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未开口时,沈离枝还没察觉出异样。

直到听见李景淮的嗓音,低沉颓然,还带着些烦躁。

没有矜贵凌然,也没有冷辟孤傲。

如此不加掩饰、没有修饰的颓丧。

像是疲累一日后,褪去了所有积压在他身上的包袱和负担,他问了一句:“糖拿来了吗?”

太子竟然还吃糖?

亦或者此刻的他,根本不寻常、不对劲。

下午在小厨房听到宫婢们议论,说太子从皇宫回来往往心情不太好。

心情不太好,他喜欢杀人。

沈离枝一而再被他严令警告,此刻更不该出现在他面前。

但是她看了一圈,四周并没有旁人。

一直跟着他身边的常喜、赵争竟都不在近身伺候,只有黑将军安静地陪着他。

透过他的肩膀,一双乌黑黑的眼珠可怜巴巴望着她,好像此刻她要是抬脚离开,那对葡萄大的狗眼就会流下伤心的泪。

谁能受得住这样楚楚可怜的目光呢?

沈离枝迟疑片刻,从袖子里拿出糖盒,走上前来,跪在他身后,两手捧上半开的糖盒。

“拜见太子殿下。”

李景淮微侧过脸,金灿的光线照入他冰凌凌的眸眼中,也不能使其温暖半分。

“怎么是你。”

“是,奴婢这就告退。”

沈离枝不说二话、顺从起身,李景淮却伸手拿起她的糖盒。

不过他没有马上送进嘴,反而垂眸端详了起来。

沈离枝半蹲半跪着,注意到他的视线停滞,开口道:“奴婢为殿下试吃。”

李景淮斜睨她一眼,纤长的手指捏起一粒糖含进口里。

沈离枝眼见他把糖送进嘴,却又生出些后悔,也许不该擅自拿东西给太子吃。

若是无事那也罢了,倘若出了半点差池,她可是要连累许多人。

沈离枝盯着他,不出片刻李景淮就变了脸色皱起眉,伸手朝着她,“帕子。”

沈离枝赶紧拿出自己的帕子,李景淮就把糖吐了出来。

“沈知仪的糖,苦得令人发指。”他反手把糖盒甩回她怀中。

沈离枝连忙接住,生怕糖盒落了地,剩下几粒也遭了殃。

“这是玉腰糖……”自然是先苦后甜的。

听见玉腰二字,李景淮的眉心蹙得更紧了,剑眉夹着川字,狭长的凤眼更是挑起一丝若有似无的冷笑。

“孤平生最讨厌的东西,就是蝴蝶。”

“那殿下更不该广而告之。”沈离枝半跪不跪累得慌,干脆起身垂手后退几步。

没人会愿意把自己的弱点公布于众,更何况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受众人瞩目的太子。

“孤讨厌的东西,见之杀之,何惧人知?”他舌尖舔了一下齿后,口里铁锈味和玉腰糖的苦味混在一起,让他心情越烦躁。

李景淮放开手,黑将军就跐溜一下从他怀中跳到一旁,虽然两眼兴奋地看着沈离枝,但是却并没有离开李景淮的意思。

它并不能听懂二人的谈话,可是眼前的两人都是它喜欢的人。

沈离枝朝着它安抚地微笑,眉眼舒展而开,像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正是美而不怒放,香则淡怡人的模样。

如此恬静柔美的笑靥落入李景淮的眼中,却也不能平息他源源不断翻涌而上的怒意。

一个小小知仪,凭什么每日如此无惊无澜地笑,还把那么难吃的苦糖当宝贝一样带着。

“殿下,卢司言有事要禀!”

消失多时的常喜从门口一溜烟跑过来,猛一眼瞧见沈离枝立在满身阴郁的太子身后。

他脚步刹那顿住,无措地左右各瞟了一眼,见太子没有旁的过激反应才重新提着小心缓步走到他身边。

要命,怎么去拿个糖的功夫,殿下似乎变得更加不高兴了。

“糖呢?”

李景淮没有关心他说的正事,反手朝他要糖。

常喜连忙把手中装有特制的、甜得发齁的蜜糖块盒子递了上去。

李景淮含入糖块,用舌尖反复舔舐,直到那股充斥在他口腔里的苦涩味被甜腻的味道取代,他才走到树下石椅上坐下。

“让她进来。”

常喜复看了沈离枝一眼,佝着背,退着出去,“是。”

沈离枝慢了半拍,没能及时接收常喜给她的提示。

等她正想要走的时候,李景淮又将目光移到了她身上。

他右手撑着腮,狭长的眼睛垂下,另一只手指轻轻叩了一下黑理石桌面,“沈知仪,你的糕做得也难吃,一点也不甜,趁早歇了讨好孤的心思,若想往上爬,就把心思放在后日的考核上去。”

沈离枝顺着他叩动的手指,才注意到那盘为黑将军做的消食软糕不知道何时摆上了桌,而黑将军坐在地上,垂涎三尺地仰望着——它的糕。

狗不能吃甜。

沈离枝在心里默默念了一句,面对李景淮却只能低头答是。

她还没来得及言退,卢司言已经跟着常喜身后疾步走了进来。

沈离枝见卢司言脸色苍白,眼下还有一抹青黛,短短数日也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殿下,人到了。”常喜说着就走到了一旁站好。

“见过太子殿下。”

卢司言直接跪地叩拜。

以卢司言的身份,面见太子只需要行站礼。

她行如此大礼,所求之重,可以想象。

李景淮口里的蜜糖逐渐融化,心情并没有随着这份甜蜜蔓延。

沈离枝转眸看他,却见他腰板挺直,风姿玉秀,但神容俱肃。

那颓废阴郁的气息瞬间离他远去,转眼间他又成了那个矜贵无双的太子殿下。

“卢司言,你到东宫时日不短。”

卢司言叩首在手背之上,拱起的腰背像一座雨桥,在风雨之中屹立不倒。

虽然知道太子口中未挑明的潜台词是:你到东宫时间不短,应知孤的脾性。

是的,太子并非良善心软之人,他要做就做绝,直到斩草除根,永无后患。

当今圣上荒诞残暴,太子性子暴戾却又雄才大略,被举朝视为大周的救星。

所以他那‘一点点’暴戾的性子就被人略过,只要顺从于他,小事上由着他,都不是多大的事。

至于抄杀一个犯了大错的官员,都甚少有人敢站出来求情。

可杀也可不杀,但是太子想杀,便由着他杀罢!

“求殿下放过严家。”

沈离枝虽知道自己不该打探,但是还是忍不住替卢司言看了一眼李景淮的神色。

一看之下就知道,太子并没有任何动摇,甚至更像似在出神。

沈离枝又顺着他的目光,学着他眯起双眼,望向那西落的斜阳。

阳光如洒金一样镀在院墙、树梢,金灿灿的光却格外的刺目,可没看多久就觉眼前一阵阵发昏,大大小小的星星在眼前爆炸。

闭目缓了好一会,视线才恢复如初,她回眸却见李景淮自虐般依然望着那片金灿,像是那处能得到他想要的答案。

许久他的声音才重新传来。

“孤念你一片痴心,准你成婚,二十日后再行刑。”李景淮将眸子从那片让人目昏眼绚的金光上收回,落在绯衣女官的身上。

“只是,你的名字不能出现在严家的族谱之上。”

沈离枝觉得耳朵忽然翁得一声,就像那些闪烁星星炸开的那瞬。

她实不懂朝政,只是阖府的性命就被他那张薄唇一张一合便决定了命运。

就像黑将军一脚踩死蝴蝶。

性命对于他们而言,就这么轻而易可以夺去?

“沈知仪有话要说?”

沈离枝看得太入神,引来了李景淮的注视。

那巴掌大的脸上,黑白分明的眼睛似在控诉,又仿佛在惋惜。

沈离枝下意识先弯起了唇,“殿下,奴婢以为……”

她才开口,卢司言已经重重将头叩响在地,打断了她的话,“奴婢,谢殿下宽宏大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