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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1章 狭路相逢

南风公司分到一百五十万。

喻承达分到四百五十万,承达公司在港城一战成名。

深市最豪华的餐厅里,喻承达宴请团队成员。

金碧辉煌的包厢装饰得富丽堂皇,能看见人影的大理石拼花地砖、名贵的波斯地毯、红棕色真皮沙发,极为奢华。

又见自己喜欢的粤菜,陶南风吃得很欢喜,向北却食不知味。

先前畅想的时候心潮澎湃,可是真的拿到这些钱,向北想到叶初的提醒,心里却有了隐忧,他问坐在身边的江启筑:“咱们赚这么多钱,会不会被人骂?”

江启筑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不解地反问:“骂?为什么?”深市房地产公司是房管局下属企业,赚钱也是为国家赚钱,他一点负担都没有。

向北说:“国家法律规定,土地归国家或集体所有,不允许任何单位或个人以任何名义进行买卖。”

江启筑哈哈一笑,拍了拍向北的肩膀:“向北啊,你这还是内地人思维,被长久的计划经济禁锢了头脑。《资本论》里有一句话,地租是土地所有权的特有经济表现。虽然土地归国家或集体所有,但是可以用国家或集体的名义出租嘛。我们特区本来就是改革的排头兵、试验田,要敢于做以前没人敢做的事!”

向北管理能力强,擅长处理公司事务、谈判、沟通、协调,但土地产权、资本论、经济表现这些词语对他而言却显得格外陌生。书到用时方恨少,向北准备回江城之后把《资本论》找来读一读,至少要把关于土地产权的内容了解透彻。

喻承达听到他们的对话,哈哈一笑,举起手中红酒杯,与向北碰了一下,清脆的一声“叮——”

“向老板,你怕什么!咱们生意人求的是财,落袋为安。你们设计公司以技术入股合作,参与规划、设计、施工全过程,付出这么多心血、劳动,赚点钱很正常嘛。”

向北看一眼喻承达:“喻老板你不知道吧?所有钱财可以在一瞬间灰飞烟灭。在我们国家,不把权、责、利厘清,赚再多钱也没用!”

喻承达自以为听懂了向北的担忧:“你不能光把钱存银行啊。内地都是国家银行,随时可以冻结存款。你得想办法把钱换成固定资产或者资源,比如黄金、珠宝、古玩、房产、土地……”

向北微微一笑,站起身给喻承达、江启筑敬酒:“有道理。东方花园的沿街商铺,我全买了!”

喻承达知道向北有钱,但没想到他如此豪气,一掷千金将所有商铺都买下。他将酒杯杯口放置向北的酒杯杯口之下,以示谦卑:“向老板,你狠!”

江启筑大喜站起:“好啊,我还正在发愁怎么招商呢,向北你既然愿意接手,那就都给你吧!至于价格……好商量。反正我们已经赚了不少钱,哈哈哈哈!”

喻承达好奇地问:“你们都租下来了,准备做什么呢?”

听到这里,陶南风用餐巾擦了擦嘴,抬头说话:“深市成立特区时间短,在深市上班、赚钱、打工的人都是外地人,天南地北什么都有。干部宿舍240套、东方花园198套住房,我留意了一下港城人占五分之一,粤省人占三分之一,其余很分散,湘、鄂、赣、桂、川居多。商铺的服务对象是这样一群人,招商之前先得进行功能分析,看看这些人最大的需求是什么,找准需求、精确定位、商铺想不赚钱都难。”

江启筑听陶南风分析得清清楚楚,笑着调侃了一句:“陶总平时话不多,但一说起专业来就滔滔不绝啊。”

喻承达继续追问:“那你觉得这些人最大的需求是什么?”

向北与陶南风对视一眼,同时笑了起来:“民以食为天嘛。”干部宿舍那边有食堂,但深市生活节奏快,每天早出晚归哪有时间自己做饭?不如搞个全国美食一条街,把各地的特色小吃、菜式搬到这里来。

正好大家也在吃饭,于是话题就转到商铺经营上来。

喻承达第一个表态:“留个地方给我,我从港城挖师傅过来开个大点的茶楼,免得我们过来喝早茶还得到南方大道那边去。”

喻承泽高高兴兴地举手:“也留个地方给我,我有相熟的粤菜师傅。”

“我要开湘菜馆!”

“江城的早餐摊绝对不能少。”

“川菜、川菜……”

就这样,向北在酒桌上与江启筑签下三十年商铺整体租赁合同,一百五十万转了一个圈又全部进了深市房地产公司的帐户。

陶南风粗粗算了一笔帐,大额存单换成了稳定的现金流,预估这一排门面每年为陶南风、向北提供近八万元的租金收益,南风公司哪怕两年不接设计项目也能正常运转。她展颜一笑,拿起放在眼前的橙汁饮了一大口,真甜!

饭饱酒足,一行人从包间出来,在走廊迎面遇见七、八个人。领头的男人一眼看到陶南风,顿时眼睛一亮,吹了声口哨:“陶南风!”

向北下意识地将陶南风向身后一带,挡在她面前。

“哈哈哈哈……”一阵嚣张的笑声传到陶南风耳朵里,“唉哟,从哪里来的一根葱,做什么把陶大设计师藏这么深?难道我还能吃了她不成?”

江启筑看对方态度傲慢,转头问向北:“这人是谁?你们认得?”

说话的是一名三十多岁的男人,花衬衫、喇叭裤、嘴里叼着一根香烟,眉眼间傲气十足,正是京都柳家子弟,柳元瑜。上次陶南风在京都投标西城区体育馆项目时,向北没有跟着去,并不认认识他。

柳元瑜被一群人簇拥恭维着,得意洋洋。他乡遇故人,柳元浩恨不得把自己的成就狠狠炫耀一番,对站身边的人挑了挑眉:“来,阮教授和陶南风打个招呼,你们也算是同行嘛。”

阮学真自从被京都大学开除之后,放浪形骸再无顾忌,他一只手搂着个打扮娇艳的女郎,轻佻地笑着:“陶南风你躲着做什么?难道还见不得人?京都一别,没想到咱们又在深市遇上了。”

陶南风横跨一步,与向北身后走出,与向北并肩而立。她拉着向北的手,简单地介绍着眼前的“故人”。

“京都柳元瑜,建设部住房统建办主任;另一位曾经是京都大学建筑学专业教授,因为作风问题被开除,在柳叶建筑设计与工程咨询公司当设计师。还有一个……”

陶南风目光一闪,准确捕捉到一道熟悉的身影。

“还有一个是我的大学学长,周若玮。”陶南风这才想起,周若玮大学毕业之后分配到京都,据说是在建设部底下的部门上班,没想到竟然是柳元瑜的下属。

这几个人凑在一起,肯定没什么好事,陶南风皱起了眉毛。

听完陶南风的介绍,江启筑便明白她与对方有过节。不过到底生意场、官场都混过的人,江启筑笑着上前握手:“深市房地产公司,江启筑。大家都是同行,以后多多关照。”

柳元瑜听说过江启筑的名字,勉为其难地与他握了手,上下打量一番,声音还是透着股浓浓的优越感:“深市住宅建设步子迈得很大嘛。前两天和齐副市长、建委黄主任吃饭,他对你非常肯定,一年时间就盖起240套干部宿舍,很有头脑!”

江启筑笑笑:“全靠朋友帮忙。”

柳元瑜看向陶南风:“是你帮的忙?第一个招投标项目有你,第一个与港城合作的住宅项目有你,怎么哪里都有你?”

陶南风没有理睬他的挑衅,一声“借过”便要与他擦身而过。

柳元瑜却伸手拦住她的去路:“陶南风,项宜民是苗靖的人,我已经把他打发回京了,现在办事处的事情由周若玮负责。听说你们是校友,怎么……见到师兄也不打声招呼问声好,坐下来一起喝茶敬敬酒?”

周若玮上前一步,与陶南风面对面而站,他努力挺直腰杆,让自己显得更威严一点:“陶南风,还得感谢你上次的提醒,不然我还想不到要到深市过来看看改革开放的成果。难得遇上,不如一起坐坐?有钱大家一起赚嘛。”

年前周若玮、冯悠在江城第一百货大楼偶遇陶南风,双方订下赌约,谁先赚到一百万就算赢。陶南风亮出喻承达送来的一百万汇票,将周若玮当场镇住,灰溜溜离开。但这件事对周若玮的刺激非常大。

港城、土地买卖、一百万,这三个名词合在一起,给了周若玮明确的方向——到特区去,与港城人交朋友!

于是,周若玮想办法攀上柳元瑜,终于心想事成。来到深市之后,他深切感受到这里到处充满着迷人的金钱味道,心情激动不已,只要他抓住机会,一定能赚大钱。

陶南风看了周若玮一眼:“道不同不相与谋。”

阮学真对陶南风敌意很深,在一旁冷笑着说:“陶南风,你别那么狂。特区再特,也特不过京都去。柳主任主管全国住宅建设工作,只要他一句话,信不信你们所有项目就得停工?”

江启筑听着心一缩。

他在深市特区这几年,宽松的政策让他有胆量迈开步子向前走,但他深知这一切都是建立在上头意志之上。阮学真这句话说得没毛病,如果全国住房统建办出个新政策,不允许与港城搞贸易补偿,那他的房地产公司寸步难行。

住房统建办驻深办事处的项宜民与江启筑私交良好,没想到他不声不响地被调回京都,换来个周若玮一看就知道和自己不是一路人,怎么办?

向北在一旁听着,淡淡道:“原来,柳主任权力通天,整个深市基建都得听您的调遣?失敬啊失敬。”

柳元瑜听到这满是嘲讽的话,撩起眼皮正眼看着向北:“您哪位啊?这里有您说话的地儿吗?”

周若玮在一旁回答:“他是陶南风的爱人,向北。”

柳元瑜一听便笑了起来:“我还在想,这么漂亮能干的陶南风会找个什么样儿的男人,连苗靖都看不上。今天终于见着真人儿,原来就这样,看着也很一般嘛……”

向北眼眸一沉,却没有开口说话。

陶南风不愿意忍这口气,挽住向北的胳膊,定定地看向柳元瑜:“你是不是脑子有病?我找爱人是我自己的事,轮得到你来说三道四?”

阮学真在一旁阴阳怪气地说:“好汉无好妻、赖汉娶仙妻,果然是这样啊。”

陶南风斜了他一眼:“你这么赖,娶的是仙妻?”

阮学真被她一怼,翻了个白眼没有吭声。他因为作风问题被学校辞退,家中悍妻找人把他揍了一顿,坚决离婚,带着儿子与他划清界限,因此阮学真现在还是单身。

见陶南风这么维护自己,向北刚才因为被鄙视而升起的一丝憋屈烟消云散,他搂过妻子的肩膀,微笑道:“能娶到南风是我的福气,你们嫉妒也没有用。”

柳元瑜被他噎住,呸了一口:“哪个嫉妒你?真是不知所谓!”他将目光转向江启筑:“江总,我们马上就要当邻居了,将来多多走动走动。”

邻居?江启筑与陶南风、向北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

周若玮解释了一句:“京都办事处太寒酸,市里批了我们一块地,就在东方花园对面,准备建栋办事楼,顺便呢盖个宾馆,接待京都方面来的商界人士。”

柳元瑜说:“你们房地产公司的贸易补偿思路很清奇,我也想学一学。到时候欢迎港商投资啊!”

他看向带着明显港商特征的喻承达,伸出手来:“这位一定是投资东方花园的喻老板吧?久仰久仰——”

喻承达听着一头雾水,不过生意人向来和气生财,便满面堆笑地与他握手:“客气、客气。”

狭路相逢,向北感觉到了来自柳元瑜的野心。

向北与苗靖是战友,也听闻过京都的权力网。柳元瑜与苗靖从小一起长大,谁也不服谁。现在柳元瑜把苗靖人调走,亲自来到深市,显然也看中了深市基建这一块大肥肉。

柳元瑜在东方花园对面拿地,以建办事处为名盖酒店,折腾出来一条拿国家划拨土地盈利的路径,损公肥私的他好意思说想学习贸易补偿的思路?好意思当着江启筑的面挖港商的墙角?

向北双目微眯,浅琥珀色的瞳仁里泛着一丝寒光。

酒店走廊的地面铺着大红色地毯,两边墙壁喷金,亮闪闪的射灯像天上的星星,深市今年开张的这家“棠木”粤菜馆透着金钱的味道。

此刻的深市,百废待兴,只要敢想、敢干、敢努力,赚钱并不难。这块土地也散发着迷人的气息,吸引着淘金者前来投资、建设。

耳边响起柳元瑜的客套话:“有空一起坐坐,有钱一起赚啊。”这个京都官员,半分为人民服务的意识都没有,话语间却透着商人的市侩与贪婪。

向北与陶南风感觉这里的空气有些污浊,对视一眼,拉着手侧身而过。

深市冬天温暖,向北和陶南风在江启筑公司旁边的老旧居民区租下一栋小楼,准备过年把老人、孩子们都接过来玩。

这栋小楼紧凑实用,一楼客厅、厨房、餐厅,二楼三间卧室,找人重新装修之后色调以绿、米色、浅灰为主,温馨舒适。

吃过饭回到临时的“小家”,陶南风换上身棉绸睡衣,穿着拖鞋在客厅里“叭嗒叭嗒”地走着,对在厨房烧水倒茶的向北说:“柳元瑜这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草包不说,胆子还大,狂傲得自以为天下第一。”

向北取出从江城带来的桂花茶,沏了两杯端出来,将其中一杯递到陶南风手中,微笑着说:“那我们就不用理他。晚上吃得多了,喝口茶消消食。虽然酒席上也有茶,但总觉得不够清爽。”

夜风清凉,拂动着一楼米色碎花窗帘,送来阵阵浅淡的花香。

虽是异乡,但因为有向北在身边,陶南风却觉得安心自在。

她接过茶杯,放在身旁的餐桌上,伸出手环抱住向北的腰,将脸轻轻贴在他胸膛,柔声道:“姓柳的惹人嫌,你别介意他的话。我能嫁给你挺开心的,谢谢你一直陪在我身边。”

向北是南风公司的大主管,只是因为陶南风太过耀眼,他的光芒才没有显露出来。在这个崇尚男强女弱家庭模式的时代,但凡向北少一分自信,都可能会被柳元瑜的话语激发出不平与憋屈感来。

——明明我也这么努力了,为什么大家却看不到我的付出?

——公司业务都是我在谈,走出去好歹也被称一声“向老板”,可为什么只要和陶南风在一起,就只能被介绍为“陶南风的爱人”?

好在向北宽厚、陶南风温柔,夫妻之间相互信任,柳元瑜的话才没有影响到两人感情。

陶南风的温柔宽慰让向北心中熨帖温暖,他展开双臂将南风搂住,在她头顶印上一个潮热的吻:“他们那纯属嫉妒,我不介意。”

陶南风的肩头薄而圆润,身体柔软,抱着她,向北感觉自己拥有了整个世界。

夜风在耳边呢喃,浪漫而柔美。

良久,向北说:“深市现在机会那么多,谁都想来赚钱。柳元瑜既然来了,那就来吧……”

剩下的话,向北没有继续说。商场如战场,不是朋友便是敌人。

向北看向窗外,皎洁的月光洒落而下,仿佛在为他鼓劲。

第182章 卖地

向北有商业经营头脑,定下来将东方花园的沿街铺面经营成美食一条街之后,他便在深市注册南北商业经营公司,开始与各方餐饮界的人接洽。

港式茶餐厅、粤市茶楼、海鲜大酒楼、湘菜馆、川菜馆、小面馆、小吃店……各式各样,租赁合同签了一个又一个,很快一家又一家店铺开始装修,热火朝天的场面让向北深刻感受到一件事:这就是深市速度。

陶南风按照店铺类别确定整体装修风格,并在商铺尽头留了个小铺面用作物业管理办公室,聘请保安、保洁、办公室主任,夫妻俩在美食一条街给公司安排了一个办公室。

美食一条街的名字,被取名为“南北”。

江启筑一听这个名字就笑了起来:“我们盖的住宅小区是东方花园,现在你俩一个南、一个北,南北美食街,只差一个西字,就凑齐东南西北了。”

陶南风回了句:“走南闯北卖东西嘛,挺好的。”

一句“走南闯北卖东西”引来在场几名生意人的共鸣,齐声感慨:“说得好,好名字,南北美食街荟萃南北美食,大家一起卖东西赚钱!”

自此,南北商业经营公司开启了陶南风与向北夫妻俩的新篇章。

而对面的京都办事处招待所也开始一天天地建了起来。三个月之后,招待所落成,“京都住宅统建办驻深办事处”的牌子的上方,赫然是“东方红大酒店”的名号。

柳元瑜挂羊头卖狗肉,打着建驻京办事处的名号,干起了酒店生意。他还将深市政府划拨的地块分出一部分,在酒店南面大兴土木,□□幽深、林木繁茂,建了六栋漂亮的小别墅,供驻京官员花天酒地。

因为酒店档次高、又有京都办事处的牌子遮掩,柳元瑜一时之间成为深市酒店第一人,做得风生水起。深市上档次的聚会、住宿、会议全在东方红大酒店举行,每天人来人往,热闹得很。

柳元瑜现在日进斗金,整日里得意洋洋。他团队的几个重要人物,包括阮学真、周若玮都被这金钱的世界所迷惑,开始包养漂亮小姑娘、频繁往港城消费,戴的是金表、穿的是名牌,吃的喝的全是高档品。

比较起来,江启筑团队却务实而低调。

有了东方花园赚到的三千万之后,深市房地产公司继续开发建设住宅小区,一栋栋普通住宅楼拔地而起,解决了无数来深市建设的干部、职工居住问题。

向北学习港城先进经验,紧随深市房地产公司的步伐,组建物业管理公司,成立建筑装修、机电安装、综合服务公司,尝试多种经营方式,南北商业运营公司的业务不断拓展。

陶南风的设计公司忙得脚不沾地,在深市设分公司,范雅君举家迁来深市成为分公司负责人,范至诚则独挡一面,成为江城总公司的管理者。

趁着特区的改革春风,每个人都在奋斗着。

和柳元瑜团队一样,陶南风与向北赚了很多钱,但他俩并没有迷失自己。陶南风依然牢记自己要成为伟大建筑师的梦想,向北依然是那个秀峰山农场想要带着乡亲们致富的朴实汉子。

充实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1983年春节,陶南风与向北将全家人接到深市过年。这里冬季温暖,最适合老人、孩子过冬。

今年深市房地产公司开发建设的东方美园临湖片是别墅区,向北果断买下两栋,一栋家人共住,另一栋用作南风公司的设计室。

别墅是独门独栋带一百平方米大院子的,孩子们脱下厚厚的冬装,穿上薄外套,欢快地在院子里追赶打闹。梁银珍与向永福是农民,只要有地就喜欢耕作,到了这里便开始在院子里开荒、撒种、种菜。

深市气候宜人,冬季温暖,雨水多,适合植物生长,不管是种什么蔬菜都长势喜人,撒下的香菜种子、白菜种子不到一周就冒出绿油油的嫩苗来。

腊月二十六,喻浩南的服装厂职工宿舍楼竣工验收,陶南风作为建筑设计方参与验收,吃过庆功宴之后便和向北一起回家。

两人今天都喝了一点酒,带着份微醺感,手牵着手慢慢往家走去,边走边聊着孩子。虽是异乡,却因家人都在身边而分外安心。

“芝芝这个大姐做得不错,把弟弟妹妹带得很好。想想以前她最霸道,没想到长大后懂事多了。”

“你有没有发现?咱们家这三个里,芝芝是强势主将、玉儿是冷静军师、陶然是听话小兵。陶然这个男孩子,硬是被两个姐姐压住了。”

“男孩子小时候压一压不是坏事,哪个让他最小?”

……

两人经过东方红酒店时,忽然听到一阵激烈的争吵声。

“好啊,周若玮,我说你为什么过年都不肯回家,原来在这里养了个小的!我跟你拼了——”

“你闹什么闹,丢脸!你出去看一看,哪个男人不偷腥?哪个有钱人身边没几个女人。你要是觉得过不下去,那就离婚啊。”

听到“周若玮”这三个字,陶南风注意力顿时被吸引过去,朝着酒店方向望去。

晚上七、八点的样子,月色刚起,路灯很亮。

一个面色苍白、穿着厚毛衣、呢外套的女人,行李袋掉在脚边,整个人像失了魂一样尖叫着:“离婚?周若玮,你对得起我吗!我在京都辛辛苦苦支撑着公司,我在为我们的未来前途努力奋斗,可是你呢?你说到深市来寻找机会,把我一个人留在京都,结果呢?你说赚了钱却没见你拿钱回来,现在倒好,连魂都被这个女人勾走了!”

旁边路人纷纷驻足,对着争吵的男女指指点点。

“唉,又是一个被抛弃的原配。”

“这个男的长得好,又有钱,贴上来的女人一大堆,也难怪花心哦……”

“离婚了到底还是女人吃亏,这女人看来是不敢离。”

陶南风与向北对视一眼,这个路人嘴里被抛弃的原配,竟然是冯悠!

周若玮自从来到深市,整个人便被金钱迷了眼,一天到晚只想着赚钱,赚到了钱整个人便开始发飘。现在看来,是冯悠千里寻夫,周若玮东窗事发了。

周若玮西装革履,一脸的鄙夷,胳膊肘还挽着一个烫大波浪长卷发、穿红色连衣裙、白色高跟鞋的年青漂亮女人。

“冯悠,你也不拿面镜子照一照,你哪里配得上我?你母亲二嫁离婚,至今还要你养着,你和我结婚这么多年,连孩子都不肯生。你要是想好好过日子,那就回去乖乖在京都呆着,不要过问我的事情。你要是不想过了,我马上和你离婚!”

冯悠呆了半晌,忽然将外套一脱,狠狠地往地上一甩,扑上去就抽了艳丽女子一巴掌:“我打死你这个不要脸的狐狸精!我打死你!”

“你神经病啊!”周若玮看冯悠发了疯,面色一板,抬手就将她推倒在地。

冯悠一屁股坐在地上,手掌在地面擦破,传来阵阵刺痛感。她抬头看着周若玮,满眼的不敢置信:“你打我?你敢打我?你在外面找野女人,还敢打我?”

冯悠形容憔悴,行李袋还在地上,穿着厚实不合时宜,看来是刚刚下火车就正撞上周若玮和小三在酒店鬼混,怒极攻心便不顾一切地闹了起来。

陶南风看到这里,冷笑一声:“狗咬狗,一嘴毛。”

冯悠不是什么好东西,周若玮同样也是。这一年多赚了点钱连骨头都轻了二两,恨不得天天在南北美食街上炫耀腕上的金表,身边的美女换了一个又一个,冯悠上去一巴掌就应该抽在周若玮脸上,打他身边的小三有屁用?

陶南风的声音很轻,可这异常熟悉的乡音却惊醒了冯悠。冯悠猛地转头看着陶南风,眼神里透着股绝望。

——自己最狼狈的样子,竟然被陶南风看到了!

冯悠这一辈子都在和陶南风比,她想比陶南风更聪明、更可爱、更受陶守信喜爱,她想比陶南风更会读书、事业更顺利、嫁的人更优秀,她想成为这个世界光辉灿烂的主角!

可是事与愿违,一切都和梦中世界大不相同。

明明她能预知这个世界的走向,为什么她却什么都不如陶南风?冯悠这一刻恨不得挖个地洞把自己埋起来。

以前她还能自欺欺人地想着,虽说她没有嫁给乔亚东,但周若玮的长相、能力都不输给乔亚东。只要她和周若玮一起努力奋斗,总能在90年代房地产大浪潮到来的时候赚到大钱,和书里预知的那样成为明星企业家。

可是现在呢?钱还没赚到,机会还没等来,周若玮却变了!

他对冯悠不再温柔体贴、不肯再和她交心,他不肯回京都,赚了钱只顾自己花,从来不想着她,这样的婚姻令冯悠寒心。

冯悠并不是个精神独立的女人,她必须依附在其他人身上才能立起来。

以前她将精神寄托在陶守信身上,想尽办法要离间陶守信与陶南风的父女情,就是为了更好、更长久地依赖陶守信。结婚后她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周若玮身上,希望他升官发财、和她一起开创事业版图。

现在周若玮靠不住了,她该何去何从?

刚才身边一个熟人都没有,冯悠敢不顾脸面地大吵大闹,可是现在陶南风与向北并肩而立,宛如一对璧人,冯悠感觉整张脸都在发烧。

整颗心却如坠冰窟,冷得像铁如冰。

极致的寒与热交织在一起,冯悠感觉自己的世界完全崩塌。

她用一只手撑住地面,缓缓抬起另一只手,指着头顶那一轮明月:“你看,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可是你却不是你了。”

在场的人顺着她的手指看向夜空。

“什么意思?不就是个月亮吗?”

“这人是不是真的疯了?”

“这个原配看着挺可怜的,唉……都是钱闹的!男人有钱就变坏,真的没说错。”

周若玮愣愣地看着冯悠,不知道为什么后背有一种寒意涌上来:“冯悠,你,你先回去,不要再折腾了。我不过是逢场作戏,你终归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

冯悠嘴角渐渐勾起一个笑容,眼神去冰冷无比:“周若玮,你这样对我,那就谁也别想好过!”

说完这句话,隔着看热闹的人群,冯悠看向陶南风。

夜风如水,曾经往事历历在目。

年少时,冯悠处处算计、打压陶南风,和冯春娥一起联手把一个娇憨可爱的小姑娘变得内向、少言,又趁着陶守信不在家忽悠陶南风上山下乡当知青。如果不是绝处逢生玉扣庇佑,陶南风早已埋尸山里。

现在两人都已长大,组建了自己的家庭,陶南风家庭幸福美满、向北与她并肩作战、一起把日子过得越来越火红;可是冯悠却因为周若玮出轨而面临着婚姻的解体,周若玮当众将她推倒在地、没有半分羞愧之心。

冯悠与陶南风目光一触即走,垂下眼帘,看着地面。路灯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依稀记得小时候她曾牵着陶南风的手在路灯下玩踩影子的游戏,继父和母亲并肩站在路灯下,笑眯眯地看着她们俩玩耍。

那个时候多好啊,怎么就留不住呢?

现在路灯在、影子在、人在,可心境却完全不同。

“周若玮,你会回到我身边的。”说完这一句,冯悠从地上爬起,双手颤抖着从地上捡起外套和行李袋,脚步踉跄地离开。

冯悠转身之前眼神直勾勾的看着瘆人,令周若玮有些发慌。

看着冯悠跌跌撞撞的背影,陶南风摇了摇头,转头看着向北:“我们回家吧。”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

回到家,向北拿起电话打给苗靖:“找到突破口了,动手吧。”

盯了柳元瑜这么久,虽说他借办事处的名义开宾馆营业,损公肥私人尽皆知,但他家族势大,苦于没有突破口。现在眼见得冯悠与周若玮决裂,那就从冯悠着手,先把周若玮拿下!

很快,事情就得到了反馈。

冯悠一到京都,苗靖的人马上与她接洽,引她整理出周若玮的贪污证据。趁着年前控制住周若玮,扯出一条绳上的所有蚂蚱。

1983年央视第一次春节联欢晚会,陶南风与全家人守在电视机前热热闹闹。而另一边,柳元瑜却过了个惨淡的春节,因为他要应付京都审计部门对办事处的帐目审核。

周若玮被直接抓回京都,除夕在看守所度过。冯悠前来看望,笑得很欢喜:“我说过,你会回到我身边。”

春节过完,江启筑又投入到新的忙碌之中。

深市房地产公司慢慢走上正规,市里又拿出一块靠近翠湖水库的地块,与向北所住的东方美园毗邻,用来做高档住宅正好。市里要求做一批专家楼,作为市里没有一分钱的弥补,同样允许拿出一部分高档住宅销售。

深市出地、港商出钱,深市政府多了一批专家楼,港商和深市房地产公司赚钱,三方获益。这是江启筑已经做熟了的补偿贸易思路,高高兴兴叫来陶南风做建筑设计,自己则与喻承达商量怎么推广。

三方正在深市房地产公司的小楼商量着未来计划,陶南风提醒江启筑:“老江,你赶紧把那地块红线图拿过来,不然不好做强排。你们要求做三层小洋楼,到底能做多少栋,我心里没数。要是栋数都定不下来,后续规划指标就不好定了。”

江启筑一听这,赶紧站起身:“也是,那你们等着,我这就到建委去一套。”说完,风风火火骑上他的自行车就跑出去了。

喻承达摇了摇头:“江总赚了这么钱,怎么也不换辆车?还骑着他的破自行车到处跑。”

陶南风看了他一眼:“江总是国家干部,他赚的钱都是公司收益,他每个月拿工资的。”

喻承达呆了呆,想到江启筑一挥手给陶南风5%、给自己15%的利润点,在港城、深市兢兢业业,再想着他朴素的服装,不由得从心底发出一声感慨:“党的干部,为人民服务啊……”

向北调侃他一句:“哟,喻总竟然也知道为人民服务?”

喻承达很认真地点头:“你们党的干部,都把这句话挂在嘴上,我也听熟了。做你们的人民,真好。”

陶南风想说也有不为人民服务的干部,像农场的罗宣、焦亮,像京都的柳元瑜、周若玮,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自古邪不压正,咱的干部还是好的多。

正说着话,一阵自行车铃铛声在屋外响起,声音急促,给人一种烦躁的感觉。陶南风眉头一皱,看了向北一眼。向北迎出去,刚问一句:“老江,怎……”

江启筑将自行车往墙边一靠,脸上带着气愤:“说好的事,怎么就变卦了呢?可恶!”

变卦?

江启筑走进屋,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一饮而尽,气呼呼地说:“无耻!那块地有人抢,黄主任说市里在犹豫,可能不会交给我们。”

地是国家的,政府说给谁就给谁,江启筑虽然说是国企领导,却也没办法左右市里的意志。

陶南风问:“谁想抢那块地?”

江启筑猛地抬头,直直地看着陶南风,半天没有吭声。

陶南风奇怪地再问:“怎么了?”

江启筑声音闷闷的:“柳元瑜。”

这一下,就连喻承达都吃了一惊:“什么?柳主任?”

柳元瑜是驻京办事处的一把手,因为挪用公款被查,周若玮等几名手下判了刑,但柳元瑜因为退了赃款、认罪态度良好,又有家族庇护,只开除了公职,并没有进监狱。

没想到的是,脱去这一身官皮,柳元瑜更加肆无忌惮,他索性从京都带着一帮人来到深市注册成立柳叶房地产公司,卷土重来。

他的第一个项目,瞅准了翠湖水库那块地。

柳元瑜请风水大师来看过地,那块地北靠青山、南临水库,绿树掩映,繁花似锦,水库边一道弯曲小径呈圆弧形,正是“玉带缠腰”的好地段,做成高档住宅小区一定卖得很火。

只是没想到到市里一打听,那块地竟然被江启筑看中了,柳元瑜更加坚定了要抢那块地的想法,打电话让父亲那边帮忙施压。深市领导很为难,一边是京城官二代,一边是自己的下属公司,怎么办?

江启筑转述着领导的原话:“要不,老江你这次就谦让一回?正好你手上还有东方佳园项目,先把那个项目做着,过几天市里给你补一块好地块。”

听到这里,屋里一阵沉默。

深市建设刚刚起步,到处都是空地,并不是说非得要水库这块地。只是……一来这块地与东方花园、东方美园毗邻,能够形成规模效应,打开深市房地产公司的名号;二来呢,这么好的一块地不想便宜柳元瑜。

总有一种被摘了桃子的感觉。

翠湖水库以前就是个臭水沟,蚊子、苍蝇满天飞,是江启筑团队带着人一点点疏通淤泥、引入清水,修了沿湖路,再种上紫薇、芭蕉、三角梅……好不容易把环境建设得这么美丽,没想到要好死这个柳元瑜。

向北率先打破了沉默:“江总,想想办法,这块地给谁也不能给柳元瑜!”

陶南风也说:“对,不能给柳元瑜。”

这种无耻小人,当初周若玮都进了监狱他怎么就没事呢?他就像打不死的臭虫一样,一个不留神他又跑出来,还跳到眼前恶心人。

江启筑抬手在办公桌上一拍:“怎么办?我也不想!”

喻承达听明白了,凑过来问:“你们市领导说话也不管用吗?”

江启筑叹了一口气:“没办法,柳元瑜的后台厉害,他那边的领导级别更大。市领导再大,也大不过部里。”

向北皱眉心想,要不要让苗靖出来说说话?但只是一块地的事儿,京都领导恐怕都不会看在眼里,苗靖最近在招投标办公室做得很投入,接连发布了几条推动建筑市场健康发展的细则,在全国引起极大的反响。

这事找苗靖,倒显得有些小题大作了。

陶南风在一旁提醒一句:“那就谁也别要?”

江启筑一愣:“怎么说?”

陶南风手一摊:“咱们就一拍两散,让市里把这块地放着。”

“放着?放着那专家楼怎么办?”

“那就不建。”

“那不行,再有个人情绪,也不能耽误深市建设。”

喻承达再一次发言:“市里要建专家楼,为什么不自己建?”

江启筑叹了一口气:“市里没钱啊。盖房子、修路、建小学、这么多职工发工资,哪样不要钱?”

喻承达更奇怪了:“为什么没有钱?”

江启筑耐心地向他解释:“当初建特区的时候就说好了,上头给政策、不给钱,特区刚起步,什么都有钱,但税收又跟不上来,万事开头难啊。穷啊……这都是穷闹的。”

喻承达瞪大了眼睛:“穷?”

他忽然从沙发里站了起来,在客厅里转起了圈圈:“苍天啊!市领导竟然会说自己穷!你们这是捧着金饭碗要饭啊。”

喻承达第一次听说堂堂一个市的市长,竟然会为钱发愁。港城那么大,什么时候听说过港督没钱搞城市建设?

“你们知道不知道,港城60%的城市建设资金来源是什么?”

“土地!土地!土地!”

一连说了三个“土地”之后,喻承达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土地多值钱啊,你们不要看深市现在道路、房子、学校、医院都还在建,但只要你们敢卖地,就永远都不缺建设资金!国家不是不给钱吗?那就找上头要政策,你们卖地啊!”

卖地?

社会主义制度决定了土地的所有权,必须是国家或集体所有。既然是公家的地,怎么能卖呢?

所有的私人买卖,都建立在所有权基础之上。你都没有拥有土地的所有权,凭什么卖地?

向北先前参与贸易补偿的时候就在担忧,怕被人诟病“卖地”,提心吊胆地过了一年多,没想到喻承达竟然在今天公然提出“卖地”!

江启筑犹豫了一下:“土地真能卖?”

如果真能卖,那可就太好了!深市别的不多,空地多啊。哪怕一个平方米只卖一百块钱,一平方公里就是一个亿!深市土地足有一千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你算算值多少钱?

钱太多,江启筑感觉头有点晕,扶住办公桌桌角才勉强站住。

喻承达是港城人,受资本主义制度的影响,对私有财产的权属意识非常强。他毫不犹豫地说:“你不是土地是国家所有吗?个人不能卖,那国家肯定就能卖嘛。特区嘛,特殊政策对不对?”

向北提出异议:“哪怕国家能卖,但是谁敢买?土地归国家所有,房地产公司买了,难道土地就归公司了吗?如果归公司所有,那就是资本主义!”

在深市工作了这么多年,江启筑对“解放思想”这一点吃得很透,他没有听进去向北的话,问喻承达:“卖地,你们那里怎么卖?”

喻承达毫不犹豫地回答:“拍卖!公开竞价,价高者得!”

江启筑凑到他跟前:“你再多说点儿,什么拍卖?怎么公开竞价?”

一说到土地拍卖,喻承达那可太有经验了:“你们以前不是也有拍卖场所吗?一样的,只是拍的是土地。先把土地面积、规划指标什么的发下去,每个参与人发一块竞价牌。拍卖人在台上说好起拍价,底下人就举牌子,举一次按阶梯增加……”

陶南风对江启筑说:“咱们在这里讨论有什么用?不如你去和市里提个建议,到港城参观一下,学习一下那边的土地拍卖经验,大家商量商量,看看应该怎么弄。如果土地能够买卖,那正好。市里领导也不必做恶人,直接公开竞价,价高者得。柳元瑜想靠着家里后台硬白拿一块地,休想!”

一语惊醒梦中人。

江启筑兴致勃勃冲陶南风竖起大拇指:“你这个想法好,我一个小小的公司老总,难道能够比市长、副市长他们聪明?这事儿啊,我就给他们丢个头,让他们琢磨去!如果这块地能够卖钱,市里何必到处求爹爹告奶奶地四处化缘?”

他又风风火火地出门,骑上那辆破自行车,叮叮哐哐地跑开。

作者有话说:

第183章 早茶

南北美食街,棠木茶楼,二楼大厅。

这里的早、中、晚茶品种丰富,大师傅手艺好,除了叉烧包、流沙包、虾饺这些小面点外,浇汁肠粉、豉汁蒸菜更是一绝,从早上七点开始,一直到晚上九点都络绎不绝。

江启筑找陶南风、向北喝早茶。

三人来到茶楼找了张桌子坐下,要了肉骨茶。肉骨茶是用猪肉、猪骨加上当归、枸杞、玉竹、党参等药材熬汤,只取汤不取肉,放进茶壶之中当茶饮,肉香与药香味混合,营养又美味。

陶南风从点心小推车上拿下一笼豉汁蒸排骨,她最爱吃排骨底下铺的芋头,浸着豉汁油香,粉糯可口。嘴上没停,耳朵却一直认真听着江启筑与向北的对话。

“副市长亲自带队,一支十人小组赴港城学习先进的土地拍卖经验,到现在也没有消息,不知道能不能启动深市的土地拍卖工作。”

“我觉得很悬,事关社会主义性质,土地毕竟是国家的,哪怕深市领导再敢创新,也不能这么突破。”

“如果土地不能交易,咱们的房地产公司就是虚设!”

“就一直沿用以前的贸易补偿方式,不行吗?非要这么直白地卖地。”

陶南风见向北一直在担忧,眉眼一弯,往他嘴里塞了个虾仁烧麦:“别担心,车到山前必有路。深市有地、有人、有政策,搞基建缺的只有钱,领导好不容易找到一条致富发财之路,他们比我们还着急呢。那么多国家干部,一定会想出一条合法、合规的土地拍卖思路,我们就安心等着吧。”

江启筑喝了一口肉骨汤,满嘴肉香,哈哈一笑:“还是陶总心思通透,向北你不要想多了。国家在发展,改革势在必行,咱们深市不就是在不断地尝试、创新吗?如果不改变思想,还死守着土地不能买卖的法条,那就真是如喻承达所说:捧着金饭碗要饭!”

三个人相视一笑,向北从小推车拿下一碟子红枣米糕放到陶南风面前:“好好好,我们把这金饭碗一卖,什么好东西吃不上,做什么还去要饭?来来来,吃米糕。”

一道不和谐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唉哟,几位这么早就吃上了?真是劳模啊。”

听到这道声音,陶南风抬起头来,面对着一张油腻的脸,皱起眉头:“柳老板,你不也这么早?”

来人他穿着件真丝花衬衫,手上戴了个翠玉扳指,眼睑下方投下沉重的阴影,说话间带着一股浓浓的酒意,一看就是宿醉刚醒,正是被单位开除的柳元瑜。他原本是京都贵公子,被父母长辈约束着还能保留一分朴实。现在彻底从京都出来,放浪形骸,再没半分顾忌。

柳元瑜身边站着阮学真,两人都面露疲惫之色,显然是一夜没睡,准备吃点东西回去补觉。

听陶南风说他起得早,柳元瑜哈哈一笑:“早?我可没你们那么无趣!夜生活这么美好,你们还搞艰苦朴素那一套,啧啧啧……”

向北淡淡道:“夜夜笙歌,小心伤了身体。”

柳元瑜抬起一根手指头在眼前晃了晃:“我身体好得很,向老板你可别咒我。我现在过来呢,就是想感谢一下你们,留给我那么好一块地。还要感谢你们搞的贸易补偿那招数,跟前你们的路子走,真挺好。政府拨一块地给公司,我们找人来投资,还政府三分之一的房子,其余的自己卖。成本三百多,卖三千都卖得出去,真赚!”

江启筑努力想忍住脾气,可是终归还是没忍住:“别感谢我,那块地我没想给你留!”

柳元瑜哈哈一笑,笑声里满是得意:“你不想给我,偏偏还是给了我,你不服不行……”

陶南风直接截住他的话:“你拿到了红线图?”

柳元瑜脸皮僵了僵,态度依然嚣张:“这不重要!我想要的地,就没有弄不到的!”

陶南风哼了一声:“别高兴得太早。”

柳元瑜挑了挑眉,盯着陶南风:“怎么?你觉得我弄不到那块地?”

陶南风点了点头:“没拿到地块红线图之前,你说了不算。”

阮学真原本不想说话,但听到陶南风一板一眼地怼柳元瑜,他感觉太阳穴一抽一抽地疼痛,这个陶南风,真是和他天生相克!和她那个父亲陶守信一样,严肃、认真、死板,整日里谈专业、讲规则。

阮学真在一旁插了一句嘴:“柳叶的背景之大,大得超出你们的想象。别说是一块地,就算是把水库周边所有的地都圈起来,我们也能拿得下来!”

陶南风瞟了他一眼,眼中满是嘲讽。

陶南风和陶守信长得很像,她不笑不说话的时候嘴角略向下,看着有些严肃。明明是张秀美的脸蛋,可她那嘲讽的眼神配合着下弯的嘴角,浓浓的鄙夷感扑面而来。

柳元瑜脸色一变,眼中透出股狠辣,声音也变得低沉:“我还得感谢你们,终于摆脱那一身官皮,少了一层束缚,可以放开手脚赚钱。为了感谢你们对我的厚爱,我今儿就把撂在这儿,只要有我在,你们想要拿地?休想!你们看中一块,我抢一块!”

江启筑对上柳元瑜的狠劲,心里很不是滋味。和港商打交道时间长了,他已经将“和气生财”四个字深深地刻在脑子里。招来这么一个敌人,江启筑心里有些打鼓。

柳元瑜之所以这么嚣张,借的是家族的势。他如果处处与自己为难,市里能够顶住一次压力帮自己,却没办法永远帮助。

向北内心升腾起一股怒火。

柳元瑜现在不是住房统建办的主任,但他的社会关系却还在。他注册房地产公司没问题,他要找好地块搞开发也没问题,但他现在跑来与自己叫板,这完全就是挑衅!

“哪怕没有了国家干部的职责使命,至少还有法律约束吧?柳老板你这是打算在深市呼风唤雨、自立王朝吗?”

柳元瑜听到向北的话,目光缓缓移到他身上,不屑地回了一句:“法律约束?特区特殊政策,与港商合作、搞贸易合作、卖房子给港城人、深市人买房送户口……哪一件哪一桩不是在和法律边缘试探?”

向北的心陡然缩紧。

柳元瑜还在继续:“向北,你不要跟我谈什么法律。别以为有苗靖作靠山就能高枕无忧,我这人记仇得很,你给我等着!”

说完,柳元瑜冷笑两声,转身便走。

向北看着他的背影,一种熟悉的危险感从后背升起,令他警醒。

陶南风感觉到他气息的变化,抬起手轻轻盖在向北手背上:“既然被他盯上,那就不必留手。”

江启筑也来了脾气,咬牙道:“敢放下狠话有他在我们就休想拿地?真的是狂妄自大!真以为深市是他家的地盘?我呸!”

正说着,李细虎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老江,好消息!好消息!”

江启筑眼睛一亮:“什么好消息?”

李细虎满眼放光:“还是江总你有远见,市里来消息了,让你去一趟。我打听了一下,说赴港考察小组回来了,写了厚厚几十页的考察报告交到市长案头,现在市里既然让你去,肯定有好事!”

江启筑猛地站起身,咧开嘴笑了:“向北,陶南风,你们在这里慢慢喝茶,等我的好消息!”

两个小时之后,江启筑终于回来,激动得双手直搓,因为是在外面不敢太大声,江启筑压低嗓门说:“成了!”

李细虎问:“什么成了?”

“卖地啊,这事儿成了!”

向北拉开椅子让江启筑坐下:“老江,你详细点说。”

江启筑坐下,将身体靠在椅背,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眼眶有些湿润:“咱们深市领导,终于准备走出这一步!我高兴,我高兴啊……”

国家法律规定,土地不允许交易。

但深市却在考察过港城土地拍卖模式之后,为了获得更多的城市建设资金,决定勇敢地走出这一步:土地拍卖!并准备用翠湖水库地块为试点,尝试第一次土地拍卖。

说是卖地,但实际上深市领导也不敢搞私有化。市里决定,这一次拍卖的标的物,是四十年的地租。

换句话说,土地还是归国家所有,只是可以租给公司、单位、个人使用。按照《资本论》中所说,地租是土地所有权的特有经济表现,也就是说土地是可以出租使用的。

突破了这一点之后,深市领导决定先在小范围内演练一下,通知深市几家房地产公司参与竞拍,等熟悉流程了再对外公开拍卖。

深市房地产公司、柳叶房地产公司都在竞拍参与人名单之内。

江启筑努力控制住自己兴奋的情绪:“公平竞争,价高者得,这回我看柳元瑜怎么放狠话!反正我们就和他竞价到低,哪怕我们最后拿不到这块地,也得让他脱一层皮!”

陶南风思索片刻:“老江,你赶紧把地块图拿过来,我来排一排能做多少栋房子,框算一下成本和利润。先前咱们公司能够赚钱是因为地不要钱,现在土地成本一提高,恐怕钱就不是那么好赚。至少也要算清楚,我们能够承受的最高价是多少,不然到了拍卖现场瞎举牌,拿下来了做亏本生意也不好是不是?”

江启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复印好的图纸,展开来往桌上一拍,哈哈一笑:“呶,这就是地块图,咱们抓紧时间准备。”

第184章 拍卖

深市土地拍卖试点开始,市里准备低调行事。

1984年5月,不冷不热,温度宜人。

深市政府小礼堂门口布告栏里贴了张告示,上面只有几行简单的文字,最显眼的便是那一句:1984年5月6日上午9点小礼堂,翠湖水库C01地块竞投。

拍卖这个字眼太过敏感,市里不敢用,想来想去用了“竞投”二字。

市领导把江启筑叫来,语重心长地交代:“土地拍卖是我们国家史无前例的大事,必须谨慎小心。通过这次竞投,我们希望能够摸清楚土地拍卖的流程,为下一步公开土地拍卖做准备,并借此推动我国土地制度改革。你作为房管局下属的房地产公司,更要做好排头兵,这块地,必须拿下!”

江启筑提醒了一句:“可是……参加竞投的还有七、八家公司呢,柳叶有京都背景,如果柳元瑜一定要拿下,他财大气粗,我怎么和他拼?”

市领导恨铁不成钢:“你呀,你呀,有市里撑腰,你怕他做什么!”

江启筑还是心里没底。一则公司不一定有柳元瑜有钱,二则柳元瑜放了狠话决不会让步,万一他亏本也要拿这块地怎么办?江启筑与陶南风已经做过测算,按照售价每平方米2800元测算,公司能够承受的水库地块最高价为580万。超过580万,肯定会亏本。

他是国企,怎么能做亏本的买卖?这不是损害国家利益吗?

通过贸易补偿的方式,深市房地产公司已经在深市完成几个房地产项目,每一步都稳扎稳打。现在让江启筑冒着亏本的风险去拿地,他没这个勇气。

江启筑张了张嘴,悄悄问领导:“那……市里能不能在拍卖的时候悄悄地帮帮忙,关键时候拍下槌子?”

市领导看江启筑那小心翼翼的模样,哑然失笑:“老江啊,竞投厅里都是自己人,放心。只不过土地拍卖本就是价高者得,我们也不能越界,最终还是得靠你们自己啊。”

市里也有市里的考量,第一次卖地大家都是摸着石头过河,不敢明目张胆地偏向谁。虽说这次内部竞投市领导希望江启筑拿到这块地,但能不能拿下还得看江启筑的实力。

这种无形的压力让江启筑感觉喘不上气来。

一边是领导嘱咐必须拿下这块地,一边是柳元瑜到处活动并发下狠话,再加上成本、利润的考虑,江启筑一个头两个大。

到了土地兑投的那一天,江启筑郑重地换上一件浅灰色中山装,向北与陶南风都穿上正装,一起踏入市政府小礼堂。

江启筑领到一块竞投牌子,牌子上写着大大的“11”号。

江启筑愣了一下:“不是只有9家公司参与吗?”

工作人员苦笑:“江总,没办法,打招呼的单位太多,这还是市里尽量低调的结果呢,一共13家房地产公司参加。”

江启筑忽然有点紧张了。这么多单位竞争,个个都有背景。有的是银行的下属公司,有的是驻深办事处的公司,有的是京都各部委的公司……谁都不服谁,怎么办?

陶南风忽然轻轻一笑,笑声轻松,透着股爽朗。

江启筑注意力被转移,看向陶南风:“你笑什么?”

陶南风眉眼一弯,整个人仿佛雨水洗过的芙蕖,清新透亮:“土地竞投,价高者得,拼的就是财力。这种方式真的非常公平,谁也别想找关系。”

多年的计划经济体制下,国人已经习惯了什么事情都找关系。找关系拿购销指标,找关系拿工业券,找关系买好肉、好酒,找关系让孩子进好单位……

土地是房地产公司的根基,地块优劣决定房地产项目的成败。

现在的房地产公司找政府拿地、拿好地,凭的都是关系。

可是土地拍卖一旦推行,关系便不复存在,拼的就是两个字:实力!谁更有钱,谁把土地价格算得更细致、更精准,谁就能赢。

这是好事。

陶南风感到由衷的高兴。

就像建筑市场推行招投标制度一样,推招投标是为了打造一个公平竞争的环境。公平,不就是我们一直在追求的吗?

听到陶南风的话,江启筑忽然就心定了。是啊,既然是公平竞争,那就无所谓输赢与结果。

陶南风抿着嘴笑了笑:“放心吧,柳元瑜休想拿到这块地。”如果柳元瑜敢跳出来,那就一定要把他拍熄火!

江启筑看一眼向北。

向北示意李细虎接过江启筑手中的号码牌:“没问题,交给我们吧。”

李细虎重重点头:“好,你们让我举牌,我就举牌。”

一行四人走进小礼堂。

因为是内部竞投,深市领导没有对外发布消息,可还是有闻风而动的记者守在大门口张望、询问。

柳元瑜团队刚刚走到深市政府门口就被记者拦住问东问西,柳元瑜志得意满:“这块地,我们柳叶公司势在必得!”在一群人包围之中,柳元瑜感觉胜利在向自己招手。

进到小礼堂,柳元瑜特地坐在与江启筑团队同一排的位置。

隔着人群,柳元瑜冲江启筑举了举号码牌:“我们13号,必胜!”

陶南风看一眼向北,向北伸出手与她紧握,在她耳边悄声说:“你悠着点儿。”

陶南风感受着丹田之间涌动的暖流,引出一丝一缕在指尖停留,转头迎上柳元瑜的目光,轻声说:“放马过来吧!”

柳元瑜和阮学真听不见陶南风的话,但她眼神中闪过的锐光令他们很不舒服,仿佛自己就像是圈养在猪栏里的一头猪,随时就会拖出去宰杀掉剔骨、吃肉。

柳元瑜咬着牙对阮学真说:“你这个没用的,怎么连个女人都对付不了?”

阮学真打了个寒颤:“你不知道,这个女人邪门得很,她力气大、下手狠,根本打不过……怎么对付?”

柳元瑜有些不信:“一个女人,力气再大能有多大?夸张!”

阮学真忙拉住他:“柳总,你可千万别去和她硬杠,来硬的肯定不行,别到时候吃亏,划不来。打赢了吧?打女人不光彩;打输了呢?连个女人都打不过多丢脸。”

柳元瑜哼了一声,将目光收回,死死地盯着台上:“那就在商场上打败她!让她那一身蛮力没地方使。”

阮学真连忙拍马屁:“对对对,还是柳总英明。”

随着一声清脆的木锤击打声响,全场安静下来。

深市领导请来港城著名拍卖行的拍卖师乌永康主持拍卖,市规划局刘副局长在一旁协助。

起拍价200万,每次举牌以5万为阶梯往上递增。

刚一开始,现场就热烈无比。第一场土地40年租用权拍卖,翠湖水库地块环境优美、地块方正,建成高档洋楼卖2800左右绝对没有问题,谁不知道是块好地?

200万起拍,一家又一家公司开始举牌。

江启筑没有动。陶南风已经将这块地的成本测算得非常清楚,建12栋小洋楼,每平方米卖2800,地价580万是盈亏平衡点,超过这个价格就会亏本。

按照15%的利润来算,合理地价为500万。

既然500万是合理价,那现在举牌纯属浪费体力。

看到江启筑没有动,阮学真在柳元瑜耳边低语:“看来,他们团队已经测算过地价,咱们也保存体力,400万之后我们再动。”

柳元瑜点了点头:“这是我们在深市的第一块地,务必拿到手,亏本也要做!”

“400万!”

不到半个小时,举牌频频,乌永康一次又一次喊出数目,他的声音有些嘶哑,但眼睛却精光四射。拍卖师最爱这你拼我抢的氛围,只有抢昏了头,才能拍出高价。

终于,江启筑团队第一次举牌。

“405万!”

柳元瑜示意阮学真举牌。

“410万!”

一过400万,举牌的公司慢慢少了起来。到了480万,现场只剩下11号与13号还在轮番举牌,你五万、我五万地递增,双方咬得很紧。

李细虎的额头开始冒汗,举牌子的手渐渐有些颤抖。480万啊,离预计的500万15%利润测算地价只剩下20万,他咽了一口口水,问:“还举吗?”

陶南风淡定点头:“举!”

李细虎抬手用肘弯衣袖抹汗,11号牌子一亮,立马被台上的乌永康捕捉到,大喊一声:“11号,485万!”

柳元瑜漫不经心地抬了抬下巴,阮学真右手一抬,高高举起13号牌。

“13号,490万!”

现场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200万起拍,现在已经直逼500万!领导们在第一排见到这个场景,既欢喜又紧张。

欢喜的是,500万建设资金可以建近600套职工住房,能修通深广大道,可以盖两所小学、一所医院,对市里而言这是雪中送炭!

紧张的是,大家从丰富的城市实践经验中得出一个结论:过犹不及。地价如果太高,那房价势必会随之上涨,到时候如果引来民众不满,市里也扛不住啊。

市领导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冲着台上的刘副局长使了个眼色。

刘副局长看懂了市领导的眼色,随着11号牌的再一次举起,他拿起桌上的拍卖槌,重重敲下:“11号,495万,一次!”

江启筑见市领导果然在帮助自己,心中一喜。

柳元瑜却全然不顾,猛地一推阮学真,阮学真忙快速举牌,高声叫了起来:“500万!”

乌永康训练有素,右手五指并拢成掌,遥遥指向柳元瑜:“13号,500万!还有没有人举牌?”

场下一片喧哗,大家都被这激烈的抢夺、竞争所慑。

“不是吧?500万了还有钱赚吗?”

“现在深市的房价在2500左右,地价500万哪里能够赚得到钱?”

“11号、13号是不是疯了?亏本的生意也要做!”

底下一片议论声,柳元瑜转头看向面色僵硬的江启筑:“江总,还争吗?”

500万啊,已经到达合理地价,利润点只剩下15%,而且还要考虑2800元的房价能不能卖出去的问题。

怎么办?举还是不举牌?

李细虎明显有些怂了。

看对方这架势,完全是不到黄河不死心,不拿到这块地绝不罢休。我们怎么办?还要不要跟?

乌永康大声在台上吆喝:“500万一次,500万两次……”他手中的拍卖槌高高举起,所有人都紧紧地盯着他手中的槌子,如果敲下第三下,这块地就卖给柳元瑜了!

陶南风轻声道:“举!”

她的声音低沉而柔美,却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的锐气,这让李细虎陡然生出一份勇气来。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右手,一点一点地将牌子举了起来。

乌永康放下拍卖槌,他的喊声响彻全场,兴奋地近乎嘶吼:“11号,505万!”

柳元瑜双手抱臂,向后一靠,用大家都听得到的声音说:“继续!”第一块地,亏本也要拿下!

阮学真嘻嘻一笑,在一片喧哗声中想要举起手中的号码牌。

陶南风眼眸一暗,终于出手!

锁!丹田之气涌上指尖,她结出一个手印,看着指尖白气变成浅淡的灰色,手指一弹,一缕灰色气团飞了出去。

阮学真的号码牌紧紧捏在右手,搁在双腿之上,听到柳元瑜的示意,正要举手,却发现自己的双手被死死钉在原处,一丝一毫也挪动不了。

阮学真心一慌,拼命使劲想要指挥自己的双手移动,可偏偏动不了,仿佛有千斤重担压在双手。

柳元瑜发现异状,低吼一声:“快举牌啊!”

台上刘副局长推了乌永康一把。

乌永康反应过来,将拍卖槌狠狠砸下,大声喊了起来:“11号,505万,一次……”

职业习惯让乌永康停顿了片刻。

压力太大,李细虎的右手在哆嗦,有点撑不住:“快敲,快敲啊!”

阮学真急得满头是汗,可是他就像是中了邪一样根本指挥不了自己的双手,他急得叫了起来:“我,我的手动不了了。”

陶南风的动作太微小,旁人根本注意不到。她原本并不想使出这招从易天成那里学来的锁魂之术,毕竟玄学出手有点欺负人。但柳元瑜团队太过嚣张,绝不能让他拿到地。

“505万,两次……”底下有嗡嗡声响起,柳元瑜慌了,扑过去一把抢过阮学真手中的号码牌。

“啪!”号码牌刚刚抢到手里,柳元瑜正在举起,却听到台上传来重重的一声脆响,紧接着是乌永康的狮吼之音:“505万,三次!恭喜11号,拿下翠湖水库C01地块!”

“哦——”李细虎激动地跳了起来。

江启筑兴奋地挥舞着双手,从椅中站了起来。成功了!终于拿下这块地,幸不辱命!

陶南风再一次弹出一道白色真气,锁住阮学真双手的灰色玄气顿时消散。阮学真忽然发现自己的手能够动弹了。束缚住他的力量消失,惯性让他双手猛地一扬,一巴掌拍在柳元瑜脸上。

柳元瑜和阮学真同时愣住。

阮学真吓得面色惨白:“柳总,我不是故意的,我……我的手忽然又能动了。”

柳元瑜盯着他,缓缓抬起手,狠狠地甩下一巴掌:“滚!”

陶南风看到这一幕闹剧,捻了捻手指,灿然一笑,玄学虽说不是科学,但关键时候能够派上用场,真好。

作者有话说:

我国土地第一拍发生在1987年12月,地块由深圳房地产公司骆锦星团队拿下。全国第一桩土地拍卖在国内外引起具大反响,进一步推动土地制度改革,为未来房地产业的飞速发展打下基础,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小说这一段描写以此事件为背景,时间线提前,并进行艺术加工,大家看着玩儿啊~

第185章 舆论战

江启筑的周围响起一阵恭喜之声。

“江总大手笔,505万拿下一块地,有气魄!”

“深市房地产公司拿了这块地,翠湖水库周边的好地段都在你们手上,规模开发、规模效益啊。”

“恭喜恭喜,我可真为你们捏一把汗啊,幸好13号后来放弃了。”

江启筑冲柳元瑜伸出手,笑得很高兴:“多谢柳总手下留情。”

柳元瑜的目光像一条毒蛇,从江启筑团队的每个人脸上掠过:“咱们走着瞧!”他根本没有理睬江启筑伸出来的手,扬长而去。

旁边几个房地产公司的老总都打着哈哈:“柳总到底是京都来的,半点委屈都受不得,江总大度,不必和他计较。”

江启筑现在成功拿到地,比理想价只高出五万,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哪里会计较柳元瑜的态度,笑着说:“不计较不计较,没拿到地有点脾气可以理解。”

陶南风拉着向北的手,将头靠在他肩头,看着江启筑被围绕在一群同行之中,微笑着说:“终于拿到那块地,老江心想事成,我也可以开始做设计了。”

向北眼眸微沉,点了点头。

南北商业运营公司、南风设计与工程咨询公司与深市房地产公司捆绑得非常紧密,向北、陶南风这两年与江启筑关系非常好。这次江启筑能够拿到地固然值得高兴,但枪打出头鸟,该做的准备还是要有的。

向北一回到家就打电话给了一个人。

“乔亚东,你在魔都大学读研读得怎么样?我有件事情要找你帮忙。”

“向北?你说!”

第二天,羊城晚报头版头条社论引发轩然大波。

【深市第一块土地竞投,是否触碰法律红线?】

深市土地竞投原本是内部行为,是深市领导为了熟悉竞拍流程而举行的小型拍卖会,不允许记者入内,更不许拍照。

可是不知道是谁泄露出去消息,偷偷在现场拍了一张照片。照片上,李细虎高高举起11号号码牌,身后站着眉开眼笑的江启筑,还有并肩而立的陶南风、向北。

这张照片赫然摆在某小报中央,报道标题别有用心。

【公然土地买卖,就是卖国!第二个四人组在深市出现?】

这个标题吓得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那一场运动刚刚结束,某人帮刚刚被打倒,现在突然有人在报纸上公然叫嚣谩骂,将照片上的四个人扣上卖地、卖国的大帽子,众人都闭上了嘴。

始作俑者柳元瑜坐在公司打电话:“很好,干得漂亮!再烧一把火,把向北他们逼回江城!”

放下电话之后,柳元瑜往地上啐了一口,“搞政治斗争,你们谁能比我强?老子倒要看看,拿到地之后你们能不能安安稳稳地盖房子。”

一顶“卖国贼”的帽子扣下来,就连深市领导也感觉有些棘手。市里分为两派,开始激烈的争论。一派说现在搞土地租用权拍卖步伐迈得太快,需要暂缓;另一派则说必须迎难而上,通过深市这一波土地竞投做大做强,倒逼土地改革。

一个星期过去,依然没有结论。

江启筑匆匆来到陶南风与向北的别墅,将一份证明放在他俩面前:“市领导刚和我谈过话,现在有人故意挑事,舆论压力太大,让我们团队先缓一缓。”

向北拿起证明扫了一眼:“什么意思?”

江启筑解释道:“就是简单地写了个证明,证明土地竞投全过程你们只是朋友跟随,并没有参与其中。你看,我专门盖了单位的公章,还有我江启筑的签名。”

向北看着这份证明,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有些心酸。他拿起这份证明,认真叠好,郑重地放进口袋:“好,多谢。”

陶南风在梦中见过未来的房地产开发,在那本书的世界里全国各地热热闹闹搞房地产开发,房地产行业不知道造就了多少个千万、亿万富翁。九十年代冯悠和乔亚东开夫妻店,盖普通住宅、高档别墅、写字楼、商铺……什么类别都有,成为全国闻名的明星企业。

现在是1984年,距离房地产的黄金时期还有十年之久。

陶南风有信心未来会一片光明,但万事开头难,从起步到繁荣是无数人努力所推动的。

“没事,你们别担心。房地产开发是大趋势,深市领导也是深思熟虑才做试点的。现在大家不理解,媒体故意引导,都只是暂时的困难,很快就好了。”

听到陶南风的话,江启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我不担心,就是现在有点郁闷。真没想到柳元瑜这条恶狗下手这么狠,竟然利用媒体的力量造势,让深市领导迫于压力不得不暂停土地制度改革。”

向北说:“既然项目暂缓,那南风设计公司的任务也要暂停。我和南风那就先回江城,避避风头。老江你也注意言行,小心被记者追着跑。”

江启筑无奈地摇了摇头:“没办法,没办法,这群记者也不知道怎么和港城报纸那群狗仔队一样,天天跟在你屁股后头追问:江总,你们敢卖地是不是因为有什么后台?真是烦死了。”

三个人对视一眼,脸上虽然有笑,笑意却都没有到达眼底。

陶南风与向北回到江城。

原以为回到江城能够身心放松。没想到一下火车,就有身穿制服的公安人员上前,拦住向北的去路:“你是南风设计与工程咨询公司的法人吧?有人举报你们公司参与违法土地买卖,跟我们走一趟吧。”

陶南风面色一下子变得煞白。

火车站出站口人来人往,说着熟悉的江城口音,原本是热闹温暖的家乡,此刻却透着股寒意。

武力值在这个时候丝毫没有用处,力气再大陶南风也不敢当众反抗,只能呆呆地看着向北。

向北镇静地将行李袋交给陶南风,展开双臂抱住她,在她头顶轻轻贴了贴,温声说:“放心,我不会有事。你回家之后不要告诉我爸妈,先给乔亚东打个电话,我自有安排。”

陶南风顾不得旁人的目光,伸手紧紧搂过向北的腰,心中有万语千言想要诉说,可是此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最后只回了一句:“好!”

好不容易整理好心情,陶南风脸上挂着一抹微笑,踏入院后村的家。

一道尖利的哭声响起,仿佛闪电劈开凄然夜空,令陶南风的心陡然缩紧。她疾步如飞,推开院子铁门冲进去。

堂屋里挤了一堆人。

范雅君、叶初、范至诚、陈志路、萧爱云、叶勤……平时难得凑在一起的人全都聚在陶南风家,面上一片焦灼。看到陶南风回来,所有人都站起来冲到她面前:“怎么样了?向北呢?”

陶南风的视线越过众人头顶,搜寻着那道凄厉的哭声。

梁银珍满脸是泪,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一把攥住陶南风的手,声音嘶哑,带着极大的恐惧:“向北呢?向北被抓了吗?为什么要抓走他?为什么!”

陶南风心一沉,坏了,婆婆知道了!

她太知道梁银珍为什么会这么恐惧。梁银珍这辈子经历太过失去,这一生她不怕苦不怕累,就怕失去家人,就怕身边冷清。

陶南风一把抱住梁银珍,轻柔地拍打着她的背脊,努力将自己的温暖传达到她身上,柔声道:“妈,别怕,有我哪。”

向永福蹲在檐廊角落抽旱烟,烟雾弥散,满面愁容。

南风公司的员工、农场知青朋友、这些最关心自己的向北的朋友们都来了,他们怎么都知道向北出事?

她和向北一下火车,公安就过来抓人,向北还想瞒着家里人呢,怎么这么快就传出去了?

迎上陶南风的眼神,范至诚赶紧解释:“今天上午公安就到公司来了,说要带负责人走,看了资质证书看到法人是向北,就说要把向北带走。动静闹得太大,大家都知道了。”

梁银珍被陶南风抱住,全身上下都在颤抖,她此时整个人都陷入到向北被抓去坐牢、有可能被判刑、砍头的惊惧之中。她忽然想起一件事,猛然醒过神来,慌慌张张地松开陶南风的手,转身往屋里跑过去,一边跑一边喊:“我们向北是烈士的孩子,政府不能杀他,不能杀他,我有证明!”

所有人都糊涂了。

向北不是梁银珍的孩子吗?怎么就成了烈士后代?

梁银珍跑出来,哆哆嗦嗦地举着一张泛黄的、盖着大红章的纸:“这个,这个就是证明,向北是烈士的孩子,政府不能杀他!”

陶南风抬头看着梁银珍。

花白的头发扎了个小小发髻,因为奔跑散出一撮头发,在风中凌乱。满是皱纹的脸,满面泪痕,双目红通通的,她被战争、运动吓破了胆,一听说是公安抓人,整个人已经快到崩溃边缘,呆呆地看着媳妇。

“向北当过兵,他是战斗英雄,家里还有他的勋章。他是烈士的后代,他爸爸、他妈妈都是地下工作者,被敌人抓住后……枪决了,我家向东也是烈士,我们家,我们家为革命丢了三条命,向北不能死,不能死啊。”

说到后来,梁银珍声音嘶哑,苦苦地哀求着陶南风:“南风,你帮帮向北,你把这些都拿去给政府看,让他们网开一面。不管我家向北做了什么事,只要留下他一条命,不管是赔钱还是什么,我都同意。用我的命抵他一命,好不好?”

刚才还嘈杂不堪的堂屋,忽然安静下来。

虽然梁银珍说得语无伦次,但陶南风听懂了。“我们家为革命丢了三条命”这句话让她心情沉重异常,接过梁银珍手中那张珍藏几十年的证明文件,她低头认真看着。

这是一份盖着苏维埃政府公章的老文件,上面写着简单证明,证明梁银珠、钟慕阳是地下工作者,为革命英勇牺牲。

陶南风再也抑制不住眼中泪水,抬头看向梁银珍:“妈,向北的父母是烈士,都牺牲了?”

梁银珍此刻只想快点把向北从牢里救出来,哪里还敢隐瞒半分:“梁银珠是我妹妹,她和钟慕阳一直在魔都从事地下工作,我儿子向东才十六岁,十六岁就跟着银珠,不到一年……就丢了命。紧跟着银珠和钟慕阳被敌人抓住,关在那个狼牙监狱,快要解放了,敌人大屠杀,银珠他们被杀,临死前费尽千辛万苦把只有六个月大的向北送出来,这是她的遗书。”

梁银珍再掏出那份血书递给陶南风。

陶南风看到这张鲜血已经变乌、透着残忍与凄凉的遗书,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

——姐,向东死了,我还你一个孩子。现在时局变化,我已被关进监牢,身入虎口,生死未定……假若不幸,切切远离此间混乱,勿再提及我与慕阳。孩子不要娇养,粗服淡饭足矣。

梁银珍是个慈祥的母亲,把孩子看得像眼珠子一样珍贵。可是世道艰难,向南六岁、向茜三岁就夭折了,三个孩子只活下来一个向东。唯一的向东送到小姨身边,没想到一年不到就牺牲了。现在陪在梁银珍身边的儿子,向北,是她的外甥。向北的父母,是为革命英勇就义的地下工作者。

听完梁银珍的述说,向永福站起身,旱烟杆磕了磕砖柱,一直没有什么存在感的他此刻异常冷静:“向北没有错,现在是新社会,政府不会不讲道理。银珍你莫慌,让南风和大家一起想办法。”

正说话间,小院门外传来一道声音:“陶南风——”

萧爱云第一个跳了起来:“乔亚东!”

在魔都读研的乔亚东背着一个书包,风尘仆仆,一见到陶南风便急急地说:“南风你别急,向北对这件事已经有预感,也有预案。”

预案?

一听这话,所有人都来了精神:向北还有预案?如果是这样,是不是代表向北不会有事?

梁银珍见到这么多人来为向北想办法,眼中的泪止也止不住,不住嘴地说着:“谢谢,谢谢!”

向永福对梁银珍说:“赶紧烧水倒茶呀,这么多客人。”

刚才梁银珍觉得天快要塌下来,陶南风一回来她仿佛有了支撑,再听向永福这么一指挥,顿时找到了事情做:“好好好,我去泡茶。”

堂屋里没有那么多椅子,有的坐、有的站,都围着乔亚东和陶南风。

听了陶守信的教诲,乔亚东认真读书,大学毕业之后考取魔都大学孔华清教授的经济学专业研究生,潜心做学问这么多年,他不再是秀峰山农场一个普通知青,而是对中国经济发展有自己独到的思考与见解的年青学者。

萧爱云大学毕业之后分配到江北四中当语文老师,已经结婚,她急急地问乔亚东:“乔班长,你给我们说说,向北有什么预案,需要我们做什么?”

乔亚东谢过梁银珍递过来的热茶,喘匀一口气,从包里取出几页纸,交到陶南风手中:“向北让我写一篇关于土地价值的文章,我写好了。向北交代说找江城日报的吕雪记者,把这篇文章发出去。”

陶南风拿过那几页纸,看着标题《土地价值之我见》,感觉有千钧之重。

乔亚东眼睛亮如星光:“我和向北在电话里谈了很久,虽然说土地归国家或集体所有,不允许国家或个人买卖,但是我觉得并不是不能变通!我翻了资本论,连伟人都说地租是土地所有权的特有经济表现,这代表土地价值是可以变现挖掘的。

我们国家法律明文规定土地归国家或集体所有不能买卖,这个没有错。但是我和教授、师兄弟们讨论了很久,咱们可以把土地权属一分为二,分为所有权一使用权!”

所有权、使用权分离?这一说法绝对是创新。

如果将这两种权属关系分离,那土地就能买卖交易了!

陶南风一听,整个人都鲜活起来:“使用权归国家或集体所有,使用权可以买卖?”

乔亚东重重点头:“向北说过,你们参加的土地竞投标的物是四十年租用权,这不就是使用权交易吗?所有权还是归属国家,因此就不算是卖国。”

梁银珍在一旁颤抖着声音为儿子辩解:“向北不会卖国,他是烈士的后代,他的爸妈为革命牺牲,他在前线打仗报国,他绝对不可能做出那样的事情。”

乔亚东愣了一下。

陶南风搂过梁银珍的肩膀,柔声安慰:“妈,你别怕,我们都在想办法。”

乔亚东回过神来,没有再纠结向北的身世,看着陶南风说:“土地权属关系理顺之后,各地政府就能出卖土地使用权,三十年、四十年、五十年……只要土地使用权能够买卖,政府就能获得大量的建设资金,城市建设肯定日新月异,修路、做公园、医院、学校,全面改善生活环境,老百姓就能过上好日子。”

陶南风听到这里,胸中顿时生出无穷勇气:“既然柳元瑜用舆论战,那我们就来应战!”

“好,我们应战!”在场的人都齐声应和。

吕雪现在是江城日报的知名记者,接到陶南风的电话立马赶了过来,了解事情的全部经过,再看过乔亚东的文章,拍案而起:“我马上安排刊发,咱们不能让改革先锋者遭受这样的屈辱!”

一石激起千层浪。

《土地价值之我见》这篇文章引发经济学界的大地震,多名教授,包括乔亚东的导师孔华清,都支持乔亚东。

【土地权属一分为二,所有权归国家或集体所有,使用权可以自由交易——土地价值终于得以体现。】

【经济学年青学者乔亚东引经据典、深入剖析土地价值,土地制度改革势在必行!】

【深市第一桩卖地案引发经济学大讨论,学者们呼吁明晰过土地产权。】

先前一边倒咒骂向北等人卖国的声音越来越微小。

被暂时扣在江城市公安局的向北看着各地报纸的消息,眼中闪过一丝坚定的光芒。

所有改革都会有风险,他愿意为这些风险承担一切!

向北并没有受什么罪,当陶南风与梁银珍拿着战斗英雄勋章、烈士证明、烈士遗书来到公安局,局里所有人都肃然起敬。如果没有梁银珠、钟慕阳这样的先烈抛头颅、洒热血,哪里会有今天的安稳生活?

过得几天,陶南风接到苗靖的电话:“陶南风,钟部长要见你,你来京都一趟吧。”

第186章 相见

陶南风马上订机票,从江城直接飞往京都。

苗靖到机场,一看见到她就急急忙忙地问:“向北还好吧?没受苦吧?我已经让这边打过电话,江城公安局的人说是京都那边施压,他们也没有办法。目前只能暂时扣留,调查清楚了才能放他回去的。”

经历过一番事情之后,被这么多朋友包围帮助,陶南风感觉自己和向北很幸运。看着一脸担忧的苗靖,陶南风的声音很平静:“向北还好,有这么多朋友关心,多谢。”

苗靖咬着牙,眼睛里透着愤怒的光芒:“狗日的柳元瑜,这事儿就是他闹大的!本来深市也是想低调地试试水,看看能不能推动土地市场化,为城市建设争取更多的资金,哪个让他挑起媒体关注的?现在我们部里也很头痛。”

陶南风淡淡道:“我知道,这事是柳元瑜干的。他在深市想拿地没拿到,就背后捅刀子。”

苗靖眯了眯眼睛:“你放心,我总会逮到机会整死他!”

陶南风摇了摇头:“这事不用你插手,等向北出来,他可能更想亲自动手。”

柳元瑜害得向北这么惨,陶南风很想亲自上手锁了他的魂,只不过她更想用法律手段,让他输得心服口服。

苗靖告诉她:“我把江城日报上的那篇关于土地价值的文章给钟部长看了,部长马上让我给你打电话。他说想听听你这个直接参与者说些什么,这是个机会,你要抓牢!只要钟部长认可你们的行为,就不会有事。”

陶南风抿了抿唇,眼神坚定:“你放心,我一定全力以赴!”

想到在京都西城区体育馆项目招投标会议上见到的钟沐阳,陶南风有些出神。这个五十多岁的男子虽然满头白发,但行走间带着股硝烟滚烫之气,让人敬仰而畏惧。

苗靖径直领陶南风走进钟沐阳的办公室。

华国最高管理机构,森严的警卫、庄重的布置、简洁的陈设,这一切都让陶南风连呼吸都变得谨慎。

钟沐阳坐在宽大的办公桌之后,面容肃然,示意陶南风坐下。

陶南风端正坐在正对着办公桌的单人沙发,抬眸看向钟沐阳。那一股莫名的熟悉感又来了,钟沐阳的面容、五官与向北真的很像。再加上这个太过相似的名字,不由得陶南风不多想。不过梁银珍说向北的亲生父亲钟慕阳已经被反动派杀害、英勇牺牲……

“陶南风,深市土地竞投你在现场,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陶南风迅速收回飞散的思绪,简明扼要地把柳元瑜结怨、应对他的挑衅、不想让他免费拿地赚钱、提议卖地、深市领导观摩土地、团队测算制定合理地价、现场竞价……一件件、一桩桩都坦诚地说了出来。

听到柳元瑜临时放弃举牌,钟沐阳看着陶南风:“你做了什么?”

钟沐阳的目光似电,陶南风感觉到了压力。她思索片刻,谨慎回答:“我什么也没做。或许是举牌的人太紧张,再加上市里有意让江启筑拿下这块地,所以那槌子砸得比较快。”

玄学一事太过神奇,陶南风不打算告诉其他人。

钟沐阳将身体后仰,靠在椅背,微微一笑:“无妨,不要紧张。”

他微笑时那股硝烟战火气息消失,显得平易近人。

陶南风挺直腰杆,点了点头。

再询问了几句关于土地买卖、房地产市场形成的话题之后,钟沐阳说:“深市土地竞投这件事已经提前在部里报备,我们支持他们的改革创举。柳家的小动作不足一提,倒是你们应对舆论战的这篇文章写得不错,土地产权一分为二这个思路非常好。向北卖地的罪名不成立,很快就能出来,你们辛苦了!”

说完,钟沐阳站起身,从办公桌后走出来,冲陶南风伸出手来。

陶南风迅速起身,左手搭在右手手腕之上,微微欠身,伸手与他相握。她今天穿了件白衬衫、卡其裤,衣袖挽至小臂上,露出一截手腕。

钟沐阳的目光停留在陶南风左手手腕之上,皓腕如玉,泛着悠光的古法银手镯非常显眼。钟沐阳整个人忽然被定住,握着陶南风的手不自觉地收拢:“你——”

陶南风留意到他的反应,福至心灵,抬头看向钟沐阳:“钟部长,你认识梁银珠吗?”

苗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站在一旁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却不敢开口说话。钟沐阳与陶南风之间仿佛有一道时光的屏障,将所有人都挡在外面,不得入内——

江城公安局,看守所。

正值初夏,关押室只有一扇小小高窗。坐在角落的向北将梁银珍送饭菜的铝饭盒放在一旁,抬头看向高窗,一缕刺眼的阳光透过铁栅栏投射进来。

关押室光线昏暗,空气中浮动着一股霉味。

忙碌的生活忽然被按下暂停键,失去自由的向北陷入沉思。

柳元瑜的举报信里,给向北扣的帽子是买卖国有土地、反.革.命罪行。时间过去十天,该声明的、该解释的、该打招呼的,向北都已经做完,江城市公安局却一直没有给他定下罪名。

到底是因为什么?

于法,反.革.命罪是指以推翻无产阶级专政的政权和社会主义制度为目的的、危害中华人民共和国的行为,可是向北遵纪守法,并没有触及以上这些。所谓的买卖土地,那也只是买下翠湖水库C01地块的40年使用权,不是所有权。

于理,向北并没有买地,他只是设计公司的法人。深市领导力保向北,江启筑等人出具证明,说南风公司只是设计方,向北并非直接参与者。连买地的深市房地产公司老总都没有被关押审讯,向北这个凑热闹的更没理由抓起来。

于情,向北是烈士后代、又是战斗英雄,这个反.革.命罪的帽子怎么也扣不下去。

“唉……”一想到烈士后代这四个字,向北长长地叹出一声。

原来,自己的亲生父母是地下工作者,他们为革命牺牲了生命,母亲在行刑之前托人把自己送到梁银珍手中,嘱她不要娇养。

这么多年,养父母待他如亲生,关心、爱护、尊重,宁肯自己饿肚子也要让他吃饱,教他勤劳朴实、尊老爱幼、爱党爱国,忍着不舍送他当兵上战场。在自己成家立业之后又紧紧追随,帮他做家务、带孩子。

梁银珍、向永福是向北的养父母,也是大姨与姨父,他们失去了三个孩子,将所有的爱都放在了向北身上,他们的爱伟大而深沉。

向北的目光顺着高窗的那抹阳光向下,看着地面那阳光格子,有灰尘在阳光下舞蹈,自己的亲生父母梁银珠、钟慕阳当年在狼牙监狱关押,失去自由、经受着严刑拷打,一定很艰难。

他们是为革命而死,自己作为他们的孩子,也应成为勇士,勇敢面对改革中的阻力与艰险。

想到在外面为自己奔波、呼吁的陶南风、乔亚东、吕雪……向北嘴角渐渐上扬,眼神也变得坚定。

“向北,小日子过得不错呀~”随着关押室大门被打开,一声阴阳怪气的嘲讽声响起。

向北面色一冷,看向来人。

柳元瑜穿着件真丝长袖花衬衫,一条喇叭裤,一副风流公子哥儿模样,用手掌挡在鼻子上,显然是嫌弃屋里气味太难闻。

站在柳元瑜身边的有三个人,柳叶公司设计部经理阮学真、江城市公安局彭正国局长、周斌副局长。

柳元瑜皱眉踏进关押室,走到向北面前,居高临下,摆出一幅睥睨之姿:“怎么样?被抓的滋味如何?我说过……你斗不过我!”

向北闭上眼睛,不想理睬他。

柳元瑜见向北神态悠然,面容冷静,即使被羁留关押依然保持着军人的镇定与沉稳,不由得心生妒意。

凭什么呢?向北一个小小的农村兵,不仅能结识苗靖成为生死之交,还能娶陶南风共同打拼事业。自己家族势力强大,要钱有钱、要权有权,到了深市竟然连个向北都斗不过,可恶,可恨!

柳元瑜这个人胸怀狭窄,最是记仇。向北与苗靖联手拉他下马,害他被部里开除,这个仇他一直牢记在心。苗靖他动不了,但向北势单力薄好欺负,柳元瑜想着这一回必须先干掉他!至于陶南风……向北一倒,还怕弄不死她?

柳元瑜有丰富的政治斗争经验,深市是特区,思想解放,公安局根本不吃他那一套反.革.命理论;但内地城市思想相对保守,一听到反.革.命三个字都谈虎色变。因此柳元瑜把向北逼回江城,一封举报信让他被抓。

原本以为江城公安会非常紧张,再加上京都方一施压,向北很快就会被处决。哪怕到时候翻案又如何?人都死了最多不过是赔偿点钱。没想到向北与陶南风在江城关系根深蒂固,公安局局长也不知道是吃错了什么药,虽然把向北扣押在看守所,却一直照规章审理、调查,一点要处决的意向都没有。

报纸上的新闻、社论也开始有了转变,尤其是江城日报的一篇《土地价值之我见》深刻剖析土地价值,引发全社会讨论,呼吁土地制度改革的声音越来越响,曾经被唾骂为“卖地四人组”的那四个人,竟被戴上“改革先行者”的桂冠。

柳元瑜转过头问彭正国:“彭局长,向北卖地一事有报纸新闻、照片为证,公然买卖土地,这就是反.革.命罪!你们为什么还没有处理?”

彭正国局长冷着脸,没有说话。

周斌副局长看领导没有接茬,只得走上前半步,轻声汇报:“现在已经不是大运动时期,定罪必须通过法院审判,我们公安部门抓人,就南风公司涉嫌买卖土地一事提起公诉,但后续怎样还得等调查结果。如果不是上头施压,按照规矩罪名未定之前不能扣留这么长时间。”

柳元瑜脸色一沉,声音陡然提高:“胡说!反.革.命罪行何等严重,必须马上审判处理,你们江城公安局百般推诿,是想包庇反.革.命份子吗?!”

关押室空气不流通,闷热难挡,周斌的额角有细密汗珠渗出。包庇反.革.命份子?这个罪名真不小。

彭正国局长慢条斯理地回答:“向北是战斗英雄,在尖刀连屡立战功,他是烈士后代,又红又专。到底是反.革.命、还是被冤枉,我们必须查清楚。”

柳元瑜很烦躁,原以为是件简单的事。运动期间的冤假错案还少吗?直接一顶大帽子扣下来处决了就是,管他是不是真的反.革.命。怎么到了向北身上,就变得这么难呢?又是战斗英雄,又是烈士后代,一顶又一顶光环笼罩,让这顶反.革.命的帽子很难扣下来。

柳元瑜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往彭正国手里一塞:“公安部的命令,你们也不听?”

彭正国接过纸条,看到上面的字,脸色陡然一变。

——向北涉嫌卖地、卖国,责成以反.革.命罪论处。柳高谦。

柳高谦,公安部监察处处长。柳元瑜为了对付向北,竟然拿到了上头的手令!

彭成国的手有些发抖,下意识地看着向北。

向北迎上他的目光,冷静地问:“是谁的命令?是真还是假?”

彭正国胸中憋着一团火,在熊熊燃烧。向北是尖刀连的战斗英雄,他的战绩在公安系统多有耳闻。当梁银珍拿着烈士证明、遗嘱过来哀求的时候,引来无数公安干警落泪。

这样的一个英雄的同志、烈士的后代,竟然因为一桩土地竞投案被污为反.革.命,彭正国觉得愤怒而屈辱。

他是公安局局长,是保护城市与群众安全的部门领导,他不是柳家的一条走狗!

彭正国忍住怒意,回答向北:“京都柳家,公安部监察处处长,柳高谦的手信,责成我们将你以反.革.命罪论处。”他停顿片刻,说了一句,“不知道是真还是假。”

柳元瑜一听,怒不可遏:“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还能给你一个假命令?谁敢伪造柳处长的手信?我姓柳,我是他的侄子!”

彭正国沉吟片刻,向周斌使了个眼色:“你去打个电话确认一下。这件事情太重大,不能只以一张纸条就定罪。”

周斌:“好,我这就联系京都公安部。”说完,他转身离开。

柳元瑜没想到自己亲自前来,又有叔叔手信,到了江城竟然没有立刻被执行。他觉得自己的权威被挑战,勃然大怒:“你们这是要做什么?想自治自立吗?连监察处处长的手信都敢质疑!”

彭正国听他又在扣帽子,心中那团积压的怒火更炽,声音冰冷生硬:“柳老板不要胡乱扣帽子。你并非国家干部,只是深市一家私人企业的老总,突然拿出柳处长手信出来,要给烈士后代、战斗英雄安上反.革.命的罪名,难道还不允许我们确认一下吗?我看这不是我们公安局自治自立,是你们柳姓家族要自封为王吧!”

柳元瑜一口气接不上来,恨不得一巴掌扇过去。可是这里不是京都,他也不再是国家干部,脱去那一般官衣,踏进公安局底气不足,他只能忍住气,开始利诱彭正国:“彭局长在这个位置上坐了五年吧?就没想过再升一级吗?如果与我合作,我保你进鄂省公安厅。”

阮学真也在一旁插话:“彭局长,你不要看我们柳总现在已经不在京都建设部,但京都柳家盘根错节,你要学会站队啊。”

身穿白衣蓝裤公安制服的彭正国正了正帽子,面容严肃:“站队?站什么队?我站国家的队、站党的队、站人民的队!”

掷地有声,正气凛然,柳元瑜变了脸色:“彭正国,你不要给我装清高、起高调。如果你不识相,那就别怪我不客气。”

向北缓缓睁开双眼,嘲讽一笑:“柳元瑜,当着我的面威逼利诱公安干警,你这是把我当成死人吗?”

阮学真斜了向北一眼,幸灾乐祸地说:“反.革.命分子都是死罪,你和死人也只有一口气的差别而已。”

就在这个时候,周斌副局长再一次走过来,表情有些沉重,他将那张纸条交到彭正国手中:“联系上了柳处长,属实无疑。”

柳元瑜开口:“向北买卖国有土地,证据确凿,彭局长你还在犹豫什么?”

彭正国低头看着这张纸条,淡淡道:“按反.革.命罪论处?就凭一张纸条断人生死?开什么玩笑!时代不同了,运动结束了,再也不能搞那些冤假错案。柳处长的意见我们已经收到,你请回吧!”

柳元瑜没想到彭正国如此死脑筋,他恨得牙痒痒,一巴掌拍在墙面上,大声吼了起来:“你们这是目无尊长!”

走廊传来一声低沉威严的声音:“谁是尊?谁为长?!”

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整个公安局都动了起来。

“钟部长来了,聂部长来了!”

“省厅来人了——”

彭正国愣了一下,退到走廊看去,一道高大的身影疾步而来。来人正是钟沐阳,龙行虎步,带出股凛冽肃杀之气,整个看守所的气温都仿佛低了两度。

平时只在电视里才能见到的部级干部亲临,彭正国只觉得脑子里嗡嗡地响,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让开一条路来。

钟沐阳快步走进关押室,一眼便看到坐在角落铁床上的向北,往事种种浮现脑海,他停顿片刻,放慢脚步走近,压抑着内心的激动,缓缓抬起右手压在向北肩头:“我,是钟沐阳。”

时隔三十六年,父子终于相见。

第187章 大结局

钟慕阳?这个名字一入耳,这张与自己相似的脸庞出现在面前,一股从所未有的颤栗感从脚底升起,一个不敢置信的念头从脑中冒出。

我的亲生父亲?他没死!

向北慢慢站起,与钟沐阳目光平视:“你是……”

心中有无数话想问,你是我的父亲?不是说你被枪决了吗,为什么还活着?既然活着,为什么没有来寻我?三十六年时光,你到底经历了什么?你成家了吗?还记得梁银珠吗?

话到嘴边,向北看一眼周围人的反应,什么都没有说。

钟沐阳的目光挪到向北脸颊上那道伤疤,想到缺失了自己儿子三十六年时光,眼中闪过深沉的痛楚。

当他看到陶南风戴着的古法银镯,整个人便被定住,这个银镯子是自己送给梁银珠的定情信物,怎么会在陶南风手中?再听她问一句“你认识梁银珠吗?”钟沐阳感觉眼前有一道光芒闪过。寻找这么久梁银珠的亲人,终于有了消息!

等听完陶南风的述说,钟沐阳这才知道梁银珠在狱中产子并成功送出去,由梁银珍、向永福收养,名叫向北,现在三十六岁,已结婚生子。向北被柳元瑜诬陷卖地、卖国、反.革.命,现正被收押在江城公安局。

单身至今的钟沐阳既激动又愤怒,激动的是他的儿子还活着,他在这个世界还有亲人活着;愤怒的是被梁银珠的亲人把向北培养得这么优秀,却被一个京都阔少逼到绝路!他一分钟都坐不住,一个电话把公安部老友聂剑叫上,聂剑又把他在鄂城公安厅的老部下顾武叫上,一行人直接杀往江城公安局。

紧赶慢赶,就怕向北担上莫须有的罪名,终于看到他好端端地站在面前,高大、英武、坚强,钟沐阳眼前视线有些模糊。他一直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可是此刻他万分感谢老天垂怜,向北还活着。

他的儿子向北,这个苗靖嘴里的尖刀连连长,战斗英雄、改革先锋,他不仅活着,还活得光荣,活得精彩,不愧是梁银珠的儿子,不愧是他的儿子!

往事太长,一时半会说不清楚,钟沐阳来不及解释更多,他明白向北的所思所想,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温声说:“是,我是。”

不需要多余的解释,光是看他的眼神,父子连心,向北便能确认,他就是自己的父亲。那股乍见亲人的颤栗感让向北身上一阵冷一阵热,他双手握拳,努力克制着激动的情绪。

当向北与钟沐阳两张相似的脸庞同时入框,吓得柳元瑜一个激灵,声音也变得有些颤抖,结巴起来:“钟,钟部长,您,您怎么来了?”

钟沐阳没有着急与向北相认,敢迫害他的儿子,就得付出代价!他转过身看向柳元瑜:“你说谁目无尊长?”

柳元瑜慌忙摇手:“没,没谁。”

彭正国看钟部长亲临,又听到他与向北像打哑谜一样的对话,心知他是为向北撑腰来了,马上将手中纸条递上去:“钟部长,柳元瑜带来公安部监察处柳高谦处长的手信,说要把向北按反.革.命罪论处。”

陶南风和两道身穿制服的身影一起迈步进入关押室,听到这一句话,三步并作两步走进来,抬腿对准柳元瑜就是一踹!

她动作快似闪电,毫不留情,只听见“咔嚓”一声,柳元瑜腿骨折断,整个人飞出去两米远。

陶南风现在有人撑腰,索性肆意一番,欺上前去再踢两脚,怒斥道:“你不知道向北什么?难道向北无权无势,你们柳家就要一手遮天把他整死吗?无耻!”

阮学真还没来得及说话,也被陶南风拖住揍了几拳,鼻青脸肿地冲着周斌等人嚷嚷:“公安局里打人,还有王法吗?”

刚才柳元瑜与阮学真态度嚣张,拿着鸡毛当令箭逼自己快速处理向北,彭正国、周斌早就一肚子的憋屈和郁闷,只是碍于柳元瑜背后的京都公安部关系,不敢直面相抗,现在看到陶南风打人,心中痛快无比,哪里还会阻止?他们冲着陶南风身后两名身穿制服的男子敬礼问好:“聂部长,顾厅长,你们好!”

钟沐阳将手中纸条递过去,声音里透着冰碴,寒意逼人:“老聂,顾厅长,你们看看。”

一看到领头的那一个身穿公安制服的男子,柳元瑜整个人仿佛被抽走灵魂一般,瘫软在地。阮学真只是个学者,认不得几个京都高官,还有些不明状况,扶住柳元瑜向下软倒的身体,焦急地说:“柳总,你怎么了?”

聂剑,公安部部长,阴沉着脸将纸条接过来,扫一眼之后便将纸条放进口袋里:“好,我知道了。”柳高谦,这个名字他记下了,敢利用职权随意定人生死,好大的狗胆!等回京都就收押讯问。

顾武,鄂省公安厅厅长,回礼之后说:“卖国一事纯属无中生有,向北无罪释放。柳元瑜等人污蔑战斗英雄,一并查处。”

彭正国、周斌只觉得神清气爽,挺起胸膛,响亮地回答:“是!”

柳元瑜原以为向北无权无势好欺负,没想到平地里杀出个钟沐阳为他撑腰,京都谁不知道钟沐阳正直刚硬、六亲不认?看到钟沐阳有备而来,带着公安部的人前来,一副营救姿态,柳元瑜又悔又慌,借阮学真搀扶之力勉强站起来,嘴唇哆嗦着问:“我,我不知道向北……”

陶南风冷笑一声:“不知道向北什么?不知道向北有人撑腰,不知道向北有人护佑?你以为还是旧社会,你一张纸条就能把他定罪判刑?”

一想到刚才柳元瑜拿着公安部的手信要定向北的罪,她的内心就涌动着无边的怒火。如果不是江城公安局的领导有一股正气,不为权贵弯腰,是不是向北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被害了?新社会、新时代,竟然还有这样胆大妄为之人,竟敢陷害一名战斗英雄!

迎上陶南风那双投射出愤怒之火的双眼,感受到双腿、胸口传来的巨痛,柳元瑜忽然想到土地竞投时阮学真说过,陶南风力气大、打不过,当时自己还嘲笑阮学真无用。先前只觉得力气大是个笑话,在绝对的权势之下再大力气的人也要低头。可是现在呢?情形反转,陶南风与向北有了钟沐阳这个后台,自己、叔叔、柳家……无边的恐惧像怪兽一样吞噬一切,柳元瑜只觉得脑中一阵眩晕,平生第一次有了胆怯之心。

“我,我只是吓吓向北替自己出口气,我并没有想过要害他。”柳元瑜放低姿态,忍着身上各处传来的疼痛,努力为自己的行为找补。

陶南风呸了他一口,无情戳穿他的谎言:“纸条上白字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公安部监察处下令,要定向北为反.革.命罪,这个罪名你知道有多大?那可是砍头的罪!你,写纸条的人,你背后的柳家团伙,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只要一想到柳元瑜不仅利用舆论来给自己、向北、江启筑泼脏水,还写举报信、利用京都关系施压,大搞运动期间的政治斗争,陶南风就怒不可遏。

如果不是自己还有些关系,如果不是向北有一帮真心帮助的朋友,如果不是有苗靖周旋想办法,如果不是有钟沐阳这个意外,后果会怎样……光是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

必须把柳家这颗毒瘤连根拔起,才能消心头之恨。

陶南风转头看向钟沐阳,双眼有神,闪着跃跃欲试的光芒。钟沐阳抬了抬手:“放心,你聂叔叔会处理这件事。”

向北喊了一声:“南风。”

陶南风听到向北呼唤,快步走到他跟前,向北握住她的手,这才感觉到那股颤栗感渐渐消失,整个人平静下来。

柳元瑜被陶南风一脚踹得断了腿,又被一脚踢中心窝,一口老血吐出,挣扎着看着向北:“向北,你……你到底是谁?”哪怕是死,至少也要死个明白。

钟沐阳跨前一步:“向北,是烈士梁银珠和我的儿子。”

如有天雷轰顶,柳元瑜整个人完全找不着北,脑瓜子嗡嗡地响。

完了完了,柳家完了。

柳家再有关系,也没办法上达天听。向北现在有建设部、公安部两大巨头保驾护航,谁敢动他分毫?

敢构陷向北反.革.命罪名,还留下白纸黑字的证据,柳家完了……

他一个人死不足惜,拖累了整个家族,懊恼、悔恨、恐惧似潮水一般涌上来,柳元瑜此刻根本感觉不到身体的疼痛,忽然笑出声来。

一口鲜血喷出,柳元瑜瘫倒在地。

阮学真六神无主,只知道抱着他喊:“柳总,柳总,你醒醒……”

有聂剑与顾武坐镇,江城市公安局雷厉风行处理了向北的案子,并以诬陷诽谤罪逮捕柳元瑜、阮学真,京都方面也将以权谋私的柳高谦双规,等候进一步处理。

向北上一秒还在为前途担忧,怀着悲壮的心情准备为改革承担一切风险,下一秒却天降救星,建设部部长是生父,带着公安部部长来为自己出头,三下五除二樯橹灰飞烟灭,向北如在梦中。

只有紧紧拉着陶南风的手,感受到她的温度,向北才有那么一丝真实感。

眼前这个威严、强大的男人,就是烈士证上写着的“钟慕阳”,母亲牺牲,他大难不死,再没有娶妻生子,一生戎马,终走上权力巅峰。

尘埃落定,钟沐阳与陶南风、向北一起回到院后村。

梁银珍、向永福看到向北与钟沐阳同时出现,不由得老泪纵横,忽喜忽惊,不知道身在何处。

确认儿子没事,梁银珍泪眼模糊地看向钟沐阳:“你,还活着?”

钟沐阳坐下,慢慢讲述起自己的故事。

家境优越的钟沐阳经历过幸福无忧的年少时光,祖父是晚清状元、父亲是湘省乡绅,钟沐阳长子长孙,一出生便受到所有人的关注与爱护。他亦没有辜负家人的期许,幼承庭训、饱读诗书,十几岁考进省中,又进入燕京大学求学。

战火爆发,华国无一处乐土。

钟沐阳受新文化、新思想影响,勇敢投入战斗。因为学的是建筑,他在魔都开一间建筑事务所,受组织所托收集各方消息。

梁银珠是组织派来的一名女文员。她也是燕京大学毕业,热情、开朗、坚强、独立,两人在相互扶持、相互陪伴中心心相映,结为夫妻。

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因为需要人手,梁银珠回了一趟老家,把向东带回来。不到一年,向东被害,自己与梁银珠同时入狱,而那个时候梁银珠已经有孕在身。

狼牙监狱以凶残闻名,钟沐阳与梁银珠经受住了敌人的严刑拷打,被分别关押。

不到三个月,钟沐阳被签署枪决令,临刑前他与梁银珠四目相对,看着妻子挺起的肚子,用嘴型说了一句:“对不起。”

梁银珠眼中含泪,嘴角却噙着一抹坚定的笑容:“我爱你。”

钟沐阳以为自己必死,没想到一声枪响之后他便倒地,等他醒来,人已经在海外某诊所,护照上的名字也被改为钟沐阳。祖父、父亲、叔叔们倾尽全力,变卖家产,买通狱卒,留下他半条命。

组织上都以为他已经牺牲,没想到他却在海外苟活。

他想回国,但因种种原因根本无法联系到组织,直到解放后他才回来,家乡已被炮火夷为平地,家人无一生存。

他想寻找梁银珠的家人,但梁银珍因为遗书嘱咐迁离原址搬到偏僻的秀峰山南北坡,从未提及烈士梁银珠与钟慕阳。

钟沐阳只要闭上眼,身怀六甲的梁银珠就清清楚楚地站在面前,嘴角含笑、眼中带泪,她虽身死,却从不后悔投身革命、从不后悔爱上钟沐阳。天地虽大,亲人却一个都不在。钟沐阳从此全身心投入事业,再没有娶妻生子。

听完钟沐阳的故事,院后村一片沉默。

梁银珍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放在钟沐阳的胳膊上:“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向永福将向北拉到钟沐阳跟前,抹干脸上泪痕:“向北,给你亲爸叩头。要是没有他们这些人,咱们老百姓根本过不上好日子。”

看着眼前高大英武的向北,钟沐阳颤抖着声音说:“孩子,对不起,我以为你和你母亲一起,死在敌人的屠刀之下。”

向北再难控制不住内心的情绪,展开胳膊一把将父亲抱住,哽咽着唤了一声:“爸!”

钟沐阳原以为梁银珠带着肚子里的孩子离开这个世界,他用一生追悔,恨敌人残忍,恨自己苟活,他孤家寡人一个,一心扑在事业上。

现在失而复得,知道这个世界还有自己的血脉传承,那份欢喜、庆幸、满足难以言表。平生第一次动用手中权力维护一个人,只因为这个人是他的儿子。

父子终于相认,钟沐阳紧紧抱住向北,泪水顺着脸颊流下。这个世界并没有忘记梁银珠,向北就是最好的见证。

梁银珠的儿子,亦是个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的勇士——

向北被放出来的消息迅速传开,院后村每天络绎不绝地有访客前来,汇聚与一片欢乐的海洋。

钟沐阳回到京都之后着手推动土地制度改革。

三年之后,1987年12月华国土地第一桩土地使用权拍卖正式举行,随后从法律层面将土地权属一分为二,土地所有权归国家或集体所有,土地的使用权可以依照法律的规定进行出让或转让。

借着这一股改革开放的春风,向北与陶南风注册南北房地产公司,公司越做越大、越做越强。

南北公司开发建造的住宅项目从深市到京都,从京都到江城,住宅质量优良、环境优美、物业管理优质,业内口碑良好。

1985年南北公司进驻港城,竞标拿下一块土地,贷款3500万,建造两栋高层,整栋出售,售价1.4亿。1986年在M国注册,招标十万平方英尺土地,由陶南风团队设计的华国传统风格的商业大楼屹立于M国的土地上,投入1700万美元,获利1000万美元。

这一栋传承着华国厚重历史的建筑成为M国唐人街上一道靓丽的风景线,于1988年获得世界建筑设计大奖。

当这个消息传到国内,钟沐阳内心十分欣慰。

曾经的华国羸弱可欺,现在的华国已经崛起。向北与陶南风的房地产公司不仅为城市居民提供无数温暖的家,还走向世界,将华国历史、华国文化呈现在全世界眼中,这样的大格局、大气度,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京都著名的大会堂里,陶南风接过钟沐阳递过来的奖杯,笑靥如花。

无数镁光灯闪过,陶南风捧着奖杯,看向台下观众,眼前闪过15年前自己与19个江城知青一起跋涉千里前往秀峰山农场的情景。

——摇摇欲坠的茅草房,提示会倒塌的恶梦,初到异地的惶恐,突如其来的梦境,送给她力大无穷的异能;

——分配到修路队,第一次见到向北,看到她显露神力,他没有多问多说,递过来一把铁铲:力气大,来修路队就对了。

——暴风雨,茅草房垮塌,她带着知青们一起盖房子,与黄兴武打赌胜利,大家一起快乐地享受劳动的成果。

——发现磷矿,在向北的带领下修路、开矿、斗焦亮,大家齐心协力一起建设农场。

——万事开头难,此后的发展迅速越来越快,秀峰山农场办茶油厂、建小学、盖医院,带动着南北坡的村民,日子越过越好。

——1977年高考恢复、1978年研究生招生恢复,她与向北相恋、相知、相守,成家后生儿育女,向北开烟厂、她开设计公司,夫妻俩一起开商业运营公司、房地产公司……

经历过无数风雨,终于见到彩虹。

从修路队队员,到基建科科长,再一路向上,成为全国明星建筑师,凭着一栋充满华国历史底蕴、突显华国传统文化的建筑拿下世界级设计大奖,站在眩目的聚光灯下,曾经的“泥瓦匠”陶南风举起奖杯,对着话筒,说出一直藏在心里的感谢。

“我要感谢我的父母,他们执着、清正、对建筑充满热爱,在他们的影响与教育下我选择了建筑这一条路。

我要感谢我的爱人,他勇敢、坚定、尊重我的选择,默默地付出,为我扫平一切困难。

我要感谢萧爱云、李惠兰、叶勤、乔亚东、陈志路、胡焕新、范至诚、范雅君……感谢所有伙伴,和我一起成长。

我的梦想,是建造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正是这个梦想,让我不断向前。可是,这个梦想只凭我一己之力根本无法实现,得有政府的支持、有设计者参与、有资金支持,更重要的,需要有千千万万在工地施工、建造的建筑工人。

正是有了这些伟大的泥瓦匠们,才成就出无数伟大的建筑。感谢你们,感谢所有建造者,谢谢大家!”

陶南风抬头看向台下,每张熟悉的面孔上都写着激动与欢乐。

父亲陶守信欣慰地笑着,眼中有泪光闪动。

向北与三个孩子、梁银珍、向永福穿着正装,笑容幸福而灿烂。

江启筑、范至诚、范雅君、叶初等工作伙伴拼命地鼓掌,脸上洋溢着自豪与骄傲。

乔亚东作为知青代表,听到自己的名字被陶南风提及,往事种种浮现眼前,神魂尽夺,嘴唇颤抖着轻声说了一句:“谢谢你。”

电视机屏幕前,萧爱云、李惠兰、叶勤、陈志路、胡焕新等知青都在欢呼,连跳连叫,指着屏幕上那个眩目的陶南风对家人、朋友说:“她是陶南风,她是我的朋友,我们一起盖过房子!”

有人欢喜有人愁。

将整个家族拖进漩涡的柳元瑜在监狱里看到电视,目光闪烁,无穷地懊悔把他包围。为什么要和陶南风作对呢?为什么要算计向北呢?

冯悠守着她的房屋置换公司孤独度日,她期待的房地产大潮还没有到来,可是她身边的人却一个个远离。

看着电视上神采飞扬的陶南风,冯悠恍如隔世。这个站在台上说话的漂亮、知性、自信的女人,真的是当年那个内向、老实、被她欺负不知道还手的陶南风?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怎么陶南风一步一步稳扎稳打向前,自己明明那么努力,怎么就一步错、步步错了呢?

屏幕上的陶南风还在继续说话。

“建筑,是为人类服务的。

我做建筑,始于一栋茅草房的倒塌,第一次参与建筑全过程,看着图纸实体化,那种成就感令人着迷。

我一直在追求一种朴素、简单、纯真、来源于生活的艺术。

不仅是这栋让我获奖的唐人街传统建筑。秀峰山农场的知青宿舍、茶油厂、小学、医院、活动中心、京都西城区体育馆……每一栋建筑我都在思考,建筑怎样才能与人和谐相处,怎么才能与环境融为一体。

乡野建筑平实朴素、因地制宜选材;城市建筑尊重历史、传承与创新相结合。房地产开发批量化生产出来的住宅,应紧跟居民需求,营造出家的温暖。

一句话,建筑也要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

掌声雷动。

人类目光所聚,便是星河。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结,还有一些支线人物的番外将继续更新。大家想看谁的故事,请留言告诉我。

下一本写《真千金有读心术》,喜欢的请提前收藏呀~

第188章 番外1

萧家五个孩子,四女一儿,作为家中老三,萧爱云感觉自己是最不受重视的那一个。

毛巾厂的老房子只有两间卧室,大姐萧爱雪、二姐萧爱霜一张床,萧爱云和四妹萧爱霞一张床,四个女孩一间房。父母和五弟萧爱勇一间屋。

父亲萧刚白天上班,晚上和工友喝酒打牌;母亲裴淑芬上完班回来做饭、洗衣、收拾房间,每天忙得脚不沾地。

双职工收入加起来六十几块钱,住一套单位分的旧宿舍楼,抚养五个孩子真的是精力交瘁,只求他们吃饱穿暖不生病、乖乖听话不闹事就好,哪还顾得上什么心理健康、什么情绪管理?除了最小的儿子受宠一点,四个女儿都是放养。

家里资源只有那么多,父母关爱只有一点点,所以一切都得靠抢。

抢着上厕所、抢着洗澡、抢新衣服、抢鞋子、抢文具、抢爸妈的关注……

大姐、二姐占着先出生的优势。那个时候父母年轻、双职工收入对比农村条件好,家里伙食好,孩子营养充足身体好。只不过父母没有什么养孩子的经验,打骂是常有的事,因此萧爱雪、萧爱霜强势、冲动、脾气火爆。

到了萧爱云,连着三个女儿的出生让萧刚很烦躁,旁边工友指指点点说他们家没生儿子的命,萧刚受不了闲言碎语对老三爱理不理,裴淑芬以泪洗面自然也疏忽了孩子。

萧爱霞是老四,她的出生更不受待见。总是捡姐姐们剩下的,成了个小可怜。因此养成了沉默内向的个性。直到老五萧爱勇的出生,萧刚与裴淑芬腰杆终于挺直,这个家里才有了笑容。

萧爱云夹在中间,与小妹萧爱霞睡一张床,她和小妹是这个大家庭里最弱小的存在。只不过萧爱霞好歹还有萧爱云关心爱护,萧爱云却孤零零一个,爹不疼、娘不爱、姐姐欺负。

萧爱云天生性格要强,看不惯大姐、二姐自私霸道、没事总喜欢使唤妹妹彰显存在感,平时没少在家里争吵,练成一张利索小嘴。

只是这份利索并没有受到父母喜爱,听得最多的地是呵斥。

——吵什么吵?烦死了!

——就你嘴巴多,一天到晚吵吵吵,安生点不行吗?

——为一点小事争争争,一辈子都没出息!

萧爱雪、萧爱霜得意洋洋地叉着腰:“你嘴皮子厉害又怎么样?会讲道理又怎么样?咱们这个家啊,根本就不是个讲道理的地方!有本事就来抢啊,抢赢了、打赢了就算你狠。”

都说有理走遍天下,可这一套在萧家也没有用。父母没什么文化,讲究的是以力服人,家长掌握绝对权威,不听话就打,管你有没有道理。

都说爱哭的孩子有奶吃,可这一套在萧家没用。父母的偏心非常明显,在他们心目中,最爱的是给让他们找回自信的儿子,其次是老大、老二,至于老三、老四,那都是多余的。

萧爱云将这份被忽视的心酸化作读书的动力,在课本、教室、考试中寻找一份存在感。

学习的反馈是迅速、正向的。

课堂问题回答好,老师会表扬;

作业做得好,同学会夸奖;

考试成绩好,拿着奖状回家,邻居们都会竖大拇指。

即使是平时很少关心她的父母,听到旁人的夸赞也会真心实意地笑起来。

1973年,17岁的萧爱云高中毕业没有去处,知青办过来做工作让萧家出一个孩子上山下乡,父亲萧刚犯了难。

老大萧爱雪高职毕业运气好,正赶上毛巾厂招工,现在已经上班拿工资,肯定不能去。萧爱霜初中毕业之后没考上高中,待业几年之后天天在家里吵,没奈何萧母裴淑芬提前退休,让萧爱霜顶职进毛巾厂上班,今年刚刚进厂当学徒,也不能去。

老四萧爱霞、老五萧爱勇都还在读初中,年纪小,不顶事,去不了。

想来想去,似乎只有萧爱云合适。

萧刚还没张嘴,萧爱云已经主动开口:“爸、妈,我去吧。”

家里五个孩子,儿子地位最高,父母不可能让他插队;两个姐姐已经是光荣的工人,绝对不会去当农民;小妹还在上初中,她受不住这样的苦。思来想去,似乎只有自己去才是最合适的。现在高考取消,高中毕业就待业,父亲不可能退休让自己顶职,留在家里吃闲饭肯定会被嫌弃,不如主动请缨,还能让父母多看一眼。

果然,当萧爱云主动报名,萧刚的脸色便轻松下来。

手心手背都是肉,他虽然重男轻女,但旧式父母对孩子的责任感还是在的,让他点名让谁去、谁不去,肯定会有负疚感。

1973年9月,萧爱云离开江城去往秀峰山农场。

秀峰山农场艰苦无比,修路队劳动强度大,萧爱云也曾深夜流泪,也曾埋怨过父母偏心,也曾恨过高考取消。但这一切,都在认识陶南风之后有了改变。

陶南风强大而不自知,体恤弱小;

陶南风沉默少语,看似冷清,却有一颗善良的心。

萧爱云与陶南风成了至交好友。

在陶南风那里,萧爱云平生第一次感觉到了安全,还有一份她一直在追寻的尊重与关注。

陶南风看出了萧爱云对她的依赖,主动询问:“你想当老师吗?有寒暑假,还能和孩子们一起玩耍。”

萧爱云虽然心动,但却不敢离开陶南风。她害怕离开了陶南风,她又会变成那个被所有人忽视的小透明。

陶南风微笑着安慰她:“我不是嫌弃你,只是觉得你总跟着我,没时间思考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当然想让你找到自己喜欢的工作。”

自己喜欢的工作?那一刹那萧爱云心中的灯被点亮。

成为一名小学老师,将知识传播给孩子们,这就是萧爱云最喜欢的工作。

顺利当上秀峰山小学的民办教师之后,1977年趁着高考恢复的机会一举考上大学,萧爱云成为江城师范学院的学生。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听到众人的恭喜,看到孩子们在讲台下为她鼓掌,萧爱云哭了。

她终于读上心心念念的大学,她终于勇敢一回,她终于有机会向父母证明自己:谁说只有儿子才是父母的骄傲?谁说我这一辈子没有出息?

只可惜,这份自豪与快乐并没有维持太久,萧爱云很快就因为父母的偏心再次受到打击。

二姐萧爱霜结婚后公婆花钱给他们买了婚房搬出家里,大姐萧爱雪也心动了,找父母要钱买房。父母没钱,就把脑筋动到了萧爱云身上,一个电话把她从学校叫回来。

江城师范学院的住宿条件一般,六人间萧爱云在学校宿舍安下了家。农场待遇好,萧爱云的确攒了一些钱,但她还要供养被她一直带在身边读高中的小妹萧爱霞,还要读书、生活、孝顺父母,存折里只有一百多块钱。都给了大姐,她将来如果有什么事需要用钱怎么办?

萧爱云拒绝了。

萧刚吼她:“莫以为你读了几天书尾巴就上了天!你就算当了大领导也还是我萧家的女儿。兄弟姐妹一条心互相帮助,这样才能把日子过好。你今天帮你大姐,哪天在外面受了气你大姐再帮你,这才叫一家人嘛。”

裴淑芬哀求她:“爱云啊,你要是有钱就帮帮你大姐,这屋子真的是太挤了。你弟弟读书不行,你爸打算等他满了十六岁就退休让他顶职,那么大个子的一个男孩子,总不能一直跟我们住一个屋吧?他将来结婚生子怎么住呢?家里只有你一个人会读书、单位好,只能找你开口……”

萧爱云一肚子的委屈没地方说。

一家人?我需要帮助的什么你们不说一家人,我在农场吃苦受累的时候你们不说一家人,等到我好不容易立足有点钱你们就来说一家人?

只能找我开口?因为我努力、因为我混得好、因为我有钱,所以就应该贴补家里,这是什么道理!

陶南风告诉大姐毛巾厂宿舍楼马上就能建成,不用花钱就能分到宿舍,这场争执才宣告结束,可是萧爱云心中的憋屈却没有消散。

等到过年时母亲愁眉苦脸地找她要钱,说家里钱都给了大姐、二姐添置新家,实在是周转不开,萧爱云的愤怒终于爆发。

她泪流满面,站在逼仄的旧宿舍楼客厅里,大声宣泄着她的情绪。

“爸、妈,你们能不能体谅一下我的困难?从高中毕业我就插队下乡当知青,你们一根面条、一块蛋糕都没有给我寄过,我吃苦受累、差点死在暴风雨的时候你们有没有关心过我?我挑灯夜读、一边当民办教师一边复习的时候你们有没有问过我?我把小妹带到农场读高中,负担她所有学费、生活费的时候你们有没有寄过一分钱?

没有!你们从来就没有真正关心过我!

我在农场赚到十块钱都会托人送回来,八块给妈、两块给小妹;我逢年过节都会买东西孝敬父母,每个月都会给妈十块钱贴补家用,我真的尽力了。可是你们呢?你们还在不断管我要钱,你们总认为我赚钱容易,就该拿出来给家里人共享。

你们眼里只有儿子,你们眼里只有大姐和二姐。他们三个才是你们的孩子,我和小妹是从垃圾桶里捡来的!”

裴淑芬第一次听到萧爱云诉说委屈,心中不忍,哆嗦着嘴唇解释:“你和爱霞也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我……我也关心你们的。”

萧刚却嘴硬得很,一拍桌子:“我是你爸!生你养你,你一天到晚要我们关心你,你怎么不多关心关心爸妈?我们这辈子也没享过什么福,为了你们五个勤扒苦做的,哪有那么多闲功夫!”

萧爱雪撇了撇嘴:“这年头哪一个过得容易?你读书辛苦,难道我在毛巾厂当工人就轻松?我和你姐夫窝在这一间屋子里,和老二、老四拉道帘子隔开住,你姐夫连翻个身都不敢,你以为我们是在江城享福啊?”

萧爱霜哼了一声:“老三你也别怪爸妈,手掌伸开五个手指头也有长有短,哪能整整齐齐一般长?你日子过得好了帮衬一下大家很正常啊,有什么委屈的?你现在读了大学,一毕业就能当上光荣的人民教师,每个月工资四、五十块,这是好事啊,怎么还哭上了?”

萧爱勇有些茫然:“三姐你为什么要哭?不想给钱就不给嘛,反正钱在你手里也没人抢是不是?”

萧爱云不知道还要怎样才能让父母、姐姐明白,从小被忽视的她,哪怕现在过得好了,依然心有不甘。

她想要的是公平,是父母发自内心的关爱!是兄弟姐妹发自内心的尊重!

不要把她的成功认为是幸运,不要把她的辛苦看作是矫情,不要把她的付出与奉献当作是理所当然。

可是,家里没有人懂她。

妈妈说:“好了好了,你不给钱就算了,我去找隔壁张婶家借点儿。”

爸爸说:“我们养你还养错了?人要知道感恩。”

姐姐们说:“老三现在不给钱还有理,又哭又闹的,真是搞不懂。”

萧爱霞悄悄对她说:“三姐,你以后别老给妈钱,你给得多了他们总以为你有钱,你得学会哭穷。”

萧爱云看着脚背陷入沉思。

为什么自己过得好了就想给妈钱呢?为什么自己没有小妹这么通透呢?

因为她一直渴望从家里获得温情。

人越缺什么,就越想得到什么。

萧爱云不怕吃苦,不怕受累,她就怕被忽视。她想让父母看到她的成绩与努力,她想让姐妹们看到她的付出与孝顺,她想让弟弟看到女儿比儿子更有用!

可是,为什么不管她用什么方式,都得不到她想要的温情呢?

这一份内心情感的缺失,直到她与郭俊智谈恋爱,才渐渐得到弥补。

郭俊智,人送外号“郭妞”,郭俊智是文化局子弟,从小学绘画、钢琴,极有艺术天赋,难得的是他性格柔和,说话轻言细语,当年和萧爱云一起报名,成为秀峰山小学的美术、音乐老师。

郭俊智从小受宠,父母用心培养,充分尊重孩子的意愿。他想学什么,就送他去学什么。他想画画,就帮他找美术老师;他想学琴,就送他去学钢琴。他不想学,也不强迫,总之一句话,你开心就好。

这样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孩子,多数都自信、阳光、随和。

郭俊智与女孩子打交道有些腼腆,平时很少和萧爱云说话,后来两人一起在小学上课,渐渐熟悉起来。不过萧爱云那个时候心里只有乔亚东,只把郭俊智当普通朋友。

郭俊智却上了心。

萧爱云外表看上去热情、爽朗、活泼,实际上却自卑、软弱、依赖性强。她的努力郭俊智都看在眼里,她对亲情的渴望郭俊智也感受得到。

当萧爱云来找他诉说心中苦闷时,郭俊智小心翼翼地问她:“萧爱云,你要不要试着接受我,我们一起建一个家,一个你想要的那种温馨、温情、温暖的家?”

萧爱云心动了。

如果没有办法从原生家庭获得,那自己亲手重建一个。

丢下对乔亚东的幻想,萧爱云终于接受了郭俊智的追求,和他谈起了恋爱。郭俊智的温柔、体贴、浪漫让她内心缺了的那一块渐渐填满。

公公婆婆都是文化人,说话轻言和语,从不干涉孩子的生活,这份尊重让萧爱云感觉到舒适而自在。

毕业后两人分配到江城十四中当老师,住进学校分配的住房,看到陈设简洁而温馨的小屋,刚刚怀孕的萧爱云落泪了。郭俊智知道她为什么掉眼泪,抱着她亲吻着她的眼皮,柔声安慰:“你放心,我们会是好父母,我们会让孩子有一个温暖的家。”

萧爱云生了一个女儿,取名郭宁,她就是萧爱云的宁馨儿。

作为独生子女,郭宁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父母关心、爷爷奶奶疼爱、外公外婆喜欢,她自信、快乐、有礼貌,最喜欢抱着萧爱云的胳膊撒娇:“妈妈,我最爱你呀。”

萧爱云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一个贴心温柔的丈夫、一个懂事阳光的孩子,心满意足,面对渐渐老去的父母,对他们的埋怨烟消云散。

原生家庭受过的伤,有些人要用一生去愈合。

萧爱云无比庆幸,她有陶南风这个朋友,鼓励、引导她寻找到努力的方向。萧爱云也无比庆幸,她有郭俊智、郭宁相伴,一起搭建梦想中的家园。

终于拥有,不再渴望。

第189章 番外2

1979年1月上旬,京都,华国农业大学。

考完最后一门课走出教学楼,叶勤终于松了一口气。大一眼看着就要结束,放寒假就能好好休息了。

走出教室的时候,一股寒气袭来,叶勤将围巾把自己裹得更紧了一些,呵气成雾,眼前人物变得有些模糊。

一个文质彬彬的男生走过来,温柔地笑着,将身上的军大衣脱下将她包住,带着体温的大衣阻挡了所有的寒冷,叶勤觉得整个人暖烘烘的,甜蜜地笑着:“容远洲,你考完了?”

男生面容白净,个子瘦长,一双漂亮的桃花眼里满是宠溺:“是,考完了。饿没饿?走,我带你出去吃点热乎的。”

叶勤与容远洲一起走出校园,路上容元洲小心地看了她一眼:“那个,我大姐来了京都,说想见见你。”

叶勤瞪大了眼睛:“我才大一,不着急见家长。”

容远洲搂过她肩膀哄着她:“咱俩谈恋爱也有大半年,是不是也该见见双方家人?你难道不想和我在一起?”

虽然两人感情好,但不知道为什么一到谈婚论嫁叶勤就觉得不自在,把身上披着的军大衣还给容远洲:“我不去我不去,那是你姐,你去陪吧,”

容远洲接过军大衣,可怜兮兮地看着叶勤:“亲爱的,你不急、我急啊。我今年已经大四,下学期就要等待毕业分配,如果我分回原籍,我们就得分开……我舍不得你呢。”

叶勤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不不不,我不去。”

她又不傻,容远洲是鄂省应县上田村人氏,老家距江城只有一百公里,坐长途客运车三个小时就能到达。就算他家人着急见自己,寒假期间约个时间在江城碰头不是更简单吗?何必千里迢迢跑到京都来?

容远洲拉着她的手:“别啊,叶勤,就见一面。”

两人正在纠缠,一名穿着花棉袄、系着红围巾的农村嫂子兴冲冲地走过来,大着嗓门喊:“老四,老四,这就是你女朋友啊?”

容远洲揽过叶勤,满面堆笑:“大姐,这是叶勤。”

大姐名叫容秋丽,胖乎乎的脸上挂着殷勤的笑,一双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叶勤:“好好好,女大学生呢,老四找的这个女朋友真不错。”

叶勤觉得对方的眼睛里似乎有一杆秤,在称着她的分量。她本就是个脾气真爽的,侧身甩开容远洲,拉下脸说:“我还有事,先回去了。”

刚准备离开,却被容秋丽一把拉住,笑眯眯地问她:“你爸在江城市农业局上班?听说是副局长、管人事?你们都谈了这么久的恋爱了,也该确定关系了,怎么不带他回家见爸妈?让你爸给老四在江城农业局安排个工作,将来你们结了婚你回娘家也方便是不是?”

叶勤万万没有想到,两人婚事还八字没一撇呢,对方家人就开始提要求。她抬起胳膊想要甩开容秋丽的手,无奈容秋丽做农活出身力气大,一时半会竟然甩不脱。

叶勤提高了音量:“你这是干什么?放开我!”

容秋丽丝毫不在意叶勤的态度,依然笑容满面:“老四本来就是学农业管理的,又是鄂省人,大学毕业分配到回省,到农业局也是对口的呀。你爸是局长,这不就是张口一句话的事吗?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害什么羞啊。”

叶勤彻底地怒了,死命一挣,挣脱容秋丽的钳制,后退半步,厉声呵斥:“我和容远洲只是谈恋爱,还没到结婚那一步!”

容远洲站在一旁,眸光黯淡,似乎被叶勤这句“还没到结婚那一步”打击到,整个人都有点蔫蔫的。

三个人动静有点大,引来旁人异样的眼光。

容远洲声音低沉:“叶勤,我们谈恋爱谈了大半年,按理也该谈婚论嫁。何况,我大四、你大一,能够在一起的时光并不多。怎么你这么狠心,竟然没有想过我结婚?你……你这不是玩弄我的感情吗?”

看热闹的人群里响起一阵嗡嗡的议论声。

“不以结婚为目的的谈恋爱都是耍流氓!”

“这个女生和男生谈了大半年的恋爱,男生眼看着要毕业,所以着急了,唉!”

“玩弄感情这个指控有点过分了吧?有话好好说嘛,做什么站在教学楼前面争吵?”

容秋丽眼珠子一转,再一次冲过来拉住叶勤的胳膊:“叶勤,我弟弟心里只有你,写信回来说非你不娶。他拒绝了我们那里公社主任的女儿,一心一意地对你,你怎么心肠就这么硬呢?”

叶勤转过头看向容远洲:“什么公社主任的女儿?”

容远洲苦笑着说:“我来上大学之前,公社主任的女儿的确有向我表白过,不过被我拒绝了。”

容秋丽得意洋洋地说:“我弟弟这么优秀,你能和他谈恋爱,那可是捡到宝了。如果你不珍惜,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

脑中有警铃响起,往事陡然浮现出来。

叶勤的初恋是诗人杜晨哲,他也是为了追求自己、抛弃一直苦恋他的胡一芹。而这个胡一芹之所以一直与杜晨哲苦苦纠缠,就因为两人曾有亲密关系。现在公社主任的女儿被他们姐弟挂在嘴边,肯定不只是表白被拒那么简单。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

叶勤迅速从依恋之中抽离开来,目光在容秋丽、容远洲的脸上掠过:“那你们找公社主任的女儿吧,我退出。”

容秋丽、容远洲万万没有想到竟然会弄巧成拙。

容秋丽原本只是想提高容远洲的身价,让叶勤更为重视弟弟,没想到叶勤一话不说直接说分手。

容远洲也没有想到叶勤这么利落,他以为两人在食堂一起打饭一起吃,一起在图书馆看书,牵手散步亲吻,除了最后一个环节没有完成,恋人该有的流程都走完了,结婚也是水到渠成。没想到大姐一提到结婚、一说到公社主任的女儿,叶勤的反应不是愤怒,而是冷漠。

他愣愣地看着叶勤,面露痛苦之色:“你,你不爱我吗?”

容秋丽慌了,死死拽着叶勤的胳膊:“你不能走!我弟弟对你掏心掏肺,你怎么能这样说退出就退出?你不能这样欺负我们农村人!”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有些不明真相的农村学生看容秋丽打扮土气、一脸朴实,而叶勤穿衣打扮一看就是城里人,跟着叽叽喳喳起来。

“城里姑娘嫌弃农村男友,把恋爱当成游戏,太不像话了。”

“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吗?始乱终弃不太好吧。”

“虽然说谈恋爱讲究个你情我愿,但是这样分手也太儿戏了吧?”

叶勤一时之间不知道应该如何解释,她只想离开这里。可是容秋丽的手像铁箍一样紧紧地钳制住她的胳膊,叶勤根本没办法脱身。

叶勤又急又气:“容远洲,你让你姐放开手,我又不是犯人!”

容秋丽大声说:“老四你别管,我不能让她这样欺负你、这样伤你的心。”

容远洲没有说话,只是用痛苦的眼神默默谴责着叶勤。

人群忽然被一股大力推开一条路,陶南风、萧爱云、李惠兰走了过来。

陶南风一马当先,扣住容秋丽的手腕,微微一使劲,容秋丽吃痛不住,只得松开手,她一边呼痛一边控诉:“你们干什么?以多欺少吗?大家快来看啊,大学生打人了——”

容远洲赶紧扶住容秋丽,看着动手的陶南风:“你是谁?为什么要管闲事?”

陶南风冷笑一声:“我是谁?刚才你姐死拉硬拽叶勤的时候你不阻止,现在我让你姐放手你就出来了,你算什么男人!好意思说对叶勤掏心掏肺?”

叶勤谈恋爱的事情没有和家里人说,但却写信告诉了陶南风她们仨。三个女孩不大放心叶勤的眼光,秀峰山的知青岁月四个女孩同吃同睡同劳动,互相了解,都知道叶勤性格冲动易感,容易被几句花言巧语哄住,于是决定在陶南风结婚之前一起来一趟京都,一则为叶勤把把关,一则也四个人一起在京都旅游观光。

陶南风三个人准备给叶勤一个惊喜,故意没有提前写信或者发电报,悄悄赶在她考最后一场试的时候赶来。没想到正遇上容远洲带着大姐施压,试图让叶勤抹不开面子同意结婚。

陶南风三个来得晚了一步,只听到这姐弟俩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话里话外都在指责叶勤始乱终弃,死抠着“欺负农村人”的罪名抹黑叶勤,不由得怒火中烧。

萧爱云指着容远洲的鼻子大骂:“你也配当她的男朋友?恋爱、结婚这都是个人私事,为什么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故意在教学楼前面嚷嚷?我看你们就是存心不良,想逼婚!”

容秋丽是家中大姐,最疼唯一的弟弟,上前一把打下萧爱云的手:“我弟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不知道多少人想和我家结亲,哪里就配不上她了?谁逼婚了,谁逼婚了?她和我弟谈了大半年的恋爱,亲也亲了,抱也抱了,不结婚还想怎么样?真不要脸!”

陡然看到三个好友,叶勤的眼泪不要命地往下掉落,心中的委屈陡然爆发,她边哭边喊:“谁说谈恋爱就要结婚?我不结婚!我就是不结婚!”

李惠兰抱住叶勤,柔声安慰:“不哭不哭,这种人越早离开越好。”

陶南风一把揪住容远洲,抬头看向围观指指点点的群众:“哪位同学帮忙报个警?这里有人寻衅滋事!”

容远洲一惊:“报什么警?这是我和叶勤的私事……”

陶南风冷笑:“你也知道是私事?我告诉你,这事既然是你闹大的,那我们就索性再闹大一点。我们行得正坐得端,何须屈尊畏谗言!”

有了陶南风主导,学校保安迅速过来,系领导、书记都被叫过来处理这起男女情感纠纷。

询问清楚事情经过之后,领导严肃地批评了容远洲:“我国婚姻法规定,实行婚姻自由,保护妇女合法权益,禁止包办、买卖婚姻和其他干涉婚姻自由的行为。你和你大姐这种行为已经违法,知道不知道?”

容秋丽想开口解释,却被领导制止:“容远洲是大学生,这个道理他不会不明白。虽然叶勤和你谈恋爱,但如果她觉得不合适提出分手,你不能强迫她继续,更不能利用舆论压力逼她结婚。”

容远洲担心自己在履历上留下污点,只得歇了继续纠缠的心,向叶勤鞠躬道歉,两人和平分手。

走出保卫处办公室之后,叶勤抱着陶南风开始哭泣,恨自己又一次看错了人。她也不懂,为什么先前找的杜晨哲不是个东西,现在找的容远洲同样也做人不地道?

陶南风拍了拍她后背:“没关系,错了我们就改,婚前发现对方的真面目总好过婚后才知道。”

李惠兰在一边问:“奇怪,容远洲要逼婚有一百种办法,为什么让他大姐从应县跑过来?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鬼?”

其余三个同时抬起头,对啊,这里面一定有鬼。

陶南风立马给向北打电话,让他到应县去调查一下容远洲。等到调查结果一出来,叶勤气得拍桌子:“不要脸!不要脸!”

原来容远洲为了拿到工农兵大学的推荐信,不仅和公社邱主任的女儿邱素敏领了结婚证,并且和县城农业局签订了委培协议,承诺大学毕业之后回县农业局工作。可是他在京都见惯了大城市的繁华,哪里还愿意回那个穷困小县城?他和叶勤谈恋爱就是看中她父亲是江城农业局副局长,想借助叶局长的力量摆脱县城农业局的委培协议,更想借叶勤的力量摆脱邱素敏的纠缠。

在容远洲的人生字典里,女人就是他向上攀爬的阶梯。

他怕叶勤发现自己已婚的事实,更担心叶局长是系统内领导一查就知道他是委培性质,再加上大姐提到邱素敏已经听说到一些苗头准备到京都来找他,容远洲就有些慌了。人一慌呢,就容易出昏招。

容秋丽防着邱素敏,提前赶来京都,就是为了促成他与叶勤的事实婚姻,好让叶勤咽下苦果,不得不出面解决容远洲的事情。

听到这个消息,叶勤怒极。

她回到家之后一五一十地告诉父亲,叶局长是个眼里容不得一颗沙子的人,知道容远洲结了婚却还敢欺骗女儿的感情,哪里能够让这样的人渣留在农业系统?

容远洲的大学生涯在大四下学期划下句号,拿着肄业证灰溜溜地回到应县上田村务农,蹲在乡间地头无数次后悔,为什么要让大姐去学校找叶勤逼婚。如果不是大姐把事情闹大,如果不是叶勤非要报警,如果不是在学校保卫处留下案底,他也不至于因为隐瞒婚史谈恋爱而受到学校处分。

机关算尽,却聪明反被聪明误。

如果他不是这山望见那山高,如果他不是非要借叶勤留在大城市,容远洲以大学生的身份进入应县农业局,勤勉努力做出些政绩再升官调动也不是不可能,偏偏他总想走捷径……

叶勤经过这件事情之后也认真反思,为什么她总是吸引杜晨哲、容远洲这类渣男?

父亲一语点破她的问题:你没有识人的慧眼,太容易被语言所迷、被表相所惑。你要睁开眼睛去看,要用心去观察。找男人,第一是品德素养,第一是性格修养,第三是处世能力,至于花言巧语、殷勤呵护这些都不要看得太重。

叶勤心服口服。

她从小被家人宠爱,自信、单纯、阳光,容易轻信。她喜欢漂亮的事情,同样喜欢漂亮的男人;她喜欢甜言蜜语,同样喜欢恋爱中的轻怜蜜爱。再加上她缺乏防范心理,把父兄挂在嘴上,因此引来别有用心者。

经此这一挫折,叶勤收敛了曾经的张扬,沉下心来读书,不管是谁追求都不为所动,只回一句:“我毕业之后会回秀峰山农场烟叶研究所,你愿意和我一起到农场吃苦吗?”

光是这一句,就赶走了那些看中她家庭条件的追求者。

叶勤大学毕业之后,并没有按照父亲的安排回江城农业局接班,而是遵照本心,不违背当年考大学时的初衷,回到秀峰山农场,成为烟草研究所的一名研究员。

1982年春节,叶勤终于带回她的男友见父母,并在江城与陶南风等人一起聚会碰头。

见到她要结婚的对象,陶南风、萧爱云、李惠兰都瞪大了眼睛:“胡焕新!怎么是你?”

万万没想到,现在秀峰山农场基建科任科长的胡焕新,竟然成为叶勤的对象,以前一丝风声都没有露出来啊。

胡焕新憨憨一笑:“叶勤很好,我一直喜欢她。”

那一份心动,缘起当年大家一起做和泥做砖。叶勤掐了几朵野菊花别在鬓边,笑得最响最爽朗的,她赤脚踩在泥里,丝毫不在意裤腿弄脏,那一幕场景一直留在胡焕新的心里,久久不能散去。

胡焕新虽是江城人,但由爷爷、奶奶抚养长大,父母更偏爱弟弟,因此胡焕新低调实在,同时也缺乏自信。当叶勤与杜晨哲谈恋爱,他知道自己嘴笨、不懂得吟诗作对,不敢表白。兜兜转转这么多年,等到叶勤回到秀峰山农场,胡焕新终于鼓起勇气追求,诚恳朴实、用心爱护,与叶勤牵手成功。

看到叶勤的结婚对象是胡焕新,所有人都高兴地送上祝福。大家都是同一批知青,知根知底,叶勤与胡焕新性格互补,又真心相爱,在农场一起上班安家,真是再好不过。

叶父看过胡焕新,严肃地询问了一系列问题之后,终于点头:“小伙子实在、真诚,不错。”

叶母舍不得,细细叮嘱:“我家老三平时在家被宠坏了,脾气直,不太懂得低头,你多多体谅。”

胡焕新咧开嘴笑了,站起身老老实实鞠了个躬:“爸、妈,我喜欢叶勤,能和她结婚,是我的福气。我俩认识十年,现在又都在农场上班,凡事有商有量、互相尊重,不存在谁跟谁低头。你们放心吧!”

叶勤与小姐妹坐在一起说话,感觉回过十年前的时光。

萧爱云笑着打趣:“你终于靠谱了一回,胡焕新不错。”想到当年为了让叶勤意识到杜晨哲有问题,萧爱云和陶南风旁敲侧击了半天,真累啊。

叶勤拉过陶南风、萧爱云、李惠兰的手:“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就十年了,我们都会幸福的!”

四个女孩相视一笑,手牵着手,一齐说:“好姐妹,一辈子!”

第190章 番外3

李惠兰一直都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父亲是江城医药厂的检验员,母亲是制药厂工人,从小看惯了白大褂,她的梦想就是当一名医生。

插队下乡当知青,被分到养猪场的时候,李惠兰差点要疯了。

她爱整洁、爱干净,哪怕住在茅草房里也要把大通铺收拾得一尘不染,可是养猪场?满地都是泔水残渣,满鼻子闻到的都是猪屎臭,每次一回来整个人身上都有味儿,简直让人崩溃。

可是能怎么办?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陶南风、萧爱云被分到修路队更惨,大太阳底下挥舞锄头干体力活,女孩子哪能做那个!

李惠兰以为陶南风会扛不住,没想到她和萧爱云却闯出了一片天,不仅从罗宣那里弄来一口铁锅,还和修路队的人打成一片,队长向北带人过来指导知青们做饭、弄菜,知青生活总算有了一份光亮。

后来,在陶南风的帮助下,李惠兰进入农场医院当见习护士,熟悉的消毒水味让她安心。她像干涸的海绵一样吸收着医疗知识,哪怕是挤脓血、清伤口她都甘之如饴,因为这是她的理想。

陶南风的理想是成为伟大的建筑师,李惠兰的理想则是成为一名好医生,能够让她看病、治病,天天干干净净生活在充满消毒水的医院里就行,至于伟大不伟大,她没有更高的追求。

现在她在一步一步地靠近自己的理想,李惠兰觉得很幸福。

农场医院扩建,李惠兰临危受命前往江城购买医院设备。因为这是她未来要工作的医院,李惠兰很有主人翁精神,考虑到农场缺钱、缺资源,既要便宜又要买到最好的设备,因此她拿着陶南风提供的采购清单研究了半天,将设备分为两类。

一类要求消毒到位、安全卫生,那就必须买新的,另一份像病床、担架、输液架这类用旧的没关系。她往江城各大医院跑了个遍,终于打听到七医院准备淘汰掉一批七成新的医疗设备。

李惠兰打算到七医院设备科,因为是第一次谈生意,提前做了很多功课,拟好设备与价格清单,准备单刀赴会。

可是魏民坚持陪同,理由还很充分:“向场长专门派我陪你,你一个女孩子,万一被人欺负了呢?我是保卫科的科长,保护你就是我的职责。”

李惠兰第一次认真看向魏民。

魏民个子高大、体格健壮,做事冲动、嗓门大,工人子弟的派头十足,李惠兰向来喜欢的是斯文有学问的医生,对魏民并没有什么心思,只拿他当伙伴。

“我要是去七医院找设备科的领导谈生意,又不是去打架,你跟着做什么?你那一脸凶神恶煞的,我还怕人家以为我是去闹事的呢。”

魏民一听,立马比划了一下胳膊:“你谈生意,带着我还是安全一点。”

李惠兰被他逗笑了:“行吧,行吧,那你只能悄悄跟着,不许站出来吓人。”

魏民连连点头:“没问题!”

两人匆匆赶到七医院,没想到医院的人一看到湘省秀峰山农场的介绍信立马摇头:“不是我们鄂省的单位啊?那不行,你们就算买了设备也拖不回去,白瞎。”

李惠兰急了:“我们有办法把设备拖回去,就让我见见设备科的领导吧。”

见对方依然不同意,李惠兰只得抬出她爸爸的名号:“我是李开诚的女儿。”

李开诚是江城制药厂的检测员,在医疗系统人脉广,对方听到这个名字愣了一下,态度变得和蔼起来,瞅一眼李惠兰,笑着问:“原来是老李的女儿?”

七十年代医院管理相对比较混乱,人情面子比规则大。医院办公室的人见是熟人,抬手便为李惠兰开了绿灯,允许她和魏民进了医院门诊大楼后面的一栋两层办公楼。

李惠兰和魏民一起走进后院,魏民冲她竖起了大拇指。

两人走到办公楼一楼设备科科长办公室,刚一进门就被一个身穿灰色中山装的中年男人轰了出来:“你们是哪个?跑到设备科来做什么?我跟你们说,医院的事情跟我们没关,别来找我们闹!”

李惠兰莫名其妙:“我们不是闹事的!”

看中年男人动作粗鲁,魏民怒了,上前一把将他推开,将李惠兰护在身后:“我们是过来买旧设备的,你激动什么?”

魏民虎背熊腰、身形彪悍,胳膊伸出来一推力气很大,中年男人连退了三步才稳住。

人都畏惧强者,见到魏民如此强壮他不敢再凶,再一听是来买设备的,面色变得和缓了一些,解释道:“哦,我还以为是闹事的。昨天七医院出了人命,病人家属在闹腾,我以为……进来进来,我们见面谈。”

李惠兰让魏民留在门外,自己走进办公室拿出采购清单,开门见山地提出要购买医院的旧设备。

中年男子是设备科的简科长,见李惠兰是个姑娘,便端起了架子,坐回椅子,打着官腔:“啊,这些设备是淘汰下来的国有资产,不能卖……”

李惠兰是个聪明人,压低了声音:“简科长,我按照新设备的三成价格给钱,至于你们医院怎么做帐我不管,怎么样?”

简科长眼睛一亮。

李惠兰继续游说:“我们是湘省农场,地处偏僻,买了也就买了,至于用什么名目购买,那是你们的事情,我只希望价格便宜。一锤子买卖,我们农场也不会再来第二回,怎么样?”

简科长听懂了她的潜台词,她这是让他安心卖设备,外省单位采购不会留下把柄与后患。

他正在犹豫,门外的魏民重重咳嗽一声,故意喊了一句:“不能卖就直接买新设备,走走走,抓紧时间赶下一家。”

李惠兰假意应了一声,怅然叹了一口气:“唉,可惜,那我走了……”

刚走出两步,简科长便把她叫住:“你这个同志着什么急啊,来来来,我们详细谈谈。”

一个小时之后,李惠兰高高兴兴从办公室里出来,冲着魏民抬起手掌。

阳光斜斜照过来,映在她笑得灿烂的面庞之上。原本清秀平实的五官舒展明媚,有一种别样生动的美。

这道阳光同时也照进了魏民的心窝。

看到魏民愣神,李惠兰得意洋洋一挑眉:“傻站着做什么?这事儿成了!来,击个掌!”

魏民缓缓抬起手,与李惠兰手掌相对,“啪!”地一声脆响,肌肤相接,魏民的脸忽然就红了。

接下来的岁月,两个年青人在朝夕相处中渐渐建立起深厚的情感。

1977年12月高考恢复,不爱读书的魏民根本就不打算考,可是架不住李惠兰热情高。而且李惠兰是那种对自己人要求比较高的人,因为在家是长姐,底下有弟弟、妹妹,她从小被严格要求长大,很有点长姐风范,责任心强,喜欢往自己身上揽事。

魏民不想看书,李惠兰就抱着课本来找他一起复习;魏民不想做题,李惠兰就当着他的面一遍又一遍地讲做题思路。

李惠兰的道理一套又一套:“我肯定是要当医生的,这次高考打算报考江城医学院,按照我现在的成绩应该能够考上。我去江城读书四年,你怎么办?我知道你不喜欢读书,但你得跟着我一起进步,不能落后。”

魏民抱头惨叫:“救命,我好不容易混到高中毕业,再也不想看一个字,为什么还要考大学?我不去!我就在农场当保卫科科长,保证咱们农场安全、安定,不行吗?”

李惠兰拿出陶南风写来的信,指着里面的几行字念给魏民听。

“农场不会停滞不前,它会和这个世界一样不断向前发展,会需要更多的人才,老师、医生、技术员、经济师、建筑师……

高考恢复之后,国家将迎来飞速发展的时机,我们年青一代更应该抓住这个机遇,考上大学,在大学里学习知识、提高能力,把自己锻炼成为农场所需要的高、精、尖人才。只有这样,农场才会越来越好,我们也会越来越好!”

李惠兰念完之后,恨不得把这份道理掰碎了灌进魏民脑子里。

“你不信我的话,难道不信陶南风说的?陶南风都说了,未来国家、农场需要有文化的人才,哪怕是保卫工作也需要有专业知识才能做得更好。大家都在追求进步,你一个人坚决不肯参与学习,迟早会被国家、被时代淘汰!”

听李惠兰说得这么严重,向来头脑简单的魏民吓了一跳:“这么严重啊?那……那我要是报了名考不上怎么办?”

李惠兰斩钉截铁地说:“没关系,只要努力了就行。考不上本科考专科,考不上专科就明年再考,总之吧,陶南风都那么努力了,咱们也不能拖落后是不是?”

魏民自此被套上紧箍咒,乖乖拿起课本,愁眉苦脸地读书做题。

转眼到了1978年3月,李惠兰顺利考上江城医学院,魏民报的本科院校没有录上,倒是被他随便填的一所专科学校录取。

魏民拿着薄薄的录取通知书,欢喜得找不着北:“湘省公安技术学院!我竟然考上了?就那么点分也录上了?”

其余几个都笑:“你走了狗屎运呗,今年是恢复高考第一年,从十月到十二月,只有两个月时间复习,大家准备时间都不够,估计这个公安技术学院没有敢报。”

魏民笑得嘴巴都要咧到耳根了,一把将李惠兰抱起来转了两个圈圈:“太好了,我考上了!我可以当公安了!”他从小都想穿上公安制服,威风八面地走在大街上,那些犯罪份子闻风丧胆。

没想到,现在这个梦想竟然能够实现。

李惠兰笑着拍了拍魏民的头顶:“傻瓜,现在不怪我逼你学习了吧?”

魏民哪里还舍得怪她半句,忙不叠地说:“不怪不怪,你就是我的福星,福星高照!福星高照!”

一句福星高照被农场上下传开,人人见到魏民都在笑话他几句:“福星高照来喽~魏民你这个没出息的,将来肯定是个妻管严。”

魏民搔了搔脑袋,憨憨一笑:“妻管严好,我就爱听惠兰的话。”

上大学之前,魏民与李惠兰一起回江城,早早领了结婚证,成为二十个江城知青中最早结婚的那两个。

两小口一个江城、一个省城,相隔千里,但各读各的书,寒暑假在一起腻歪,幸福而甜蜜。

四年以后,李惠兰回到秀峰山农场,成为一名光荣的人民医生;魏民主动申请分配到曲屏镇派出所,成为一名公安干警。

不管世界如何变化,不管八十年代改革浪潮的到来,不管身边的知青一个个致富、成名,李惠兰与魏民却一直稳如泰山。

一个当医生,一个当警察,在秀峰山农场安下家来。虽然身边的朋友一个个发家致富、成为行业翘楚,但李惠兰、魏民却丝毫没有羡慕或嫉妒。他俩一个是农场最优秀的医生,一个是曲屏镇最受居民欢迎的派出所所长,在平凡的岗位上尽职尽责,既不出彩、也不落伍;既不富裕、也不清贫。

当陶南风获得世界级建筑大奖,看着台上熠熠生辉的陶南风,听着她的感人致辞,李惠兰与魏民十指相扣,相视一笑。

魏民凑近她耳边:“在我心里,你最闪亮。”

李惠兰扑哧一笑,斜了他一眼:“不是福星高照吗?”

魏民眼里只有她:“是是是,你就是一颗闪亮的福星,永远挂在我的心田。”

秀峰山农场虽是异乡,但我心安处是故乡。

第191章 全文完结

第一次见到陶南风,她冷着脸一语不发,那微微翘起的睫毛像一排密密鸦羽,随着明眸忽闪忽闪。

乔亚东觉得她像个挂在墙上的仕女图,美则美矣,却缺少点灵动之气。可就算是个木头美人,依然牵动着他的目光。

真正感觉到她的活力,是暴风雨来临前陶南风拿着砍柴刀到小树林砍松木。她举手投足之间充满力量感、韵律感,让乔亚东一颗心为之荡漾。

茅草房垮塌,陶南风勇敢站出来画建筑图、挖地基、和泥做砖,显露出极强的专业才能,就像一颗闪闪发光的星星,令人仰望。

种种情感积累起来,当她盈盈眼波含泪望过来,心动只是一瞬间。

乔亚东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个瞬间。

农场第一场雪落之前,知青们一起下山,乔亚东从邮局拿到家书交给陶南风,三个月第一次收到父亲的信,陶南风眼泪一滴一滴地掉落在信封上,乔亚东有些心疼地递过去手绢。

陶南风没有接他的手帕,只抬眸看了他一眼,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带着水光,美丽中带着一丝脆弱,引人怜惜。那一刻,乔亚东真真切切地听到了心动的声音,闻到了桃花盛开的馨香。

一旦动心,乔亚东越看陶南风越喜欢。

她外表沉默,可是很有内秀,热爱建筑,只要一说到专业知识就变得话多起来,眼睛也变得亮晶晶的。

她看着清冷,可是心地善良,对朋友处处谦让,哪怕明知道自己会吃亏依然不改本心。

她独立勇敢,却又有一颗易感的心。旁人对她一分好,她还十分好,旁人对她一分善,她还十分善。

虽然喜欢,乔亚东却不敢表达。一则因为近情情怯,他没有谈恋爱的经验,不知道如何说出口;一则因为母亲反复叮嘱要谨言慎行,一切以推荐上大学为目的,不能因为感情消磨革命意志。

乔亚东的脑子里有两个小人在打架。

一个小人让他好好爱护陶南风,认真地追求她、和她手牵手走遍农场的每一个角落、和她一起看日出日落,他陪她盖房子,她听他吹口琴。

另一个小人却悄悄告诉他,陶南风在农场威信高、群众基础好,要是推荐工农兵大学,她肯定会是自己最直接的竞争对手。而且,这个时候谈恋爱,万一被人举报不务正业功亏一篑,岂不后悔终生?

挣扎来挣扎去,还没等他想出个结果,晴天霹雳,陶南风和向北恋爱了!

南风向北,多么般配。

不论乔亚东多么不情愿,事实就是事实,陶南风向他放了狠话,如果他平静接受,那就还是朋友;如果他还要纠缠,那就再不往来。

乔亚东只能放下那一番心思,不敢再显露半分。再后来,他顺利推荐读工农兵大学,学了经济学专业,在陶守信教授的影响下,本科毕业考进魔都大学攻读研究生,沉浸在知识的海洋中。

乔亚东牢牢记得陶守信教授说过的话。

——为什么要读大学?因为大学不仅能学知识、培养各项能力,还会教你们去思考。我们是谁?从哪里来?往何处去?这样哲学思考,将一直伴随着你们的大学时光。一个没有独立思考能力的人,知识学得再好、大学成绩再高,都算不上是真正的人才。

因此,乔亚东一直在边学边思考,思考未来国家的经济发展走向,思考自己能够做些什么。

按照向北的要求,乔亚东大胆地写出《土地价值之我见》,发表在《江城日报》,这篇挑战现在认知、推动华国土地制度改革的学术文章引发全国经济学学者们热议,把他推上了一个全新的高度。

研究生一毕业,乔亚东就被京都大学经济学院抢走,一步步由讲师走到副教授,成为京都大学最年轻、帅气的教师。

走在校园里,总是单身一人的乔亚东成为一道风景线,可是没有女生敢靠近。乔亚东以陶守信为人生楷模,潜心学问、不苟言笑、与学生保持距离,颇有点高冷意味。

虽然也有同事介绍对象,也有胆大的女生写情书表白,但乔亚东一直拒绝。

因为曾经爱过陶南风,她的内秀、聪慧、勇敢、执着在乔亚东心中划下重重一笔,提高了他对另一半的期待值,对爱情再没有一丝憧憬。

年过三十,父母不断催婚,看着他们花白的头发、焦灼的眼神,乔亚东有些心软,终于肯接受相亲。

父母拜托京都亲戚给他介绍了一个在京都大学工作的教学秘书孙婉玲,模样周正讨喜,圆圆脸蛋,一笑两个小酒涡,性情温柔,两个人慢慢交往,互相了解之后开始谈婚论嫁。

和孙婉玲一起到家具城买结婚用的床、沙发、衣柜,乔亚东微笑地看着女友高高兴兴地挑选,心中一片安宁。往事渐渐变淡,每个人都要往前走。

“乔亚东!怎么是你?”一个女子诧异的声音在乔亚东身后响起。

乔亚东转过身,正对上一张清瘦憔悴的脸。

瓜子脸、皮肤白净、打扮时髦,但眉宇间却有一种挥不去的疲惫与烦躁。在脑海里搜寻了一番,乔亚东判断出自己并不认识对方,便礼貌地询问:“你好,请问你是……”

女子嘴角一勾,嘲讽一笑:“真是贵人多忘事啊,我是陶南风的姐姐,冯悠。”

往事忽然扑面而来。

乔亚东后退半步,打量了她一眼,“哦”了一声,再没有第一个字。

这个女人他听说过,陶南风的继姐,忽悠陶南风上山下乡当知青,自己却顺利分配到图书馆工作,陶南风回家之后揭穿了冯悠与继母的真面目,父女俩与她们彻底决裂,再无来往。

她怎么认识自己?为什么突然跑过来打招呼?还用一种近乎谴责的眼神看着自己?仿佛自己偷了她的心、抢了她的人,简直荒谬!

孙婉玲见到熟人打招呼,走过来挽住乔亚东胳膊,好脾气地问:“是谁呀?”

乔亚东拍了拍女友手背:“不相干的人。”

冯悠气极,大声道:“怎么不相干呢?你不是陶南风的好朋友吗?我是陶南风的姐姐呀。”

眼前的乔亚东儒雅清俊,眼神端正清明,举手投足间与陶守信有几分相似,这让冯悠更加心里难过。明明那本书里,乔亚东是她的丈夫!乔亚东为人正派,绝对不会像周若玮那样在外面找小三,也不会像周若玮那样贪赃枉法被关进监狱。

现在周若玮虽然被放了出来,但一个坐过牢的男人能够寻到什么好工作?他整日里酗酒唠叨,搞砸了几笔交易,连累得住房交易公司差点办不下去。只要冯悠骂他,周若玮就会埋怨是她害他坐牢、被开除,两人相看两厌,日子过得鸡飞狗跳。

可即使是这样,两人也没有离婚。周若玮是因为没有别的去处,只能死抓着冯悠不放,冯悠则是丢不起这个人,必须维持自己贤惠良妻的形象。

今天她好不容易出来透透气,没想到却遇到乔亚东,这让她内心的委屈、不甘尽数涌上来,忍不住走出来叫住乔亚东。

乔亚东冷冷地撇了她一眼,拉着孙婉玲要离开,却被冯悠拦住去路,从牙齿缝里挤出几个字,听呆了乔亚东。

“你,原本应该是我的!”

乔亚东觉得莫名其妙,与孙婉玲对视一眼,这个陌生女人怕有精神病吧?从来没有交集的人生,她怎么有脸说这么一句话?

到了晚上,乔亚东忽然做了一个梦。

1973年9月,一切重新开始。

夏末初秋,暑热未消。

一十名知青坐在一辆破旧的客运车上,往秀峰农场而去。

都是江城市的高中毕业生,十七、八岁的年龄,看着窗外越来越清晰的苍翠青山,闻着窗外阵阵稻香,大家的脸上带着一丝兴奋。

陶南风坐在车厢后排靠窗位置,抿着唇,眼神略带着茫然,看向车窗外。

她侧颜很美,眼睛大而亮,眼睫毛长而密,展开似一把小扇子,在眼睑下方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两条辫子用红色绸带扎着,一件浅粉色小碎花衬衫干净整洁,漂亮得像一幅画,安静而沉闷。

车厢里正热烈讨论,为什么报名下乡当知青,魏民的奇葩回答引来一阵哄堂大笑:“我太能吃,我妈说去农场好歹还有补助,饿不死。”

陶南风嘴角扯了扯,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好笑。

“陶南风,一路上你的话最少,你也说说,怎么会报名下乡?”乔亚东这一句问话,让十九个知青的目光都投注在陶南风脸上。

陶南风有些不自在地低下头,抬手捂住半边脸。她的手白皙修长,手指纤细柔美,更衬得一张小脸莹白如玉。

几个同学悄悄议论着。

“她长得真好看。”

“一看就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小姐,她家里人怎么舍得让她去农场吃苦?”

“嘘……可不敢说吃苦,我们是响应主席号召的热血好青年。”

陶南风显然不太习惯被人过多关注,淡淡地说了句:“没什么。”

陶南风冰冷的回答成功让大家闭上了嘴。

魏民捅了捅乔亚东的腰:“这个陶南风到底怎么回事?一点也不合群,看样子也不像个能干农活的,她下乡插队当知青不是来给咱们添乱吗?”

乔亚东再看一眼陶南风那秀美的面庞:“别这么说,大家是同一批知青,将来互相帮助吧。”

“嘎!噗——”

车停了下来。

知青们一个接一个地冲出车外,性急的男生不管三七一十一,站在阳光之下展开双臂,仰头看向眼前高耸的青山,大叫道:“秀峰山农场,我们来了!”

司机对着这群跳脱的知青吼了一句:“还没到呢!前面没有路了,你们自己走上去吧。”

按照司机的话,前面还有三、四个小时的山路,只能顺着一条崎岖小路慢慢走上去。

知青们都是第一次离家出远门,带的行李多。一个个斜背军绿色大挎包,左手拎着一袋子尼龙网兜,里头装着搪瓷脸盆、洗漱用具、饭盒等,背上背一卷铺盖,右手有的提一个装衣物的帆布袋子,有的提一口泛着油光的暗红色藤箱,顺着山路往前走。

山路很陡,越往上走,气温越低风越凉。

汗水湿透后背衬衫,风一吹,寒意顿生。十六个男知青、四个女知青,生平第一次背这么多行李走山路,背痛、手酸、脚软,全靠意志力支撑着前行。

好在山路两旁总有漂亮的景物出现,让大家时不时会有惊喜。

“啊呀,有野鸡!看到了吗?那长长的尾巴好漂亮!”

“水声哗哗,有山泉水!好甜啊,大家来喝一口。”

“野菊花!啊…秀峰山,你真美呀!”

对刚从大城市来到山村的知青而言,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充满野趣,小小的一点点色彩与声响都能激发出他们的欢乐。

走了三个多小时,前方突然出现一段水泥路。大家集体发出欢呼,举起手中网兜挤成一堆,搪瓷脸盆相互撞击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们到喽——”

“铛、铛、咣!”

“喂喂喂~别碰我的盆儿,掉瓷了。”

“哈哈哈哈……”

沿着水泥路向前,终于来到秀峰农场的场部。原以为一到场部就能得到妥善安置,没想到办公室主任罗宣爱理不理,连一句慰问的话也没有、一碗垫肚子的米饭也没有、一口解渴的热水也没有,直接带着大家向山上再走了几百米,送到一栋茅草房前,就转身离开。

日头倾斜,太阳马上就要落山,落日余晖将众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三面环山的山洼立着一排用茅草搭起的房子,透风的草墙、草铺的屋顶,没有窗户,几张用杂木拼成的门板在山风吹拂下发出“吱呀”之声。

屋后有一处水渍,细看是山泉顺岩壁汩汩向下流淌,浸润草木,落在地面,发出有节奏的“嘀嗒”声。

四周都是杂草丛生的湿地,满目荒凉。

哐铛!

不知道是谁的网兜掉落在地,众人呆呆地看着眼前这茅草房,如同一盆冰冷的水泼到头上——

知青点,就这?

乔亚东的一颗心渐渐向下沉,有一种无力的疲惫感涌上来,眼睛酸酸的,但他忍住了,打起精神安排知青们住进茅草房。

陶南风、萧爱云、李惠兰、叶勤四个女孩一间房,一进屋就开始接泉水打扫卫生,忙碌到月儿挂在树梢,她们才停歇下来,吹熄蜡烛睡去。

乔亚东、魏民、陈志路、胡焕新住在女孩隔壁,隔着薄薄的竹板,那边的动静听得清清楚楚,熄了灯依然能够听到女孩子啜泣的声音,那是躲在被窝里发出的闷闷的、轻轻的声响,听得人心口一阵阵地发疼。

山上野兽低吼、蛙鸣阵阵,就连健壮强大的男生都心生恐惧,何况是瘦弱娇小的女生?

这一刻,乔亚东望着隐隐透光的屋顶,眼前忽然闪过陶南风那双扑闪扑闪的大眼睛。条件太艰苦了,这个柔弱的女孩能不能扛得住?

第一天一早,隔壁左右就响起叮叮哐哐的声音,大家晨起打水漱口洗脸停当,一起往场部正式报到、分配工作。

陶南风与萧爱云走在前面,乔亚东和魏民跟着她俩身后。女孩子的脚步轻盈,像两只可爱的小鸟,只是一只呱噪一只安静。一路走过来,只听到萧爱云叽叽喳喳的声音,陶南风偶尔回应一两句。

乔亚东竖起耳朵倾听着,陶南风的声音低沉而柔美,带着一种别样的文雅,真想让她多说几个字。可偏偏她惜字如金,来来去去就是“嗯”、“是”、“哦”这类单音节的字。

工作任务分配下来。男生们还好,全部加入生产三队,早上八点上工,中午带干粮,晚上五点收工,目前工作是收玉米。可是女生却很惨,陶南风、萧爱云去修路队,李惠兰、叶勤去养猪场。

修路队日晒雨淋,养猪场臭气熏天,劳动强度都很大,可以说是农场工作中最艰苦的两类。

陶南风面色苍白,萧爱云揪住她胳膊,声音里带着哭腔:“修路?我不懂修路啊!”

陶南风咬着唇,强装镇定,一句反抗的话都没有说,只定定地看着萧爱云,说了最长的一句话:“没事,既来之则安之吧。”

明明陶南风也很害怕,也不懂修路,可她却是被依赖的那一个。

梦境还在继续。

到了傍晚,知青们都回到了茅草房,陶南风近乎虚脱,膝盖有些发软,但却依然保持腰杆挺直,身姿端正。

大家齐心协力,终于做了一锅杂烩饭。

乔亚东悄悄看了一眼陶南风,因为第一次做体力活,她的手有些虚脱乏力,在微微颤抖,可是她没有诉苦,只默默地吃着米饭,动作优雅而缓慢。

暴风雨那天,所有知青都被迫撤出茅草房,陶南风被垮塌的屋架砸到后背,当场吐血,匆匆赶来的向北背着她连夜送到镇医院。

陶南风的小命是保下来了,但身体却留下隐患,走两步就大喘气,根本没办法干体力活。向北想把她换到场部办公室做文书工作,罗宣、焦亮却拿腔作调,百般推辞。

1973年冬天来临,陶守信的家书还没有寄到,一场风寒便让陶南风一病不起,农场医院缺药少医,大雪封山根本没办法把她送到镇医院,缠绵病榻一周之后香消玉殒。

乔亚东刚刚对陶南风产生一分好感,还没来得及让这份好感酝酿出爱念,陶南风便死在秀峰山上。

倒塌的茅草房由基建科重建,后山却多了一处小小的坟墓。

一十个知青如今只剩下十九个,大家都沉默下来,内心充满伤痛。哪怕还没来得及与陶南风建立革命友情,哪怕根本没人了解陶南风的家事,但物伤其类,其鸣也哀。

大雪落下的头一天,邮递员将陶南风的家书寄过来,萧爱云忽然号啕大哭:“陶南风一直在等她爸爸的信,来农场三个月,这是她的第一封家书!”

乔亚东默默流泪,看着灰蓝的天空,任雪花飘落肩头,他捏着拳头、咬着牙,暗自在心里发誓:一定要改变,一定要改变这个贫穷落后的地方!不能再让第一个陶南风病死在冬天。

因为陶南风的死,江城知青更是拧成一股绳,与向北一起合作斗垮罗宣、焦亮,修通道路、开采磷矿、扩建农场医院。大家都在心里憋着一口气,想要把属于陶南风的那一份人生活出精彩。

1976年9月,乔亚东顺利进入江城财经大学,成为经济学专业的一名工农兵大学生。回到江城的第一件事,乔亚东来到江城建筑大学拜会陶南风的家人。

当他敲开小红楼陶家的大门,陶守信并不在家,接待他的是陶南风的姐姐陶悠。

陶悠与陶南风并不相像,陶南风话少、沉闷、不喜欢与人交心。但陶悠却为人热情周到,行事态度大方,每一句话都能说到人心坎里,让人如沐春风。

陶南风不喜欢诉苦,不喜欢表功,有什么事都藏在心里,不习惯向旁人求助。但陶悠却能屈能伸、八面玲珑,话里话外她和南风是好姐妹、对父亲陶守信孝顺亲近。

陶悠向乔亚东表白时,乔亚东犹豫了。

陶悠虽好,可他总觉得她像一张明星海报,挂在墙上看上去风光漂亮,笑容亲切和气,却没有一丝温度,让人感觉像个假人。

陶南风虽然冷清、内向,却很真实。她的倔强与坚持,她小心翼翼地期待着家人的关注,她默默倾听着同伴的唠叨,她一直在努力适应农场生活。

可是,再不像,陶悠姓陶。尤其当乔亚东见到陶守信时,感情的天平渐渐倾斜。

陶守信一头白发、面容瘦削,挺直的背脊是他最后的坚持。

陶守信听乔亚东讲完陶南风的故事,眼泪顺着面颊安静滑落,只说了一句话:“我,对不住南风。”

乔亚东安慰他:“陶伯伯您放心,我们十九个江城知青就是您的孩子,我们都很喜欢陶南风。”

陶守信冲他挥了挥手:“去吧去吧,这个世界终归是你们的。”

从陶守信的眉眼间,乔亚东找到了陶南风的影子,一样微微向下的唇角、一样长长的眉毛、一样倔强的神情、一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质。虽说陶守信对他并不热情,但乔亚东却从内心生出一份亲切孺慕之情。

乔亚东和陶悠谈起了恋爱。

1977年高考制度恢复,陶悠顺利考上江城建筑大学,两人一起来到医院探望陶守信,并告诉他两人准备结婚。

陶守信伸出手,枯瘦的手一丝肉都没有,他的脸变得腊黄,整个人没有一丝生气。他看了一眼乔亚东,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艰难地说出一长段话。

“我家南风是春天生日,走的时候还没满十八岁。她从小就喜欢建筑,你替她好好活着,将来多盖房子多修路。我走之后,记得把我和南风埋在一起。”

陶守信合上双眼,却一眼都没有看站在乔亚东身旁的陶悠。

乔亚东顺利与陶悠结婚,遵照陶守信的遗愿将他的骨灰葬在秀峰山农场,与陶南风那小小的坟墓并在一起。陶悠的眸光暗沉,却没有阻拦,她和乔亚东一起整理陶守信的遗物,发现一枚通体莹润的翡翠玉扣,乔亚东仿佛看到陶南风那双明亮的眼睛,视为至宝。

两人相敬如宾,毕业之后各自上班,生下一个儿子,取名为乔慕南。

1987年土地制度改革开放,乔亚东迅速抓住机会,辞职下海来到深市,从房地产开发公司的销售做起,一步步成为主管、经理,并组建房地产公司,生意越做越大,家里也越来越有钱。

外人都道乔氏夫妻恩爱,只有乔亚东知道他的心里一直住着一个人。

矛盾终于有一天爆发。

乔亚东发现翡翠玉扣被陶悠卖掉,换了一笔钱,面色铁青地质问:“这个玉扣是陶南风亲生母亲的遗物,你为什么要卖掉?”

陶悠回答:“公司买地不要钱吗?咱们哪有那么多钱?没办法只能卖掉。”

乔亚东一拍桌子:“胡说!没钱我自然有办法处理,银行贷款、与其他公司合作、与政府协商……办法多得很,哪里就落到卖玉扣的地步?”

陶悠缓缓抬起头,看着乔亚东惨然一笑:“你心里一直挂着陶南风是不是?她虽然死了,却依然活在你心里是不是?”

乔亚东与她目光相对,丝毫没有退让:“她死了,你却活着,还要计较,有意思吗?”

陶悠衣着华贵,眉眼间却带着份化解不开的怨气:“只是陶南风的东西,我都要处理掉!你娶我,是不是因为我姓陶?你对我好,是不是因为我是陶南风的姐姐?你这么拼命地开房地产公司,是不是因为那是陶南风的遗愿?你竟然还敢把儿子取名叫慕南!你忍你忍得够久了!”

乔亚东讥诮一笑:“为什么不继续忍了?是不是觉得你已经把陶南风的一切都抹杀掉,所以不愿意再伪装?”

陶悠呆呆地看着乔亚东,不由自主地开始哆嗦:“你,你什么意思?”

玉扣被卖,彻底激怒了乔亚东,他狠心撕下夫妻间温情脉脉的假相,淡淡地说:“我的确一直记挂着陶南风,她身体弱、性情犟,我作为班长却一直没有认真关心她,她的病逝让我们江城十九个知青都很难过。岳父英年早逝,也是因为伤心过度。我一直记得岳父的遗嘱,让我替她好好活着,多盖房子多修路。”

回忆往事,乔亚东的心一阵一阵地抽痛,他停顿片刻,目光变得凌厉。

“可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呢?却活得好好的!住着她的屋子、看着她的书、享受着原本应该她拥有的一切,过着富贵自在逍遥的生活。你和你妈想尽办法逼走陶南风,成功让她病死在秀峰山农场,难道夜深人静的时候就没有一分一毫的愧疚吗?”

陶悠只觉得五雷轰顶,整个人完全呆住。难怪从慕南三岁之后乔亚东就与她貌合神离,难怪乔亚东对她和母亲爱理不理,原来他已经知道了一切!

“你,你是怎么知道的?”陶悠的声音颤抖。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和你妈得意洋洋说悄悄话的时候,没想到我会听到吧?”

陶悠四肢冰冷,不知道身在何处。

有钱又怎么样?富贵了又如何?乔亚东和陶守信一样,他们心里只有陶南风,一心要为她讨个公道。哪怕陶悠做得再好,都赶不上陶南风一根手指头。

乔亚东与陶悠离婚,自此再无联系。

拿着离婚分到的财产,陶悠和母亲冯春娥过着奢侈的生活。不到半年染上赌瘾,被骗了个精光。

回到父亲留下的老房子,看着窗外那颗梧桐树,冯悠内心一阵空虚,喃喃自语:“我才是主角,我才是陶家的主角,陶南风什么都不是,她早就死了。”

乔亚东成为深市最大的房地产开发商,等到1998年全国住房制度改革,他将事业版图推到全国,开发建设的住宅项目成为全国明星楼盘。

时隔三十年,2003年9月,乔亚东回到秀峰山农场。

十九个知青重聚,四十七、八岁的大家都事业有成。

场长向北鬓边早生华发,身姿依然挺拔,他在陶南风的坟前摆下一束野花:“陶南风,大家都来看你了。”

乔亚东弯下腰抚了抚墓碑,轻声说:“陶南风,我现在盖了很多很多房子,希望不会再有茅草房被暴风雨摧毁,不会再有人冻死在寒冷的冬天。”

萧爱云眼中含泪:“南风,你说你最爱的诗是那一句,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现在……乔班长帮你实现了。”

叮铃铃……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响起,梦境退散。

乔亚东看着窗外洒进来的晨光,一时之间不知身在何处。

冷汗涔涔而下,如果陶南风没有那天生的神力,如果陶南风没有扛过农场艰苦,是不是一切就会如梦中一样?

难怪冯悠会觉得自己应该属于她,原来是因为这个!难道冯悠经历过梦中生活?

电话还在响着。

乔亚东接起电话,那头是萧爱云欢快的声音:“陶南风拿了世界级建筑大奖,过两天在京都大会堂颁奖,我们江城知青打算都来京都替她庆贺,乔班长你准备好接待工作哦。”

乔亚东呆呆地应了一声。

陶南风还活着,她实现了自己的理想。

一切都是梦!太好了!

1988年10月,陶南风接过钟沐阳颁发的奖杯,在闪光灯下致辞。

乔亚东坐在台下,看着她在台上熠熠生辉。

陶南风的声音秀美而低沉,像大提琴琴弦轻轻奏响,如秋风拂过麦浪,一字一句清晰入耳。

“我要感谢萧爱云、李惠兰、叶勤、乔亚东、陈志路、胡焕新……感谢所有伙伴和我一起成长。我的梦想,是建造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正是这个梦想,让我不断向前。”

乔亚东将身体向后一靠,嘴角漾开一个灿烂的笑容。

真好啊,我们江城的一十个知青都活得好好的,我们一起劳动,一起奋斗,一起向前,顺应时代的变化,实现年少时的梦想。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