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情根深种(倒v)
秦晚晴的神情太过奇怪,致使季卷关上门后,一边拆信,一边还在琢磨。等她将信展开铺平,见到落款,才明白秦晚晴那表情的含义。
这竟是苏梦枕写来的信!
这信何以送至毁诺城,季卷尚且还能理解。她这一路大张旗鼓,要令全江湖人都知道她在京城情路受挫后,只过了个年就马不停蹄地投奔毁诺城,作为绯闻中备受关注的另一位主角,自然也会知道她的行踪。
但……为何要给她写信呢?
季卷心知定是有事发生,且已紧急到等不到下回与她见面,于是神情一收,视线从他金钩铁划的字迹上飞速滑过。
宁中则见她展开信件后神色越发严肃,问:“是谁的信?”
季卷将寥寥几字的信递给宁中则,同时道:“苏梦枕。”
已经从八卦江湖客口中听说过她俩传闻的宁中则立即表情微妙起来,犹豫着接过信,却见苏梦枕在信中根本无一字寒暄,而是极为简略且隐晦地告知收信人:雷损从埋在“小雷门”中的叛徒手上,拿到了他们近来暴露在武林人面前的新式“火器”,并打算将此献给傅宗书,以获得支持,重新夺回对霹雳堂的掌控。
苏梦枕并未明言,但季卷料想他已猜到那夺去江湖人好奇目光的“火器”其实出自青田帮之手,否则,这一封信应当摆在雷卷案前,而非顶着毁诺城好奇的目光,千里加急送到她手上。
宁中则读完信,皱眉问:“火器泄露,可会引来泼天祸事?”
季卷摇头道:“还不清楚。如果傅宗书立即将此进献给蔡京,或是递给皇上换取封赏,赵佶无能,这东西在他手上没有大用。”
她停顿,又补充道:“可如果他将其暗扣下,意图自己研究,就是对火器产生了兴趣。那么他对小雷门产生怀疑,继而查到我的头上,就是计日而待了。对我而言,必会有一场大祸。”
宁中则立即道:“不能将存亡之机寄托在他的抉择上,必要主动出手,拿回决策权!”
季卷惊讶看向宁中则,片刻微笑:“我也是这么想的。”
她又仔细读一遍手间信,将其折好收入袖中,对着宁中则笑道:“雷损至少做了一件好事。他替我做了决定,现在我不仅要帮助毁诺城劫狱,还要在傅宗书对我下手以前,抢先令他倒台!”
既然已做出决定,就不必再等明日,季卷立即出门去寻息红泪,与她说定一齐劫狱之事,并向她说明两件事:其一是,她答应此事并非全盘为息红泪,其间也有自己算计;其二是,她需要向外界发一封信。
“给谁的信?季冷帮主么?”
季卷沉默一瞬,“苏梦枕。”
于是息红泪也开始用微妙且难以言喻的眼神注视着她了。
……
河间府离京城要近得多,一封急书送抵,季卷几人还未上路。
接信时苏梦枕卧在象牙塔。
已是春日,屋内犹生碳火,开一道缝隙的窗户往外直奋药气。在元月与六分半堂一战中,他分别受了雷动天与雷损的一掌、一指,虽然他同时也各还他们一刀,令他们身上留下绝对刻骨铭心的印记,但他的身体还是在大战之后急速衰弱下去,以至于在消化战果的最好时机,不得不抱病在床。杨无邪登上楼时,裹在厚重毯子里的年轻人歪斜着头,微阖眼的形态如一具枯骨,令他犹豫着是否要将他惊醒。
在他犹豫出结果以前,苏梦枕已重新抬起了头,如将尽的余火重新点燃,火光乍盛,不可直视。他向杨无邪伸出手,淡淡道:“给我。”
于是苏梦枕拆开毁诺城加急的信,仅两张图纸,一个名字。季卷似乎极为相信他的领悟力,连这两张图纸与一个名字该怎么运用都不提。
苏梦枕读完信,将只写着名字的那页纸丢入碳火,眼见着烧到半点不剩,便从床上站起身,咳嗽着,思索着,然后问:“前几日都有谁邀过我见面。”
杨无邪答:“六分半堂铩羽后,朝中如杨戬、童贯、王黼几方势力都向公子递过邀贴,想来是要扶持金风细雨楼,以制衡如今势大的蔡相。我以公子旧病复发的理由,全部按下未应。”
“你做得好。”苏梦枕眼中闪过冰冷的笑意,说话间已披上黑领暗纹长袍,点头道:“去告诉王黼,苏梦枕今日来访。”
“还有。点起楼内兄弟。我养病期间六分半堂欠的债,该让他们现在归还了。”
他将两张火器的图纸掖入前襟,又按住胸口猛地咳了几声,拿帕子拭去嘴角暗色血渍,大踏步走出蛰居已久的象牙塔。
时任中书侍郎的王黼守丧期满,迁居至昭德坊,又凭权势将邻居一家逼走,一府之地广阔,修葺豪奢,金碧相辉,令路人不敢目视。
王黼正从一片金碧辉煌中迎出,金发金眼,连人也是豪奢态,唯有身上穿的是班衣道袍。自去年赵佶自立为教主道君皇帝后,朝中以献媚晋升的官员纷纷做出虔敬慕道姿态,王黼即使居于如此逾矩的富贵乡中,也依旧是虔诚的道士打扮。他迎上前来,笑道:“杨总管说苏楼主病重,我倒担心许久,特在道君前替楼主摆了供奉,圣君有灵,果叫苏楼主痊愈了。”
苏梦枕笑容可掬,拱手道:“侍郎有心。”心里在想什么不提,他面上不露半点,踏前一步:“苏某人得两件奇物,特来邀侍郎一赏。”
王黼惊奇瞧他,似乎没想到这个近来势头正盛的苏楼主竟是这般沉不住气的人,语气还是亲善的,温文笑问:“哦?何等奇物?”
于是苏梦枕自胸口拿出那两张季卷拿着墨规连夜绘制的图纸。一者长杆粗托,正是改良后的明代火铳,一者腹大口小,威风凛凛,岂不正是佛朗机炮?
王黼接过图纸,看得不明所以。他是正统进士出身,只学经义、时务,更精于溜须拍马、阿谀奉承,对这实务实在一无所知。苏梦枕咳嗽几声,缓缓道:“上个月‘小雷门’门主雷卷抢夺江南霹雳堂堂主之位,靠的便是这两物。细长者名为‘火铳’,粗重者名为‘火炮’,均是以硝石火药催动,一击如雷霆贯耳,催击城池,易如反掌。”
王黼眼睛一亮:“苏楼主,若你说是真,这岂不是绝佳的攻城拔寨之物?”
苏梦枕噙笑道:“侍郎果然远见。”
王黼于是立即意识到这两物的价值,虽看不明白,依然翻来覆去地钻研两张图纸,喜形于色,随口问:“这两者应当是小雷门的不传之秘,苏楼主又是如何得到的?”
苏梦枕淡淡道:“青田帮少帮主季卷,在江南亦有驻地,当日霹雳门内战,她亦在旁目睹。”
王黼竭力回忆一番这个有点熟悉的名字,倏尔大笑:“原来是季冷帮主之女,我倒听过些她的传闻。殚精竭虑,将得手的珍贵之物痴痴送予楼主,当真是情根深种啊。”
苏梦枕面不改色,淡定“唔”了一声。
第44章 报喜鸟
王黼没在意他的态度,毕竟他在朝中势力不算最大,更不如蔡京蓄养江湖人、童贯手握重兵,他只一介光杆,全靠舌灿莲花换来如今地位,对金风细雨楼尝试拉拢也仅是潜做尝试,未曾想苏梦枕这一见面便给他送如此大礼。
他当然是不在乎什么攻城略地,什么战事的。但是官家在乎!官家虽一心慕道,却怎么会不慕唐宗宋祖,创不世伟业,留万人称颂?若这两样奇物真有其能……那么他与白日飞升,又有什么区别?
王黼想着,忽然色变,问:“苏楼主可向我交底,这两张图纸,是否有他人过目?”
苏梦枕掩唇咳嗽,身形摇晃,脸色更为苍白。他拭去嘴角血迹,苦笑:“苏某得此图纸后,始终卧病在床,也知此物珍贵,昏沉间,未让任何人近身。今日有了精神,便直入侍郎府中。”
他顿一顿,又道:“但我听闻早在前月战罢,六分半堂内部已有霹雳堂内应偷出此两物,暗送入京。”他很疑惑地低声自语:“只是京内如今并无相关消息流传?”
王黼脸色一变再变。他默思良久,心中已有决议,依然对苏梦枕亲切地笑:“苏楼主待黼心意,黼已知悉。这些日‘六分半堂’趁楼主抱病,趁火打劫,侵占不少风雨楼业务,黼定要替楼主主持公道,叫那老匹夫把吃进去的,统统吐回来!”
苏梦枕在心里唾一声。他放出去那些地盘是因金风细雨楼如今体量并不易消化,兼之与雷损平息争端的默契,哪需要王黼替他发什么声?想拿这点蝇头小利吞下两张图纸的巨大好处,这人虽未鹊起,竟比蔡京还要贪婪三分。他想着,仍是笑容满面道:“多谢侍郎好意,不过苏某另有所求。”
他上前与王黼喁喁私语,在王黼勉强的应答中笑了,这回笑得比刚才要真心得多。他笑拱手:“那便静候侍郎佳音。”
苏梦枕快步走了,简直像嫌弃这奢靡地有臭气,唯恐沾染衣襟一样。
王黼仍在欣赏那两张图纸,看着看着,图纸上忽而出现傅宗书、蔡京两张令人憎恶的面孔,使他悚然从封狼居胥的美梦中惊醒。他合上纸,细忖:六分半堂得了这两样奇物,自不可能暗藏于室。雷损在朝中依仗,自是蔡京,那么这火器,是否已递到了蔡京眼前?以蔡京讨好官家的奴颜,他绝不可能将此私藏的。那为何直到苏梦枕病愈,他也没在朝中听到任何风声?
是谁私藏了这些东西?是蔡京?——如果是蔡京,他最好不要轻举妄动,以免触了人霉头。但如果雷损并没有把这东西送给蔡京……
他跪坐到梁师成面前时,已将此事弄得清楚明白,决意借他这位恩府先生、亦是因一笔好书法得官家恩宠的宦官的势头,为自己直上青云送一把力。
他说:“雷损并未得到此两物的图纸,仅是获得了几个造物,又因最近蔡相拒见,全部送到了傅宗书那儿。”
“恩府先生应当耳闻,傅宗书在江湖中,也豢养了一大批打手,见到此两物,又听说霹雳堂旧事,认为此物在武林争斗中大有裨益,因而广寻天下工匠,尝试仿制一二。”
“因此,此物如今还未被官家知晓呐。”
王黼顿口,眼见梁师成脸上风云变幻,有抑制不住的野心翻涌,于是微笑。梁师成拈起两张图纸,眯着眼,借夜明珠仔细研究,声音挡在纸张后面幽幽地传到王黼耳中:“将明。你在中书侍郎位已满几载了?”
“你看傅宗书那少宰之位,待得可好?”
王黼狂喜拜首。
梁师成自一介书艺局小宦官步至今天高位,自然对赵佶的脾气摸得足够透彻。他并未一得图纸便立即上供,而是仔细斟酌,挑了季冷又来献太湖石,一石之巨,拆水门、桥梁才得以过,官家见奇石,便更飘飘然觉自己受清华帝君所钟,来日必要举霞飞升的时候,上前一步,恭敬献出此图。
赵佶接过图纸,第一句是:“这画技落于匠气,并非上乘。”第二眼才见到梁师成在图上密密麻麻写的小字,仔细讲解了两物的用法。他看得惊奇,梁师成立即遣小宦官呈上一支连夜打造的模具,令官家揣度,随即大声称颂:“自天祐之,吉无不利,是大霄帝君福缘深厚,亦是天官赐福,方有此奇物现世,令北伐可期!”
赵佶便飘飘然眯起眼,全盘接受了这番吹捧,却不忘问:“此物最初现于何处,被何人所得?”
梁师成一咬牙,不愿令近在眼前的金风细雨楼夺去官家恩典,瞧一眼木桩样立在旁边的季冷,模糊道:“似乎是季冷之女从江湖中寻得,辗转托人入京。”
于是赵佶更是哈哈大笑,抚掌道:“季家果然得天独厚,深有福缘,季卿往江南两浙搜罗山林竹石,屡有所获,未料季卿之女,亦有福德。”
有他这一句,无论季冷或是梁师成、王黼一系,来日厚赏,已是板上钉钉。
在官家几度斟酌要怎样封赏,因而产生的短暂静默期里,季卷却乔装打扮,与息红泪一行悄然入京。
她不知道苏梦枕打算怎样运作她的东西。京中局势,她实在懂得不太多,也不屑琢磨。在她心里,最好是一炮把那皇宫和正在兴建的万岁山轰个稀巴烂——要不是这是个武侠世界,太多高手可以从劣化版炮弹轰炸下存活,她早就指挥“离”字部一路平推入京了。
对于京中局势,她相信苏梦枕可以处理好,也可以对她随图纸附上的那个名字:狠狠画了横杠,示意她定要令其失势的傅宗书做出一击。
所以她也不知道,她已因缘际会,成了官家眼中深有福缘的报喜鸟。
报喜鸟此时与息红泪几人躲在唐晚词的青楼里,磨刀霍霍,做足了劫狱的准备。
唐晚词向她们仔细说了事情经过:纳兰初见深恨官场昏暗,拟学柳永眠花宿柳,专替京中穷苦人治病,不慕功名。却因诗中讥讽傅宗书,得罪了他,被寻了机会,以侮辱官家的罪名将他落入天牢。
“他入狱三天之内,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肉,足断喉哑,一目已渺。”唐晚词的声音里满是倦意,可她仍强撑着,绝不肯倒下:“万幸文张仍想得他签字画押,保留了他一双手,暂不取他性命。”
她说到“万幸”的时候,声音一时哽咽了,闭了闭目,又道:“我知道初见的性格,极是铁骨铮铮,不愿向狗官屈服的。若我们劫狱不成……若是不成……”
她要把“那便杀了他”几个字说完,季卷却抢先一步握住了她冰凉手指。
宁中则拭去眼角泪珠,诚恳道:“唐姑娘,你放心,我与季卷必定倾力相助。”
季卷点头。她在心绪起伏时,脸上总是没什么表情的。她只淡淡地说:“绝无劫狱不成的可能。”
第45章 劫狱
她们好好休息了一夜。这一夜多少人辗转反侧,多少人压抑着叹息与眼泪,对灯拭剑到天明?
季卷未想任何事。她是这样的性格,在大考以前,绝不为自己的准备程度而焦虑。更何况今夜之后,面对的是非生即死的巨大挑战。于是她晨起时神清气爽,提剑在手,对众人道:“我们走吧。”
她们按计划换好易容,从天明后反而更加宁静的青楼中走出,毫不逗留地往天牢处走,仿佛赶着要去点卯上班的侍卫一样。
今日的京城,似已提前感到将有大事发生,街中躁动不安,无数江湖客行色匆匆。季卷随便拦了个人,问:“这位兄弟,城中气氛古怪,是有什么事发了吗?”
那短褐江湖人不耐地看她一眼,在见到她的官差打扮后霍然色变,陪笑道:“官爷有所不知,那金风细雨楼的苏公子病愈后,恼恨六分半堂趁他养病咄咄逼人,今日又带了部下在挑六分半堂的场子呢。”
“哦?哪里的场?”
“在破板门一带!”
季卷一挑眉,放了江湖人离开,对息红泪等人笑:“这可是好事。京城两大势力火并,大多数官差也得出动,维护京城秩序,对我们的行动,等于又多一成胜率。”
她嘴上这样笑,心里却忍不住想了一瞬:病愈?
注意力也只游离了这么一瞬。她向众人点头:“千载良机,绝不可错过。”
大牢门前。
矗立此处的守卫正在困顿之际,等着同僚前来换班,忽听一阵齐整脚步声,文张手下的一员大将“郦速迟”龙行虎步,带着五位亲信,极速而至。
守卫立直了身,脸上那种颓废的神色也不见了踪影,恭敬道:“郦大人!”
郦速迟“嗯”了一声,眼睛看也不看他们,骄狂道:“开门,文张大人传我进去。”他又补充一句:“文大人又在提审重犯吧?以致都无暇出来找我。”
守卫点头哈腰道:“那是自然,这就放您进去。……可您这些护卫……”
郦速迟冷而无情地扫他们一眼,在他们出汗以前,忽而哈哈一笑,道:“他们是我护卫。——但我当然知道天牢规矩,不令文大人为难!他们留在外面等我就够。”
那几名面色冷淡的侍卫便立到守卫们身边,不声不响,一齐目送郦速迟大踏步走进狱里。这些守卫重新落了锁,与那五个人相对陷入难堪的沉默,过了许久,有个灵光些的守卫想到可以巴结一番侍卫,于是陪着笑脸问道:“几位爷,还未知你们高姓大名?”
一道倦怠沙哑的声音答:“不知道我们的名字,反而是种幸运。”
“哦,哦。”这个机灵的守卫立即像懂了一样,唯唯诺诺道:“是傅老爷的人,那小的的确没资格探听了。诸位爷跟着郦大爷,是有什么要案要去破么?”
“有一桩极大的案子。”郦速迟自里面推门道。他撑着门,对几个侍卫道:“已找到路了。”
“已找到什么?”
那几位侍卫默不作声地,将剑抽出了剑鞘。
为首的倦怠声音问:“都杀了?”
另一道有些年纪的声音道:“打晕就是。”
宁中则把击中守卫后颈的剑柄翻转,收剑入鞘,跟着季卷重新进了天牢,同时问:“出来的路线确定了没?”
季卷苦笑:“大致摸清了,只是文张、舒自绣、龙八几人仍在狱中,随时可能与我们相撞,你们将门口守卫击晕,又极大地加快了外人增援的速度,所以——”
“所以留给我们逃亡的时间更少了!”
“是这样的。”
“那些守卫要把我们留在外面,实在是很大的意外。”
“计划就是这样,实行起来总会有意外。”
“那还说什么?”息红泪打断了她们的对话,坚硬地说:“不成功,便成仁!”
她们喁喁私语间,足下并未慢上分毫,跟在季卷身后,从昏暗地牢里绕到最角落、最残忍、最臭气熏天的地方。
纳兰初见就在那儿。
人不人,鬼不鬼,像袋有生命的垃圾瘫在黑色泥地里,仅微微的起伏昭示着他还有生命。
唐晚词一见眼睛便红了。
那烂泥一样的人竟也有所感,抬起脓肿发炎的一只眇目,痴痴问:“晚词。……晚词,我在梦中么?”
唐晚词颤声道:“没有。你不在梦中,我真的来了。”
纳兰初见自喉咙口发出“嗬嗬”的声音,惨声道:“你来做什么!——你就当我死了,好好活着,决不被傅宗书毁了生活……”
唐晚词沙哑却决绝道:“‘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他们对话间,季卷已解开天牢重锁,唐晚词与南晚楚闪身入内,全不嫌脏污地半跪在地,喂他一粒药丸,小心将遍体鳞伤的纳兰初见扛在身上。季卷看着,心中蓦然一沉:本是打算让唐晚词一人背纳兰初见离开,他伤重至此,非得两人来负不可,这回又减损一员战力。
她微笑。微笑着听一听牢内动静,急声道:“该走了!”
走,比来要难得多!
早在昨日,季卷为她们拟定行动计划时便说过。“我有百分之一百的自信,能带你们找到纳兰初见,但要把他活着带出来,比找到他要难得多。”
难在两处:她们冲入天牢,是攻其不备,占据天时人和;等她们要带着钦犯脱逃,再迟钝的看守也已反应过来,而其外更有增援直扑,她们之中却必须分出人保护纳兰初见,天时地利人和,一样都不在她们这边。
但至少有一样东西始终与她们站在一起:公义!
坚信自己所行是正义的人,往往能迸出比投入不义之战的人更璀璨的光辉!
于是她们前冲!冲入一道涛涛不绝的刀势!舒自绣的刀!刀如滔滔钱江潮一浪盛过一浪,斩向冲在最前的“郦速迟”的肩膀!
郦速迟不动。或者说季卷不动。她连半个眼神都未分给舒自绣一眼,脚步不乱,继续往前冲去,护在她身侧的息红泪乍然抹出短剑,格住舒自绣的刀,逼得他不住后退。
她们继续前冲!冲入两股袖风!文张的袖!一手“东海水云袖功”使一青一白两道袍袖如乌云蔽日,整个挡住她们前冲的路。
第46章 冲出
季卷仍不眨眼睛。她们来时早已做好分工。在更早的时候,还在毁诺城时,她们各自倾尽所能做了一次比试,以最终武功的结果安排各人的位置。
现在出手的是宁中则!她一柄快剑唰唰,迅若闪电,剑锋灌满内力,竟直接将一只袖袍割破!文张在其后“噫”了一声,露出的赤/裸手臂里突然翻出一截短匕,阴毒地往宁中则手指割去。
宁中则一震,手间急急收力倒转,脚步微错,虽口吐鲜血,至少硬生生与匕首错开毫厘之差。她冷叱:“暗箭伤人!”
文张动作阴毒,面上竟相当温文,闻言雅笑:“尔等藏头露尾,来狱中劫官家重犯,对鼠辈,可不必讲江湖道义。”
宁中则却不听他言语,当胸挺剑,一手华山剑法如连绵急风,撞上文张的水云之势,便犹风入云、风出水,水云不尽而风势不止,愈演愈烈,愈攻愈急,剑剑直抵文张咽喉,终于令他惊骇大叫,连连后退!
这时息大娘已在后面解决了舒自绣,提着血淋淋的短剑追上前来,绳镖直刺文张左眼,清喝道:“走!”
两人齐齐再向文张攻出一剑,旋即绝不恋战,追向已奔出许远的季卷几人。
而季卷在片刻不止的前冲中也已拔出腰间长剑,因为守卫阻路。
天牢重地本就是守卫最多的地方,今日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的冲突已拨走一部分人,但依然杀不尽、杀不绝、杀不完!
宝剑长吟!一剑连点,扫落眼前诸般武器,剑尖在敌人咽喉处留一点血色,也仅一点血色!
一剑霜寒十四州!
季卷收剑,凛然目视眼前守卫,杀意之盛,如日中天,同时口中急令:“向前!”
她与秦晚晴、唐晚词、南晚楚三人前冲,手中剑继续扫荡,偶有漏过之人,唯一还有战力的秦晚晴立即补上,冲过重重包围,眼见得天牢出口已在眼前,忽觉手背汗毛倒竖,秀眉微拧,忽而高高跃起,剑意凌厉,自上往下往守卫人头最末刺去!
那是必杀的一剑,像天神的垂凝,像旭日的坠地,与她师父叶孤城的“天外飞仙”形虽似,神魂处却注入季卷独一无二的坚持,因而非是天际月升,更似金乌急坠。
这一剑既出,已似必杀,可被她剑意锁定着的赤红面目却尖啸出声,一举手、一投足,以莫名引力令季卷的剑尖偏向别处,去势不尽,连劈倒三位守卫才堪堪止住。
季卷双足踏于墙壁,重新调转身体,不在乎血,不在乎守卫,不在乎她已冲入阵中,其他刀剑即将加于身,继续向那个赤红汉子冲去!
龙八!——龙八太爷。最为她所提防的自然是这位朝中一品大员、傅宗书身边最亲之信之的人。
这绝对是她生命中遇过最为可怕的敌手,现在她必须击破他,至少击退他,因为他正是挡在出口前的最后一道关!
因而季卷已注意不到环境,她神入心、心入剑,剑意通明,如光如热洒向龙八太爷。
龙八太爷霍然变色。他不得不变色。在他的人生中也从未见过这样孤绝的一剑,剑尖尚远,剑气已临身。
所以他不得不“兵解”,头和四肢像瞬间被剑气割得四分五裂,让过季卷这必杀一剑,又倏尔相合,并成活生生的人。
季卷忍不住皱眉,正待再追,却听陷入守卫围攻中的秦晚晴发出一声惊叫。
——在季卷去对付龙八、宁中则与息大娘刚逼退文张未归之时,唯独还能出手的只剩秦晚晴一人。可压上前的守卫都是好手,她出手相对便只能左支右拙,闪避间,见几名守卫绕开了她,手上兵器往烂泥似的纳兰初见身上砍去。
捉住要犯不致逃脱,比拦住这群胆大包天的江湖人要重要得多。
南晚楚与唐晚词背着纳兰初见意图闪躲,可被拖累了的步伐何以躲得开四面八方天罗地网的武器?
在此电光石火间,秦晚晴想要保住纳兰初见的命,就只有一个办法。她也毫不迟疑地选择了这个办法。
——扑上去,以自己身躯挡住四面八方的攻击!
她扑了上去。
刀剑入体声。
但是不痛。怎么会不痛?
秦晚晴睁开眼,见季卷滴着血,浑身发颤,鲜血淋漓的手臂翻折,长剑立时扫落所有加身的武器。
季卷呕出一口鲜血,神色不动,把深深刺入肩背的短刺与长匕拔出。
这些武器都只是些皮外伤,伤她最重的是她掉头回援时,龙八太爷击在她后心的一掌之力。
龙八此刻仍在讥笑:“与我对敌时,还有看顾他人的心?”
“你不懂,”季卷冷静地说,唇角上翘。宁中则与息红泪就在这一挡间追了上来,拔剑在守卫中冲杀,她得以重新杀向龙八,同时清朗答道:“因为我早已发过誓,绝不再让任何一个朋友死在我之前。”
她再次冲向龙八,此时剑意带血,如啼泣,如乱红,杀意比之前更盛,在如此剑势之下,龙八脚下也不得不后退半步。
半步已足!季卷流星般自他身边掠过,洞穿落锁的门,对紧紧跟在她身后的众人道:“走!”
“走?”龙八笑。
天牢大门洞开,其外已聚齐数十位精兵强将,磨刀霍霍,只待她们一步踏出,便立即落刀!
“你们走不了!”龙八道。
季卷只是笑。一个无论在顺境、绝境都只微笑的人是可怕的,因为无法估量她究竟有没有陷入必杀陷阱之中。
她向前掷剑。
——掷剑?是看到前有堵路,彻底放弃了脱困的希望吗?
但这一剑白虹贯日,力道无匹。
莫非是什么脱手剑招?
堵在天牢之外的精兵凝神应对。
而这一柄剑却在他们眼前猝然炸开!
纷纷扬扬,碎成粉末,碎成烟尘,借暴裂之势,瞬息裹住前方所有精兵。
“有毒!”精兵首领疾呼:“屏住呼吸!”
但岭南老字号温家的毒岂是屏住呼吸就可以抵挡的?
季卷一行前冲。冲入烟尘。冲过脱力瘫倒的拦路虎。这是季卷最终的杀招,没有人会想到这样一柄锋锐宝剑竟是中空,内藏难解的药粉,一旦注入内力,使长剑从中暴裂,毒粉便会均匀洒向敌人。
叶孤城因此说她对剑不诚。
那又如何?季卷是十成十的实用主义。
实用的剑用在了实处。提早服过解药的她们几人眨眼闯过这最后一道关,重新沐浴在暖春二月的日光下。
但这还不算完。从天牢脱出,也只是逃亡的一半。还剩下一半是彻底甩脱气急败坏从牢中跳出的龙八、文张,以及从另一条没有毒烟街道包抄来的郦速迟等人。
逃!
唯有接着逃。
逃去何处?
刚刚在狱中,季卷已早早与她们说定。
——向破板门!
第47章 默契与分歧
她们直扑破板门,直扑如今京城武林人聚首之处、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火并之处。
季卷在突围时信手抢来一柄新剑,重量、长短都不趁手,但依然能发挥出九成实力,这一回逃脱不必站在最前突进,而是留在最后,剑光凛凛,将其后抛射来的暗器长鞭尽数击落。
龙八、文张、郦速迟各领精兵紧随其后,那毒烟并未阻住他们太久,而她们的速度毕竟被纳兰初见拖累,好不容易抢出的些许距离正在被逐渐拉进。
逃、逃、逃,只要能抢在被彻底围住之前。
她们往破板门逼近!
往破板门逃去的时候,息红泪已理解了季卷这个决策的目的。街上到处都是拼杀,从无名小卒,到小有薄名,或是江湖上享誉多年、如山岳般不可撼动的高手都在这一条同往破板门的路上动手,令她们的奔逃也毫不出格地融入厮杀之中。
天上地下,随时爆发的战斗影响她们的前进,可也同时影响追兵的前进!
龙八面色赤红,蓦地发出一声大喝:“奉傅少宰之命缉拿要犯,闲人退避!”
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的帮众连眼神都不给他一个,兀自冲杀。傅宗书、龙八太爷,自然也是京城中响当当的一位,可哪有眼前的死敌重要,哪有自家雷总堂主、苏楼主下的命令值得听从?
龙八气得浑身发抖:“藐视朝堂——”
季卷听见身后怒吼,禁不住冷笑回首,这一回首却蓦然色变。
因为被两派火拼拖住了脚步的,只剩龙八太爷这一支!——文张呢?他那“小四大名捕”的手下呢?
季卷霍然低喝道:“快!”
快、快、快!她们能否赶在文张绕道截住前路以前突围?
斜刺里杀出一座铜人!
季卷长剑一横,截住郦速迟的独脚铜人,剑刃敲在铜皮上锵然有声,收剑时见已有了一个豁口,眉心微跳。这剑并未精炼,再这样硬碰硬下去,不到十招就会当中断裂。
——逃!
季卷立即改变了策略,借独脚铜人下一击之势倒飞出去,继续往三条街交汇之处、一道破旧牌坊直冲!
如今离破板门只差一步之遥!她们冲入其中!
一张袖袍从街两边高墙上兜头落下,同时落下的还有四柄刀、三把剑、两支暗器、一杆长枪!
文张等人竟是早已抵达这条街终点,专等在此时向她们发出攻击。
季卷却笑。她是最后一个踏在破旧牌坊之下的人。
碧绿伞面张开。
文张的袖袍,以及四柄刀、三把剑、两支暗器、一杆长枪的攻击统统落在连结成片的伞阵之上。
而季卷一行被吞没在伞阵之后,看见数十统一装束的精锐,一位指挥他们的木讷青年,一位风度翩翩的高大美青年,一顶落地的软轿,以及一个病恹恹的,看着就觉得活不久的皂衣公子,正从软轿中踏步而出。
那皂衣公子身形瘦削,精神即使比起从天牢一路闯出的息红泪等人都要差上些许,但却莫名吸引住她们这队人的目光,好像天生就该做所有人注意力的中心。
病公子咳嗽着,看也不看她们,而是专心致志地拿帕子捂住口唇,一挥袖,道:“进去!”
息红泪皱眉,目光逡巡,正要开口问他在向她们说话吗?季卷却已收了剑,迅速道:“你们带纳兰初见躲进去!”
这下苏梦枕终于肯抬头瞪她一眼了。
季卷帮忙把纳兰初见架进软轿,迎着苏梦枕冷冷的视线,理直气壮道:“轿子太小,塞不下这么多人。”
她把苏梦枕一噎,随即又笑:“总不好真让你顶这污名。”
苏梦枕坚决道:“留下。”
季卷比他更坚决地道:“我走了。”
苏梦枕这下完全不想理她了,转开视线看向正御敌的“无发无天”。
季卷一笑,赶在“无发无天”尚未收伞,转身往另一条街道翻去,霎时消失了踪影。
文张正在“无发无天”的阻挡以外狂怒。他自然早已看到破板门下的这支队伍——但他们怎么敢向他出手?
他狂怒的同时后撤,躲过伞面向前的一击。“无发无天”并不追击,在他收身后撤时收伞,三十三柄遮天蔽日的伞面收做短杆,被他们齐齐撑在地下,露出护在身后的几人。
那几个劫狱之人何在?
文张的视线牢牢锁在唯一一顶软轿上。
他挥手喝住自己的属下,忍住胸中翻起的怒火,换上一副笑脸。因为他已认出来这群人中最引人注目的病公子的身份。
他笑容满面道:“朝廷追捕劫天牢的重犯,苏楼主何以阻我?”
苏梦枕仍在咳嗽,咳得专心致志,似乎没有什么比手中帕子、帕上血渍更重要的事。文张的一张笑脸快要在他明目张胆的轻视中挂不住,上前半步,正待重复一遍问话,苏梦枕却收起帕子,倨傲问:“文大人看我像重犯么?”
“苏公子既然不是,‘无发无天’何必拦我?”
“我既然不是重犯,文大人为何向我出手?”
文张咬住后槽牙,强笑道:“苏公子误会了。我们并非向你出手,而是——”
“我在破板门待了两个时辰,”苏梦枕截断他的解释,冷冷道:“期间向我出手的只有雷损的人。你想做雷损的第十四堂主?”
文张环顾,看到三十三位“无发无天”脸上露出的森然杀意,看到随时准备号令出手的莫北神,看到站得笔直的杨无邪,最后看到苏梦枕——苏梦枕的手已收入袖中,那一柄惊世的刀随时可能现出——脸上神情也多了几分凝重。
他缓慢地、慎重地道:“苏公子说笑了。方才有朝廷重犯逃至此处,在下为擒重犯,仓促之间,或许波及诸位,绝非在下本意,还望楼主海涵。”
他又看一眼那顶轿子,同时苏梦枕侧开身,让出往另一条街走的路:“不送。”
文张一愣,苦笑:“苏公子是说那群逃犯往后街逃去了?”
苏梦枕不答。他的生命相当宝贵,自认没必要浪费在回答废话上。
文张深吸口气,道:“多谢苏公子指路!”
他回头对着自己的属下喝道:“跟上!”
“无发无天”得到号令,从队伍中裂开缝隙,令文张一行自他们夹击间走过。文张领人往前,同时注意到莫北神、苏梦枕的手依然扶在兵刃上,随时可能对他们动手。
文张一步一步走出“无发无天”,走到那顶软轿旁边,脚步忽而微顿。
下一刻,他与属下身形暴起,袍袖与剑刀往软轿直冲而去!
第48章 剑刺枪击刀下落
出手前文张已做过计量。只一顶软轿而已,不值钱的死物,苏梦枕只要不想在六分半堂以外同时与他们产生冲突,绝不会草率动手。如果真是他多心,至多再向苏梦枕赔罪罢了!
可他的袖袍尚未卷开锦帘,一柄惊艳的薄红短刀已杀至他眼前!
他自可前冲,前冲的后果便是要被刀切断脖颈,所以他只能惊退!
一边退,文张一边暴喝:“苏楼主无端出手,是做贼心虚不成?”
苏梦枕落地,并未追击,而是不耐地道:“文堂主对我动手,我自然要还击。”
“我并未对你出手!”
“我身边哪样东西不代表了我?”苏梦枕斜睨他,忽而冷笑:“你该庆幸没有对着我的人出手,否则你现在已经没命。”
文张被苏梦枕近乎跋扈的态度步步紧逼,任城府再深,也忍不住涌上一抹怒色。
他向后睨一眼。龙八太爷终于从整条街斗殴人群中挤了过来,正向他下属了解情况,于是他又有了信心,沉声:“苏楼主屡次阻我搜查要犯,形迹可疑,望你好自为之!”
苏梦枕明晃晃地翻了个白眼。
被一个年轻人小觑至此,忍无可忍,已不必再忍!文张深吸口气,嘴上道:“得罪了。”
于是他与龙八太爷齐齐冲入阵中!
无发无天又张开了他们的伞。只一张伞已将他们大多数人拦在战局之外,仅有文张、龙八,以及新增援来的“神鸦将军”冷呼儿、“骆驼老爷”鲜于仇四人冲破阻拦,齐齐攻向轿子!
自然是轿子。他们仍未下定决心要杀向苏梦枕。
——虽则有他们四人联手,应当也能轻松杀掉那个病死人吧?
那个病得快死的人又拦到了他们的面前。
文张心里已有些烦躁:这个苏梦枕起势的确很快,但也不至于狂傲至此。这京城中还有他放得进眼里的人么?
苏梦枕抽刀。在不用语言交锋的时候,江湖人仅以兵器说话。
苏梦枕的“红袖刀”恰好非常会说话。凄迷、冷艳、如诗的言语。如诗的刀!
一刀靡靡截住四道攻击!
苏梦枕低头咯一口血,脸上已被劲风割出深深伤口,手中艳刀却未软弱分毫,顺冷呼儿的长戟往上抹,要迅速削断他的右手。
冷呼儿惊叫一声,幸好鲜于仇的拐杖立即变势点向苏梦枕腰眼,逼得苏梦枕避让,那柄薄而冷的刀只在冷呼儿手臂上留下三寸长的血口,未能斩断他的小臂。
一击不成,四人重又退回原位,文张一拂袖正待再上,身后忽起惊变,他听见郦速迟那粗犷的声音发出凄厉惊呼,不由变色回望。
一柄剑从郦速迟喉间抽出,血色喷涌,执剑人笑得轻浮,竟长得和郦速迟一模一样。
两个郦速迟?
不。有一个是今天劫狱的首领。
从另一条街、从他们的背后发出突然袭击。
怎么会是身后?
文张猛然看向身前软轿!
软轿只是软轿。一件死物,静静待在苏梦枕背后。
那些劫狱的人并不在软轿中?
——难道苏梦枕竟说的是实话,这些人借他视线被遮掩的时机,往另一条街上逃去了?
文张极目远眺,似乎另一条街上,的确有几个背负着纳兰初见的身影,自街角一晃而过。
他们明明都逃走了,这个“郦速迟”为何还要回来?
在他迟疑间,“郦速迟”长剑轻荡,向他们直冲而来。
身后是雪亮剑光!
身前有绯红刀光。
文张内心忽地雪亮:这人一定是见到他们与金风细雨楼莫名产生冲突,一副不死不休状,便觉自己有机可乘,要抓住机会,剪去傅宗书一翼!
他立即大叫:“苏公子,有误会,暂时罢手!”
嗤笑与刀光同时临身。
另一柄如金乌坠地的剑光逼在他们背后,令他们无路可退,龙八转身再次迎向长剑,而文张三人不得不齐齐出手,以期阻住这腥风血雨的刀。
三人之力,要拦住苏梦枕还算勉强,可背后应战的龙八却痛呼一声,右侧肩胛被长剑钉穿,不得不再次兵解,将那迅疾剑光让到他们身后!
怎会如此?
龙八也想知道怎么回事。——他们一刻钟前刚在牢中交过手,那时他的实力还与这人相差无几,怎么他换了一柄剑、受了一身的伤,反倒似临阵突破了般!
季卷自然不会告诉他,在逃亡路中,宁中则已将龙八那牵引剑势的一招拆解,并教给她该怎么应对。宁中则当初仅凭令狐冲演示便能信手破去田伯光刀法,如今破解龙八招数,自然信手拈来。
此时再去深究已无意义,因为季卷这剑已直刺文张后心,顷刻便能取走文张性命。如果少了文张,其余三人难道能从这两人联手中逃出生天?
在此性命攸关的时刻,重新拼合的龙八嘶声怒吼:“动手!”
嘭、嘭、嘭!
一种金风细雨楼人极度陌生,而季卷却极为熟悉的声音响起!
这一声响起,就连腹背受敌的文张脸上也显出半点轻松。
苏梦枕沉眉,心觉诡异,正待撤刀,一戟、一杖、一掌同时缠住他的红袖刀,坚决不令他退开。
而呼啸破空声已近身!
苏梦枕决意迅捷,左手去解大氅要兜暗器,右手果断打算弃刀,好撤身退避,纵使无法避过全部,能少受一些伤也足够。
但他未能弃刀。
因为他的手腕被另一只手捉住了。季卷的手。
苏梦枕从不提防朋友,所以他从未料到这紧急时刻,季卷会来掐住他的手腕。
他错愕瞪大了双眼,见季卷如流云席卷上前,将他护到身后,同时剑法乱舞,竭力抵住自龙八太爷手下的枪膛中电射出的铁弹。
她并未能尽数抵住,因为她已受了伤、正流着血,而手上剑已在交战中岌岌可危,被铁弹甫一击中,便寸寸断裂。
但至少她拦下了所有的铁弹。
没能用剑拦住的,她用身体拦住了。
她甚至为此略略勾唇,颇为得意地在笑。
红袖刀惊怒之下乍然盛放!若说之前的刀是春雨下片片落红,此时的刀便是惊风急雨,飞红成瀑!
苏梦枕一手扶住季卷,仅凭一只右手竟斩出无懈可击、千军万马的气势,已被刀气剑气屡屡刺伤的文张几人竟似海啸中浮沉的几叶核舟,身形飘摇,无力抵御。
而苏梦枕也没有给他们抵御的时机,他一双烧着寒焰的眼如九幽恶鬼牢牢锁住四人,刀刀惊魄,刀刀致命。
龙八惊骇大叫:“——我是朝中一品大员,你不可杀我!”
刀下落!
文张亦惊骇大呼:“苏公子难道真要与傅少宰为敌?!”
刀下落。
季卷在他臂弯中细声:“师出无名,苏公子不必为我如此。”
两只右臂下落。
第49章 颤抖
季卷在苏梦枕停刀的第一时间从他臂间挣脱,重新躲向暗处,垂着头,颇为可惜地看自己又只剩一截剑柄的武器。
一日之间她已失了两柄武器,而今日未完,她必须得找到第三柄武器。
心中思索,她掌中运力,击在肩膀、左臂、左腿,将深深嵌入肉中的铁弹震出,同时庆幸:幸好傅宗书得到火器的时间尚短,这些属下还没能琢磨透用法的精髓。要是她的“离”字部亲自操刀,她身上留下的就得是几个洞穿烫熟的窟窿了。
这么想着,她又觉得自己反应实在很快,能在听到火器声音的一瞬间看穿铁弹来势,滑到苏梦枕身边,重新出剑把这一击尽数挡住。
毕竟她没忘记早上听说苏梦枕刚刚病愈。让她一个活蹦乱跳的正常人受伤,总比让个病秧子伤上加伤要好。
不过看苏梦枕怒极划下的刀势,怎么感觉他病殃殃着还比自己全盛出剑更强。要不是她理性尚在,出言劝阻,他都差点当街袭杀两位朝中大员了!
她反正挂着易容,想杀谁都无所谓,金风细雨楼杀朝廷命官的意义就截然不同。幸好苏梦枕不是不听劝的人。
这么想着,季卷连疼痛都感觉减轻不少,沾沾自喜地抬头,见苏梦枕脸色透着不正常的青灰,从她身上撤回视线,冷声对失了一支右臂的文张、龙八,以及虽然完整,心神俱裂的冷呼儿、鲜于仇道:“是你们执意与金风细雨楼为敌。”
文张脸上抽动,此时却已不敢再与苏梦枕硬气说话,低声下气道:“是我错误。”他忽而转身,一指悄悄匿到暗处的季卷说:“但此人胆大包天,竟敢当街刺杀朝廷重官,我必擒此人不可!”
苏梦枕不语。但他的杀气又升高几分,那染了血的刀浮在袖口,蠢蠢欲动,似对另一只手臂垂涎。
季卷在暗处叹一口气,动作细微地与苏梦枕冷冽视线对上一眼。她用眼神向苏梦枕传达了意愿,随即粗声嘎笑,阴恻恻道:“那也得独臂文大人还能追得上我才行!”
说完这句挑衅,她身形如烟云雾绕,沿着日晒下墙根的阴影,迅速抽身退去。
文张厉声:“追!”
他们几人颇为忌惮地,怨恨地看了苏梦枕一眼,旋即毫不留恋,领着各自属下,往季卷没身处追去。
苏梦枕只是抱臂。
他抱着臂,见所有追兵退去,听软轿内发出几声轻轻叹息。杨无邪挑开软轿的帘,声音带笑道:“各位,城中今日必定戒严,一时不便出京,公子已替你们找好下一个藏身处。等过了今夜,各位必然安全了。”
息红泪说:“我们有青楼做藏身处。”
宁中则问:“季卷呢?”
杨无邪和煦地道:“青楼一带,如今已布满傅宗书的人,正等各位自投罗网。新的藏身处在金水河上,季少帮主也会去那与各位汇合。”
息红泪行事果决,立即道:“好!”
苏梦枕背身而立。他听见那几个女人试图向他道谢,被他不回头的背影拒绝后也不矫饰,脚步坚毅地往金水河赶去。
他依然抱着臂。搭在大臂上的手指竟微微颤抖。是杀意?是恼恨?是疑惑?是因为有人竟自作主张,要把他看做需保护的弱者?
只是颤抖。
苏梦枕将手藏入袖笼,对杨无邪与莫北神道:“去金水河。”
他们走出破板门。
米公公走入万岁山。
赵佶正待微服出门,斜倚软榻,宫女们用柔软的手替他更衣。米公公向他跪安,他眼也不睁,懒懒问:“何事?”
米公公膝行上前,道:“天牢今日发生劫狱,有江湖人从中劫出那位写讽议诗的重犯,傅少宰已遣龙八、文张等人前去缉凶。”
他顿一顿,又为难道:“追凶途中,也不知怎么的,竟和金风细雨楼的楼主打到了一起,反叫那群匪徒跑掉了。”
赵佶从鼻子里发出懒懒哼声:“金风细雨楼近来好威风。”
米公公立即凝神,留意起官家更多态度,赵佶掀开眼皮瞧他,看穿了他的留神,似笑非笑:“还有什么要报?”
米公公立即道:“还有要事!龙八在与两人争斗时,自知不敌,竟让下属用某种长杆的,从未见过的古怪武器向人轰击,那武器的动静,竟与烟花爆竹之类无异。”
这件事在他心里并不重要。江湖人为出头所研究的武器数不胜数,他只当这是傅宗书又一新研出的神奇武器,不值得对官家相提,但官家既已追问,他不得不将此事当做奇闻说出,以转移官家对他窥探上意的不满。
官家睁开了眼睛,官家坐直了身体。官家遣身边宫女退下,又对他补充一句:“把她们换掉。”
这个“换掉”背后的杀意令米公公汗透了后背。他唯唯地应,又被官家仔细问了关于那可以射出极快的铁弹的武器的信息,片刻召来梁师成,问:“天赐之物入京,路上可曾泄露?”
梁师成看起来非常迷茫,仔细回忆,又坚定伏身答:“绝无可能!”
官家微微笑了:“我想也是。只是不知此物如何在傅宗书手上出现?”
梁师成浑身狂震,立即俯拜:“臣与傅宗书从未见面,绝无,绝无与之勾连的可能!傅少宰或有自己的江湖渠道,也未可知!”
留在旁边的米公公心头剧震,从梁师成这句话里听到了百般掩饰后的恶意。他迅速垂眸看地,意识到自己的失言令自己无意卷入一场险恶的斗争中。
官家做出副并不甚了然的样子,任由梁师成的话落在地上。他起身,负手遥望万岁山中奇花异石,仙鹤灵芝生于其中,是他为自己选择的修道飞升的好地方。
他望着这片道果所钟之地,淡淡道:“朕乃昊天上帝元子,大霄帝君。上帝悯朕勤政,方有五色云出,天降洪福于朕,赐此机缘,令天下脱于金狄焚身之苦。”
他像在问人,又像自语,轻轻道:“何以傅宗书也能分此洪福呢?”
室中死寂,竟无人敢接话。
赵佶笑了,温温和和的,一派修道人模样,艺术家姿态,道:“都起来罢。今日还要去亲赏蔡京运来的太湖奇石呢。”
蔡京运来奇石的花石船,正停在金水河上,今日正在卸运,围来看热闹的京城百姓挤满河堤。
苏梦枕替毁诺城众人选择的藏身处,正在金水河畔。
第50章 金水河畔
息红泪众人又重新换了易容,粗布短褐,忙碌码头上最常见的苦力造型,几人担着个木箱,忙忙碌碌,隐没在河畔平房。
季卷早在房中,正拿了段绷带给自己包扎,依然做着郦速迟的易容,一柄看起来极为锋锐的新剑摆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唐晚词上前接过包扎的活,息红泪上前拿起新剑打量,好奇问:“你从哪抢来这柄好剑?”
“怎么就是抢的了?”季卷佯装不满:“是金风细雨楼送的。”她指指自己坐的床板,又补充:“这屋子也是他们的隐秘据点,床板下面有间暗室,等会你们就躲到下面,河边还有得热闹呢。”
息红泪看她,突问:“等下的热闹,和对付傅宗书有关?”
季卷笑:“不愧是息城主。”
息红泪点点头,道:“算我一个。”
她说得极其自然,也全无商量的余地,于是季卷也爽快道:“好。”
息红泪这才露出微笑。她好奇问:“苏楼主何时跟你商量好的,特意等在破板门接应?”
“没有商量啊。”季卷茫然道,“靠默契不就行了?”
息红泪眼神古怪地打量她。
“只靠默契?那你如何得知接下来要对付傅宗书?没有和人通气,你擅自行动,不会破坏计划么?”
季卷摸着下巴,露出了点为难的神色:“……说起来好像有点复杂。等今日之后,我再向你们解释,好不好?”
她说着,见唐晚词包扎完伤口,用绷带绑了个漂亮的结,便站起来活动了下身体,对宁中则道:“前辈,你能破解龙八那牵引剑势的招数,那能不能想个办法,让我也能学一学?”
宁中则正运功调息内伤,闻言深思道:“他的内功运转定与这武功匹配,要学得十成十是不可能的,但如果是处心积虑,突然运功,偏转开某一剑的话,也有办法。”
说罢,她起身舞剑,剑光如云,顷刻已与季卷拆了二十几招,忽有一剑极其粘滞,搅得季卷的剑锋不由自主往斜处偏刺。
季卷拍手笑:“我要学的就是这个!有了这一招,等会的计划简直是万无一失了!”
在她拉着息红泪向宁中则拜“一剑之师”的时候,她们几人藏身金水河畔的消息,已由龙八递还给了傅宗书。
傅宗书按着脑袋。他今日起床就觉得偏头痛,因此怒而处理了昨夜的侍妾,可处理完她之后,他依然觉得头痛。
那时他便觉得,今天恐怕不会太走运。
在听到龙八的汇报时,他知道自己的预感已经应在此处了。
“息红泪、秦晚晴、唐晚词、南晚楚。”傅宗书报出了那几个易容的劫狱人的身份,冷笑:“看来毁诺城已不想在大宋立足了。”
——他停了停,心里有个示警始终在提示他,再多想想。
想想。劫狱的一共六人。剩下两个身份未明的人是谁?
是息红泪那一干追随者之二?还是……冲他傅少宰而来?
傅宗书很跋扈。通常来说,像他这么行事跋扈的人,反而比别人更多疑。所以他已经开始怀疑这是个与他有关的阴谋。
而不同的人对于阴谋有不同的处理方式。
他突然对龙八开口:“你说她们现在藏在金水河边?”
龙八失了一只手,神色已有些萎靡,道:“是。”
傅宗书仔细考量:“蔡相的花石船队今日卸了货,夜间就要起锚出京。你觉得她们有没有可能是要混上船队,偷溜出京?”
龙八锵然道:“我正作此想!”
傅宗书脸色一冷,道:“蠢人才会这么想。”
他起身,笃定道:“他们正是要给我营造今日不追,便会立即逃之夭夭的错觉,惟其如此,才有机会诱我亲自动手!”
他甚至已隐隐猜到了那两个藏头露尾之人的身份:四大名捕中,追命戏谑,冷血善剑,而恰有无情长于机巧,才有了那柄暗藏药粉的剑。
诸葛正我在朝中奔走,以期救下纳兰初见,是朝中人尽皆知的事情,这回更是直接派座下弟子帮忙,恐怕正是做了前期藏拙,待他露面,便立即悍然杀人的打算。
两个身份不明的人当街击杀朝廷大官,与四大名捕当街击杀傅宗书的意味完全不同。前者只要诸葛正我随便丢出两个替罪羊,便能将此事轻飘飘带过。
傅宗书既然已看透此番算计,心里便立即有了将计就计的考量。他坐回椅子,道:“向师父去借‘六合青龙’,跟你一起去金水河畔抓人。”
他铁色脸上溢出抹冰冷笑意:“两个无名无姓的人,就算被我杀了,诸葛老儿又能找谁评理去?”
他已决定将计就计,除去追命、冷血,断诸葛正我一臂!
当季卷与傅宗书各自为计划做着准备,唯有赵佶浑然无知,带着位娇艳名妓,漫步在金水河岸。
他是微服出行,因此身边并无随侍,仅米公公与梁师成两人相陪,融在满街百姓之中,也不算非常显眼。
原本他只用等在万岁山,等蔡京派人将太湖石运来即可,但他前几日刚刚与这位艳动京城的名妓相遇,彼时他隐匿着身份,听她温言软语,诉说的都是对道家奇珍的好奇。
赵佶是皇上,天下之物,任他取用。但他也是男人,对女人崇拜的眼神有超乎寻常的渴望。所以他怎么能抵挡在佳人面前显摆身份的诱惑?
他也并非不谨慎的人,知道他今日行踪的仅有随侍的梁师成、米公公两位宦官,而他自信借他权势而起的宦官是普天之下最不会背叛他的人。
因此今日绝不会有任何意外发生。
他携佳人漫步,听她莺声燕语,因眼前所见,自船上流水运出的宝物高兴得飞上薄红,已在昏昏然计划带她登上花石船,再向她公布自己身份的一刻了。
正沉进在将至的温柔遐思之中,赵佶忽闻河边平民间生出骚动,一抬眼见几个有些眼熟的人正挑穿岸边民宅,追着三个捕快打扮的身影而去。那三人结成环阵,也抵不过六人合攻、两人协助,接连吐血,不住往河边倒飞而去。
赵佶皱眉。梁师成已凑了上来,细声道:“官家,是傅相公手下龙八、文张,以及‘六合青龙’,应当仍是追缉劫狱匪徒。此处危险,官家先行离去如何?”
他的美人被骚动打断,也惊慌看向那场江湖仇杀,眼中脉脉光彩尽去。他只觉气闷,无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