿了下去,又端上两碗刚盛的甜汤。
还冒着丝丝寒气。
林青窈执玉勺搅了搅,才回:“方才更衣后是预备去前堂的,不过侍从说裴太常让人备了甜汤,又说雨势太大,邀我们在此留宿一晚,让我瞧瞧厢房内还要添点什么,稍后让侍从进城去与林氏传信时一道采买。”
“这些事儿堆一块儿,我便忘了,阿姊勿怪。”
此时屋外天仍作昏暗,疾风骤雨未歇,已是辨不清如今何时,也瞧不出几何会雨停。
这般情势下,道路泥泞,侍从骑马尚还能进城,马车却不成。
让他们在此留宿倒也寻常。
只是现下说起,又见林落眉尖稍蹙,林青窈也觉任林落一人与那裴长公子独处不好。
照理说,定了亲的新人是不该婚前相见的。
不过好在那裴长公子设了屏风,应也无碍。
且她与那裴长公子方才稍稍交谈过,觉其人谦谦君子。
应不会太过逾矩。
这般想着,但林青窈却未见林落眉间解开。
她本欲舀汤的动作停滞,小声问:“阿姊……为何不虞?”
心觉林落并不是一个会与她置气的人,也甚少见他如此。
林青窈想了想,再问:“阿姊可是不想在此借住?”
“嗯。”林落这才应声。
借住……
林落一想还要与那裴长公子相处,便觉不适。
“可雨路泥泞,此处距城中十几里,实在难行。阿姊若是因礼教不妥不愿与裴太常共处……这不是我也在此么,无碍的。”
林青窈道:“方才你也见过裴太常了,虽未见人,却也温和有礼,对待我们颇好,往后你嫁过去应不会太过被为难。”
话转几道到了婚事上,林青窈好似全然忘了林、裴两氏不和之事。
“……嗯。”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林落自知今夜恐怕是不能离开了。
便也不再多言,只垂眸捧碗。
丝丝凉意自指尖沁入,游至五脏六腑。
唇角轻嘲随瓷白玉勺含没隐去。
裴长公子……
若其人真好,为何林青窈自个儿不愿嫁呢?
全然是因为林青窈只想寻同心人的缘故吗?
他觉不是。
林青窈只是想活。
世族门阀,家族之重。
姓氏、出身在此世间,远比情与命重得多。
所以,纵使世族联姻是为寻常事,但林青窈独独不会愿嫁去裴氏。
两家之争,注定在未来新帝登基后,有一族消亡。
而在那之前,只要如今天子一死,无论裴氏愿不愿意让林青窈活……
林青窈都得死。
享世族之益,也要为其维系。
傲骨清洁的名声也是世族的利益。
林青窈不愿赴必死之路,李素芸也不会愿。
那只有他。
或许世间若无他,林家也会为林青窈再布局其他门路。
只是如今有他这么个无人知晓的‘庶女’在,名正言顺天衣无缝,林家便不必多费心思了。
这些事林落先前不是不知晓,不过如今细想,还是会觉心哀。
好在天子虽是迟暮,但应也有几年可活。
届时他嫁去裴氏,还有时间再筹谋李小娘之事。
且看那裴家庶子届时是否能爱他怜他,也一道为他和李小娘谋出生路。
不至于让他沦为一株被倾轧的微草。
*
和林青窈略略说了几句话,林落便被侍从带向他的房间。
与林青窈的居所不同,林落的居所是往着竹林深处走的。
这让林落奇怪。
他问:“为何我不与青窈妹妹近处住?”
不是说客宿厢房在北处吗?为何又带他向东边儿走?
早已听了吩咐的侍从道:“因着长公子好静,只备了一间待客,其余居所都用作了储物挂画,现唯有东竹林处还有一间空置厢房,还请女郎见谅。”
只备了一间待客?
眼珠微转,林落稍稍沉吟一瞬。
再问:“别苑客舍如此之少,那……素来听闻裴二公子喜好游历山水,裴太常又好静,若是裴二公子来了邺水,可是住在邺水城中的宅邸?”
“二公子若是来邺水,因城中宅邸景致寻常,通常不会在城中落脚,倒是会来此处小住。”侍从回。
“那城中的宅邸可是就这般空置了?”
侍从摇头:“这倒不是,长公子述职公务繁忙之时,也会在城中宅邸小住。”
仅是裴长公子一人偶来邺水述职,却有两处私邸。
林落若有所思垂下眼。
真是……财大气粗呢。
心中虽是这般想,他口中却再问:“既是如此,我们住在此处是否不太好?若是裴二公子来此,岂不是没有他的住处。”
林落话声淡淡,在廊外潇潇风雨中并无别它情绪掺杂,似只是略有好奇。
侍从道:“裴二公子虽是行踪不定,但要来别苑之前也会遣人来告知一声的,女郎如今仅是借宿一晚,无用忧心此事。”
铺垫了一圈儿,林落就是为了问这个。
却不明是得到这个答案。
蹙着眉,林落不说话了。
这庶子是没来邺水吗?
那为何临川那日他问是否是来邺水说替娶一事,那庶子应了声?
真是……骗子。
*
心间虽是不虞,但林落也知晓。
那庶子并未说究竟几时到邺水,便只当是还未归来。
说起来……
他似是也记得,那庶子行水是借了琼州牧的艨艟。
而因着水匪一事,琼州牧好似至今还在临川剿匪。
那,许是那庶子还未到邺水吧。
自顾自为那庶子又找了借口,林落算是将自个儿心思安抚了些。
待穿过了回廊来到厢房前,只是方进去,林落便微怔一瞬。
偌大屋室内,木梁四围有白玉垂穗幔帐裹柱,桌案上是琉璃宝镜,一旁摆着玉碟,盛着还凝着点白霜的冰果儿。
此处陈设雅致奢华,这是与林青窈的屋室全然不同的模样。
“这……”林落迟疑,想回首询问那侍从为何。
却见身后门扉已被带拢。
话湮灭在喉间,林落也不便追着人去问。
只好默了声,稍稍走近内室。
方才隔着幔帐便见内室的桌案后好似有一个书架,如今走近了细看,便见其中许多是林落从未看过的竹卷。
应是裴氏私藏。
见其书卷如此大咧咧放在这里,也未有人叮嘱,林落想来是能看的。
便拿起一卷,向窗边软塌走去。
待上榻拿了火折子点上烛台,笼了纱罩,却仍觉有些闷。
林落便稍稍推窗。
只一抬眼,恰见竹林中那个屋室。
距离此处到还颇近。
对此并未在意,旋即林落便倚案,打开了竹卷。
若说世家藏书有何珍贵?那便是不流于世,且之精美。
尤其是一卷《扶沧诗集》,林落读完,心叹其描绘扶沧景意入神。
不仅如此,林落见此卷墨新,是近几年所书。
其上字迹遒劲凌厉磅礴大气,心之高气之远还有几分出尘,煞是好看。
若不是此处没有笔墨纸砚,林落甚至想临摹一番。
如今看着,只能以指作笔,在桌案上描画。
……冷意稍重,一阵清风从窗外吹进,拨乱几许灰暗竹林间唯一的烛台亮光。
忽闪间,林落自竹卷上移开目光,才觉屋外自尚有明光已到渐渐浓暗如墨。
是真入夜了。
“女郎,该用膳了。”
正倚案细细勾画着,屋门叩响,侍从声响自窗外传了进来。
随即还未待林落抬眸,便听门扉推开。
侍从拎着食盒进来,见林落是在看书,并不意外。
只一边将食盒打开,一边道:
“此处别苑长公子一两年才至一回,藏书甚少,一半置于此处,一半置于长公子居所,如若此处书卷女郎都看过,想看些新鲜的,长公子吩咐过,女郎稍后可自行去他居所挑取。”
将竹卷收了放置一旁,林落瞧着食盒,以及听着侍从的话,略微挑眉。
方才听见侍从说要用膳,他还以为是要去前堂与裴长公子一同用膳。
没料到原是在屋中用膳。
不过也好,他本就不想见那裴长公子。
尤其是方才堂中一遇,他总觉着那裴长公子非是如表现出来的那般温和谦润。
毕竟就算那裴长公子不知替娶一事,但那般与他絮絮温言……
也很不对劲呢。
分明不好色相,又知此桩姻缘只是奉旨而为、其背后牵扯众多并非良缘。
裴长公子却装得并无半分不满一样。
还让他去其居所选书……
如此体贴关照,都险些教他以为裴长公子倾心于他呢。
可他觉着,这裴长公子就是条蛇,还是一条毒蛇。
缓而软地游走在人的身边,无人知晓何时会露出毒牙。
腹中揣摩一阵儿,林落才回。
“多谢裴太常好意,不过此处藏书之富足以解闷,稍后就不去叨扰裴太常了。”
“不叨扰的,方才圣上急召,长公子去城中行宫了。”侍从犹豫了下,“怕是今夜回不来了。”
回不来了?
他眼眸霎时一亮,惹侍从略有怔愣。
不知是看林落面容太过秾艳,还是不解其为何眉梢浮喜。
“咳。”忽觉失态,林落倏尔垂眼,轻咳一声。
不再言语。
*
用完晚膳再度洗漱后,屋外还在下雨。
夜里看了会儿竹卷,林落便睡了。
“呜轰……”
夜间忽有惊雷炸响,惹林落骤醒。
分明入睡前已是渐微的雨势又猛烈起来,大雨直坠而下打在层叠屋瓦上,又顺流而下,淅沥作响。
天地间只余隆隆水声。
如此声势浩大,林落是睡不着了。
他坐起身,在漆黑屋中,忽见夜间开的窗还未关。
分明开着窗,却还是觉着几分闷热,林落便下榻去窗前。
欲借风雨解几分热意。
只是方走近,便见竹林深处有灯影。
那个竹室里……有人。
是谁?
林落不知,心只觉奇怪。
竹室门是开着的,在如此风雨大作竹林飘摇之下,还是夜深……
是侍从闻声前去关门吗?
但也不像。
因为灯影中并无人影走动。
忍不住再向前几步上了窗边软榻,点了案上烛台在侧,他手扶窗木再探身细看。
“女郎?”
轻微响动似是惊醒守夜的侍从。
只见窗外忽出现侍从身影,他问:“女郎,怎么醒了?”
惊雷后雨声虽大,但不至于盖过人声。
林落瞧着来人,正欲回答。
却又听侍从道:“可是方才二公子去竹室时的响动将女郎惊扰了?”
第44章 真相
二……公子?
骤然听见此言, 林落几欲呼吸微滞。
搭在窗台上的手不自知蜷紧,指尖压在木沿上泛白。
胸腔之中不知为何砰响,惹他几乎都听不清自己故作镇定的轻轻询问:
“裴二郎君来了?”
“是, 二郎君今日刚来邺水。”
许是因着白日里才说裴二公子来时会提前告知, 如今却又忽然前来,侍从回答得略有不自然:
“今儿个不知为何, 二公子前来时并未提前告知呢。”
是真的来了。
待确定了此事, 林落一时有些失语。
并非是没有话说,而是不知该说些什么。
总归眼前的侍从是裴长公子的侍从, 林落本就害怕被裴长公子瞧出端倪。
默了半晌, 林落尽力克制着心绪。
只问出了句:“那我们占了客舍,二郎君可还有住处?”
“女郎不必忧心, 二郎君入夜时与……与长公子在城中见了一面,长公子明日一早还有公务, 应是住在城中了,长额……二郎君困了可住长公子居所的耳室。”
侍从话说得结巴,也不知为何。
不过林落并不在意。
他只明晓……
裴长公子不在, 裴二郎又来了。
林落现下一点困意都没了!
他稍稍抑下心绪:“二郎君有住处便好,现下不早了, 你且快回房去休息吧。”
林落话声急促, 似掺了冷淡。
侍从不解, 却也只能应声:“喏。”
旋即林落关上了窗。
却非是回榻上继续入眠。
一盏烛火点起, 林落行至床榻木架边看着眼前的衣裳,略微沉思。
白日换下的罗裙早已洗净烤干送了来。
本是欲换上的, 可半晌……
门再度打开, 林落却还是着白锦中衣,也未挽发。
在那庶子面前, 他无需作女相。
推开门不见那侍从。
林落满意。
他穿过回廊向着那竹室走去。
叶雨摩挲声响凌乱,如他心绪。
“女郎,你怎的来了?”
只是方走近,林落便见方才还在为他关窗的侍从在此处。
见林落来,他微惊。
不是不来吗?
他前脚才禀报裴云之,后脚林落便来了,这真是……
“你……我……”
本以为这侍从是去睡觉了,却没成想在此处碰见。
林落这下心是真乱了。
如今夜深,他还只着中衣来此,若是让那裴长公子知晓了……
正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林落慌乱得几乎说不出话。
好在侍从身后的裴云之已然望向他,眼眸微眯。
“祝邵,下去罢,今夜之事勿要多言。”
“喏。”
只一句,便解了林落心忧。
祝邵离开,此处便只剩林落与裴云之。
竹室中的人影端正,一手端茶,一手挽袖,露出腕上一点凸起清隽骨节。
因方才手中茶盏还未放下,待说完话后他便先行落盏,复而收手。
侧身再望林落。
那清冷样貌早已镌刻心间,分明□□日前才见过,可林落瞧着,却觉着似是过去了很久。
白日里刚想着要见的人此刻真真儿出现在眼前。
方才听闻之时明明紧张不已,此刻见了,心间却莫名冷静。
只是忽地。
他上前,扑进跪坐案前的裴云之的怀里。
也不用说他为何在这里,侍从应该说过了。
裴长公子应该也已说过了。
这庶子应也就是为他才今夜冒雨来此的吧。
“二郎……”
声音闷闷,响起在飒飒夜雨中。
脖颈上被紧紧抱着的力度很轻,却也很紧。
裴云之稍稍将人双膝托住,免于跪在地上。
行径是温柔的,擦着林落耳畔的话却蕴着辨不清情绪的淡:
“回回如此急切,这双膝是不想要了么?”
感受到了膝下的托举,林落未动,只顺着力道任裴云之将他膝头搁置其腿上。
温热隔着衣料沁入,但不觉闷。
手中再度用力,嗅着那熟悉的浅淡茶香,林落喃喃说:“想要的,但更想郎君。”
“好想,好想好想你。”
什么诗啊词的相思百首,林落一句说不出,也不想说了。
是真心想裴云之了。
分明白日里被小人儿一顿呛,裴云之处理公务之时细想起还有点不悦。
于是连夜回来后,见林落窗子未关,也没让人关上。
任雷声伴着微风入室,清凉。
可现在被这么一抱……
忽有些歉疚了。
那轻而软的呼吸绕在他肩颈,被紧贴环抱之处似乎都入了滚水,炙热沸腾。
抬手将怀中人反抱住,臂弯中的腰纤细得几欲引人摧折。
裴云之不敢用力,便只声音几分喑哑,掺着温柔:“怎么觉着你近来又清减了,可是没好好用膳?”
“没有,好好用膳了。”林落声音低低:“瘦了……许是因为太想二郎了。”
方才还是有几分真心的,但这话便不怎的真诚了。
倒也不至于相思催人形销。
“……”
小人儿的嘴总是太甜,听多了,裴云之险些分辨不出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亦或者,明知是假的。
心也悸动。
半晌没听裴云之回话,林落也不在意。
只在自个儿腹稿打好了之后,忽问:“二郎怎么今日才来邺水?”
复又问:“可是因借琼州牧的船不便,今日琼州牧来二郎也才来?”
“……嗯。”
早就想过林落会问这个问题的,裴云之便也备好了借口。
没成想还未待他开口,林落便将他备好的说辞问出。
听果真是这个缘由,林落对此没有什么好再多说的。
便直接切入了正题。
“那今日二郎可与裴太常说了替娶一事?”
林落记得侍从刚刚是说了裴云之与裴长公子在邺水城中见了一面的。
问话的口吻很是淡然,可裴云之分明感觉到了怀中身躯的微僵,以及肩后衣料被拽紧。
小人儿很紧张他的答案。
也是,与他纠缠将近三月只为此事,如何能不紧张?
可,裴云之今夜又借庶弟身份蒙骗林落,非是只为聊解相思。
这般总将人瞒着,他心不悦,待林落成婚后发觉真相,定也不悦。
该是要早早的、温和的将真相告知的。
可此刻……
片刻的沉默中,怀中的身躯在颤抖。
本是搁在他肩上的小脸动了动,埋在了他颈中。
裴云之能感觉到有蝶翼长睫扑朔轻扫,还略带湿润。
总是让人期望落空,是会哭的……
现下情景非是‘温和地’说明真相的良机,而此事终是逃不过的,裴云之便道:“说了。”
肩后衣料的紧揪力道还是没松,脸下传来的声音糯软,还含着点水。
“裴太常是何态度呢……可同意了?”
还是哭了。
“长兄同意了。”
非是未说过假话,可这番假话,裴云之说着着实难受。
可小人儿开心得很。
只见林落闻言,忽然自他怀中起来。
脸上并无泪痕,只眼眶有点红。
但全然不见伤心模样。
林落还以为那个裴长公子不会轻易松口此事。
毕竟今日相处……啧,实在是个捉摸不透的人呢。
好在裴云之竟然说那裴长公子同意了!
水盈盈的眼笑弯弯地看向了裴云之,却在瞧见其人清冷面容毫无笑意之时,微微一愣。
这般面色……
“二郎,你……不开心吗?”
敛了敛喜色,林落小心翼翼地问。
很明显么?
裴云之不知,但也不想影响眼前这今日难得绽开的笑颜。
便牵起了浅淡笑意:“能娶落落,怎会不开心?”
竹室两侧的门都是开着的,林落身后是连着回廊的门,而裴云之身后却是直入竹林。
此刻裴云之身后竹林被风搅弄,在竹室灯烛中可窥见漆黑中的分毫。
如裴云之眼中风云翻涌的墨。
真开心还是假开心?
林落分不清。
不过林落想了想,还好他可以讨裴云之开心!
室中案上摆着早已熄火的茶炉,那冷却的茶水也只剩个底。
瞧着裴云之晚上是喝了几盏了。
难怪至今还未睡。
目光扫过思量了一瞬,林落稍稍起身,重新跪坐至一旁的圆垫上。
而后偏头看裴云之。
“常常瞧着二郎好饮茶,恰好近来我学会了煮茶技艺,二郎今夜可愿尝上一尝?”
不再是隐在屏风后或是肩颈上瞧不见的小脸,将竹室照得通透明亮的铜烛台也映眼前面容满光。
几缕碎发圈摹,更衬玉雪肤色的眼下那片薄红生动。
抚在膝上的手指动了动,敛下想去触碰的心绪。
裴云之微微意外:“若是不喜饮茶,不必为我如此。”
白日里林落的话他还记着。
虽知那时小人儿是含了不耐烦的心思在的,但想来不好饮茶也是真的。
“没有不喜欢。”林落摇了摇头:“只是先前从未饮过茶,不通其好,便没学过。”
“但自与二郎亲近以来,郎君身上的茶香很好闻,我时时念着,便学了煮茶,是也略通了几许。”
说着,林落将案上茶饼取出一小块。
一边碾茶,他一边道:“二郎今日喝的是苍山云雾茶,此茶滋味甘甜醇厚,香气鲜爽……二郎,我说的对不对?”
碾茶的动作缓缓的,林落说着也不忘向裴云之偏望一眼稍稍扬起下颌。
活脱脱似待着奖赏的小狸奴。
尤其是他墨发披散肩后,又有碎发在脸侧,瞧起来毛茸茸软乎乎的手感极好。
其实林落也就识得几种市面上常见的茶以及先前裴怀川送他的金瓜贡茶以及云苍山云雾茶。
恰好裴云之常饮的便是这种,他煮饮多回,倒也能说出个一二三来。
本以为裴云之在闻言后至少会夸赞两句,却不明下一刻——
回话的声音有些淡漠:“落落对此茶见解真是……精辟。”
话是夸赞无错,可为何林落听着那么怪呢?
不明所以地看向裴云之,只见其抬手涮着茶壶。
清冷的眉眼微垂,唇畔勾着笑,分明是温润的,林落却看出了几分冷意。
唔……
是竹室外风太大了,他感觉错了吧。
林落回首继续碾茶。
……煮水加茶,舀沫饽待至三沸,添了精华再分茶。
煮茶之时竹室本是静寂无声,终是待茶舀出,林落才破了默然。
将茶盏向裴云之身前推了推,他道:“二郎,请。”
挽袖抬起茶盏,裴云之轻抿。
不涩不淡,恰到好处。
足以可见林落对此茶深解——知晓如何煮才是最佳。
那也就是说,白日里同他说的那番话,非是真不好茶。
而是真不愿同他言谈。
分明在赏字与角黍事上,裴云之已知其心。
可现下又知品茶一事林落明明懂,却不愿……
“今日见过了长兄,觉着如何?”
正品着自个儿今日的手艺觉着毫无错处沾沾自喜,林落忽听裴云之开口。
觉着裴长公子如何?
微微蹙眉,不知裴云之提这个人干什么。
但林落想了想,还是道:“好奇怪,素来听闻裴太常除了官场之事甚少与闲杂人等言谈,今日一见,却话多得很。”
第45章 不会
此言一出, 不知为何室中静默一刻。
“……可是不喜与长兄交谈?”
少顷,裴云之问。
林落也不隐瞒,点点头:“嗯!”
掷地有声, 听起来是不愿意极了。
“为何?”
指腹摩挲着盏壁, 裴云之话声淡淡。
“唔……”
这可不能说实话,林落便沉吟了片刻。
才说:“裴太常是个身居高位的人, 同我说话……我紧张。”
紧张?
裴云之指尖微微一顿。
旋即林落便见眼前人眼底凝实了笑意。
“呵。”
一声轻笑自薄唇溢出, 看着眼前翘着眼睫认真的小脸,裴云之道:
“长兄又不是吃人的凶兽。”
对于裴云之的话, 林落不做辩驳。
可谁说毒蛇就不是凶兽呢?
垂下的眼睫在眼下投出一片阴翳, 林落啜饮着手中的茶。
本是想以沉默揭过有关裴长公子的话题,却不明, 裴云之又开了口。
是续上了先前的话:
“落落可有觉长兄同你话多……许是他见你心动,也愿怜你呢?”
“不觉!一点都不觉!”
手中茶盏脩然掼在桌上, 水渍荡出泼了四处。
是极失礼的行径。
林落却顾不得,只猛然侧身向着裴云之摇头,一点犹豫都没有。
如此剧烈的反应, 裴云之此时却并无心思询问为何。
刚舀出来的茶水向来滚烫,饮时端着边沿稍抿才适口。
如今林落却陡然任那茶水荡到手上, 还一副浑然不觉的模样。
真是……
眸色微沉, 裴云之倏尔牵起那还搭在茶盏上的手, 又取出锦帕, 细细擦拭。
握在手中的指根清瘦白皙,如玉一般在竹室明光中有些微微透明, 却又十分绵软。
更衬得林落被热茶淋过的地方泛起的红痕明显。
“疼不疼?”
眼前垂眸擦拭的面庞认真, 眉心略皱,乱了平日里清冷出尘的模样。
这……是在紧张吗?
林落怔了怔。
既然会因他而紧张, 又为何要说这些话呢?
半晌未听到回话,裴云之抬眼。
恰是对上林落那闪烁的眸。
只听他说:“手不疼的……”
声音很轻很轻。
被裴云之牵着的手动了动,并不是分开,而是摸索着粗粝的指缝,缓缓将裴云之的手也别了别,好挤进去,掌心相对十指相扣。
再稍稍膝行上前,凑近了,与裴云之面对面。
林落再说:“二郎,我心疼。”
这话出口,林落并不是为了要裴云之的关心。
“一想到二郎真舍得把我推给旁人,我便心里疼。”
“纵使裴长公子也愿怜我,可我这颗心……却已经给了二郎呢。”
林落声音低低的,适时竹室烛火摇曳几许。
如人心绪。
倾心的表露是引人心悸的,可林落仍听裴云之道:
“……长兄位高权重,如今又倾心于你,你所求之事、我所不能成之事,他都能予你。”
“譬如,储位之争两家世族必定相斗,我或许不能保你,长兄能的。”
这桩姻缘于林落而言的弊处裴云之知晓,更是知晓林落未来还要为此事筹谋。
若林落所嫁之人是裴二,这桩事自是难以解决。
可若是他。
定能护其百般周全。
将此言抛出是想引这小人儿几分动摇,再使他顺理成章将身份说出。
皆大欢喜。
却……
“不要。”
拒绝的声音很清脆。
“将来之事远而又远,如今圣上身体还算康健,我不要因为忧虑此事而嫁给裴太常。”
面上是坚定的,掌间却稍稍用力几分,林落蹙眉。
这庶子是没有心么?
他都这般说了,却还要将他往外推。
他虽能觉察这庶子如此言语,许是因为裴长公子同其说了些什么。
但不管裴长公子说了什么、又是为了什么,明明替娶的事也已经答应了,他也百般表露真心,这庶子是半分都感觉不到吗?
心间说不明是何感受,林落只觉有点闷涨。
他又软下话来,小声小气:“二郎,权势虽好,可若无真情在,又有何用呢?”
无论是那裴长公子对他,还是他对裴长公子,都没有情呢。
“且先不论裴太常是否倾心于我,就算是,他为裴氏长公子,未来也应是裴氏郎主,这般一个人心都给了裴氏,我又算得了什么呢?”
林落说得认真,裴云之却道:“倘若他也能将心分于你呢?”
“分是分多少?是千之其一,还是百之其一?”
“若待成亲后我想日日着男衫同夫君出行,不再扮女相,裴太常能容我逾矩吗?就算他能,我敢吗?”
林落着实不明白,为何眼前的人说起此事来如此顽固。
分明这些道理裴家庶子都是懂的,可现下像是全然不知一般,偏要他把话掰碎了说。
“这些……都只有嫁与二郎,才成呢。”
“……落落所求,便就是这些么?”
“嗯。”
林落复又补充:“二郎可别误会我,我所言这些非是早就算计好的,我是倾心郎君之后才明晰,今日这般说只是见郎君这么着急推开我……我不开心。”
这解释有些牵强,但眼前圆眸沁了泪光,瞧起来是又要哭了。
便添了半数真情。
可越是瞧小人儿如此深陷,裴云之越是喉间发紧。
“那落落可曾想过,如若我不愿怜惜你、而长公子也非你想象中不堪呢?你该当如何?”
还是不死心。
“那便只能嫁与裴太常了呀。”林落说:“日日惊心,夜夜吊胆,若哪日裴太常要因裴氏要倾轧我这根微草,我便寻一根绳子吊死了罢。”
裴云之蹙眉:“他不会。”
林落微微歪头:“二郎为什么觉着不会?”
“兄长若爱一人,定不会将他视作微草。”
更不会因裴氏、任何事便将其倾轧。
裴云之说的斩金截铁,那如黑曜石一点的深沉眸色让林落半分都不怀疑他说的是谎话。
可……
这庶子话说得轻松,好似那裴长公子已然整颗心都奉给他了般。
却不明他又不是神仙,让人爱上自己哪里有那么容易?
这一个春心易动的庶子都把握不住,何能握住那裴长公子的心?
眼眶里的泪只打着转儿,却落不下来。
林落轻轻叹了口气。
“二郎呀……就算裴太常轻易就能心悦我又如何?可我只想要眼前人的心,若不能得之所爱,亦如濒死。”
说着,他松开裴云之的手撤回身端坐正,认真说:
“今日二郎诸般言语,我并非痴愚,是裴太常并不愿郎君娶我对吗?还是郎君其实没那么想娶我……不然也不会拖了这么些时才与裴氏相告。”
“如若二郎并不想娶我,我只能嫁裴长公子,还请郎君今儿个给我个准话,若是……”
他索性便带着小娘一起跑了罢了。
这话林落并没有说出来。
这裴家庶子再如何良善,终究是裴氏人。
若是从前,林落是不敢问这庶子是不是不想娶他呀。
他唯恐得到答案说:是。
毕竟从前他只孤注一掷将所有期望都放在裴家庶子身上。
可上回裴怀川给了他退路。
一条绝佳的、让他无比心动的退路。
云苍山……
他也并非是不能悔了这桩错乱婚事,如今不逃只是因为小娘身弱,他觉若是自个儿撇了这桩婚事又让林青窈去嫁,小娘若思虑对不住李素芸,更没有几年可活。
李小娘若不在世,还是因他。
他何能悠然自得过自己想要的日子?
且,嫁与裴氏庶子,也没有什么不好。
其人良善,若以后不爱,应也不会太过为难他,也许还会放他离开。
兀自思量许久,林落才听裴云之问:“若是要嫁与长兄,便要拿绳子吊死了罢?”
这话是林落先前说的。
“嗯呢,倒也不用等过门了,稍后便吊死罢了。”林落索性将话说得绝。
毕竟他觉嫁给了那毒蛇,早死晚死无异。
裴氏长公子可坏得很呢。
虽是答应了替娶一事,却又不知给这庶子灌了什么迷魂汤,让其百般推他嫁与长兄。
好在这庶子瞧着不是个傻的,也不是个不信守承诺的,应是没将他身世一事告知裴氏长公子。
应该吧。
“哈”
一声轻笑忽然响起,惹人看去。
却见裴云之眼中却并无笑意。
瞳孔覆了光晕好似结了霜,很冷。
让林落忽打了个冷颤。
是……惹人生气了?
正惊疑不定,可随即裴云之道:“落落不必如此,方才不过是随口问了几句,非是长兄不愿我娶你。”
“只是长兄昨日见了你……觉着若是你嫁与他,他也是欢喜的。”
几分慵懒掀眼望向林落,定了睛看,林落才发觉那不是冷意。
唔。
到底是什么心绪林落看不明白,瞧了半晌,只觉……
似是无奈?
在无奈什么?是无奈没能让他回心转意嫁给裴长公子,而他又硬不下心不娶他么?
只能是如此了。
虽是今日又再次明晰在这庶子心中地位不牢固,但林落也未气馁。
总归这庶子是心有怜惜,不忍他死了的。
“二郎又不是不知晓我是男子,若裴太常知了此事可不见得会欢喜……郎君可没把我身世告知裴太常吧?”
“应是没的。”林落自问自答:“二郎也说了裴太常只是欢喜,这几分欢喜可不足以让我能活呢。”
说话间,林落一直盯着裴云之的双眸。
并未在其间见着半分心虚。
裴云之虽未说话,但也没反驳。
那便是真没说了。
稍稍吐了口气,说了这么些话,林落也有些舌干了。
想来裴云之也是。
于是他侧身,将茶壶置于茶炉之上。
再问:“二郎,可还要用茶?”
“茶用多了,极难入眠。”裴云之说:“你晚间没睡几个时辰,也少饮些。”
这般说便是不喝了。
林落放下手中欲要点燃茶炉的火折子,偏头去看裴云之。
方才二人虽是话来话往说得不愉快,可终究林落是不在意那些东西的。
无论是对这庶子是有几分真心也好还是全然假意也罢,除了替娶一事之外,林落半分不欲让这庶子不悦。
于是见裴云之清冷皮相上满是淡漠,话间似还有二人分开回房就寝之意……
林落脩然倾身凑近。
同样的淡茶香气息倏尔扭缠在一起,分明平日里嗅惯了,可现下却让裴云之呼吸微滞一瞬。
太像……是他将那甜软吐息侵染,才有了茶香混杂其中。
“二郎今夜如若难眠……”
并未注意眼前人的异样,眸光自裴云之面上话落至那浅朱小痣。
在覆上前,他小声呢喃:“不若与我同眠?”
上回林落还在想这庶子若生气了该如何哄,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这回便遇上了。
能怎么哄呢?
林落不知道,他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
便也只能瞧瞧亲亲这人抱抱这人,能不能好罢!
第46章 奇怪
*
倾身就郎抱, 声悄悄。
裴云之如何看不出这是示好?
分明心绪冷淡,偏生那甜软的舌尖一触。
勾着吮着,便被撩起了火。
一贯清冷的眉眼垂落, 捞着人跌进怀里。
驾轻就熟地反吻入侵, 横亘在那纤细腰上,他掌间隔着衣料都炙热揉着的力道似要将人燃了吞噬。
但衔着唇, 终还是轻轻地。
额抵额, 唇齿间是同样浅淡茶味,黏着泛红的唇瓣润了水色。
留出一寸用以喘息片刻时, 四目相对, 有潋滟在林落眸中,水雾朦胧泛着破碎的湿漉。
惹凝视的瞳仁幽深, 像是摄人心魄的黑潭,映着流动的暗光。
终是再度贴上, 混着唇舌纠缠。
待中衣半褪,乌黑如瀑的发丝也泄满了裴云之臂弯。
屋外不知何时又是一声惊雷,雨势滂沱, 敲着瓦打着枝噼啪簌簌交响。
竹室内却烘暖如昏黄光线。
分明是不同的空间,却都有水迹蔓延丝丝缕缕。
似是磅礴雨幕穿门斜飘进来, 但林落只能闻见微涩茶味。
不……
应是微甜。
膝下两方圆垫早已不知摆向了何处, 正身跪坐的姿态不复。
衣摆拧绞, 分不清其中人影是如何交叠。
腿勾腿臂错臂, 轻轻重重厮磨。
怀中人儿溢着欢愉零碎,眼中迷离间却也没忘取悦于他。
*
夜里几阵急雨过去, 终是渐微, 化了淅沥小声。
本就凉爽的邺水被一通透洗,如今带了潮湿扑室, 是通沁的冷。
因着背上衣袍压在了身下扯不起,于是在通体的热意降下来又感觉到几分寒意后,林落便翻出了裴云之的怀里,勉强用酸软的单肘撑住地面,另一只手再扯上中衣。
却还是漏了点莹白肩颈在外。
背薄肌好,如凝脂白玉,其中又有竖直一条浅沟,似能盈水而流。
还是太瘦了。
也是觉察竹室两边透风,夜间还好,如今却降了冷气。
裴云之便在将外袍盖于几乎是伏趴在案边的小人儿身上。
感受温度,林落稍稍撩起眼皮看了去。
“二郎是要作甚?”
他仰着沁着粉的小脸,眸间混沌着水雾弥漫,声音低低细细,不是平日里故意的轻轻,而是失了气力。
显然是还未自情中消退。
唇畔微勾,裴云之道:“去关门。”
素日的冷冽被餍足慵懒浅笑冲淡,几分放纵恣意几分撩人。
疏朗如月,润玉莹泽。
那令人难测的清雅自持敛去,忽惹林落心中微动。
果然,比起总是一副谦谦君子模样,他还是更喜欢瞧这样的裴云之。
无论是慌乱还是动情……
总归是面上有了情绪,不是清清淡淡地挂着不真心的笑,难懂得很。
眸光随着那疏冷身姿远至竹室门口,仅是个背影,也没什么好看的了。
林落收回目光,才觉几分口渴。
几案就在脸旁,可他两只手臂都酸软得很,肘撑地都勉强。
且身上披着衣袍,若是抬手定要滑落了……
林落百般为自个儿找了些借口。
懒伸指,便支身用唇去够那茶盏。
冷了的茶水不用防备烫,林落将其叼起。
不防圆口茶盏骤倾,冷水自唇边溢出,勾着清瘦骨线淋漓落下。
“咳咳咳……”一时不察被呛到,林落吐出茶盏,任其在几案上打旋儿咕咚响。
方关了一边滑门的裴云之闻声折回,瞧林落如此,俯身轻轻拍背。
实在是不敢太过用力,那清碎脊背实在是瘦。
“若是口干唤我来端茶便是,可呛得狠了?”
“无事……”咳了几声便没什么感觉了,不过吐出来的茶湿淋淋在身上不太好受。
浑然不觉唇齿边溢着的水润了几条线光自颈没下,似水墨初成。
林落只扬了扬下颌,道:“端茶便不必了,我这下都教水淹了二郎若是精力无限,不若来帮我擦擦水?”
模样是娇怯怯的,连带着指使的话都几分娇。
毕竟害他手都提不起来不能端茶的人就是裴云之,擦水这般事当然是要他代劳了。
“……好。”
眸色幽深,裴云之说。
林落便仰起脸面,微微阖眼,好教人擦干净。
却不明,正是这半眯半睁的模样,最显他眼梢上勾,那眼睫又浓密纤长,如浓墨勾了线,魅惑人心。
殷红的唇也未全然闭合上,一条细缝好似诱人深入。
裴云之便倾去,却是吻在唇侧。
沿着水线,徐徐往下。
“二……郎?”
本是等着锦缎擦过的下巴骤被湿软覆上,带着点见了风的凉,惹林落声调一抖。
贴在脸上的唇却未退,只又往下。
辗转着,在路过林落一点都不明显的喉结时,轻咬了一下。
惹林落本就颤的嗓溢出微小哼声更碎。
面色又泛了红。
情好一事虽是愉悦,林落也有点子贪恋。
可在感觉到脖颈上的温热已然更下之时,他慌忙抬起没撑地的那只手胡乱向胸前抓去。
“……”
发丝骤然被扯动,力道不重,但裴云之还是顺势抬了头。
颤栗的感觉退却几分,林落这才看清他方才是把指尖插入了裴云之额上束好的发丝间。
揪着惹人凌乱更显疏狂,再往下看是那绷了颈颌的脸面,骨线卓绝。
如此行径妄为,林落有觉不妥,却只卸了卸劲儿,并未松开。
他怕一松开裴云之又要亲。
从未有过这般被人掌控的时候,裴云之未觉不适。
深如墨玉的眸只望向林落,见那小人儿泪珠子盈在眼眶,鬓发湿乱有气无力地说:
“不要。”
密密的细吻实在烙得人哆嗦,引得人又小口喘起气来,说起话儿都短促。
但林落必须拒绝。
一来是因一轮方过,他着实体力不支。
二来是这庶子又不肯碰他,却要点火。
总不见得他来攀附人,却净让人伺候他了。
可若他也回回反去讨好这庶子……
不知为何,明明上回为其纾解之时,不过不到两刻钟便歇了,今儿个却三刻钟还未泄。
惹他手酸得很。
所以,他不愿意再来一回了。
“……好。”
低哑的声音响起,裴云之应了声果真没再继续。
稍稍正身,他扶着林落头颅枕在膝上,又将洇水了的衣料稍稍扯开些许,不任其湿处沾到林落身上,仔细盖好。
*
檐外不知是几时雨停,唯剩微风穿叶,轻摇,将明天色幽幽,心也悠悠。
“哒——”
近着回廊的滑门关了,对着竹林的门却没来的及掩上,寂静室中便传进门外檐上落下的一滴水响。
有风入内,抚过锦缎又勾起几丝端坐之人的发尾,再穿过案几上摆得端正的玉冠。
淡凉并未惊扰室中人。
一人伏膝上,一人抚其乌发。
垂眼见其恬淡,天光替了已燃尽的烛将小人儿脸照得失了几分暖色。
冷白肌肤添了脆弱,便好似一碰就碎。
尽是可怜。
今夜将小人儿勾来徐徐告之真相的话终是没说出,裴云之也实难说出。
林落寻死觅活的话瞧着并非是真的,可并不代表不想嫁裴长公子的话是假的。
那些忧虑那些不情愿……
即便他能做承诺绝不会发生,但小人儿未必会信。
毕竟小人儿看着对他像是全然依赖,可他也能看出,其心思重得很。
是了,这般身世,如何不心思重重。
倒……更教人心里怜惜了。
也更是不能在此时告知真相了。
一个连身份都作了假骗了人数月的人,何能让其信他真心?
恰逢庶弟也有异心,若林落此时知了他身份,尚还有时间去寻庶弟。
真教二人成了事的话……
他绝不能让此事发生。
眼眸骤暗,冰寒自瞳中一闪而过,面庞依旧清冷,唇角却倏尔淡然一扬。
那便成亲那日再说吧。
届时待小人儿嫁来,他会让人知晓。
卿之所忧,他能解开。
再垂手指尖轻轻勾画描摹那秾艳眉眼,笑作了温润。
情之一事,裴云之从未想过有一日他也会深陷其中,身魂如寄。
但念随心动,积深不厚。
*
这一觉睡得不长,林落醒来时还不到食时。
自裴云之膝上起身时,适逢廊外叩门。
“长……二公子、女郎,汤池的水芝已然备好了。”
汤池?水芝?
这话林落听不懂,便偏首去看裴云之。
却只见其人将他脩然抱起,同时应声:“嗯。”
随之门被打开,还是昨夜那个叫祝邵的侍从候在门外。
见裴云之抱着林落出来,他眸中诧异一瞬,而后迅速将头垂下,不敢多看一眼。
就这么冷不防地被抱着走上了回廊,好半晌林落才反应过来。
他抬首看裴云之,有些结巴小呼:“二郎这、这是作甚?快放我下来!”
虽说裴长公子已然同意了替娶一事,可这庶子未免也忒猖狂了些。
是生怕裴长公子不知他们早就搅在一块儿了吗?
且想了想,他又压着声音急促:“还有我阿妹,我阿妹也在这儿……”
可千万不能让人瞧见了!
说话间本是想挣扎的,可人在大步向前,他怕掉下去摔着了。
怕疼,便没动。
可这般只让裴云之揽得更紧了,语速稍慢,让人心安:“无妨,如今正是用早膳的时候,你阿妹不会出来,侍从也需用膳,这路上不会有侍从出现。”
自林落将裴云之的束发扯散后,他便卸了发冠散了发。
鬓发垂在脸侧,本该会是蕴藉几分风流更为柔和的。
可此时褪去了动情,林落便只见眼前人又是那副不形于色的模样。
那下颌线条分明,说话时垂看林落的那一眼浅淡,全无半分散漫,唯让人觉其如珪如璋。
好罢……
林落收了声抿抿唇。
便只任人抱着,去了汤池。
*
竹室一夜未熄灯烛,祝邵便也一夜未眠。
不仅如此,早间见雨停,他又遣人去清水河中摘荷花,又满苑寻人告知今日早间不能随意在外走动。
真是累极了。
如今待裴云之进了汤池,他这才稍稍靠着门框打了个盹。
“祝邵,昨夜你是守了一夜么?那你可以休息两日了,快去睡吧。”
方才合上眼没多久,听见人声,祝邵睁开了眼看向来人。
“满珧?你不是去伺候窈娘子了吗,怎么是你来替我?”
直起了身,祝邵却没有离开的意思。
“你我都是长公子的近侍,如何去伺候别家女郎?昨儿个送那窈娘子回房后我便让旁人去侍候了。”
满珧睨他一眼,复又问:
“对了,晨间你让旁的侍从直到隅中都不允随意走动是怎么回事?这昨夜风大雨大,苑里廊上进了不少落花落叶的,是不打扫了么?嘿,说来真是奇怪,昨夜雨那般大,你说长公子为何要连夜赶回来,又吩咐你告诉我待会要在那位落娘子面前唤长公子为二公子?二公子如今不是去了琼州吗?”
满珧的问题实在太多,惹祝邵皱了皱眉。
“不该问的就别问,长公子若知晓你这么多话,该给你也丢去琼州了。”
“啧,我这不是什么都不知晓么,你不与我说,我稍后出了差错怎办?”
满珧撇嘴。
祝邵却仍是摇了摇头:“你只管办好差事便是,你问的这些我也不晓,好了,我要回去了。”
说着,祝邵转身便离开。
只是此刻他也没什么困意了。
满珧的话绕在颅内……
奇怪?何止满珧奇怪,他也奇怪!
他们这些近侍自十五便侍候在裴云之身边,除了主子有要事需简装出行不用他们跟随之外,平日里无论是在建业、邺水还是洛阳,都是他们随身侍候的。
这么些年来,他从未见过长公子身边有过任何过分亲近的人。
便是好友,也从未有如此……搂抱。
天知道他瞧见竹室门开之时,那披着长公子外袍的人蜷在其怀中之时,他险些瞠目结舌。
不过这般一见,他倒也明晰了些长公子为何会连夜回来,又为何一回来便让他待雨停后遣人去采荷花回来让那林落好在沐浴之时观赏。
如今一道共浴……想来是二人之间早就有了情好。
细想倒也没什么好诧异的,且并非不是好事。
如今长公子二十有二,同龄为官之人多是已经娶妻生子。
自家主子到底并非真的在情之一事上像谪仙那般不染俗世,这下裴夫人也该放心了。
只是他有一事最为不解,为何长公子不以自个儿名正言顺的身份与这林氏女接触?
反而借了二公子的身份。
连夜回来后便让他守在林落门外,让他待林落醒了便‘无意’告知裴二公子在竹室,引人前去。
真是……奇怪。
*
第47章 簪花
清水河畔赏荷之人众多, 虽说未必人人都知晓泛舟的两个林氏女郎及时回来没。
但林元烨在亭中等候之时,到底是让稍晚离开的人瞧见了他是在等自家妹妹。
而裴氏的侍从来报时,也有零星几个世族子还未离去, 知晓了林氏女郎在裴氏别苑避雨借宿一事。
两家结亲一事不是什么秘闻, 此事照常理来说倒是无碍,可终究是还未过门。
林元烨本是预备亲自驱马车去接的, 却被告知别苑坡下有条小溪, 溪上木桥不巧被急雨冲垮了。
马车过不去,唯有马能行。
女郎娇贵, 淋雨纵马哪儿能成?
林元烨便也只好乘了马车回城中, 预备是第二日再早早去接。
不防跟着回府禀报林宗柏的侍从又道是明儿个一早就会将女郎们都送回,绝不教毁了清誉。
裴氏侍从态度端得正, 避雨一事又是突发。
林宗柏虽是闻言不虞,但也觉此事无伤大雅, 便也只让其代为谢过。
阿父都如此说了,林元烨自也是不能再说些什么了。
可他夜里听着雨,还是翻来覆去睡不着。
他总觉……不太妙。
*
早间用过了早膳, 林落和林青窈在别苑门口相聚,上了马车。
将将坐稳, 林青窈便有些奇怪。
“阿姊, 为何你瞧起来有些疲累, 可是昨夜没睡好?”
此时林落眉眼耷拉着, 眼下并无青黑。
不像是没睡好,却也兴致不高。
思来想去想不到其他的由头, 林青窈便只能如此问。
“嗯。”林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顺着应了声。
见确是这个原因,林青窈也没生疑, “昨儿个雨着实大了些,还有惊雷,我也醒了好几回……不过稍后回去可以再睡会儿。”
“好。”
话间来往在马车驶动之后便沉寂了下来。
彼时雨过天晴,路上虽是仍旧泥泞,但终是比雨夜好点儿,也能挑着干净点的路走。
林青窈许是有些困,但此刻也不好入眠,便掀起了小帘,任窗外清风吹进。
雨后空气里还带着点潮冷,拂过面上,倒更让林落几分不悦。
其实要说是因昨夜没睡好,倒也不是。
而是……因着早间洗漱完用过膳预备回去前,那庶子说的话。
用完膳后那庶子本是拿了口脂给他仔细抹匀着,却忽地说什么:“落落,替娶一事昨日还未与你说完,长兄虽是同意了此事,但此事终究对裴氏不利,便遣我去琼州历练,所以……这些时许是不能再见了。”
到底裴氏二公子去了琼州一事不是什么隐蔽之事,加之待圣驾回銮后裴云之要在建业任职,着实无法再见。
如今这般说恰好掩了动向不至于过早露馅。
“行吧……”林落缓吞吞地回了话。
心间却不免对那裴长公子更为不满。
坏!坏死了!
现下离着婚期虽不到两月,但这一去瞧着是再难相见了。
两月不能见这庶子……
林落是真的会有点子想念呢。
*
过清水河不久就到了城门口,人多了起来,林青窈便放下了帘子。
因着天子如今在邺水,城门口盘查严,堆积了不少进城出城的人。
便就是在此时,裴氏的车夫在守城的侍卫拿着裴氏的腰牌询问“裴太常昨日不是住在城中吗,怎的又进城?”之时大声说:“昨日雨急,林氏二位女郎在裴氏别苑避雨,如今雨停,便送回来了。”
一下子把‘裴太常昨夜在城中’和‘林氏女郎只是在裴氏别苑避了会雨’的话都传到了众人耳中。
想来要不了多久,昨日在清水河边赏荷的王公贵族子们也都会知晓此事。
不教这林氏双姝清誉折损。
如此说完,侍卫放了马车进城。
待马车到了林氏宅邸前,方一停稳,便见林元烨带着几个侍从在门口候着。
他上前扶了林青窈又扶林落,一旁采绿全然插不上手。
二人将将站稳,便听林元烨道:“窈妹妹、小妹,那裴太常没对你们做些什么吧?”
“不过是让我们避了雨,昨儿个晚间还进了城也没留宿别苑内,能做什么?”
闻话,林青窈不解。
听见那裴长公子进了城没与他们同住,才知此事的林元烨稍稍松了口气,却还是面色肃然。
三人并肩走在宅邸的回廊上,向着后园走去。
回首瞧了瞧跟在身后的侍从们,林元烨摆摆手让人都退远些。
才道:“那裴太常心思诡谲难测,手段也厉害,我这不是怕你们吃了亏么?”
谁人不知林、裴两氏只是圣旨赐婚,非是两情相悦也非是利益交换。
若那裴长公子心情不虞,见林氏女又送上门来,稍加刁难算计……
那稍后林氏便不会去登门拜谢了,不仅不,还得兴师问罪一番!
林青窈倒是没想到这一层,不过听林元烨这低低的语气,驳了他。
“你这话像是昨儿个见到裴太常的人是你一般,其人心思诡谲没见着,稍稍交谈了几句,我只觉其着实是如玉君子。”
“是吗?”林元烨几分狐疑,看向昨日在场的林落。
只见悄悄地,林落摇了摇头,没让林青窈看见。
小小的人儿脑袋摇得快,在林青窈转眸看来时,又停了动作,眨眨眼。
身边的二人忽然在眼前像悄悄沟通了什么似的,看了眼乖巧的林落,又看回把眉蹙得更深的林元烨。
林青窈只道:“是啊,裴太常对人颇为体贴,瞧着阿姊届时嫁去,应不会被太过为难。”
昨儿个她向侍从说了要采买些口脂水粉回来,那裴氏侍从便一一记下采买回来了。
侍从如此,主子想来也不是什么刻薄的人。
“……”
林青窈话声说得淡,惹林落微微蹙了蹙眉。
但没辩驳。
算了,同她也没什么好说的。
只是这话落下来,不见林元烨面色好转。
“那可未定。”
说着,他看了眼林落。
总归林落也是林氏人,林元烨也没想防着他。
林元烨又道:“四月时你们可记得阿父让我领兵围了后院?”
“记得,和裴太常又有什么关系?”
林青窈问。
骤然听闻那夜之事,林落竖了耳朵。
随即便听着林元烨说着此事与裴氏长公子有关,林宗柏为此发了好大的火气,直接将林元塘丢去了个小城任职去了。
这……
林落默然一瞬。
难怪重午时去给林元塘送角黍却没看见人。
只是说起裴氏,他又想起了那夜那个黑衣人。
露出来的眉眼再度与裴云之在脑海中重叠……
林落忽而开口:“三哥哥,那夜窃贼,可知道是谁了?”
“不知。”林元烨摇了摇头:“但总不过是裴太常派来的。”
“你既不知,又何故笃定是裴太常所为呢?”
林青窈撇撇嘴接过话:
“那时是裴二郎和裴氏主母来此,合该也是他们所为。”
“再说了,两家不对付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咱家又不是没对裴氏……这些与我们昨日避雨又无干。”
对于窃贼是裴氏人之言,林青窈并不怀疑。
但说来说去,都是说些裴氏的不好。
这要嫁去裴氏的林落就在此,愈是说也愈是让她心里不舒服。
总觉得对林落不住,更是怕人越知晓两家世仇之深越不愿嫁了。
她便旋即扬了扬语调转开话题:“好了,三哥哥,你既然对这些事如此感趣,不若今日待阿父回来就去同阿父说你想入仕,好教你官场一展宏图,盖过了那裴氏去。”
“这……”
闻言林元烨面上犯了难,苦了几分。
“长兄和二哥都入了仕,我着急个什么呢,还是再多听几年学较好。”
心里不虞,林青窈便讥讽:“怕不是想多听几年学,而是三哥哥这心呀,不适合做官。”
“小妹还在这儿呢,就不能给我留些面子?”林元烨几分无奈。
听到自己被提起,林落眨了眨眼,没说话。
林青窈却不客气,直接转头看向林落:“阿姊可想知道三哥哥为何如今十九还在学堂听学?”
“是……开蒙晚么?”林落迟疑一瞬。
其实对于林元烨的事儿,林落并不感趣。
但人都问到他面前了。
林青窈冷哼,几分清傲:“再晚也不至于这个年岁还在湘青堂。”
世族子都是自幼开蒙,寻常的都是听个四五年学,舞象之年便可入仕了。
聪颖的甚至开了蒙后听个一二年学便可为官。
“就说那裴太常,他是十五入仕,入仕前便已是跟在祖父裴氏郎主身边处理了扶沧兵乱一事,得了圣上赏识,入仕后升官极快,如今做了四年太常,唔……那太尉也快告老还乡了,怕是下一个太尉便是他了。”
虽说林氏甚少有人同林青窈说官场之事,但她自幼聪颖,有些明面上的事,看得清。
“再瞧瞧三哥哥,前年随长兄去治水之时,看不得难民受饥,又见不得人生病,便背着长兄让底下人去多买些米和药来,买着买着账上缺了整整五十万两银子。”
说着,林青窈睨了一眼林元烨。
并未有羞愧之色,而是拂袖叹息。
更为让她恨铁不成钢。
“净发些烂好心,又识人不清。”
林落闻言一惊,“这银子是三哥哥一人背了?后面可查清楚了?”
“当然是查清楚了,不过三哥哥对人也忒没防心了,阿父对他罚也罚了,可这心终究不是一日能长成的,便让他继续在湘青堂听学,平日里也多看看兵法。”
林青窈话说得不客气,林元烨却没生气。
毕竟说的是实话。其实此一遭不能入仕也遂了他的心意。
虽是林宗柏总对他恨铁不成钢,说他若是再上进些,早该去做官了。
但他也只这般,笑吟吟。
“好妹妹,可别再说了,喏,昨儿个我还想着没为你们画丹青,特意冒雨采了水芝回来养着今日来画。”
行步间三人来到一缸荷花前。
将人贬了一通出了气,林青窈再哼一声便也不多说了。
只是转首看向那荷花……
少得很,惹林青窈蹙眉:“这如何作画?入了画显得人小气得很,不画了。”
见林青窈是真不想入画,林元烨也不勉强,只道:“好。”
旋即又有无奈,他道:“你不想画便不画,如今这般说得难听,若是小妹想入画,可教人为难住了。”
“我不画阿姊自也是不想画的。”
林青窈看林落:“阿姊,你说是不是?”
“嗯。”林落点了点头,“我……也不画了。”
见林落和林青窈都撇过眼不去看那缸荷花,瞧起来都是看不上。
林元烨便只好招手让侍从上前收了摆在一旁石桌上的笔墨纸砚。
“好罢好罢。”
本就昨夜没睡好路上困,不作画后林青窈便要回自个儿院子休息。
林落也是。
只是走在回去的路上,林落垂着眼,抿着唇。
瞧起来像是对方才任人摆布的话不悦。
于是将林青窈替着林落做决定的话听了个全的采绿,蹙着眉愤愤出声:
“昨儿个要与女郎作画的是她,今儿个又不要的是她,这窈娘子未免也太蛮横了,做什么都替女郎拿主意。”
就是欺负林落性子软!
“上回让你谨言慎行,你都忘了?”
骤然听见采绿说这话,林落回过神来。
自家主子的话哪里有不记得的?采绿激动神色瞬间恹了下来。
“女郎,我以后一定不说了……”
分明是讨乖的话,可林落瞧着采绿那不甘心得滴溜转的眼珠子,知晓其下回定还要说。
到底是侍候了他这么多年。
无奈一笑,林落也不再多说。
其实这两日非是他不敢拒绝林青窈,只是昨儿个觉着若是能被人作一副丹青也不错,便答应了。
而今日,他也是确实不想入画了。
方才还想着怎么拒绝,林青窈就替他说好了。
林落自是要顺着往下说。
若他真想要,想来林青窈也不会多说什么,林元烨也会乐意至极。
可他……
啧。
不想被与荷花同入画的原因非是与林青窈一般嫌那荷花太少。
而是都怪那庶子!
原先他以为所谓的汤池沐浴不过是和他昨日避雨更衣时一般,是在汤池旁的屋子里浴桶中。
没成想那庶子竟是直接将他抱去了裴长公子用的汤池共浴!
虽说那庶子安抚说是水换过了,长兄也不会介意。
可……他总有种心慌感。
当然,这股心慌感很快又在雾气袅袅的满池荷花中以及那庶子说着要教他凫水的慌乱中散去了。
头一回凫水,被带着往汤池中央深处去,他慌乱中打散了不少荷花,在水下混着花瓣还看见……
惹他慌乱呛了不少水!
这副模样被那庶子看在眼里闷着笑了不说,还被那庶子拿着荷花簪在他头上。
于是现下一看到荷花就……
“女郎,你怎么脸红了?”半晌没听到林落说话,一抬眼却见人白皙的面上浮了红霞,采绿不免疑惑。
林落脩然把脸撇向另一旁。
闷声小气说:“今儿个天太热了。”
太……热了?
采绿满头雾水。
热吗?可邺水分明很凉爽呀。
*
第48章 当心
立秋, 天子亲率在邺水述职的百官去了东郊迎秋祭祀。
暑热终于开始消退,随后便是圣驾回銮。
前一日天子离开,第二日众官便也收拾起了行囊, 准备启程。
然, 适逢明日是七月初七。
因秋高气爽,天子迎秋又在东郊, 谓之福泽宝地, 邺水郡丞夫人便递了请帖邀还在邺水的诸位夫人和世族子弟明日前去东郊高山上宴饮登高。
虽是如此说,受邀的李素芸却是知晓这郡丞夫人醉翁之意不在酒。
一介落没世族出来的郡丞也敢相邀林氏这般大族的夫人赴宴?她自不可能前去。
所谓登高不过是借了幌子。
思忖着, 李素芸倒也想起这邺水郡丞家似是有三位及笄了的女郎。
想了通透, 于是将帖子轻飘搁置一旁桌案上,看着堂下请来拜见的三人, 李素芸道:
“这周郡丞家的几位女郎如今也及笄了,此番递来帖子许是想趁着宴饮寻个好夫婿……恰好那扶沧邹氏和楚乌张氏几位女郎和郎君也随家中来了邺水, 应会赴宴,明日我还需清点书房里要带走的东西,你们便自个儿去瞧瞧有没有心仪的。”
林元烨的婚事她是一直记挂着。
若非是林氏族子向来家风不纳妾, 李素芸又怕为林元烨没寻到合心意的夫人,林元烨也不至于如今还未娶妻。
至于林青窈, 此番虽是邺水郡丞欲为自家女郎相看, 但未必他们看中就能成。
那扶沧邹氏与楚乌张氏也都为世家大族, 平日里几家世族相隔甚远, 如今适龄又有了巧机。
自是要叫林青窈去相看一番的。
李素芸话声淡淡,坐在主位上仪态典雅。
本是不想去这般宴饮的林青窈和林元烨闻言, 知晓了其意, 不敢驳言。
便都只垂首应声:“喏。”
这二人是好应声,却让一旁一同被李素芸遣人请来的林落犯了难。
既然是为了林元烨和林青窈相看一事传见, 唤他来作甚?
于是林落默了默,问:“君母,我已有婚配,也要去吗?”
他声音轻轻。
心里祈着的是不用去,但林落也知晓李素芸不会无缘无故要见他。
“也去。”
果真,李素芸这般道,声音几分肃然。
话声不过刚落下,李素芸抬眸便瞧见与那小娘面容六分肖似的林落抿了抿唇。
瞧起来是不想去。
几分郁结在眉,李素芸又道:“落娘的身子难不成是真弱到不能出行了?明儿个是乞巧节,邺水城中游花灯的好不热闹,就快回东郡了,待你回去便要备嫁,如今难得放松,还是去了为好。”
她声音雍容平和,虽头一句是问句,但其中之意不容置喙。
要林落去。
什么体弱之言的,林落随着林青窈出去了多少回李素芸又岂没怀疑?先前不过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自是知晓早就瞒不住,李素芸都这般说,他也是不能拒绝了。
“喏。”林落只好应声。
*
登高还需趁早,翌日一早三人便出了门。
邺水城中长街上人来人往,铺子前忙着挂花灯,是在为晚间的花灯游街做准备。
没什么好看的,林青窈撩起帘子看了会,也没趣儿地收手落下了。
她这些动作全然没让一旁的林落在意分毫。
今日起得虽不算太早,但林落此时坐在马车上还是有点子困的。
于是也没在意马车内林元烨和林青窈二人又絮絮低语话着些什么,他只随着车身微摇,垂眸有些出神。
待出了城,周遭的马车不少,前前后后。
有相熟者见了是林氏的马车,纷纷掀帘招呼见安,林元烨也都一一回了过去。
隔着车马相传的声音着实有点大,这般之下,林落便也不怎么困了。
纵使待山路渐窄,渐渐也无人再言谈,他也没了睡意。
邺水之所以凉爽,便正是因为背临几片山。
马车戛然而止,不过是一会的功夫,邺水郡丞的山间别苑就到了。
下了马车,三人被侍从引着入了别苑中。
方踏入后园,郡丞夫人便上前来热络相迎。
因着郡丞的权势着实不大,世族姓氏身份要比其贵重的多,于是林元烨只在一旁微微颔首,而林落随着林青窈虚虚福了福身。
对此并不介意,郡丞夫人只是目光含笑着自两位女郎面上流转过后,便看向了林元烨。
眼前一亮。
“这位便是林都尉的三公子了?”目光忍不住上看下看,郡丞夫人啧啧两声:“真是玉质金相的一个郎君。”
“周夫人谬赞。”
几人寒暄一番,见侍从又引着客来了,郡丞夫人便让他们去苑中随意就坐。
或小歇与其他郎君女郎宴饮言谈,或结伴去登一旁那座高山。
他们来得较晚,步入后园时已有不少桌案前落座了人。
这些人林落都不认识,也没心思上前一一见过。
林元烨看出来了,也不欲给人添忧。
毕竟今儿个他也不想同那些女郎一一寒暄,真去相看。
想来林青窈也是和他一般。
于是在问过了林落和林青窈得到一致想法是寻个僻静点的案前落座后,林元烨护了二人过去,又独自离开去寻园中相熟好友结伴去登高。
别苑中女郎多,不好饮茶的有,但甚少有不能吃酒的。
郡丞夫人便让侍从给每桌都呈上了酒。
吃了些冷酒,又与林青窈对弈。
这一日实在是过得无趣。
中途还有一人上前,欲邀林青窈一道登高。
被她打发了去。
*
日渐落西山,天边一片绯色烟霞。
终是到了晚间散宴回城,在马车中远远便能见山下城中张灯结彩。
白日吃了酒还没有什么感觉,如今到了入夜,坐在马车中,林落这才觉着有些昏沉。
不过也不是太困。
行车间,忽的,林元烨开了口。
“窈妹妹,听闻那楚乌张氏的公子白日寻你一同登高,你怎的将人那般难堪拒了去?”
却不料林青窈瞥他一眼:“不过是旁系子,又无功绩。”
“这……此人虽无功绩,但其父与阿父官职一般也是都尉,该是要给些好脸色的,你如今也到了年岁,可想好要找个什么样的夫婿?”林元烨问这话是真心好奇。
过些时林落嫁了,林青窈的亲事也该忙起来了。
近些年林元烨与林青窈不甚亲近,自也是不知林青窈心中所想。
“想好了,要嫁个与我心有灵犀的。”林元烨既问,林青窈便答。
她说完支着脸看窗外,一副不欲再多言的模样。
若是平日里林元烨这般问,她许是会一番仔细地说说,可是今日林落在这里。
她还是不说了。
怕勾人起了和她同样的心思。
车马行动间,很快来到了城门口外。
今时不同往日一般,因着车马载着贵人便可提前进城。
如今城门口挤了大大小小的花车,实难行进,他们也只能慢慢排在那堵了路的花车后。
好在自天子回銮后,城门看守并不严,并不需要一一盘查,倒也算走得快。
进城时,掀起小窗锦帘,便可看见车外人群人手拎着一个花灯。
缛彩分地,繁光缀天。
心念微动,挽着小帘的手未落,林元烨偏过头来忽问:“二位妹妹可想要盏花灯?”
锦艳流光早就让林青窈倾身去看那窗外瞧了好几眼,听林元烨骤然问起,她清脆应声。
“要!”
林落对此没什么兴致的,只是如今需作回答,便也不免看了两眼窗外。
才犹犹豫豫的也点了点头。
“采绿,枝颂,你们先行进城去,为女郎买两盏花灯在九枝楼前等着我们来。”
马车进城磨蹭,但人却快了许多。
于是在问过了车内后,林元烨再将帘子挑了挑,唤来了一直走在马车外的侍女。
他丢下两块碎银子,让她们去为自家主子采买。
应是会合人心意许多。
*
马车再慢终还是进了城,只是方进入,还是行进缓慢。
人太多了。
车夫道:“三郎君,马车走不动了。”
“那就在一旁停吧。”
林元烨让车夫随意寻了个巷口停下。
乞巧节游灯,当是从城门口这般走过去一路看才好。
如今不乘马车也无碍。
林青窈对此并无异议,林落自也不多说。
不过下马车前,林元烨问:
“窈妹妹、小妹,你们可要戴幕篱?”
车壁上挂着两个幕篱,是一早就备好了的。
“戴的。”
林青窈道。
平日里王公贵族间宴饮相聚也就罢了,也是有不少世家女郎一起,人都不过百。
但如今邺水城中人太多,贩夫走卒不绝,到底都是未出嫁的女郎,瞧着不论家世如何的女郎们都纷纷带起了幕篱,他们自也是要戴。
话间,林元烨取下了幕篱递给二人。
林落便也戴上了。
素白的纱层叠覆面,只能朦胧看见近处物象的大概。
不甚清晰。
这回下马车是真要人扶了。
因着侍女去买花灯不在,林元烨便率先下去,再扶林青窈。
车夫在另一边挽着车帘。
只是林青窈刚下马车,就见有一架巨大花车入城,引来一阵骚动。
随着花车而来的人潮拥挤,即便临到了马车近处有人发觉尊贵欲避让,但其后不知景况的人仍往前涌。
摩肩接踵如浪打来,一个小孩便无意撞到了林元烨身上。
“当心些。”
被撞了并不气恼,林元烨只瞧着那小孩匆忙跑开叮嘱一句。
随后转过头来,松了扶林青窈的手,预备再去扶林落。
但……
转首视线擦过身下,林元烨忽觉不对。
腰间玉佩没了!
上佳双鱼衔珠青玉本是挂在白锦衣腰间,此时玉带下却只剩漆黑的一块污渍。
是那小孩解玉佩之时擦的。
纵使脾性再好,那玉佩却是足以表明身份之物,自不能让人就这般拿去。
身边侍从做了车夫,即便侍女在也不能让其去追。
于是下一瞬,林元烨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去抓那将要没入人群的小孩。
小乞丐很快便发觉了林元烨追了上来,连忙一阵乱跑。
不防光顾着避林元烨了,便没注意险些要钻到花车底被那车轮绞了去。
“你这小孩,都说了当心些!”
好在此时林元烨也已追上了那小乞丐,一把将人手腕捉住,扯进怀里。
小乞丐浑身都黑漆漆的,这下林元烨的衣袍是真都似墨入水都染黑了。
这厢林落不知林元烨为何半晌没扶自己下来,便稍稍拨了拨幕篱素纱,向外瞧。
这一看便见那巨大花车已然来至马车边,林元烨的身影是一出溜钻进了人海之中。
而林青窈隔着幕篱似也几分疑惑,只是刚向林元烨的背影走了两步,便也被潮涌裹了进去。
这变故转得快,林落霎时蹙起眉。
松了手去扶马车门框,林落也顾不得瞧不见路与那马车下早已不知所踪的小木凳,就要跳下去找回林青窈。
虽说林青窈为一己之私让他一朝陷入替嫁险境,但总归不是她一人所为,平日里对待他也没亏待什么。
如今一个女郎被人潮裹走,总是比他要孤弱一点的。
这般想着,他没听见林元烨在抓住小乞丐后见他要下马车时湮灭在人声嘈杂中的急促那句:“小妹,先别下来……”
林元烨话声落下时,林落已经立在了车架边。
人如蚁聚巢随着花车,前走了后又打浪来。
不知是谁撞到了马车后厢,带着车厢猛烈一阵摇晃。
惹林落扶着的手猝然脱开,身子失衡。
然他已止不住下跳的动作。
要……崴了。
鞋尖刚落到地上便没踩稳,前扑的身形自也不会无故稳住。
纱帐在眼前仍旧挡着视线飘起,有些眩晕。
但。
预料之中的跌倒没有出现,他眼前忽飘近一角玄色衣摆。
急促恍若一阵黑色云雾看不清,禁步也乱作鸣响。
旋即林落双肘被紧紧握住。
“落娘子当心。”
偏冷的嗓音隔着幕篱纱层响起,在熙攘喧嚣中如击玉一般。
分外悦耳,分外……熟悉。
浅淡茶香在这花灯烟火味之中分外沁脾。
许是方才清醒几分的酒意又上了头,嗅着萦绕的气息,林落听着这个声音微滞。
“二郎……”
他喃喃。
是……那庶子又救了他?
思绪有些恍然,但瞬息又清明。
不对!
那庶子已经离开东郡了,也不会叫他落娘子。
借着那力道将将站稳,林落惊疑不定地慌乱退出那似是半拥的怀抱。
抿着唇,不说话了。
收回的手垂在袖中揪着衣料,他现在有点分不清,这声音这茶香……和那夜黑衣人的好像,和那庶子也好像,和裴云之也好像。
为什么他们好多地方都这么像?
他们难不成是同一个人?
还是他现下醉糊涂了分不清生了错觉?
林落不知道。
随着退开的步子,冷香散去,眼前的人也未再开口。
“小妹,可有恙?”
不过片刻,一道着急的声音由远及近。
是林元烨总算是挤过人群回来了。
听见熟悉的声音,林落不禁向那边靠了靠。
目光旋即自幕篱下玄黑烫金的衣摆撇过,瞧见了林元烨一袭白锦衣旁的手拽着一个小乞丐。
这是把方才偷玉佩的小乞丐抓住了。
那小乞丐衣衫褴褛,又瘦小,在幕篱的掩盖下林落也能瞧见那面黄肌瘦的脸。
一双眼睛倒是生的明亮。
只是看了一眼,没太在意。
林落回话:“三哥哥,我无事,不过青窈妹妹她方才……”
并不明方才救了他的人的身份,林落便不愿多说。
只拣着更为重要的事。
不过他话还未说完全,就听一旁传来了林青窈的声音。
“我也无事。”
林青窈自个儿从人潮裹挟中走了回来。
瞧着人都齐全无碍,林元烨这才松了口气。
旋即看向了刚刚救了林落的人。
视线转去,他声音有些迟疑:“裴……裴太常?”
此话刚落下,还没听眼前人应答。
林元烨便见一旁的林落身子一颤,步子悄悄向后挪了挪。
那幅度微小,本该是在这喧闹流动中几不可闻的。
但却还是映入了裴云之的眼帘。
话在喉间滚了滚,裴云之终是低了低声线,溢出一字。
“嗯。”
“东郡林氏林元烨见过裴太常。”确认了身份,林元烨轻呼了口气,又忙拱手躬身行了一礼:“多谢裴太常方才对舍妹出手相助。”
没想到真是这个裴长公子救了自己免了自马车上栽下去,虽是对其万般不喜,林落适时还是随着林元烨的话向其微微福身。
以作道谢。
“无妨。”
眼前的人眉眼冷冽,话声也简洁漠淡。
让林元烨有些拿不准此人心绪。
于是想了想,他问:“前些日子圣驾回銮,听闻裴太常是随着一道回建业了,今日怎会在邺水?”
“可是还有公务未办完?”
若是,便该同他们分别了。
“嗯。”裴云之道:“迎秋祭祀的祭文似是落在了邺水,便折回来取。”
话虽是这般说,却还是没有离去之意。
林元烨只好再陪同搭话:“原是如此,裴太常在这七月七还刺促不休,真是勤勉……如今取到祭文,裴太常可是又要连夜离开了?”
“方才进城,还未知祭文遗落在了何处,就算寻到也是明日再行离去。”
再勤于公务,裴云之也不至于日夜不休。
见人确确不着急,又屡次相助了自个儿妹妹。
林元烨即便对其没有好感,但也不可谓不感激。
且思及林落与其的赐婚,乞巧一见许是良机,让二人生些情分出来,往后林落嫁去不至于受冷待。
林元烨便道:“裴太常既是不急着离开邺水,今日相遇也算有缘,不若……”
“裴太常一日万机,如今又还未寻到祭文下落,三哥哥,我们还是不要打扰裴太常处理公务了。”
猝然,林落打断了二人寒暄的对话。
气氛实在有些尴尬。
照理来说都要结亲的二人,又是避雨借宿一夜又是华灯之下扶住跌落之势,该当是有些旖旎氛围的。
但二人之间非但没有,林落还悄悄地移步退到林元烨身后侧,与裴云之隔了很远。
似是在因见未婚夫婿而羞涩。
却又不是。
林氏兄妹二人看不明白,裴云之却门清。
幽深的眼眸如蛇绕着那幕篱之下的隐约小脸。
羞涩?怎么可能。
瞧见这裴氏长公子,林落就气不打一处来。
棒打鸳鸯的坏人!
心中是这般想着,林落便全然忘却了自己方才还在疑惑的事情。
现下只祈着着裴长公子快些走。
……几息过后,裴云之道:“裴某是该去处理公务了,告辞。”
隔着素纱,林落并不太能分辨那裴长公子走了多远。
待林元烨哑然半晌忽然出声问他“小妹,为何我觉着你似乎不太喜欢裴太常”之时,他这才松了口气。
应是没影儿了。
“没有不喜欢,三哥哥,我只是……不好意思。”
口中是这般回林元烨的,几分羞赧含在轻软嗓音中,林落隐匿在幕篱之下的眼却垂了垂。
同时匿住了他往下撇了撇的唇角。
手臂上隔着衣衫被握住的地方像是被烙铁烙过一般,现下还在发烫。
林落也到现在心尖儿还在抽跳。
非是对裴氏庶子那般的心中悸动。
而是恐惧。
先前这裴长公子不知替娶一事对他温言细语好生相待也就罢了,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怀疑了此人。
可如今知晓了,听那庶子说裴长公子也为此事略有不愉了。
今日为何还要如此着急忙慌地失了礼数前来救他扶他?还对他这般和颜悦色?
真是……可怕。
*
裴云之走时,那巨大花车也早就转过了街弯不见了踪影,长街上便也没有那么拥挤了。
而待车夫将无人的马车牵进小巷中,他们所立之处便更为空了。
瞧着热闹都随着花车走了,林青窈掀了幕篱转眼再看没有分毫移步之意的林元烨,蹙眉道:
“三哥哥,既然玉佩已经找回来了,你还拎着这小乞丐是作甚,是不游街看灯了吗?我方才在人群里听着他们说那花车要去西郊的清水河畔呢,趁着水芝未凋,又是放花灯又是看花车,还有烟花,可别误了良时!”
方才被人群挤着走了几步,林青窈不仅没什么大碍,倒还听到了不少身边人的谈辞。
虽然这些花灯烟火的她并不是没在东郡见过,但热闹的日子也非日日都有。
今日饮了点酒,便让她此刻心中几分热络。
“自是要去看。”
林元烨闻声回神,却是没应林青窈要他放走手中小乞丐的话。
而是转首唤来车夫,把手中的小乞丐交给了他。
“你架着马车把这小孩带回去,洗漱一番喂点东西,再请个医师看看,然后关好了等我回来,别让他跑了。”
林元烨手劲儿拽得紧,林落在幕篱下看着那在裴云之在时才消停了一会儿的小乞丐闻言又开始挣扎的样子,像是林元烨把他怎么了一般。
但即便如此不愿,却半晌没听其说话。
是哑巴吗?
林落不知,他只知道,林元烨此举让人将其带回去,定不是要欺负这小乞丐。
怕是看人衣衫褴褛,又见不得了心软了。
上回林青窈的话他还记得。
眼见着车夫听命将小乞丐拽着带走,三人这才能并肩而行。
向着九枝楼去与侍女汇合。
一边走着,将素纱撩起别在幕篱帽檐的林青窈看着四处灯彩眼眸微亮,然而转首又见林元烨仍旧一副沉思的模样,有些不解。
“三哥哥,你这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是作甚,可是因着衣裳被那小乞丐弄脏了想回去?还是在想着明日如何同阿母解释你忽然带了个小乞丐回去?”
二人从前虽是不和,但到底是住在一个屋檐下,林青窈见了不少林元烨接济这般穷苦人儿,倒也不奇怪他会对那小乞丐心生怜悯。
不过怜悯着就把人往府邸里带回还是第一次见。
“不是的。”
只是外袍脏了些许,林元烨倒也不至于抛下二位妹妹独自回府。
而那小乞丐……不过是个小孩而已,阿母也不会对他审问或是不允。
他心思重重,是因另一件事。
随即便听林元烨反问:“窈妹妹,方才你可见着那裴太常了?”
“没有,三哥哥这般问,可是有何不妥?”
裴长公子在时,林青窈并未掀纱去看。
话落,略略顿了顿思索了下林元烨着重在‘见’字上的话,林青窈蹙眉。
又问:“三哥哥头一回见着了裴太常,是觉着其人不如传闻中那般俊美无俦吗?”
裴氏长公子甚少露面于官场外之地,除了他显而易见的能力之外,在传闻中便只有样貌最为出众。
多数说其是仙姿玉貌,但也有人说其是冷面罗刹。
今日见林元烨拧眉如此纠结的模样,不禁想起说裴氏长公子是‘罗刹’之言。
便有点儿怀疑其相貌出众是胡吹之言。
难怪上回避雨,那裴长公子要躲在屏风后面。
是怕她们瞧见了其罗刹面容心生害怕么?
“裴太常的样貌着实俊美,并非是此事不妥。”
不知林青窈怎的会想到此处,林元烨无奈看她一眼,也不卖关子。
“你可还记得议亲时来了东郡的裴二郎?觉他样貌如何?”
“记得。”林青窈应声:“样貌么很好看。”
林青窈并不吝啬夸赞,毕竟其人虽然纨绔,却是真真儿好看。
“你既记得那裴二郎是何样貌,便能知晓裴太常是何样貌了,方才我一见那裴太常……我都险些认错了,这裴太常与裴二郎长得真是好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这话说着,林元烨略略感叹。
若不是瞧着那裴长公子腰间配着腰牌和衣襟上的紫金官纹,怕都是认不出了。
“三哥哥竟是为此事忧思……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他们是亲兄弟,长相相似也属寻常。”
没成想是听到这个答案,林青窈失了兴致,转首去问林落。
“阿姊,你说对吧?”
“……”
“阿姊?”
“嗯?”林落似是方才出了神,如今才恍然回神,幕篱随着他脩然抬首的动作在头顶颤了几颤。
见林落没听他们说话,林青窈不厌其烦地重复了一遍:“方才三哥哥奇怪裴太常和裴二郎长相相似,可他们是手足,容貌十分相似是一件很寻常的事,阿姊,你说对吗?”
“对……”
顺着林青窈的话回了声,林落声音极小。
小到只让人听见了他的认同,却没听见那随着浑身微微发颤而溢出的破碎尾音。
容貌相似是一件很寻常的事。
所以性子迥异的人身上都有同样的淡茶香气也是一件寻常的事吗?
声线也如此相似也是一件寻常的事吗?
对吗?
不对。
一阵冷汗自后背密密麻麻浮起,激得林落自酒意晕乎中一瞬清醒。
脑中细细捋过与那裴氏庶子自东郡初遇起始的种种,连带着补上极有嫌疑的黑衣人这根线。
串连起来,他好似被一张织网缚住。
第49章 不是
*
裴氏长公子今夜落宿在了隔壁这件事是林落听采绿说的。
彼时林落自街上看完花灯回来, 才沐浴完。
听采绿一边儿絮絮抱怨“给了那侍从许多银子,最终只说句今夜长公子住在这儿……谁想知晓裴长公子住在哪儿”,一边抬水出去。
立在窗前, 林落默然不语。
只一双眸看着院中高墙。
隔绝着两个天地。
待要将最后一桶水抬出去时, 采绿见林落对她所言不怎么感趣。
终是停了下来,只问:“女郎累了一天, 现下可要熄灯睡了?”
“嗯, 熄吧。”
闻言动了动身,转向床榻走去, 林落道:“明儿个就要离开了, 你也早些休息,不用守夜。”
“好, 我把水倒了就回房洗漱睡觉。”
说完,采绿将屋中烛灯都熄灭, 而后抬水出门。
侍从的厢房在院落后面,除了去膳房抬水要经过前院外,倒水什么的都在小院后处。
躺在床上静静听着院前采绿进出的动静, 待听是又抬了水回来径直去往院后时。
林落起了身。
摸着黑,他凭着记忆穿上搭在床尾木架上的外衣。
随意系上腰带, 而后出门。
待入小院庭中, 月色倾照, 便不那么黑了。
足以视物的微弱光线下, 林落仰首看着院侧那堵高墙青瓦。
院墙很高,瞧着是难以逾越的。但这对比起林落心中那个如细密织网的猜测来说, 并不能算什么难以跨过的困难。
高墙不过一堵, 只隔绝一方。
但密网缚来却四面八方,心脏都几欲被勒□□息。
林落在想, 如若他的猜测是正确的话。
那么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那个来东郡议亲的从来都不是裴氏庶子,而是裴氏长公子。
那个黑衣人也是裴氏长公子。
所以初见之时他才会被不好色相的那人赶下马车,所以在瑶川山庄时见过他女相模样的那人会说他是女郎,所以那夜潜入林府,那人见他在沐浴,毫不犹豫地进了他的浴桶躲避。
就是仗着来查之人不会检查他的浴桶,而他又是男子,不怕被看。
可……
如若那‘裴氏庶子’真是裴长公子,又为何要那么做呢?
为何要在他面前两幅面孔呢?
为何要对他温言絮语浓情蜜意?
既然知晓了他是男子,为何不向圣上禀报?
为何还要与他……那般亲密呢?
思及此处,林落又觉那不会是裴氏长公子。
是或不是如今一切都只是猜测而已。
林落不敢赌。
今夜那裴氏长公子既然就在隔壁落宿,他想,那他去见一见那裴氏长公子,他就知晓到底是不是了。
他不相信有什么两幅面容一模一样之说。
就算裴氏二子真是生得一模一样,他也相信只需要看一眼。
他看一眼一定能认出来!
这般想着,林落去搬来了放在院子墙脚的木梯。
这木梯是来邺水时就搁置在那儿的,用于搭在合欢树上修建太过的枝条,免于伸到了隔壁院落里去。
此时倒是方便了林落。
只是翻过了高墙,落地却变成了一件难事。
好在连着院落的隔壁也是一个小院,墙边虽然没有树,但屋檐足够。
林落爬了段墙头跳到了屋檐瓦上,再爬到低矮些的院墙上,够着紧挨的树。
他自粗壮的树枝缓缓爬行到树干边,再抱着树干爬下。
许多年没有爬过树了,还有些手生。
但并不妨碍他平稳落地。
院落隔着高墙,另一边也是一个差不多的小院。
相邻的府邸内构造想来大差不差。
于是在自这个无人的小院出来后,林落顺着较为熟悉的后院小径回廊,向着主屋走去。
月悬中天,云总飘来遮月陷入幽夜,好一会儿才又飘走。
便就是在这般忽明忽暗中,林落忽然瞧着漆黑的林子里有一处有亮光。
在遮月时尤为耀眼。
并不觉这个时辰还会有侍从在后园中乱晃,
他向那处走去。
那儿……会是裴氏长公子在那儿吗?
林落不知道,只愈发紧张起来。
若待会见到了那裴长公子的脸,真的是那张熟悉的面容……
垂在袖中的手攥紧,林落想。
真的,他只需要看一眼就知道是或不是。
若是,他……
他要逃婚去云苍山吗?
林落一时有些思绪混乱。
是该逃的,可……
那夜那人说过,裴氏长公子会怜他微弱的。
若真的是一个人,这话岂不是裴氏长公子的承诺?
所以……一定要逃吗?
心里很乱,林落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想不想逃。
但随着越来越靠近,他心里只祈祷着。
不是。
不要是。
那盏灯火是在一片树林中,随着靠近了,林落隔着林木隐约看见有两个人影正在交谈。
一个背对他,一个正对他。
正对那人容貌平凡,衣着也普通。
身形稍矮,与那庶子并不像。
但那背对着他的那人宽肩窄腰,衣着华贵。
像是,又不像是。
在没看清人脸之前,林落不敢贸然下决断。
便在幽暗林中又近了些。
如此靠近,四周又寂静,便听有稍远人声传来。
“多谢裴太常给了机会来邺水一叙,临川人多眼杂,有些事有些话在临川我是真不敢说啊。”
“不过今夜我虽然来了,但并不是愿意告知裴太常此事……当然,都是可以商量的,要将此事告知也不是不行,只是……裴太常能给我什么好处呢?”
“……”
挂在枝梢的一盏灯笼幽暗,不及月色冷清。
更显一抹寒光刺入□□的声音沉闷。
圆形的头颅霎时折断了骨,与身体仅连了点皮肉掉落。
漆黑血柱随着躯体的倒下在空中飙出弧度。
搭在灯笼上,将烛火摇动遮盖,更显夜色幽暗。
又是杀人,又在眼前。
没想到一来就看见这一幕,林落浑身一僵,颤着手向后小退了一步。
明明并未并未发出什么声响。
却不明,那提着剑的人还是像是感觉到了他。
云层遮月时,只见刚杀了人的那道身影转身望来。
面容看不清楚,一双折着剑光的寒眸却熠熠生辉。
很冷,如坠入寒冬冰窖。
还有……杀意。
那是凶兽看到猎物的眼眸,林落十分确定。
纵使确定自己已经藏匿在了黑暗之中,林落却还是下意识想要逃离。
他觉得自己已经被发现了。
只是还没等他转过头,便见那漆黑之下,一把剑向他扔来。
速度之快,足以破开空间,带着雷霆万钧。
才转过身林落便感觉那剑已经到了身前,激得他浑身发麻。
尤其是转眼又见一支箭矢蕴着冷月寒光一点近在眼前时,他几欲窒息。
身侧是剑,眼前是箭。
无处可逃。
一直紧闭的呼吸终是在此刻让他大脑断了弦,“铮”的一声,他眼前陷入了彻底的无尽暗色。
“铮”声是剑断了。
被箭矢击中碎成两节的剑在林间石板小路上滚出“当啷”几声响。
人倒了剑断了,本该是再归于沉寂的夜。
却又有一支箭破空呼啸有了锐响。
是向着枝下人影去的。
箭矢速度远比他掷剑之速要快,那人影在发觉躲避时,也只勉强错开了那直冲面门的势头。
箭尖的三角一尾还是擦过了他的脸颊。
破了皮相,渗出血迹。
微凉的痛感并不算强烈,抬手捂住脸颊,司寇淙向着屋檐上的黑暗一脸不可置信。
“裴云之,你伤我作甚?!”
隐匿的身形在司寇淙出声之时自屋檐掠下,落至地上小小身影前。
没理会司寇淙,裴云之只将手中长弓丢开,而后扶起林落。
略略借着月色检查。
搭脉只有一点紊乱,裴云之虽不会医术,但也略通浅薄一点。
能摸出这是无碍。
应是一时受惊心脉乱流,供促不上晕了过去。
还好,人是侧趴下去的。
手臂垫了头,应无大碍。
只是身上许是有磕碰伤痕。
稍稍敛眸,裴云之随即本欲将人抱起。
但手伸出后动作又顿了顿。
为了挽弓方便,他现下宽袍长袖上绑了护腕,稍有些硬。
怕将人又硌到,裴云之便先将人扶到膝上倚靠,再解护腕。
动作间,司寇淙已然靠近。
对于裴云之的不言不语,他早已习惯。
至于脸颊上的伤口……
他看着地上那人儿,以及裴云之的动作,哼笑一声:“从未见过裴长公子如此呵护一人,便是连我这个兄弟都差点杀了。”
其实对于裴云之伤自己这件事来说,司寇淙不是很在意,因为他们少时在琼州时经常打架。
犹记从前琼州初遇,他瞧着裴云之这厮白面书生文文弱弱的样子不爽,便找茬。
没成想真打起来,裴云之这厮一拳竟将他揍得脸肿了半个月才消。
待他不可置信地去问,裴云之只淡淡说什么“裴某自小习射,劲不算小,不过听闻你五岁便在练兵场……你太弱了”。
这话忒让人牙痒痒了。
自那以后,他总是不服气去寻人打斗,回回都是被揍。
如今大了些这才勉强打个平手。
只是很多年了,裴云之都没再这般伤他。
手中的护腕在司寇淙话间已然全部解下,裴云之还是没回他的话。
将人抱起后,才落下一句。
“这把弓送你了。”
道歉的话他自不可能说,毕竟林落正是因为那把剑而险些丧命,如今虽然无事也晕了过去。
但念及司寇淙也不认识林落,林落的出现他也没有想到。
便送了这把司寇淙一直想从他这里讨去的弓。
眼看着背影就这般走远,司寇淙愣了愣,才看向地上那弓。
想踹一脚,顿了下却又将其拿起吹了吹灰。
再才低声骂骂咧咧:“瞧你那护犊子的样,我又不知道那是你心悦的女郎,鬼鬼祟祟的在这个时候冒出来吓我一跳……算你还识相知道补偿我。”
*
“女郎、女郎?”
采绿熟悉的声音响起在耳边,有些迷蒙地睁开眼,林落隐约只见采绿在床榻边伸着手。
想推,又不敢推。
“……”
随着眼睫睁开,林落没说话,待眼前的景象刚看清,便听采绿焦急又道:“女郎,该起来了,今儿个要离开邺水了。”
思绪恍恍回拢,林落蹙眉。
是了,今日是要离开邺水了。
思索起这件事后他便欲撑起身坐起来。
却不料只是刚用肘贴紧床,便传来一阵痛感。
“嘶……”
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采绿见状忙扶上林落。
待锦被掀开他起身,正欲下床换衣,林落又听采绿声音响起。
“女郎,你身上,这、这怎么还穿了外衣,还这么脏……”
惊讶的声音让林落看向了自己的身上。
只见本是备着今日穿的青白罗裙已然在他身上,其上还都是灰黑的印子十分明显。
这……
看到这身衣服,林落有些发疼的脑子才渐渐又想起了昨夜的事。
他去找裴氏长公子了。
昨夜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一段段回想着。
林落抿紧了唇。
今日醒来还在自个儿屋内床上,他还以为昨夜之事只是因为他执念太重而做了个梦呢。
现下看来不是个梦,他真的去找那裴氏长公子了。
昨夜晕倒前那段记忆还犹在眼前,他好像是因为以为自己要死在那裴氏长公子的剑下而憋着气憋太过晕过去了。
虽不知那掷来的剑为何没有打到他,但好在,他确定了一件事。
枝梢灯下被血迹污染的那张脸,即便看不清面容,看不到与那裴氏庶子相不相似。
可只需要那一双眼,他就确定,那不是裴氏庶子。
这些时的相处,林落早就把那双眼镌刻于心。
不是他。
还好不是他。
想来那裴氏长公子对他掷剑时应该已经看见了他是谁,只是想恐吓他,并非是真的要杀他。
他如今被送回来应也是那裴长公子送的。
只是虽然那裴氏长公子并没有杀他,但林落仍觉其真是……
一个可怕的人呢。
说到底那裴氏长公子还是对替娶一事不满、对他也不满吧。
心中思绪掩下,林落垂了垂眼睫,对着还在奇怪的采绿道:“无事,昨夜有点睡不着,穿了衣服到院子里走了两步,没点灯摔着了,有点摔疼了回来便没宽衣就休息了。”
“女郎你……哎!”
没成想是这个原因,采绿蹙着眉本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没说。
这事儿也怪她。
林落说不守夜她就真不守了,这下好了。
采绿心中所思林落没空在意,只接过采绿又找来的干净衣物后到了屏风后去换。
再出来洗漱,梳发点妆。
第50章 嫁衣
*
来时船上虽是有些意外发生, 但这一趟邺水述职倒也让兄妹三人关系稍稍好了些。
是林元烨与林青窈自认的好。
即便平日里林落仍旧是不去与众人一同用膳,林元烨与林青窈却偶尔会来寻他。
或是饮茶闲谈,或是白日里一起做些天灯, 画上各式丹青, 夜间便去船尾放出。
星星点点,颇为打发时间。
不过除此之外, 林落不会再出船舱。
实在是对来时船上的事儿有阴影了。
而无人打扰时, 林落在船舱内静静思考了几日。
他愈发肯定邺水那夜向他扔剑的人就是裴氏长公子。
也就是说,他所攀附的、亲密的裴氏庶子不是假的。
还好不是假的。
林落轻轻吐出一口气。
要是假的……他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至于那黑衣人……林家失窃之时他与那裴氏庶子不过才见过几面, 倒也不是很肯定那黑衣人身上是否有茶香。
只是隐约记忆中感觉那露出的眉眼有些像。
抱起他时, 紧贴在他赤裸裸肌肤上的粗茧触感也很相似。
虽说天底下并非只有那裴氏庶子一人指腹有茧,但此事与裴氏有关, 未免太巧妙。
且,自前些时听了林元烨说林家失窃一事与裴氏有关后, 他这几日又寻机会问了下林元烨。
才知那夜他如此紧张,并非小打小闹。
因为宅邸内进了不少‘窃贼’,个个都身手不凡, 林家搜寻的侍卫因此死了不少,而外面接应那些‘窃贼’的人也杀了很多侍卫。
生死一事……林落不太爱见这般事, 更不爱听。
不过以此话对比着那夜闯入他房中的黑衣人, 那人并未杀他, 也没在其身上嗅到血腥气, 还替他保密了男儿身一事……
且不论那时裴氏长公子在不在东郡,就算在, 且是亲自前来。
那裴氏长公子瞧见了他男子身份, 却数月隐忍不发并未告知天子,不借此责难于林氏推诿赐婚阳奉阴违……
林落不太相信这是裴氏长公子会做出来的事。
矜贵的, 身居高位的毒蛇,纵使表面再如何让人觉其无害,但这般年纪便能官至太常的人,自然该是满腹算计唯利是图的。
思及,林落倒有点觉得林青窈说的对。
那夜之事,那裴氏庶子也参与其中了。
那黑衣人……应该就是裴氏庶子。
到底那庶子是裴氏子。
对于这个推测结果,林落倒并不意外。
毕竟那黑衣人于他而言非是坏人,且其心善,定未在此事中伤人。
不过外面接应之人一定是裴氏长公子的人。
视人命如草芥。
林落至今也不在意林家到底丢了什么,只愈发因此事觉得攀附裴氏庶子是个极对的决策。
正是因其心善不随意伤人,才会怜他微弱而应替娶一事。
不似那冷酷无情的裴氏长公子。
是那庶子就成,倒也能解释通了那黑衣人为何会独独闯入他的浴桶。
只是思及此事……
林落脸忽白了白。
他忽然想到那日过后再见那庶子,他还对其说什么这身子只给一人看……
再回想起当时那庶子唇角噙着的笑。
是嘲讽吧。
还好那庶子最后还是心软了。
稍稍抹了抹额角冷汗,林落有些尴尬。
转而再细想,又生气起来。
想着那日被那庶子持刀威胁,他就忍不住瘪了嘴。
虽知那时二人心意并未相通,那庶子也没接受他的投身之举。
但,还是要生气的。
那般威胁他,可吓人了。
害他还做了噩梦。
等下回再见,他一定不主动看那庶子了!
不过下回再见,就是好久之后了。
就是……
成婚之时。
*
自临川路过的时候,船停下来了一日。
毕竟上回遇水匪,林宗柏并不相信有水匪这么大胆子敢来劫林氏的船。
平日里林氏船上都是有私兵的,但偏偏这回述职没带。
怎么会这么巧,临川突然冒出了水匪?
此事蹊跷。
上了岸,林宗柏便直奔太守府,去见那还在临川的琼州牧。
林宗柏与李素芸方下了船不久,林元烨和林青窈便来找林落。
说是什么船上待久了不适,常来地上走走踏实些。
且上回到临川事出突然,惊魂不定地没心思,如今又来,不若去城中看看。
对此,林落是不感趣的。
便婉拒了。
二人倒也不勉强。
只是才见那二人身影上了马车向着城中去,林落便下了船。
对此,跟在林落身后的采绿有些不解:“女郎方才不是说要小睡一会儿吗?”
“睡不着,青窈妹妹也没说错,船上摇摇晃晃的总走得不踏实,去岸上走走缓解一下才好。”
如今回东郡的路程还有十来日都要在船上,林落只是不想去城中而已,并不是不想上岸走走。
这般说着,二人下了船。
停靠了大大小小数条船的岸边有许多人,虽不及乞巧节邺水城中那般多需要带上幕篱,但也实在不算少。
一条岸上林落能走动的地方并不大,除了林氏的船所停靠之处外,便是右方艨艟最为空旷。
瞧了瞧艨艟上插的琼州旗帜,又看了看艨艟旁的岸上有几个侍卫守着。
林落忽而心中一动。
旋即抬步便往右方走。
“女郎,往哪儿走作甚?”采绿在侧问。
林落却道:“别跟来,你在此处等我就成。”
对于主子的吩咐自是不能不从,话落,采绿便停了脚步。
只见林落快步走远。
有关于他与那庶子的许多事,林落都没有让采绿知晓。
毕竟这只是他与那庶子两个人之间的事。
所以此时林落也没有让采绿跟上来知晓他要做什么。
琼州……如今就那一人在琼州。
他自是为了那人才去的。
现下距婚期还有一月余,这么久不见,他是真的会有点想呢。
也怕那庶子忘了他。
不能只让他一个人想了,该是要让人也想他的。
心间思索着,林落行至艨艟旁岸上的一个侍卫身后。
一边转至人身前,他一边开口:“这位郎……”
话才开了个头,林落便卡了壳。
看着眼前熟悉的一张脸,他微微睁圆了眼。
话虽未说完,但已经出来的声音与站至身前的人影自是引得了侍卫的注意。
只是在看清眼前人面容之时,他也一惊。
“宁公子?”
陈郸诧异地喊出声。
其实在此碰见一个熟人,有些事倒也好办了。
但坏就坏在,林落今日穿的是罗裙。
一副女郎扮相,林氏的船也就在旁边,他如何能认?
迅速敛下眼中同样的讶色,林落蹙眉:“这位郎君好生眼拙,你瞧我是哪处像男子了?”
听眼前人这般说,陈郸也才发觉这作着女子发式与着罗裙的人是个真真儿的女郎。
他忙是后退一步,拱手:“在下失礼。”
虽是如此说,待他直起腰后,却还是道:“方才将女郎错认为一个相识之人,实在是女郎的样貌与其十足相似,便是连声音也……”
说一个女郎的声音肖似男子本是极为失礼的一件事,陈郸却好似不觉。
林落也有些心虚。
他到底是个男子,即便容貌上扮女郎毫不出错,但声音一事,着实是比寻常女子清亮声线稍低点。
不过好在他音色软,又比男子沉声稍高点,清朗些,便更雌雄莫辨些,倒一时还无人在他女相时怀疑过。
他便一直没有在意自己嗓音的问题。
没想到如今……
“咳,近来有些风寒伤了嗓子,许是让声音哑了些,教郎君认错了。”
眼前这人是唯一见过他两种扮相还都与之说过话的外人,怕被认出,林落便掐了掐嗓子。
刻意扬起掐细的声音十分娇俏,仔细听了听确实不太相同,陈郸便不再疑惑了。
只拱手道:“抱歉,请恕在下冒犯。”
“无妨。”林落稍稍摆手。
本是想寻人帮忙带信的,可对于陈郸,他怕多说多措,便准备离开。
只是转身后脚步却又顿了顿。
视线在周围扫了一圈,林落把周遭侍卫瞧了个全。
怎的好似就陈郸一人随身配了刀剑,还与众人不同。
瞧着……官职是高些。
官职较为高,且还能随琼州牧出行,想来更可能认识那庶子。
这般想着,林落又转首回来,问:“这位郎君可是在琼州牧手下办差?”
“是。”
“唔……不知郎君可认识裴氏二公子?”
“认识。”
果真认识。
林落眯了眯眼,继续道:
“前些时听闻裴氏二公子去了琼州,如今可还在琼州?”
“嗯。”
“我与裴氏二公子有些交情,前些时裴二郎还帮了我个小忙,我还没来得及道谢裴二郎便走了,如今听闻那裴二郎一时半会儿是要待在琼州了……郎君可否帮我传信一封?我想写封信于裴二郎道谢,郎君帮我一回,报酬自也是少不了的。”
林落说着,自袖中拿出一荷包银子递过去。
这是他先前没花完的。
问这话时,林落有些紧张。
他不知这人会不会同意。
毕竟先前只是让其在驿馆传个口信都不愿,还拿剑柄推他。
可……说不准呢?
上回只是恪尽职守,如今只是带个信,属于私事,全看愿不愿意。
若是这人不信他与那庶子有交情,待会他便回船舱拿那庶子给他的玉佩,做证据。
看着陈郸思索着各种被拒的可能性,却不防下一刻只听陈郸利落应声。
“好。”陈郸道:“报酬就不必了,裴二公子的好友我该是以礼相待的。”
此事轻轻松松就达成,而后在林落告知陈郸还未写好信笺之时,陈郸便带着他去了一旁的歇脚茶棚,拿来了纸墨笔砚。
林落想了想,提笔写:偶与郎兄相处,觉其性冷,非良人,更念君好,盼盼茶茶,期与君相许。
话很简短。
毕竟林落不知道该写些什么。
只是向这庶子示好总是没错的!
*
回去的船上,窗明几净,月色投入江水中波光粼粼。
林落本是跪坐开着的轩窗边案几前习字,门扉忽然叩响。
“进。”
“小妹,今日去城中瞧着对耳坠衬你,便买了下来,现下给你送来,顺带来讨口茶喝,可好?”
只是刚让人进来,笑吟吟的话声便随着推门声一道响起。
林落抬眼看去,只见林元烨带着一个穿着侍从服饰的小孩走了进来。
“自是可以,采绿,取茶炉来。”
早就习惯了林元烨常来,林落并不介意,只是瞧着林元烨身后的那个眼生的小侍从,微微挑眉。
“三哥哥,你把他收做随侍了?”
林元烨身后的小侍从正是那日乞巧节带回府的小乞丐。
林落本以为林元烨最多是将人在邺水安置好了就够了,没成想船上这么些日子不见,再见林元烨已是将人带在了身边做侍从。
“嗯,我问过了他,他在邺水无亲无故,便想着不若收了做随侍。”
林元烨点点头,转首看了眼身后的小侍从,又有些无奈:
“前些时没带在身边是因为他着实不通规矩,不过好在聪明,让人教了十几日规矩便能带出来了。”
采绿此时已经将茶炉端上了案几上。
而后再去准备去屋内瓷缸中取干净的水来之时,便见那小孩已经将水打好端来。
着实聪慧。
眼珠不禁在那面黄肌瘦却仍旧能看出几分风采的眉眼上稍稍停顿。
林落笑问:“你如今几岁啦?叫什么?”
“……”小孩并未回话。
“别看他瘦小瞧着只有八九岁,但已是十三岁了,给他取了个名字叫东郭,寓是东处城墙碰见的。”
林元烨替人回答了,有些歉意:
“虽是调教了几日,几分伶俐,但这孩子不爱说话,便是问他身世年岁都足足问了两日,小妹见谅。”
“无妨的。”林落自然不会与小孩置气。
只是听着林元烨这般简单的取名,忍不住笑了笑。
煮茶之时总归是手忙嘴不忙,林落便又细细问了林元烨几句这小孩的来历。
是个无父无母的小乞丐,平日里偷摸东西为生,也不怕挨打。
林元烨自叹看不下去,说着其身世,不免突发奇想又说待回去后亲自教导其识字读书。
听着这些,林落虽是感叹小孩可怜,但也不止感叹此处。
唔……
不得不说,林落觉着林元烨确实心太善了,
原先林落以为林元烨对自己好只是因为林青窈,却不明如果没有林青窈,或许林元烨也会对自个儿好,只是可能没有那么热切。
但还是会好的。
因为林元烨实在太善心了,瞧不得人受苦受难。
太平盛世这般性子为官自是好的,但如今大多权欲熏心,他又为林氏人,明争暗斗不断。
难怪林青窈说其心性当不了官。
此时茶水沸腾,林落便也不再问,只垂眸弄茶。
倒是林元烨又开了口。
“不说他了,对了,今日阿父回来发了好大的火气,小妹你这些时可别出船舱。”
林元烨是好心提醒。
“好。”林落应声,又问:“阿父为何生气?”
此事听着奇怪。
林元烨说:“阿父此行本想去兴师问罪琼州牧,奈何那琼州牧不认还呛了他,说什么剿匪后已经查证水匪的幕后主使是栎王,绝不是裴太常。”
“谁人不知栎王是个草包。且掌水运并与那水匪唯一有勾结的都水使者死了,如今也找不到证据了。”
即便已经知道琼州牧倒向了雍王一派,慎王依旧没有放弃拉拢,让林氏再寻机示好。
毕竟日后谁夺位成功也不一定,且不论是谁登基,琼州水军一时半会也动不了……总归还是与之同心较好。
对于慎王之命,林氏自是应承。
本想着林氏百般示好,琼州牧好歹卖他们一个面子,日后若是慎王夺位,也好教其好过些。
可如今琼州牧这般撕破脸皮力保裴氏,只为向雍王表明诚心,真是……莽夫一个!
对于此事是不是裴氏所为,林落不置可否。
只是听到那个死了的人。
林落敛眸。
那日枝下被杀的那个人就是都水使者吧……
此事应该不是裴氏长公子所为吧。
毕竟是真的在查证此事。
若是他所为,那都水使者也不会说那番话。
*
水迢迢路遥遥,回时比去时行船慢些。
十五日才到东郡。
此时已是临近八月,李素芸在船上见过林落一回,是商讨嫁衣一事。
说是林落回去只需量身,东郡早已找好了顶好的绣娘为其绣嫁衣,陪嫁也不必忧虑,她定会让林落风光大嫁。
要那么风光作甚?
林落垂眸。
却是没多言语,道了谢。
本是等着回东郡就量身备嫁,只是回来之时,林落刚踏进碧桐院,便见屋内被许多小木盒占据。
一个侍女满脸喜气洋洋地说是裴氏自洛阳送了嫁衣过来,让林落穿上看看可有什么地方要改。
彼时林青窈听闻此事后也来了,瞧着那打开的火红金线嫁衣,在一旁道:
“呀,阿姊,你听到没,那送嫁衣的人说是裴太常重午时就寻了各处最好的绣娘到洛阳,专门绣了一个月,裴太常可真是重视你呢。”
“……”
虽然送来的盒子很多,但大多都是配饰。
即便林落不通女工,可他自小见李小娘绣花裁衣服。
就这衣服,足足四十五位绣娘,要绣一个月吗?
林落是不太能懂这个说法的。
不过他没说话,只是将手覆在了那嫁衣上。
这几月仿若云烟轻飘就掠过,一晃就要嫁去洛阳了。
真是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