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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白夜

岑眠怔怔盯住男人清朗的眼睛。

刻骨相思。

四个字被他说得轻轻淡淡。

岑眠却觉得有一把刻刀, 把这四个字刻进了她的耳膜,她的脊骨。

虽然是早就明白的事情,但被他那么直白, 丝毫不掩藏的说出, 携带着浓烈而炽热的感情,岑眠反而羞怯起来。

她垂下眼, 脸颊发烫, 一直红到了脖子。

思思在岑眠怀里探着头,扯着细细的嗓子,叫了一声, 打破了静滞。

岑眠的手在她身上抚摸, 小声说:“她吃了东西吗?”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喂点奶粉吧。”

领养思思的时候,吴轻给程珩一装了些专门给小猫吃的奶粉和小奶瓶。

“我去泡。”程珩一起身,往厨房去。

岑眠突然想起来, 不能让他进厨房, 赶紧跟上, “我来我来。”

她把思思递给程珩一,掰过他的肩膀,把他推回客厅。

“我来泡, 你看着她。”

程珩一疑惑看她。

岑眠心虚,躲开了他的视线, 轻咳两声:“哎呀,你上班一天, 肯定累坏了, 我来就好。”

殊不知她越解释反而越奇怪。

程珩一薄唇轻抿, 顺了她的意思,坐回了客厅。

奶粉泡好, 试了温度,岑眠拿出去。

程珩一接过小奶瓶,思思躺在他的膝盖上,不算安分,四肢蹬来蹬去。

不过小奶瓶凑到她嘴边时,小家伙立刻安分起来,缩成一团,咬住奶嘴,津津有味地嘬了起来。

明黄色的顶灯照程珩一的身上,仿佛有碎金流动,他的眼眸低垂,睫似鸦羽,投射出一片阴翳,唇角轻轻勾。

思思喝得急了,呛了奶。

程珩一的大手在她圆滚滚的肚子上轻拍,只有食指和中指在用力。

那么温柔,那么清雅。

岑眠默默看着他们,觉得眼前这一幕,分外和谐,温暖极了。

程珩一喂着思思,想起来,抬头问岑眠:“你晚饭吃了吗,饿不饿?”

“你来喂,我去给你做饭。”他作势要从沙发上站起来。

“不用。”岑眠按住他,“我都做好了。”

闻言,程珩一挑了挑眉:“你做饭了?”

岑眠之前一直强调她会做饭,但是她这个人懒,宁愿点外卖也不愿自己做,加上有程珩一在的时候,根本轮不到她来做饭。

“嗯。”岑眠看出他眼里的惊讶和不信任,“放心吧,吃不死你。”

思思喝着奶,喝着喝着,闭上眼睛,睡着了。

岑眠找来了自己的几条围巾,拢在一起,做了个临时的小窝,把她抱了进去。

照顾完思思,他们才吃饭。

岑眠进厨房,程珩一后脚要进去帮忙,被她挡住,赶了出来,还不忘警惕地把门带上,小心思都写在了脸上。

程珩一觉得好笑,猜想大概是她难得做个饭,想要好好表现,让他刮目相看。

他脑子里开始思考一会儿要夸奖小姑娘的话,怎么说才显得真诚。

岑眠站在一片狼藉的厨房里,看着锅里焦了的排骨,还有偷懒没洗锅,炒得黑漆漆的时蔬,陷入沉默。

这实在是拿不出手。

她想了想,转身将厨房门开了一个小缝,探出脑袋。

“程珩一。”

“你闭个眼好不好。”

程珩一配合地闭上眼睛。

岑眠伸手,在他面前远远地晃手,确定他把眼睛闭上了,才蹑手蹑脚踱步到餐厅里的冰箱旁。

她打开冰箱门,露出提前放在里面的蛋糕。

怕被程珩一发现,她还在蛋糕外面摆了许多杂物遮掩。

岑眠一件一件把杂物取走。

程珩一闭着眼,听觉变得敏锐,听见耳畔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根据声音的方向,辨别出岑眠是在冰箱边不知道鼓捣什么。

岑眠要拿出蛋糕时,蛋糕的包装盒太大,被卡在了冰箱里。

她越是着急,越是取不出来,还时不时警惕地回头去看程珩一,怕他睁眼。

程珩一感觉到时间的流逝非常缓慢,好像等了很久,他出声问道:“眠眠,好了没有。”

“没好!”岑眠实在没办法,直接在冰箱里打开了蛋糕的包装盒,想要把蛋糕直接拿出来。

就在她艰难捧着蛋糕,努力让蛋糕不要碰到四周的包装盒,压坏了蛋糕的花饰时,脚边突然有什么东西蹭了蹭她。

岑眠吓了一跳,手一抖,蛋糕啪嗒一下,掉在了地上。

“……”

她看到翻倒了的蛋糕,和在她脚边无辜眨眼的思思,眼前一黑,一口气差点没背过去。

半天没有听见声音。

程珩一抿了抿唇,试探问:“眠眠?”

“……”

岑眠蹲在地上,把脸埋进胳膊。

“算了,你睁眼吧。”她绝望道。

程珩一缓缓睁眼。

餐桌上空空如也,也不见岑眠坐在他对面,兴致勃勃等他夸奖。

他的视线转动,看见了开着的冰箱门,以及蹲在地上的岑眠,还有那个打翻砸烂的蛋糕,已经看不出形状。

思思像是个做错事的小孩,背对着他,小脑袋扎进了岑眠的裙子里。

程珩一愣了愣,走过去。

岑眠难受死了,抬起头,仰望他。

“本来想给你一个惊喜的。”

本来她差点把程珩一生日给忘了就够差劲了,结果蛋糕还被她打翻了。

她含着哭腔说:“对不起,没有准备好。”

程珩一对上岑眠的澄澈目光,因为打了个蛋糕,眼眶变得红红的,一副委屈难受的模样。

他也蹲下来,看了眼蛋糕。

蛋糕上插了一块薄薄的心形巧克力,上面写了“生日快乐”四个字。

“……”

心脏突然像是被击中了。

“已经很好了。”程珩一轻声道。

他捡起地上托蛋糕的硬纸盘 ,一点一点,将地上的蛋糕装回。

岑眠盯着他的动作。

蛋糕上原本裱出的漂亮奶油玫瑰,已经成了一团烂糊,草莓和蓝莓零落,完全看不出它之前精致的模样。

好像预示着程珩一的这个生日过得很糟糕。

她越想越自责。

“我重新再订一个蛋糕吧。”

“不用。”程珩一将蛋糕勉勉强强拼成了一个不规则的圆,“你看,这样就好了。”

他把那块写着生日快乐的巧克力,插在蛋糕的中央,捡起草莓和蓝莓,用来装饰。

岑眠看他那么容易满足的样子,嘟囔道:“才不好。”

她打开手机,找现在还有蛋糕卖的店,但是时间已经很晚,来回折腾,十二点就要过了。

程珩一端着蛋糕,放到餐桌上。

他唤道:“眠眠。”

“蜡烛呢?”

“来陪我许愿吧。”

岑眠放弃了再买一个蛋糕的念头,从冰箱边站起来。

思思从她的裙子里钻了出来,嘤嘤地叫。

岑眠无奈,又不舍得朝她撒气,弯腰把她抱进怀里,又找出买蛋糕时送的蜡烛和打火机,递给程珩一。

蜡烛是数字蜡烛,岑眠找店主要了一个2和一个7。

程珩一点蜡烛的功夫,她在客厅厨房走了一圈,把灯都关了。

岑眠站在餐厅灯边守着,等他把两支蜡烛都点燃,关上了餐厅灯。

所有的灯熄灭,室内瞬间暗了下来,仿佛坠入无垠黑暗,唯有那一张餐桌里发出的两束微弱烛光。

思思不安地叫了一声,往岑眠的怀里窝得更深,感觉到后背温暖,又安稳下来。

岑眠想着,反正都这样了,那就这么凑合过吧。

她轻轻哼起了生日歌,坐到程珩一的对面。

“祝你生日快乐——”

“祝你生——日快乐——”

“祝你生——日——快——乐——”

烛光明灭,闪耀着十字的光,映在岑眠的眼睛里。

耳畔的歌声温柔婉转。

程珩一深深地凝望她,跌进了那一团宇宙星光中,带他驱散黑暗,给他光明。

岑眠唱完,见程珩一就那么盯着她,目光灼灼,灼得她脸上发烫。

“你快许愿。”她催促。

程珩一终于闭眼,许了一个愿。

他没什么所求,来来回回,就那么一个愿。

仪式感的事情做完,岑眠从厨房端出她做的饭菜。

卖相不算好的两道菜,加上埋汰的蛋糕放在一起,和她想象中静心准备的生日惊喜,相去甚远。

她自己不满意,反倒程珩一挺捧场,菜吃得干干净净,就连蛋糕也吃完了,一点不嫌弃它掉到过地上。

吃过饭,程珩一收拾起餐厅和厨房,不肯再让岑眠插手了。

夜已经深了,思思也困了,自己乖乖地回到小窝里,蜷缩着睡觉。

岑眠做个饭,把厨房搞得跟被炸了一样,程珩一收拾起来很费劲。

她等不住,先去了浴室洗澡。

回卧室拿衣服的时候,岑眠望着衣柜里一排的睡衣,来回拨弄了两下,犹豫片刻,最后挑了一件雪纺的吊带裙。

程珩一终于洗完被岑眠烧糊底了的锅,放在流理台上晾水,他拿过毛巾,擦了擦手,转身时,看见岑眠靠在门边。

岑眠洗完澡,头发湿漉漉的,垂在耳边,穿着纯白色的吊带裙,只有两根细细的带子,掉住圆润的肩膀,裙子的布料清凉且单薄,贴在她的身上,起伏有致。

“你收拾好了?”岑眠像是不知道自己这身打扮有什么不妥的地方,眨了眨眼睛问他,纯洁得像是一朵初开的栀子。

“嗯。”程珩一移开了视线。

他弯腰,提起起一旁的垃圾袋,“时间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

岑眠没想到,已经大半夜了,他还要走,是一点暗示没收到?

她忍不住问:“程珩一,你非要当君子?”那么没劲。

“……”

程珩一明白她话里的含义,沉默不语。

岑眠整个人赖在门上,身体柔软,像是没有骨头,又问他:“你是对自己没信心,还是对我没信心?”

程珩一的眸色深沉,凝望住她,半晌,淡淡道:“我怕你嫌我。”

岑眠眼神轻慢,向下瞟一眼。

“嫌你太小?”

程珩一却笑了,不知道岑眠说起话来,还能那么不知羞。

“激我?”

岑眠一只手环住另一边的胳膊,抹胸的吊带裙勾勒出隐约绰绰的曲线。

她不遮不掩,落落大方地仰头望他。

“嗯。”

就看你敢不敢吧。

细细的吊带从岑眠的肩膀上滑落,半截锁骨深邃,凹出了浅窝,似能斟酒。

程珩一伸手,将她的吊带拉回到肩膀。

“这么不害臊。”

岑眠在国外待了几年,周围的朋友一个比一个开放,并不觉得有什么值得遮遮掩掩的。

“那你来不来。”

要不是程珩一始终都是温温吞吞的,也用不着她主动。

程珩一垂眸,对上她莹亮的眸子,直白而热烈。

“……”

他揉了揉岑眠乌黑的发顶,越过她,走出厨房,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

岑眠眨了眨眼,对他的反应颇为不满,跟在他后面。

本来这事就不该她主动,还被拒绝,她有些恼羞成怒。

“程珩一,你是不是真的不行?”

程珩一走到玄关口,怕岑眠再招惹他两下,他真就控制不住了。

“行不行,等见完家长再试吧。”

“……”

岑眠愣了愣:“见家长?”

“嗯。”

虽然他们现在的关系,两个人相处得很好,但到了家庭层面,程珩一怕有变动。

别说岑眠这样的家境,换做其他普通家庭,知道他家的条件和情况,大概也不愿意把女孩子嫁过来。

如果最终他们没有走到一起,程珩一不想她吃亏。

岑眠没想到他已经想到要见家长了,讷讷道:“会、会不会太快了?”

程珩一挑眉望她:“怎么这件事你嫌快了?”

他控诉:“你是不是没在跟我认真?”

“……”岑眠以前没正经谈过恋爱,像是没长大的孩子,意识还停留在谈恋爱要背着家长的阶段。

她赶紧否认:“没有。”

“那要见就见吧,等过年的时候回去。”

讲实话,岑眠也有些拿不准,家里人会是什么态度,万一真的对程珩一不满意,那她该怎么办。

现在才十月份,离过年还有三个月,程珩一知道她是在拖延,但过年的时机也算合适。

“行。”程珩一笑笑,打开门,“走了。”

第62章 白夜

程珩一走后, 岑眠还不想睡,抱着靠枕,在客厅里发呆。

许久。

她突然想起, 刚才忘记把钢笔送给程珩一了。

岑眠跑到客厅的窗边, 小区里已经看不见他的身影。

第二天,岑眠没什么事情, 决定干脆给他送到医院去。

岑眠不赶时间, 坐公交车去的医院。

公交车一路上晃晃荡荡,工作日的下午,没什么人, 车厢里很空, 只有退了休的老人一对两对,彼此结伴,颤颤巍巍的上车、下车。

岑眠坐在公交车的最后一排, 望着窗外。

湛蓝如洗的天空, 白云悠闲缓慢的流动, 阳光透过明亮的窗户,洒在她的脸上,温温热热, 好不惬意。

公交车后门的挡板侧,安装了一个小尺寸的显示屏, 播着时事新闻。

坐在前排的一对老头老太太看着显示屏,在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老太太感慨:“今年的自然灾害可真多啊, 南方又发洪水了。”

老大爷附和:“可不是嘛, 这老天爷啊, 净他妈折腾人。”

岑眠抬起头,看向前方的显示屏, 播的视频里,大坝断裂,洪水奔流而来。

因为显示屏太小,加上又没有声音,少了许多的震撼感。

岑眠眯了眯眼睛,想要看清视频下方的新闻上写了什么,只是很快视频切到了广告,刚才洪水奔流的画面也随之消失。

老头老太太很快也聊起了其他。

“晚上乖孙来吃饭,一会儿到超市买点他爱吃的玉米。”

“哎,玉米涨价厉害得很,不知道今天去涨没涨了。”

灾难和日常柴米油盐在同一时空里也有序地发生。

公交车在京北大学医院站台停靠。

岑眠也不再看那新闻,拿上包,跳下公交车。

京北大学医院,无论什么时候,都人满为患。

岑眠没有给程珩一打电话,怕打扰他工作,直接去了他的办公室。

果然在办公室里没有碰到他人,办公室的门也是锁着的。

岑眠猜测他不是在手术,就是在门诊,给他发了一条微信,就坐在办公室对面的长椅里等。

岑眠一向不是没有耐心的人,但等程珩一,却耐耐心心等了很久。

快到傍晚的时候,天色突然暗了下来,乌云密布,遮住了阳光。

雨还没下,雷声就已经响起。

随着天色的昏暗,岑眠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些不安起来。

她看了眼时间,已经过了门诊结束的时间。

岑眠给程珩一打电话,始终没有人接。

酝酿许久的天气,在此时,雨倾盆落下,仿佛大海撕了一道口子,整个灌进来。

走廊的窗户开着,很快雨就把地面整个淋湿。

路过的两个护士,其中一个见了赶紧跑过去,关上窗户。

她看向旁边的岑眠,下午来回时,注意到她在这里坐了很久,问道:“你是在等程医生吗?”

“程医生昨天夜里临时接了任务,估计好几天不会回来了,你有什么事情,我找其他医生帮你。”

闻言,岑眠一愣:“他去做什么了?”

“南方发大洪水了,程医生申请跟救援队一起,去灾区支援了。”

护士又问她一遍,有什么事情。

岑眠摇摇头,朝她笑笑:“不是什么急事。”

护士颔首,跟旁边的同事离开。

她们聊天的声音传来。

“得亏咱们院义诊没选在十月去,上次去的白溪塘在重灾区,几乎整个村子都被淹了。”

“啊?这么严重呢。”

“是啊,今年说是百年一遇的特大洪涝,不然也不会各个省都到南方去支援。”

“这次医疗队去支援,全都签了生死状呢……”

闻言,岑眠怔在那里。

天整个黑了下来,雨像是怨灵一样,敲打着窗户。

以往的白溪塘,在这一天的深夜并不平静。

暴雨如注,雷公发怒。

李友振今夜在村委会值班,心底莫名不安,躺在窄窄的木床上,翻来覆去。

村委会的电话铃声突然响起,像是一道催命符。

李友振一惊,翻身下床,他下床下得急,不慎摔了一跤,顾不上脚痛,跑到办公桌前,接起了电话。

电话那头的男声低沉急促:“气象部门发出警报,要来洪水了,马上带领群众撤离!”

李友振听完,一颗心猛得收紧了。

挂了电话,他立刻给村委会干部一个个打电话,把人都叫起来,赶紧到村子里,挨家挨户让村民们撤离。

夜里沉寂的白溪塘,此时灯火通明。

李友振不知道外面的情况,他打了几个电话以后,信号便没了,暴雨和雷电击垮了通讯基站。

村民们从梦中被惊醒,手忙脚乱地要拿走钱财和贵重物品。

李友振喊破了嗓子。

“财产不要管!人安全了再说!”

“走!快走!”

“往山上跑!”

谁也不知道洪水什么时候来,但白溪塘地势较低的地方,水已经没过了脚脖子。

“还有哪几家没去叫的?”李友振大声问。

雷雨的声音大,将他的声音近乎盖住。

“陈家和夏家好像没有。”

“这两家都住的偏僻,离得远。”

李友振咬咬牙,跟其他村干部说:“那我去叫,你们继续组织大家先撤离。”

越晚走越危险,叫谁去都是冒着生命危险的,李友振作为村主任,只能他去。

“我跟你一起,一人跑一家。”沈平山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干部班底里,他穿着黑色雨衣,身型瘦弱,在黑暗里不惹人注意,说话时,大家才发现他。

李友振着急道:“哎呀,沈老师,你快先撤离,用不着你跑。”

“就是啊,老村长,您都一把年纪了,先顾好自己吧。”旁边村干部跟着劝道。

沈平山背着手,站的像是山一般挺拔坚韧。

“我当了一天的村长,就永远是这个村长,所有人走了我再走!”

不等其他人再劝,他蹚着水,朝陈家走。

李友振知道沈平山是倔脾气,没办法,挥挥手让其他人快去忙,他跟着他一起,去叫陈家和夏家人。

凌晨五点半。

所有人都逃到了山上。

光线通过黑色乌云漏了下来,下方的白溪塘笼罩在微弱白光里。

在所有群众都疏散到安全地方的时候,他们站在山头,看见远处那来势汹汹的水蛇巨浪,将白溪塘整个吞没。

不过短短十几分钟,污浊洪水便冲走了车子,牛羊,淹没了房子。

梁叔跪在地上,大哭。

“家没了!家没了啊!”

沈平山沉默望着眼前这一切,浑浊眼睛亦红了。

南方水患频繁。

白溪塘历史上,有过多起水灾。

他幼年时,经历的第一次水灾,是被阿妈装在木桶里,跟着洪水飘到了岸上,才活了下来。

沈平山走到梁叔身边,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家没了,还能再建。”

天地不仁,但只要人都在,一切都会过去的。

洪水冲垮了基建,水电和通信全部断掉了,李友振打了无数个电话,打不出去。

所幸到了天亮,雨终于停了。

村民们浑身湿透,瑟瑟发抖,三三两两挤在一起,彷徨无助,迷茫里还透着不解。

仿佛还没有从那洪水滔天里回过神来,不敢相信,家就那么没了。

村干部们凑到一起,在想接下来的应对办法。

现在村民们虽然转移到了安全的地方,但没有遮风避雨的临时居所,物资和干净的水、药物全都紧缺。

虽然在撤离时,村委会已经想到物资的问题,将村委会里囤积的物资都带了上来,但这些物资支援有限。

白溪塘前往外界的道路大概率已经不通了。

平时暴雨天,那条山路就容易发生滑坡和泥石流,更何况是像今天这样的情况。

“先把两个帐篷搭起来,让老人小孩躲进去休息。方便面等下发一发,干吃垫垫肚子也好。”

“今天是可以撑一撑,那明天怎么办。”

村委会的这些物资,也就够村民们吃一天的。

“我们电话打不出去,上面知不知道我们现在的处境啊。”

按这个洪水的架势,周围的村子,肯定也都淹了,上级政府顾不顾得过来都说不准。

李友振想了想:“明天实在不行,我亲自去找救援。”冲过那条汹涌的河。

村干部望着李主任,久久不言语。

晚上,两个帐篷里充斥着微弱哭声,长辈几句安慰后,便重新恢复了沉寂。

半夜时分,暴雨又开始下了,不带任何怜惜。

李主任和村干部已经做了他们能做的。

“大家放心,救援已经在路上了,再坚持一下。”

他这样安慰着村民,但自己心里也没有底。

熬过了又一个夜晚,黎明即起的时候,救援队来了,一身军装挺拔,橙色救生衣醒目。

他们的身躯如星火,毫不犹豫地扎进汹涌洪流之中,架起细细索道。

一个接一个地护送村民们,撤离到更安全的地方。

岑眠给程珩一打了不知道多少个电话,怎么样都接不通。

她心里的不安感,愈加强烈。

北京的这场雨下得突然,医院门口挤满了没有带伞,被困住的人们。

岑眠躲着雨,就没停下来给程珩一打电话。

一直到雨停,她也没能联系上对方。

岑眠终于放弃。

她想联系白溪塘的人,确认阿公还好不好,夏夜和林皓又怎么样了,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他们的联系方式。

打车回家的路上,岑眠一直在网上搜关于洪水的新闻。

新闻实时跟进了受伤人数,失踪人数和死亡人数。

一晚上,岑眠不断刷新新闻,死亡人数也不断上升。

她盯着那个红色的数字,很害怕里面会有她熟识的人们。

程珩一的电话也还是打不通。

她睡不着觉。

思思似乎也感受到了她情绪里的不安稳,乖乖地窝在岑眠的怀里,也不扰她。

夜极深了。

雨又重新下了起来,电闪雷鸣。

手机震动的声音显得格外微弱。

岑眠的眼睛熬得发酸,躺在沙发里,听见声音,立刻从沙发上弹了起来。

来电是一个陌生号码。

岑眠接起来。

“眠眠。”男人的声音低缓沉沉,透着一股疲惫。

岑眠悬着的心,在听到他声音的那一瞬间,落了下来。

随之而来的情绪,是生气和埋怨。

她红着眼睛:“你怎么回事,打了那么多个电话都不接!为什么你去救灾不告诉我。”

程珩一没想到她已经知道了,压低嗓音道歉:“对不起。”

他解释:“昨晚我们出发得急,怕你担心,本来想早上告诉你的,但我的手机夜里被洪水冲走了,后来又一直在帮忙救治伤者,没有来得及联系你。”

岑眠体谅他,虽然生气,却也不舍得跟他计较。

“阿公他们有没有事?”她问。

“没有,救援队提前组织了他们撤离,现在在安全的地方避难。”

“那就好。”岑眠放下心来。

她听见程珩一的电话那头,有嘈杂的声音,有人大声地在呼喊什么,还有小孩的哭声。

程珩一话没说两句,便要跟她道别。

“别担心,没什么事。”

“因为洪水的原因,不少通信基站被毁了,这几天可能会联系不上我,有机会我再给你打电话。”

岑眠想起晚上看到的新闻,说灾情多严重,洪水凶险。

她闷闷地问:“你会有危险吗?”

程珩一轻声安慰她:“不会的。”

岑眠睁着眼睛,眼眶湿润了起来。

“真的吗?”

“真的。”

她眨了眨眼,眼泪啪嗒掉下来。

“你不准受伤。”

“受伤了我就不理你了。”

程珩一听出她声音里的哭腔,哑哑的。

漫过胸膛的水,在此时仿佛不存在。

他艰难扯了扯唇角,轻笑,拖着长长的尾音道:“好。”

第63章 白夜

洪涝灾害发生的第十天。

白溪塘所有村民被安置在了安全地点, 搭建起了临时住所,比起逃难时的狼狈不堪,已经足以让人喘一口气了。

空地上开来一辆物资车, 志愿者发放着物资。

纪朗窝在行军床上, 没有动,现在的通讯还未恢复, 上不了网。

他的膝盖上垫了一张纸, 手里拿着笔,写写画画,在设计新的开团战术。

纪母抱着满怀的物资进到了临时安置屋, 把新发的御寒毛毯扔在儿子头上。

“一天天就知道玩游戏, 这种时候了,你还安得下心搞这些没名堂的东西!”

这段时间,哪里的物资都紧缺, 晚上没有盖的东西, 难熬得不行。

今天终于有盖的毛毯送来了。

纪朗扯下毛毯, 把自己裹了进去,他拉了拉毛毯的边缘,忽然看见了毛毯上的小小标签。

标签上面印着一串并不醒目的英文:HUAIYU。

纪母早就冷得瑟瑟发抖, 也躺到了自己的行军床上,盖着毛毯, 继续骂骂咧咧说他。

“游戏游戏,一天到晚就知道游戏, 游戏就跟毒品一样, 把你们这些小孩都给害了还不知道。”

纪朗吸了吸鼻子, 看向他妈。

“妈,你身上盖的毯子, 就是我玩那个游戏的公司捐的。”

闻言,纪母愣了愣。

纪朗:“你那么嫌弃,你别盖。”

纪母恼怒地白他一眼,裹着被子翻了个身,背对他,不再讲话了。

在后方得以喘息的时候,救灾最前线,便没那么太平。

雨一天天在下,不肯罢休,非要把这人间变成炎炎炼狱。

程珩一跟着救援队在前线,没有回后方看过,就连沈平山的情况也不知晓,只知道白溪塘的人员已经转移。

但他没时间去担心,手头的病人多到他忙不过来,不光要当全科医生,有时还要跟着一起参与救援。

临时帐篷外,救援队在进行紧急撤离的部署。气象部分的预警一个接一个,又有一波特大降雨即将到来,要求支援部门尽快从所在地撤离。

昨天夜里,和他们相距五公里的地方,洪水冲走了三名救援队员,救回了两名群众。

一整天队里的气氛都很沉重,谁也不敢松懈。

要撤离之前,群众先撤离,医疗队有了半小时短暂的休息时间。

程珩一席地而坐,半靠在临时帐篷的支架上,地上湿漉,脏湿了他身上早就灰扑扑的白大卦。

他从里衣拿出一只银色旧钢笔。

程珩一身上的东西几乎都随洪水冲走了,连手机也没了,只有这一只钢笔,因为贴身放着,没有丢,也幸好没丢。

同事弯腰走进帐篷,看见他拿着纸笔在写些什么。

“哟,写遗书呢?”救援队员几乎人手一封,医疗队也陆陆续续有人在写了,谁也没想到今年的洪水那么凶猛。

程珩一笑笑:“嗯。”

他在纸上写下了最后一行字,画上句号。

程珩一盯着那个句号。

圆得像是一颗珍珠,像是爱人落下的一滴泪。

他将纸折了两折,放进防水袋,和钢笔一起放回了里衣的口袋,不见天日,希望岑眠永远不会看到这一封信。

北京的雨下不到多久,便停了。

而南方的大雨,却是不停地下,一天又一天,古怪而无情。

淹掉了庄稼,浸没了楼房,冲垮了堤坝,卷走了活物。

岑眠现在不敢抬头,看到北京此时的万里无云,便有些生气。

老天爷可真欺负人。

专挑麻绳细处断。

程珩一大概很忙,又或者信号不好,好的时候,每天会在半夜闲下来时,给她发一条报平安的短信,差的时候,两三天也没有消息。

岑眠只能通过新闻了解受灾的情况。

新闻上报道,南方地区多地出现极端天气降雨,一次性的降雨,达到了以往全年降雨的70%到80%。

许多受灾的民众流离失所,风餐露宿,没有地方住,急需各种物资支援。

岑眠看到新闻之后,立刻打电话给了她爸,问沈镌白有没有捐款。

怀宇集团很早就成立了专门的部门,每年有一笔不小的款项用于慈善和捐助。

像这种特大的自然灾害发生以后,公司就已经捐了款,筹备了物资送往灾区。

岑眠:“再多捐一点吧,我看很多人晚上睡觉连毯子也没有。”

沈镌白问:“你想要捐多少?”

岑眠想了想,歪着脑袋试探:“一个亿?”

她听新闻上报道了这次洪水造成的直接经济损失,都有上百个亿了,一亿的捐助相比损失来说,不过杯水车薪。

“……”

沈镌白以前不知道,岑眠还有散财童子的本事。

“行。”他答应。

就当是给他们家积德了。

捐款走得沈镌白的个人账户,怀宇集团的办事效率很高,当天就开始了物资采购和捐款。

过了两天,岑眠看见新闻上播了在政府的努力和爱心捐助下,物资短缺的问题在有序解决。

她不清楚怀宇的这一笔捐款在其中起了多大的帮助,但总归是出了一份力。

岑眠自己不能去灾区,至少希望阿公和程珩一他们,晚上能够有遮风避雨的地方住,有东西吃,有被子盖。

虽然怀宇集团每次的捐助都很低调,不会去做什么宣传。

但这一笔捐款金额属实太大,但凡留了记录,都过于引人注目。

怀宇集团的捐款被某一家媒体报道以后,还上了微博的热搜,好评如潮。

当然好评里,也夹杂了小部分不那么令人舒适的声音,好像有钱是原罪,捐款再多都是别有目的。

岑眠没太关注微博,新闻也不太敢看了。

某天她在微信公众号里,刷到一条讣告。

一位年仅二十三岁的消防员,在抢险救灾的工作中,遭遇了山体滑坡,不幸牺牲。

黑白照片里,年轻的消防员笑得青涩。

这样的讣告,每两天就会有一条,然后岑眠连微信也不怎么上了。

南方的汛期持续了近半个月,救灾的工作一直到十一月中旬结束。

明明只过了一个月,岑眠感觉每天都度日如年似的,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心不在焉。

程珩一走的时候,思思只有巴掌大,现在长大了不少,在家里活蹦乱跳,作威作福。

多亏有了思思,让岑眠还有些事情做,不至于长时间的胡思乱想。

随着防汛救灾工作逐渐到了末期。

程珩一给她打电话的机会也变多了,基本上每天都会有一个电话。

岑眠问他:“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程珩一短暂沉默,回答道:“大概下周吧。”

“怎么还要下周。”岑眠看新闻已经不怎么大篇幅报道洪涝的事情,以为已经结束了。

程珩一拖着长长的尾音“嗯”了一声,“还有些收尾的工作。”

岑眠听出他声音里的疲惫和沙哑,仿佛累极了,在强撑着精神和她对话。

“好吧。”

虽然很想快一点见到程珩一,但轻重缓急她还是知道的。

岑眠不忍心占用他太多的休息时间,没聊两句便挂了。

她悬着的一颗心也算是落了下来,不再每天睡不好觉。

周五的时候,岑眠带思思去宠物医院打疫苗,小家伙嗷嗷挣扎的模样令人好笑。

她拍了个小视频,发到了朋友圈里。

朋友圈发了没两分钟,吴轻就点了赞,然后微信给她发来了消息。

吴轻:【?!】

岑眠:【?】

吴轻:【你的猫是哪来的?】

岑眠:【就是你们医院里那只流浪猫生的小宝宝。】

吴轻:【这样啊,我说怎么看着挺眼熟的哈哈哈。】

吴轻:【像是程医生领养走的那一只。】

她装傻充愣地试探。

岑眠没打算遮掩,直白道:【嗯,我们一起养的。】

吴轻没料到她那么直接,发了一个惊呆了的表情。

吴轻:【所以你们……是在一起了?】

岑眠想了想:【算是吧。】

吴轻对岑眠简直佩服的五体投地,恨不得大呼牛逼。

以前听她的学姐说,程珩一从读大学起,追他的女生就无数,但从来没见他搭理过谁,就那么单身到了现在,没想到被岑眠拿下了。

吴轻的好奇心被勾起了,想要了解更多的八卦。

吴轻:【所以晚上的庆功宴你也来吧。】

岑眠一愣:【什么庆功宴?】

吴轻:【医院里组织了聚餐,要为参与抗洪抢险医疗救治的医护人员庆功。】

吴轻:【家属也能来,程医生没叫你吗?是不是他不好意思啊哈哈哈。】

岑眠眉心皱起,打字问:【他们已经回来了?】

吴轻:【是啊,早上回来了,我看程医生下午还出门诊了呢。】

“……”

岑眠想起昨天程珩一跟她打电话时说下周才回来,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骗她。

岑眠:【他怎么刚回来就要出门诊啊。】

她表面不动声色,和吴轻聊天。

吴轻:【没办法啊,太多病人等他看病了,既然人都回来了,也不好意思叫其他医生再帮忙代班。】

吴轻:【程医生也真是够敬业的,肩膀受伤了还要看诊。】

岑眠的眉心皱得更深了,心里咯噔一下。

岑眠:【他受伤了?】

吴轻疑惑:【是啊,你不知道吗?】

岑眠:……

岑眠:【不知道。】

她甚至连程珩一已经回来了都不知道。

“……”吴轻意识到自己跟能是说多嘴了,赶紧想办法着补。

吴轻:【哎呀,可能是他怕你担心,所以才没告诉你。】

岑眠:【晚上庆功宴什么时候】?

吴轻犹豫片刻,告诉她:【六点在医院食堂二楼的招待所。】

岑眠:【行。】

她补了一句:【你别跟程珩一说。】

吴轻无奈,答应道:【好,你也别跟程医生说是我告诉的你啊……】

思思打完针,发现岑眠只顾着埋头看手机,根本不理自己,不满地嘤嘤叫,想要博得关注。

岑眠和吴轻聊完,关了手机,低头看一眼思思。

小家伙眨巴眨巴眼睛。

岑眠手指捏了捏她小小的鼻头。

“你爸爸太讨厌了。”

第64章 白夜

思思听不明白, 歪着小脑袋,轻轻跳了一下,附和一声, 像是跟她一起声讨程珩一。

岑眠把思思带回家, 看了眼时间,直接出门打车去了医院, 带着一肚子的气。

程珩一看完最后一个病人, 比正常门诊结束时间晚了半个小时。

他走出诊室时,候诊区已经空空荡荡。

唯独他的诊室门正对的长椅上,还坐了一个人。

他余光瞥过去, 蓦地, 对上岑眠恼怒地目光。

小姑娘的眼睛红红,像是一只气呼呼的小兔子。

“……”

“你怎么来医院了?”程珩一盯着她,“眼睛不舒服?”

岑眠觉得他是在转移话题。

“你不是说下周才回来吗?”一上来便忍不住审问他。

程珩一原本是想下周等他伤好些了再过去, 没成想刚回来就被撞破了。

他解释:“我记错时间了, 是这周, 门诊完正要给你打电话呢。”

岑眠打量他。

程珩一穿着白大褂,两只手自然垂下,站得笔直, 除了头发长了一些,瘦了些, 薄薄的嘴唇有些苍白,看不出来有哪里受了伤。

要不是吴轻跟她说了实情, 她还真要被他糊弄了。

程珩一走近她, 弯腰, 仔细观察她的眼睛,好像真以为她是哪里不舒服才来的眼科。

岑眠别过脸, 不给他看。

程珩一伸出左手,掰住她的脸,让她正对自己。

“最近熬夜熬多了?眼睛那么红。”

岑眠抿着唇,心想,还不是被你气的。

她坐在长椅里,男人倾身凑近时,衬衫的领口松开,露出里面冷白的肌肤,还有右肩膀的位置,

隐约露出白色纱布的边缘。

“……”

果然是受伤了。

岑眠垂下眼,当做没看见。

她偏不问。

看程珩一要到什么时候,才肯跟她说。

“嗯。”

“眼睛很酸,想来医院看,但是没挂到号。”

程珩一示意她的眼睛别躲开

“看着我。”

岑眠见他一副认真在检查的样子,抬起眼。

和他四目相对。

程珩一的眼眸漆黑,直直地凝着她,仿佛无垠的黑夜,将人攫了进去。

空气里有淡淡的薄荷气息,清爽好闻。

他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小的银色手电筒,对着岑眠的眼睛照了照。

岑眠下意识地眨了眨眼。

半晌,程珩一放下手电筒,站直起来。

“没什么事,有些眼疲劳,平时多注意休息,少玩手机就好了,不用专门挂号看医生。”

岑眠的耳根不受控制地发热。

她讷讷地“哦”了一声。

很快又反应过来,自己应该还在生气,随即板着脸,不再搭理他。

程珩一看了眼手表的时间,问她:“晚上你还有其他事吗?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吃个饭。”

“有一些医院里的其他同事。”

岑眠知道他说的是庆功宴。

“不去。”她赌气说。

“那我也不去了,送你回家。”程珩一说得轻描淡写。

“你既然跟同事约好了吃饭,就去吃饭吧。”

“别管我。”岑眠说这句话时,语气里的不耐烦很明显了。

程珩一终于察觉出她情绪里的异样。

“眠眠。”

在空旷无人的候诊室里,他轻声唤她。

“你不高兴了?”

程珩一问得直接。

“……”

岑眠的嘴唇抿得紧紧,不吭声。

“因为我回来没有告诉你,还和同事约了去吃饭?”

岑眠觉得他根本没答到点上,她也懒得说,干脆否认。

“没有。”

“你别因为我就放同事的鸽子。”

庆功宴本来就是给他办的,程珩一倒是好,说不去就不去。

“那你跟我一起去。”程珩一也坚持。

岑眠看他一眼,撇撇嘴,默许了。

程珩一自然而然地牵起她的手,离开候诊室。

岑眠盯着他拉住自己的手,以前他习惯用右手牵她左手,今天换成了左手牵她的右手。

经过办公室时,程珩一把白大褂脱下来,挂在衣架上。

岑眠默默地盯着他看,脱白大褂时,他只用了左手,经过右边时,动作明显迟缓。

等他们到了医院的招待所,偌大的包间里,两张二十人的桌子,人已经差不多坐满了。

程珩一的同事们见他进来,刚要揶揄他磨蹭,就看见紧跟在他后面的岑眠,纷纷愣住。

之前跟他们一起参加医疗队义诊的同事,认出了岑眠,当时大家偶尔吃饭时,闲聊八卦,就觉得他们俩人关系不一般,这会见程珩一把人带来吃饭,更是了然。

以前没见过岑眠的同事,目光悄悄落在岑眠身上。

岑眠的长相出众,五官精致漂亮,是那种不带攻击性的美。

要说程珩一是星群里的月亮,清雅冷冽,透着一股距离感,那岑眠更像是明亮的小太阳,眉眼含笑,让人没来由觉得亲切。

配是真配。

光站在一起就养眼。

“哟,程医生,难得见你带家属啊。”有人出声调侃,“这不得介绍一下。”

程珩一在医院里,跟同事之间的关系都比较好,他笑笑,认真地把岑眠介绍给了他们。

这种场合里,岑眠拎得清,不再板着脸,给足了程珩一面子,落落大方地跟他的同事们打招呼。

包间里一共两张桌子,参与了抗洪救灾工作的医护人员,都被安排在了院领导坐的那一桌。

今天院领导来了四五个,连陈院长都来了。

他坐在主座,其余领导根据官职高低依次坐在他的左右。

陈院长自程珩一领着岑眠进来,眼神里闪过转瞬即逝的讶异,很快他便认出了岑眠。

落座时,程珩一帮岑眠拉开椅子,趁无人注意到时,眼神询问她,会不会不习惯这样的场合。

岑眠从小跟着沈镌白在各种酒局上混,怎么会不习惯,只不过她现在懒得搭理程珩一,连眼神都不愿意跟他交流,当做没看见,径直坐下。

程珩一扶在她椅背上的动作顿了顿,察觉出她在闹小别扭,却又不知道原因。

两个人刚坐上桌。

最末的领导起头,道:“程医生,今天就你来得最晚,不得罚酒三杯啊。你看连陈院长都在这里等你。”

白酒沿着玻璃转盘转到程珩一面前。

酒桌文化之下,不好拂了院领导的面子。

程珩一拿起酒瓶,给自己面前的空杯倒酒。

岑眠低着头,余光瞥见逐渐斟满的酒杯,皱皱眉。

陈院长开腔:“哎,一杯就够了,你现在这情况,少喝点酒。”

带头劝酒的领导愣了愣,程珩一来之前,不是没有迟到的同事,都是罚酒三杯,也不见陈院长说些什么,就那么严肃地坐着,不吭声。

结果到了程珩一这里,竟然帮忙说起了话。

不过陈院长这帮腔说得有水平,大家听出了他是顾念程珩一身上还有伤,不好多喝酒。

“是是是,还是院长考虑周到,体恤下属啊。”

“珩一,那你就少喝两杯。”

岑眠抬起头,看向陈院长。

酒桌上的其他人,看样子都知道程珩一受伤的事情。

就她不知道。

陈院长感受到她的目光,视线和她对上,笑呵呵道:“眠眠,你不认得我啦?”

岑眠一怔,打量他的脸,觉得眼熟,但又记不起来。

陈院长看她的眼神慈爱,像是看自家的小孩,“你以前还叫我陈伯伯呢。”

岑眠终于想起来了,陈院长没调来北京之前,当过南临大学医学院的院长。

为了治疗岑虞的眼疾,沈镌白没少运筹他在这方面的人脉,有时候攒局吃饭,也会把岑眠带上。

岑眠偶尔听父母聊天,知道妈妈能到北京来做手术,是陈院长在其中安排的。

她朝陈院长笑,像是小辈唤长辈似得乖乖喊人:“记得记得,陈伯伯。”

小姑娘声音甜滋滋,喊得陈院长高兴,平时不苟言笑的人,这会儿语气和善,问候道:“你妈妈眼睛恢复的怎么样了?”

“挺好的。”岑眠拿起程珩一刚刚倒好酒的杯子,站起来,“陈伯伯,我敬您一杯,多亏您帮忙了。”

岑眠敬陈院长,是真敬,一杯酒全下肚。

陈院长没想到沈镌白把闺女养得那么大气,说敬就敬,更高兴了,他也把酒喝空。

按理在这场酒局里,陈院长跟谁喝酒,都是意思意思,没有真喝的。

陈院长竟然那么给一个小姑娘面子。

几句话的功夫,在名利场上摸爬滚打了十几年的其他领导,很快就猜出了岑眠的身份。

姓岑,母亲眼睛不好,又让陈院长对她的态度那么客客气气。

岑虞是在国际上很有名气的影星,加上她的丈夫,怀宇集团总裁沈镌白,光是名字说出来,就是一个互联网游戏时代的象征。

领导们看岑眠的眼光都变了,连带看程珩一的也是。

即使领导们看出岑眠拿了程珩一的酒,喝了,也没人起哄,再提叫程珩一敬酒的事情。

“……”

程珩一抿了抿唇。

人到齐了,开始上菜。

到底是程珩一他们的庆功宴。

就算免了开头一杯酒,也免不去一个个来敬酒的。

岑眠坐在旁边,默默看他喝酒,数了一杯又一杯。

她看着不舒服,却也不好开口劝,酒桌上,也是一级压一级,不喝就是不给面子。

其他人对程珩一,已经是顾着陈院长,少敬许多酒了,一人一杯也便罢了。

另外那些同事,一个个都被灌得脸上通红,眼神眯糊。

程珩一不是那种会耍心眼躲酒的,该喝的酒就喝,毕竟医院也是个职场,要想顺风顺水往上走,这些场合,也需要适应。

他事先来时,不知道院领导也来,要是知道,也就不把岑眠带来了。

虽然他能够适应这样的场合,但心里是觉得没意思的,也不想岑眠坐着难受。

其他人喝酒的间隙,怕她无聊,程珩一时不时侧头,同她讲话。

岑眠依旧不搭理他,埋头自顾自地吃菜。

“……”

程珩一的心情也受了她的影响,别人来劝酒,喝得也不节制。

岑眠见了,心里憋着那股的气更甚了。

她起身,想去卫生间,眼不见为净。

动作做到一半,程珩一便注意到,问她:“怎么了?”

岑眠的语气闷闷:“我去卫生间。”

走廊里没什么人,岑眠耷拉着脑袋,慢吞吞地走,快走到卫生间的时候,闻到了一股烟味。

有两个之前在包厢里吃饭的医生,到外面来抽烟,他们闲聊的声音隐隐约约传过来。

“你知道程医生的女朋友是什么来头了不?”

“不知道啊,不过来头不小吧,没见过陈院长对谁态度那么和善。”

“何止是不小啊,前几个月,我们医院外面到处都是狗仔蹲点拍照,是因为谁,你忘了?”

“岑虞啊?!这来头是够大的。”

“诶,我怎么记得给她动手术的,就是程珩一吧。”

“啧啧,没想到他不声不响,近水楼台先得月,成了‘皇亲国戚’啊。”

“可不是嘛,我听说陈院长之前还想撮合他儿子和沈家的小公主呢,沈镌白都是敷衍过去的,程珩一倒是有这个本事。”

“难怪他能爬那么快呢,年纪轻轻就是副主任医生了。”

“……”

岑眠觉得他们越说越离谱,明明程珩一认识她之前,就已经是副主任医师的职级了,而且他在学术研究上的实力也是不容小觑的。

怎么跟她在一起了,就好像他之前的努力被否定了。

岑眠气不过,要走过去跟人理论。

“眠眠。”

身后传来男人低缓徐徐的声音。

岑眠一愣,回过头去。

程珩一站在走廊里,身形颀长,就连影子也拉出老远。

他的目光平静,和她对视。

因为知道岑眠心情不好,她前脚刚走,程珩一后脚就跟了出来,显然是把同事的对话听了进去。

他在医院里工作,和同事们抬头不见低头见,不好撕破脸皮。

再者,旁人的诋毁,还不至于中伤他。

程珩一只觉得今天着实不该带岑眠来这一场饭局,徒增她烦恼,小公主还是活在玻璃花园里自在。

“回家吧。”他轻声道。

岑眠望着男人漆黑的眸子,深沉得仿佛一团大海,可纳百川。

“……”

她突然觉得没意思,就算把这两个人骂一顿,也阻止不了那些随意产生、随意传播的偏见。

岑眠朝程珩一走过去。

程珩一牵上她的手,十指错落,扣得紧紧,无关旁人。

回去的路上,穿过医院的走廊,四周安静。

男人的掌心温热,空气里有清爽的薄荷气息,夹杂着一股淡淡的酒味。

岑眠给了他最后一次机会。

“你在救灾的时候,有遇到什么危险吗?”

程珩一短暂沉默,捏了捏她的手,漫不经心道:“能有什么危险。”

岑眠:“……”

程珩一的嘴可真硬啊,不想让她知道,就真的只字不提。

岑眠压了一天的气,顶到了头。

她用力甩开程珩一的手,退了两步,和他保持距离,就那么瞪着他。

程珩一有些醉了,大脑迟滞,实在不解她今天为什么那么多气。

他站在原地,垂着眸,认真思索,俊朗的脸庞清冷如水。

岑眠却不耐烦,只觉得他是在敷衍。

她双唇轻抿,转身负气要走。

向来矜持斯文的男人突然伸手扯住她的裙角。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生气。”

程珩一的声音温柔低缓,因着那一份醉意,浸透出了一丝丝的委屈。

“但是你还没有亲我。”

“明明你说过,生气的人要先亲对方。”

岑眠觉得他无赖,好笑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

“你说过。”程珩一攥着她的裙角,把裙角都抓皱了,他细长而浓密的眼睫低垂,轻喃,“你自己忘记了。”

语气里携着一股控诉的情绪。

第65章 白夜

岑眠对上程珩一的眸子, 幽沉里含着复杂的意味,愣住了,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她忘记了什么?

忽然, 耳畔传来一声清澈的叮声。

医院走廊旁的电梯门悠悠打开, 走出两名值班的护士。

她们的目光朝程珩一和岑眠这边看来,见程珩一攥着岑眠的裙角, 表情里是掩藏不住的好奇。

岑眠的面色一滞, 有些不好意思,伸手去扯自己的裙子。

“你少来了。”

她不信程珩一的话,觉得是他喝醉了, 在胡言乱语。

更多人从电梯里走出来。

程珩一就是不肯松手, 大庭广众下,属实不像样。

“你松开!”岑眠压低声音凶他。

“不要。”程珩一非但不松手,还把她拉到自己怀里。

岑眠很少见他那么无赖, 伸手去推他, 结果一巴掌拍到了他右肩膀上。

程珩一的动作顿住, 发出一声很轻的闷哼。

岑眠瞬间反应过来,心里咯噔一下,即使很快收了力道, 她这一巴掌打得也不轻。

她静下来,不敢再抗拒。

天色已晚, 电梯里出来的人走完了,走廊里重新恢复安静。

“现在你能告诉我为什么生气了吗?”程珩一的声音微哑。

岑眠注意到, 他垂下的右手, 手指修长, 指尖泛白。

她突然泄了气,不想跟他计较了。

“我想你用右手牵我。”

“……”

程珩一何其聪明, 她如此强调,一下便明白过来。

他的右手抬不起来,无奈地扯了扯唇角,低声徐徐解释:“我怕你不理我了。”

她是说过受伤了就不理他了。

但也不能真受伤了就瞒着她啊。

岑眠一边心疼他,一边又生气,吸了吸鼻子,不满地嘟囔:“找借口。”

“好了,眠眠,我错了。”程珩一轻声细语地哄她,“不要因为这件事生我的气。”

他抬起没受伤的那条胳膊,把岑眠圈进怀里,搂住她的腰。

岑眠的背靠进男人温暖的胸膛,时隔近一个月,久违的触碰,让她浑身的刺融化了。

她的语气稍稍柔软下来,又硬撑着不服输,“你以为我想生气?”

程珩一弄明白她不高兴的原因,反而松一口气,把她搂得更紧,轻轻笑了:“嗯我知道,你是担心我。”

听出他语气里的笑意,岑眠在他腰上拧了一下,申明道:“我还在生气。”

她又计较起来,别以为这样轻描淡写就能过去了。

岑眠掐得那下,不轻不重,小猫挠似的。

程珩一敛去了眉眼间的笑意,配合她端着的情绪。

他们打车回家,岑眠看向窗外,冷了程珩一一路,像是用不搭理的方式给他的惩罚。

程珩一偶尔伸手去蹭蹭她的手背,很快就被甩开。

他无奈地轻扯唇角。

把人惹生气了,要哄可真不好哄。

听见开门的声音,在家留守的思思从自己的窝里钻出来,一溜烟的小碎步,蹲在门前守着。

门一打开就嘤嘤叫唤,小脑袋顶了顶岑眠的脚。

岑眠把她抱起来。

程珩一见到思思,食指揉了揉她毛茸茸的小脸,轻笑,“小家伙长那么大了?”

程珩一离开的时间久,思思都已经不记得他了,在岑眠怀里还是软乎乎的,结果程珩一碰到她,立马龇牙咧嘴,凶巴巴的模样。

跟岑眠现在一个样。

程珩一两头都没讨着好,讪讪地收回手。

他问岑眠:“你晚上吃饱了吗,要不要给你再做点别的?”

晚上的饭局,多是虚伪的觥筹交错,程珩一注意到她那时就没吃什么。

程珩一去了餐厅,打开冰箱,发现冰箱里的食物,还是他走时剩下的。

岑眠这段时间,也不知道吃什么养活自己,多半又是点外卖。

思思从岑眠的怀里跳出去,追着程珩一,像是想把他赶走。

等程珩一从冰箱里拿出食材,低头看她时,小家伙又没了气势,怯怯地躲在餐桌的一根桌腿后面。

岑眠走过来,拿走他手里的食材,丢回冰箱。

“我不饿。”

她本意是不想他受了伤还要给她做东西吃,但偏偏要沉着一张脸,冷言冷语地说。

“……”

程珩一站在原地,无奈轻叹。

岑眠看他一眼,也不管他,转头回了卧室,拿上衣服洗澡去了。

等她洗完澡出来,看见程珩一坐在客厅。

客厅亮了一盏小灯,打在他身上,显得单薄而孤单。

“你怎么还不走。”岑眠赶人,说完又后悔了,怕他真的走。她嘴硬心软,又找不到台阶自己下来。

程珩一连连受她冷待,窝在沙发里,抱着靠枕,下巴抵在上面,背微微蜷缩。

半晌的沉默,他幽幽地开口:“眠眠,你还要生气多久。”

岑眠:“……”

“我好像有点发烧了。”

“肩膀也很痛。”

程珩一垂眼,低低缓缓地说,简直像个十足的弱者。

思思咬着他的裤脚,小身躯拼命扯他,想把他赶走。

好像就连一只小奶猫都能欺负到他的头上,更显得可怜兮兮了。

岑眠像是气球一样鼓鼓得气,呲呲得往外泄。

程珩一抬起头,漆黑一团的眼睛里亮着光。

“你都不心疼我的。”

岑眠:“……”

气猛得放出,气球四处乱飞,撞在她的心脏上。

男人撒娇,这谁受得了。

岑眠将擦了一半头发的湿毛巾挂在脖子上,走过去,碰他的额头。

她的手心热乎乎的,摸不出他的温度。

“不是很烫啊。”

“难受吗?”

她的语气不自觉地柔软下来。

“嗯。”

“很难受。”

程珩一的声音喑哑,嗓子眼里仿佛有一个一个咕嘟的气泡,透着撩人的磁性。

“……”

“是不是发炎了?”岑眠眉心微微蹙起,跟他讲话的语气更加轻柔了。

她伸手去解他衬衫的扣子。

“我看一下。”

女孩的指尖碰上他的脖颈,痒痒麻麻。

程珩一乖乖地窝在沙发里,一动不动,任由她的动作。

岑眠刚刚洗完澡,头发湿漉漉的,发尾凝聚了小水珠,一滴两滴,落在他的手背上。

水珠冰凉,浇不灭他心口的躁意。

空气中有隐约淡香,钻进他的鼻腔,比醇酒还要醉人,他觉得自己的意识开始涣散。

岑眠解到他衬衫的第三颗扣子时,看见男人露出的深邃锁骨,食指颤了颤。

她觉得嗓子眼里有些干,也觉得自己的举动逾了矩。

但已经做到这里,只能硬着头皮继续。

衬衫的扣子不好解,她一颗一颗,解得很慢。

客厅里很安静,墙上挂钟的秒针哒哒在走,催得人难捱。

程珩一屏住了呼吸,喉结上下滚了几次。

岑眠的手在他腰腹的位置停留许久,一颗顽固的扣子,半天解不开。

终于,程珩一捱不住,按住了她的手。

“我来。”

他的嗓音比方才更加喑哑。

岑眠眼睫颤了颤,脸颊早就涨得通红,她垂下眼,不敢抬头,但凡随意一瞥,就能看见男人挺阔的胸膛,肌肉线条匀称紧实。

程珩一用单手,很快解开了剩下的扣子。

衬衫从两边滑落。

岑眠连下面也不能看了,那两条漂亮的人鱼线,烫了她的眼睛。

她抬起头,目光落在程珩一的脸上。

程珩一的眼眸清朗,静静凝着她,好像在等她处置。

“……”

岑眠的手在空中拢了拢,最后碰上了男人的肩膀,小心翼翼地将他的衬衫拉了下去。

程珩一的伤在右侧,肩膀的后方,绷带在他的胸口处斜斜的缠绕了几圈,平添了三分的脆弱易碎感。

衬衫经过他的后背时,岑眠的动作更轻了,她跪在沙发上,看清了他的伤口。

被绷带覆盖住的地方,隔着那么多层的白色纱布,仍然有血渗透了出来,氤氲出一团血色,晃目刺眼。

岑眠望着那团血色,眼睛一下就红了。

感觉到旁边的人许久未动,凝着他伤口的位置。

程珩一侧了侧身,将他的伤口移出了岑眠的视线。

“没事的,小伤。”

岑眠吸了吸鼻子,带着怨气地瞥他一眼。

“怎么伤到的?”她问,语调却软了下来。

“救援的时候遇到了山体滑坡,被掉下来的碎石砸到了。”

程珩一轻描淡写,两句话里,把其中的凶险一笔带过。

岑眠跪直起来,以更高的角度,去看被程珩一刻意挡住的伤口。

她的手指轻轻抵上了那伤口的边缘,很轻很轻,就只和最外那一层绷带想触,纱布的质感粗糙。

岑眠的手指沿着绷带,一路向上,划过他的肩膀,颈窝,耳垂,碰上他温热的肌肤。

“……”

程珩一的身体僵了瞬。

感受到她的指腹掠过,像是羽毛,挠得他五脏六腑都在发痒

“眠眠。”程珩一的声音比窗外的夜色还沉,压抑着情绪,“别动了。”

岑眠不听,两条腿跨过他,十指在男人的后脑摩挲。

“要是砸到这里,你是不是就回不来了?”

她的眼眶里有眼泪在打转,将坠不坠,像是珍珠。

程珩一的眼前暗了下来,岑眠的身体贴得他很近,丝质睡裙的布料垂坠,在他的鼻尖轻蹭。

那一抹淡香愈发浓烈。

“没有砸到。”

“如果砸到了呢。”

程珩一轻笑,半是认真半是玩笑:“那我就坚持一下,死也要死在你身边。”

按住他后脑的十指用了劲。

“我才不要看你死。”

“你死外面去。”

泪滴终于落了下来,落进男人浓密的黑发里。

程珩一轻扯唇角:“不要。”

他抬起另一条没有受伤的胳膊,搭在岑眠的腰上,然后紧紧锁住。

“你是不是不生气了?”

程珩一仰起头望她。

岑眠对上他的眸子,携着浓浓的鼻音,“嗯”了一声。

“那你还没有亲我。”

程珩一讨她的吻,从医院讨到了家里,还没有忘记。

“……”

男人的手掌在她的腰窝处,打着转儿地抚摸。

岑眠抱住他的脖梗,有些跪不住,又不敢把身体的力量压在他身上,怕碰到他后背的伤口。

她微微颤抖。

半晌,受不住他的摩挲,凑近了一些,亲了亲他的嘴角,如蜻蜓点水。

温热柔软的触感,一触及便令人上瘾。

程珩一偏过头,正正吻上了她的唇。

弱者的伪装卸下,猎手肆无忌惮地侵入。

岑眠想逃,却被他禁锢住腰。

顾及程珩一的伤,再多的挣扎她不敢,只能任由他不断的深吻,直至窒息。

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

思思趴在自己的小窝里,突然觉得房间的温度急剧升高,打了个激灵,抬起头来。

她睁着圆溜溜的湖蓝色眼睛,望着沙发上抱在一起的两个人,发出迷茫的嘤嘤声。

程珩一终于松开了她。

岑眠的脸颊滚烫,耳根红得滴血,嘴唇发胀,还沾着润泽的水渍。

她动了动腿,羞恼道:“我要下去。”

程珩一餍足了,搭在她腰上的手放了下来。

岑眠从他的腿上爬下来,老老实实地坐回了沙发里。

十一月。

北京渐凉,暖气不久前刚来。

岑眠觉得暖气未免来得太足,她用手在脸庞扇了扇。

还是觉得热,又拿起旁边的靠枕,抱在怀里,靠枕的布料微凉,浸灭了她的躁。

程珩一将他的衬衫重新穿起,他的动作迟缓。

岑眠放下靠枕,自觉去帮他。

衬衫遮住后背时,她的余光看见程珩一左边肩膀上的那个纹身。

岑眠抿了抿唇,忍不住问道:“你这个纹身是什么时候纹的?”

她边问,伸手要去帮他系扣子。

程珩一按住她手,浑身的躁意已经够他受了,再经不住。

“我自己来。”

他回答道:“高考完纹的。”

闻言,岑眠一愣,没想到他纹身纹得那么早。

她一直觉得有纹身是一件很酷的事情,但一直没有勇气去纹。

“为什么突然想到要纹身?”

程珩一系着衬衫最下面的一颗扣子。

“你忘了你高中的时候想要纹身,又怕疼,最后说让我替你纹吗?”

“……”

岑眠歪着脑袋看他,眨了眨眼睛。

“有这回事吗,我怎么不记得。”

怎么纹个身还算在她头上,她才不认。

程珩一淡淡扫她一眼:“你记得什么。”

岑眠听出他的嘲讽,轻哼道:“我记得我高中跟你表白,然后你拒绝了我。”

程珩一无奈,轻笑:“嗯,你就记得这个。”

记他的仇记得最深,其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岑眠的腮帮子鼓了鼓,像是负气的小仓鼠。

但到底是陈年旧事,她也懒得揪着没完,把话题给扯了回来。

“那你这个纹身的含义是什么?”

她伸长了脖子,看向程珩一另一边的肩膀,隐约可见那一只黑色翅膀,还有那被翅膀拢住的小小太阳。

岑眠越过他的后背,手指轻轻戳了戳那一团暖橙色,“为什么还有一颗蛋黄?”

她故意找茬,挑了个最没有意境的意象。

程珩一左手拍了拍他左侧的沙发。

“你坐这边来,我告诉你。”

岑眠狐疑看他,不知道他卖得什么关子,但还是老老实实站起来,绕过他,坐到了程珩一的左边。

程珩一伸出他没有受伤的胳膊,自然而然地把她抱进怀里。

“……”

许久的沉默。

岑眠等了半天,不见他说话,以为自己是被戏弄了,手推了推他。

程珩一靠近沙发里,连日里的疲惫在此时终于散去。

他长长舒一口气,拢住岑眠的手臂紧了紧。

“就是这个含义。”

岑眠一怔,刚开始没有反应过来,但感受到男人手臂的温度隔着衣服透进她的皮肤里时,她恍然大悟。

她的眼睫颤了颤,垂下头,乖乖巧巧地缩在他的怀里。

翅膀拢住了太阳。

太阳也羞涩了,敛去了她张扬的光芒。

第66章 白夜

周一的时候, 岑眠接到家里的电话。

沈镌白要带岑虞来一趟北京,复查她的眼睛,顺便看一看岑眠在北京过得怎么样。

岑眠从学校里毕业已经半年, 除了听说出门当了一次志愿者, 就没再见她做过什么正经事。

岑虞怎么想怎么放心不下,一定要亲自来看看。

“复诊的时间定在周五下午, 你一起到医院里来吧。”沈镌白电话里告知岑眠。

岑眠想到妈妈的主治医师还是程珩一, 到时候他们在诊室里碰上,总觉得有些尴尬。

她犹犹豫豫:“要不我还是在家里等吧,做饭给你们尝尝。”

沈镌白轻呵:“也行, 我和你妈复查完, 等你男朋友下班,再一起去找你。”

“……”

岑眠面色一滞,讷讷道:“你知道了……”

她的脑子活络, 很快就猜到, 肯定是那天和程珩一吃饭, 碰到了陈院长,陈院长告诉的她爸。

沈镌白的语气里听不出情绪,淡淡“嗯”了一声, 也不知道是什么态度,赞成还是反对。

岑眠拿不准, 解释说:“本来想过年的时候告诉你们的,程珩一也说要去拜访你们。”

明明是亲近的家人, 想说什么是什么, 不用注意言语, 但此时,她却觉得自己不会讲话了, 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才能让沈镌白喜欢程珩一。

沈镌白这老父亲当的,心里多少不是滋味。

家里的水还没泼出去呢,就开始想方设法替对方讲话了。

“用不着等到过年,就这周吧。”沈镌白道。

“……”

岑眠耷拉着脑袋,乖乖地应了一声,反正都被家里知道了,也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

挂了电话,岑眠转头就联系了程珩一。

电话那头,程珩一沉思半晌,道:“要不还是我们回南临吧,哪有见家长,要你爸妈跑一趟的。”

岑眠愣了愣问:“那复诊怎么办啊?”

他的号老难挂了。

程珩一无奈:“我人都过去了,直接在家里不就能看了吗。”

“哦。”岑眠的脑子转过弯来,“也是。”

和程珩一商量完,岑眠又给她爸打回了电话。

沈镌白没什么意见:“可以。”

态度依然不清不楚,甚至有些冷淡。

岑眠抿了抿唇,张了张嘴,开口道:“妈妈在不在?”

“嗯。”

“那你开免提吧,我有事要先跟你们说清楚。”

“……”

“开了。”

岑眠开诚布公,把程珩一家里的情况说了一遍。

她不想到时候吃饭的时候,岑虞和沈镌白问起,令程珩一为难。

岑眠说完:“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看你们接受不接受吧。”

沈镌白也直接:“我不接受。”

岑眠也倔。

“你要不接受,我就不带他回来了。”

“程珩一工作也挺忙的。”

她才不想给程珩一找气受,还大费周折白跑一趟。

从一开始,岑虞就在旁边默默听着,始终不发表意见,在这个时候才出声道:“换谁你爸都不喜欢。”

“你别管他,安安心心把人带回来。”

有了岑虞的话,岑眠放心多了。

毕竟这个家里,岑虞的地位才是最高的,沈镌白说了不算。

挂了电话,沈家的客厅里。

沈镌白扔了手机,脸上的表情阴沉沉。

“她现在就开始帮着外人了!”

岑虞觉得好笑:“那你想怎么样,要她一辈子留在家里陪你?”

“不要。”

沈镌白懒得再管岑眠的事情,从茶几上拿起眼药水,例行公事,要给岑虞滴眼睛。

“你陪我就够了。”

岑虞自然而然在他腿上躺下,睁着眼睛。

清凉的药水落进眼里。

她闭上眼,轻轻“嗯”了一声。

周末的时候,岑眠和程珩一回了南临。

程珩一给岑眠的父母准备的礼物,不算贵重,但很用心。

白溪塘产的绿茶。

沈平山在老屋的后头开了一块地,种了半亩绿茶,每年就只种出两小罐。

从白溪塘离开时,沈平山给程珩一装了一罐,说是喝了清火。

程珩一自己没喝,拿出来送给了岑眠父母。

送的时候他什么也没说。

反倒是岑眠积极,说这是程珩一家里自己种的。

岑虞也配合,使唤沈镌白泡茶。

在商场上叱咤风云的沈镌白,也就只有岑虞使唤得动他。

沈镌白沉默寡言,默默泡茶。

茶泡好了,只有一杯,凉了一会儿后,他端给岑虞。

“小心烫。”

岑虞抿一口茶,颇为捧场,一个劲说茶香。

“不过也得是你爸泡得好。”

哄得沈镌白高兴了,才给岑眠和程珩一也泡了茶。

吃饭前,程珩一给岑虞复查了眼睛。

只有这段时间,沈镌白的态度是和缓的。

到了吃饭的时候,他又板着个脸。

岑虞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使得场面不至于太冷。

程珩一的行为举止都很得体,斯文礼貌,也不会让岑虞的话掉到地上。

岑虞聊到兴头儿上,忍不住感慨:“好像不久前,你们还是小孩子,那么点儿大去上学,转眼就长大了。”

她笑:“多好啊,青梅竹马知根知底。”

沈镌白切牛排的刀磨擦了一下瓷盘。

岑虞抬眸,瞥他一眼,悠悠地说:“跟我和你爸一样,是吧。”

她的语气在最后两个字微微加重了一些。

只有沈镌白听得出其中的区别。

他终于松了口。

“是挺好。”

岑眠默默吃饭,侧过头偷偷看程珩一,眉眼里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程珩一和她对视。唇角也轻轻勾起。

岑眠余光瞧见了岑眠的小动作,胳膊肘拐到天边去了,一点不知道矜持。

“眠眠,你呢,工作上现在有什么计划吗?”岑虞把话题扯到她头上。

“……”岑眠埋头吃饭,没吭声。

岑虞说她:“别整天过得浑浑噩噩的。”

“才没有浑浑噩噩。”岑眠嘟囔。

“我打算以后当老师。”

闻言,岑虞认真看她,倒是难得听她那么明确的说自己要做什么。

“那你现在进度怎么样了?”

岑眠:“上个月考了教师资格证的笔试,我过了。”

程珩一也是才知道,讶异地望向她,没想到她不声不响,做了件大事。

岑眠的目光和她对上,眉眼上扬,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鼻子翘上了天。

“挺好。”听到岑眠起码有正儿八经的行动,岑虞放下心来。

她突然想起什么,问起沈镌白:“你公司最近不是在跟北京一家私立学校合作,开展游戏教育吗?要不让眠眠去学校里旁听学习。”

岑眠:“可是我证还没考下来呢,还得等明年的面试。”

岑虞:“旁听要什么证,你提前先感受感受上课的氛围也好嘛。”

岑眠想了想,觉得也对,点头同意:“好吧。”

岑虞的要求,沈镌白一向执行很快,很快就给岑眠联系好了人,安排了下去。

吃过饭,他们又在客厅坐了一会儿。

到了程珩一该告辞的时间点。

岑虞留他住下,反正有多余的客房。

沈镌白没吭声。

岑眠跟着撺掇,把程珩一留在了家里。

因为岑虞以前眼睛失明,上下楼不方便,所以岑虞和沈镌白住一楼。

岑虞现在习惯早睡,八点过了,沈镌白陪她回了卧室。

偌大的别墅里,就剩下岑眠和程珩一。

岑眠呼出一口气,头一次觉得在家里感到拘谨。

她笑嘻嘻地扭头看向程珩一,比了个“耶”。

程珩一抬手,握住她那两根手指,然后将她的整个手包裹进了掌心里。

他的手微微颤抖,长长舒出一口气。

心里那颗悬着的石头终于坠地。

回北京以后,岑眠和国际学校的负责人联系,在那一周周五的时候,去了学校。

带她进入学校的,是高三的年纪主任,穿着精致裙装,带一副金丝西边的眼镜,干练有气质。

上来对岑眠的态度客客气气,一路上介绍着学校的环境和办学宗旨,像是在陪领导。

年级主任挑了高三最好的重点班,让岑眠坐在教室最后旁听。

岑眠进去的时候,坐在座位里的学生们,一个个好奇地打量她。

因为是国际学校,教室里还有不少外国学生,老师教学也是纯英语教学。

第一堂课是一位外教老师,见到教室后排坐着岑眠,因为年级主任提前跟老师们打过招呼,外教朝她笑笑,特意请她站起来,跟学生们自我介绍,说明她在这里的原由,让岑眠不至于坐在最后格格不入,太尴尬。

上课的时候,岑眠一边听外教上课,一边打量着教室里的环境。

教室里窗明几净,设备齐全,投影仪、饮水机、空调和暖气。

教室最后还有一排展示柜,里面展示了学生们丰富的课余生活,有制作的航天模型,模拟联合国的奖杯,各种各样。

这些在白溪塘学校里,一样也没有。

到了课间休息的时候,有好奇的学生凑到岑眠身边,自来熟的跟她聊天。

好像他们是这里的主人,来拷问到访的外来者。

班里的班长最先发问:“你为什么要来当老师啊?”

问这话时,他推了推眼镜,姿态像是在面试。

岑眠不想跟他聊太深,只是答:“没有为什么,就是想当。”

“北京的老师可不好当。”班长耸了耸肩,“不是清北研究生,进不了我们学校。”

“你是哪所学校毕业的?”他问。

“……”岑眠有些不耐烦了,但还是说了她学校的名字。

班长听了,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那在我们学校,是不太行的。”

岑眠:“……”

见她不说话了,班长想了想,似乎反应过来,在人情世故上,还要安慰岑眠一下,故作遗憾道:“没办法,我们学校的老师是给户口的,那帮清北毕业的,为了留在北京,拼了命得卷。”

“北京有什么好的,学校和国家培养了他们,他们不回到自己的家乡做贡献,非得往一线城市挤,抢占本地人的资源,北京房价现在那么高,就是因为这些人给闹的。”

“只有整个社会都向祖国各地输送人才,城市和城市之间发展不平衡的局面才能打破。”

岑眠听着他自以为是的高谈阔论,觉得有些可笑。

到了他的嘴里,那些努力想要留在北京的外乡人,倒像是成了卑鄙的既得利益者,罔顾大局观的偷生者。

“你毕业了你会去吗?”她问。

班长理所当然地说:“我的家就在这儿,我能上哪儿去。”

“不过我也不想留在北京,谁稀罕这破地方,我想到处去看看。”

岑眠扯了扯嘴角,“北京有最好的教育资源和医疗资源,当这些东西就摆在你面前,唾手可得的时候,你是不会觉得它好的。”

“你确实应该多去其他地方看看,才能理解为什么他们想要留在北京。”

岑眠想到了白溪塘。

如果白溪塘学校有他拥有的这些教育资源,不会有那么多孩子会因为贫困而辍学,不会有那么多孩子会因为师资力量、教学资源跟不上,而连一所像样的高中也考不到。

如果白溪塘有像北京这样充足的医疗资源,夏夜的病情,也不会耽误到晚期才被发现。

留在北京的外乡人,都只是普通人,做不到兼济天下,只是想为自己和家人,谋求一个更好的安身立命之所而已。

班长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涣散,不知道听还是没听岑眠说话。

他解释道:“我现在就有到处看看,我经常出去旅游的。”

“……”

岑眠不知道他说的旅游是什么样的。

住在高档的酒店里,在阳光沐浴下醒来,到各个城市最光鲜亮丽的景点打卡,吃过这个城市的特色美食。

曾经她也用过同样的方式,走遍了世界,并以为自己就此认识了世界。

岑眠失去了表达欲,觉得跟他没有交流下去的必要。

不是她傲慢或是什么,而是认知的边界,真的只有亲身经历过,才能够去改变。

况且,他或许也不需要什么认知的改变。

有的人,生来就在玻璃花房里,不用自讨苦吃,跑到外面去。

见岑眠和班长没再讲话,一个女生走了过来。

她眨了眨眼睛,歪着脑袋问:“姐姐,你这条裙子是假的吧?”

“……”岑眠觉得莫名其妙,淡淡回道,“不是。”

女生不信,以为她是想要穿奢侈品,在学校里充场面。

“你身上的裙子,是CHA最新的秀款,根本还没上市,哪家山寨工厂就做那么快了呀。”

岑眠脑仁抽抽的疼,懒得跟她解释。

“你觉得是假的就是假的吧。”

上午的课结束,岑眠直接找到了年级主任,说之后不来了。

年级主任只愣了一瞬,点点头,客客气气又送她离开。

她知道岑眠的身份,只当她是来体验生活的富家千金,坐了一上午便腻了。

岑眠回到家,情绪一般,觉得在那所国际学校里,受了太多的负能量,整个人都提不起干劲,恹恹地靠在沙发里,看了一下午的电视。

七点多的时候,程珩一来给她做饭。

进门的时候,手里拎了好大一个袋子,袋子大得能装一个人,里面全是菜。

岑眠惊讶:“怎么买那么多菜?”

程珩一把袋子放在地上,在玄关换鞋,“嗯”了一声。

“出地铁的时候,看见有个老婆婆在摆摊卖菜,天太冷了,我看她卖不出去,就都买了。”

“是些北京不常见的菜,晚上做了给你尝尝。”

岑眠蹲到地上,去翻那个大袋子。

在白溪塘住过一段时间,她多少认得些菜。

袋子里面有红薯叶,南瓜花和韭菜,韭菜的香味比平时超市里买到的要浓。

程珩一怕她饿久了,到家就往厨房走。

走到一半,想起什么,折回来,从大衣的口袋里摸出一封信,递给岑眠。

“林皓寄给你的信。”

岑眠接过信,坐回了沙发。

拆信的时候,她发现信的背面,粘了一张明信片,因为很薄,程珩一都没发现。

岑眠揭下那张明信片。

明信片上是稚童的笔迹,歪歪扭扭,看得出是大人教着写的。

上面写着——

“医生叔叔,谢谢你在山体滑坡的时候回来救了我。希望你的伤快快好起来,给你呼呼。”

岑眠怔了怔,反应过来,这是写给程珩一的明信片。

上次他说自己受伤,是因为遇到了山体滑坡,但却没有提他是为了救人。

岑眠把明信片放在茶几上,打算等程珩一做完饭出来再给他。

她拆开林皓的信。

信的内容很简短。

上面写着——

“岑老师,夏夜走了。医生说接受治疗的时间还是太晚了。”

下一行的开头两字被水氤氲湿了,林皓另起了一行,写道——

“如果你们早点来就好了。”

第67章 白夜

岑眠拿信的手微微颤抖。

心里的那一股悲凉, 在此刻蔓延到全身。

她起身,拿着信,去到厨房。

程珩一余光看见她, 以为她是饿了, 回道:“马上好了。”

岑眠站在门边,盯着他的背影。

她出声:“程珩一, 我想回白溪塘了。”

“……”

程珩一愣了愣, 转过身来,望向她时,看见了岑眠微红的眼睛。

“好。”他说。

因为程珩一的工作很忙, 和岑眠商量之后, 计划在十二月底的时候,趁着元旦假期回白溪塘。

回去之前,程珩一给沈平山打了电话。

程珩一提前告知:“阿公, 这次我要带女朋友回去。”

沈平山直接问:“眠眠?”

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察觉出来的, 想也不想, 就觉得是岑眠。

“嗯。”

“行,回来吧。”

回白溪塘那天,因为十月份发了大水, 不少路段受损严重,经过一路的波折, 他们到了晚上九点多才到老屋。

沈平山睡得早,平时八点多就睡下了, 他睡前, 留了院子里的灯没关。

怕吵醒沈平山, 程珩一把院子里的灯关了后,带着岑眠轻手轻脚地上了二楼。

楼上的两间房, 沈平山提前打扫过,床单被子都铺了出来。

奔波劳碌一天,两个人各自回了房间睡去。

白溪塘的夜晚极为安静,岑眠睡得安稳,没人叫她,一直睡到日晒三竿。

她听见窗外有鸟叫声,有细细竹枝编成的扫帚在地上来回的摩擦声,有清脆的劈柴声。

跟城市里金属和机械产生的声音不同,这些声音显得温柔而质朴。

“在外头呆久了,柴都不会砍了,砍那么粗一根,怎么烧得起来。”

沈平山絮絮叨叨地数落从院子里传来。

岑眠突然睁开眼,意识到不能再睡下去了。

这次回来,跟上一次她跟医疗队来不同,还没有去问候阿公就睡到现在,属实有些不像话。

岑眠从床上坐起来,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手忙脚乱地收拾自己。

她从行李箱里翻出带来的衣服,铺在床上,挑了半天,最后选了一件纯白色的毛衣搭配淡蓝色的牛仔裤,得体大方。

换好衣服,她化了个很淡的素颜妆,虽然跟阿公已经很熟了,但这是她跟程珩一在一起后第一次回来,岑眠难免紧张起来。

收拾妥当后,她深呼一口气,打开门下楼。

走下楼时,她看见沈平山坐在院子里,正监督程珩一砍柴,皱着眉,一脸严肃,。

听见楼上的脚步声,爷孙俩齐齐朝她看来。

沈平山的眉头即可舒展开来,温和地笑道:“眠眠,起床啦?快来吃早饭。”

原本还很紧张的岑眠,在沈平山慈祥的态度里,放松下来,她甜甜地喊人:“阿公。”

沈平山笑得更开怀了。

他转头对程珩一说:“你这个柴也别劈了,半天劈不好,放着我自己来。”语气又硬了起来。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岑眠是他亲孙女呢。

沈平山起身进到厨房里的时候,岑眠跳下楼梯,跑到程珩一身边,朝他做了个鬼脸。

吃饭的时候,岑眠原本做好了要被沈平山问各种问题的准备,但出乎她意料的是,沈平山什么也没有问,就只是自顾自地吃饭,让她没有半点不自在。

吃过饭,沈平山没像往常一样,放下筷子就背手出去找梁叔下棋,而是和他们闲聊了一会。

“晚上你三舅公家里做酒,我去不了,你带眠眠去吃吧。”

程珩一在擦桌子,应了一声“好”。

“还有,”沈平山顿了顿,“沈二的摩托车,他爸说本来就是借你的钱买的,沈二现在骑不了了,想着把车留给你,就当抵了那笔债,你去他家拿一下。”

程珩一:“行。”

岑眠眨了眨眼,默默听他们讲话,没明白为什么沈二不能骑摩托车了。

程珩一擦完桌子,在水井边洗了洗手,喊岑眠一起出门。

正午的阳光正好,烘烤得人懒洋洋的。

程珩一的手碰了冰凉的井水,冰冰凉凉,岑眠的双手揣进羽绒服的口袋里,嫌冷,不给他牵。

去拿摩托车的路上,岑眠忍不住好奇,问出了心中疑惑。

“沈二为什么不骑他的摩托车了?”

程珩一解释说:“水灾的时候,冲倒了树,把他的腿给压坏了,医生给他截了肢。”

白溪塘受灾严重,虽然撤离和救援及时,也还是有人被大水冲走,因此丢了性命,沈二算是侥幸,才活了下来。

闻言,岑眠抿了抿唇,沉默无言。

她从衣服口袋里伸出手,勾了勾程珩一的手指。

程珩一反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

到了沈二家,出来送钥匙的是沈二的父亲,中年男人的面容憔悴,鬓边花白。

程珩一抬眸,看了一眼楼上,沈二的房间,窗户紧闭。

他没再说什么,取了摩托车离开。

离晚上要吃酒的时间还早,岑眠想去夏夜的坟前祭拜。

程珩一问了村里人夏夜坟头的位置,骑上了摩托车,载着岑眠去了。

夏夜的坟头就埋在夏夜家后头的山上。

路上遇到挑着扁担卖橘子的,岑眠买了一袋,挑出最好的果子,摆在夏夜的墓碑前。

祭拜完夏夜,他们下山时,遇见了夏夜的母亲。

夏母是来看夏夜的,她怀孕四个月,肚子已经显怀了,手撑在腰上。

这个本来是为了救夏夜而来的孩子,到底没能赶上救他的姐姐。

夏母认出了岑眠和程珩一,和他们站在山野间聊天。

聊起夏夜时,夏母的眼眶泛红,表情里却是笑着的。

失去的痛苦固然悲伤,但活着人,总要想办法继续活着。

和夏母分别后,岑眠没走多久,在路边看见了一大片的太阳花,在寒冬里,开得热烈。

晚上的酒席,岑眠跟程珩一去了,才知道吃的是白喜事。

程珩一的三舅公不久前去世,今天在家里办酒。

白溪塘的习俗,高寿的老人去世,是要办酒的,来吃酒的人,也会沾到长寿的喜气。

沈平山的年纪比三舅公要大,不能来吃,只有年纪比逝者小的能来吃。

岑眠望着挂在正厅里的那张黑白照,愣了愣,想起来,这张照片,还是她拍的,老人笑得和蔼可亲。

她没想到,照片最后真的用上了。

三舅公的儿女都在外打工,死了几天才被邻居发现,儿女们回来操办完他的丧事,就又要急匆匆地回城里去了。

村里吃席,吃得是流水席,屋里屋外都摆了桌子,随便找一桌坐下,吃饱了就可以走。

沈家的人见程珩一带了岑眠来,不用多说便了然,热情地招呼,叫他们到屋里吃。

岑眠有些拘束,好在程珩一很照顾她,带她找了人少的一桌坐下。

桌上除了他们,还有一对母子。

母亲絮絮叨叨地在数落着儿子。

“天天就知道上网吧打游戏,吃饭还得要我去叫你。”

“你怎么就不能学学吴轲,这个学期人又考了第一,每个月还有钱拿,什么时候你能给老娘拿钱回来?”

岑眠忍不住看过去,觉得被女人数落的孩子有些眼熟,想起来时她以前在白溪塘学校里代课,教过的学生纪朗。

纪朗被他妈妈数落烦了,小声地顶嘴:“现在晓得管我了。”

之前纪母对他是放任自流,反正初中读完,就要出去打工,也无所谓成绩好不好。

但自从白溪塘学校有了赞助人,搞起了奖学金的机制,只要成绩好,就能拿钱,纪朗觉得他在学校里的日子反而更加不好过了,被他爸妈一起盯着要学习。

就他那成绩,他们俩还做梦等他拿奖学金回去。

真是笑死人。

纪母见他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气得够呛,但现在的场合,又不是能揍小孩的地方。

“回家老娘再收拾你。”她自己换了个桌子,跟认识的朋友吃饭去了,眼不见为净。

纪朗无所谓地耸耸肩,他拿起筷子,在桌上点了两下,准备吃饭,抬起头来时,对上了岑眠的目光。

他愣了愣,下意识地叫人。

“岑老师。”

岑眠没想到他还记得自己,朝他笑笑,调侃道:“怎么被你妈骂了。”

纪朗叹一口气。

“都放寒假了,我妈还要叫我学习,游戏也不肯我打了。”

他撑着下巴,不解地问:“岑老师,你说,喜欢看书和喜欢游戏,区别到底在哪里?”

“游戏就一定比书要差吗,游戏不也被说成是第九艺术吗?为什么我打游戏的就是坏学生了呢。”

岑眠奇怪地看他,像是想他怎么会那么认为。

“你当然不是坏学生了。”

“游戏跟电影和戏剧一样,是一门综合艺术,只是因为它诞生和发展的时间还太短,优劣参差不齐,大家对它的认知还没有统一。”

“但是吧,如果你的学习成绩变好了,你打游戏,就不会受到那么多的阻碍。”

岑眠意味深长和他对视。

“你应该知道的,老师总是喜欢给成绩好的学生一些特权。”

这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特权,她在程珩一身上可见得多了。

纪朗怔怔地望着她,原本他就只是想抱怨,带着一种故意的反抗,以为岑眠会和其他老师一样,否定他的言论,被他气得跳脚。

但他却没想到,岑眠的三言两语,反而让他一下子就悟了。

纪朗放下筷子,离了席,往外头跑。

纪母看见,站起来喊他:“鬼崽子,跑哪去——”

纪朗头也不回,答道:“回家学习!”

他这一句话,把纪母搞懵了,又是不解又是想笑,望着跑没影的儿子,她坐了下来,嘀咕道:“这又是犯了什么毛病。”

程珩一坐在旁边,默默听岑眠和纪朗对话,这时,才开口笑道:“岑老师,你很会教学生啊。”

岑眠仰起下巴,轻哼一声:“那当然了。”

菜一盘盘上桌。

程珩一给她舀了一勺豆腐。

吃白喜事的时候,桌上没有猪肉,一定要吃豆腐。

酒吃到一半,岑眠才注意到斜对面那桌,林皓坐在角落里,沉默而颓丧,一言不发。

她垂下眼,不敢再看。

岑眠想起林皓给她写的信。

那一句——

“如果岑老师你们早点来就好了。”

令她难受起来。

以至于她甚至不敢上前,去说些什么安慰的话。

白喜事比红喜事少了几分热闹。

只有三舅公的儿女来敬了一次酒,大家安安静静喝了酒便罢。

酒吃完,从屋里出来时,岑眠才发现下雨了。

天色已黑,气温骤降。

他们站在屋檐下,等了许久,也不见雨有停歇的架势。

三舅公的家离阿公家不远。

程珩一解开大衣,把岑眠藏了进来,带着她冒雨往外跑。

岑眠抱住男人的腰,听见雨滴落在衣服上的微弱声音,也不看路,就跟着程珩一。

“幺儿——”

半路,梁叔披着黑色雨衣,迎面走来,喊住程珩一。

他挥了挥手里的伞。

“你阿公叫我给你们送伞。”

梁叔把伞给了程珩一,往另一边走了。

程珩一撑开伞,往岑眠那边倾斜。

岑眠抱住他的胳膊,尽力挤成一团,好让他伞也撑到自己。

有了伞,他们不用那么急着赶路,步子也慢了下来。

雨声在黑暗里显得更加清晰,像是一个个炸开的小气泡。

空气湿润清新。

岑眠把头靠在男人的肩膀上。

“程珩一。”她轻轻唤他。

“嗯。”

“我想留在白溪塘教书。”

不知为何,她再也无法心安理得的,回去过她原本的生活了。

程珩一的脚步顿住,停下来,他垂眸,迎着夜色,看不清岑眠的脸,却望进了她明亮的眼睛里,像是黑夜里的启明星。

“好。”他说。

程珩一不问原因,一如既往,无条件地支持她。

第68章 白夜

白溪塘的逢年过节都分外热闹, 尤其是元宵节,每年都会举办舞龙灯的庆祝仪式。

白溪塘的龙灯也叫板凳灯,除了龙头和龙尾是用细竹丝和宣纸扎成, 中间的龙身则是用一条条的长板凳拼接, 拼成了上百米的长龙。

板凳中央点着花灯,每个板凳都由一个人来扛, 到了夜晚, 灯亮起来,走在街头巷尾,那队伍浩浩汤汤。

板凳灯游走, 隔远了看, 真如一条金色巨龙。

白溪塘的板凳灯是出了名举得好,举得气派,每到元宵节, 家家户户吃过晚饭, 邻村也都聚集到白溪塘来, 等着看舞灯。

板凳灯会沿着村子走一个遍,寓意龙至的地方则福到,最后会在祠堂的广场上进行舞龙灯表演。

元旦节之前, 白溪塘一直是阴雨绵绵,地上湿滑。

要是天气不好, 下雨的时候,举板凳灯的活动就会延后, 延后到不下雨的那一天, 也不需要什么通知, 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习俗,年年都这样。

岑眠没有看过板凳灯, 期待了好久,暗暗祈祷元宵节那天不要下雨。

不知道龙王是不是听到了她的祈祷,一连下了好几周雨的白溪塘,在元宵节那天停雨了,微弱阳光从云层穿透下来。

吃过晚饭,村里人就都出动了,路上都是人,要往祠堂那边去,早早占据最好的位置。

祠堂附近的自建房楼顶上,也都坐满了人。

举板凳灯是个力气活,也要些技巧,所以都是年轻人去举灯。

程珩一也不例外。

他负责扛龙尾。

一般来说,板凳灯的龙尾最不好扛,龙舞起来的时候,最末的人要跟上,速度得快,速度一快,惯性就大,非得要各方面运动能力强的来举。

程珩一举了好多年的龙尾,除了工作那几年没时间回来,以前都是他举。

六点半的时候,举板凳灯的年轻小伙子们就聚集到了村头,等着七点开始举灯。

岑眠和沈平山也去凑热闹,看程珩一准备。

程珩一穿着一身黑色休闲服,气定神闲,站在龙尾,那气质比那巨大的龙头还要吸引人的注意。

其实也没什么准备的,不过是卖力气的活。

别人坐在边上休息的时候,还有人来找程珩一看病,排了四五个人。

程珩一从裤子口袋里熟练地掏出银色小手电,给患者看眼睛。

单纯的看诊不能完全诊断出疾病,他只能给出可能的判断,就这样半小时的功夫,他没歇息地看了好几个病人,直到板凳灯要开始了才停下。

程珩一把口袋里的手电筒和手机拿出来,给了岑眠保管,怕举灯的时候掉出来,或者磕了碰了。

板凳灯绕村子一圈,走走停停要好久。

天黑路不好走,沈平山也没那么多体力跟着板凳灯一路,岑眠便和他一起回了老屋。

板凳灯在去祠堂前,会经过老屋,在老屋前多停留一会儿。

回去的路上,岑眠的手上忽然淋到了冰凉雨点。

“阿公,下雨了?”

沈平山摊开手,也感受到了雨点。

“小雨没事。”

下雨板凳灯不举,但一旦开始举了,便不会中途停止。

岑眠站在老屋的檐下,靡靡细雨随微风飘了进来,微微打湿了她的脸。

岑眠踮起脚,远处是黑压压一片,偶尔有房子里透出橙黄色的光亮,在湿润的水汽里,仿佛氤氲的一团渐变颜料。

“怎么还不来呀。”她等的不耐烦。

沈平山坐在老屋里头听越剧,手搭在膝盖上,跟着音乐来回摆。他抬眸,看一眼墙上的老挂钟,漫不经心说:“快啦。”

他从有记忆以来,年年都看灯,看了七八十年,如今一把年纪了,早就不新鲜了,不过是跟着图个热闹。

岑眠等不住,冒着细雨走到院子里,终于在一片漆黑里,看见了蜿蜒曲折的龙灯,像是一条明亮的山脉。

板凳灯的龙头气派,一根根龙须都缠上了灯带,尤其是龙眼,亮得像是铜铃。

岑眠伸长了脖子,想要看到山脉的最末端,看不见,她又连着蹦跶了两下,清冷的院子也被她的兴奋样子给染上了难得的热闹。

沈平山很喜欢岑眠的活泼劲儿,笑眯眯地看着她,负手走出老屋。

板凳灯的龙头走到了老屋门口,举龙头的是梁叔,他抬起龙头,晃了两下。

这一晃不要紧,却把一只龙眼睛给晃到了地上。

周围有不少跟着灯走了一路的村民,看见龙眼睛掉到地上,高声提醒。

板凳灯停下来,然而众人纷纷低头去找,龙眼睛却已经找不到了,不知滚去了哪里。

大伙找了许久,再找下去,就要误了祠堂表演的时间,只能作罢,继续前进。

岑眠一直等到龙尾出现,她的目光看过去时,正好程珩一也在看她。

“好看吗?”程珩一笑着问她,哄小孩似的。

岑眠也捧场,乐呵呵说:“好看!”

“等下更好看,你带阿公去祠堂吧,梁婶在她家楼上给你们留了看的位置。”

岑眠点点头:“好。”

“晚上冷,你和阿公多穿点。”

岑眠又点点头,她看了看程珩一,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卫衣。

“要给你带一件外套吗?”

“不用,我不冷。”

岑眠不信,手伸进他的卫衣领口里。

程珩一呼吸一滞,龙尾颤了一下。

岑眠在他脖颈处摸了摸,触到一片滚烫,确定他不冷,很快又收回了手。

程珩一深深看她眼。

板凳灯走得很快,岑眠跟着走了十几步,才跟程珩一说完话,然后转头回了老屋去找阿公。

沈平山站在院子里,皱着眉头,若有所思的样子,岑眠叫了他好几声,也不晓得应。

“阿公!”岑眠提高了音调。

沈平山才回过神,“怎么了?”

“我们要去祠堂了,你在想什么?”

沈平山轻轻叹气:“龙王的眼睛掉了,不是什么好兆头。”

岑眠没想到他原来在担心这个,老一辈的人多少迷信,她笑着安慰说:“没事的,就是没粘牢罢了。”

沈平山抿着嘴,没吭声。

岑眠带阿公出门时,雨慢慢变成了雪子,不似北方的雪干燥轻柔,而是像一根根透明细针似的,打在身上,微微扎人,又一阵冰凉,顺着裸露出来的肌肤,浸透了刺骨的寒意。

幸好出门时,他们都多穿了一件外套,不然真是冷得够呛。

梁叔梁婶家就在祠堂正对的位置,梁婶知道沈老村长要来,早在门口等着了,见到他和岑眠,把他们领上了三楼的天台。

天台上早就挤满了乌泱泱的人,这里的视野好,村里人都往上面来,梁婶也不介意,还帮忙拿凳子椅子,瓜子花生。

梁婶为沈老村长留了视野最好的位置,连带岑眠也沾了他的光,坐在了能够俯瞰整个祠堂的地方。

板凳灯到了场地开阔的祠堂广场前,仿佛龙跃入海,开始盘旋起来,一圈接着一圈,黑暗祠堂在龙灯的映照下,灯火通明,宛如一朵重莲,燃着烈火。

随即,这火迅速地蹿了起来,巨龙仿佛活了,盘旋的速度越来越快,出现了重影,金色鳞片模糊。

岑眠痴痴地看着,眼睛里映出了金鳞的反光。

她兴奋不已,跟着周围的村民呼喊,眉眼满是笑意。

雪子下得更大了,地面湿漉。

忽然,有人没有跟上举灯的速度,踉跄了两下,腿脚拌到了后面的人,后面的人紧接着摔倒,随后的人也被影响。

三个人齐齐被巨龙甩了出去,因着惯性,重重摔到了地上。

程珩一在最后,撞到了墙上,另外两人又撞在他身上。

祠堂广场里,除了举灯的地方亮堂,周围昏暗,岑眠看到了几个人影摔出队伍,摔得那么狠,在地上滑出两三米,但很快又站起来,没入队伍中,继续举灯。

她笑不出来了,双手交叉合十,攥紧成拳。

巨龙转得再快也不能让她兴奋了。

龙灯不停歇地舞了半个小时,舞到力竭才结束。

周围的人意犹未尽,岑眠却悄悄松了一口气。

大家陆陆续续散了,散的时候比来时人还多,里弄巷道都堵了。

岑眠怕阿公被挤着,等到人都散的差不多了才带着他下楼。

板凳灯举完,举灯的人不能直接散了,要回到村委会,把龙灯抬回去。

他们回了老屋,沈平山直接睡去了。

岑眠坐在屋檐下的竹椅里,撑着下巴,过了十几分钟,程珩一才到家。

在雨里雪里走了许久,他浑身浸透着湿意。

程珩一推开栅栏进来,“怎么坐在这里,不冷吗。”

岑眠摇摇头:“等你回来呢。”

她站起来,“你要洗澡吗?”

“嗯。”程珩一的嗓音微哑,肯定是累了。

“我去给你拿衣服?”

“不用,你快回房间吧,那么冷的天。”

程珩一自己走上二楼,岑眠跟在他后面。

走了两级台阶,下过雨的台阶湿滑,还有地方结了冰,程珩一脚步微顿,侧身让岑眠走在上面,他换到后面跟着。

程珩一拿了衣物,下楼洗漱。

老屋没有洗澡的地方,这么晚了,烧水麻烦,他出门去了平时不住人的新屋。

这段时间,岑眠要用卫生间,也是往新屋跑,来来回回,多少有些麻烦。

程珩一出去的时候,岑眠回到自己房间,打开行李箱,从里面翻出了一瓶红花油,之前医疗队来时,她腿没好太全,行李箱这瓶红花油就一直放着了。

大概过了半小时,走廊里传来不疾不徐的脚步声,隔壁房间的门发出悠扬咯吱声,打开,很快又被人关上。

不一会儿,她房间的门被敲响。

“眠眠。”程珩一隔着门轻声唤她,“下雨了,你不跟我睡吗。”

岑眠怀里捧着红花油,早在听见脚步声时,她已经走到门边,隔着一扇薄薄的木门,她的呼吸停了。

第69章 白夜

岑眠把红花油装进衣服口袋, 打开门,抬起眸看他一眼,很快又低下头。

“走吧。”她轻声说。

岑眠走在前面, 程珩一在后面推着她的行李箱。

行李箱滚过地面, 发出震颤声,颤得人心脏跟着一起微微发麻。

南方的十二月, 外头冷, 屋里更冷,侵入骨髓。

岑眠冷得浑身打颤,牙齿都在哆嗦, 没想到南方的冬天能那么阴冷。

程珩一走到床边, 伸手往被子里探了探,去洗澡前,他把电热毯提前打开了, 被子里是温热的。

“先上床吧, 开了电热毯, 会比较暖和。”

晚上的风呼啸,吹得木门咯吱响。

程珩一把门关上,隔绝了外头的寒意, 房间里狭□□仄,格外安静。

岑眠眨了眨眼睛, 慢慢腾腾地脱衣服。

程珩一拉出书桌边的椅子,给她放脱下来的衣服。

最后剩下一件毛衣和牛仔裤时, 岑眠抬起眼, 看向程珩一, 明明很冷了,她的脸颊却发起了烫。

“我要换睡衣。”她的声音含在嗓子眼里, 双手攥住毛衣的下摆。

即使这样,在极静的狭小房间里,还是显得那么清晰,那么婉转。

程珩一愣了瞬,反应过来,他转过身不去看。

“你换吧。”

岑眠从行李箱里翻出睡衣。

她以前没怎么冬天来过南方,带来的睡衣,是那种薄薄的衬衫和长裤,以为跟北方冬天似的,有暖气,室内不冷。

掀起毛衣的时候,有噼里啪啦的静电声。

岑眠的手按在胸前的毛衣上,抬起眼,看向站在门边的男人。

程珩一背对着她,低着头,靠在门边,身形提拔修长。

毛衣脱了一半,凉意瞬间袭来,岑眠缩了缩脖子,脱掉了毛衣,换上睡衣。

背后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引人遐思,程珩一的目光盯着地板,瞳仁的颜色漆黑沉沉。

地板上映出了一个纤细的影子,如蛇般柔软缠绵。

岑眠换上睡衣,直接钻进了被子里。

被子盖了三层,压得结实,也压住了电热毯里的暖意。

她吸了吸鼻子,闻到一股阳光晒过被子后的味道。

程珩一看见投射到地板上的影子移动,小兔子似的跳到了床上,僵硬的脊背才放松下来。

他转过身,开始脱自己的衣服。

岑眠整个人全都埋在了被子里,只露出一个脑袋,她睁着眼睛,就那么盯住他。

看他脱下羽绒服,露出里面的灰色毛衣。

程珩一的动作顿了顿,掀起眼皮,扫了她一眼。

他停住,连名带姓叫她:“岑眠。”

“干嘛。”

“我也要换睡衣。”

“那你换呗。”岑眠的目光如炬,一点不知道躲。

“你不避避?”

岑眠换完睡衣,好像那一份羞怯随之而去了,歪着脑袋,奇怪地看着他,坦坦荡荡地说:“我又不是君子。”

“……”

程珩一觉得好笑,没再理她,自己转了个身,背对她,把身上的毛衣脱了。

经过一个多月的修养,他之前受伤的地方,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剩下一道淡粉色的疤痕。

岑眠望着那道伤疤,抿了抿唇。

程珩一开始解裤子的扣子。

岑眠默默把脸躲进了被子里,只露出一双明亮漆黑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

修长的腿。

青色的血管,迸出具有压迫感的生命力。

程珩一即使不回头看,也能感受到她毫不遮掩的视线。

深色宽松的睡裤落下,遮住了那股生命力。

他转过身,好笑地对上岑眠的眸子。

岑眠不躲不闪,看见他露出平坦腰腹,肌肉匀称紧致,肩膀和后背有大片的乌青,冷白皮肤之下,衬得淤血更加醒目刺眼。

她这才想起来,掀开被子,跳下床,从外套口袋里摸出红花油,“你先涂了红花油再换睡衣吧。”

程珩一配合地坐到床边,岑眠站在他面前。

他们的阴影重叠在一起。

岑眠往掌心里倒了红花油,搓热了以后,俯身在他的肩膀和背上按摩。

“要不明年你别扛了。”她说。

程珩一笑了笑:“年轻人都得扛,不然没人扛了。”

岑眠不满,下了重手。

程珩一轻嘶,“疼。”

“活该。”岑眠嘟囔,手里的力道又轻了。

她的手软软绵绵,像是细腻的白玉,揉在他的身上,哪里会疼。

程珩一举灯时摔的那么重,也不见喊疼,这会儿倒是知道喊。

擦完红花油,岑眠就不管他了,裹起被子缩进床里。

没一会儿,被子被人掀开,一阵寒意透了进来,岑眠下意识往里缩了缩,感受到程珩一躺了进来,寒意转瞬即逝。

岑眠一怔,探出头来,问他:“你不睡地上?”

程珩一无奈:“有点良心好不好,这么冷的天,你赶我睡地上。”

“……”

旁边男人身上的体温像是火炉,躺进来以后,比电热毯还要暖和。

岑眠抓住被子的手紧了紧,不吭声了。

“眠眠。”

程珩一的声音低沉缓缓。

“往里去一点。”

岑眠睡在床中央,挤得程珩一就只有很少的位置。

“哦。”

她乖乖地挪了挪位置,睡到了更靠墙的地方。

“关灯了?”程珩一询问她。

“嗯。”

灯熄了。

房间被黑暗笼罩,变得更加安静,彼此的呼吸声也清晰可闻。

岑眠挪到墙边,才发现靠墙边的被窝冰凉。

电热毯是个单人用的,只有中间不到一米的宽度里有热度。

很快冰凉的被子带走了她身上刚刚积聚的热量。

岑眠缩成一团。

程珩一感觉到她睡得不安稳:“冷?”

岑眠:“有点。”

程珩一伸出手臂,越过岑眠的腰,将她那边的被子往里掖了掖。

随着他掖被子的动作,岑眠被带着滚了半个圈,后背抵在了程珩一的胸膛。

岑眠僵了一瞬,很快在他温暖的怀抱里放松下来。

她翻了个身,和程珩一面对面。

被子里的暖气漏了一些出去。

岑眠往他的怀里又蹭了蹭,脚也踩到他的腿上。

程珩一感到腿上一阵冰凉,抬起腿,把她的脚夹进去捂住。

岑眠闭上眼睛。

身体暖和了,她反而睡不着了。

她不安分起来,胳膊绕过程珩一的肩膀,手搭在他的背上,来回摸了摸,摸到了那条微微凸起的伤疤。

岑眠打着转儿地摩挲,不知道自己的小动作,有多撩人。

程珩一扣住她腰的手收紧。

“别闹了。”他的声音低哑。

是看他忍得不够辛苦,非得来惹他。

岑眠把脸埋进他的颈窝,在他耳畔很小声地问:“还不行吗。”

他的伤都好了,非得要她主动。

岑眠温热的呼吸喷洒在程珩一的颈间,怯怯的话语,透着青涩而懵懂的试探。

程珩一的手掐进她的腰窝,用了劲。

下一秒,岑眠被他拽进了被子里,按在身下。

她瞪大了眼睛,眼前是比刚才还要沉的漆黑,只有男人身上的薄荷气息扑面而来,清冽好闻。

程珩一把人压住,女孩的身形娇小,被他整个罩住,像是一只任人宰割的兔子。

岑眠凝着黑暗。

不言不语,屏住了呼吸,静静地等待。

窗外的风呼啸,敲击着窗檐。

房间里的时间和空间却仿佛静止在了这一刻。

岑眠等了许久,也不见他再有动作,她没了耐心。

“程珩一。”

“嗯。”

“不继续吗?”

“……”

见他陷入沉默,岑眠眉心蹙起,突然意识到不妙,语气变得小心翼翼。

“你真的不行?”

“……”

“不是。”

程珩一的嗓音异常沙哑,嗓子眼里仿佛含了颗颗石砾。

不是不行,是不敢。

她是纯白的栀子。

他将内心的欲望、肮脏和丑陋,压抑了多年,直到压抑成了习惯。

没有人知道,在多少个幽暗雨夜,程珩一如何压抑他腐烂的冲动——

轻吻她。

占据她。

将她拽进他所在的深渊。

两个人相贴紧密,隔着薄薄的睡衣布料,那温度,几乎灼伤她的肌肤。

她的身体微微颤抖,忍着对未知的胆怯。

“你有过其他人吗?”

明知道不该问的,问了也许会让她难受,但还是问出了口。

“没有。”

“只有你。”

程珩一答得干净。

岑眠满意了,轻轻笑起来,她仰起脖子,找到了男人的唇,吻了上去。

不用她再多做什么,程珩一咬住她的唇瓣。

他的指尖清凉,轻轻划过细腻白瓷,染上一抹抹红。

“……”

元宵过后,沈平山一大早便开始准备叫程珩一带回北京的东西,白溪塘的一些土产,茶叶和当地清凉解毒的药材,就连吃早饭的时候也坐不住,想起什么要去拿。

程珩一轻抿唇,开口道:“我们今天不走。”

第70章 白夜

闻言, 沈平山眉眼染上喜色,孙子留下来多陪他,自然高兴。

“哎呀, 要多住几天啊?那什么时候再回去?”

程珩一:“不回去了, 以后就留在白溪塘。”

沈平山更乐了:“开玩笑让我高兴呢。”

“没有,真的。”

沈平山的笑意顿住了, 忽然, 他用力地摔了筷子。

“沈幺!”

岑眠扒拉着碗,喝稀饭,默默又夹了一筷子菜, 继续吃她的。

她已经习惯了阿公的脾气, 反正骂不到她的头上来。

岑眠抬起眸子,和坐她对面的程珩一对视一眼,幸灾乐祸地笑了笑。

程珩一没搭理她。

沈平山质问:“你留在白溪塘干什么?喝西北风?”

程珩一淡淡说:“镇医院给了我聘书, 下个月就去上班了。”

“你他妈的!”沈平山气得拍桌子, “这么大的事, 你不跟我商量就自己做决定?”

桌子上的一颗鸡蛋被他拍得咕噜咕噜滚起来,岑眠忙一手按住鸡蛋,顺便剥起来。

鸡蛋刚刚从蒸笼里拿出来, 滚烫得不行。

岑眠细细的手指抵在鸡蛋上,跳着舞。

程珩一伸手, 拿过她的鸡蛋,手指感觉不到烫似的, 慢条斯理帮她剥鸡蛋。

沈平山的话就跟耳边风般吹过。

沈平山更气了, 颤颤巍巍指着他, “你现在是翅膀硬了!不要我管了!”

岑眠怕他气背过去,出声说:“阿公, 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留下来多陪陪你不好吗?”

沈平山瞪大眼睛看她。

“你们?”

“你也要留在白溪塘?”

岑眠眨眨眼,点了点头。

“……”沈平山忽然沉默,深深地看着岑眠。

程珩一将剥好的鸡蛋,放进了沈平山的稀饭碗里。

沈平山年纪大,记性不好,每天早上都要吃一颗鸡蛋。

他不再说话,把鸡蛋吃了,粥喝了,放下碗,负手出门。

岑眠松一口气,以为这就过去了。

但其实并没那么容易。

往后他们留在白溪塘的每一天,沈平山在家的时候,脸都拉得老长,也不和程珩一讲话,就算要讲,不是让岑眠传话,就是问他什么时候滚?

程珩一下个月才去镇医院就职,这一个月的时间,他忙前忙后,把破败的老屋好好休整了一番。

原本他还打算请施工队,在老屋旁边建了一个单独的卫生间,省得以后每次洗澡和上厕所都要往外跑。

程珩一和沈平山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主要还是修给岑眠的。

只不过施工队刚来,沈平山就把人赶走了,不让建。

施工队的队长白跑一趟,但到底尊敬沈老村长,没什么太大的不满,反而玩笑说:“老村长,你也太不晓得享福了,新屋那么大不去住,孙子要修厕所也不让。”

“哼!”沈平山睨一眼在旁边满脸无奈的程珩一。

“我在这里享什么福,他要是有本事,就该带我到北京去享福。好好一个青年,不在外面闯荡,非要跑回来。”

“……”

白溪塘就那么大,程珩一在家里待久了,大家也就都知道,他不走了的事。

施工队队长跟着一起劝。

“这倒是真的,村子里要啥啥没有,有本事的想着往外跑,幺儿你咋还回来呢。”

程珩一这几天耳朵都听出茧来了,沈平山不跟他说话,就撺掇其他人来给他做思想工作。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百块钱,塞给施工队队长,“麻烦您走这一躺了,过两天再联系。”

队长拿了钱,闭了嘴,也不掺和沈老村长的家事了,乐呵呵地带着兄弟们下馆子去。

岑眠这段时间也没有闲着,去了白溪塘学校教书。

说来也巧,元旦过后,刘校长刚请来的新语文老师就辞职说不干了。

新来的语文老师家不是白溪塘本地的,是城里来的。

一开始还满怀一腔热血,但日复一日也挨不住了。

加上学校里老师住宿的条件又差,教的那几个学生还都是混不吝的,也不认真学习,不过半年,热血就凉了。

语文老师要走时,刘校长没有挽留,反而很感谢她,如果她不来,这帮学生语文课只能自习。

刘校长对于让岑眠来代课,也是感谢又抱歉,一个劲地说等他抓紧找来新老师就好了。

岑眠说不用找,她可以一直教,刘校长不信。

他是明眼人,从岑眠的穿着打扮,气质谈吐里就能看出来,她肯定是出生在富裕家庭里的女孩子,吃一两天的苦当作体验生活可以,哪里一直挨得住。

谁会放着城里的好日子不过,来教这帮混不吝。

不光是刘校长这么认为,白溪塘的其他人也是这么想的,见到她都问:“这次准备玩多久呀?”

岑眠每次都是笑笑说:“不走啦。”

大家都以为她是开玩笑,也跟着笑笑,没有人相信她是真的要留下来教书。

某天早晨,白溪塘的邮递员送来了一个快递信封。

岑眠看了眼寄件人是柳芳芳。

前段时间她们各自忙各自的,把张疯子的事情给忘了脑后,岑眠来白溪塘前,忘了找柳芳芳要他的样刊,等她想起来,只能麻烦柳芳芳邮寄来。

白溪塘的位置偏僻,只有EMS能发,路上走了一个多礼拜才到。

岑眠没拆信封,直接去了张疯子家。

张疯子还是坐在那葡萄架下的石墩上,石桌铺满白纸。

葡萄藤已经枯萎,只剩下枯黄色的藤蔓。

他的脚边摆着一个炭盆,炭盆被风吹着,露出亮红色的炭块。

他写得专注认真,连来人了都不知道。

岑眠把信封放到他眼皮底子下。

张疯子愣了愣,抬起头,他盯着那个信封,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不敢置信地望着岑眠。

岑眠也不说话,就是笑着看他。

张疯子一把扯过信封,就开始撕起信封。

信封被他拆得七零八碎,露出里面用透明塑料套子包住的杂志。

崭新的杂志,封面明亮。

张疯子在杂志里一页页地翻。

最后在某一页停下,他的手摸上纸,看见了他的诗,被印刷成了黑色方块字。

张疯子看了许久。

岑眠不再管他,自顾自离开了。

日光西沉。

终于张疯子缓缓阖上杂志,他抬头望了望天,将那崭新的杂志,丢进了炭盆。

杂志燃烧起来。

他蹲在炭盆边,手不怕烫似的,拿起杂志抖了抖,让烧得更彻底。

“阿爸阿妈,我写的东西发表了,烧过去给你们看看……”

夜里,白溪塘下了一场雨,温度骤降。

白天的时候地上的雨都冻成了冰。

沈平山怕菜冻坏了,一大早就出门去了,跟谁也没说。

等到程珩一早饭做好,去叫一老一少吃饭,才发现沈平山不在屋里头。

岑眠穿了里三层外三层,冷得牙齿打颤,瑟瑟发抖,蹲在炭盆前,伸出两只手烤火,她左右看了看,也发现了沈平山不在。

“阿公呢?”

程珩一放下碗,“我出去找他,你先吃。”

“我跟你一起去吧。”岑眠站起身。

“不用,外面地上太滑了,你在家等就好。”

岑眠想了想,点点头,等下她还有课,再不抓紧要来不及了。

程珩一先是去了梁叔家,没找到人,想了想,往菜地的方向走。

走到一半,就看见沈平山摔进了田埂。

估计是摔狠了,老头脑袋发晕,一动不动,坐在里头不知道起来。

程珩一迈大步子,朝他跑过去。

“阿公。”

沈平山听见声音,才回过神,动作迟缓地抬起头。

程珩一弯腰,把他从田埂里拉了出来。

“摔到没?”

沈平山不理他,他的脚扭了,走不动,就那么站着。

程珩一看出他腿摔到了,直接将沈平山背起来,往家走,老头身板看起来硬,但其实重量没多少。

“你看我要不回来,你摔了要怎么回去,谁管你。”

沈平山哼一声:“村里人好,都会管我的。”

“那你会叫他们管你不。”

沈平山不说话了。

他这个人,最怕麻烦别人,只愿意折腾自己人。

程珩一轻轻叹气。

“阿公,你就让我尽尽孝,不好吗。”

沈平山沉默半晌,开口道:“你以为我是反对你回来?”

“你要是一个人,我管你爱去哪去哪。”

“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对不起岑眠。”

程珩一的步子顿了顿。

他单手推开栅栏,院子里已经没人了,岑眠吃了早饭,赶去了学校上课。

沈平山挪到椅子里,揉了揉腿,腿疼比刚才要好一些了。

他继续说:“人家凭啥要来跟你一起吃苦。”

“眠眠现在年轻,被爱情冲昏了头脑,你上哪她跟哪,难道你也昏了头?真把她往穷山恶水的地方领。”

程珩一心想,哪里是他上哪她跟哪,明明是她去哪他跟哪。

“阿公,你不了解岑眠。”

沈平山说了半天,就换来程珩一轻飘飘一句他不了解,他吃过的盐比这两个小的吃过的饭还多,他不了解。

沈平山气得腿也不疼了,站起来从旁边扫把里抽出一根藤条,用力抽在了程珩一身上。

“你害了人家好姑娘,还有理了!”

程珩一身上穿上羽绒服,藤条抽不到。

沈平山命令他:“衣服给老子脱了,老子打死你!”

生了这么一段时间的闷气,沈平山此时像是后山爆发了。

程珩一脱掉了羽绒服和毛衣,只剩下一件薄薄T恤。

他没有再辩解,既然沈平山是替岑眠打的,那就让他打。

沈平山高高地扬起手,下了狠劲,细细的藤条抽下去,一下就是一条红印子。

打到后面,沈平山抽累了,不停呼出白气,丢下藤条,狠狠瞪了眼程珩一,关上门回了屋。

岑眠一二节语文课上完,刘校长看今天天气不好,催她回家,别留在学校里,天气预报说下午还有雨,地上的冰要结得更厚了。

学校办公室里连炭盆也没有,实在冷得够呛,岑眠抱着学生们的语文作业,回了老屋。

她推开栅栏进来的时候,刚好看见沈平山回屋,砰得关了门。

“阿公回来了啊。”岑眠随口问,“他去哪儿了呀?”

程珩一拿起椅子上的羽绒服,迅速套上,淡淡“嗯”了一声,“去看了看菜地。”

岑眠冷得跺脚,凑到廊下的炭盆边,炭盆已经没什么温度了。

她搓搓手,对程珩一说:“不热了。”

程珩一见她脸颊和鼻子冻得通红,“你先回房间吧,我换盆碳端上去。”

岑眠抱着作业本,跑回了楼上。

楼梯面早上程珩一打扫过,不滑。

岑眠躲进了程珩一的房间,比起她自己的房间,白天的时候,她更乐意待在他这边。

白溪塘的冬天阴冷,太阳也出得少,房间里并不比外头暖和多少。

批了两份作业,她实在太冷了,打开电热毯,换了干净的睡衣,爬进了床。

电热毯刚开起来,还不热,被子里一片冰凉,岑眠裹紧了被子也没用。

正好这时,程珩一端着炭盆进来了,空气里散发出淡淡烟熏味道,他开了一半窗户通风。

岑眠听见动静,从被子里探出一个脑袋。

“你也上来吧,让我抱抱。”她缩着脖子,委屈巴巴说,“太冷啦。”

程珩一身上总是热乎乎,像是暖炉一样,晚上睡觉的时候抱着他睡,比电热毯还要舒服。

早上她上的早课,起得早,这会儿泛起困,想要再睡个回笼觉。

程珩一笑笑,没有上床,坐在椅子上。

“你自己睡吧。”

岑眠以为他是不愿意大白天躺床上,从被子里伸出一只细白的手,去拉他。

房间里空间不大,床旁边就是桌椅。

岑眠抓住他的手,被冰得一激灵。

她本来想装可怜,叫程珩一感受下她的手有多冷,却没想到他的手更冷,像是从冰水里浸透过。

岑眠握紧了他的手,又搓了搓,嘟囔道:“怎么那么凉。”

女人柔软的手指在他的掌心里轻蹭,带来了一丝丝温热。

程珩一轻轻“嗯”了一声,很快拿开她的手,不让她碰了,怕把她的手也带凉了。

岑眠:“那你快点上来,我给你捂捂。”

程珩一摇摇头,“你睡你的,我等下要做饭了。”

“离吃午饭还早呢。”岑眠不明白他今天怎么叫不动,换了平时早就爬她床上来了。

程珩一心不在焉,在想沈平山说过的话。

他突然就动摇了,考虑起之前可能被他忽略了的情况。

岑眠见他又没反应了,把被子一掀,穿着薄薄的睡衣,跳下床,站到程珩一面前,上手去拉他的羽绒服拉链。

程珩一垂眸,盯着她的手看。

白溪塘的冬天漫长,岑眠又怕冷,没几天,手上就长了冻疮,食指红红肿肿的。

他忽然觉得,沈平山打他是对的。

岑眠一向是理想主义,想什么就做了,他怎么也跟在她后面一拍脑门了。

程珩一走神的时候,岑眠已经把他的羽绒服拉开,羽绒服脱到一半,露出里面的短袖T恤。

“你今天穿那么少。”她边说,边继续往下扯,羽绒服堆到腰处,手肘往上的胳膊也露了出来。

岑眠余光扫到他的胳膊,看见男人冷白肌肤上,错落的红痕。

她愣在那里。

“这是怎么弄的?”

程珩一脱下羽绒服,披在她身上,裹住又紧了紧。

男款的羽绒服宽大,将她整个人裹了进去。

岑眠扭动身体反抗,两只手从羽绒服里钻出,去掀他的T恤。

除了胳膊上的红痕,他的腰上,腹部,后背,肩膀,也全是一道道抽痕。

密密麻麻,醒目刺眼。

岑眠瞪大眼睛,眨了眨,觉得眼眶很酸。

“阿公打你了?”

除了沈平山,她想不出谁能那么去打程珩一。

程珩一:“嗯。”

岑眠身上穿得少,羽绒服裹着也不老实,动来动去,要看他身上的伤。

程珩一索性把她抱回床上,被子盖在他们身上。

岑眠贴着他的身体,到一阵冰凉。

她下意识瑟缩了一下,很快重新贴回去,即使自己都冷得不行了,还想要去给他暖一暖。

程珩一感受到她的那一瞬迟疑,和随后那紧贴着他的身体,柔软而纤弱。

他是怎么忍心的,让岑眠真的跟他一起,留在白溪塘吃苦。

岑眠的胳膊环住程珩一的腰,发现他变得格外沉默,以为是因为阿公的缘故,让他心情不好。

她没说话,只是脸在他胸口蹭了蹭,无声安慰。

“眠眠”程珩一抬手,抚上了她后脑的乌发。

他轻轻开口:“你是真的想留在白溪塘吗?”

岑眠仰起脸,不解看他。

自从她留在白溪塘,所有人都这么问她,唯独程珩一没有问过,她以为程珩一是相信她的。

“你也不相信我?”

程珩一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反问道:“如果白溪塘不是我的家乡,是中国几十万的乡村里随便的哪一个,你还会选择留下来生活吗?”

“……”

岑眠沉默,似在认真思考。

半晌,她说:“不会。”

“那你再想想,你要留在白溪塘,有多少是因为你自己想,又有多少是因为我?”

“……”

岑眠眉心紧蹙,又想了许久,最后讷讷答道:“一半一半吧。”

她也不知道。

可能不止一半,就像程珩一说的,如果这里没有他,她也许不会选择留下。

程珩一继续问:“那如果没有我,只有你自己,你现在最想生活在哪里?”

南临有她的父母,她熟悉的环境,北京有多姿多彩的生活,不管在哪里,她大可以过得纸醉金迷,十指不沾阳春水,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公主。

“我不知道。”

“如果不留下来,我不知道还能去哪儿。”

明明她已经想的很清楚了,为什么程珩一三言两语,又把她弄糊涂了。

岑眠浑浑噩噩的过日子,已经过了很久,好像她的人生,从一开始就已经到了终点。

她站在罗马的最中心,俯瞰世界,看到的尽是声色犬马,纸醉金迷。

岑眠从很早开始,便厌倦了这些,后来她发现了一汪清泉,一条小溪。她跟着那条小溪走啊走啊,走过了总角和豆蔻年华。

忽然有一天,这条清冽的小溪不见了。

她又浑浑噩噩了许久,放任自己被物质淹没,精神麻木。

现在好不容易,她望得更远了,跟着她的清泉,离开了那混沌的世界。

那清泉却回过头来问她,你跟我走了那么远,可这是你想要的吗?你看,你的水晶鞋都弄丢了。你是不是该回去了?

岑眠有些生气,她想要狠狠掐一掐程珩一,但想到他身上的伤痕已经够多了,终是狠下心。

“如果没有你,在哪里对我来说都没有意义……”

这句话说得烫口烫耳,她本来不想说的。

“你知道吗。”岑眠趴在他身上,抬起头,跟他对视。

“人的一生,有三个最重要的选择。”

“做什么职业,在哪里生活,和谁在一起。”

“这三个选择,又都是相互影响的。”

“在白溪塘教书的时候,我很高兴,也觉得很有意义,这一个答案,我想我应该也是找到了的。”

“在哪里生活,对我来说并不重要,你觉得我是受了你的影响,我确实是这样。”

岑眠顿了顿,直直凝着他,轻轻开口:“因为我早就想好了,要跟你在一起。”

她的声音低低软软,像是羽毛落下,程珩一却觉得身上压了千斤重担,每一克重都极为珍贵,像是水晶、钻石。

他要如恶龙守护宝藏般死守,终身不离。

程珩一倾身,吻上了他的宝藏,他的公主。

“我知道了。”

岑眠的脸红扑扑,瞪他一眼。

“你才不知道。”

他要知道,还用她说那么清楚。

房间里很安静,时间仿佛过了很久。

久到电热毯的温度逐渐升起,被窝里变得温暖,最后炽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