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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41 章   加更

    “送我回家吧,鱼还没有收拾。”江兰溪把一个个大包小包挎在小臂上,慢吞吞站起来。

    他逛街买的礼物,还有新衣服。

    “回家?回什么家!去会所!”秦羽气得脸都红了。

    “可是……”江兰溪犹豫了下,“今天还没有遛狗,妮妮该等急了。”

    “都什么时候还管狗!”秦羽抢过江兰溪怀里的东西扔进后座,强行把人按进副驾驶。

    心脏涌起一股密密麻麻的痛,兰溪别开视线。

    “走开,别耽误我补觉。”

    “补觉?”陈何良怔了片刻,像是想到什么,下一秒,兰溪两只手被反剪到身后,被很暴力地扳过肩膀摁在墙上。

    “你做什么!”

    兰溪大声喝止他。脸颊紧贴冰凉的瓷砖,怎么也挣扎不开,论力气他哪里比得过高他半个头的男人?

    怒气一瞬间沸腾,“放开我——”

    陈何良哪来的脸,哪来的脸这样对他!无助、难堪

    陷入绝望之际,扣住他的手腕却猛地一松,兰溪趁机挣开他,狼狈地揪住库要待。

    “啪”地一声脆响。

    巴掌甩在陈何良的脸上。

    “混蛋!”兰溪咬着牙,泪湿满面。

    空气一片安静。

    陈何良脸色刷白,只有被扇过的地方格外红,很清晰的五指印。

    漆黑的眼珠一眨不眨,恍若未觉盯着他的后腰。

    兰溪手心发颤,明明巴掌打在陈何良的脸上,他胸口却生生涌起一股剧痛。他已经快要控制不住自己,已经处在崩溃的边缘。

    他们怎么就到了这种地步。

    陈何良舌尖抵了抵肿胀的面颊,视线从他的后腰移上来,眼睛沉沉盯着他。

    黑曜石的眼睛失去了颜色,晦暗、艰涩,没了一丝一毫的光泽。

    他的声音在发抖。

    兰溪第二次才听清楚他说的话,他问的是,“纹身呢。”

    原本腰窝里那个花体字的my best chen,现在已经光滑一片。兰溪淡淡道:

    “洗了。”

    陈何良晃了一下神,眼睛闭上再睁开,心痛一瞬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嘲讽,他发狠道:“对,是该补觉,毕竟方颂泽是个瘸腿的残废,还得你坐在他身上使力气!”

    兰溪呼吸一滞,内脏来回来去地翻搅,痛到几乎无法呼吸,他紧紧握着拳:“他的确身体有残缺,也好过你这种表里不一的”

    他突然平静了下来,生平第一次说这么恶毒的话:“表里不一的禽兽,多看你一眼我都——

    我恶心到想吐。”

    陈何良多么骄傲的人,在哪里不是被捧着,这一辈子都没人敢这么说他,陈何良也不可能容忍别人这样说他。

    话到这个份上,已经宣告两人彻底结束。

    高大的少年面无表情扯了扯嘴角,一点一点转过身,转身向门外走去——

    松开的那口气还未呼出来,下一秒,一阵飓风自耳边呼啸,“砰”地一声爆炸开来!

    兰溪下意识闭紧眼睛,男人的拳头已经砸到墙上。

    瓷砖一寸一寸龟裂,血渗进砖缝,淌出弯弯曲曲的江水支脉,好像手掌心,杂乱纠缠的生命线。

    纱布上全是血,男人只撩起眼锋,漂亮的眼睛被乌云淹没,露出汹涌黑浪滔滔。

    江兰溪心脏狠狠瑟缩了一下,竟不敢看那双狠戾的眼。

    “你以为你算个什么东西?”

    陈何良舔了一口指尖的血,鲜血在他唇边印下一抹红。

    他的声音透出穿过皑皑白雪的寒凉,蚀骨的冰寸寸浸入血肉,一副要与他彻底挥刀割席,此生绝不相见的模样。

    “只要我勾勾手指,就有大把的人来爱我,你有什么了不起?”

    兰溪终于进了家门。

    几天未归,家里的地暖都渗着凉意,他不断深呼吸,喉咙依旧像被塞了棉絮,吐不出,咽不下。

    爱情果然是毒药一样的东西,不可轻易触碰,白首相依的爱情只存在十点档的都市剧里,回归现实生活,竟连好聚好散都太奢侈。

    过了好久,他捡起地上的耳钻小票,叠起来放在口袋,感受胸腔内的一颗心渐渐平静,寂静。

    他和陈何良,本就是两条不会相交的平行线,甚至都不在一个平面,一时错轨只会造成交叉的假象。

    也仅仅是假象。

    正如这段一开始就注定失败的感情。

    那些人也不敢再用力,秦羽使劲挣脱他们,血红的眼睛瞪了陈何良一眼,转身去追兰溪去了。

    路虎在黑夜里狂奔,安静到只有尖锐的风啸。

    是刺骨的北风,刀片一样剜进皮肉。陈何良最爱亲他的脸,说到底是江南的水养人,养出来的皮肤比鸡蛋白还娇嫩。

    可这里终究不是江南,维持不住鸡蛋白一样的肌肤,所有的美好都会逝去,这里是让他心碎的北京。

    霓虹灯一闪而过,红通通的光线越来越模糊,过了几秒,有液体砸到手背的时候,他才后知后觉,原来是哭了。

    第 42 章   第 42 章

    车子停在四合院门口。

    客厅时钟显示已经过了二十四点,一起过去了的,还有无疾而终的感情。

    现在是新的一天。

    餐桌上的绍兴酒,收拾好的松江鱼,做了一半的蛋糕胚中午出门前他还兴致冲冲布置,想着给陈何良一个难忘温馨的生日宴,他们在一起后的第一个生日。

    桌布一抖,菜和酒流了一地,琥珀色液体流到脚边,封存了十八年的香气弥漫开来,带着淡淡的涩,一如爱情的苦。

    “别砸呀,正宗的花雕,好东西!”秦羽一阵可惜,抱起剩下的几瓶酒就往车里搬,嘴里不停念叨舍不得。

    “谁告诉的你是肌肉劳损?你这种症状,更有可能是臂肌筋膜炎。”

    医生指着磁共振成像结果中的一块阴影,推了推眼镜说:“这一块肌肉和临近组织明显分布不均匀,这种情况应该很多年了,起初是慢性的,肌肉着凉时才发作,最近用臂强度过大,肿块也跟着扩大。所以一开始觉得不对劲的时候,为什么不来医院做检查呢?”

    医生责备道:“你们这种音乐家,总是太迷信自己的经验,回去告诉你的治疗师,你的情况比肌肉障碍严重很多,肌肉内层有炎症,必须重新制定康复计划。”

    最近这段时间总是被秦羽拽着喝酒,喝完之后手臂一直不得劲,他以为是酒后麻痹症,还和秦羽笑称怎么不把脑子也一块麻痹了。

    哪曾想昨天洗完热水澡后直接抬不起来了,治疗师教给他的肌肉训练方法失去了作用,热敷冷敷都不行。

    最终决定来医院拍个片子。

    病果然是越看越麻烦。

    这种病,普通人忍一忍吃个止痛药就过去了,实在不行还能去做手术。可是对于音乐家,止疼药只能解一时之痛,手术更是不敢想,拉乐器的手,无论什么手术,都会伤及神经,做过手术的手不可能再像以往灵活。

    那就只能慢慢来。

    团长给他介绍了一位有经验的治疗师,于是他定期去做康复,秦羽也担心他,特意叫了家政阿姨每天做家务。

    这样的生活,倒也平静许多。

    出门的时候不可避免又看了眼隔壁,防盗门依旧紧紧关着,门框上多了可视门铃,正对电梯的出口。

    不知道在防备谁。

    “妮妮比预想中恢复得好,今天已经是第三次放风,她最喜欢卧在大厅看人,不知道是不是在等主人,您要接他回家吗?或者我直接联系送她来医院的那位江先生?”

    接到医生信息的时候,兰溪正在和方松泽在大剧院看话剧,《恋爱的犀牛》,当时相亲那会儿他们约好一起去看的,一趟江南之行后却物是人非。

    最近又在北京返场,方颂泽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两张票,问他去不去看。

    兜兜转转,又回到起点。

    当唱到“你是我冰冷的手套温暖的啤酒”时,兰溪忍不住想,

    这句歌词如果用管乐器吹出来,感染力应该比弦乐器更充沛,可惜他肺活量不够,吹不来洪亮的长笛。

    陈何良是没问题的,陈何良肺活量过了四千,不止吹笛子,就连吹

    唇角笑意僵住,兰溪猛地回神。

    涟漪既起,湖面怎么可能再平静无波。

    他想起来他和陈何良合奏过那么多次,小提琴、吉他、钢琴却没有一次一起走进剧院,欣赏一场视听盛宴。

    除了最开始那一次,陈何良从厨房的垃圾桶捡起票据粘合在一起,问那张票是不是打算给他的。

    一个电话就可以把大师班请到家里的人,足不出户就可以接触到各行业顶尖人物,不会懂得人间烟火有多么可贵。

    回程路上,方颂泽问他话剧观感如何,兰溪仔细回忆今晚看过的内容,才发现自从宠物医生发短信询问他之后,他就开始走神了,于是绞尽脑汁给出一个灵机一闪的评价——“太偏执的爱情伤人伤己。”

    “你脸色不太好,是太冷吗?”方颂泽看了他一眼,把空调暖风开到最大。

    “我不冷。”前面是四环路和三环路的分界线,手指蜷起又松开,车子转弯之前,兰溪说:“方大哥,方不方便从三环路绕一下,我要去宠物医院接一只小狗。”

    车子停在宠物医院门口,兰溪一眼就看见玻璃门处趴在地上睡觉的妮妮。

    人来人往,妮妮就趴在软垫子上一动不动。他悄悄走过去,狗子像是闻到了他的气息,浑身一抖擞,一个猛子扑到他身上,嗷嗷呜呜叫着,两只爪子扒拉他的裤腿。

    “未成年的小狗恢复速度很快,回去之后按时上药,吃得素一些,等脖子上的血痂退掉,就可以拆纱布。”

    医生作出院前的最后叮嘱。

    上车后,小狗钻进副驾驶他的脚底下,仰着脑袋舔他的手掌。

    “我也有一只狗”,方颂泽看了一眼不老实的小秋田犬,微微勾了勾唇说:“它是一只金毛,它从出生起就前爪萎缩,主人在一个雨天里把它扔到垃圾桶边,我捡了回来,后来他恢复得很好,三条腿也能帮我取快递你这只小狗叫什么名字?”

    “它叫”兰溪把“妮妮”两个字吞下去,“它叫静香。”

    方颂泽似乎很喜欢静香,送到小区门口都没有走,跟着他下车,看静香撒欢。

    小秋田犬在笼子里关太久,这会儿雀跃着追一只蚱蜢跑,白纱布围在脖子上,像秃掉一块毛。

    小区并不是每一处都明亮,比如在灌木丛下,是昏暗的,兰溪眉心一蹙,往音乐喷泉方向看了眼,一棵大树挡了光,什么都看不见。

    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监视他

    还没来得及细想,一句响亮的口哨声自那头响起,紧接着,静香跟见到骨头似的,一蹦三跳朝灌木丛方向窜去。

    “喂,不要乱跑!”小狗脖子还受着伤,兰溪生怕树枝叉子刮到伤口,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去。

    方颂泽也跟上来,手杖点在石板路上尤为清晰,安慰他说:“可能看到别的小狗了,你别急”

    说到一半,他话头止住,目视前方,眸子越来越幽深。

    最后一根火柴,终于点燃了,他咬着烟微微垂头,手掌拢着火,烟头一点火星在暗淡的光线里忽明忽暗。

    吐出的白雾立刻被雨水冲得一干二净。

    好像冥冥之中在指引,楼下的人忽然仰起头来,隔着落地窗,两个人视线相撞。

    江兰溪感觉心脏被揪了一下,他后退两步拉紧窗帘。

    牛奶喝完了,翻来覆去几个身后,终于进入了梦乡。

    第 43 章   第 43 章

    “兰溪,那么这件事就拜托你了。”团长握住兰溪的手,欣慰道:“喀什虽然有些远,但是张老师保证来回给你安排头等舱,一切花销不用你操心。”

    张老师是乐团的首席提琴师,乐团的台柱子,经常全国各地到处飞。最近几天降温,他家小孩感染肺炎,每天都要去医院挂吊水。

    喀什那边的演出是三个月前就定下的,一带一路音乐交流会,当地官方非常重视。张老师和那边搞文化宣传的负责人关系不错,对方也不愿意为难他,说找个能力水平差不多的替他来一趟就行。

    “人家体谅咱们,咱们也不能让人家难做,我思来想去觉得你最合适,一来你没成家,没什么牵挂,二来你还年轻,适合多出头。”

    要说水平相当不至于,张老师是业内小有名气的提琴家,他最多算新人,但是没成家没牵挂说走就走是真的。

    刚好趁此机会散散心。

    “我最近有空,麻烦您转告张老师,能去参加这种交流会是我的荣幸。”

    头疼。

    他走到厨房,打开冰箱,拿出一瓶冰啤酒。抿下一口冰冰凉凉,燥热减了些许。

    一直以来直觉告诉他,方颂泽和陈何良之间有旧怨,他还记得方颂泽言辞讥讽,说华人留学圈里谁不知道陈何良大名。

    他早该想到的,跟陈何良裤裆那点事脱不开关系。陈何良就是一阵风,风吹过每一个人,但又不属于任何一个人。他是疯了才会和浪子谈恋爱。

    吱呀一声,客厅传来动静。江兰溪一激灵,防盗门再一次被打开,高大的男人大踏步走进来。

    “你怎么又来了?”兰溪朝门外看去,只有他一个人。

    陈何良咧嘴一笑,“当然要先把他骗走。”

    “狡猾——”

    话音未落,脑袋就被一双大手罩住,被粗鲁地推到墙上,微凉的唇咬住他唇珠。

    江兰溪愣了一下,嘴巴尚未合拢,给了对方攻城略地的余地,呼吸逐渐急促,铁锈味滚过喉咙。

    “陈何良!”意识到陈何良在做什么,江兰溪猛地推开他。

    陈何良退开几步,再抬眼时眉心隆起,咬着牙控诉道:“是不是我不主动找你,你永远也不会找我?”

    唯我独尊的语气,让江兰溪感觉自己才是负心的那一个。

    疯狗。

    江兰溪抹了把嘴角血迹,淡淡道:“你身边不缺人陪,我去找你做什么。”

    陈何良愣了一会儿,慢慢反应过来,磨了磨牙道:

    “那是小竹的表弟,那天刚好在机场附近,来接机的。”

    江兰溪抿抿唇。江知竹的外婆生了三个儿女,底下的表弟表妹他一个也不认识。

    可是,谁让那小孩开了辆兰博基尼。

    “那你呢?”

    陈何良见江兰溪依旧冷脸,气得面容扭曲,“我最近忙得不可开交,每天睡不够三小时,你倒好,背着我把人都领进门了?如果我今晚没有来,你是不是还要跟他睡——”

    “你忙又没告诉我,一连半个月没有信,消息也石沉大海,不是分手是什么?”

    兰溪疲惫地打断他。

    “所以?这就是你背叛我的理由?”陈何良的声调猛地抬高。

    江兰溪想,陈何良大概永远不会明白,向浪子投诚是多么视死如归的举动。

    他一时糊涂搭载上一条永远也不会靠岸的船。而现在,他决意跳海,筋疲力竭终于摸到海岸,却又被海妖引诱,拉扯着他跌落海洋深渊。

    嘴角浮起一抹苦笑,“算了——”

    “没有分手。”陈何良的眉眼一下子软下来,大型犬不再呲牙,而是坐在地上摇起了尾巴。他说,“那晚在你家河对面的桥上,你说亲口说的,永远不会离开我。”

    他说的是住在古镇的那几天。那天傍晚下了雨,他带着陈何良去桥头拐角吃馄饨。

    青石板路湿漉漉的,路灯照在上面折射出昏黄的光。

    杨家阿公骑着电三轮,后面坐着杨家阿婆,风一吹树上的水珠扑簌落下,杨阿婆就撑开汗衫给老伴遮雨。

    他们是镇上的模范夫妻,有政府颁发的牌子。

    “结婚五十周年的老夫妻才有资格申请,要经过社区考核、居民投票才能拿到这个牌子,红底镶金边的,用小钉子钉在门口,我们镇上一共三户。”江兰溪对他说。

    “一块牌子而已”,陈何良不以为意道:“你想要?我去给你做一打纯金的。”

    江兰溪笑着说:“行啊,一块管五十年。”

    “那我去打十块,是不是能管你五百年?”

    “五百年啊……”月亮荡在河里,他悠悠地说:“那我不就永远都离不开你了?”

    不就是随口一句的调侃?

    寂静的夜晚,空旷的客厅,他看见他委屈的眼睛,吊灯下闪着碎光,无端地让人心疼。

    两个人的初恋,到头来换来一句“他缠得紧”,换来一句“谁也比不上小竹”,他自认心胸不够辽阔,他就是小肚鸡肠的人,他忍不了。

    捏住戒指的指骨因为用力过猛泛起青白。

    下一秒,手一扬,戒指划出一条优美的抛物线,溅起了一朵小小的水花,落入河里。

    勉强的爱不叫爱,犹豫的爱也不叫爱,不是唯一的,更不叫爱。

    风吹透大衣,骨头都是凉的。

    江兰溪没有回头,直直地走进冬日冷风里。

    第 44 章   第 44 章

    “我才想起来,这片住宅开发商是陈何良某个舅舅,去年开盘的时候我堂哥出面帮我要的优惠,好像隔壁一直是毛胚房来着……”

    隔壁从下午开始就噪音不停,电器家具搬进搬出,最令人咋舌的是小区里新安了至少上百个灯具,昏暗的灌木丛也要铺上地灯,不知道的还以为要造一个不夜城。

    一切源于一个将要住进来的男人,怕黑的胆小鬼。

    秦羽抓了抓头皮,气恼道:“陈何良到底什么意思?他以前踹开别人是出了名的无情,现在又像个哈巴狗儿一样缠着你,还搬来咱们隔壁哎你别吃了,腰都粗半圈了!”

    兰溪趁他不注意,又咬了一口薯片,脸颊鼓鼓的像偷吃的小仓鼠。

    可是,心里空的那一块,到现在也没有被塞满。

    姆妈明明说过,吃饱了就不会难受的。

    周三下午,康复中心来通知,德国团队已经就位,按照约定时间,兰溪自本周接受第一次治疗。

    到达现场的时候,着实吓了一跳。

    日常训练用的康复室完全变了样,以前是简单物理器械治疗室,现在摆满了大大小小的机器。从原始石器时代一夜之间迈进了信息社会。

    除了日常服务李医生,还有三个穿白大褂的外国人,年纪最大是治疗师,深邃眼窝,络腮胡子,戴一副黑色眼镜。

    “原理是通过中频电流促进血液循环,加快组织修复,但是不能长期依赖,否则会降低肌肉敏感度”,随行翻译展开讲解,“最主要的是对抗阻力运动疗法,我们有最精确的按摩手段”

    理疗师将机器上的护臂固定在兰溪手臂上,将两个电极片对准病患处,机器启动,酥麻的触感几乎原地升天。

    从机器上下来,他终于理解为什么网球运动员前一天手臂还抬不起来,第二天又能挥汗如雨进行下一场比赛。他觉得现在的手臂轻盈到可以拉上一整天柴可夫斯基。

    他忍不住架起手臂做出拉小提琴的姿势,久违的舒畅!

    治疗师对他的身体状况进行一番评估后,得出四个月就能脱胎换骨,焕然新生。

    从两年到四个月,天大的好消息!

    回到家已经傍晚,冬天的白昼格外短,天已经黑透。兰溪在楼下打包一碗馄饨面。

    路过超市脚步一顿,进去买了一大盒三文鱼腩。

    前几天陈何良嫌弃的眼神提醒他,静香有段时间没吃鲜肉了。

    拜陈何良所赐,他们一整个单元都被改造成常亮灯,不管哪一层楼道都灯火通明,这世道,有钱能使磨推鬼。

    推开门,冷不丁遇见讨厌的人,好心情瞬间一扫而空。

    不用说也知道是谁开的门。

    始作俑者就卧在讨厌的人旁边吃肉,刺身和生骨肉小山一样堆在饭盆里,倒显得他这点肉不够看了。

    静香见到主人不悦的眼神,夹着尾巴跳下沙发,灰溜溜远离现场,溜之前还不忘叼一大块金枪鱼,她最爱的美味。

    陈何良像几天前一样,大长腿慵懒地交叠在茶几上,头枕进沙发垫里,好像是睡着了。听见开门声,微微直起身,揉揉惺忪的眼,温声道:“回来了?”

    语气熟稔得好像大半年以前,他们还在一起的时候。

    说完之后陈何良也觉得不对劲,眼底闪过一丝落寞。

    秋田犬已经吃完一块鱼肉,狗窝里半只前爪不停地探出来伸回去,想吃东西又不敢出来。

    江兰溪把晚餐放在餐桌,换下拖鞋,努力平复下情绪:“不妨你去问问你的检察长二舅,或者大法官六姨,私闯民宅算什么罪行?”

    顿了下,他刻意提醒道:“如果是在美国,我现在就可以把你枪毙了。”

    陈何良掩着嘴打了个哈欠,毫不在意道:“罚款二百,我问了,我不至于二百块都付不起。”

    “”

    没有办法交流。

    陈何良摸着肋骨伤口,说话带着浓重的困倦:“医生说胸带最好三天一换,第三天了,你怎么不找我?”

    这人还真够厚脸皮的,兰溪都被气笑了,“我不找你,你就偷偷溜进我家来?你觉得合适吗?”

    “不合适。”陈何良敛起眉眼,低声道:“我不这样的话,你永远都不会想起我。”

    一阵憋闷哽上喉头。

    以前在一起的时候,每次陈何良用这种语气,他就会答应他所有的要求,那时他多心疼陈何良,总觉得对方年纪小,多关爱些是应该的。

    怪不得陈父说陈何良只会装可怜,那时他觉得陈父对儿子太苛刻,现在看来,老子最了解儿子!

    馄饨快凉了,江兰溪懒得跟他说话,自顾自走到餐桌前打开塑料盒。

    凉掉的猪肉馅有点腥,他吃了一口就找了张纸巾吐掉了,索性把肉馅扒拉出来吃馄饨皮。秋田犬凑上来闻了闻,舔了一口也没有吃,扭头叼了一块金枪鱼肉,跳上凳子,把肉放在桌子上,馄饨碗边,眼巴巴地看着他,似乎在给他道歉。

    兰溪指着它鼻子,“你以后不许给别人开门!你要是再犯错误,我就”

    就怎么样呢?

    “就把你扔回江南老家去!”兰溪恶狠狠地威胁。

    静香嗷呜发出嚎叫,摇着尾巴来回蹭他,不知道是不是听懂了。

    陈何良脸色一变,好像终于想起问题的关键,他拳头攥得死紧,每一个字几乎从喉咙里面蹦出来:“那如果我和竹子”

    “——陈何良”,兰溪轻声打断他,筋疲力竭道:“爱不是妥协,更不是勉强。”

    带血的纸巾轻飘飘落在地上,是恋人诀别的挽歌。

    “别再做无用功了。”

    爱不是妥协,更不是勉强。

    爱是心甘情愿,是水到渠成,是无怨尤。

    第 45 章   “你算个什么东西”

    “江先生,您演奏巴赫简直炉火纯青,请问您是否也像巴赫先生一样,是一个理性到极致的人呢?”

    “过奖。我并不认为巴赫是一个理性的人,他只是在作曲时把模进做得不那么明显,且很擅长摸鱼和应付,像是《xxxx》等作品,随手敷衍的偶然之作,却被后世捧成经典,现在的作曲辅助工具可以在这方面做得更好。”

    喀什很美,交流会很成功,只不过手臂稍微抬高点就酸疼,搞得他都不敢“炫技”,只随便拉了几首不怎么费力的曲子。

    明明每天都有做肌肉训练,怎么感觉越来越严重?

    好在一番“大逆不道”之语帮他转移了注意力,就连那位负责文化宣传的官员,张老师的熟人,也对他啧啧称奇。

    “音乐界需要您这样敢于批判和打破常规的人,带着批判的眼光才能创新,欢迎您来我们这里举办小提琴独奏会。”

    最近隔壁安静多了,既没有响起过巴赫,也没有别的动静,兰溪本来担心陈何良三天两头来“催债”,并没有。

    他连遛狗都遇不到陈何良了。

    照这样看来,待孙眉把东西还完,他们就会彻底结束。虽然心里仍坠着块石头,但能感觉到,那块石头的体积越来越小,相信随着时间的流逝,石头早晚会消失。

    这天李医师打电话来,说臂肌炎症报告缺少几张X光片,问他周五方不方便过来拍一下。

    “周五不太方便,可以挪到周日吗?”

    “又去和先生约会?”李医生几乎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说完之后她可能觉得有点冒犯,尴尬着往回找补,“我的意思是,生活有很多乐趣,有时候一个人看一场电影,或者喝一壶茶,可能会更快乐。”

    自从李医生某次见到方颂泽去康复中心接他后,对他的感情生活就上了心。可能八卦就是中年人士的养分吧。

    兰溪笑着回:“不是约会,我约了宠物医生给静香做复查,医生说要打一针免疫加强针,可能会有副作用,观察一天更放心。”

    静香的脖子好差不多了,颈部一块毛却永远秃了,诊断结果是局部毛囊坏死,再也长不出新的毛。毕竟是被烈性军犬咬伤的,医生怕有后遗症,建议做个复查。

    晚上睡觉前手机响了,江兰溪拿起来一看,陌生号码来了回复,只有一张照片。

    住在四合院的时候,中秋节那天的合影。他正在厨房做冰皮月饼,陈何良心血来潮往他脸上抹了一把面,搂着他的脖子亲了一口,恰好静香从后面跳进镜头,探出粉嫩的小舌头。

    那时的静香还没有人的小腿肚高,脖子上的毛发是水亮亮的橘色,像极了五点钟灿烂的朝霞。

    心口莫名堵得慌,动了动手指,拉进黑名单。

    周五兰溪带上小狗出门,走到楼下,一辆宝马7系停在单元楼门口,车窗上搭着半截骨节分明的手肘,朝他摁了下喇叭。

    这辆车兰溪闭上眼都认识。他和陈何良没分手时,他每天就开这辆车。

    大少爷放着上亿跑车不开,开始走平民路线了?

    小狗闻到熟悉的味道,嗷嗷呜呜地叫,尾巴摇得飞起,似乎准备挣脱绳索扑过去。兰溪牵住狗绳不让它动。

    陈何良手里把玩着银色的火柴盒,火柴燃起,幽蓝的光映出眼尾的桃花痣。语气一贯地漫不经心:“去哪?送你一程。”

    兰溪拉着狗绕开车子站远了些,一个眼神没给过来。“不麻烦了,有人接。”

    吃早饭那会儿方颂泽打来电话,说接上他一起去宠物医院,复查结束带静香去香山脚下的别墅看看,和三条腿的金毛提前沟通一下感情。

    江兰溪今天穿的是浅灰色大衣,里面是月牙白高领毛衣,将将遮住喉结,看得出精心搭配过。他的背很直,高挑的衣架子,风吹过去若有似无的桂花香。

    陈何良盯着他看了半晌,从扶手箱摸出手机打了个电话,兰溪隐约听见他说“就现在”之类的字样。

    挂断电话后,陈何良一脚油门停到他跟前,神色散漫道:“别等了,方颂泽没空,他的客户找他沟通珠宝选材。”

    江兰溪觉得他在扯淡,牵着狗又离他更远了些。然而不到十分钟,方颂泽打来电话,说客户临时有事找,很抱歉不能去接他。

    陈何良磕了磕指间的烟,撩起眼皮看过来,语气狂妄:“顾客就是上帝,他去见上帝了。你,归我。”

    兰溪怒目而视。

    陈何良若无其事地放下后车窗,挑起眉道:“妮妮钻过那么多项圈,今天就给你验收一下成果。”

    话音刚落,口哨声响起,小狗打了个激灵,一个猛子蹿出去,嗖地一声跳进车窗,江兰溪还没来得及扯狗绳,小狗已经趴在了后座上,一脸憨厚地朝兰溪吐舌头。

    陈何良朝他扬了扬下巴,戏谑道:“走吧,音乐家。”

    江兰溪黑着脸上了副驾驶。

    进医院的时候,静香一个激灵叫出声,不停地挣扎,对大玻璃门充满了抗拒。

    她很害怕医院,跟那次被咬了脖子脱不开关系。兰溪只好温声安抚她,不停地说静香乖。

    陈何良垂眸看过去,看到江兰溪的侧脸掩在日光中,耳根处碎发被风吹得有点乱,好像在等谁整理一下似的。他克制地蜷了蜷手指。

    他已经好久好久,没见到江兰溪轻声细语的模样了。

    静香渐渐放松下来,亦步亦趋蹭着兰溪的大腿进了医院。

    兰溪做了预约,很快有宠物医生接应,带静香去了二楼检查室。

    兰溪终于进了家门。

    几天未归,家里的地暖都渗着凉意,他不断深呼吸,喉咙依旧像被塞了棉絮,吐不出,咽不下。

    爱情果然是毒药一样的东西,不可轻易触碰,白首相依的爱情只存在十点档的都市剧里,回归现实生活,竟连好聚好散都太奢侈。

    过了好久,他捡起地上的耳钻小票,叠起来放在口袋,感受胸腔内的一颗心渐渐平静,寂静。

    他和陈何良,本就是两条不会相交的平行线,甚至都不在一个平面,一时错轨只会造成交叉的假象。

    也仅仅是假象。

    正如这段一开始就注定失败的感情。

    第 46 章   真正的真相

    新疆之行结束,兰溪回到乐团报道。

    和陈何良分手一事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特别是团长那种势利眼的性子,鼻子简直像沾了雷达,十米之内探测权贵。

    以前和陈何良在一起时,团长恨不能把他捧成乐团的顶梁柱,至于现在他想象不出团长会怎么对待他。

    出乎意料的是,团长并没有对他怠慢分毫,反而掏出一张音乐家协会报名表。

    “今年乐团有两个名额,你各方面都不错,申请下试试。”

    说是试试,应该就大差不差了。乐团总监是音协的常务委员,递上去的名额基本板上钉钉。

    散场后,蒋乐来到后台。他身材高大,混血的脸蛋精致甜美,既有欧洲人的粗犷立体,又不失东方人的温柔细腻,走到哪里都十分吸睛。

    难得有人来后台找兰溪,后台同事以为蒋乐就是送东西的“金主”,吃人家嘴短,自觉给他们留出空间,偶尔一两过经过时,还挤挤眼睛跟他们道谢。

    “你们乐团的人好热情啊。”蒋乐一脸茫然发出感慨。

    果然是血缘相承吗?这个人,比他表哥的脸皮还厚。

    兰溪朝门外的喷泉雕塑走去,蒋乐跟在他后面走出来,东张西望地抱怨外面好冷,有什么事不能在屋里说。

    兰溪低头去拉羽绒服的拉锁,凸起的指骨捻住锁头,抻着衣服尾端往上提,抽绳在腰腹位置自然收紧,露出一小截流畅的腰肢。

    风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掀开他的眉眼,露出平整的额头,整个人呈现出近乎圣洁的冷白。

    又纯又欲,无外乎此。

    蒋乐的呼吸乱了,他咽了咽口水,说:“喂,那种小提琴,你还拉吗,我也会小提琴,不比我表哥拉得差。”

    蒋乐说的是他和陈何良合奏的G小调进行曲,剪辑进口申吟声的那种。陈何良一番折腾,蒋乐再傻也知道那个光盘是他和陈何良的作品。

    后果就是,几乎每场演出,有他在的场次,蒋乐就会自费购买Vip专区票,然后靠在座椅上摇头晃脑的,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黄色废料。

    兰溪微微笑了一下,那笑容给圣洁的冷白平添一抹温度,晃得人移不开眼。

    蒋乐舔了舔唇,声音有些哑,“那先喝酒吧得助兴才行,去表哥不知道的地方,我不发朋友圈了。”

    兰溪正要开口,熟悉的旷野藿香悄然而至,夹杂着浓烈的烟草气息,有人搂住他的腰往外一拽,高大的身影似一堵墙压上来。

    来人磨着牙恨恨道:“你是故意气我的吧?”

    终于把人引出来了。

    他早就猜到,陈何良每次卡着中场休息时间送东西,不可能不在演出现场。

    现在的陈何良和以前大不相同,不知道受了什么高人指点,整个人“精明”好多。以前是做一分说三分的性子,现在做十分一分也不说,想抓都没有机会,滑溜得像个泥鳅。

    兰溪一把推开他,“你跟我过来,有话跟你说。”

    说完就朝不远处的人工湖走去。

    身后传来蒋乐气急败坏的咒骂声,“你们行!真行!两个人合起伙涮我,你们真行!”

    湖面结一层厚厚的冰,边沿被围起来做成冰场,路灯洒在冰面上,冰刀痕迹纵横交错像经年累积的伤疤。

    陈何良声线绷得很紧,“我说过我表弟不是什么好东西。”

    冰面很结实,一脚踩上去,橡胶鞋底与冰面接触发出轻微的吱吱声。江南不会结这么厚的冰,更不要提在冰上踩着玩。

    他眼底露出一点疲惫,“多少钱,我转给你。”

    陈何良一怔,“我不要。”

    演播厅的观众陆陆续续都走光,马路对面的停车场空空荡荡,只有车辆驶过的声音提示这里曾有一场音乐盛会。

    “最近几次的餐点,五十万够了吧。”兰溪拿出手机给他转账,幸好刚才给孙眉转钱时留了一些。饶是如此,五十万对他来说也算一笔天价开销,真心疼啊。

    陈何良一把夺过他的手机,坚决推辞,“你就当我是给乐团的赞助好了,反正你们团长是我师兄。”

    扯不清的烂账,怎么说都有理。

    “那理疗呢,理疗的费用我找德国医生估个价”

    当初说是跨界研究,免费医疗,他接受起来毫无压力。现在看来,不只是钱的问题,陈何良还搭进去了人情,但是至少先把钱还清

    “——就不能给个机会吗?”萧萧寒风下,陈何良低下脖颈看他,说出的话比冷风料峭。

    这个男人很少有打直球的时候,更多的是委婉的,说一些似是而非的暧昧话让你去脑补,等你脑补出他对你情深似海的模样,他又哈哈大笑说那些全都是你的幻想。

    如今情场浪子直言不讳,毫不掩饰表达偏爱。

    “我想重新再追你一遍。”他神色认真,坦坦荡荡,有一种少年人的天真蛮勇在里面。

    “是我在缠着你,死缠烂打不肯放手。”

    小狗脖子上缠着厚厚的白纱布,隐隐有红色血迹,几乎是趴在尿垫上。见到他的那一刻,灰扑扑的眸子一下子恢复了神采,嗷呜一声从垫子上站起来,对着他一个劲儿地摇尾巴,扑腾闹着要扑出笼子。

    “差一点就咬到动脉,我们动员很多狗主人来献血,要不然他就死定了。”

    宠物医生详详细细给他讲解小狗的病例,最后问道:“您是它主人吗?前几天送它来的那位江先生扔下一大笔钱就再没来看过,说救不活也没关系,挖个坑埋了就行……”

    兰溪捂着嘴哭了。

    他找了个凳子坐在笼子旁,握住小秋田犬爪子,握了很久很久,直到宠物医院下班。

    北方的晚上真的好冷,眼泪黏在脸上冻成冰棱,他攥着手机,哆嗦着手,一个字一个字给方颂泽敲出一条短信。

    “方大哥,我考虑清楚了,如果你需要联姻伙伴,我愿意配合你。”

    第 47 章   第 47 章

    “谁告诉的你是肌肉劳损?你这种症状,更有可能是臂肌筋膜炎。”

    医生指着磁共振成像结果中的一块阴影,推了推眼镜说:“这一块肌肉和临近组织明显分布不均匀,这种情况应该很多年了,起初是慢性的,肌肉着凉时才发作,最近用臂强度过大,肿块也跟着扩大。所以一开始觉得不对劲的时候,为什么不来医院做检查呢?”

    医生责备道:“你们这种音乐家,总是太迷信自己的经验,回去告诉你的治疗师,你的情况比肌肉障碍严重很多,肌肉内层有炎症,必须重新制定康复计划。”

    最近这段时间总是被秦羽拽着喝酒,喝完之后手臂一直不得劲,他以为是酒后麻痹症,还和秦羽笑称怎么不把脑子也一块麻痹了。

    哪曾想昨天洗完热水澡后直接抬不起来了,治疗师教给他的肌肉训练方法失去了作用,热敷冷敷都不行。

    最终决定来医院拍个片子。

    陈何良眼底露出一丝挣扎,似在评估他会不会就此逃走,像电影慢动作一样慢慢松开他的手,视线紧紧锁定他。

    饮水机就有温水,从四十度到一百度不等,兰溪接了一杯六十度的水递过去,想了想,说:“其实你一开始说想喝温水,我也会给你倒。”

    陈何良的嘴角抽动了一下,慢慢抬起手,接过那一杯温水小口啜着。

    被纱布勒紧的胸腔微微起伏,他低声道:“我还想喝鱼汤,你也给我做吗?”

    陈何良眼眶凹陷下去,眼底一圈乌青,让兰溪平白想起下雨天被淋湿的静香,湿漉漉的毛贴在皮上,脏兮兮的,想靠近主人又怕遭嫌弃。

    江兰溪眼皮颤了一下,“那个有点麻烦。”

    “那算了。”本就凹陷的眼窝更加黯淡。

    竟然没有步步紧逼。

    也有可能陈何良在以退为进,毕竟这是陈何良最擅长的领域,随手拈来的表情就可以让你心软,等你上了他的当,他又一脸狡黠地看你笑话。

    喉结滚了滚,终究什么也没说。

    陈何良勉强笑了一下,再开口时声音涩得厉害,“你给方颂泽做鱼汤吗?”

    不待他回答,又黯然伤神道:“你不止给方颂泽做鱼汤,你还替方颂泽照顾他姘头,我看到了,方颂泽和那疯子在病房里喝鱼汤,喝了一半就倒进垃圾桶。你把那些汤给我喝就好了,我一滴都舍不得浪费掉。”

    老天爷,医院里喝鱼汤的多了去,总不能哪碗都是他做的吧?陈何良的想象力也真够可以。拳头攥紧又松开,他竟想看看这个男人的“自虐”思维究竟能发散到什么地步。

    “你真狠心,你真狠”陈何良眼底一片血红,“在你之前,从来没有人敢这么对我”

    话音未落,陈何良剧烈地咳起来,剧烈到像要把肺咳出来,他紧紧掐住喉咙,蜷成一团。

    兰溪快步走到床前,托起他的脑袋让他抿下一口温水,手指顺着他的气管来揉搓。

    咳嗽声渐渐消停下来,陈何良忽然伸出双臂环住他的腰,紧紧抱着他。

    兰溪身子一僵,又怕扯到陈何良的伤口,一时不敢动弹。

    陈何良的声音更加喑哑,灼热的气息吐在他皮肤上,“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会做鱼汤,我妈妈做的比你好喝多了,你爱做不做,谁稀罕。”

    话虽这样说,缠在他腰上的手却越扣越紧,力度之大似乎要把他嵌进身体。

    兰溪被他扣得肌肉发麻,忍痛道:“他们的鱼汤不是我做的。”

    陈何良似乎听不到他说的话,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还真是他叫他来的。

    他竟不敢再听下去,正要挂电话,小表弟惊呼道:“他又下来了!怎么没留下来照顾你?他脸色很不好,你们是不是吵架了,呜呜陈表哥你好惨,你玩不过他”

    “住嘴。”

    “啊嗝说说他都不行吗”

    陈何良看了一眼外面的天,一会儿阴一会儿晴的,零零星星有雪粒子落下来。

    下雪了,他们约好初雪一起去泡温泉的。

    握住电话的手一紧,陈何良说:“他手臂疼,开不了车,你送他回去。”

    今年的初雪来的格外晚,晚上还是零星小雪,早上起来就已经雪压枝头,至少一个指头那么厚。

    冰天雪地不适合出门。昨天手臂疼得厉害,兰溪放心不下,顶着寒风去康复中心去找医生。

    德国医生很较真,拿着纸笔仔仔细细盘问他什么原因导致的突发胀痛。

    感情不顺,见到前任情绪激动。

    你不像会激动的人。

    激动并不一定表现在脸上,但会反映在身体上,比如胃酸胃胀,胸口发堵,比如手臂发疼。

    第几次了。

    第二次。

    发病在什么场合?

    一次是他受伤,我给他换药,固定带怎么也包扎不好,心里憋得难受,还有一次是分别之际,想给他一个拥抱作为告别,手臂始终无法抬上去。

    德国医生思忖良久,建议道:接下来治疗你们最好不要见面。

    不会再见了,也没有再见的必要。

    江兰溪脚步一顿,分手时所有的东西他都还给了陈何良,差点忘了他妈妈还收过陈何良的珠宝。

    这事有点难办,在孙眉那里,到手的东西要回来比登天还难。

    以前有个富豪跟孙眉要送出去的礼物,孙眉坚决不还,那富豪也不让步,新女友都找到家来了,最后孙眉当着人家的面把爱马仕包剪成碎片,钻石扔进马桶冲掉。

    自那以后孙眉一战成名,家底一般的富商都不敢再追求她。

    更何况是全球独一无二意大利王后的桂冠。

    他回头:“那顶王冠,我会尽快,还给你。”

    “不止王冠”,陈何良舌尖抵了下脸颊,微微停顿,一字一句足以致命:“你不妨去问问你妈妈,总共收过我多少东西。”

    第 48 章   第 48 章

    “你说珠宝呀,不只有珠宝,还有古董花瓶,有几件我已经拿去和别的太太做交换了不换不行呀,不换进不去人家的圈子嘛!”电话那头的孙眉像在咬甘蔗,咔嚓咔嚓的,电话声呲呲啦啦。

    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是这个走向。好像临到山脚下,才发现要爬的不是一个小山坡,而是巍峨的珠穆朗玛峰。

    “你手头还有多少件,全部存到银行去,那些换出去的,找个理由要回来。” 陈何良神色一黯,在茶几一堆东西里扒拉出来一个食盒,木雕花纹的,很精致。陈何良打开放到餐桌上,一阵肉香扑过来,轻声说:“好几天饭点不见做饭阿姨来,我一猜就没人给你做饭。”

    对,陈何良家门口安了可视门铃,门铃摄像头正对他家门,谁来都瞒不过他眼睛。

    陈何良拉开兰溪对面的椅子坐下,食盒往兰溪方向推了推,好像在等着兰溪夸他似的,“蟹粉小笼,我找米其林师傅现学的,你看看有没有家乡味。”

    木质食盒里,蟹粉小笼被捏得七歪八扭,胜在皮薄透亮,面皮里隐约可见汤汁流动,能看出晶莹的皮肉冻和橘色的蟹粉团。

    做这种东西稍不注意就存不住汤汁,做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我试了好几次才成功,你吃一口好不好。”陈何良眼巴巴看他。

    这算什么?扇一个巴掌给一个甜枣?

    他突然想起,他为陈何良试验三十多种鱼汤的改进做法,陈何良却没有为他亲手做过一次饭。

    除了确定关系前的那一碗凉拌菜。

    一碗凉拌菜,他竟然就心满意足了。

    兰溪低头继续扒拉他的馄饨皮,至少青菜很可口。他头也没抬,冷声道:“别再做这种没有意义的事了。”

    “你试试,肯定比馄饨好吃。”陈何良自顾自捏起一只小笼包,放在嘴边吹了吹,然后送到他嘴边,很认真地说:“赏个脸好不好,做了好几锅才成功的。”

    没来由一阵烦躁,兰溪挥开挡在自己嘴边的手,“我说了我不吃——”

    下一秒,巴掌大的小笼包从陈何良手中脱手,滚了两个圈滚到桌子底下,几滴汤汁溅在陈何良浅灰色羊毛衫上。

    兰溪愣了一下,抬眸看见陈何良灰扑扑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上的小笼包,蟹黄裹着肉丸,看上去很香,静香鼻尖耸了一下,钻进桌子底下舔掉了。

    陈何良蜷了蜷手指,露出一个惨淡的笑,“你一定不喜欢吃包子,以前也没见过你吃包子,是我不好,我不该做这个,我应该给你做蟹黄面。”

    兰溪这才看到大少爷的姆指上包裹着一只木色创可贴,卷起一点毛边带着血迹,暗红褐色,应该是刚破不久。

    陈何良之前对海鲜一点不碰的,因为对他妈妈“折磨”过的鱼虾有阴影,害怕那些活生生的东西在他面前扭曲变形。

    江兰溪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格外关注这个小伤口。也许是切馅切到的,也许是剥蟹被扎的,又或者别的什么。

    陈何良注意到他在看,把手指头藏到身后,勉强笑了下:“不疼的,过两天就好了。”

    又开始装可怜了。

    都是假的,全是假的,兰溪这样说服自己。这种人最能知道怎么勾起你的同情心。

    他自认不是意志坚定的人,所以更需要钢铁盔甲来武装自己。当前最紧要的是不能再让陈何良在这间屋子待下去。

    江兰溪径直走到沙发,从陈何良带来的一堆东西里翻找出一只未拆封的胸带,三两下拆开包装袋,又走回餐桌旁,冷着脸对他说:“衣服脱了,我给你换。”

    陈何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两只手抓住毛衣下摆往上一抻,旧胸带被解开,淤血累积的地方竟一点没见好,上一次是青紫色,这回已经变成青黑色。

    自己的身体自己不爱惜,糟践完又来他这里卖惨,以为他这里是垃圾收容所吗。

    像上次一样,江兰溪三两下倒了把药油,把新的胸带给他扣在肩上固定好,衣服扔回他怀里,下了逐客令:“好了,你走吧。”

    陈何良又开始发起怔来,“你以前不这样的……你以前对我那么好,我半夜醒了你会给我熬安神汤,煮鱼时会把鱼刺挑干净,你说七符爹不疼娘不爱,你会用一辈子来爱我,我手指头破了一个口,你都会含进嘴里帮我把血珠子抿干净

    要是在以前,我受这么重的伤,你肯定心疼坏了”

    “你也知道那是以前。”他不耐烦地打断他。

    如果陈何良一定要提起那千疮百孔的曾经,事实证明他傻得可怜,一腔真心捧出去,却被人糟蹋得一塌糊涂。

    陈何良声音发颤,“我们明明有很多共同语言,那时候一起拉琴,我们配合得多默契,现在呢,连朋友做不成了吗?”

    馄饨再也吃不下去,兰溪抽了张纸巾擦手,平静的声线没有一丝波澜:“我以为你很明白,你当初舍不得接受江知竹,就应该知道分手后做不成朋友的道理。”

    陈何良晃了下神,忽然抬手捂住脸,神色哀伤,“别提他,求你了”

    游历人间的浪子被多年前的子弹正中眉心,再多的言语都苍白。

    江兰溪冷冷地看着他,任指甲一点一点抠进掌心。

    作出一副懊悔的样子又是给谁看?

    和这个人在一个屋檐下多待一秒钟都对不起自己,兰溪站起身走到门口,防盗门一拉,寒声道:“出去。”

    “你别跟你妈开玩笑”,孙眉说:“送出去的东西哪有要回来的道理。”

    “我跟他分手了,东西当然要还回去!”兰溪有点生气,“我们还要和方家联姻,不能给人落下话柄。”

    第 49 章   第 49 章

    陈何良一天到晚冰水不离身,那时他特意买回来个制冰机,白天走之前制好冰,晚上陈何良回来就给他倒一杯加了冰的伏特加。

    陈何良会把伏特加渡到他嘴里,冰块磕到牙齿,牙龈就会酸疼江兰溪摇摇脑袋,收起无边无际的幻想,端着咖啡往回走,不经意瞥到窗边——

    栗色卷发的混血男孩和陈何良肩并肩坐在沙发上,陈何良低头在看手机,那男孩直接拿起陈何良面前的冰美式,嘴巴贴上去,仰脖喝了一大口,然后捧到陈何良嘴边,陈何良就着他的手,也跟着喝了一口,薄唇印在男孩刚刚喝过的位置。

    好像这才是陈何良的本来面目,和年纪相当的或更小的在一起,显得更像个大男人,而不是和他在一块整天装弟弟。

    这样也好。他塞给他一支录音笔,说:“你回去听听看。”

    江兰溪握着这支录音笔,从金融街走到长安街,走得脚后跟都麻了,他抱着膝盖蹲坐在天安门城楼下。

    长安街一眼望不到头,盛大的街灯照亮每一处街角,广场上汇集五湖八方的朝圣者,这座城市永远繁华,万丈红尘滚滚去,形单影只的只有他一个。

    “我听说竹子他哥来北京为联姻来的,他想给他妈一个名分,就必须用自己做交换,要不然他妈那种人尽可夫的女人怎么可能进得了江家门?”

    “竹子就惨喽,以后真成江家二少了,出去多丢人哪!”

    “听说竹子他哥挺高冷,一个破拉弦的真把自己当回事。实在不行七符委屈一下呗,回头传出去他做过你陈大少爷的小情儿,哪户有头有脸的人家会要他?他妈想做阔太太纯属做梦。”

    “嘿,高冷算什么,早晚被七符调教得服服帖帖!”

    然后是陈何良漫不经心的声音,“可以啊。”

    呲呲啦啦一声响,音频在这里断掉了。

    真难为陈何良了,出卖身体和他逢场作戏,大费周章破坏他联姻,仅仅为了江知竹不被人称呼“江二”。

    现在想来,亮马河畔的“今夕何夕,见此良人”是假的,国宴大厨那一桌苏州菜是假的,妙峰金顶数流星是假的,两人合奏过的光盘是假的,日日夜夜相拥而眠更是假的!

    一切一切他以为浪漫的桥段,都是陈何良的“调教”罢了!

    还有那次交往过后因为孙眉而发生的争吵,也不过是因为方颂泽再一次出现,联姻计划破坏得不彻底,陈何良才再一次,再一次上门来找他。

    如此一来,陈何良一开始对孙眉莫须有的敌意也就有了缘由!陈何良不准他和方颂泽接触也就有了解释!

    毁了他还不够,还要毁掉孙眉的夙愿

    钝刀剖开胸膛,一刀一刀在心脏里搅。

    无非想过得体面些,就活该像蚂蚁一样被人碾死在脚底下吗?

    “哥,分手就要彻底,七符不可能为了你和我绝交,别再做不切实际的梦,别再让江家丢脸。”

    江知竹第一次叫他哥,竟然是在这样的场合下。

    临行之前,江知竹递过来一张名片,东三环的一家宠物医院。

    “那只秋田犬,不知死活挑衅妞妞,被妞妞咬断了脖子,如果你不想让这只小狗死掉,就去把它接走,走得远远的,永远不要让它出现在妞妞面前。”

    刹那间有道闪电劈入脑海,兰溪猛地站起来,一路飞奔进地铁站。

    他早该想到的!

    陈何良不喜欢小秋田犬,连住进秦羽的隔壁房子都不带小秋田犬来。

    小秋田犬从岛国来到他们身边,陈何良几乎没怎么抱过小狗。不止如此,还总拿小狗和那只大型德牧犬对比,说小狗被他养废了。

    所以陈何良执着于让小狗去钻项圈,不过是在妮妮身上寻找大型德牧犬的影子!

    所以陈何良“玩”他的起因,不过是为给江知竹出一口气!

    一切都是为了江知竹!

    他就这样迷失在陈何良营造的虚幻陷阱里,还美滋滋以为自己够独特足以让浪子改头换面回头是岸!

    怪不得那些人会笑话他,是他递给陈何良一把匕首,陈何良用那把匕首把他的真心剜出来,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给所有瞧不起他的人来了场现场直播——

    看啊,这个人,我已经调教得服服帖帖了。

    一个小时的车程,终于到达了宠物医院。医生带他去了二楼住院部,他一眼就看到了白色的大型狗笼子里,输吊瓶的小秋田犬。

    小狗脖子上缠着厚厚的白纱布,隐隐有红色血迹,几乎是趴在尿垫上。见到他的那一刻,灰扑扑的眸子一下子恢复了神采,嗷呜一声从垫子上站起来,对着他一个劲儿地摇尾巴,扑腾闹着要扑出笼子。

    “差一点就咬到动脉,我们动员很多狗主人来献血,要不然他就死定了。”

    宠物医生详详细细给他讲解小狗的病例,最后问道:“您是它主人吗?前几天送它来的那位江先生扔下一大笔钱就再没来看过,说救不活也没关系,挖个坑埋了就行……”

    兰溪捂着嘴哭了。

    他找了个凳子坐在笼子旁,握住小秋田犬爪子,握了很久很久,直到宠物医院下班。

    北方的晚上真的好冷,眼泪黏在脸上冻成冰棱,他攥着手机,哆嗦着手,一个字一个字给方颂泽敲出一条短信。

    “方大哥,我考虑清楚了,如果你需要联姻伙伴,我愿意配合你。”

    兰溪垂下眼,端着托盘坐到靠墙处和方颂泽的对面。

    他和陈何良,终于回到了各自的轨道上。

    第 50 章   第 50 章

    今天周末,人不少,最常见的是穿骑马服戴小头盔的孩子们,等着上马术课程。

    方颂泽的手杖就靠墙放着,时不时被来往小孩碰到。有个熊孩子趁他们不注意,抄起手杖当作武器和同伴对打起来。

    以至于方颂泽起身去拿搅拌棒的时候,摸不到手杖,一个趔趄差点跌倒。

    他的手紧紧抠住桌沿,两条腿在桌子底下呈现不自然的弯曲,面色窘得通红。

    兰溪忙过去扶他坐稳。

    方颂泽右腿有伤,平时重心都放在左腿上,偏偏今天左腿被高尔夫球撞击,竟有些失力。平时多么温柔绅士的人,难得有这样窘迫的时候。

    宠物医院宽敞又明亮,来来回回的猫猫狗狗,时不时一两只松鼠兔子,热闹得很。不多时,陈何良带回两杯咖啡,坐到他身边。

    两个人的裤缝贴在一起,兰溪抿抿唇,往旁边挪了一点。

    陈何良定定地看着他,眼底浮现一抹落寞,“你一定要跟我这么生分吗?”

    兰溪看向静香离去的方向,检查室门口的电子指示牌显示“正在使用中”。

    陈何良见他沉默,指节敲了敲杯壁,说:“分开以后,妮……静香一直跟着我,我没有把她交给别人养。那天我带她去训练场,你弟弟也去了,带着妞妞,妞妞可能见我带了别的狗,就应激了,等我发现的时候,她已经咬住静香脖子,她不松口,我就用手去掰她脑袋……”

    他翻了翻右手,不只手背,手心也有两道狰狞的长痕,“四颗尖牙差点把我手掌咬穿,我直接被送医院了,你弟弟送静香去的宠物医院。”

    江兰溪瞥了一眼那道血痂,像暗红色的蜈蚣,弯弯曲曲从手背爬到腕骨,血痂中央有些皴裂,内里可见鲜红血肉,看着就疼。

    原来血痂是这么来的。

    他后知后觉想到从新疆回来那天,陈何良从隔壁房子出来,手背自腕部缠了一层很厚的纱布,那个时候,就已经被咬了。

    “你不是狗,你怎么知道妞妞是应激?”想到江知竹七岁那年做过的事,那么多年过去,他不愿意相信江知竹一直这么幼稚。他扯了扯嘴角,说:“也许是妞妞讨厌我,在静香身上闻到了我的味道,毕竟她一见到我就咬,不是吗?”

    陈何良眸光一凛,“你什么意思?”

    “——静香家长哪位?”

    “来了!”江兰溪起身招手。

    小护士牵着狗从楼上下来,手里拿了一摞X光片。兰溪迎上去,跟着护士进了医生诊室。

    医生翻了一遍片子:“影像显示没有问题了,劳驾您握住他的爪子,我们要给她打针。”

    针扎进静香后颈皮的时候,它又开始叫,陈何良上前抓住狗的前爪,兰溪紧紧抱着小狗的头。

    小狗在他们的安抚下渐渐安静下来。

    小护士用酒精球擦拭静香的伤口,看向秋田犬的眼神不无羡慕,“这是纯正的赛级犬吧,之前住院那段时间每天有好多顾客来看她,那时她还朝人呲牙呢,是您二位一起养的吗?他很听您二位的话”

    兰溪是很有礼貌的人,一般不会打断别人讲话,除非忍不住,“我一个人的狗,跟他没关系。”

    小护士闻言脸一僵,笑容几分局促。江兰溪还以为陈何良会跟他插科打诨顶嘴,陈何良只垂眸看着他,眸子里流露出一抹复杂,似乎在问有必要吗。

    兰溪假装没看见那幽怨的眼神,一点一点揪着小狗身上的碎毛,对那小护士说:“我未婚夫如果在现场,听到你说这种话,肯定要吃醋的。”

    如此划清界限的方式,不惜自爆性向,在外人看来可能会很怪异,他是说给小护士,又何尝不是说给陈何良。

    小护士再傻也看出两个人不对劲,无措地看了眼高大帅气的浓颜帅哥,浓颜帅哥勉强笑了一下,说:“我出去等。”

    陈何良离开时脚步有些虚浮,走到门口还踉跄了一下,背影看上去落寞极了。

    兰溪牵着狗走出医院的时候,已经到中午饭点。抬眼看见停车场一角,陈何良倚着车身,指间夹一支烟,他的头是低着的,日光把他的背影吞噬干净,周围一切暗淡无光。

    之前在一起时,陈何良哪里会露出这种神情,寂寥的,沉默的。那时候陈何良意气风发,轻狂又骄傲,活力满满的野性。

    下一根烟刚捏起来,陈何良看见了江兰溪和秋田犬,又把烟放回去,钻进车里把车开到他们身边。

    “去吃日料吗?”车子平缓地向前开,抽过烟的缘故,男人的声音有种沙哑的颗粒感,他的位置逆光,兰溪看不清他的脸,只能听到他说话时喉咙带一阵咳意。

    陈何良的手搭在方向盘上,像是随口一提:“卡里还有三十几万,挪威空运过来的蓝鳍金枪鱼,店主总是问小狗为什么不去吃了。”

    他说的是四合院附近,人均五千的私房日料店,之前遛狗路过小狗总是挪不动脚,索性在那里办了年卡。

    车载音响竟然播放起柴科夫斯基。

    《睡美人》播放到玫瑰花的慢板,公主提着裙摆接受了王子递过来的玫瑰花,陈何良说的不错,浪漫细腻的旋律确实容易影响人的判断力。

    这个人大概没有被人拒绝过吧,才一次又一次地纠缠他。那双眼神太过摄人,他竟猜不透里面几分真情几分假意,又或许,仅仅是不甘。

    “你自己去吃,我和静香下车,我们打车回家。”

    日料不适合分手的人一起吃,四合院也并不适合再回去,往事更不应该去怀念。

    陈何良不再提日料,车子默默拐了个弯,驶向兰溪住的方向。柴科夫斯基奏到第五个乐章,车子停在单元楼门口。

    兰溪解开安全带,说:“我走了,今天辛苦你。”

    拆穿别人这种事,委实是笔两败俱伤的买卖,只会显得对方并不高明,而他自己也很傻。

    “你没想到方颂泽肯要我,是不是觉得好失望?”

    原本坚不可摧的障碍,仅仅一句话,就可以重新掌握主动权。

    陈何良脸色越来越白,江兰溪却奇异地镇定下来,平静而冷漠道:“我真的很好奇,我们江家的家务事,你一个外人上蹿下跳个什么劲?还是说你当惯了江知竹的狗,一天不犯贱心里就难受?”

    陈何良眼底闪过一抹痛苦,“我不是”

    “戏演多了,别连自己都骗过去。”江兰溪轻而易举就推开他,刚才还那么凶狠的人,竟被推得踉跄了一下。

    他直直地擦过陈何良的肩膀,再也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