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方停归处理完所有事情, 从皇城司回来,月影已升至中天。
淡淡的一缕流光,粼粼淌在庭院正中, 宛如积了一湾清浅的水泊, 几丛疏阔的竹柏枝叶掩映着嶙峋怪石倒映其中,仿佛藻荇在水中纵横交斜。
整座王府都静悄悄的, 除却零星些许虫鸣,听不见丝毫人声。
林嬛一向睡得早,这个时辰应当已经进入梦乡,方停归也便没去打扰,下了马便径直去往自己书房, 想再仔细推敲一下军饷案的个中细节, 琢磨明白了再回去休息。
然才走到书房门口, 他就看见屋门敞开一小道缝, 昏黄的幽光从缝隙间倾泻而出, 在他白皙的手背上映出一圈清透的水光。
女子的馨香从屋里飘出,清淡又熟悉, 明明没有实质,却似一只柔软的手,轻轻挠在他心口。
方停归不由颤了下指尖,脑袋空白了大半, 以为是自己恍惚间走错了地方,他忙转身要离开。
步子还没迈出去,屋门就先自己敞了开。
轻软的声音响起,牵丝般再次绊住他的脚。
“王爷要去哪儿?”
方停归回头, 但见桐木做的门框底下,亭亭立着一抹窈窕身影。
木莲花枝掸落细碎月光, 映得她眉间额钿璀璨。柳眉温婉,眉下一双眼却生得艳丽。眸光流转间,娇嗔相宜,眼尾微微挑起深红的眼线,精致清媚如月下海棠。
身上的襦裙亦是娇红如海棠,襟口开得略有些大,衬得底下肌肤莹白若雪,锁骨伶仃,底下还画了一朵别致的海棠花。
而那枝海棠再往下……
方停归呼吸微窒,收在袖底的手不自觉捏紧,万籁俱寂中,能清楚地听见骨节摩擦的“咯咯”声。
这是怎么了?
她平日不是最不喜这般打扮,怎的今日突然穿成这样?
莫不是后悔答应嫁给他,又想做点什么,让他先提退亲?
方停归一头雾水。
不敢上前,亦不敢离开,就这般茫然站在原地看她。
俊容叫月光染上一层霜色,本就泠冽的线条变得更加锋锐,衬着周遭昏暗的光影,越发让人不敢逼视。
林嬛心尖不由揪起,眼睫不安地颤动,仿佛风雨中飘摇挣扎的蝶。
他怎的……一点反应也没有?
不应当呀!
长这么大,她还是第一次将自己打扮成这样。之前在一枕春,红姑那般逼迫她,她都不曾退让,今天破天荒牺牲一把,怎的反而一点作用也没有?
难不成他已经识破自己的意图,当真不愿帮她爹爹和哥哥,又不想直接跟她挑明,所以故意用沉默,来表达他的抗拒?
林嬛抿了抿唇,拇指下意识掐住食指第二节,嫩豆腐般雪白的肌肤上很快显出一弯深紫的月牙印。
可都已经被逼上梁山了,若是什么都没做,就直接打退堂鼓,又叫她如何甘心?
暗自深吸一口气,林嬛颤颤伸出手,钩住他小指,轻轻挠了挠他手心,“外面风大,王爷不进来坐坐吗?”
心一横,她又努力掐起嗓音,用尽毕生气力娇娇地唤了一声:“停、停归……哥哥……”
声音融化在春日温煦的晚风中,腻得都能掐出蜜来。
边上几个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皇城司番子,都不禁心神一荡。
门外的男人依旧凝眉站在原地,无动于衷,过了片刻,才微微耸动了两下肩,伴着极其细微的轻笑声。
林嬛“蹭”地涨红了脸,推开他,转身就要走。
方停归忙伸手拉住她,“我没在笑你。”
说着,胸膛又震颤两下,十分清晰。
分明还在暗笑于她!
“姓方的!”
林嬛面颊红得快要滴下血来,捏起拳头捶他胸口。
方停归彻底忍耐不住,纵声大笑出来,也顾不上什么规矩不规矩,打横将人抱起,径直入了里屋。无论怀中姑娘如何挣扎,他都不松手,甚至还越抱越紧。
浓郁的沉水香自他身上蔓延而来,仿佛潮水一般,月升月落,不管不顾地裹挟上来,无处可逃。
林嬛心里的小鹿蹦得越发欢实,几乎要撞穿她胸膛,她不得不蜷缩起身,将脸埋入他胸前。
微小的开心,像春夜无孔不入的舒爽,拥紧地将她包裹,随风涌来的木莲花香都是甜的。
若她没记错,这还是两人重逢后,自己第一次看见他笑得这般开怀,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两人之间空白的那三年并不存在,彼此间也从未有过任何嫌隙。
她情不自禁翘起唇角,万般情绪点滴浸上心头,温温地晕开,染得她唇畔那抹笑越发明媚。
猫儿似的在他怀里蹭了会儿,她终于有勇气仰起脸,问出心中缠绵已久的忧虑:“军饷一案,王爷预备如何处理?”
方停归挑了下眉梢,“就为了这事,你才穿成这样?那怎的不继续叫停归哥哥了?”
林嬛一噎,捏拳捶了下他的肩。
方停归闷声笑了两声,垂眸望着怀中的小姑娘。
月光映满窗纸,光线氤氲开,均匀地涂抹在她面颊上,仿佛柔柔地上了一层水粉。乌润的眼眸似汪了一抹水意,同她本人一样温软,似娇似嗔地将他含在其中。
什么也没说,却比说什么都牵动他的心。
侯门千金不好当,尤其是出生在她那样一个规矩森严的名门之中。
印象中,自他们相识那天起,小姑娘不管是否在人前还是人后,都始终严于律己,不曾有任何懈怠的时候,似这样放肆惬意,跟小女孩一般撒娇,还是第一次。
只怕连她父亲和兄长,都不曾见过……
微妙的暖流悠悠回旋,像是有人在他心底吹入一朵轻软的云,载着他缓缓飘向不知名的远方。
黑暗将他的心跳放大,光与暗的界限好像也在这一刻模糊了边界。
他不得不错开视线,靠指尖紧紧掐着掌心的力度掩饰心底的紧张。
因为夜风会泄露他的心事。
有那么一瞬,他是真的想要吻她。
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下来,他寻了南窗边的一张檀木玫瑰椅,抱着人坐下,“有法子了,关州那边既然出了新的线索,那就亲自过去一趟,探一探虚实,你父亲和兄长不是刚好也在那里?刚好可以带你一块过去见见。”
“李景焕以为自己能只手遮天,我便要让他瞧瞧,他如今还不是天下至尊,这世间的规矩,还不是他说了算。”
这话显然意有所指。
林嬛心尖一蹦,心底生出一种莫大的震撼之感,不可思议地睁大双眼瞧他。
方停归倒是半点不惧,扯起唇角肆无忌惮地说:“扳倒李景焕,扶植东宫,无论军饷案还是那对皇室父子,不都无所谓了?”
第22章
此言一出, 林嬛的心不由猝然一蹦。
扳倒李景焕,扶植东宫,这确然是军饷一案最一劳永逸的做法。
毕竟只要江山一改, 那两尊大佛纵使再难伺候, 于他们而言也只是摆设。且有这从龙之功傍身,新帝必然也会卖他们一个面子, 不会再多加为难,可谓从根本上解决了所有问题。
然越是简单的法子,风险也就越大。
眼下东宫的处境,并不比他们好到哪儿去。莫说扶植太子登基,只怕他们连太子的面, 也莫想见到。
且就算他们能顺利联络上东宫, 太子也未必肯与他们合作。毕竟谋朝篡位, 可并非小罪, 不是所有人, 都有胆量去担这遗臭万年的骂名。
还有关州之事。
军饷一案闹到今日这番田地,不用动脑子也能猜到, 李景焕定然在关州设下天罗地网,就等他们自投罗网。只要他们过去,必然是九死一生的局面。
可如今,也的确没有比这更加有效的法子。而且这么久没见到父兄, 她也确实挂心……
抿唇沉吟片刻,林嬛到底没再反驳。
*
关州之行既已确定,他们也不再耽搁,简单收拾完行囊, 便以查案为由,马不停蹄地北上往而去。一路上倒也没遇上什么险阻, 不出一个月,一行人便顺利抵达目的地。
关州通判亲自领人出城迎接,庆贺的仪仗浩浩荡荡,从城门口蜿蜒到了长亭碑界外,然却独独少了知州一人。
其余到场官员也都笑意阑珊,表面说着“恭迎楚王殿下驾临”之类的客套话,眼底却隐隐闪着寒芒,分明是不屑于他。
林嬛但笑不语。
从无名小卒到一品君侯,方停归的登天路就发迹于此,在场的这些人都是见证者。看着昔日不如自己的人一朝飞上枝头,高高踩在他们头上,他们心里自然不会好受。
且军饷案发后,此地的官员都叫李景焕趁乱换成了自己的心腹,与他同穿一条裤子,知道方停归此行的目的,他们自然对他没什么好脸,想给方停归一个下马威,也是实属正常。
林嬛并未放在心上。
方停归也假装不知,犹自笑语晏晏地继续和他们周旋。
他们说话越是夹枪带棒,他就越是从容谦淡,并不为他们所动,把几个官场老油子气得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直到晚间接风宴开席,脸上也没什么好颜色。
关州乃是大祈和北羌的交界之地,常驻此地的居民各族皆有,民风混杂,是以今日这场接风宴也随了这片土地,设在城郊草场上,四面环席,当中燃着篝火。
桌上敬献的,也是大盘牛羊肉,“滋滋”冒着油,切都没切,焦香烤绽的肉皮下,血丝筋连。
酒过三巡,还有伶人围着篝火歌舞助兴,甚是欢乐。
林嬛坐在方停归身旁,好奇地打量他们手里头新奇的乐器,心中感慨万千。
大祈和北羌交战多年,积怨甚深,可依旧不影响此地的百姓和睦相处。刀光剑影能定胜负、划疆土,却始终斩不断这深藏于血脉深处的羁绊和文明。
方停归瞧出她的心思,感叹道:“以杀止杀,永无止境,到头来最受苦的还是百姓。唯有各族血脉相融,文礼相通,真正成为一家人,方可彻底远离战火硝烟。”
林嬛心头一蹦,仰面对上他含笑的眉眼,双眸亦跟着发亮。
这里临近北境,是他最熟悉的战场,一景一物,早已深深烙印在他心头。他虽被奉为战神,可“不战”,才是他最大的理想。有他在中间斡旋,或许真能迎来两国交合的一天。
父亲若是知道,定然也会为全力支持。
想到这,她心间又不禁涌起几分难言的酸涩。
依着先前陛下的处置,她的父亲和兄长眼下就在城郊采石场服役。原本她打算一落脚,就立马想法儿疏通关系,去采石场看看他二人,给他们送些必需品。
怎奈今日行程匆忙,他们几乎是刚到地方,就被急急拉去应酬,连行囊都来不及收拾,也不知父亲和兄长现在情况如何?这些官员沆瀣一气,连方停归都不放在眼里,可有欺负他们?
越想,林嬛心里越不安,两道细眉往中间蹙成疙瘩,紧得能拧下水来。
可方停归仿佛真就是她肚子里的蛔虫,不等她主动开口倒苦水,便先一步出言宽慰道:“适才进城之时,我已派宁越去打听你父兄的境况,也捎去了必要的衣物药食,保他们无恙。牢中上下关系也都疏通完,你若想去看望,随时都可过去,不必同那些豺狼虎豹周旋。”
边说,他边抽出腰间寒光如雪的匕首,刀锋闪烁处,令妇人低呼,男子惊羡。纵使再不识刀,也能觉出是一柄削铁如泥的不世宝刃。
然他却只将它当作切肉刀,翻转手腕,随意往面前那盘烤肉上一削,挑起薄而嫩的一片,递到林嬛嘴边。
林嬛还在为他那番话惊诧,下意识张嘴接过,牛肉的酥香和父兄的好消息同时在心底化开。
她自然知道,以自己如今的状况,若没有方停归帮忙牵线搭桥,想要见父兄一面,简直比登天还难。
可三年前毕竟发生了那样的事,站在方停归的立场,他能答应帮林家洗脱冤屈,带自己来关州看望父兄,她已很是感激,实在没脸再奢望他能在这些细枝末节上,也妥帖照顾她父兄。
可他还是出了手。
而且比她考虑得还要多,还要周到,没有一句怨言。
甚至都无须她开口……
繁杂五味在心底蔓延,牛肉再香,也没了滋味,林嬛赶忙嚼了嚼,想快些咽下,好同方停归道谢。
然方停归却先倾身过来,晃着手里的匕首,狡黠地在她耳边低语:“这把刀杀过人~”
林嬛登时僵在原地,嘴巴干干张着,嚼也不是,不嚼更不是。两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瞪如铜铃,无措又惊恐地把人望住,像一只受了惊吓的白兔。
方停归忍俊不禁,单手半掩在嘴前,努力克制,两只肩膀仍旧笑得一耸一耸晃动。若不是因为有这么多人在场,他只怕已经笑得满地打滚。
林嬛一看便知,自己又被诓了,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磨着后槽牙,恨不能扑上去,照他肩膀咬上一口,真让自个儿尝尝人/肉的滋味。
不过经这一闹,适才盘踞在她心头的那点郁气,还真淡去不少。
大约就是因为这个,他才会故意逗她的吧……
想不到一个血冷到骨子里的人,也会有这样细腻的心思。
林嬛忍不住弯起嘴角。
这时,一个穿胡服的小姑娘跳着舞,从篝火旁旋转至他们面前,端起一杯酒,瞧了眼方停归,含羞带怯地低下头。边上的男女纷纷看来,拍手起哄,乐器奏得比刚才还响亮。
北羌有个规矩,闺阁姑娘递给男子的酒不可乱喝,喝了便要留下自己,同她做一世夫妻。
林嬛下意识抱紧方停归,小脸绷紧,一副护食的模样。
方停归垂眸凝睇她的反应,由不得笑了两声,亦收紧臂弯,当着所有人的面,阂眸深吻她额头,神情虔诚,毫不避讳。
无声的告白,比任何话语都更具力量。
篝火毕毕剥剥吐着火星,映亮每个人的脸。周遭静默了一瞬,旋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乐器奏得越发欢乐嘹亮。
小姑娘眼底闪过一丝失望,但也没说什么,朝林嬛一笑,竖起大拇指,用蹩脚的中原话同她道:“你,厉害。我,也不差。”说完,便起身离去。
林嬛看着她离去的身影,颇为佩服她这爽朗、不拖泥带水的性子。头顶上灼热的视线未褪,她不禁滚热了耳根,娇嗔道:“你太乱来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怎么就、就……”
她咬住下唇,羞得说不出话。
方停归挑眉,“那你忍心看我被她抢走?”
林嬛剜他一眼,转目望向篝火边跳舞的健壮青年,“要不我也找个人吃酒?”
这下轮到方停归眯起眼,捏着她的下巴,吃味地捻动,“你敢?”
林嬛也不示弱,两手掐住他双颊,上下揉捏,“你看我敢不敢。”
对峙许久,两人齐齐笑出声。
离开帝京,心也仿佛从那无尽的牢笼中解脱出来,再没拘束,林嬛索性也不再遮掩,大大方方窝进方停归胸膛,肆意享受他的温柔。
方停归也展开手臂,任由她依靠。
高挑的身形宛如一座避风港,坚实有力,无论外间风雨多大,都不会淋湿怀中人半分。
头顶星汉灿烂,歌声悠远绵长,夜色无条件地将万物温柔包裹,时间仿佛都就此静止。
大约,这就是所谓的天长地久吧。
林嬛舒衬地眯起眼,猫儿似的蹭了蹭他肩膀,人越发疏懒。
然不等她好好回味这片刻的温存,座席右侧就不阴不阳地刺来一句:“楚王殿下素来雷厉风行,想不到私底下也是个体贴的痴情种。林姑娘能得王爷青眼,真是福气不浅。就是不知,倘若下官再给王爷举荐一人,林姑娘是否会生气?”
那人边说,边堆起满脸横肉,朝林嬛挤出个弥勒佛般温和的笑,笑意却丝毫不达眼底。
林嬛认出,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今日他们抵达关州时,那唯一没有出城相迎的知州,廖寒亭。
也是此次军饷案中,与那失踪的伙夫最后接触过的人。
林嬛不由沉下嘴角。
她是什么牌面上的人?他们官场上举荐个人,还要询问她的意见?只怕是想塞过来一个绝色佳人,红粉骷髅,不让他们继续查这案子,怕方停归拒绝,才琢磨从她这边迂回而行。
呵。
还真把她当成一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了。
林嬛鄙夷一哂,心念电闪间,她便想好了一大车回敬的话,足以叫那姓廖的后悔问出那句话。然看到那迎面走来的人,她又生生遏住了嗓音。
连一向处变不惊的方停归,也霍然坐直身,深深蹙紧了眉。
第23章
边关月色浓, 广袤草场宛如一片碧色湖泊,浮在天青色的月影当中,远处亭台楼阁的檐角黑影倒映过来, 便成了湖底默然横亘的巨石。
来人一袭囚服, 形销骨立,双手双脚俱叫镣铐紧锁, 每动一步,都带着沉闷的金属碰撞声,震天动地。
然一双眼却清亮如星,迎着月华仰头望过来,不带丝毫杂质。
被人扣押着跪在阶下, 也不卑不亢。
让人想起雪中曲颈舐伤的孤鹤, 冰清玉洁, 纵使折了翼, 伤了爪, 亦不坠心中的皎皎青云志。
唯有在触及林嬛目光的那一刻,才微眨着眼睫, 躲闪开目光,显出一丝窘迫。
是他。
傅商容。
宁国公府百年来最引以为傲的世子。
陛下钦点的三元状元。
银鞍白马过长街,连天上的神仙都要驻足感叹一句:“商容着白衣,世上无仙人。”
而他, 也是三年前,方停归含恨离京的那个夜晚,同林嬛订下婚约的青梅竹马。
林嬛那首为时人所津津乐道的琵琶曲《洛神赋》,就是经他之手润色而出……
尘封的记忆碎片如退潮后的礁石, 一点点从心底浮现,扎得林嬛心尖抽疼, 她不由捏紧衣角。
方停归也深深敛起眉眼。
廖寒亭倒还是一副局外人的模样,仿佛对他们之间发生的事一无所知,捻着嘴上两撇八字胡,感慨万千道:“军饷一案牵连甚广,傅御史家也未能幸免。陛下已然发话,让傅家二老去长白山挖参,这山高路远,又天寒地冻的,也不知他们这老胳膊老腿儿能否吃得消?世子也被免了翰林职务,刺配充军,若不是二殿下苦口婆心相劝,只怕性命已经折在岭南鸟道上。”
“年纪轻轻,前途尽失,已是可怜,现如今又与至亲天涯相隔,下官实在于心不忍,听说王爷有旧友在长白山一带戍边,故而斗胆,携人前来询问。王爷若是有心,不妨帮忙打听一二,如若能将人收在身边悉心栽培,更是一段佳话。”
“毕竟当年王爷潜居帝京,未曾发迹之时,傅家二老也曾关照过您。王爷一向爱憎分明,见恩人之子落难至斯,应当不会袖手旁观。”
此言一出,林嬛掩在宽袖底下的手攥得越发紧。
傅家之事,她流落一枕春时,也曾听楼里的花娘们说起过,譬如什么“林家居心不良,能与之结亲之人,又能是什么善类”、又或者“听说这桩军饷案,傅家那位世子为了那位林姑娘,也给林家行了不少便利,东窗事发后也在为他们奔波。原也是个赤纯正派之人,为了一个女人竟堕落至此,那丫头可真是红颜祸水”,不外如是。
说白了,就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傅家,是被他们林家牵连的。
后头推波助澜之人是谁?不用想也知道。
什么“有二殿下苦口婆心相劝才得以保全性命”,若不是他非要在御前提这么一嘴,陛下也没打算牵连至斯。把人折腾得家破人亡,这会子又派到他们身边,能安什么好心?
若是答应,只怕是亲手往自己身边埋下一块雷,随时都会炸。况且还有先前那些风月纠缠,哪怕不是因着李景焕,方停归也不会愿意帮傅商容这个忙。
可若是置之不理,依照李景焕的性子,傅商容又能落得什么好下场?
思及此,林嬛的心蹦得越发急,手心都渗出了细汗,想开口把人留下,又不敢,只能偷偷抬起视线余光,忐忑地看向方停归。
其余官员也都纷纷睇去幸灾乐祸的目光,就等着看三个人的好戏。
然方停归就只是坐在屏风自月色间斜切出的荫翳中,垂着头,低着眼,擦拭手里的短兵,一言不发。
侧脸线条叫光影打磨得错落分明,越发显出一种雷霆威仪,叫人不敢逼视。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撇开手中长巾,恢复往日的从容淡漠,睨着廖寒亭戏谑道:“廖大人说笑了,充军之罪,能帮傅世子的只有陛下。本王只是来关州查案的,哪敢如此胆大包天,擅自置喙,左右圣心?”
这便是拒绝了。
不仅拒绝了,还反过来挖苦他们,连陛下的圣谕都敢公然无视,
倒真叫人不好意思再为难于他。
这个方停归,过去闷在军营里头,只知道打打杀杀,连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谁承想一招飞上枝头,权势还没收拢多少,嘴皮子倒先磨利了几分。
适才看戏的官员一时间脸上五光十色,像开了染坊,想反驳,又不知从何开口,只能吹胡子瞪眼,强自吃了这个暗亏。
廖寒亭挑了下眉梢,倒是半点不见恼,还顺着方停归的话茬儿,从善如流地应和:“楚王殿下所言极是,我等微末之人,擅自揣摩圣心,确然不妥。这事便当是下官酒后胡言,还望王爷莫怪。”
然话锋一转,他又说:“正巧这几日,二殿下身边缺个制糖的内侍,正张罗着让人去找。既然傅世子是二殿下保下来的,便回去帮殿下做糖画吧,也算报了救命之恩。陛下如此爱重二殿下,应当也不会怪罪。”
林嬛的心顿时狠狠一抽。
帮李景焕做糖人是个什么活儿?没人比她更清楚,且还是以内侍的身份……如此大辱,真真比杀人还诛心!
其余官员也纷纷倒吸一口气。
纵使彼此立场相悖,可人心终归都是肉长的,望着昔日这位意气风发、濯濯如春日柳一般的天之骄子,沦落到今日这番田地,大家心中或多或少都有些可惜。
有几人还张翕动了下唇,犹豫要不要出声劝两句。
那厢一直长跪于阶下、沉默不言的傅商容,听了这番话,泰山般岿然不动的坚实身躯,也终于有了一丝摇晃。
月光落在他身上,都比谪居塞外沙场时,多了几分苍凉。
然傅商容也只是颤了那么一下,便停下来,重新仰起那双清明的眼,对着满座置他于死地的人,抱拳朗声道:“罪臣,领命。”
没有半句反驳,也不见丝毫慌乱。
甚至都不需要旁边的兵卒催促,便正了正衣发,主动站起身,往外走。
经过林嬛面前时,还扭头朝她笑了一下。
没再躲闪,也瞧不出丝毫人世打磨的悲凉苍惘。
仿佛他们还是当年比邻而居的青梅竹马,他只是出一趟远门,怕她担心,过来同她告个别,很快就会带着她最喜欢的江南点心回到她身边。
薄而透的月光照在他乌发丛中半隐半现的下颌,那里的弧线便有了玉般的质感。月光顿如泉水般流畅地滑开去,溅落在碧草之上,空气中似也有了绚丽的光晕在飞舞。
林嬛不由鼻尖泛酸。
恍惚间,又想起三年前,自己和方停归之间的事情败露,方停归为京中勋贵们所不齿,而她也从人人艳羡的侯门闺秀,沦落成一大笑话,供大家茶余饭后闲话消遣。
只有他依旧视她如初。
谁敢欺负她,他便还手帮她打回去,哪怕被他父亲责备失了读书人应有的清贵矜持,也毫不后悔。
甚至金殿传胪的时候,陛下爱重他才华,额外特许他一个愿望,他也不求高官厚禄,不要无边富贵,只向圣上讨要了一道圣旨。
赐婚的。
对象,便是她这个早已被全帝京的名门大家都厌弃了的“不贞”贵女。
只为帮她堵住悠悠众口,全她一个世家姑娘成婚时应有的体面。
大家都说浪费,陛下也颇觉可惜,落笔前还反复跟他确认,是否后悔?他就只是亮着眼睛,笃定道:“为她,臣无怨无悔。”
即便后来,她同他阐明,自己心中还是放不下方停归,真嫁于他,也不过同床异梦,劝他莫要为她这种人白费时间,他也只是包容地说:“无碍。”
目光温柔地将她包裹,笑容灿如骄阳。
一如现在。
林嬛心如刀绞,低下头,不敢再看。
眼角渐渐汇聚出晶莹的水珠,越来越大,终于坠成一个沉沉的弧形,不堪那般风中的颤颤,缓缓流下眼角,无声渗入鬓发之中。
那一角云鬓,瞬间便湿润了一块。
方停归的心也跟着狠狠一颤。
面上无波无澜,握在匕首上的五指却不由自主收紧,手背青筋根根暴起,指节都泛了白。
然最后,他终是在傅商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众人视线中之前,松了手,泄了气,千般不甘又万般无奈地咬牙喊道:“站住。”
第24章
轰隆一声, 闷雷滚过,一场大雨毫无征兆地从天而降,顿时笼罩整片关州。
乌云覆来, 一片阴霾。
连天上的飞鸟都忙不迭躲回巢穴, 城北观风苑内却是一片错综步履,兵荒马乱。
宁越前脚刚指挥人把傅商容扛进后院厢房, 慢慢平放到床榻上,后脚便有大夫抱着药箱,火急火燎地冲进来,帮忙诊脉验伤。
男女有别,林嬛心里焦急, 也只能绞着帕子, 在屋外等待, 见宁越出来, 她忙一步上前, 问道:“如何?”
宁越脸色凝重道:“傅世子在牢中受了不少刑罚,光后背的笞伤就有十余处。姓廖的虽也命人帮忙处理了, 却并不怎么上心,拖延至今便成了重伤,以致连日高热不退,能撑到篝火宴, 为咱们所救,已是不幸中之大幸。”
林嬛大惊,脚下一个不稳,险些摔倒。
夏安忙上前扶了把。
宁越知自己失言, 也跟着安慰:“林姑娘切莫惊慌。此番来关州,王爷也是做了万全的准备, 随行之人当中,除了那些护卫以外,就属大夫带得最多,个个医术高超。傅世子伤得虽重,但好在性命无虞。王府最不缺的便是奇药珍材,接下来几日,只要傅世子在屋里静心休养,定能恢复往日神采。”
能为方停归重用的大夫,自然不会是等闲之辈,宁越敢如此打包票,想来傅商容应当不会有事,林嬛稍稍松了口气。
宁越打量她脸色,单手叉腰挠了挠头发,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又问:“既然此间已无大碍,林姑娘若是无事,可否……呃……可否去葳蕤堂看一看?”
林嬛扬了下眉梢。
葳蕤堂是观风苑的主院,也是方停归的住处。
傅商容伤势严重,从篝火宴回观风苑的路上,她全部心思都在傅商容身上,怕丫鬟照顾不周,还把人带上马车亲自照料,倒是没怎么搭理方停归。
这家伙素来不是个有容人之量的人。
尤其是对傅商容。
方才篝火宴上,他肯出手帮她把人捞出来,已经是太阳打西边出来,更遑论现在这般派大夫,给药材,出人又出力。
端看他方才从马车上下来时的脸色,今晚定然不会好过。
保不齐这会子,他就已经在屋里摔盆砸碗,再不好好安抚一下,只怕整座府邸都能给他拆咯!
只是该怎么安抚呀……
望着黛瓦重檐外错落横斜的海棠花枝,林嬛揉了揉眉心,无奈地暗叹口气。
*
葳蕤堂,书房。
方停归封王晋爵的时间并不长,一接到圣旨,又立马南下回京办案,片刻不停,是以他虽在关州置办了府邸,府中却仍旧寥寥无几人。
眼下因着傅商容之事,大部分仆从又都调去了后院客房照顾他,葳蕤堂便显得更加冷清。
潇潇雨幕自天河倾泻而下,这种冷清便又多了几分肃杀,衬得石鼓屏风后头大马金刀、阔肩而坐的男人愈发凛冽,仿佛刀斧自浓墨中劈刻而出。
一个眼神,就能把人的五脏六腑掏挖出来。
几个长随颔首塌腰侍立在旁,知道方停归心情不佳,他们连呼吸都尽量收着气儿。
唯恐一个不慎,撞到活阎王的枪口上,便尸骨无存。
偏这时,屏风外却“吱呀”传来一道开门声。
尤为细微。
不仔细听根本觉察不了。
可因着没有事先通禀,也没有敲门,便显得格外刺耳。
几个长随都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
方停归也拧起两道剑眉,从厚厚一沓卷宗中抬起头看去,瞧见来人是谁,眉心的“川”字又加深几许,嘴角跟着牵起一个不阴不阳的笑,寒声道:“难得啊,林姑娘百忙之中还能抽出空暇,来寒舍一顾,在下可真是荣幸之至。”
边说,边把卷宗用力往桌上一摔。
哗啦——
震起好一阵纸片翻飞。
看来是真气狠了啊……
林嬛讪讪扯了下嘴角,眼神示意屋里几个长随出去,便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提着裙子蹑手蹑脚过去,将手里的紫檀食盒小心翼翼地放在桌案上。
“王爷可是饿了?适才篝火宴上,王爷便没怎么吃东西,回来后又一直忙到现在,铁打的人也经不起这般折腾。我看厨房里还有些吃食,就给王爷做了些宵食,王爷若是不嫌,就趁热吃一些吧。”
说着,她便打开食盒方盖,将里头的珍馐一一取出。
糟鹅掌、酸笋鸡皮汤、梅花香饼……有菜有肉,色香味俱全。
而端着玉瓷碗碟的一双手,更是纤白柔软,婉约动人,灯火一照,便似两朵玉兰在月下娉婷绽放,花瓣尖尖处还透着淡淡的粉,勾人去咬。
方停归不自觉咽了咽喉结,原本被气饱的肚子,还真饿了起来。
可他却并未伸手执筷,犹自冷着眼神看着她,声音淡漠至极:“傅世子也是从篝火宴饿到现在,头几月在牢中更是食不果腹,林姑娘就不打算关心一下他?要不就把这些都撤了,给他送去好了,横竖如今屋子也腾给他了,一顿宵食又算得了什么?”
林嬛:“……”
又来了。
就不能好好说话?
她都已经主动给台阶了,就不能顺着直接下,一定要闹得这般难看?
也是奇了,以前在侯府的时候,她又不是没跟傅商容亲近过,也没见他这般吃味,怎的上军营磨砺了三年,反倒比过去多横生出了几分闺怨?
跟被人抛弃的小媳妇似的……
林嬛心底翻起无数个白眼。
可到底心中理亏,她不敢同他回嘴,只长声叹道:“我与他并无男女私情。无论过去,现在,抑或是将来,他都只是我的一个邻家哥哥。除却必要的朋友关切,我也不会对他有任何逾越之举。今日救他,也不过是出于幼时的情谊。换作是你,撞见自己自幼一块长大的至交好友被人这般欺凌,你能忍住不出手帮忙?”
方停归偏头毫不留情地反驳:“我没有这样的好友。”
“你……”
林嬛气得心梗,磨着牙瞪住面前人,精瓷般的脸颊鼓得像只觅食的扫尾子,烛火一照,煞是可爱。
方停归心尖由不得放软。
他又不是三岁孩童,怎会不知她与傅商容之间只是寻常朋友,并无私情,自己今夜闹成这样,不过是在庸人自扰。
莫说旁人,连他自己都觉得很是不可思议。
他自幼失恃失怙,刀尖上行走,自是要比旁人更加懂得如何忍耐,如何收敛情绪,以免将自己的破绽暴露于人,丢失性命。
似这般任由自己的喜好,将心中的不满尽数发泄而出,二十多年来,还是头一次。
可是没办法。
那是傅商容啊。
他当真控制不住。
就像五年前,小姑娘初次写成《洛神赋》之曲,拒绝了好多人的邀请,第一个弹奏给他听,他心中欢喜难担,可一想到这琴谱,是那人帮她润色而出,为此,两人一连好几日都同进同出,形影不离,他终归笑不出来一样。
即便不想承认,他也不得不认。
无论是才貌,家世,还是人品,和待她之心,傅商容都是这世间最最与她般配之人。
自己与他,相差云泥。
若不是此番军饷之案,让小姑娘跌落云端,他连她的衣摆也够不着!
方停归垂放在膝盖上的两只手下意识捏紧了拳,依稀能听见十指骨节“咯咯”的摩擦声。
许是业障太深,他不禁下意识问出了口:“若是平等让你选,我和他,你会选谁?”
声音叫外间的雨水淋湿,变得朦胧不清。
同他此刻落寞的眼神一样。
林嬛没太听清楚,追问道:“什么?”
方停归却错开眼,心中分明还是好奇,像烧着一团火,灼得他浑身痉挛难抑,嘴里却仍旧是云淡风轻地说:“没什么。”
浓睫一霎,乌沉的眼眸又恢复了往日的冷漠淡然,仿佛方才的落寞,只是春日夜雨织就的一场幻觉。
第25章
那晚的宵食, 方停归终是吃下了。
林嬛给他送的吃食,哪怕里头藏了致命剧毒,他也断然不会拒绝。
只是那晚过后, 林嬛也没再见过他。
每次寻他, 不是方停归一直在外奔波,调查他那位失踪已久的暗卫和军饷案人证的踪迹, 无暇归家,就是他夤夜回来,林嬛却已然熟睡,没法同他说上话。
一来二去,竟搓磨了大半月。
倒像是有意在躲着她似的……
底下人不免担心, 春祺和夏安也跟着焦急, 不停给林嬛出主意, 唯恐这风口浪尖, 两人再生嫌隙。
林嬛自己也颇为无奈。
方停归在别扭什么?她心里清楚。
归根结底, 他还是不肯相信她与傅商容毫无关系。
说来也不怨他,换作是她, 平生头一次将自己的心毫无保留地交出去,却被人这般背叛伤害,想再像从前那般重新对人推心置腹,谈何容易?
问题的症结, 终归还是在她自己身上。
可是要怎么做,才能让他彻底明白自己的心?
林嬛毫无头绪。
还有那傅商容。
有大夫精心帮忙调理,这几日,他人虽还昏迷着, 但身上的伤已开始愈合,气色也比刚获那会儿好转不少, 想来再过些时日,应当就能醒来。
醒来就好办了。
她虽把人救了,但这并不代表,她对傅商容就完全放心。李景焕不会平白做无用之事,这节骨眼把人送过来,绝不会只是为了膈应她和方停归。
他定然还藏了其他后手!
而傅商容又是个极孝顺的,自己一家人都还攥在李景焕手里,李景焕让他做点什么,他只怕不会拒绝。是以这半个月,她让人照顾傅商容的同时,也一直在严密监看他,不曾有片刻松懈。
实非她多疑,只是防人之心不可无,越是这样关键的时候,就越是不能掉以轻心。
也或许真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夏至这日,林嬛收到了廖寒亭的夫人徐氏送来的邀帖,说是自家城郊别院的小西湖中菡萏盛开,煞是惊艳,她欲设宴,邀关州一众官宦内眷前来观赏。
如今军饷案只差临门一脚,却始终没能真正破局,说白了,就是关州那些个官员沆瀣一气,给方停归搅局。
尤其是那个廖寒亭。
然从正面寻不出破绽,那些内眷却不一定。枕边风素来比真刀真枪来得厉害,若是能从她们口中探听出一二,眼下的僵局或许就有转机。
是以林嬛虽不擅长与这些内闱官妇打交道,但也没拒绝,仔细准备了一番,便领着春祺和夏安一道去往城郊廖园。
*
北境边关的初夏算不得多炎热。
往临湖的四方亭一坐,吹着湖风,吃着冰湃的香饮子,只觉比阳春三月还要舒爽。
徐氏领着一众官妇面湖而坐,提笔对着满湖接天潋滟的芙蕖作画,衣香鬓影飘浮在娇笑声中,恍惚似入了仙境。
瞧见林嬛过来,徐氏立马绽开灿烂的笑,搁笔挥手招呼她:“林姑娘快进来坐。尝尝岭南今年新送来的荔枝,拿冰湃着的,可新鲜了。”
丫鬟应声捧出果盘,晶莹的荔枝肉一圈圈整齐地叠放在碎冰之上,宛如一朵盛开的莲花,当中再缀上一点艳红欲滴的山楂碎,只叫人瞧一眼便口齿生津。
这时节,从岭南纵跨整个大祈运过来的荔枝可是顶顶的稀罕物,说是一口一锭黄金也不为过,拿冰湃着吃就更是了不得。
座上人不由酸溜溜打趣:“徐夫人可真是偏心,咱们都在这儿坐大半天了,也不见你将这宝贝拿出来给咱们解暑,林姑娘一来,倒是把自个儿家底都掏出来了。”
徐氏笑着揶揄回去:“瞧你这话说的,就跟我虐待你了似的。本就是预备好要大家伙儿一块品尝的,不过是这会子人才到齐,方拿出来罢了,哪里就偏心了?你若喜欢,我那里还有一篓,回头全给你送去可还成?”
那人顺杆儿爬道:“那敢情好呀,记得再捎上一桶冰,让我也好好享受享受这冰湃荔枝的滋味”
“要不我再给你送一张贵妃榻,配一只真丝软枕,让你躺在榻上边吃边养神?”
徐氏嗤之以鼻,倒也没恼,扭头还真让丫鬟把余下的荔枝也一并剥好皮拿来,半点不带犹豫。
她惯来是个长袖善舞的,无论身处何种环境,都能将周围的人都关照妥当,在关州一带的官妇圈内人缘极好。
那厢安抚完那些熟识的官妇,她便又转头笑吟吟地招呼林嬛:“林姑娘也坐,别客气,就当是在自己家一样。”
茶水果子齐齐奉上,怕她坐不惯亭子里的石凳,还贴心地给她置了软垫,比在家中还要舒衬,反倒叫林嬛有些不知所措。
原以为方停归和关州一带的官员闹得这么僵,他们的夫人应当也不会待见她,尤其是廖寒亭的这位夫人。
来之前,她甚至都已经做好和她们斗争到底的准备,不想却是这番局面。
瞧徐氏这模样,竟也不似装的。
伸手不打笑脸人,徐氏这般热情,林嬛也不好意思拒绝,客气地道了声“谢”,便顺着她的指引,从善如流地坐在她边上。
然她石凳还没坐热,人群中便不阴不阳地飘来一句:“我看徐姐姐是多虑了,人家有楚王殿下帮忙撑腰,这鲜荔枝想吃多少就有多少,哪里需要咱们给她留?”
林嬛循声抬头,但见一身着胭脂红遍地缠枝纹襦裙的美妇正端坐在凉亭一角,摇着团扇睨笑于她。
听旁人言,她便是他们初来关州那日,领着大小官员出城迎接的关州通判的夫人,邓氏。
见林嬛看过来,她施施然颔了下首,手里团扇往远处一指,幽然笑道:“都说楚王殿下十分宠爱林姑娘,怎的今日廖大人邀王爷在隔壁的槿榭围场狩猎,咱们几个都有自家老爷相送而来赴宴,林姑娘却是独自前来?难不成王爷还在意林姑娘落魄为妓的过往,不肯与林姑娘同进同出?”
说及此,她似才惊觉自己失言,掩扇“哎呀”了声,歉然道:“我只是好奇,无意戳痛姑娘过往,还望姑娘莫怪。”
眼底蔑然却毫不收敛。
然不等林嬛反击,徐氏就先帮她开了这口:“不曾送林姑娘过来又何妨?你都说了,王爷把自个儿得来的荔枝,一个不落全给了林姑娘。若是这都不算宠爱,那把荔枝篓子全送去外室宅邸,吃到只核壳,才叫自家夫人知道,又叫什么事呢?”
邓氏脸上得意登时僵住,双唇愤恨地颤动两下,终是撇唇一哼,侧头不再言语。
徐氏抿唇一笑,扬手招呼大家继续吃喝赏玩,便自斟了一盏香茗,朝林嬛举杯道:“她近来叫那外室搅得心绪不宁,见林姑娘与王爷恩爱异常,这才有些吃味。我以茶代酒,代她敬姑娘一杯,同姑娘赔罪,还望姑娘大人有大量,莫要同她计较。”
说罢,她便将盏中茶水饮尽,含笑将空杯朝林嬛亮了亮。
晶亮的双眼不含分毫杂尘,真挚无比,着实叫林嬛惊讶了一番。
今日这场花宴不会太顺利,她早有所料。毕竟关州是在人家的地盘,再厉害的强龙,也得向地头蛇哈一哈腰。
然主动示好的,是一向与方停归不对付的廖寒亭的夫人;而带头挑衅的,却是此地官员当中较为和方停归交好的通判的夫人。
这一点,林嬛却是始料未及。
看来他们的后院也不怎么平静啊……
只是方停归今日出门狩猎,她倒还真不知道。
居然就在隔壁……
林嬛仰头看了眼,同徐氏寒暄笑道:“廖夫人言重了,一点小事,何至于如此。”
“姑娘不与她计较,是姑娘心胸宽广,但咱们该尽的礼数还是要尽的。”徐氏客气道,见林嬛并不排斥她,便放下杯盏,同她叙起家常。
人家有心攀交,正中林嬛下怀,林嬛也便拣些无关紧要之事,同她闲谈。欢声笑语自亭中飘出,倒也算得上其乐融融。
“通判夫人这几日啊,是真真上火。”
徐氏往自己嘴里丢了块荔枝肉,继续道,“咱们这位通判大人,瞧着人五人六,这么多年,身边连个侍妾都没有。旁人往他身边塞女人,他也是半个也不收。我还以为,他真是个清心寡欲的,不承想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林姑娘是没瞧见,这三个月因为那个外室,邓氏闹得有多厉害,就差亲自上门拆房了!通判大人不理她也就罢了,还将她禁足了一个多月,前儿才刚刚放出来。若是再这般闹下去,莫说这荔枝,她怕是连正妻的位置,也要拱手让人。”
“毕竟前日,连血都撕扯出来了!院里的惨叫声足足响了一夜,附近的邻居全听见了。通判大人自己都吓得不轻,把盍城的大夫都请了去,闹得城中这两日连生草乌、香白芷、当归这几味药都买不着。听说到现在,通判大人都开始找那曼陀罗花了。”
林嬛挑了下眉,“曼陀罗花?”
“可不是。”徐氏攒起眉心,叹了口气,“找曼陀罗花能是做什么好事?那玩意儿可有剧毒,闹不好是要出人命的!也不知他是不是真气狠了,好歹夫妻一场,可别做什么傻事。”
林嬛笑着宽慰道:“夫人多虑了,通判大人饱读诗书,又是朝堂肱骨,不会如此是非不分的。”
目光往边上一扫,却是缓缓敛起了笑。
生草乌、香白芷、当归……
这些的确都是止痛止血的良药,若是那位通判真因为家中妻妾不和,闹出伤事,需要这些药材也无可非议。
可加上那剂曼陀罗花,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
“麻沸散……”
林嬛在心中默念。
那是华佗制出的一种神药,服之可令人醉而无觉。因着药性猛烈,有损根本,寻常不得使用,只在病人疾发于内,需医者动刀刳背破腹之时,才会用以麻痹病人经脉,使其觉不出疼痛。
不过妻妾不和的一桩小事,竟也能闹到需要用上麻沸散,用量还如此之巨,可真是世间仅见。
且不偏不倚,这外室也是在三个月前才出现。
刚刚好,跟方停归那位暗卫和军饷案人证消失的时间一致。
真是巧合吗……
林嬛沉沉吐出一口气,再次抬眸,看向槿榭围场的方向,思忖要不要找个借口,从这花宴脱身,去寻方停归,就听“砰”的一声巨响,整个亭子都跟着震了一下,掸落好些积尘。
亭中一众娇客都跟着尖叫,齐刷刷仰头,眼底俱是诧异。
徐氏蹙眉吩咐身边的丫鬟:“去看看发生什么了。”
可不等那小丫鬟打听清楚回来,便有一小厮煞白着脸,连滚带爬地惊呼着跑过来,道:“夫人,大事不好!围场叫人埋了火雷,爆炸了!”
第26章
今日围猎由廖寒亭起头, 方停归为主宾,几乎所有关州官员俱都到场。
而这些官员的夫人现下又几乎都受廖夫人邀约,在这座四方亭里吃茶赏花, 甫一听见此等惊天消息, 顿时炸开了锅。
尖叫有之,哭嚎亦有之。有几位夫人承受不住, 白眼一翻,昏了过去。丫鬟们惊呼着上前救人,你推我搡,撞得桌上杯盘“噼里啪啦”坠地。
本就混乱的场面,变得更加狼藉不堪。
林嬛也懵了一瞬, 咬唇强自镇定下来, 朝那报信的小厮抬抬下巴, 吩咐春祺和夏安:“把人带上, 走!”便提起裙裾, 径直往那滚滚浓烟处去,边赶路, 边询问那小厮具体情况。
那小厮也是头一回碰上这样的事,这会子三魂六魄还没完全归位,抖着泛白的双唇磕磕巴巴道:“小、小的就是个看门的,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就知道楚王殿下到达围场之后, 和几位大人寒暄了几句,说要比一比今日谁狩到的猎物多,便先后打马进了林子。没多久,林子里头就传来一声爆炸, 火也跟着烧了起来,什么雀儿啊兔啊的都跟着往外跑, 独独没见有活人出来。”
林嬛斜眼问:“你家大人也没出来?”
小厮摇头。
林嬛又问:“那爆炸前,可有什么形迹可疑之人在山林附近徘徊?”
小厮脑袋摇得更加厉害,斩钉截铁保证道:“绝无可能!那围场是我家大人的私产,可宝贝着呢,除却京中有使臣到访,寻常轻易不会放人进去围猎。知道今日楚王殿下驾临,早在半月前,这附近的山头就都叫封了路,一日巡视个八百回,莫说人了,连只苍蝇也飞不进去。”
说话间,人已至林场附近。
果然是浓烟滚滚,烈焰滔天。站在百步开外,都能叫那汹涌而来的灼灼热浪泼出一身汗。不断有兵卒们提水泡来,吆喝着往火上浇灌,却是杯水车薪,根本撼不动那冲天火龙。
自上回李景焕绑架之事后,方停归便给林嬛留了一队暗卫,专门护她平安。这些人如今也跟随他们到了关州,这会子正好派上用场。
“西南那边有城卫司驻扎,你传王爷命令,去那里搬救兵救火。你们几个把附近大小山路统统封锁住,除却官府救火之人,其余人等均不得放行。一旦发现有形迹可疑者,不必询问,立马抓来,我要亲自审问。你们几个去帮忙救火,想办法往林子里头去寻王爷,切记一定要先保住自己性命,再想其他。”
“是!”
应和声落,数名身手矫健的暗卫顷刻间从眼前消失得无影无踪,只余枝叶簌簌抖动。
春祺和夏安也跟着过去帮忙,剩林嬛一人焦急地翘首立在围场外,脑海里一会儿是徐氏口中那桩关州通判家的“外室”趣闻,一会儿是方才小厮同她说的话。
明明是两件毫不相干的事,冥冥中,她却觉有什么联系,说不清,道不明。她分明就快理出头绪,却又如何也抓不住那根至关重要的线头,整个人痛苦不已。
也便是这时候,面前浓雾忽然闪过一道黑影。
很快,却又格外清晰。
林嬛霍然霎了下眼睫,几乎是下意识就拔腿追了上去,大喊:“站住!”
那人像是在方才的爆炸中负了伤,步履略显蹒跚,可听见这一声,却是半点没有停下的意思,还加快了步子。
林嬛也跟着加快脚步,眼见快要跟丢,忙高声呼喊:“你逃也无用,我知道你是谁!”
那人果然滞住。
林嬛也跟着停下,两人隔着十步距离僵持着,谁也不曾妄动。
这人是谁?林嬛其实并无从知晓,之所以这般诓人,不过是缓兵之计。毕竟要是真把人放走了,以后还不知要从哪里去寻。
然眼下附近只有他们两个人在,林嬛也不敢胡乱冒险,一面拔下发间金簪,攥在手中,一面和他说话,拖延时间,等暗卫赶来。
“若我没猜错,你是李景焕的人,今日这场爆炸案,应当就是他命你犯下的杰作。可是何必呢?你知道的,楚王殿下发迹于青萍之末,三教九流统统见识过,越是这种下三滥的手段,越没法拿捏住他。敢不敢和我打一个赌,楚王殿下不仅不会有事,且还已经开始在林子里寻找你这个罪魁祸首?”
那人并未回答,犹自背对林嬛而立,良久才终于张口,却是说:“原来你这么信任他啊。”
大约是在浓烟中待得太久,他嗓音熏得有些哑。
语气似叹非叹,依稀还带了点自嘲。
林嬛眉心微蹙,直觉这声音有些耳熟,正欲开口,引他多说一些,好能分辨,鼻尖却突然飘来一阵诡异的花香。
林嬛心道不好,忙抬手掩住口鼻,然终归还是迟了一步。
晕倒的前一刻,那一直背对于她的身影终于肯转身朝她走来。一身素白单衣翩然若举,纵是在这火光冲天的山林狼藉之中,依旧纤尘不染,恍若谪仙。
赫然竟是那位还缠绵病榻、昏沉不醒的华京公子,傅商容!
第27章
林嬛是在一阵颠簸中醒来的。
睁眼时, 她便发现自己困一辆疾驰的马车内。
前方辟门,两侧开窗,皆垂以淡蓝布帘。天光云影自荡起的帘缝间泄入, 还伴有“辚辚”的木轱辘碾地声。
而她双手双脚皆被布条捆缚, 动弹不得。
呵。
这是奸计被戳穿,破罐破摔, 开始公然绑架了?
林嬛不屑一哂,扭动身子活动了下僵麻的肩颈,她梗起嗓门喊了声:“喂!”
马车果然停下。
车帘一阵簌簌撩动,探进来个横眉竖目的国字脸驭夫。
他四下瞅了眼,没见里头有何异样, 两道浓重的扫把眉当即拧成疙瘩, “咻咻”甩着手里的蛟皮马鞭, 不甚耐烦地嚷嚷:“嚎甚嚎甚!还没到地方呢。等到了地方, 有你哭的时候。”
林嬛挑眉, “那我要到什么地方才能开始哭?大人可否给个明示,我好提前清清嗓儿。”
驭夫老张头下意识就要张口回答, 惊觉不对,两眼倏地瞪成铜铃,“死妮子,休要套我话!等到了地方, 你自然就会知道。”
大约是怕言多必失,说完这句,老张头便重重甩下帘子,再没搭理林嬛。
然经方才掀帘时的惊鸿一眼, 林嬛已大抵将车外的情况探了个清——
许是绑她之事乃傅商容一时兴起所为,并不在原本计划之内, 是以他们此番随行的人并不多。除却驾车的驭夫外,就只有四五个身着玄料劲装的武人看守在马车附近。
另还有一辆装饰更奢豪、轿厢也更阔大的马车在前面开道。
不出意外,傅商容应当就在那辆马车内。
眼下方停归生死未卜,她实不能在此处浪费时间,定要赶在马车抵达目的地前,想办法逃走。
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林嬛再次张口朝帘子外头喊:“傅世子既然敢在光天化日下绑人,为何不过来与我谈谈?”
车外老张头大惊,再次掀开车帘,急声呵她住嘴。
林嬛浑不搭理,还就着他揭开的帘子空档,越发大声地喊话道:“这里都是你的人,我也成了你手底下的鱼肉,任你摆布,你还在怕什么?还是说,你也知自己此举卑劣,没脸过来见我?”
驶在前面的马车顿了下。
也不知是被哪句话激到,木柞的轱辘在平坦无石的驿道上,狠狠碾出一道刺耳的声音。
老张头都不禁龇牙捂住了耳。
然马车也只是停了那须臾,就又重新开始驶动,丝毫不为林嬛言语所动。
接下来两日也是如此。
无论林嬛如何闹,都无法叫面前的马车停下,也不能叫傅商容从马车上下来,仿佛车轱辘早已在驿道上焊死,纵是大罗金仙下凡,亦改变不了它原有的轨迹。
马车越行越远,林嬛不知他们现下到了何处,但就每日窗缝里泄进的光景来看,应是已经离了关州,径直往南去。
连老张头也开始讥笑林嬛,见她喊叫,也不再似头一日那般慌张,知道不会有人理会她,甚至还大剌剌帮她把车帘子撩开,边嗑瓜子,边看她趴在车厢内无力挣扎,像一头绝望的困兽。
然被困住的猛兽,也不是蝼蚁,只要还剩一口气,便还继续挣扎。
于是第三天,林嬛不再喊,也不再闹,只默默开始绝食。喂她的水不喝,给她的饭食,她也颗粒不进,只坚持道:“傅商容不来见我,我便饿死在这,看他如何回去交差。”
她知道,这是下下策,愚蠢透顶。
可是没办法。
傅商容不愧是和她一块长大的青梅竹马,对她知之甚透,不仅将马车上所有可能割断绳索的锐利之物统统收走,还把她头上的簪钗卸了个干净。她根本没有办法挣开束缚,更遑论逃脱。
想要逃,就只能从傅商容身上想辙儿。
而她唯一能赌的,就是自己这条命。
傅商容不会让她死的。
否则那天山火如此之烈,自己又发现了他的秘密,他完全可以将她迷晕,直接丢到火里一烧了事,何必还要冒着被人发现的危险,千方百计将她带出?
留她一命,定是还有“妙用”。
只要她能把握住这一线希望,就能逃出生天!
那厢老张头尝试了各种方法,都没法让她吃东西,也是真的慌了,跺着脚骂了声娘,头一回帮她去前头马车说情。
于是第五日黄昏,那位名动京师的白衣公子,终于屈尊来到了林嬛面前。
也是奇怪,明明这两天饿肚子的人是她,林嬛却并未轻减多少,反倒是他瘦了两颊,减了身架,同一套白裳穿在身上,竟松塌得仿佛偷穿大人衣裳的孩童。
林嬛不由嗤笑。
老张头一看她这样就来气,嘴上须髭吹得乱飞,“老实点!再闹就把你丢道边喂野狗!”
说着,还真攥拳撸袖,霍霍向前。
“住手!”傅商容侧眸呵了声,“出去看着,没我的命令不准进来。”
老张头吓得一缩脖,瞪睨了林嬛一眼,不甘地退了出去。
车帘降下,隔绝出两处静谧。
一个是外间武卫压刀,围拱在马车外的凛凛肃杀;一个则是车内一豆烛火,勾勒出两个久别重逢的故人。
“他已过身,你便是回去,又有何用?”
觑着林嬛面前不曾动过饭食,和她干涩发白的唇,傅商容沉声一叹。
林嬛也笑,“他是死是活,又岂是世子你说了算?世子就这般自信,二殿下能赢过他?”
傅商容沉默下来,乌沉的眼眸一瞬不瞬锁着她,似一团燃烧的墨色火海,汹涌也寂静。
可最后,他也只是漫下长睫,淡声道:“你若坚持这般以为,我也无可奈何。眼下我们已离开关州,我便是放你下车,你也回不去他身边。既如此,又何必再折腾?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乖觉些,等到了二殿下面前,我自会为你求情。他也不至于为难你一个女子,高兴了,说不定还能帮你救你父兄,你还有机会,做回你的永安侯府大小姐。你非蠢钝之人,你父兄和他,孰轻孰重?你应当知晓。”
林嬛促狭一笑,“李景焕便这般信任你?你一句话,就能让他冒着忤逆圣意的危险,救我父兄?”
傅商容并不理会她言辞间的机锋,只淡淡道:“我自有我的办法,无须林姑娘操心。想要活命,乖乖按我说的去做便是。”
说罢,他也没等林嬛回话,径直转身,掀起车帘要走。
林嬛却幽幽轻吐出一句:“哪怕你根本就没想过效忠于他?”
傅商容眉梢猝然一蹦。
角落那豆烛火也随之爆了个灯花,“哔剥”一大声,车厢内光晕压小一圈,映得两人面容晦暗难明。
“这几日我虽下不得马车,但也不是完全瞧不见外头的情况。”林嬛望着傅商容,轻笑道,“这条路继续走下去,可是去的圩圬镇?”
那是北地入京的必经官道,也是兵家布防的军镇要地。
方停归此番在关州和帝京之间来去,皆是从那里取道,是以即便他人不在那,却也有他的心腹领兵在那镇守,固若金汤。
若是他们继续按着这条路线走下去,必然会经过那里。
李景焕会这般痴傻,让他们绑着她,不绕道,不伪装,就这么大摇大摆地从方停归的地盘招摇而过?
傅商容捏在车帘上的手几不可见地颤了下,却是道:“林姑娘多心了,这些不过是让姑娘安心的障眼法。说白了,我便是要让姑娘以为,自己还有去圩圬镇求救的希望,如此,姑娘才会卸下心防,不再闹事不是?等快到镇上的时候,我自会让他们自山上取小路绕行,不会碰上楚王殿下的遗部。”
“那不拿布块掩我嘴,让我随意说话喊人,也是障眼法,让我掉以轻心?”林嬛眯起眼,“哪有绑架人,不捂人质嘴的?”
傅商容抿着唇,不回答。
林嬛又抖了抖自己被捆在背后的手,“绑人不用麻绳,用布条,这也是李景焕教你的?就不怕我挣断了?还有我这眼睛,看到了这么多不该看到的东西,以至于都能这样当面质问你,你也不叫人拿东西挡一挡,是真的一点也不怕我坏事?还是你这位惊才绝艳的三鼎元大意至斯?还有还有……”
她一字一句地细数着这一路上的种种怪异,如数家珍,傅商容的脸色也随着她的话语逐渐沉下。
待到他那双白皙如玉的手都捏得发了白,林嬛才终于望着他紧绷如满弓的背脊,一语中的地沉声直问道:“说吧,你到底是谁的人?”
是李景焕,还是当朝天子?抑或是这桩军饷案,还牵扯到其他她并不知晓的人?
倘若是,那么那个人于她而言,又是敌还是友?
又或者说,那爆炸案和这桩绑架,其实从根本上就是……
林嬛咬着唇,心越跳越急,想思考,又不敢继续往下想。
又是一阵沉默,比刚才来得还要凝,还要重,冰雪一般将整间车厢冻住。角落那点豆灯,都跟着凝固。
也不知过了多久,傅商容才极轻地笑了下,松下凝紧的背脊,捏着眉心宠溺又无奈地感叹道:“念念,有时我真希望,你若没有这般聪慧该多好?”
林嬛还没琢磨过来,这句话究竟于她是好是坏,就听外间传来一阵伴着惨叫的冷兵器声。
不等她探头去瞧窗外,便有一黑影如面粉口袋般,自车门外笔直倒入车厢,发出一声沉闷的“咚”。鲜血自他张开的口舌中汩汩涌出,两只眼睛都没来得及闭上,正是这几日为林嬛驾车的渔夫,老张头。
林嬛本能地打了个寒颤,仰头去瞧车门外逆光执剑的来人,眼睛又倏地明亮,以至于声音都有些颤抖:“哥哥!”
第28章
“你这又是何必?这一路山高水远的, 留着他们,还能给咱们保个平安。”看着马车外头横七竖八躺着的武卫尸首,傅商容捏了捏眉心, 无奈摇头。
林君砚却并无所谓, 曲肘拭去剑锋上的残血,面无表情地道:“他们方才在马车外偷听, 可见对你也不甚信任。横竖这桩事也瞒不住念念了,为防万一,我便干脆先下手为强。”
说罢,他斜了眼马车里头呆若木鸡的小姑娘,哼声一笑, 眼里漾起几分柔光, “可以呀, 几个月不见, 人越发机灵了, 这点细微的破绽都能看出端倪,不愧是我林家的姑娘。”
一行说, 一行上前挥剑一斩,林嬛手脚上的束缚便尽数卸除。
林嬛揉着手腕呆怔了会儿,从莫大的震惊中抽回神,难以置信地问眼前人:“你怎么会在这儿?谁将你从牢里放出来的?可有被其他人发现?爹爹呢?”
不待林君砚和傅商容回答, 她便恍然大悟。
私自放走朝廷逆犯乃是死罪,罪无可恕,尤其是这节骨眼。除了方停归,还有谁有这胆量和这本事, 敢这般胡为?
而方停归也不是蠢的,若不是自己已经被逼上绝路, 他是断然不会如此行事。
那他现在岂不是……
林嬛由不得捏紧了手。
傅商容看在眼里,叹了口气,“你所料非虚。二殿下用阖家性命威胁于我,将我安插在王爷身边,的确是想让我做他耳目,寻机会行刺王爷。我纵落魄,但还不至于如此卑劣,便暗中将此事透露给王爷,让他提前筹谋,于是便有了那桩爆炸案。”
“金蝉脱壳?”林嬛问。
傅商容点头,“这段时日为了寻找那位失踪的人证,王爷四处明察暗访,仍一无所获。关州到底是二殿下的地盘,京中也传来消息,说二殿下已经暗中动身,前往关州,想来也是冲着王爷去的。为防夜长梦多,王爷便干脆将计就计,让我用二殿下给我的人,帮他诈死,好来个引蛇出洞。”
怕林嬛担心,他又补充道:“你且放宽心,那爆炸的地点和火/药的用量,王爷都精心测算过,只是看起来严重,绝对伤不了他。圩圬镇那里也都安排妥当,衣食住行,出入护卫,甚至给林兄和林伯父的大夫,王爷都悉心准备好。咱们无须操心其他,只消去镇上等王爷凯旋便可。”
“等他凯旋便可?真有这么简单?”林嬛冷笑出声。
她不是三岁孩童,任他们说什么,她就信什么。那日围场爆炸究竟严不严重,她不清楚,但她知道,倘若他们布的这个局当真一点危险也没有,方停归是绝对不会让傅商容带她走的。
而且用的还是绑架这种伪装哄骗于她……
呵。
原来他也知道,若是直接跟她坦白,她定然不会愿意离开啊?
那他怎么还敢……
垂在袖底的两只玉手“咯咯”紧捏成拳,许是入夜风有些大,林嬛一时间竟有些踉跄站不住。
傅商容上前扶她,想安抚几句,她却挥开他的手,二话不说,褰裙直往马车外头去。
林君砚拧紧了眉,却没阻止。
反倒是一向对林嬛百依百顺的傅商容,头一回不曾似小时候那般纵着她,紧紧攥住她纤细的手腕,厉声呵道:“不许去!你一不通武功,二不懂人心对弈,回去关州又能做什么?既如此,为何不听他安排,乖乖去圩圬镇等待。”
“放手!”
林嬛也不客气地呵斥回去,仰头直视他的眼,一字一顿反问他道,“你又不是我,怎么就能笃定,我一定没有办法?我且问你,倘若今天陷落在关州的是你的家人,你也能这般坦然地留他们在危险之地,自己一个人心安理得地躲出去逍遥?”
傅商容一下哑了声,说不清是叫她这声质问问住,还是被那“家人”两个字戳中,他只觉心口一阵刺痛,针扎一般。
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人成了她的家人,而他这个自幼陪伴她左右的人,反倒成了外人……
那厢林嬛也觉察到自己言语太过激烈,垂睫沉默下来。
到底是帮她救出了父兄的人,她再怎么着急,也不该拿他出气,于是深吸一口气,缓和下声音道:“傅世子的好意,念念心领了。我父兄此番能摆脱牢狱之灾,也多亏世子仗义援手,他日若世子有需要,念念定结草衔环,全力相报。只是这回,恕念念不能听世子劝言。他于我而言,与性命无异。我曾抛弃过他一次,不能再有第二次了。当然,也请世子放心,我非意气用事之人,若没有十足的把握,是也不会回去的。况且我哥哥和爹爹都在这里,我还没亲眼见证他们洗脱冤屈,又怎么舍得让自己出事?”
她边说,边抬起清润的脸。
幼鹿般干净纯致的黑瞳里盛满温煦的笑,让人想起冬日漫洒人间的暖阳,只叫人一照,便浑身暖融。
傅商容心反倒揪得更紧,攥在她腕间的五指也跟着收紧。
林嬛轻叹了声,淡淡道:“傅商容,别逼我讨厌你。”
傅商容的心猛力一收,指尖克制不住细细发颤。
印象中,她从来都是柔软的,脆弱的,像开在悬崖边上的花,需要人捧出十二分的小心,去仔细呵护,不叫她少一片花瓣。
他也愿意用自己的心血,自己的性命,去护她一世喜乐无忧。
可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蜕变成了这样,不需要旁人遮挡,不需要他人庇护,自己便是一株带刺的棘,能在自由天地间生长,无畏也无惧。
就像那个人一样……
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他错认了吧……
傅商容苦涩一笑,闭了闭眼,终是松开了她的手。
第29章
关州, 永济巷。
大火已经烧了足足两个时辰,满城俱是纷飞的火屑,浓烟滚滚冲向霄汉, 遮天蔽月, 无休无止。远近的人家俱都抱上细软,拖家带口地叫嚷着往城外逃, 银钱掉地上了,也顾不上捡。
又一个皇城司番子倒在岁时苑门前的梨花树下,震落一地殷红的花。
李景焕折起眉心,往后退了一步,摇着手里的折扇, 打量面前浑身浴血的男子。
鏖战了两个时辰, 他手里的长剑已然卷刃, 顶上束发的金冠也微微歪斜, 碎发自其中凌乱散出, 颇有几分英雄末路的落拓萧然。
然纵使如此,他背脊依旧挺拔如山, 不可摧折。
团团包围在旁的黑衣人,俱是李景焕这些年精心培养的杀手,身法奇绝,即便置身于三军之内, 八阵之中,仍旧能轻而易举地取走当中将领的项上首级。
可眼下整整两个时辰过去了,他们却还是不能近方停归身旁分毫。
哪怕纵了火,用了毒, 也依旧伤不了他半分。
甚至还被他骇得,连手里的刀都有些拿不稳。
九州战神, 大祈楚王,果然名不虚传。
李景焕无声一哂,“唰”地合起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打掌心,“楚王殿下英武不凡,在下佩服。只是再硬的钢筋铁骨,也终有垮塌的一天。而我这里的死士,却是源源不绝?以有限对无限,非智者所为。王爷才刚加官晋爵,还没来得及好好享受这无上权势带来的荣华富贵,为了几个不相干的人,平白搭上自己的大好前程,乃至性命,当真值吗?”
方停归随意抹了把嘴角溢出的血,桀骜睥睨他。
“如何不值?我本微末,与殿下相别云泥,寻常连为殿下拂去脚底尘屑的琐事都不配做,而今却能执剑与殿下一较高下,亲眼看着殿下用尽手里的牌,还不能将我怎样,此生如何也不算妄度。若是能保住这扇门后的证人,将殿下从云端拉入地狱,就更是大赚特赚!如此,还有什么不值?说到底,这机会,还是殿下亲送赠予我的,不是吗?”
李景焕一瞬捏紧了折扇。
这话虽听着刺耳,但却半点不假。
抓走军饷案的人证,引诱方停归来关州,再将他亲手斩杀于这片他当初发迹的地方,这本是李景焕最开始的打算。为此,他还费心劳力地将傅商容从牢中调出,安排在方停归身边,就为了狠狠恶心他一番。
原本计划进行得也十分顺遂,可偏偏,他备好了天时地利,却独独算漏了这个“人和”。
那位杨通判,貌不扬,德不彰,胆子却不小,居然敢把那证人和暗卫从他手里救出,瞒天过海地藏在自己的外宅中。即便叫外室的丑闻脏污了自己的清正名声,毁坏了夫妻情谊,也未曾动过投降的念头。
若不是他亲自赶来,他还真能骗过关州这群酒囊饭袋。
说到底,一粒老鼠屎而已,他从前见过了,倒也不至于如此放在心上。
可这事恶心就恶心在,那个傅商容,居然也敢背叛他!
若不是他暗渡陈仓,他怎会不知方停归还活在这世上?又倘若没有自己代为引路,方停归还寻不到这里,他又何至于像现在这般被动?
好好好,一个两个,可真是好极了!
李景焕咬紧了牙,侬艳的眼尾叫大火翳染的光迹一点点变得阴沉,大手一挥道:“来人,上家伙!”
松竹眉心一动,心领神会地下去照办。
没多久,一排排身着皇城司官服的番子便脚步铿锵地从巷子三面鱼贯涌来,将窄巷围了个满当,个个手里都端着重/弩,正是今年开春兵部刚改良好的一批,削铁如泥!
在场众人都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方停归也深深锁紧了眉,“殿下如今是越发大胆了,没有虎符,却敢私自调动守城的重/弩/手为私用,就不怕将来东窗事发,叫陛下动雷霆之怒?”
李景焕笑得坦荡,举起折扇指天,道:“此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再没有其他人知晓。而你不过一个死人,死人是不会说话的,那又何来‘东窗事发’一说?成王败寇,你也莫要怨我下此狠手,要怪,就怪你当初不识抬举,非要和我作对!”
哗——
描金折扇在半空划出一道笔直的暗线,他身后重/弩也随之齐发,密密麻麻,宛如一张密不透风的网,风驰电掣地朝方停归扑来。
方停归立时抬剑去挡,手速之快,连身边人都只能看见那舞剑的残影。
周围的暗卫也拔剑跟上。
霎时间,天地间就只剩那熊熊大火,潇潇风鸣。
然诚如李景焕所言,再厉害的钢筋铁骨,也终有支撑不住的时候。
看着昔日一个个与自己出生入死的暗卫接二连三倒下,自己肩头膝盖也叫错漏的弩/箭击中,血流不止,方停归坚毅的眉眼也控制不住变得朦胧不清。
这个时候,他竟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她。
那丫头现在在做什么?有没有受伤?有没有生病?
圩圬镇上有他安排好的院子,是照从前的永安侯府布置的,她最习惯。
院子里也塞满了他特制的烟花,足够她日日不断看上一个月,打发闲暇。
也不知她肯不肯收,那样倔强的一个人,大约还在生他的气吧?气他诈死诓骗于她,气他不告一声便将她丢下,说不定这会子就在院子里扎小人咒骂他。
算了,只要她高兴,骂便骂吧。
总比哭好。
他最怕她哭了,每每一掉金豆子,他的心就像在油锅上煎烤一般,痛不欲生。自己若是在她身边,还能帮忙哄一哄,以后没了他,她该怎么办?
大概就只能靠傅商容了。
也不知他能不能把人哄好?
那丫头,叼着呢,不放下身段耐心去哄,可搞不定她。
就像那些年,她惹他生气,瓮声瓮气地过来哄他一样。
说来也是好笑,孑然过了二十余年,他自诩修得一副铁石心肠,刀枪不入,哪怕天塌下来,也断不会屈服于世间任何柔软。
可她偏偏就是这样一个异数,肆无忌惮地闯入他的世界,不循常理,没有章法,让他怒而无处泄,恨而不敢言,百般克制终是忍不住欢喜。
以至于他不想承认,也不得不认,自己其实没那样坚强,也不似旁人想象中那般刀枪不入,很多时候,他只是想被温暖地拥抱一下。
方停归无声一笑。
又一支弩/箭破风而来,他挥剑想挡,手腕却沉重得根本抬不起来。
真的是极限了,纵然还存有几分不甘,他也确实再提不起任何力气抵抗。好在那姓杨的做事周全,安排这座外宅的同时,还在后院打通了一条暗道,直通城郊。方才自己争取的时间,应该够宁越带着他们逃跑。
跑走了就好。
只要逃得掉,证据就还没断,林家的案子也还有翻身的机会。冤屈一洗,那丫头也不知会高兴成什么样?
估计也就忘了生他的气吧?
这样也好,她生得那般漂亮,还是该多笑笑。
只要她安好,他愿舍下一身荣辱性命,佑往后余生,世间流言蜚语莫加之她身,帝京阴谋诡计莫伤之她命,如若苍天见怜,不给她荣华富贵,也请让她平安顺遂。
最好,能永远忘了他。
方停归缓缓闭上了眼,任由弩/箭逼上他眉心。
却听一声急促的:“方停归!”
一道嫣然身影自火海中奋不顾身地朝他奔来。
飞扬纯白的衣裙叫火光镀上浓烈的金,仿佛神女从天而降。
方停归霍然睁开了眼,来不及思考,那柄早已提不动的剑就已撕裂呼啸的长风,以雷霆之势帮她劈开那支杀气凛然的弩/箭。
“谁让你来的?!”
抱着怀中的温香软玉,方停归又急又怒,恨不能敲开她脑袋,看看里头是不是进水了。
这里是什么地方?
现在又是什么情况?
好不容易逃出去了,为何还要回来?
就不怕永远葬身在这个陌生之地,死无全尸吗?
然怀中的小姑娘就只是仰起头,泪眼婆娑地望着他,哽咽道:“你不是问我,你和傅商容之间,我会选谁吗?”
她踮起脚尖,轻轻在他唇上啄了下,笑容清甜似蜜糖,“我来告诉你答案了。”
第30章
过来告诉他答案的……
也不知是周遭火海箭林的尖啸声太过刺耳, 还是唇上那抹柔软太过香甜,方停归一时间有些晕眩,整个人像被云絮包裹着, 飘飘然不知所往。
他由不得伸手掌住她后脑勺, 倾身覆下,主动将这蜻蜓点水的一吻加深。
出生于青萍微末的男人, 又经过沙场刀光的千锤百炼,做事素来悍野,亲吻的时候也是这般,霸道、蛮横,又不失温柔, 在林嬛唇舌间攻城略地, 趁她不备, 还轻轻碾了下她唇瓣。
林嬛下意识吟哦出了声, 伸手推他, 却被他单手攫住手腕,反剪到身后。唇上的辗转又热烈一分, 像是手执大印的侵略者,不容反抗地给她落款盖章。
蒸腾的气息里有不知名的冷香,像寒冬的烈酒,格外醉人。
林嬛无力招架, 像卧在云端,每条筋脉都似掠过无数惊电,一丝丝穿越纵横,将她震软, 唯有靠在他臂弯之中,由他牵引着, 在这片浩瀚春色中沉溺,心动又仓皇。
天晓得,她只是见他方才连半点求生的意识也无,一时心慌,想给他一份心安,这才啄了下他的唇,并没有其他意思,怎的就……
要知道现下是什么境况?
巷子里火还没灭,李景焕的人也没撤,他们周围全是人,她哥哥也在,他怎么就敢……
林嬛面上烧着,动齿在他唇上轻轻咬了一口,眼睛睁开一小道缝,警告地嗔瞪他。
清润的杏眼裹着盈盈水光,似笼着轻纱的霜月,纵是含了几分怒,也一样美艳得不可方物。纤浓的睫毛似一双雨蝶静栖花间,有一搭没一搭地轻颤着,扫过方停归面颊。
方停归心头越发酥痒。
他不是色中饿鬼,自然知道眼下不是沉溺于儿女私情的时候,也知道他那位最是护短的未来大舅哥就在边上,那眼锋锐利的,都快把他挫骨扬灰。
可是没办法。
这个答案,他当真等了太久太久,久到他以为,自己永远也等不到。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不经意间的娇憨,对他而言,有多大的吸引力。
只一眼,就叫他欲罢不能。
其实亲吻什么的,他也不会。若不是被这丫头的气焰激到,他大约这辈子都不会这般主动。起初抵上她唇瓣,他紧张得手心全是汗,生怕哪里做得不对,惹她耻笑。
直到真正尝到她的滋味,他才知道,有些事无须刻意去学,她唇间的香甜就是他最好的老师,每一点触碰,都将他的感官放大数倍。
他一面满足着,一面又叫嚣着不够,像是沙漠中的旅人,终于撞见一汪清泉般克制不住。
这丫头该不会给他下了什么蛊吧?否则怎的相隔千山万水,她的一颦一笑、一喜一嗔,依旧能牵动他的喜怒哀乐。以至午夜梦回时,仍不讲道理地霸占他的心。
下了蛊又如何?
他就是想尝尝。
当着全天下人的面尝尝。
让他们都知道,这世间最最与她相配的人,到底是谁!
所以就让他那位未来大舅哥再等等吧,横竖方才小姑娘朝他飞奔而来的时候,他都看见了,他们是带着足够的人马过来的,足够制裁李景焕。想来分开的这几天,他们也寻到了扳倒李景焕的突破口。
林君砚素来骄傲,又锱铢必较,这回因为李景焕而栽了这么大一个跟头,心中必然有恨,不亲手报掉这个仇,绝不罢休。
他也乐得把余下的事全权交由他。
毕竟眼下,哪怕是让他做皇帝,君临天下,也不及和这丫头在这红尘千丈中痴缠来得畅快。
林嬛大约是觉察到了他的小坏,眼睫颤得越发厉害,红晕一丝丝从鬓角蔓延到眉心,像春风里的涟漪,一层层晕染,想收也收不住。眼睛却是不敢再睁开,蹙着眉,跺着脚,发不出声,就只能哼哼唧唧地捶他的肩。
奶猫子一样的力气,没打疼他,反而捶化了他的心。
方停归嘴角几不可见地泛起一丝笑,闭上眼,情不自禁扣紧她柳腰,力道之大,恨不能揉进骨子里,唇上动作倒是放柔不少。
从侵略,变成了取悦。
隔着茫茫夜色和熊熊火光,两颗心急促地跳动,黄钟大吕一般,“隆隆”震响在彼此脑海中,却都默契地没点破。
这一吻,也因这心照不宣的悸动,荡漾得没了边。
巷子另一头,林君砚的脸也黑到没了边。若不是知道此番军饷案中,方停归于林家有大恩,还救了他的宝贝妹妹,他当真想一剑劈了他!
皇城司的番子捆了李景焕,带过来,林君砚毫不客气地抬腿给了他一脚,正中李景焕的心窝。
力道之大,李景焕一下皱紧了脸,跌跌撞撞单脚跪倒,额角汗如雨下。
可他到底是天潢贵胄,纵使落了难,与生俱来的矜贵仍旧不允许他服软。咬牙将痛意忍了过去,李景焕扯起一侧唇角,冷笑道:“林世子可真是好大的本事,领着自己的父亲私自逃出牢狱也就罢了,现在居然还敢挟持皇子,真以为关州远离帝京,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
林君砚哂笑,“倘若当真只有我一人,自然不敢这般忤逆二殿下,也没法子调动这么多戍卫北境的将领,前来救人。可若是这后头,还有更大的靠山呢?”
他边说,边从怀中摸出一枚令信,亮在李景焕眼前。
纯金打造的令牌,头首还镌着咆哮的狮头,威风凛凛。
李景焕不由缩紧了瞳孔,“东宫?!”
怎么会?
那位太子皇兄早就被禁足多时,连他身边伺候的人,也都已被他调换成自己的人,虽还占着储君的名头,实则早就已经沦为他刀下的鱼肉。
怎么死,何时死,都由他说了算,怎么会……
一抹灵光乍然从脑海中闪现,李景焕唇舌不禁打结,“难道他反了?他怎么敢!”
“所以不是谋反,是清君侧。”林君砚轻笑,“说来,这还要多谢二殿下。”
若不是他刚愎自用,执意要离开帝京,来关州亲自和方停归做个了结,太子也寻不到机会,彻底颠覆了这荒唐的朝堂。
也若不是年初那会儿,小姑娘给远在扬州的外祖父捎去的那封求救信,他们也等不到这个翻盘的机会。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连他这个外孙都想不到,那封信居然真的能说动他老人家;更想不到,他老人家居然会亲自上京,搅动这样一场风云。
还就在方停归北上关州的前后脚。
而又正正好,在他们赶回关州救方停归的路上,就有暗卫快马加鞭追上来,将那能临时调配北境戍卫的太子令信送交到他们手上。
可真是巧啊……
就是不知,这里头究竟有几分是谋算,又有几分是运气。
意味深长地睨了眼那厢还在腻歪的小情侣,林君砚轻声一嗤,只有几分不甘,但还是摇摇头,拍了拍面前早已呆若木鸡的李景焕,长吁短叹道:“认命吧,这天啊,是真要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