羡容停下来,“行,要歇的歇一下吧。”
丫鬟与普通小厮果真再坚持不住,全瘫坐下来,护卫也有累的,稍好一些,慢慢就地坐下。
秦阙自然没什么感觉,但也在一旁草地上坐了下来。
歇了一会儿,队伍继续往上走。
越走太阳越偏西,也越来越冷。
等快到顶上时,竟已像早春一样,冷得人起鸡皮疙瘩。
平平细心,知道山上冷,给羡容准备了披风,此时从包裹里拿出来给她披上。
此次上山,羡容住的是长公主在终南山的别馆,别馆前面不远是青莲观,见了青莲观,别馆便不远了。
然后羡容便见到迎面过来一个老道,再一看,是老熟人玉虚道长。
拿着拂尘的玉虚道长也看见了她,想也没想,转身就跑。
所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羡容在后面叫道:“你给我站住!”一边说着一边就执鞭追了上去。
玉虚提着道袍跑得飞快,一边跑一边喊:“这次我可什么都没做……”
“你还想干第二次?”羡容继续追,玉虚差点就能跑进道观,却不慎将身上一叠符纸掉了出来。
羡容捡了那符纸来看,上面画个天神模样的威武将军,额头上有只眼睛。玉虚连忙道:“郡主娘娘,还给小道吧,那是宫里人要的。”
羡容问:“这什么东西?”
“二郎神嘛,用来降狗妖的。”玉虚说。
羡容顿时勃然大怒:“好啊,你个臭道士,敢拿这破符纸诅咒我,姑奶奶今日让你去见你玉帝爷爷!”
玉虚又要跑,却脚下一滑摔倒在地,连忙求饶:“姑奶奶,小道只是帮人办个事,哪敢诅咒郡主,小道冤枉啊!”
这时圆圆过来拦住羡容,又问玉虚道:“你给什么人办事?降什么狗妖?还是你特地去打听过了,知道我们家郡主属狗?”
玉虚一愣,连忙解释道:“天可怜见,小道怎么能知道郡主是属狗呢?这二郎神他就是……就是……”玉虚压低声音道:“小道辈分低,在玄真观没多少单费,好在平时侍候师父,能见到几个太监,就悄悄替宫里的主子办点事儿,这个好像是沈昭仪要的,替太子祈福用。”
羡容道:“什么沈昭仪,我怎么不知道有个沈昭仪?”
玉虚将声音压得更低,急道:“就是去冷宫的那位嘛……太子的生母……她梦见那陈显礼被杀是狗妖作祟,所以托人给了小道钱,让小道帮忙做几道符降狗妖,就这么回事,小道绝不敢诅咒郡主。”
羡容这时想了起来,太子生母的确封的昭仪,也的确因为犯错而进了冷宫。
她问:“你怎么在这里?”
玉虚回答:“这青莲观道长与小道师父紫清散人是师兄弟,小道唤他一声师伯,所以常有往来,小道过来只是替玄真观跑腿的。”
羡容看看他,又看看手上的符纸,那二郎神画得威风凛凛,脚边一条又细又丑的狗,用铁链牵着,好像就是哮天犬,让人越看越生气。
她一恼怒,将那一叠符纸往天上一扔:“画得丑死了,哪里有狗妖,我就看到你这个妖人!”说着气冲冲走了。
玉虚敢怒不敢言,看着符纸满天飞,苦着脸不敢吭声。
羡容走了,去了后面的别馆。
天色将晚,仆人们去准备床铺饭菜,秦阙在屋里待得憋闷,独自站在了别馆前的山坡旁。
一道风,将一张黄色的纸卷到了他怀中。
是那张画了二郎神的符纸。
他静静看着那符纸,有些出神。
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他那个母亲还会梦到那条白狗。
他十二岁那一年,大齐与北狄打了唯一一场胜仗,皇帝大喜,决定趁这机会议和。
北狄便提了诸多要求,其中一条是送质子至北狄。
那个时候还没有五皇子,皇帝有三个皇子,同为沈昭仪所出的皇长子,皇次子,然后是张贵妃的三皇子。
质子只能从这三人里选出,张贵妃是张丞相的女儿,背靠河东张氏,三皇子也还年幼,明显轮不到她身上。
那就从沈昭仪所出的两个皇子里选了,反正沈昭仪宫女出身,没什么背景,并不受皇帝喜爱,只是碰巧能生皇子。
他有那不祥的名声,也最得皇帝厌恶,自然是最合适的人选。
但朝中却有许多人反对,因为送皇长子为质子,实在太有失国体了,再怎么也是长子。
此事议论多时,皇帝渐渐要偏向送二皇子进北狄。
就在这时,皇帝养的一条白狗死了,遭人虐杀而死。
那长毛白狗先被喂了包有碎瓷屑的肉包子,然后被浇了开水,最后被用砖头砸死。
皇帝勃然大怒,命人严查凶手,他这个皇长子是嫌疑最大的,因为他生而不祥,寡言少语,本身就带着阴鸷气质,这种事非他干不出来,更何况就在前一日,他被这狗咬过。
皇帝养的狗,既机灵,也霸道凶狠,它知道谁掌控着它的生死,在皇帝面前机灵,在别人面前却霸道,那狗每每见了他总要吠几声。
他的确有最大嫌疑,可他那弟弟却不知,他有不在场证明,那狗是上午死去,他上午偏偏在母亲宫中罚跪,胳膊上还有母亲用藤条打的伤。
说实话,那藤条打得很疼,他胳膊根本抬不起来,没有那样的力气去杀一条狗。
但他们的母亲立刻拿出藤条来,一边抽他一边骂他“大逆不道”,“胆大包天”,“果真是怪物,要不然怎么能做出这么残忍的事”。
那一瞬间,他突然什么都不想说了。
于是他什么都没说——他一向也不多说话,就算什么都不辩解,也没什么稀奇的,反而更加印证他就是个冷血的怪物。
然后他就成了那个被送往北狄的质子,一去大漠十四年,无人问津。
其实他们是对的,因为他真是个冷血的怪物。
只是他们不够狠,以为送他去北狄就万事大吉,谁曾料到他能活着回来,真正让他们承受这“不祥”。
“你在这儿站着干嘛呢?”身旁一道声音传来,秦阙侧过头,羡容看着他的样子,突然怔住。
他的眼神,冰冷如霜,他的脸色,苍白似雪,但山风吹乱了他的头发,凌乱的发丝拂在脸侧,他那样清瘦的身影站在山崖旁,凌厉的同时,却又无比孤独,清冷,好似被天地万物所抛弃,独留他一人似的。
她看了他好一会儿,缓缓过来,问他:“你是不是冷?”说着抬手伸向他的脸,让他下意识便往后一躲。
羡容低呼:“别动——”说着按了他肩将手背贴了贴他的脸,不由“咝”一声:“好端端的你站这儿吹什么风,看你这个脸冻得跟冰坨子似的,一点血色都没有。”
她说完看着他身上单薄的衣服,将自己身上的披风解了下来递给他:“绣房还没来得及给你做秋冬衣服,你就穿我的吧。”
秦阙看看她递过来的披风,将之前弥漫在心底的回忆驱散,开口道:“不用。”
羡容才不管他,仍然将披风塞他怀里:“浅蓝色的,这不是你最喜欢的颜色吗?”
秦阙看看披风,又看看她,沉默半天,终于道:“我不喜欢浅蓝色。”
只是因为不穿浅蓝色就得穿粉红色而已。他将披风拿了下来,还给她。
“不喜欢也得穿,让你披上就披上!”她一边说着,一边抖开披风披在了他身后,他比她高出不少,给他披披风还有点困难,披风弄响了纸张,她低头往他手上看去,才发现他手上拿着那张黄色的符纸。
羡容一急,连忙将那纸抓了过来:“在哪儿弄的,不许看!属虎了不起吗?”
秦阙:……
他和薛柯同岁,的确也属虎,但这和属虎有什么关系?
身上的披风还没系好就被她扔在那儿,他抬手拽住披风上的带子,羡容则揉了符纸,将纸团扔向山崖下。
“哼,这个玉虚,最好不要让我发现他要做什么小动作!”她恨声道,随后转过头,凑近他低声道:“不许把我属狗的事说出去。”
秦阙无言,半晌才道:“我没这么无聊。”
羡容见他仍拽着带子没系住,不由皱眉嘟哝:“快系上,回头冻病了……”说着便拿开他的手,帮他去系披风带子。
秦阙的手僵在半空中,低头看着那小巧的手,纤细而白皙,偶尔碰到他的脖颈,柔软得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