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帝后 丸结,感谢支持!
风厉霜飞, 云敛天末。
上京城许久都没有出太阳了,沉沉的雾霭压在天穹,像一只遮天蔽日的巨手。
三皇子从太极殿内脸色不虞地大步走出, 几个朝臣提着衣摆急忙追在他的身后。
一个尖锐的嗓音紧随而来, “殿下、殿下您慢些……等等老奴!”
三皇子就在玉阶上骤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启元帝身边的王大监转动着鼠目,挥动着短手气喘吁吁地追上来。
“王公公, 还有事?”年轻的皇子生得很像年轻时的皇帝, 虽然生得俊美非凡,细眼长眉, 笑起来时也能让人如沐春风, 可不笑之时却也有不怒自威之势。
王大监咕咚一下咽下口水,抬袖子揩了一下额头上跑出来的汗, 马上换上笑眯眯的表情道:“三皇子殿下也毋需烦忧,御史台的陈大人脾气就是这样,往日里太子监政时还不是被骂得狗血淋头,嘿嘿。”
“你是说今日本殿下被人戳着后脊骨骂狼子野心、还说本殿下的城防军是狼奔豕突之徒也是实属正常?”三皇子勾起唇角, 睨视着如遭雷击的王大监。
王大监被三皇子寒目一瞥,后脊生寒,连连扇了自己几个耳光, “不、不,老奴的意思是那陈江流就是一个开瓢的葫芦, 满嘴喷子,当不得真、当不得真!”
“哼。”
王大监点头哈腰,“吐珠于泽,谁能不含,太子身在千里之外, 战况成谜、生死未知,圣上的身体又是这般……将来还需要殿下来主持大局,殿下可千万别为了这点小事气坏了身子呀!”
三皇子眼珠转了一圈,见王大监这阿谀奉承的嘴脸说不上是厌恶还是得意,但是他心里还是有种逐渐膨胀的满足。
他回首,目光落在身后太极殿金黄琉璃瓦的屋檐上,那华贵又森严的大殿像是伸开臂膀拥抱着天穹的翅膀,在那里面有着大周最尊贵的位置。
是他母妃至死也想看他登顶的地方。
在先皇后死后,皇帝给了他们母子太多希望,可到头来却让他发现,那些不过是一场空。
在皇家,父子可以骗,兄弟可以欺,原就没有什么真情实意。
三皇子嗓音玩味,询问道:“圣上现在怎么样了?”
王大监提起精神,利索地道:
“还是老样子,命若悬丝,小国师大人在边上照料着,保准不会误了殿下的大事……”
他话音才落,天边忽然响起了一声闷雷,让他的脸色一下变得灰白。
天冬雷,地必震。
这可不是什么吉兆啊。
“在这个时候东宫要举金簪宴?”
“太子未归,这还没册立的太子妃有这个权利嘛?”
几位重臣的夫人聚在仙客来酒楼的雅间里,人人都拿出一张洒金笺的帖子,犹如捧着烫手山芋。
“不知道哇,可是听闻东宫上下都以这位马首是瞻,俨然已经当她是个主子了。”
“那……我们是去还是不去呢?”
让她们这般犹豫的是这种情况谁也没有见遇到过。
金簪宴是大周女子婚前的祝宴,往往是等到‘请期’过后,这婚事钉板上绝不可能悔改才会由女方组织,宴请亲朋好友。
可这皇家事,就是任性,规则也是可以随意更改,全凭高兴罢了。
“不去的话……会不会得罪太子呀——”有个胆怯的夫人捏着帕子,左顾右看,想找个主心骨。
忽然有人趴在支窗框上往下面的街道看去,惊呼出声:“欸,你们看那是不是谢家的马车,谢老太太、谢家几位夫人、小姐都在呢。”
马上又有人认出后面几辆,“还有孟相家的马车、伊太傅的家的马车!”
在上京城,别的大家可以不会,但是跟风从盲从总不会出大错!
七八位夫人刹那闻声而动,无人留意到这些从主街上大张旗鼓而过的马车都与东宫有着不浅的关系。
是时,东宫华宴。
妙舞轻音,瑶鼓阵阵。
咚——
咚——
战鼓擂响。
北风卷起浓烟,犹如在清水之中被人用沾着浓墨的狼毫一挥。
山峦被浓黑笼罩,连空气都灼热烫人。
为了逃命只能逆风突围的山匪们终于被山脚下南镇大军等到了。
年轻力壮的战士光着臂膀,敲响牛皮大鼓,如雷鸣一样的声音响彻云霄。
就如火石相撞,那瞬间就点起了火星。
大刀扬起,飞溅的不是汗水就是热血。
山匪们被熏得满脸乌黑,还不忘在混乱之中找寻目标。
可渐渐他们发现,此行的目标似乎早已不在这里。
“狗太子呢?!——”
背着雲霞山峦冲上云霄的浓烟,几百个黑甲轻骑簇拥着一人如离弦的箭一样,席卷而过。
他们迎着猎猎北风,往北直上,夜以继日的驰骋。
南镇大营的刀会为他们拖延山匪的脚步,却无法替他们清除前路的障碍。
行经鸣音峡时,上玄天的云旗竖满了山头。
那样的及时和恰好,就像是专门在此等候。
将太子远支抗匪,本也就没有打算让他活着回去。
所谓一山不容二虎,若有正统即位权的太子在场,哪还轮得到其他人。
李景淮勒停马,抬头眺望右边的山头,那有一道熟悉的身影。
灰色的道袍在风中吹得飞舞,露出衣袖上翻飞的仙鹤,一派仙风道骨的模样。
可他从来不是什么无欲无求的仙长。
“豺狼就是豺狼,永远也学不会夹起尾巴做狗。”李景淮仰头饮完壶中最后一口酒,掷在马前。
一条铺着细沙的绊马沟就被他的酒壶砸出了原形。
“殿下抗旨不遵,这是急着去哪里?”
鹤温成也没有料到太子会这么快就折返回京,语气里还有些惊讶。
他虽然主要是为了玉山大阵,但是却也不能放任太子轻易回京。
“怎么,老国师也想喝孤的喜酒?”
“只怕殿下的宴都是鸿门宴,贫道可不敢去。”鹤温成温声答道。
东宫盛宴从午后开始。
没有太子坐镇的东宫让人更感轻松和自在,宫婢们鱼贯而入,依次奉上佳肴和佳酿。
丝竹弹奏着让人沉醉的靡靡之音。
席上都为女宾和孩童,再没有男人侃侃而谈那些让人厌倦的国家大事,夫人们关心的只有风花雪月、吃喝玩乐,就连谁家的孩子生得好看都足以掀起热闹的话题。
但是最让人想谈却不敢谈得是宴席过半才身穿一身金线纹绣凤鸟曳地裙,头戴金龙坠珠华冠,在左侍、右侍女官簇拥而来的沈离枝。
相似的面容却有着截然不同的神色。
她像是变了,又好像没有变。
那张脸略上了薄妆,眉羽如雾蒙,黑目如星灿,一张温柔至极的脸被唇瓣上那红色口脂带出了艳色。
秾丽明贵,让人不可逼视。
夫人们齐齐转头压低了视线。
仅仅数月她的身份一变再变,从当初人人可以取笑的末等女官,一跃而成东宫的‘主人’,造化神奇,让人不由不叹。
沈离枝缓缓走入宴场,因为天气不好,四周早早就点起明烛替代了日光,照得也如艳阳当头一样明亮。
她身上的金线凤凰流光溢彩,栩栩如生,仿佛就要腾空而起。
谢老夫人遥遥朝她点头示意,沈离枝也尽收在眼底,僵冷的心脏开始发暖。
明知不可,却不能不为。
四周的婢女退去,脸覆面具的金乌卫整齐划一地上前。
这怪异的氛围终于让人嗅到了一丝不寻常,议论的声音变得频繁而焦虑。
沈离枝站立在最中央的高台上,微微一笑:
“感谢诸位夫人拨冗而来,还请稍安勿躁,东宫定会保护诸位安全,一起等候太子殿下归来——”
哗啦几声巨响,是有人慌乱起身带翻了酒盏。
“你、你竟敢圈禁我等!”
“等到太子回来,这是什么意思!沈、娘娘,您这是闹得哪一出?”
几句话一出,众人皆不敢置信。
太子不在东宫,东宫应是群龙无首,即便冒出一个莫名其妙的‘太子妃’那也不过是一个不足为虑的小人物。
就连那些早已倒向三皇子的大臣们也没有想到,在这样的情况之下东宫也能突然朝他们发难。
更没有想过一向温顺的兔子竟也会有锋利的爪牙。
沈离枝嫣红的唇瓣一弯,耐心而温柔地解释:“自古战事争斗都难免波及无辜,诸位夫人,小小姐、小公子在东宫尽可放心,只要等到太子殿下平安归来,诸位便可完璧归赵。”
她轻描淡写的‘完璧归赵’四个字再次激起几位夫人的紧张和慌乱。
“你、你还能杀了我们不成?!”
沈离枝眉心一蹙,只是那份郁结稍纵即逝,她再展颜微笑。
“夫人言重了,只要殿下归来,夫人尽可安然无恙离去。”
“你又怎么知道太子他一定能回来!”
沈离枝掀起眼睫,乌黑的眸眼定定落在她身上,斩钉截铁道:“他会回来的。”
“回去?”鹤温成大笑,“殿下好天真。”
“老国师才是好大意。”李景淮没有笑,一张风尘仆仆的脸上还带着几道鲜红的血痕。
几轮箭雨过后,他们终于冲出了关峡,不再被两面夹击。
但是损失也是毫无疑问的,几百金吾卫已经折去四分之一,剩下的人也零星带着大小的伤。
老国师带着人追来,又将他们包抄在了平野。
“殿下如今回去也迟了,何必挣扎?”带着多出数倍的人马,鹤温成不再把他放在眼里。
李景淮看了看远方,“你觉得我做太子外忧内患这么多年,当真一点准备都没有吗?”
老国师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一抹挑衅,眉头才微蹙,身后就有名道士驱马过来。
“大人,您快看玉山方向!”
在他们的东南方一缕孤烟直上,仿佛是烧起了什么东西。
鹤温成坐在马背上的身子猛一震,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玉山的方向,玉山的大阵。
他用心良苦,等了一年又一年,实验了一次又一次,本就要完成的……
“大人,是大阵,太子竟然命人去毁了大阵!”
道士一声接一声的话一句传进鹤温成耳朵里。
鹤温成心脏猝然收紧,一言未出竟然先呕出一口鲜血来,血从他的唇角流下,分外可怖。
就他心神大乱之际,身后的大地震动,细碎的沙石不断被颠起,就连马匹也能感受来自身后的不寻常,躁动地嘶鸣。
李景淮抬手擦过脸上的血,在脸颊上抹出一道长长的血痕,让他幽深的眼底都染上不寻常的红色。
“你不是一直在追查玉山的矿去了哪里吗?”
“是你!”鹤温成啐掉口中的血,恶狠狠地道,“竟然是你。”
大周对铁矿管控极严,而组建军队又必不可铁器,鹤温成之前能看中玉山一来是因为此地的风水极适合他布阵,二来也是因为探查到这里特殊的矿藏,却不想辰王临时倒戈,彻底摆弄了他一把。
等他回过头发现时,里面的铁矿已经不知流向何处。
“是我。”李景淮也注意到了他们身后滚滚烟尘,正有一队人马在迅速靠近。
他们打出来的旗,是一面无字的金银杏扇叶旗。
“大人,怎么办,我们后边有人马来了。”年轻的道士慌张起来,毕竟他们不过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只能躲在大军的后面虚张声势。
“杀了他!”老国师捂着胸口,正要下令。
但李景淮已经率领金乌卫改成突围的队形。
他压根不打算把时间浪费在和他对战之上。
从始至终他的目标只有突围!
“快拦住他!”老国师不可能放他离开。
大军开始像浪涛一样翻涌滚动,朝着被包围在中央的金乌卫步步紧逼。
鹤温成看着一马当先的太子,不由大声道:“殿下可知道先皇后是为什么死的吗?!”
李景淮回过头,神色已经变得森冷。
鹤温成大笑道:“是我!是我把药给了皇帝,皇帝亲自喂她吃下的!——”
李景淮骤然拉紧缰绳,马速一降,四周的包抄而来的士兵就快要把他们夹紧。
“殿下、别听他的,他定然是在诓骗您。”左术急忙道。
“你知道皇帝为什么对你不喜吗?因为他以为你是先皇后和我私通生下的孩子!——”
震耳欲聋的声音传进耳中,李景淮目张欲裂,“谎言!”
“来啊!——回来啊,杀我——”
鹤温成站在马蹬上展开双臂,就像是一只展翅的鹤抬起脑袋,引颈受戮。
“国师大人!”小道士快吓得屁股尿流,但是眼见着就要突围的太子当真因为老国师这句话而降低了速度,仿佛随时就准备杀个回马枪。
他连忙拉着马后退,扯起嗓子大喊:“来人啊,快杀太子!不能让太子回京!——”
鹤温成也在大喊:“回来啊——你回来啊——”
一支旋转的箭簇破空而来,猝然飞至,钉入他的左眼,猛烈的冲力将他挺直站立的身子带倒。
“国师大人!”耳边的尖叫声就快要刺穿他的耳膜。
鹤温成的身子不由自主往后倒去,他被血糊住的右眼只能隔着人群,勉强看清那张冷峻的脸。
那张脸……
——温成大哥,我要嫁人了。
“你回来啊……”
——鹤温成,你说你能救蓁儿,我才让你回来的,你要是没有办法就给朕滚回去。
——鹤温成求求你,你是有办法的吧,你说你能复活蓁儿,你要什么都可以,什么都可以……求求你……
——我和蓁儿清清白白,自从她嫁给你后,我就发誓再不会喜欢任何人……也再也不能有子嗣!
啊,他找了那么多孩子,却怎么也想象不到,倘若他们真有一个孩子,会生成什么样子的。
他是真的想象不到,可是却那么想要。
“我……就差一点点可以完成的,就能……”
“……让你回来……”
砰——
战马的铁蹄顷刻涌了上前,所到之处,皆成泥泞。
“陛下可还活着?”
“不知。”
沈离枝眉心微颦,带着赵争、常喜迅速在回廊上往前走去。
赵争急步跟随,一边劝说道:“上京城将要大乱,末将即刻命人将娘娘送出上京城!”
沈离枝小跑在前面,一边动手拆去头顶的金簪,把头发从沉重的华冠中解出。
一缕青烟从西面袅袅升起。
沈离枝看着那个属于皇宫的方向,停下了脚步。
“不,我就在这里。”
从外面涌进来一大群全副武装的士兵,他们有金乌卫的人、也有大理寺的人。
沈离枝回头看向赵争道:“总要有人为殿下守下东宫。”
这里是太子的归处。
赵争急道:“娘娘!”
这上京城大乱,谁又能料到会发生什么意外。
赵争劝不动,只能无奈道:“娘娘,你就不怕吗?”
“我就在这里,等我夫君回来。”沈离枝回头对他笑,但是眼底俨然已经是坚如磐石,不会悔改。
乌泱泱聚集在宽阔场地的人群正抬头看着他们,年轻的脸庞满是坚毅。
一将功成万骨枯,若是太子回不来,那他们就是叛臣逆子!
但是此时此刻,并无人退缩。
一个弱女子尚且敢站在万人之前,冒下这样的大罪,他们又有何惧!
沈离枝环视他们一圈,缓缓举起手中的令牌。
“听我令!围宫!——”
“传我令!突围!——”
几百金乌卫加上驰援的上千将士也难在短时间与老国师手下几千士兵对抗。
但是没有鹤温成的领头,追兵其实已经逐渐涣散,并没有打起十二分的劲来追他们。
他们稀稀拉拉地跟在后边,逐渐拉大的距离让金乌卫彻底脱困。
再没有敌人羁绊脚步,队伍踏着震天动地的声响勇往直前。
只要他们速度够快,想必就能赶在第八日的时候到达。
没人知道那时候上京城是什么状况,但是他们只有尽一切可能,快一点!再快一点和前方的大军汇合!
连马匹都能感受到主人的迫切。
踏步、飞奔,落地、起跃
每一次奔进,都在用尽全力。
可让人没有想到的是,在他们回程必经的鸣星河,桥早已被人毁去。
望着湍急的河水,只怕马难以涉水前行。
队伍被逼停在宽约三丈的大河之前。
“殿下,这可怎么办?”
李景淮驱着马徘徊在河岸,河流下的桥桩尚在,可是隐在水流之下,也难以利用。
“去,砍树!”
河岸的一端有树林,只能想办法用树干堆出堤坝。
还没过多久,派出去的金乌卫回来了,他们没有去伐木,身后却跟着一群身穿短褐的百姓。
他们稀里哗啦跪倒在地上,毫无章法,也不整齐,但是却是不约而同地向骑在马背上的男人跪拜。
李景淮疑目落在他们身上,“你们是何人?”
金乌卫正要解释。
一名国字脸的男子却仰头,大声道:“太子殿下,我们是水患的灾民,是殿下命人给我们粮,还允我们迁到四量村暂居,这才得以活命啊。”
另有一人道:“殿下,我们是从金嘉城疫病里被赶出来的,幸得殿下派医师救治,我们都康复如初了。”
“殿下……”
“太子殿下!……”
“听说殿下需要人,您看看。”粗旷汉子回首,抬起手臂一扬:“我们都是人,能帮上太子殿下!”
陆续赶至他跟前的人或扛着树干,或搬着木板,似乎将家中能拆卸下来的屋梁门板都带了过来。
别说区区三丈的河,就是十丈,他们也能填平!
擅水性的汉子们腰系着重石,扶着临时搭出来的浮桥,从此岸到彼岸。
君舟也,人水也。
唯有民心能撑起这个天下。
李景淮心中百般交集,最后只有抱拳道:“多谢!”
他一马纵前,水里的大汉大声问道:“殿下此去为何!”
为了权?为了势?
原本他早已封心锁情,只知道权势至高无上,他救人也不过是因为他可以,且与他所谋大事并无冲突。
他心底并没想得那么高尚,只因他觉得世人早已将他看作奸邪,他又何必为自己洗名?
然而沈离枝说得对,但凡有一人记得他的好,就已经足以。
他大可打出伟大的旗帜,他是正统的太子,理应回去继承一切。
去拨反叛乱,去收复河山。
然他迎着烈风,心里有了一片温暖,遂回道:“吾妻等我归——”
皇帝还没死。
吊着一口气在熏着龙涎香的寝殿里苟延残喘。
沈离枝身上都沾着血,发丝也散落在了身后,一身的狼藉,可她却在绣凳上静静坐着。
鹤行年正在擦拭一柄锋利的匕首。
“玉儿满身是血,可有受伤?”
“没有。”沈离枝蹙了一下眉,她身上没有伤,只有疲倦。
他们冲进皇宫自然受到了三皇子的人猛烈抵抗,但是太子的金乌卫确实强悍,强悍到了忘死的地步。
防线就这样一步步被他们击溃,最终却也还是花了两天一夜的时间,才让沈离枝等人深入皇宫腹地占据了皇帝的寝宫。
“你不想杀他吗?”鹤行年用匕首指着皇帝。
幸得沈离枝来得及时,在她闯进内殿时鹤行年正打算取老皇帝的性命。
他此时没有动手不过是知道沈离枝之所以肯屏退其余人,甘心留在这个殿内陪着他,也全因为皇帝的生死系在他一念之间。
他又不舍得这么快让皇帝去死。
沈离枝注视着他的刀尖,目光又缓缓落在平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的皇帝身上,道:“殿下没回来,他不能死。”
“若我说你哥哥的死也全因为他,你也不想杀他吗?”
沈离枝紧抿了一下唇,闭上眼道:“裴行哥哥收手吧,裴夫人听闻了你的事,拖着病体也要来上京城,你不想去看她吗?”
鹤行年缓缓一笑,“她?看她做甚,她早就不要我了,是不是因为裴远死了才忽然想起还有我一个儿子?”
不待沈离枝回答,他又自嘲道:“可惜了,裴远不能给她留后,我也不行。”
“不是这样的。”沈离枝忍不住反驳,“裴夫人是真心想要找到你,我已经让人去请她过来了。”
“我从来不想要什么裴家,你当知道,我只想要你。”
鹤行年单手持着匕首危险地抵在皇帝的咽喉,锋利的尖锐闪烁着冷光。
老皇帝嗬嗬喘着气,却不能动弹。
沈离枝连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可紧张却不敢显露半分,只能牵起唇角,柔声道:“那时候你才十岁,而我才五岁,那些事当不得真。”
鹤行年的执着来得莫名,沈离枝也不想他再沉陷其中。
再者他根本分不清什么是爱,什么是掠夺。
“玉儿,你怎么可以如此说?”鹤行年忽然就难过起来,灰色的眸子低垂,本就苍白的脸色也变得灰暗。
明知道沈离枝只不过想分开他对皇帝的恨意,但是他还是不争气地中招了。
即便是执念,他也不想被人否认。
是爱也好,不是爱也好。
他只是想要得到。
那是他此生唯一的愿。
外面忽然刮起了大风,寝殿的大门哗得被吹开,满室的烛火开始疯狂摇曳。
沈离枝就在这个时候从风声里听见外面有声音在喊。
一声传着一声,一声近了一声。
“殿下——是殿下回来了!——”
沈离枝猛然站起身,回头欣喜地望向门外。
没等她奔走出殿,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沈离枝还未反应过来手臂就被人用力拉拽住了。
“他回来了,你就不打算再陪着我了?”鹤行年贴在她的耳后,用无比委屈的声音说道:“你又不要我了吗?”
“裴行……”沈离枝才刚开口,门外赵争等人已经持着剑闯了进来。
鹤行年顿时拖起沈离枝,绕过皇帝的大床朝着背后的暗门跑去。
说是暗门,可是它通往的并不是什么逃生之处。
那是皇帝用来观星的高台。
最有百步的高台仿佛就是凌驾在云霄之上。
幔布翩飞,清铃悦耳。
李景淮看到眼前一幕,肝胆俱颤。
鹤行年一手揽住沈离枝的腰,一手堪扶住栏杆。
两人半身在高台之外,摇摇欲坠。
风吹着发丝乱舞,沈离枝勉强看清李景淮的脸。
他脸上的震怒错愕和惊慌都那么近。
他赶回来了。
沈离枝没有命悬一线的恐惧,只有满满的心安。
李景淮不敢贸然上前,“鹤行年!”
“太子殿下,看来这天命所归,义父也无可奈何你。”鹤行年朗声笑道,又低声一语:“他日你登基为帝,后宫三千,玉儿就让与我吧。”
李景淮不应,反道:“孤没有后宫三千,枝枝也并非物品,我让不了给你,你也夺不走她,但是你若敢轻举妄动,裴家给你陪葬。”
沈离枝咬了下唇瓣,“殿下……”
扑通一声,身来跪下一位妇人,她半鬓花白,身形佝偻,明明是半生富贵却满脸凄苦。
“行儿!——”
鹤行年浑身一震,目光像是冬日里被冻僵的肢体,一寸寸挪动。
沈离枝忽然感受到鹤行年钳制她的手松了,他的身子往后倾倒,仿佛就要往下坠去。
裴夫人还没来得及起身,张口惊叫:“行儿!”
沈离枝下意识反手拉住他的衣襟,李景淮趁此时机飞扑而上,伸手勾住沈离枝的腰。
追星台上霎时混乱成一片。
鹤行年仅仅用脚勾住栏杆下的凹槽,双手交握在沈离枝抓住他的那只手上,看起来想把她也拉下去。
“鹤行年……”
“鹤行年!你敢!——”
鹤行年微微一笑,灰眸清润如初,“都说噩梦是不会成真的,为什么……”
就在李景淮怒目看来时鹤行年忽然用力挣脱了沈离枝的手。
一颗不曾明亮过的暗星。
坠了下去。
他看见沈离枝骤然圆睁的双眼,看见李景淮突然朝他伸出的手,也看见那个急忙奔前来的老妇人。
这一生,他仿佛都不知道为什么活着。
裴行,陪行……
上玄天的倾覆、朝中重臣妻儿被挟,三皇子很快就孤立无援。
城防军不敌太子私军,更有里应外合的配合,上京城重归平静不过是数日的光景。
又因东宫如约,并未伤及妇孺,群臣也感恩戴德,很快就接纳太子执政。
启元帝的身体一如不如一日,想必是是鹤行年在此之前早已经将他期盼已久的虚妄彻底戳破了,皇帝早已经没有求生的欲望。
无论是启元帝还是老国师,他们所求的不过是镜花水月。
所以才会在梦醒的瞬间,彻底崩溃。
太子执政第一道命令就是:凡涉乱者,九族尽数关押。
然次月太子登基为帝,封沈氏为后。
同月,大赦天下。
沈离枝和李景淮携手并肩站在太极殿的玉阶之上,那笼罩在上京城天穹上的乌云终于散去。
万丈金光挥洒照耀,入目所及之处都是锦绣繁华的灿烂。
沈离枝转眸看向身旁的新帝,看见阳光落在他眸底,照亮的那璀璨琉璃。
一如他少时的模样。
他要这世间再无严苛重刑,他要这天下海晏河清。
终将会实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