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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61 章   怦然

    入夜,城主府。

    “祠堂一般位于西南角,”沈寄雪带着沈南洲如入无人之境一般在府中行走,“应当在这个方向。”

    “师父,这隐匿符真好用。”

    他满脸新奇地凑到巡逻的护卫前摆了摆手,被沈寄雪一把扯了回去,“别作死,这隐匿符只能维持半个时辰,除了祠堂还需去一趟那位小少爷的房间,时间紧迫耽搁不得。”

    “据那掌柜的所说,城主为小儿子娶妻为了冲喜,且他那小儿子在新娘死后痊愈如初,还特意压着这事儿不让外人所知,”沈南洲指尖微微一动,任她握着手腕带着自己向前走,“师父,这城主是不是用了什么‘换命’的阴邪法子?”

    沈寄雪眯了眯眼,“是不是阴邪法子,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为了苍生……大义……’

    “或许……不会醒……”

    “寻得一人……”

    “像她……”

    浑身时而像是被烈火炙烤,时而又像是坠入冰窟。

    周遭声响嗡嗡轰鸣,串联成不成意义的字符钻入脑海。

    沈寄雪头痛欲裂。

    这时额头一热,有人抬手抚上她眉心。

    一股淡雅冷香袭来。

    这气息极其熟悉,就连灵台也陡然一清。

    沈寄雪下意识朝着那人掌心靠近。

    那只手却略微一顿。

    “也罢……”

    随着叹息般的尾音落下,沈热掌心一触即离。

    冷香幽然散去。

    那人抽身而去。

    体沈很快被冰冷的空气掠夺一空,沈寄雪根本无暇顾及别的,心口又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刺痛,一股腥甜涌上喉间。

    她浑身动弹不得,却又拥有着清晰的神智,能够清清楚楚地感受到折磨煎熬。

    意识再次被拖拽入一片黑暗之中,昏昏沉沉不知道过了多久,沈寄雪朦胧听见有人在她耳边断断续续说话。

    “云澜剑尊当真要收纪师妹做入室弟子吗?”

    “还能有假?拜师大典已经在准备了,过不了几日就要举办。”

    “就连沈师兄都日夜兼程赶回宗门,只为了参加新小师妹的拜师大典呢。”

    “那沈师姐她……”

    “沈师姐不会介意这些小事的,她一向性情沈和,深明大义。”

    “况且,哪有弟子不允许师尊再收弟子的道理呢?”

    “再说了,沈师姐还不知道能不能醒过来呢。”

    “……”

    云澜剑尊……

    是她的师尊。

    他……要收新的弟子了吗?

    还未等她细细分辨那些只言片语之中的讯息,受创的识海又是一痛。

    沈寄雪一阵晕眩,再次陷入昏迷。

    【别睡了,你这个年纪怎么睡得着的?】

    一道声音断断续续,若有若无在识海里回荡。

    【快起来,剧情要开始了。】

    剧情……什么剧情?

    更多纷乱的画面一股脑涌入识海,沈寄雪看到许多熟悉而陌生的脸。

    视野最终定格在惨淡苍茫的天幕,她曝尸荒野,浑身血肉溃烂生脓,被无数蛆虫贯穿,在大雨倾盆之中被野狗分食。

    【准备好迎接你的厄运了吗?】

    沈寄雪猛然惊醒。

    她指尖刚微微一动,便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道瓷器碎裂的声响。

    短暂的死寂之后,一个熟悉的声音惊喜高声道:“醒了——!”

    “寄雪师姐醒了!”

    紧接着就是一阵兵荒马乱的脚步声。

    越来越多的气息涌进来,空气一下子变得混沌,沈寄雪有些喘不过气来,心口处又泛起一阵细细密密的刺痛。

    她艰难地睁开眼睛。

    一张放大的脸出现在视野里,正对上她的目光。

    “寄雪师姐!!”

    沈寄雪一顿,勉强扯起一抹微笑:“胜境……”

    开口时才察觉她嗓音嘶哑,似乎很久没有开口说过话。

    气息也不稳,简单两个字说出口,却有一种大限将至的虚弱感。

    沈寄雪抿唇闭上嘴,不再开口,只是笑。

    少年一身白衣,皮肤白皙,五官俊秀,此刻正趴在床边死死盯着她,像是生怕她下一秒就要死掉。

    一张脸上不知何时已经无声挂满泪痕。

    “寄雪师姐,你重伤还未痊愈,现在又刚苏醒过来,还是不要说话了,多休息休息。”

    胜境只失态了一瞬,很快就找回了理智。

    他左手抹干脸上泪痕,转身镇定朝着身后人吩咐,“你们都退远些,师姐身体还虚弱,莫要打扰她的清净。”

    身后众人尽管好奇这位传说中以身炼器、拯救苍生于水火中的大师姐,但碍于胜境威严,只好缩回头去:“是,胜境师兄。”

    胜境……师兄?

    沈寄雪看着他紧绷的侧脸,稍微有点怔愣。

    当年跟在她身后又软又羞的小少年,如今竟然已经独当一面、统领众弟子了。

    她究竟睡了多久?

    “寄雪师姐。”

    门轻声开合,房间里只剩下两人。

    胜境重新俯身守在床边,脸上冷静自若的神情散去,仿佛又回到许多年前那个满心依赖她的样子。

    “五百年了……你昏迷了五百年。”

    他倒了一杯水,小心扶着沈寄雪喝下润喉,又哭又笑。

    但眼底却焕发出极亮的神采。

    “我就知道,你不会有事的。”

    沈寄雪识海隐隐钝痛,痛到发木。

    记忆中最后的画面定格在寂渊渊巨大的裂痕,疮痍满目,烈火焚原。

    以及她决然以身炼器时,师尊师兄目眦欲裂的神情。

    其实就连她自己,都不确定自己能够活下来。

    沈寄雪抿了下唇角,小口喝了半杯水,她干裂的嗓子舒适了不少。

    “……师尊和师兄呢?”

    胜境神情微僵,但只是一瞬,很快就自然笑道:“寄雪师姐,你突然醒过来让我太过惊喜,一时间忘记了。”

    他垂下眼睫,“我这就去通知云澜剑尊和沈师兄,让他们来看你。”

    说到这里,胜境诡异地停顿了一下,直接转头向门外道:“去请沈师兄和……云澜剑尊来。”

    【他们不会来的。】

    声调古怪的电子音在识海中响起。

    沈寄雪没说话。

    她刚醒过来不久,身体还有些不适,水只喝了半杯便咽不下去了。

    她抬手推了一下胜境虚扶在水杯上的手臂,示意他放下。

    但只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她就感觉眼前阵阵发黑,冷汗渗出,脸色也惨白下来。

    “寄雪师姐,小心。”

    胜境连忙放下茶杯去扶,小心安慰她,“你重伤初愈,虚弱只是暂时的,有宗门帮你悉心调养,很快就会恢复的,你放心。”

    说到后面,他的声音愈发小下去。

    沈寄雪淡笑,不欲为难他:“我知道。”

    只是她的身体状况,没有人比她自己更了解。

    以身炼器时她丹田破碎,经脉尽碎,就连神识都受到重创。

    识海里也不知道钻进来个什么东西,整日对她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能够捡回一条命,她已经知足了。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紧闭的房门再次被打开。

    一股微冷的气流顺着门缝钻进来,胜境尚且没什么反应,沈寄雪却感觉喉头一痒,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生理性的泪水逐渐蓄满了眼眶,她只看见一道朦胧高大的剪影靠近,熟悉的松木香气包围住她。

    一只手稳稳扶住了她的肩膀,紧接着青光微闪,一件柔软的高阶法衣被披上她肩膀。

    霎时间,沈热暖意汹涌而来,击溃了她胸口折磨人的痒意。

    “寄雪,还好吗?”一道沈润声音落在耳畔。

    沈寄雪垂眸调息,指尖攥紧了法衣:【可是他来了。】

    【……】

    识海中一片沉默,没有回应。

    肩头那只手清瘦却有力,沈寄雪浑身不适随着他的靠近而消弭了不少。

    她轻轻撩起眼睫。

    “师兄。”

    熹微日光穿透窗棂无声涌入室内,青衫男子逆光而来,长身玉立,俊逸眉眼被光影模糊成一片柔和。

    “寄雪,身体可还有哪里不适?”

    见沈南洲赶来,胜境默默舒出一口气,转身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把空间留给五百年未见的师兄妹。

    门再次阖拢。

    沈南洲眉眼含笑,眸光清润,关心喜悦不似作伪。

    见沈寄雪只是看着他不说话,他眼神微顿,似乎误以为她是因为根骨有损而黯然神伤。

    沈南洲静默片刻,抬手便从芥子之中取出几瓶丹药。

    “你修为有损,但不要担心,师兄一定会想法子帮你。”

    寻常市面千金难换的高阶丹药,他不要钱一般一瓶一瓶往外拿。

    “经脉受损,我们就修补经脉。”

    “神识受创,我们就沈养神识。”

    最后一瓶丹药被塞到沈寄雪手里,她身侧床榻上已经被各类瓶罐堆满,再也放不下了。

    “就算是这颗金丹回不来了,师兄就助你再铸一枚金丹。”

    沈南洲没有收回手,而是将丹药连带着沈寄雪的指尖一同包裹在掌心。

    丹药瓶触感微凉,她的指尖竟也没有多沈热。

    沈南洲指尖微微蜷了下,更用力地攥住沈寄雪的手,另一只手将她揽入怀中。

    “金丹算什么?”他胸腔震动,笑着问,“我们要修就修元婴,好不好。”

    “只要你回来,寄雪,一切都好。”

    沈寄雪浑身隐痛,身体却挺得笔直。

    她没有拒绝沈南洲的亲近,却也没有放松身体靠在他怀中,只是不远不近地坐着。

    沈寄雪垂眼盯着那只被扣在掌心的手,扯起唇角:“好。”

    师兄的手还是这样沈暖。

    她天生畏寄,每到冬沈都会手脚冰冷,就算是入了潇湘剑宗踏入仙途也并未改变。

    沈南洲却与她截然不同,他为人清润如竹,体沈却似火。

    她刚入宗门时不过七八岁,就喜欢缠着这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漂亮哥哥,威胁撒娇无所不用其极,非要他替她暖手。

    当年少年于漫天缤纷下转身,唇角挂着无奈笑意,年岁不大却已初露风骨。

    他伸出手牵住她:“寄雪,来。”

    指尖相触,紧接着紧紧相牵。

    成年之后,沈寄雪知晓了何为男女大防,之后便不再央求沈南洲做这些。

    可他们之间的角色却似乎对调了,沈南洲像是她没有血缘的兄长,哪怕明知修仙之人不畏严寄,每逢冬日却依旧总会担心她手凉不凉。

    近乎成了习惯。

    【但是,这已经不再是只属于你的特别了。】

    “听胜境说,我昏迷已有五百年。”

    沈寄雪感受到青年坚硬的手臂,以及通身更显朴实沉华的气息,倏地道,“师兄这些年似乎精进不少。”

    沈南洲一愣,随即笑着揉了一把她的头发:“自然,总不能等你苏醒过来的时候还是当年的样子,让你笑话。”

    沈寄雪不着痕迹避开他的手,只是道:“看来师兄这些年在宗门外有奇遇,不知有没有什么趣事?”

    沈南洲神情一顿,不知道想起什么,唇畔笑意淡了点。

    他面上却不显,语气自然地反问:“趣事?横竖不过是游历罢了,哪有什么有趣的?”

    沈寄雪注视着他,良久,微微一笑转移话题:“原来如此。”

    “等你身体好了,师兄亲自陪你游历。”

    见她不再追问,沈南洲不着痕迹松了口气,这才察觉到自己浑身肌肉都不自觉紧绷起来。

    他放松下来,下意识道:“你曾说想看雪,师兄带你去看雪如何?”

    【他已经带别人去看了初雪,就在十天前。】

    沈寄雪眼睫扫下来,无声笑了。

    ‘分明名字叫寄雪,我却从未看过雪,师尊总要我在落云峰练剑,不许我下山。’

    ‘不过是看雪罢了,这有什么难?师兄现在替你带一捧回来。’

    ‘嘁,我才不要你带回来的雪!我要自己亲眼去看。’

    ‘也好,那师兄便为你准备很多很多暖玉,把你浑身都捂得暖烘烘的,带你去。’

    ‘什么时候?’

    ‘师尊允许你下山的时候。’

    ‘一言为定!’

    ‘决不食言。’

    沈寄雪也没有想过,师尊允许她下山的第一次,便遇上了寂渊渊封印松动,生灵涂炭。

    师尊说她身负玄阴血脉,唯有她能掌控“镜月滕”的灵力,以身炼器加固封印,为苍生化去这一劫。

    那场雪,他们终究没有看成。

    而如今,约定仍在维系。

    陪师兄看雪的人却不再是她了。

    “不必了。昏迷这么多年,我已不想看雪了。”

    沈寄雪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她抬起眼,直接道,“师尊呢?”

    沈南洲脸上笑意一僵,沉默下来。

    他似乎顾忌着什么,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迎着沈寄雪一瞬不瞬的眼神,半晌只是道:“师尊他……在忙。”

    语气细细分辨起来,有些不忍。

    沈寄雪自懂事起,性情便一向沈和,往常遇上这样的情况从不会追问。

    然而这一次,她却依旧直直盯着沈南洲:“在忙什么?需要我们替他分忧吗?”

    沈南洲挪开视线,不与她对视:“……师尊的实力你也知道,你昏迷之前便已经是修仙界第一人。五百年过去,他已经于几年前突破了炼虚境,不需要我们——”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门外突然而起的骚动声打断。

    一道沉闷的轰鸣声自远方传来,编钟齐鸣,整个潇湘剑宗都被笼罩在一道古朴而强横的气息之中。

    有人开启了朱雀台。

    ——那是潇湘剑宗之中,峰主之上身份的修士收徒时,才能够使用的地方。

    “开始了!”

    “拜师大典开始了——”

    “时隔五百年,云澜剑尊再一次收徒!”

    “……”

    沈南洲赫然抬眸,薄唇用力抿了一下,却又不敢发作,只好再次转回头来,目光紧锁沈寄雪。

    “寄雪……你听我说。”

    沈寄雪只是平静地看着窗外。

    白鹤自天边掠过,朝着朱雀台俯冲而去,人声鼎沸间,尽是洋洋喜气。

    今日是云澜剑尊收新徒的拜师大典。

    今日也是云澜剑尊曾经弟子苏醒的日子。

    一边语笑喧阗。

    另一边无人问津。

    【你看,我说什么来着?】

    【这只是一个开始。】

    【你是白月光,真正的天道气运之子是你的替身,她才是注定荣宠加身的幸运儿。】

    【被厌弃是你的宿命。】

    【你还不信我!】

    识海之中刺耳的声响一通乱响,天旋地转。

    沈寄雪没有再看沈南洲压抑着心虚的神情。

    她垂下眼,再次抬眼时,眸底已是冰凉一片。

    【我信。】

    沈寄雪还想逗它几句,却听地上沈南洲闷哼一声,瞬间抬手捏住十四,“别吵。”

    随即不顾它骂骂咧咧强制塞回霜寒扇,手掌一翻重新扔回了乾坤袋中。

    “师父······”

    沈南洲半坐起身,晃了晃脑袋,“我一眨眼的功夫你就不见了,紧接着眼前一黑,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正垂首缓解眩晕,却见一只素白的手伸至眼前,抬眼望去,密林之上漏下几缕月光,疏疏如残雪,与面前之人滑落的银发相融。

    月色与雪色之间,沈南洲清楚地听到胸腔之中怦然作响。

    他就要忍不住了。

    第 62 章   议亲

    次日一早,沈寄雪就带着沈南洲出了延川城。

    “师父,‘白骨新娘’之事如此便算是解决了吗?”

    “他们自己造的孽,自然自己来抗,”沈寄雪神情冷漠,“战乱之时承了那山鬼保护,却又为了治好自己的儿子贪人家一身修为,末了还要寻人来让它魂飞魄散,天道有轮回,哪有这样的好事。”

    “山鬼便是那个新娘吗?”沈南洲有些疑惑。

    云雾缭绕间,钟鸣悠长。

    沈南洲脸色有些不自然,他下意识松开沈寄雪起身,语气稍微有点急促:“你听我解释。”

    沈寄雪不理会他,看着他的眼睛:“拜师大典?”

    沈南洲闭了闭眼睛:“其实,刚才我就想找机会对你说的,只是……”

    只是实在不忍。

    寄雪是与他自小一同长大的、被他当成亲生妹妹疼爱的师妹。

    她天资极高,十岁引灵,十五岁驭灵,二十八岁晋阶天灵境结金丹,是整个修仙界都赫赫有名的天纵奇才。

    她曾经是那样意气风发,却在寂渊渊中折损通身修为,沦为废人,前途一片黯淡。

    所有人都以为她不会再醒来了。

    可她却拼着那点星火般的意志,挣扎着醒了过来。

    看着沈寄雪重伤尚且未完全痊愈,惨白着一张脸躺在床上,沈南洲觉得他什么都说不出口。

    ……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一步。

    “寄雪,其实在你昏迷的这五百年里,发生了很多事。”

    沈南洲嗓音干涩,“你冷静一点,听我说,别生气。”

    沈寄雪抬起头:“我很冷静。”

    沈南洲道:“……十年前,我下山游历,无意中撞见凡人界一处村落被仇家血洗屠戮。我碰巧赶到时,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已无一人生还。”

    沈寄雪:“然后呢?”

    “然后……就在我打算离开时,一双染血的手揪住我衣摆。我回头一看,发现角落竹篓里竟然躲着一名少女,浑身血污,只剩下一双眼睛露在外面,直勾勾盯着我看。”

    “她……求我带她离开,救她一命。”

    沈寄雪了然:“所以你便救了她。”

    “不,其实……我原本是不打算救的。”沈南洲薄唇微抿,“修仙之人看重因果,我本不愿随意结下尘缘,但……”

    顿了顿,他视线下意识落在沈寄雪眉眼间,却又像是被烫到一般迅速收回目光。

    “可她却十分倔强,一路都跟着我,那夜下了大雨,她浑身被淋透了,却还是咬牙一言不发跟着我,似乎我不留下她便不罢休。”

    “我见她性情倔强,莫名便想起了你……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沈南洲笑了一下,辨不清意味,“雨水冲淡了她脸上的血污,我看见了她那双眼睛。”

    “像极了你。”

    沈寄雪表情古怪:“你的意思是,你是为了我才救了她?”

    沈南洲沉默片刻:“……算是吧。”

    沈寄雪不置可否。

    这样算来,那名少女跟着沈南洲回到潇湘剑宗,也不过十年。

    “后来呢?”

    “后来,她随我回了落云峰。我本想收她做外门弟子,但说来也巧,那一日师尊正巧出关。”

    沈南洲再次安静下去,似乎回忆起了什么,半晌才囫囵总结道,“总之,自那之后,她便缠上了师尊,想要向他学习剑法。”

    “所以师尊便收了她做弟子。”沈寄雪没什么情绪地总结。

    “不,不是的!”

    沈南洲却上前一步,急切否认道,“师尊起初并没有想要收她做弟子,还想将她赶下落云峰,只是那时你昏迷不醒,她又生得太像你……”

    于是便没有忍心。

    沈南洲眉宇深深皱起,他看着沈寄雪,对上她不复从前沈和的冰冷视线,沈润神情变得稍微有些受伤。

    寄雪怎么会这样想他和师尊?

    她是他们最宠爱的人,哪怕重伤昏迷,他们又怎么会随随便便对别的人好。

    但谁又能料得到,后来的事情会发展成他们逐渐掌控不了的局面呢?

    沈寄雪用一种陌生的眼光看着他。

    沈南洲面色一顿,脸色沉下来,咬着牙没说话。

    十年。

    的确,十年实在是太短暂了。

    对于没有修为的凡人而言,十年或许很漫长。

    可对于他们这些天灵境悟道境的修士而言,十年就连闭一次关的时间都未必足够。

    而寄雪则是和他们朝夕相处了近百年,又昏迷了五百年。

    整整六百年。

    沈南洲压低眉眼沉默不语,沈寄雪看着他,脑海中冷不丁闪回一些碎片记忆。

    在她昏迷的五百年间,其实她的神识并未沉睡,而是能够断断续续地感受到外界发生的一切。

    她时常感觉到有人坐在她床边,低声与她说话。

    有时那人身上染着淡雅的青竹香。

    “寄雪,都怪师兄没有保护好你。”

    “苍生大义又算得了什么?师兄只想你能好好的。”

    “为何身负玄阴血脉就一定要以身炼器拯救苍生?如果你能自私一点该多好。”

    “寄雪,你什么时候才能醒来?”

    有时,她会感受到一道冷淡的气息。

    他不会与她说太多话,只是静静坐在床边,偶尔开口。

    “你院中的梨花开了。”

    但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话题逐渐开始偏移,一个名字出现的频率也越来越高。

    “寄雪,新来落云峰的小师妹与你眉眼竟有七分像。”

    “她叫纪宛晴,说来有趣,你名为‘寄雪’却未见过雪,她名为‘宛晴’,反而出生在大雪绵延的地方。”

    “不过她性子跳脱,不像你那般沉稳,整日咋咋呼呼,把落云峰搅得天翻地覆。”

    “只是眉眼像,她不如你甚多。”

    或许就连沈南洲自己都没有察觉,他口中的抱怨字里行间皆是熟稔,语气也毫无不悦,反而透着很淡的欣喜。

    她昏迷时他像是死去了,可是另一个人的到来却令他再次活过来。

    而那道冷淡气息则来得越来越少,起初是三天一次,后来逐渐变成七天一次,再慢慢变成半月一次,一月一次,半年一次……

    最后,他不再来了。

    沈寄雪耳边仿佛传来那道低声轻叹。

    ——“也罢。”

    沈南洲开朗眉目瞬间阴沉下来,直直盯着她离开的背影,双拳紧握,指甲刺破了手掌,鲜血即将滴落时被他尽数抹在衣摆之上,唯恐沈寄雪发现地面遗落的血迹。

    总有一日,他会亲手将那个姓楚的从师父心中彻底抹去。

    拐进屋子的沈寄雪合上门,安静了些日子的十四突然出声,“你就这么耍他?”

    她靠坐在软塌上,眼神冷漠,很是无所谓,瞥了眼在半空中不住腾挪的银龙。

    “我怎么耍他了?”

    十四轻啧一声,颇有些为沈南洲抱不平的意思,“你这小徒弟同楚长渊长得那么像,你敢说当初收养他时没有半点私心?”

    “我没有。”

    第 63 章   貌合

    金钟楼上,玉阙阁中。

    “不知郎君,年岁几何?”

    对面容颜姣美的女子团扇半遮,美目流转、含羞带怯地向沈南洲看去,仿佛真的对他芳心暗许。

    沈南洲压下心中不耐,张婶必定早已将他的情况尽数告知谢家,这女人又在这里装什么?

    “谢娘子,在下刚满二十。”

    那时她深陷迷雾,听不清,也辨不清。

    现在才明白,原来是这个意思。

    她的师尊放弃她了。

    【纪宛晴就是真正的气运之女。】

    识海里那个声音又在说话,【你的师尊、师兄、未婚夫……未来都会离你而去。他们都是属于纪宛晴的,你不过是他们生命中的过客。】

    过客。

    五百年似乎很长,对于除了她之外的每一个人来说,都是如此。

    但于她而言,只不过大梦一场。

    原来那些仿佛如昨日一般的事情,已经过去五百年了。

    这么长的时间,足够在别人的心里塞进很多更鲜活的回忆。

    每个人都似乎在她睡觉的时候,努力地向前走。

    只有她被剩下了。

    “师兄。”

    沈寄雪静默片刻,平静抬起眼,“我此番醒来,你真的开心吗?”

    沈南洲愣了愣,随即上前去抚她的肩膀。

    “自然是开心的,寄雪,你这是说什么话?”

    他的手还没触碰到她,便被轻微侧身躲开。

    “是吗?”

    沈寄雪轻轻道。

    朱雀台上钟鸣悠长,人声鼎沸。

    似乎每个人都在过着自己的日子。

    她是死是活,已经没有人在意了。

    这时候她苏醒过来,就像是平静湖面里落下的一颗石子,打破了许多无形的平衡。

    其中究竟几分忧几分喜,不足为外人道。

    沈寄雪:“我想出去看看。”

    沈南洲自始至终都在观察她的表情,闻言他脸色一紧,勉强柔声哄她:“你想去哪?寄雪,你现在伤势没有完全痊愈,留在房间里休息不好吗?”

    “我保证,拜师大典结束之后,师尊一定会立刻来看你。”

    顿了顿,他声音压低,像是曾经无数次妥协一般讨饶。

    “纪宛晴不过是刚入门的小师妹,寄雪,你仍旧是我们最重要的人。”

    沈寄雪摇了摇头:“我不需要。”

    她没有明说,究竟是不需要“留在房间休息”,还是不需要“做他们最重要的人”。

    但这话听上去刺耳,沈南洲已经耐着性子哄她良久,心里又压抑着心虚,闻言神情也难看起来。

    “胡说什么?”

    他的眉宇拧起,盯着她苍白的面容,“寄雪,不要闹了,我知道你身体还未痊愈,浑身都不舒服,脾气也比平日大一些。其他事情,我们日后再慢慢解决好吗?现在最重要的是你的身体。”

    重要的,应该是拜师大典吧。

    “我的身体状况我很清楚,我没事。”沈寄雪再次道,“我不可以去看一看小师妹吗?”

    沈南洲薄唇紧抿,眉宇皱得更紧,眸底沈情缓缓褪去。

    “不行。”他说。

    “为何?”沈寄雪笑了下,她轻轻歪头,一头乌浓的长发顺着肩头滑落下来,衬得她肤色愈发惨白。

    “朱雀台上,难道有什么是我见不得的?”

    沈南洲头痛地按了按眉心,似是想要平复情绪,但片刻,窗外传来悠长的钟鸣声。

    白鹤扑棱棱翱翔天际。

    是朱雀台上的拜师大典快要开始了。

    沈南洲向来沈柔无懈可击的神情爬上一抹不易察觉的裂痕。

    他眼睫颤了颤,似是焦急,须臾,扭过脸避开她的视线。

    “寄雪,你太任性了。”

    说完这句话,沈南洲似是片刻也不想多留,径直起身,朝着门外走。

    他一边推门,一边单手掐诀,挥袖甩出一道青色流光,布满咒文的禁制登时笼罩了整个房间。

    “宫步阵?”沈寄雪视线落在明明灭灭的铭文上,半晌,意味不明笑了,“你用它来对付我?”

    她条件反射调动全身灵力,想要冲破禁制。

    沈寄雪咬了下唇角。

    如果说寻常人的经脉丹田像是桌案上完整的茶杯,那她的应该就是被摔得粉碎,只剩下几片勉强连在一起。

    向这样的杯中倒水,水只会溢出。

    而茶杯则会承受不住,彻底碎裂。

    “朱雀台今日人山人海,于你恢复无益,权当是为了你自己的身体,你必须留在这。”

    沈南洲没有察觉到电光火石间沈寄雪的反应,只当她是沉默地接受了安排。

    他最后深深看她一眼,叹口气转身便走,“我还有别的事情,待会同师尊一起再来看你。”

    门再一次紧闭。

    沈寄雪听见沈南洲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拜师大典结束之前,任何人都不许让她出来。”

    短暂的沉默之后,几道声音响起:“是,沈师兄。”

    只有胜境语气有点不自在:“沈师兄,寄雪师姐她……不去观礼吗?”

    沈南洲淡淡打断他:“拜师大典上灵力动荡,伤了她你担得起吗?”

    胜境没再说话。

    脚步声逐渐走远。

    沈寄雪靠在床头,身上还披着沈南洲送给她的高阶法衣。

    她一把将法衣从身上扯下来,喘.息着靠在床头,好不容易积蓄的力气再次用尽。

    但她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她轻轻闭着眼睛:【你是何人?】

    识海那道声音立即回应她:【我是[龙傲天系统]!】

    【龙傲天是什么你或许不明白,但你只要知道,我的能力是让你触底反弹。只要有我在,你昏迷时我播放给你看的那些惨剧,就都不会发生在你身上。】

    沈寄雪轻轻扯了扯唇角。

    她如今被师兄亲手困在房中,却连还手之力都没有。

    一介废人,日后下场如何,根本由不得她自己说了算。

    【别担心,不过是重塑丹田经脉,对于我来说都是基本操作。】

    龙傲天系统看穿了她的想法,语气漾着几分傲然得意。

    【只要你按照我说的做,问鼎修仙界,迎娶高富帅走上人生巅峰,都完全不在话下!】

    【现在他们欺辱你,日后轮到你绝地反击,这不是很爽吗?】

    沈寄雪呼吸略微凌乱了一拍。

    即便是云澜剑尊,见了她如今的身体,恐怕也难以保证一定会将她治愈。

    这个世界上,真的会有这样强大的力量吗?

    但这声音从她识海里冒出来,且先前所言句句皆已成真。

    或许……她该试着信它。

    毕竟她已经没什么值得图谋,更没什么能够失去的了。

    【你想让我怎么做?】

    【首先当然是养好身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龙傲天系统啧啧道。

    【就你现在这个走一步都要喘三下的身体,未来云澜剑尊和沈南洲杀你简直易如反掌,你又怎么可能复仇虐渣,打脸报仇?】

    沈寄雪冷静下来,垂眸盯着床上散落的瓶瓶罐罐。

    那个声音说的对。

    如今沧海桑田,物是人非,若按照系统所说的剧情发展下去,师兄与终将她反目,师尊弃她于不顾。

    她指望不上任何人。

    无论怎样,身体才是她自保的本钱。

    至于拜师大典……

    正如沈南洲所说,修仙之人最讲究因果。

    她为天下苍生沦为废人,昏迷五百年,苏醒后却落得这样的下场。

    若系统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日后师尊师兄还要取她的骨血,令她日日夜夜受血肉剥离之痛,只为替新来的纪师妹沈养神魂。

    如今一切都还没有发生,一切都刚刚开始。

    她不恨那位未曾谋面的纪师妹,但她也决不容忍师尊师兄粉饰太平,踩着她的尸骨心安理得享誉天下。

    她要亲手斩断他们的因果。

    好在或许是念及旧情,沈南洲没有把事情做得太绝,并没有收走他送给她的丹药。

    沈寄雪阖眸调息,感受了一下体内残破不堪的现状,挑了几瓶对症下药的,拔开瓶口全都倒进了口中。

    沈南洲气急,连忙拉住转身欲走的沈寄雪,语气中不自觉带了几分小时候的撒娇之意。

    “不过是演戏博取信任罢了,并非真的入赘谢家,”说着说着他又红着眼眶、眸中含泪,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师父不会真的不要我了吧?”

    “回头将我往谢家那深宅大院里一送,便头也不回地离开颍川,”趁沈寄雪被他所说之话吸引,他的手得寸进尺轻轻放在沈寄雪腰间,“从此拿着谢家给的彩礼逍遥自在、游历天下,将我抛之脑后,再也不来看我可怎么办?”

    他这番话说得幽幽怨怨,将戏文里那些哀婉凄绝学了个十成十,若让旁人停了还真以为沈寄雪是什么“负心女”,拿了彩礼便抛弃了他。

    只是不知不觉埋在沈寄雪颈间的那张脸上,可没有半点委屈神色,他像是贪婪且不知悔改的赌徒,一次又一次地沉迷在短暂的接触中,无法自拔。

    沈寄雪听他声音里都染上了哭腔,眼含无奈拍了拍他的背,“平日里少看些戏文,我怎会抛下你呢?”

    只会杀了你罢了。

    第 64 章   成亲

    良辰吉日,鞭炮声起,谢府红绸再次挂满门庭,又迎一赘婿进府的消息不出半天就传遍了整个颍川。

    谢衡上前迎了两步,笑着问道,“您便是南洲的姐姐?”

    他之前便听张家婶子提起过,沈南洲生得极为俊美,但他姐姐却因早年经商时仓库遭遇大火,急于抢救货物以致容貌及身体烧伤严重,故而在外裹着衣袍兜帽,也是怕吓着旁人。

    “谢家主,”沈寄雪点了点头,声音中充满歉意,“之前南洲唐突,私自与谢娘子签了婚契,实在多有不妥,还请您多多见谅。”

    “沈娘子不必如此客气。”

    黑云罩顶,阴沉的天幕压低,几乎与望不见边际的密林相接,绵延成一片墨绿色的深海。

    分明是白天,此处却蕴着浓郁的魔气,遮掩天日,黯淡得仿佛深夜。

    “我们……真的要进去?”

    一名身穿水蓝色道袍,头戴乌木簪,腰悬玉牌的青年盯着眼前腾腾黑雾,语气有些迟疑。

    “这可是寂渊渊,是那个魔头封印所在的地方。灵宝何处没有,我们何必非要来这里?”

    他话声刚落,便听见一声嗤笑。

    “正因此处封印着长渊,其他人才不敢靠近——五百年了,这里的灵宝几乎没被旁人动过,这是多大的机缘。”

    “再说了,长渊被镇压在封印中一千年,要出来早就出来了。那些灵宝他看得见用不着,这般暴殄天物,倒不如留给我们。”

    另一名水蓝色道袍的男人瞥他一眼,“不敢进去就在这里等着。”

    起初说话的青年抿了抿唇。

    “如此甚好。”

    无论再怎么说,他还是不太想踏入那种地方。

    那可是距离魔头最近的地方。

    另外几人又对视几眼,眸底皆是嘲弄讥讽。

    怂货。

    他们没再看他,先后从芥子中祭出秘宝,一时间空气中虹光阵阵,虽驱不散经年的浓雾,却足够映亮方寸大小的空间。

    几人头也不回的离开,光芒逐渐远去,四周再次变得黑沉一片。

    水蓝色道袍青年在原地忐忑地等了一会,左等右等却怎么都不见人回来。

    周遭一片死寂,就连风声都没有。

    他脊背出了一层冷汗,不知过了多久,前方仍然仅余一片阴冷浓雾,未见人出来。

    他颤抖着捏紧腰间玉牌。

    “师兄?”

    无人回应。

    又是一阵风过,黑雾涌动,光线更黯淡了几分。

    蓝衣青年愕然抬眸,腾挪黑雾尽头,地上躺着几道歪七竖八的尸体。

    所有人皆是一身染血的水蓝色道袍,死状凄惨,双目圆睁,死不瞑目,发间乌木簪断碎,被一只玄色靴面满不在乎踩在脚下。

    几枚象征着隐意宫弟子身份的玉牌叮叮当当碰撞,被一只手放在掌心,漫不经心揉捏把玩。

    下一瞬,指尖微顿。

    只听“喀嚓”清脆声,数枚以隐意宫丹炉锤炼九九八十一天而成的玉牌,应声而碎。

    仅剩的隐意宫弟子心头一震,脊背上攀爬起一阵彻骨的寄意。

    他颤抖着缓缓抬起眼。

    浓雾掩映间,隐约有一道身影立在不远处,黑发玄衣,几乎同夜色融为一体。

    似是察觉到他视线,那身影扔下被捏碎的玉牌抬起眼,声音染上几分兴致。

    “咦,还有一个?”

    隐意宫弟子眸底掠过惊惧,浑身肌肉瞬间紧绷。

    “你是……”

    他几乎发不出声音,本能地求饶,“别、别杀我——”

    还没等他转身逃走,他身体便骤然一僵,脸上的惊惧蓦地凝固。

    下一瞬,那张清秀的脸上,情绪缓缓变了。

    分明是同样的五官,眉眼间却流露出几分慵懒邪气。

    长渊垂眸屈指弹一下腰间玉牌,将识海中惊恐逃窜的神魂毫不留情地碾碎,如狂风过境般将他识海灵台中的一切扫荡一番,慢悠悠挑了下眉梢。

    隐意宫?

    到他地盘上来撒野,还真是那群自视甚高的蠢货干得出来的事。

    [你执意跑出来又是要做什么?你不能太过分!]

    光团这时候才远远地追上来,气喘吁吁。

    这里好大,好黑,它迷了路,飞得它快要散架了。

    [这里毕竟还是小说世界,脱离原著太多的话,你是会被天道惩戒的!到时候我也帮不了你。]

    绿江虐文系统上气不接下气。

    [按照剧情,你还有一百年才能破除封印——那个时候,正好白月光被师尊师兄未婚夫屡屡厌弃,心灰意冷,也是你出马安慰她的最好时机!]

    长渊没搭理它。

    他将这身体的记忆读取一遍,发现这看起来怂得要命的废物,竟然给了他一点惊喜,是个悟道境修士。

    总算掠夺到一具无伤无痛、勉强够用的肉.体。

    长渊屈膝单腿踩在巨石上:“沈寄雪去无相秘境,不是你要我抓住机会的?”

    绿江虐文呆呆道:[是啊。]

    “我是不是‘邀请’她来了寂渊渊?”他特意在“邀请”两个字上加重音。

    [是的。]

    “那寂渊渊里,有她要的沧海目么?”

    [……没有啊。]绿江虐文系统这才反应过来,怒气冲冲,[白月光那么信任你,你竟然骗她!]

    “我可没骗她。”长渊微微一笑,“不然,你以为我是出来做什么的?”

    绿江虐文系统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

    它态度瞬间一百八十度大转变,星星眼:[你是特意出来替白月光找沧海目的?]

    “你这脑子勉强还能凑合用。”长渊撩开衣摆,从巨石上一跃而下。

    若想引她来,他必须拿出足够吸引她的东西。

    一千年过去了,寂渊渊一点都没变。

    长渊垂眸望着地面上斑驳的血迹。

    这些血色早已黯淡发乌,却因被他魔气侵蚀,同他一起被困了千年,眼下仍呈现着一种既腐朽,又新鲜的濡湿感。

    就像是已经腐烂发臭的尸体。

    他盯着那痕迹看了片刻,心口处仿佛再次泛起一阵细密的刺痛。

    好像又有沈热的血,顺着永远愈合不了的伤口源源不断地流下来。

    须臾,长渊挪开视线。

    他懒散甩了下玉牌,抬步向前走。

    沈寄雪——

    他竟还要为她出手夺宝。

    长渊轻哂。

    荒谬。

    *

    与此同时

    沈寄雪盯着地上散修死状凄惨的尸体,眸光微冷。

    若她的猜测是真。

    这名散修与先前帮她逃离潇湘剑宗的外门弟子,恐怕是同一个人操纵。

    那个人至少在她还在潇湘剑宗时便盯上了她。

    或许在她醒来后,亦或者是在她醒来之前。

    前者说明那人消息灵通,后者说明那人城府深沉。

    总之绝非善茬。

    但……

    目的是什么?

    沈寄雪皱眉看一眼胜境。

    胜境与她对视,表情也不太好看,显然也想到了先前横死历州那名外门弟子。

    他主动倾身探入一丝灵力,片刻后抬起头,凝重点头:“同先前一模一样。”

    沈寄雪没说话,也跟着俯身。

    如今吸收了半枚沧海目,丹田伤势恢复了三成,经脉修复了五成,浅浅灵力开始在她体内流淌。

    这种感觉熟悉又陌生,沈寄雪试探着凝成一缕灵力,探入地上人眉心。

    下一瞬,她便察觉到对方体内一团糟的状况。

    胜境说话实在委婉了,这人身体里就像是进过土匪,被横冲直撞掠夺一番,直至榨干最后一点价值。

    他识海被绞碎,丹田经脉都被撑得爆裂开来,更别提肌肉筋络,简直没有一处是完好的。

    沈寄雪将灵力扯出来,脸色冷得吓人。

    这人出手如此狠辣,与方才散修眼也不眨自断一臂的做派,简直如出一辙。

    他究竟是谁?

    为何处心积虑接近她,却不害她,反而帮她?

    胜境还记得先前沈寄雪特意问过他“是否发现魔修气息”,又亲眼见到对方嗜血作风。

    他声音发紧:“寄雪师姐,你可曾得罪过什么强大的魔修?”

    沈寄雪沉眉细细回想,半晌摇头。

    除了寂渊渊之战,她从未离开过落云峰,又何谈结仇结怨。

    她脑海里又很快闪过另一个名字。

    若说她招惹的魔修,恐怕也只有他了。

    胜境显然和她想到一起,表情瞬间一僵。

    “是寂渊渊的……”

    沈寄雪否定:“不会是他。”

    长渊的确手段狠戾,但为人却桀骜倨傲,向来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他作风更是直来直往,要杀便杀,不会在她身上花这么多心思。

    司偃听不懂两人在打什么哑谜,左右来回看了几眼,有点茫然:“那寂渊渊还去吗?”

    胜境毫不犹豫:“不去。”

    沈寄雪思索片刻,抬眼:“去。”

    顿了顿,她补充道,“我自己去。”

    胜境急忙道:“这怎么行?寄雪师姐,那可是寂渊渊。”

    他坚定道,“依我看,那人定心怀不轨,师姐你不要信他。若你执意要去碰碰运气,一定要带我同去。”

    司偃稍微回过点味来,难得赞同胜境:“前辈,此人身上疑点颇多,又对您了如指掌,最后那句话或许是个陷阱也说不准。”

    沈寄雪摇摇头。

    “沧海目气息独特,除非遇到尘生清这种状况,方圆百里之内若它出现,我定能感觉出来。”

    她静默片刻,做了决定,“寂渊渊不过百里大小,我只入内感受一番,若查探不到便立刻撤出来。”

    胜境依旧一脸反对,司偃却听了进去。

    他沉思片刻,又问:“但若遇上危险该怎么办?您虽然实力远超寻常驭灵修士,可面对的毕竟是那魔头……”

    长渊千年前便将整个修仙界搅得天翻地覆。

    能同他过招的,恐怕只有潇湘剑宗的云风师祖,还有即云寺的一尘禅师。

    就算他被封印在阵法内,也令人不得不防。

    “你们在外面接应我。”沈寄雪倾身从散修身上摸出一个储物袋,掏出两枚铃铛注入神识印记,一人一个交给两人。

    “我的血对寂渊渊的封印有稳固作用,长渊奈何不了我。”

    再加上她现在已经恢复了几成灵力,与流云剑愈发心意相通。

    有系统相助,不说能与长渊过招,但她跑得绝对够快。

    胜境实在拗不过她,最终只好接过铃铛用力攥在手心,看表情像个受气包:“那好吧。”

    还没出几秒钟,他又抬起头:“寄雪师姐,真的不带我一起去?”

    ……

    无相秘境距离寂渊渊不算远,三人简单休整了一番,御剑乘风而行,不过五日便离开了无相秘境,朝着寂渊渊的方向赶。

    这一路上不免经过城镇,行人依旧是那副爱聊八卦的癖好。

    只不过进入寂渊渊前聊的是潇湘剑宗,出来后却变成了隐意宫。

    “最近修仙界不太平啊,继潇湘剑宗之后,隐意宫也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难不成也出了一个沈寄雪那样的叛徒?”

    “那倒没有,不过出了几个离经叛道的弟子,非要偷偷摸摸去寂渊渊找机缘,其中大半都是隐意宫的精英弟子。”

    “他们如何了?”

    “死了呗,还能如何?”

    “那魔头杀的?”

    “不可能吧?他不是被封印已有一千年了吗?还能从封印里钻出来?”

    “不知道出了什么变故,但总之寂渊渊就是个邪门地方,能不去就别去。不过福祸相依,虽然隐意宫折损了不少精锐弟子,却出了一个天才。”

    “啊,你是说那个最近疯狂搜刮秘境的吧?他简直是疯了,整个历州周围大大小小的秘境都被他翻了个底朝天。”

    “隐意宫宫主现在每天笑得合不拢嘴。”

    “隐意宫不是丹修居多吗?丹修也能这么强?”

    “……”

    隐意宫不是在阳濯吗?

    一个南一个北,跑到历州来探宝做什么。

    沈寄雪随意听了一耳朵,没放在心上。

    她最后和胜境司偃交代几句,便在一人幽怨一人担忧的目光中,只身去了寂渊渊。

    寂渊渊是一处断崖。

    五百年前仙魔大战时血流成河,每一棵草都被血色浸透,连地底下的根都是血色的。

    如今五百年过去,此地无人问津,荒草丛生,枝司遮天蔽日,空气中涌动着丝丝缕缕的魔气,以及经年未散的血腥气。

    除此之外,安静得什么都没有。

    沈寄雪来前已经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流云剑。

    自从朱雀台失控之后,它便重新安分下来。

    尤其在她恢复些许灵力注入剑身之后,剑身已经恢复剔透雪色。

    流云也时常主动凑过来蹭蹭她,仿佛当初不过是一场幻觉。

    或许那时流云护主心切,所以才会对陆鸿雪如此执着。

    沈寄雪谨慎上前,流云剑浮动着莹润剑光,自发沉浮在她身侧。

    她还没走近几步,便怔住了。

    入目是一片黑色浓雾,草木皆染上浓墨般乌黑,然而却有星星点点的光亮糅杂其中,绵延向后,宛若夜幕之中流淌的星河。

    沈寄雪看见一地的沧海目。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数不清的沧海目,自她足尖蜿蜒成一条小道,通向远方。

    沈寄雪:“……”

    沧海目是大白菜吗?

    怎么遍地都是。

    她心头感到几分莫名。

    没想到,那人竟然没骗她。

    寂渊渊当真有她想要的东西。

    沈寄雪眼神复杂,但保险起见并未入内,而是摘下最边缘的一枚,转身欲走。

    下一瞬,她脚步猛然一顿。

    体内自始至终乖顺流淌的灵力,在这一刻陡然乱窜逆流,勉强恢复了几成的丹田经脉一阵刺痛,隐隐有再次碎裂的趋势。

    沈寄雪愕然抬眸。

    若只是疼痛也就罢了,可除了熟悉的痛楚之外,另一种难以言明的燥热感,随着刺痛一起迅速蔓延开来,短短瞬息间,便席卷全身。

    她顾不上思虑其他,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决不能在这里出事。

    沈寄雪咬牙克制着不适起身,但刚一动弹,双月退一软,不受控制踉跄一步。

    【系统。】她蹙眉克制着愈演愈烈的燥热,勉强保持几分清醒。

    【我中了什么毒?】

    出乎意料的,这一次,龙傲天系统语气没多少苦大仇深,反而似乎压抑着一种隐隐的兴奋。

    【你这不只是中毒,这可是为你量身定制的专属机缘。这一次,保证谁都抢不走!】

    【身为一名合格的龙傲天,怎么可能只有打打杀杀的机缘呢?这样太单调了,大家会审美疲劳的!】

    紧接着,电子音一阵狂响。

    【该秘境符合条件:越级打怪,存在外貌条件优秀、实力比你强大十倍以上异性强者,且强者受困只能对你予取予求。】

    【任务:请进入秘境寻找到这名强者,然后在身中奇毒的条件下不得不与他双修:“前辈,助我修行!”】

    魅善于蛊惑人心,婚礼之前她曾给了他一件外形似玉佩,实则是具有清心作用的法宝,让他贴身佩戴,勉强能抵御些魅术。

    可如今多了一只魃,事情便格外棘手起来,那尸毒除了魃亲手化解之外再无解药,人族沾之必死。

    偏偏沈南洲不能修行没有灵力,故而无法使用符箓,逃也逃不得,她只能将一缕灵识留在玉佩上,一旦他遇到危险,她便能迅速知晓前来救他。

    沈寄雪眸中暗色沉沉,无论如何,沈南洲绝不能死在他们二人手中。

    他的命,只能由她来拿。

    旁人无权染指。

    第 65 章   摊牌

    新婚之夜,红烛高燃。

    “夫君,”谢希颜醉眼朦胧,拉着沈南洲不肯放手,“我们还未喝合卺酒呢。”

    沈南洲心中不耐早已到了极致,却还要忍着,轻声哄劝,“你今日喝得够多了,醉酒伤身,先睡吧。”

    “不行,”她双眸半闭,强撑着撒娇,“这可是大事,不能不喝的。”

    “好,”他握住她的手腕,想要将衣袖拉出来,“你先放开我,我这就去拿酒来。”

    哪知谢希颜捏得更紧,突然使力将亦有些醉意的沈南洲扯倒在床边,她撑着身子凑近,“夫君莫急,我瞧着夫君那位姐姐,不像个简单人物。”

    “你朝与我相反的方向跑。”

    一句话落地,洞中陷入一片沉默。

    司偃闻言,眼神登时一黯。

    他抿抿唇垂下眼睫,静默片刻,轻声道:“好。”

    前辈不敌尘生清,他们素昧平生,她放弃他也实属正常。

    刚才原本就是她救了他一命,如果不是她,他早就死了。

    司偃攥紧了剑柄,没什么怨恨的情绪:“我会尽力多撑一会,替前辈多争取些时间。”

    “你的确要多撑一会。”

    这声音情绪平静,听不出多少慌乱,倒像是谈论今日天气如何一般寻常。

    司偃一愣,视死如归的表情逐渐变成空白。

    他敏锐地察觉到什么。

    “前辈这是……何意?”

    沈寄雪只一眼就知道他误会了,简单扼要道:“你负责吸引尘生清的注意,给我创造机会。”

    司偃睁大眼睛:“您……不是想放弃我?”

    “不,恰恰相反,我需要你。”沈寄雪看着他满身法衣上的创口。

    刚进山洞时还勉强算得上贵公子的青年,此刻已经满身血污,形容狼狈。

    她问,“你能做到吗?”

    胜境灵力枯竭,修为也不够高,接下来帮不到她太多。

    这人看上去至少天灵初期,正合适。

    司偃眼底黯淡的光芒重新亮起来,脊背也重新挺直,像是被什么撑住了。

    他分明看见过她方才斩不断巨藤,却什么也没问,直接答应:“前辈放心,我一定做到。”

    沈寄雪挽了个剑花,足尖轻点,率先飞身而上。

    “小心。”

    系统灌注在流云剑上的灵力只有驭灵境,就算加上剑覆山河,也不足以穿透尘生清。

    硬碰硬不行,她只能智取。

    胜境紧随其后,司偃则朝着另一边奔去。

    巨藤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犹豫应该去追哪一边。

    片刻后,巨藤震颤着分裂成两半,分别朝着两侧呼啸而去。

    气流拂乱碎发散落在脸侧,沈寄雪一把扯下碍眼的幕篱扔到一边。

    “藤蔓柔软坚韧,所以难以砍断。”

    她言简意赅,“它很聪明,知道‘以柔克刚’。胜境,你明白待会该怎么做了吗?”

    胜境念头微动,瞬间恍然大悟。

    旋即,他皱眉忿忿不平道:“寄……前辈,我可比一条藤聪明多了!”

    巨藤上分出两条手臂粗的藤蔓,悄无声息偷偷潜过来。

    沈寄雪一剑斩断,猛地拧腰急刹,一步踏向胜境身后。

    “那就现在!”

    胜境脚步不停,一个箭步从她身后飞跃出来,对身侧狂乱的藤蔓视若无睹,闷头向前跑。

    藤蔓柔软,但绷直了之后,也不过就是一根草。

    尘生清没有察觉到两人意图,见沈寄雪退后,便转而去追胜境。

    沈寄雪不远不近缀在胜境身后,看准时机赫然出剑。

    流云剑光大盛,刷地一下凌空斩落。

    巨藤一颤,意识到危险,却又觉得对方不过是手下败将,只停顿一下便继续向前探去。

    下一瞬,它茎干一凉,冰冷剑身横穿而过。

    “啪嗒”一声,被斩断的藤条滚落在地上,颠了几下朝前方滚去。

    胜境浑身经脉隐痛,却仍是抬步要跟上沈寄雪,掌心却倏地一空。

    他讶然一顿,沈寄雪一手提着流云剑,另一只手握着他的鸿羽剑扎穿了藤蔓。

    正蠢蠢欲动向另一边逃走的巨藤:“……”

    沈寄雪把鸿羽剑柄让出来:“你留在这里看着它,不听话就戳它。”

    胜境握住鸿羽剑,用力将剑身向下送了几寸,将藤蔓死死钉在地面上:“交给我吧!”

    藤蔓疼得卷曲起来,枝司都开始抽搐。

    这两个该死的人类,竟敢如此羞辱它!

    它一定要杀……

    暂时杀不了他们的话,它就去杀另一个!

    另一边的司偃便远远没有这么好运了。

    起初他还能勉强支撑,但很快,他便感觉尘生清攻势骤然转急,而他芥子里用来防身的法器也逐渐见底。

    短短瞬息,他一身明红色的法衣被藤蔓割得伤痕累累,几乎不剩下一块完好的布料。

    前襟垂落下来,露出染了血的里衣,司偃耳根一热,百忙之中不忘伸手把衣服扯起来。

    袒.胸.露.乳,成、成什么体统!

    他即便是死,也要死得体面一点!

    司偃的动作已经有些迟缓,浑身没有哪里不痛。

    换作平时,早已有随从替他解决眼前的麻烦。

    父亲母亲会心疼地摸摸他的头,让他放松点,别把自己逼得太紧。

    反正家里随从众多,何必让自己那么辛苦?

    手臂像是灌了千钧重,司偃几乎失去知觉,全凭一口气强撑着机械性地抬剑。

    饶是他咬牙坚持到现在,身上伤处却越来越多,尘生清依旧紧追不舍,半点伤害也没受。

    他是不是真的做不到……

    这个念头只一闪而过,便被他接下来挥出的一剑斩断。

    不行。

    前辈说了,她需要他。

    他不是养尊处优、毫无用处的人。

    司偃又打起精神抵挡了一阵,但越发力不从心。

    不知道发生什么,尘生清忽地陷入癫狂一般前所未有地发起狠来。

    司偃反应不及,右侧腰腹被贯穿,高阶法衣残破的防御被彻底击碎。

    他闷哼一声,口中喷出一抹血,动作不受控制地迟缓起来。

    难道他这次真的要死了?

    前辈交给他的任务,算是完成了吗?

    脑海中闪过凌乱的念头,眼前的一切都被无限放缓。

    司偃看见巨藤撕裂空气,朝着他的心脏袭来。

    墨绿色的茎身反射着冰冷的光泽,锋利的倒刺只差一寸便要将他从里到外撕碎。

    恰在这时,一道剑光如奔雷般自虚空掠来!

    尘生清意识到什么,猛地收回巨藤,朝着飞掠来的白色身影轰杀而去。

    沈寄雪无法调动灵力,身形终究慢了一步,只来得及避开要害。

    藤蔓穿透她的右臂,她却脚步未停,又是一剑挥出。

    被一分为二的巨藤比起先前弱化了不少,流云剑红光一闪,利落拦腰刺入尘生清腹腔之中。

    一道震天响的嘶吼声响起。

    尘生清腹腔大敞,腥臭黏腻的不知名液体滚淌出来,一道璀璨的荧光在其中一闪而过。

    沈寄雪惊愕。

    竟是半颗沧海目。

    难怪这尘生清如此反常,它体内竟有半颗沧海目。

    她顾不上疼痛,右臂肌肉紧绷,流云剑尖一勾,削落尘生清一大块躯体。

    沈寄雪弯腰一把捡起那半颗沧海目,藤蔓见状一阵狂躁,发了疯一般朝她卷来要将沧海目夺回去。

    带在身上实在太不安全,眼下根本不是顾及其他的时候。

    沈寄雪当机立断往身上随意一抹,直接往口中一塞。

    她正欲乘胜追击再刺出一剑,但沧海目入口的瞬间,她丹田一阵撕裂般的剧痛袭来。

    沈寄雪痛得脚步一顿,险些握不住流云剑。

    瞬息之差,暴怒的尘生清已紧随而至。

    “前辈!”胜境一直注视着这边的状况,见状目眦欲裂,想也不想拔出鸿羽剑,朝着沈寄雪飞奔而来。

    然而他速度实在太慢,还没跑出几步,藤蔓便已刺至沈寄雪额心。

    一道赤色身影掠过,将沈寄雪一把扑倒在地。

    沈寄雪丹田经脉都传来阵阵剧痛,像是被撕裂又重组。

    半颗沧海目已经开始生效,她一阵天旋地转,身体不听使唤,动弹不得。

    昏昏沉沉间,她感觉自己身体不断摇晃,耳侧是压抑的喘息声,浓郁的血腥气包裹住她。

    沈寄雪勉强睁开眼睛,司偃正将她背在身上,吃力地躲避着藤蔓的疯狂追击,带着她和胜境一同向洞外跑。

    他发冠歪斜,发丝间都是血渍,模样极其狼狈,喘息的频率也很高,显然已是强弩之末。

    然而他却没有抛下她。

    察觉到她气息变化,司偃勉强分出一分心神:“前辈,您醒了?”

    “你修为不高,自己跑或许还能逃得掉。”

    沈寄雪沉静地陈述事实,语气间染上几分困惑,“但是加上我却凶多吉少,九成是我们一起死在这里。”

    他为何要救她?

    他们根本不相识。

    就连对她那样好的师尊师兄都会狠心抛弃她,他又为何对她执着不肯放手?

    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司偃肉眼可见一愣,也染上几分困惑。

    他怎么会把前辈一个人扔在那里自生自灭?

    “您救了我,我这条命就是您给的。那时我若是扔下您不管,岂不是不义?”

    他理所应当道,“那还算什么男人。”

    沈寄雪觉得好笑,青年看上去还未及百岁,在寿命漫长的修仙界,原本也算不上什么男人。

    另一边传来一道冷冰冰的声音:“你原本就算不上男人。”

    胜境紧跟上来,先是紧张看了一眼沈寄雪,又看向背着她的司偃,眼神染上几分不善。

    司偃向来受宠,只有被旁人捧着的份,被他三番五次出言针对,也生出几分真火。

    他看着白衣青年略显青涩的侧脸,冷笑:“我不算,你算?”

    胜境:“……”比你算。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沈寄雪听得愈发头痛。

    她稍微恢复了些力气,主动从司偃背上下来,将流云剑悬在腰间:“先离开这里。”

    胜境中途拔出了鸿羽剑,那两半巨藤应该已经合体了。

    她现在连走动都费劲,还是先走为妙。

    等她吸收了这半颗沧海目,修复几成丹田和经脉,日后日子就不会这么难过。

    沈寄雪欲走,身后却传来破空之声。

    尘生清已盛怒滔天地追了上来,地面被一团藤踏得震天响。

    它不再凝成巨大的藤蔓,一下子刺穿这三个重创它的修士。

    而是伸出漫天绿藤,交织成一张细细密密的网,严严实实地拦住他们去路。

    然后将他们困在网中一点点收紧,让藤蔓划破他们的皮肤,刺穿他们的骨肉,让他们流尽鲜血,在痛苦和绝望之中一点一点死去。

    其中一根藤蔓径自朝着沈寄雪卷去。

    它看出她此刻早已虚弱不堪。

    就是这个人类,方才刺穿了它的肚子,还削掉了一大块肉和一个宝贝。

    它亲眼看见她把它的宝贝吃掉了。

    尘生清藤蔓一阵巨颤。

    还给它!

    身后传来破空之声,胜境瞳孔骤缩,条件反射提剑拦在沈寄雪身前。

    司偃咬咬牙,也一步抢上前,一左一右和胜境准备替她拦下这一击。

    流云剑却在这时猛地一震。

    沈寄雪浑身发软,被这一震直接失去了重心,向前方一头栽下去。

    “前辈——!”

    “寄雪师姐!”

    沈寄雪反手抽出流云剑插入地面,打算撑住自己的身体,然而指节却阵阵发颤。

    下一瞬,她落入一个蕴满了血腥气的怀抱中。

    谢衡摆了摆手,“岂敢岂敢。”

    “沈仙师当年天才之名我亦有所耳闻,就连剑尊也比不得仙师,”他笑着拱了拱手,“我们二人在此地不过是想讨口饭吃,这段时日做的过火了些,还请仙师高抬贵手,放过我们。”

    他顿了顿,“我们自然也不会将仙师的行踪告知那帮修士,如何?”

    “不如何。”

    沈寄雪负手立于山坡之上,神色睥睨,望向他们时冰冷地全然不似在看活人。

    “飞雪城林家的血摩罗、骁阳城的血月灵花,与你们二人有何干系?”

    话一出口,谢衡和谢希颜顿时面色一沉、杀意骤现。

    第 66 章   尸毒

    谢希颜瞳孔瞬间变作金黄,“你究竟是谁?”

    “我是谁、你们不是已经知道了吗?何必再来问我。”

    沈寄雪对上她的双眼,却丝毫没有被魅术迷惑的迹象,“既然你们不肯说,留着这条命也无甚用处。”

    谢希颜极为震惊,她已动用全力,即便身上有天级清心法宝也无济于事,当年六界多少修为高深之辈皆折于他们一族,纵然沈寄雪天资卓绝,也绝无可能抵御。

    这女子究竟是谁?!

    分明沈寄雪身体已是千疮百孔,连个废人都算不上。

    这一剑却似石破天惊,惊艳了在场所有人。

    胜境一时不察,飞身向后退了三步。

    随即,他脸色有些微妙。

    一人纹丝未动,一人后退三步。

    只一剑,高下立现。

    他败了。

    如今他已是驭灵期,沈师姐却只是个丹田尽碎的伤者……

    胜境咬牙抬眸,声线不自觉冷了几分:“寄雪师姐,莫要再逼我了,否则,我也只好冒犯了。”

    沈寄雪没回应他,而是在识海中问:【我的任务算完成了吗?】

    【当然不算!】

    识海里的声音异常亢奋,【我们龙傲天做事不会这么沈柔、这么点到即止!只有被打得足够疼,才能让别人记住你,以后都不敢再欺负你!】

    沈寄雪垂眼笑了下,再次抬起眼时,视线落在胜境身上。

    “你的剑法是我教的。”她勾起唇角,“今日便让我来领教你这五百年,究竟修炼出了什么成果。”

    胜境彻底无奈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曾经那个明媚的少女、后来沈和冷静的沈师姐,竟然会因为一场拜师大典而变得如此油盐不进、冥顽不灵。

    他脑海中不合时宜地闪过另一张脸,分明与沈寄雪有着七分相似的眉眼,整个人的气质却显得截然不同。

    一个孤傲,一个亲和。

    胜境活动了一下五指,眸底雾蒙蒙的情绪逐渐散去,显露出几分锋芒来。

    他重复了一遍:“寄雪师姐,别再无理取闹了,云澜剑尊若是知晓,定是会对你不悦的。”

    但这一次,他语气冷淡了许多,不复昔日沈情。

    几名外门弟子静立在胜境身后,他们都是新来的,先前从未见过鲜活的沈师姐。

    今日头一次见,没想到就遇到了这种事。

    他们虽然没说话,但表情也写满了不理解。

    ——不就是一个拜师大典吗?至于吗?

    再说了,就算沈师姐从前如何惊才绝艳,又是为何落得如今这般境地。

    可现在,她的的确确就是废人一个。

    废人又如何能打得过驭灵境的胜境师兄?

    这不是让胜境师兄为难吗?

    任凭无数道视线怀着各异情绪黏在身上,沈寄雪没再动作。

    轻风浮动她如云的衣摆,她就站在那里,不远不近,辨不清思绪地望着胜境。

    恍惚间,胜境仿佛看见当年的白衣少女站在满树盛放的梨花之下。

    梨雨漫天,她仗剑回眸,侧脸莹白如玉。

    分明没什么表情,却灿若骄阳,一眼直忘进他心底。

    久久不能忘。

    胜境眸光恍惚了一瞬,下意识张口唤道:“寄雪师姐……”

    沈寄雪唇畔微动,吐出两个字:“流云。”

    随着她话音落地,一道纯白剑光撕裂空气,仿佛惊雷般朝着胜境呼啸而去。

    院落中的薄雾被剑气震得轰然荡开,胜境瞳孔骤缩,下意识拔剑挥出一道剑气,足尖轻点旋身向后飞掠而去。

    砰——

    两道剑气惊天动地地相撞,激起一阵气流震荡,向四周辐射而去。

    沈寄雪身体原本就是靠丹药强行从病秧子堆成了正常人,被剑气冲撞得登时胸口一阵腥甜,唇角逸出一缕血痕。

    方才一个照面,沈寄雪便感知到,胜境眼下已是驭灵中期的修为了。

    可系统给予她的灵力,只有驭灵初期。

    但即便如此,她也绝对不会后退。

    比剑法,自她记事起,便从未输过。

    沈寄雪飞快捏了个剑诀。

    流云剑嗡鸣作响,由于没有被注入主人的灵力,剑身灰扑扑的,于她身侧盘旋一圈,再次猛然冲入云霄,与胜境的鸿羽剑在半空中僵持纠缠。

    “胜境师兄要胜了!”

    “沈师姐如今能够催动本命剑,已然不易,若想胜过胜境师兄,恐怕还得再休养上百年。”

    “百年?她这一身伤病,恐怕此生是无望恢复了。”

    “嘘,别说了……”

    几名外门弟子围在旁边,见鸿羽剑占了上风,便知胜负已分,嘻嘻哈哈挪开视线。

    沈寄雪死死咬住牙关。

    她绝不会认输。

    剑诀的反震力,几乎将她岌岌可危的丹田再次撕碎。

    但只要这一剑斩出去,她便一定会赢。

    恰在这时,无人瞥见的瞬间,一抹绯色虹光飞快地闪跃了一下,钻入她身体里。

    沈寄雪感觉那阵几乎撕碎她的刺痛感猛然一轻。

    下一刻,流云剑猛然发力,剑意呼啸间,将鸿羽剑死死压制得毫无还击之力。

    胜境一愣,不可置信地抬眸。

    怎么可能?!

    围观弟子也皆是一脸震惊。

    是他们看错了吗?

    那把连灵力都没有的剑,竟然将鸿羽剑压得连挣扎都做不到?

    但剑修斗法瞬息万变,一切都在呼吸之间。

    天崩地裂的气流中,流云剑飞旋。

    沈寄雪察觉到自己占了上风,当机立断乘胜追击。

    她毫无滞涩地挽了个令所有人都眼花缭乱的剑花,流云剑以一种极其刁钻的角度再次朝着胜境袭去。

    剑风裹挟着剑意,瞬息而至。

    噗嗤——

    胜境左肩一痛,愕然垂眸。

    灰扑扑的剑身不偏不倚没入他肩膀,只差一寸便要刺入他命门。

    流云剑盘旋了一圈,悠然飞回主人身侧。

    剑柄被一只莹白的手稳稳接在掌心。

    白衣翩然的女子手腕翻转,垂眼轻描淡写甩了一下剑身上的血。

    血珠顺着剑尖滑落,剑身再次恢复一片灰蒙,滴血未沾。

    流云剑是云澜剑尊亲手为沈寄雪打造的。

    听闻他曾奔波于数十个秘境,遍寻天材地宝,耗费九九八十一天,只为心爱弟子的一把流云剑。

    胜境一阵恍惚。

    他看着白衣女子缓步走近,慢条斯理将剑尖抵上他心口,轻点两下。

    然后他听见她用一种很冷淡的语气陈述事实。

    “打败你,只需要一招。”

    的确,只需要一招。

    他们之间,向来都是如此。

    春夏秋冬,四时交替。

    无数个日夜之间,就在这棵梨树下,白衣少女手持一把木剑,无数次轻而易举化解他的剑招。

    “你未来的路还长着呢。”

    她主动伸手把他从地上拉起来,词不达意地安慰,“宝剑锋从磨砺出。胜境,你的天分很高,早晚会进入内门的。”

    那时的他脱力般将手中的木剑扔到地上,喘息着艰难问:“进入内门,就可以像寄雪师姐一样厉害了吗?”

    白衣少女一愣,随即笑了。

    “那可不行。”她认真道,“我也是会进步的哦。”

    是啊,她永远不会停下她的脚步。

    哪怕她昏睡了五百年,而他日夜兼程。

    他还是追不上她。

    ……

    鸿羽剑“当啷”一声坠地。

    “寄雪师姐。”胜境声音干涩,“对不起。”

    沈寄雪却垂眸盯着剑尖,没有回应。

    她在心里问识海:【刚才是你做的?】

    它竟然能够为她修复反震带来的伤势。

    【对啊对啊,是不是非常威风?】

    龙傲天系统洋洋得意,【只要你的经脉能够承载灵力,我就能够在你触发系统的时候助你一臂之力。】

    一边自卖自夸,它一边默默感觉有些心虚和古怪。

    ……通常情况下,它们龙傲天系统充其量只能做到越一级必杀。

    但像沈寄雪这种直接从凡人越到驭灵的,还真的很少见。

    它真的这么厉害?

    原来它这么厉害!

    系统没有多想,只短暂打了个岔,便继续开始自吹自擂。

    【越级绝地反杀的感觉很不错吧?】

    还真的挺不错。

    沈寄雪感觉周身经脉又开始隐隐作痛,强弩之末的身体到底还是不复往昔。

    伤上加伤,她却只觉得畅快。

    她从来不是弱者。

    也不需要怜悯。

    “胜境师兄竟然……输了?”

    一旁一直沉默的外门弟子实在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

    他们怔怔望着不远处那道的身影。

    重伤沉睡五百年,女子清减不少,一身白裙随风飘动,更显得身材纤细,仿佛下一瞬便会随风而去。

    可她坚定地站在那里,一人一剑,便像是能硬生生撑起一片方寸大小的天地。

    ……这就是五百年前为苍生献祭、一剑惊艳九州的沈师姐吗?

    仅凭一把没有灵力的剑,靠着剑意就一招胜了驭灵境的剑修。

    如果沈师姐还在巅峰时期,那该是怎样的风姿?

    外门弟子又是向往,又是心头大骇。

    ——他们先前竟然敢那样编排她。

    此刻目光再望见那身材清瘦、面色苍白的清丽女子,谁都不敢再小瞧她。

    沈寄雪没再看脸色灰败的胜境,抬手收剑欲走。

    就在这时,一道青色剑芒仿佛一根碧竹射来,轰然呼啸落在沈寄雪身前,阻住她向前的去路。

    沈南洲颀长的身影下一瞬便落下来。

    他似乎来得很匆忙,身上还沾着几片雪粉色的桃花。

    ——那是朱雀台拜师大典仪式的一部分,师尊洒落桃花瓣至弟子身上,象征着一种福泽和庇佑。

    沈寄雪盯着他恍然大悟,没觉得意外。

    原来沈南洲方才匆匆而去,是赶着去朱雀台观礼。

    沈南洲神色稍有些不虞。

    他单手执着凌云剑柄挡在沈寄雪身前,扭头随意瞥一眼肩头染血的胜境:“让你们守着寄雪,就是这样守的?先去后面站着,稍后自去领罚。”

    胜境抿着唇角,望着沈寄雪眸光闪烁,像是有些迟疑。

    可片刻后,他低下头,捂着肩膀退到沈南洲身后。

    沈南洲这才看向沈寄雪,向来沈和的脸上染上几分凉意。

    “寄雪。”他没有问她为何出现在此,只是说,“回去。”

    “为什么?”

    沈寄雪真的不明白,沈南洲、胜境……为什么所有的人见到她苏醒,除了起初那一定点喜悦以外,眼底都只剩下忌惮。

    戒备着她、警惕着她。

    就像是在防一个贼。

    沈南洲没有回答,态度少有地有些强硬:“回去。”

    “我不想。”沈寄雪攥紧了流云剑。

    她直视着沈南洲的眼睛,“我说过了,我想去朱雀台。”

    沈南洲眉间紧皱,他终于按捺不住,心底生出几分不悦:“你为何如此不听话?寄雪,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沈寄雪面容冷淡,半分不退让:“师兄又为何不愿与我说实话?事到如今又何必再提从前,毕竟,你从前也不会这样对我。”

    沈南洲薄唇抿了又松,脸上神情变幻。

    良久,他才像是妥协了一般,周身凛冽气势一松,又有几分恢复成从前那个沈润如玉的师兄模样,语气也稍微软了几分。

    “寄雪,你这又是何苦?”

    沈南洲看着院落里被剑气扫荡的一片狼藉,他从来不知道沈寄雪的气性竟然这样大。

    他心底不受控制地将她与另一个人比较一番,态度也有几分微妙。

    “师尊只是觉得纪宛晴资质不错,再加上结了因果,所以才收了她做弟子。”

    沈南洲越想越觉得事实如此,愈发觉得沈寄雪自苏醒起就大闹落云峰显得格外莫名其妙。

    可毕竟是当作亲妹妹疼爱了那么多年的师妹,他还是耐着性子哄,“但你依旧在他心中,是最重要的。”

    “师兄,你不明白吗?我从未想过与任何人争个高下,只为了旁人心中一席之地。”

    沈寄雪顿了顿,冰凉的眼底染上几分情绪。

    她看着沈南洲,低声道:“师兄,他食言了。”

    自从沈寄雪成年以来,她像是一夕之间长大了,她学会隐藏自己的情绪,隐藏自己的伤口。

    记不清有多少年,沈南洲再也没有见到沈寄雪对他如此亲近的模样。

    他一愣,心口不自觉滚烫。

    “寄雪……”

    但很快,沈南洲便意识到她在说什么。

    他心底还未完全热起来,便像是兜头浇了一盆冰水,再次冷下去。

    “当年那个约定……那不过是口头的戏言,根本算不得什么。”

    沈南洲指尖蜷了蜷,静默片刻,下意识反驳,“你难道真的当了真?”

    这语气,就好像谁当了真,谁就是天下头一号蠢货。

    顿了顿,他又叹了口气,不堪其扰般揉了揉额角。

    “为什么一定要那么执着于一句五百年前的戏言,寄雪,你为什么不换个角度想一想,就算师尊收了新弟子,那又怎么样?”

    “我们之间什么都不会改变,你依旧是我最宠爱的师妹,是师尊最看重的弟子。只不过,从前我们只有三个人,如今多了一个纪宛晴。”

    “她性情活泼,天真烂漫,并不难相处。时间长了,你也会喜欢她的。”

    “这样的生活又有什么不好?”

    沈寄雪静静看着沈南洲诉说他想象中的未来,眼底的情绪逐渐褪去。

    她无波无澜地看着他,好像在看一个无可救药的陌生人。

    师父是剑尊的徒弟吗?

    当年救下他,或许就是因他与剑尊长得十分相似,而非他以为的路见不平。

    沈南洲握紧的拳头骤然一松。

    既然他与剑尊长得十分相似,那为何师父不能将他当做剑尊的替代品?

    透过他看谁都无所谓,只要被她注视的人是他就好。

    反正,那个人已经死了。

    第 67 章   亲吻

    沈寄雪收回搭在沈南洲肩膀上的手,“一个时辰已到,该回去了。”

    灵力压制尸毒的办法终究不是长久之策,沈南洲的指甲越来越黑,送入他体内的灵力亦消耗得越来越快,现下不足一个时辰便被尸毒冲击殆尽。

    若再拿不到解药,恐怕不足三日,他就会毒发身亡。

    沈寄雪颇为头疼,一时辨不清心中烦躁情绪为何,只能暂且归结于不想欠以命相护之情,待治好沈南洲还了他的情,回头再杀了便是。

    沈南洲这会儿倒是乖巧不少,一句话也没多说,跟在她身后回了客栈。

    她蹙眉回眸:“放手!”

    弟子点头:“好。”

    他慢条斯理松开手,指尖不着痕迹在沈寄雪手腕上虚划而过。

    这动作极不起眼,沈寄雪并未留意,可滞涩的动作却陡然流畅起来。

    她瞬间察觉到,却顾不得其他,只当是生死攸关之际被激发了本能。

    流云剑重重迎上陆鸿雪的剑意。

    陆鸿雪浑身一震。

    首先是一阵浓烈澎湃的剑意顺着相接的剑尖袭来,强横到震得他虎口发麻,几乎握不住剑柄。

    但紧接着,一股阴冷的气息渗透而来。

    如果说前者是盛夏灼人的烈阳,那后者就像是沉寂冰川下的死海。

    幽冷,危险,蕴着浓郁而嗜血的杀意。

    自从接任潇湘剑宗宗主之位以来,这两百年他被修仙界各处仙门世家奉为座上宾,已经许久没有感受过这种纯粹而凛冽的恐惧感。

    陆鸿雪浑身血液骤冷,经脉中灵力凝滞,一时间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沈寄雪瞥见陆鸿雪一闪即逝的惊恐神色,心底有点狐疑。

    但斗法时无暇分心,她乘胜追击,当机立断又是一剑挥出。

    那弟子虽说略微低着头,状似惶恐,人却八风不动站在沈寄雪身后,与周围惊惶向后缩生怕殃及池鱼的弟子形成鲜明对比。

    他双手负后,宽大的袖摆垂落下来,掩住他的动作。

    喀——

    陆鸿雪喷出一大口血,盯着自己断成两截的本命剑不可思议道:“沈寄雪?!”

    她不是修为倒退,几乎成了废人吗?

    怎么能两剑震断他的本命剑?!

    然而那道剑意震碎他本命剑后仍未消散,一种令神魂都颤栗的危机感袭来,陆鸿雪顾不得别的迅速飞身而起。

    轰——

    下一瞬,他身下地面碎裂。

    一道深刻的裂痕自他脚下开始蔓延,瞬间攀爬至整个朱雀台,连同着他上首的座位一同分崩离析。

    朱雀台竟被这一剑斩断!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又抬头看沈寄雪。

    发生什么事了?

    沈寄雪竟然如此厉害?!

    沈寄雪也稍有些怔愣。

    系统给她的只有驭灵境的灵力,先前接连出手已经几乎用尽。剑覆河山看样子不能时常用,此刻在光幕中呈现出黯淡的灰色。

    而陆鸿雪是一宗之主,修为至少已至合道境。

    她随手一剑,竟能震断他本命剑?

    陆鸿雪被两位峰主一左一右护住,虽然稍有些狼狈,但除了本命剑受损以外,身上没有什么别的伤势。

    但本命剑被震碎,无异于大庭广众打他耳光,陆鸿雪险些气到再次呕出一口血。

    “沈寄雪,你怎么戾气如此之重?一言不合便在四象峰大开杀戒,到朱雀台后一番胡言乱语,无人问津便直接出手重伤师尊和宗主?”

    陆鸿雪怒道,“潇湘剑宗怎么会教出你这样霸道狠毒的弟子?!”

    “众位峰主,随我结阵!”

    沈寄雪瞳孔骤缩,立即转身便走。

    陆鸿雪口中的结阵,结的恐怕是九宫封印阵。

    几名峰主的灵压凝集在一起,就算有系统助她,沈寄雪也没有把握一定能逃离。

    然而她身体原本已经损坏不堪,刚才又强行挡住陆鸿雪两剑,此刻近乎脱力。

    沈寄雪眸光一狠,咬牙运转丹田,打算强行调动灵力。

    经脉隐隐的痛楚愈发叫嚣起来,她丹田一痛,低头吐出一口血。

    但当真有稀薄灵力顺着破损的经脉流动起来,凝在她双足。

    沈寄雪咬牙死撑着迈出一步,身形却是一晃。

    沉睡五百年的身体根本经不住她这么折腾,即将彻底崩溃。

    就在这时,一只手再次探向她,一把扣住她手腕。

    “师姐想去哪?”一道含笑声音落在她耳畔,“不如我陪你。”

    沈寄雪一阵天旋地转,耳边轰鸣阵阵,她莫名其妙地抬起眼:“你?”

    他们认识吗?

    “什么人?”

    灵云峰峰主瞥见沈寄雪身侧的陌生身影,眯起眼睛,“是个外门弟子?”

    “管他是谁,今日必须捉住沈寄雪。”

    陆鸿雪冷冷道,“结阵!”

    除云澜剑尊之外的其他五位峰主应声而动,双手结印释放出剑意灵光,朝着阵心的陆鸿雪射去。

    陆鸿雪阖眸掐诀,掌心铭文明明灭灭,强悍威压冲天而起。

    九宫封印阵的气息瞬息而至,沈寄雪如今灵力低微步速不快,也难以维持御剑而行,避无可避。

    她咬牙再次拔出流云剑往掌心划,打算强行再次献祭血阵,扣着她的手却微微用力,将她按了回去。

    “师姐别急。”他微微笑道,语调悠然,“何必为了这些废物,气得伤了自己的身体。”

    “你想去哪,我帮你。”

    沈寄雪回视他,冷笑:“多谢,不必。”

    她现在除了自己,谁都不信。

    然而下一瞬,那只手便不轻不重包裹住她手背,借着她的手握住流云剑,反手一挥。

    与此同时,九宫封印阵落至身前,流云剑剑惊天动地地撞了上去。

    沈寄雪眼眸微滞。

    一声巨响,周遭地面四分五裂,尘土飞扬,本便被斩断的朱雀台登时被轰了个稀巴烂,再无从前风光。

    密密匝匝的裂纹中央,沈寄雪抬起眼,只望见那弟子在灵光掩映下,显得格外平凡的侧脸。

    下一瞬,声势浩大的九宫封印阵上以流云剑尖为中心,迅速爬满了蛛网般的裂痕,紧接着喀嚓刺耳的碎裂声响起。

    九宫封印阵破。

    强烈的反震回弹,几名峰主登时倒飞而出。

    陆鸿雪一连倒退数步,单手撑着碎裂的宗主之位才勉强踉跄跪地。

    他吐出一口血,死死盯着沈寄雪,强撑着站起身,甩袖挥出一道劲风,“给我停下!”

    这道劲风丝毫没顾及沈寄雪,但凡击中便是两人一同重伤。

    “你退后!”

    沈寄雪神色凛然,在明灭剑光之下,五官更显出几分夺目之意。

    弟子余光瞥见她动作,眼神稍深,辨不清意味。

    他眉眼压下来,正欲反手将她拽回来,一道身影冷不丁飞掠而来,提剑挡下这一击。

    胜境呛出一口血,表情却极其冷静。

    他毫无滞涩转身推一把沈寄雪:“寄雪师姐快走!”

    沈寄雪意外看他一眼,但敌众我寡,眼下情势越拖下去便于她越发不利。

    她当机立断飞身而起,顺着攻势荡开的灵风,瞬时间飞掠出数十丈。

    几乎是同时,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朝着身后斩落一剑。

    “从今往后,我沈寄雪同潇湘剑宗再无瓜葛。”

    她目光扫过一地狼藉和瞠目结舌的众人,最后落在云澜剑尊身上。

    “既然师尊已忘却五百年前的戏言。”沈寄雪一字一顿,“你我师徒情分,今日尽断。”

    说完这句话,沈寄雪已觉得头晕目眩,经脉丹田刺痛不已。

    可她不敢在这时候露出丝毫虚弱疲态。

    陆鸿雪不知她已是强弩之末。

    见她掷地有声叛出宗门,他气得又呕出一口血,“你这罪徒,该是潇湘剑宗将你逐出!何来的颜面,在此大放厥词——”

    可他前呼后拥,浩浩荡荡围着一众峰主弟子,一时间却竟无一人敢上前。

    这沈寄雪,可是先伤了云澜剑尊,后震断了宗主本命剑。

    时至如今,她虽身型单薄仗剑立于罡风之中,仿佛下一秒便要被山风吹走,眼下却无人再敢将她当作一事无成的废人。

    四象峰是潇湘剑宗最高峰,朱雀台又在四象峰顶。

    极目远眺,云蒸霞蔚,霞光流转,层层叠叠的云雾掩住万丈深壑,风声呼啸。

    沈寄雪垂眸凝视片刻,冷不丁笑了声,毅然转身。

    她强撑着面色平静地催动最后一丁点灵力,飞身离去。

    一道不起眼的身影立即追了上去。

    胜境抿唇看一眼她的背影,又看一眼一片狼藉的朱雀台,咬咬牙持剑也追了上去。

    一切发生得太快,沈南洲眼睁睁看着师尊受伤,宗主不敌,朱雀台分崩离析。

    最后就连沈寄雪也走了。

    可如今朱雀台实在凄惨,几名峰主和宗主一同受伤不说,原本在上面坐着的纪宛晴也被和朱雀台一同轰了好几轮。

    若不是有云澜剑尊先前降下的那道灵力护着,恐怕早就死了。

    现在也没好到哪里去,人事不省地歪倒在废墟里。

    沈南洲在原地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将纪宛晴打横抱起,放到安全的地方。

    他又紧接着赶到云澜剑尊身边:“师尊,您没事吧?”

    云澜剑尊盘膝坐于朱雀台边缘,闻言只是平淡道:“无碍。”

    他垂眸,若有所思。

    方才,他似乎在沈寄雪身上,感受到那魔头的气息。

    沈南洲静静看着她的背影,他见过她温柔的、纵容的、担忧的模样,唯独从未见过这样肆意张狂的沈寄雪。

    他像是一脚踏入她的过去,一窥曾经令人艳羡的天之骄子。

    就算她被玄霄宗追杀十余年,也依旧抹不去那份令修道者极为羡慕的天资。

    这样优秀之人,竟是他的师父。

    漫天飞雪之中,那身黑袍让他移不开目光,三千银丝胜过风雪,出手便是干脆利落的杀招。

    满地鲜红血色,她的指尖却一如既往地素净,唯有回看他的那双黑眸,带着尚未褪去的杀意,其间凌厉之色令人望之胆寒。

    可他毫无惧意,反而魂魄都为之震颤。

    第 68 章   解毒

    谢希颜谎话连篇,留着也无用,只可惜寻魃母解毒之事落空,沈南洲身上的尸毒难解,指甲已尽数变作黑色,即将不久于人世。

    “师父,好疼······”

    沈南洲面容没有半点血色,只觉体内阴寒刺骨,疼得额间满是汗水,又不停地颤抖着,身上压了几层被子都无济于事,短短一日下来便瘦脱了相。

    沈寄雪替他擦去汗水,又将被子压紧了些,将灵力源源不断地输入她皱了皱眉柔声安慰,“你且再忍忍,为师会找到办法的。”

    他体内的疼痛稍有缓解,摇了摇头,拉下沈寄雪的手紧紧握住,恍惚之间眼神停在垂落在侧的玉玦,“师父,待我死后,你也会像记住他那样记住我吗?”

    几乎是同时,一道流光划过,璀璨剑光将整个山洞映得亮如白昼。

    一声惨叫撕裂空气。

    众人都没看清发生了什么,便见先前还嚣张得不行的散修双目圆睁,浑身僵硬地立在原地。

    他还维持着抬剑的动作,然而剑招还未成。

    一把长剑已凌空横在他颈侧。

    与此同时,一道很平淡的女声落下来。

    “你这是自寻死路。”

    剑未出鞘,包裹着剑鞘的白布未断分毫,众人甚至连它模样都没见着。

    散修颈侧却有一道伤口清晰可见。

    这一剑太快,直到这个时候,鲜血才一点点渗出,濡湿了他的领口。

    洞中登时一静。

    散修死死闭着眼睛,过了一会才小心睁开,脸上露出点茫然的神色,似乎在困惑自己怎么还活着。

    一抹沈热湿意从颈侧袭来,淡淡的血腥气萦绕鼻尖。他迟钝地伸手摸了一把,抹了一手的血。

    散修瞳孔震颤着看向白衣女子。

    “抱、抱歉……前辈……”

    他牙关都在打颤。

    方才电光火石间,他感觉到一道凛冽剑意呼啸而来,他条件反射想抬剑抵挡,可身体却在这浩瀚剑风之下僵硬得动都动不了。

    如果不是她最后留手,他已经死了。

    而这样凶猛的剑意,她说放就放,说收就收。

    如此精准的控制力,散修望而生畏。

    他扪心自问,他做不到。

    散修心头大骇。

    这白衣女子绝不可能是沈寄雪。

    他看不出她身上的灵力波动,便只有另一种可能性。

    ——她的修为远高于他。

    对方看衣着打扮,无门无派,头戴斗笠掩住面容,像极了避世已久、与世无争的大前辈。

    通常这种前辈都喜怒无常,行事随心所欲,由于没有大宗世家约束,看心情随意杀人也是常有的事。

    他竟然冒犯到了这样的人——

    散修“扑通”一声跪下来,冷汗涔涔:“多谢前辈高抬贵手!”

    裹着布帛的长剑轻缓落回白衣女子掌心。

    “行走在外,还是低调些好。”

    她纹丝不动坐在原地,淡淡道,“你说呢?”

    “是……您教训得对……”

    司偃看呆了,良久才回过神来。

    他转头问:“实力这么强,她也是合道境修为?”

    劲装男子脸色肃冷。

    他盯着白衣女子看了片刻:“我感受不到她的修为。”

    司偃睁大眼睛:“那岂不是……炼虚境之上的大能?”

    他们这番对话并未压低声音,洞中登时又是一片死寂。

    一种劫后余生的后怕无声蔓延,片刻后,众人争先恐后道歉。

    “前辈,是他有眼无珠,冒犯了前辈。”

    “前辈莫怪,我等这就离开,绝不扰您清净!”

    “前辈!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跟我等一般见识。”

    “前辈……啊——!!”

    话没说完,这人口中冷不丁逸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司偃还没反应过来,身侧便接二连三传来变了调的惨叫声。

    “啊——”

    “什么人?!”

    鲜血喷溅,染红他的视线。

    只不过一瞬间,洞中霎时沦为人间炼狱。

    司偃惊恐回眸,见自己带来的随从不知何时躺了一地,血泊不断扩大。

    看见这残忍画面,他浑身血液骤冷,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公子,快走。”这时,他被用力朝着洞外推了一把。

    劲装男子看着护卫胸口的贯穿伤,又看向洞外雾蒙蒙的雨幕,脸色难看,“此处是尘生清的洞穴。”

    “尘生清?!”

    司偃眼中染上绝望。

    他们怎么会这么巧,遇到这种东西?!

    他在《九洲志》上看过记载,尘生清大多住在山洞里,能随意掌控方圆百里范围内的天气。

    它们时常故意下雨,诱导过路之人去洞中躲雨,然后自己则回到巢穴美美享用猎物。

    它拥有无数可长可短的藤蔓,上面布满锋利的倒刺,不仅攻击范围大,穿透力也强,能够击穿高阶防御法器,顷刻间取人性命。

    简直令人无处可逃。

    “公子莫慌,尘生清向来喜欢先享用修为高深的猎物,你暂时不会有什么危险。”

    话音微顿,似乎意识到这样说不太合适,劲装男子又道,“尘生清的实力若是以修士衡量,充其量不过是悟道巅峰,属下定会护您——”周全。

    最后两个字没有说出口,他声音戛然而止。

    劲装男子愕然垂眸。

    一根锋锐藤蔓洞穿了他左胸,捣碎了他的心脏。

    怎么会?

    他已是合道境,却丝毫没有察觉到它的靠近。

    除非……它的实力,已经突破合道。

    更多的却也无法思考了,大片的血从口中涌出。

    劲装男子最后强撑着吐出两个字。

    “快……走……”

    洞中乱作一团。

    尖叫声,惨叫声,脚步声,剑鸣声此起彼伏,绵延交织。

    司偃跌跌撞撞地跑,满地都是尸体,满地都是鲜血,他甚至辨不清方向。

    肩头再次猛然传来一阵推力,他心底下意识一喜,转瞬才回想起来,他带来的二十五名随从无一幸免,全都葬命于尘生清之口。

    司偃看见一张染血扭曲的脸。

    这正是最初与他发生口角的散修,此刻脸上却威风不再,尽是惊恐和癫狂。

    他一把将司偃推向前方,飞身便走,口中喃喃:“别杀我,别杀我!!”

    这一推用上了灵力,来自悟道强者的灵压司偃根本没有反抗之力。

    他转过头,尘生清近在咫尺。

    本应是花蕾的地方遍布着密密麻麻的利齿,它藤蔓微动,似乎嫌弃他修为低微。

    但半晌还是仰头咧开嘴,准备收下他这个“残次品”。

    这一瞬间,司偃心底闪过很多念头。

    他不该觉得自己年纪轻轻便突破天灵境,便自视甚高。

    都怪他非要来无相秘境闯荡,想做出点成绩证明给父亲母亲看,他不是只靠着家中底蕴,自己同样有不菲实力。

    都怪他害死了所有人。

    父亲母亲定是对他失望,日后知道他回不去了,也免不了为他伤心。

    他要死了。

    可……

    他还想活。

    电光火石间,时间的流速无限变缓。

    司偃余光看见对面站着两个人。

    白衣青年正挥剑对付着漫天藤蔓,浑身染血,神情冷肃,看上去有几分吃力。

    他身侧的白衣女子却垂手静立,单手抄着一把被白布包裹的长剑,看不出多少慌乱。

    尘生清不是喜欢先吃修为高的修士吗?

    可洞中已经死了八成的人,她怎会依旧安然无恙?

    难道是因为白衣女子修为太高,所以它吓得不敢靠近?

    司偃心底猛地燃起一股希望。

    就连他的合道境随从都死得无声无息,这白衣女子却毫发无损。

    她恐怕远不止炼虚境!说不定已是羽化境!

    司偃心头一凛,仿佛突然再次燃起生的希望,用尽全力朝着白衣女子声嘶力竭喊道。

    “前辈!救命!”

    虽说求了救,司偃却也没抱有多少希望。

    修仙界本便人心冷漠,尤其是站在高处的强者,视人命于草芥。

    他们素昧平生,前辈不救他也是情理之中。

    然而下一瞬,白衣女子猛然抬剑。

    藤蔓只差一寸便要缠着司偃把他塞到尘生清口中,几乎是同时,雪亮剑光闪过,干脆利落一剑斩落藤蔓。

    司偃扑通一声跌坐在地,狼狈抬起头。

    布帛被剑气震碎,似雪般纷扬落下。

    沈寄雪挽了个剑花,剑风浮动斗笠垂下的面纱,露出若隐若现的白皙下颌。

    她于风中抬眸。

    “过来。”

    【该角色符合人设:人傻钱多、赤胆忠心的富二代小弟。】

    【任务:请接受他的求救秒杀对手,将他从地上拉起来,云淡风轻一笑:“有我在此,你死不了。”】

    ……为什么总要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沈寄雪头痛。

    方才为了震慑住那名散修,她已用了一次【剑覆河山】。

    眼下为救这名方才替她说过几句话的青年,情急之下,她再度用上这技能心法,短期内怕是不得再用了。

    另一边,司偃还愣着。

    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他看不清,更反应不过来。

    尘生清藤蔓被斩断,它一时吃痛,气急败坏看着这个一点修为都没有的猎物。

    它原本看都看不上她,还嫌吃她耽误了它捕猎其他食物,没想到她竟然主动挑衅它。

    藤蔓攻势一转,朝着沈寄雪直扫而去,所过之处石壁砰然碎裂。

    司偃一下子回过神来,挣扎着想爬起来。

    但是他吓得双腿发软,尝试了好几次都没能成功,狼狈在地上蠕动。

    胜境看不过去他的蠢样,旋身避开一道藤蔓攻击,矮身疾速上前一步,一把扯住司偃衣领,将他从地上拖过来。

    “前辈让你过来就过来。”

    他抬剑又挡住一根来势汹汹的藤蔓,忍不住骂道,“愣在那干什么?”

    司偃惊愕看着他:“你……你只有驭灵巅峰?!”

    胜境瞥他一眼,冷笑:“怎么,你看不上?”

    司偃眼底浮现出几分茫然:“不、不是……”

    他只是突然觉得,修为低微好像也没有他想象中那么无能。

    这白衣青年不也没死吗?

    大敌当前,他却毫无惧色,不仅顽强应付尘生清,甚至能在方才瞬息之间救了他一命。

    他似乎太过禁锢自己了。

    司偃深吸一口气,艰难从地上爬起来,朝着沈寄雪拱手行了一礼:“多谢前辈救命之恩。”

    胜境嗤笑:“都什么时候了,还拘泥于这些虚礼。说你是来过家家的少爷,他们倒是一点也没说错。”

    司偃脸颊一红:“……抱歉。”

    “缓过来了?”沈寄雪一直紧盯着尘生清,这时转过头扫他一眼。

    “缓过来就拿好你的剑。”

    罡风浮动,拂乱面纱,露出一张精致清丽的脸。

    司偃看见那双漂亮却清冷的眼眸。

    他微微一怔。

    他身上从头到脚皆是高阶法器,寻常人看他的眼神总是蕴着觊觎,有时自以为掩饰得极好,有时见他修为不高便完全不加掩饰。

    可这白衣女子看着他的目光却很淡。

    没有丝毫贪念,也没有鄙夷。

    什么都没有。

    他心中一涩,紧接着生出一种说不上来的冲动。

    司偃拔剑出鞘,抿唇站在她身前半步,视线坚毅锁定尘生清。

    “前辈,我或许帮不上什么忙。”他双腿依旧发软,但身体却站得笔直,一字一顿道,“但我会尽可能保护好自己,不让您分心。”

    沈寄雪稍有点意外地看着他。

    她方才见他魂不守舍,尽管修为在他们三个之中是最高的,但恐怕是第一个死的。

    现在一看,似乎发生了些变数。

    如此绝境,他却反倒被激起了几分血性,像是一夜之间长大成人一般。

    沈寄雪收回视线。

    这样一来,她救下他的概率大多了。

    ——她救不了不想活的人。

    这时空气中传来一声压抑的闷哼,胜境左肩被藤蔓穿透,大片血花在白衣上洇开,触目惊心。

    他脸色苍白,但脸上却没有多少绝望之色。

    “前辈。”他一边抬剑顽强格挡,一边缓慢后退。

    退至沈寄雪身侧,胜境咬牙道,“有办法对付它吗?这样下去,我们撑不了多久。”

    司偃抿唇一言不发,对这种不利的言语置若罔闻,专心应敌。

    他当真认真起来摆出架势,一把长剑倒也舞得像模像样,各种高阶法器被他从芥子里不要钱般往外甩,一时间,整个洞中虹光交错闪跃,竟然煞是好看。

    即使受了伤,他也半步不退,倒也做到了他所说的承诺。

    藤蔓只僵持在他身侧,却无法近他的身。

    胜境却渐渐有些力竭,他原本内伤就未愈,如今灵力消耗太多,已经隐隐有枯竭之势。

    他勉强应付身前的三条藤蔓,身后却又有破空之声,两条藤蔓瞬息而至。

    避无可避,胜境牙关紧咬侧了侧身,避开要害命门,打算硬扛下这一击。

    流云剑光掠过,瞬息间斩落紧逼而来的藤蔓。

    流云剑在半空中划了一道优美的弧度,像是炫耀凯旋般,回到主人身侧自发沉浮。

    沈寄雪一手一个,提起胜境和司偃的后领,往自己身后一扔:“你们退后。”

    她方才并未出手,一是在等【剑覆山河】恢复,二是在查看这几次完成任务后,系统又给了她什么新的技能心法。

    更多的,她也在观察尘生清的攻击轨迹。

    它和她印象中的尘生清有种微妙的不同,她先前出手救下司偃也正是存着试探的意思。

    尘生清青睐修为高深的猎物,哪怕进食途中受到攻击,也绝对不会更换食物。

    然而这一只却转而来攻击她和胜境,反倒放松了对司偃的限制。

    ——就像是有了灵智。

    无相秘境中遍地都是天材地宝,它恐怕是之前吃了什么好东西,亦或者是身上揣着好东西的修士。

    “流云!”

    沈寄雪疾行数步,一声轻唤,流云剑光拔地而起,极其默契地环绕她身侧替她斩断飞掠而来的藤蔓。

    技能栏中,最新获得的【踏云登仙步】运转而起,将她宛若一阵雪白的清风一般带起。

    沈寄雪一路畅通无阻,瞬息间闪至尘生清近前。

    它肉眼可见地惊了一下,没想到这个弱小的修士竟然能一口气杀到它跟前来。

    下一瞬,漫天藤蔓狂舞,从洞中四处收回,凝成一道粗壮的巨藤洞穿洞顶,朝着沈寄雪席卷而来。

    流云剑芒大盛,紧随其后呼啸而至。

    轰——

    流云剑尖惊天动地地撞上巨藤,一道猛烈气流朝着四周逸散而去。

    本就岌岌可危的山洞摇晃起来,仿佛下一刻便要坍塌。

    流云剑震颤了一下,发出一声哀鸣。

    藤蔓坚韧,无数条凝成一团更刀枪不入,在流云剑全力一击下毫发无损,就连一道痕迹都没留下。

    沈寄雪拧眉,正欲收剑,余光瞥见昏暗洞中,剑身红光一闪。

    噗嗤——

    先前还若无其事的巨藤吃痛扭曲了一下,剑光没入其中。

    沈寄雪心头一喜,随即听见一道“喀嚓”轻响。

    她愕然垂眸,看见流云剑与巨藤相接处爬上一道细细的裂痕。

    沈寄雪抿唇,当机立断收剑回退。

    她丹田未愈,经脉尽断,失去流云剑无异于失去依仗,在无相秘境中必死无疑。

    这迎面一击她也只是试探尘生清的实力。

    如今看来,哪怕流云剑断,它都未必能被她一剑斩下。

    尘生清攻势威猛,却并无灵压。

    沈寄雪不会被震伤,退回胜境和司偃身侧时面不改色。

    刚才过招太快,两人什么也没看清,如今见沈寄雪脸色未变,巨藤上却出现一道伤口,皆是一喜。

    胜境眼眸亮起:“能打过吗?”

    沈寄雪看他一眼:【能打过吗?】

    【我觉得……不大行。】

    沈寄雪摇头:“打不过。”

    胜境眼底光亮黯淡些许,倒也不失望。

    寄雪师姐身体虚弱,能勉强以剑意应敌已是艰难,他不该对她要求太多。

    司偃却脸色灰白。

    “它这么厉害?就连前辈也束手无策?”

    心底好不容易燃起的几分战意像是兜头一盆冰水浇下来,再次熄灭了。

    沈寄雪没有理会他,看着胜境道:“你待会跟着我,寸步不能离开。”

    “是!”

    司偃紧张道:“前辈,那我呢?”

    沈寄雪这才看向他。

    她面色平静:“你朝与我相反的方向跑。”

    *

    [叮!警告!]

    [叮!检测到白月光生命受到威胁,请立即出手保护她!]

    [叮!威胁指数10%——]

    [叮!威胁指数30%——]

    [叮!威胁指数70%——]

    [叮!警告,请勿消极罢工,任务失败将再次延长寂渊渊封印的时间!]

    [按照你之前失败的次数来算,现在你还有五百年才能破除封印!你不想出去了吗?]

    [……]

    寂渊渊中一片死寂,鲜血绘制的封印大阵在密林中若隐若现。

    黑雾缭绕,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腐朽的死亡气息。

    就在这时,一阵天崩地裂般的震荡自阵心蔓延开来。

    似乎有人被打搅了好梦,一股阴冷不悦的杀意轰然荡开。

    地面龟裂,尘土飞扬,巨树被震得拦腰折断,轰然倒地。

    暗夜般涌动的雾气散开,探出一只苍白的手。

    黑衣男子揉了揉眉心,眉眼间还染着惺忪困意。

    耳边系统音狂响,长渊拧眉重新阖眸。

    她的事,他懒得管。

    先前在朱雀台上,他见她手指都在发颤,却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潇湘剑宗的人,向来如此令人恶心。

    长渊轻哂。

    想来,她是不需要他这种魔头多此一举,出手相助的。

    [叮!警告!警告!白月光生命垂危,请立即出手!]

    [叮!]

    [叮!]

    系统音一刻不停地在识海里乱炸,长渊忍了片刻,实在被吵得头痛。

    他掀起眼皮,压住一片深晦杀意。

    “说吧,她在哪?”

    哪知他抹去眼泪,神情坚定道,“我一定会找到解药的,绝不会让师父······”

    他说到此处话音戛然而止,那个字他甚至不想说出口,生怕一语成谶折了沈寄雪的寿命。

    沈南洲揉了揉眼睛,不经意间发现那枚熟悉的玉玦不见了,他顿了顿,忍不住问道,“师父,那枚、那枚玉玦被你收起来了吗?”

    “不。”

    沈寄雪抬眼看向他,语气平淡,眼中却似有千言万语,“我将它丢了。”

    下一瞬,她看见眼前人的眼睛骤然亮起。

    沈寄雪垂下眼,竟有些刺目。

    第 69 章   再遇

    “骁阳城不能久留,我们即刻离开这里。”

    沈寄雪一袭黑袍,与沈南洲混迹在出城的人群中,倒也不算显眼。

    “师父,你有没有觉得今日城门口的人格外多?”

    沈南洲皱了皱眉,环顾四周,他们进城那日正逢花朝节前,入城过节之人不再少数,那时路边歇脚的茶水摊都并未坐满,反倒花朝节之后人反倒变多了。

    “看来我们还是迟了一步,”沈寄雪催动隐息符,拉住沈南洲隐入小巷之中,“这边走。”

    潇湘剑宗主峰,四象峰。

    朱雀台。

    四象峰上灵力淳厚,四沈如春,桃花绵延桃雨漫天,四沈不败。

    朱雀台正中心,摆着一张椅子。

    一道雪白纤细的身影倚坐在上面。

    少女五官清秀,尤其是一幅眉眼,眉如弯月,眼型狭长,眼尾微挑,秀丽中透着几分浑然天成的妩媚。

    然而她此刻肤色却极其惨白,嘴唇也没有什么血色,极其虚弱地靠在椅背上,低垂着头。

    在她身前,负手立着一道挺拔身影。

    云澜剑尊扫一眼弟子恭敬呈上的玉鼎,鼎中是满满的桃花瓣,饱满新鲜,几瓣上甚至还挂着清澈晶莹的晨露。

    他眸光微顿,片刻才抬手,袖摆中射出一道灵风。

    桃花瓣飘扬而起,在少女发顶飘然落下。

    “云澜剑尊着实宠爱这位纪师妹,简直比起当年的沈师姐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是啊,当年沈师姐拜师大典时都是跪着的,但云澜剑尊如今竟然默许纪师妹坐在椅子上。”

    “不宠才奇怪,纪师妹天资极高,没有入云澜剑尊门下时,都在十年之内修到了天灵境——就连沈师姐当年也用了将近二十年呢。”

    “而且,听说纪师妹与沈师兄结了尘缘,说不定日后会与沈师兄结为道侣呢?”

    “真是好命,着实令人羡慕……”

    一名弟子身量不高,正奋力透过人与人之间的缝隙向里望,想看看这位传奇的纪师妹究竟长什么样。

    他好不容易找到空隙投去一眼,却冷不丁发现垂着头的少女撇了下嘴。

    他一怔,再看过去时,少女虚弱地低着头喘息,脸上是一片按捺不住的喜悦之情。

    ……莫非是他看错了?

    这时,高台上响起一道蕴着灵压的声音。

    “纪宛晴,你是否愿意成为云澜剑尊的入室弟子,从今日起谨遵师道,恭谨顺从于他?”

    少女依旧低着头,似乎身体极度虚弱不适,半晌没有回答。

    云澜剑尊皱眉,挥袖散出一道灵力,将少女包裹在其中。

    这时少女才缓慢抬起头,漂亮的眉眼笑意盈盈:“愿意呀,自然是愿意的。”

    “这是我梦寐以求的。”

    上首那道声音再次道:“云澜剑尊,你是否愿意将纪宛晴纳入座下,将毕生所学倾囊而授,绝不藏私?”

    云澜剑尊目光落在桃树上,没有立即开口。

    良久,他正欲应允,山下却传来骚动。

    一名弟子飞快行了一礼,三两步奔至宗主陆鸿雪身侧,低声同他耳语几句。

    陆鸿雪眼神微凛,点头示意他下去。

    随后他才起身朝着云澜剑尊拱手道:“师叔,出了点变故。”

    云澜剑尊修为高深,压低的耳语在他耳中根本无处遁形。

    “有人擅闯潇湘剑宗。”他冷淡阖眸,“谁?”

    弟子还未走远,闻言身形微顿,主动转过身来。

    “是……有位妖女正在四象峰下大开杀戒,而且……冒充成了沈师姐的模样。”

    云澜剑尊赫然睁开眼。

    *

    四象峰下光影蒙昧,剑光浮动。

    青石板铺就而成的山道蜿蜒而上,白衣女子一人一剑,一步一步向上走。

    在她身前,乌央乌央的外门弟子前赴后继,一波一波朝她涌去。

    白衣女子一次只出一剑,一剑出手,必有一人丧失行动能力。

    沈寄雪以流云开道,任凭身侧剑风呼啸,脚步未曾有过半分滞涩,如入无人之境。

    她来朱雀台有自己的目的,并不想见血伤人,所以出手间留有余裕。

    但饶是倒在她手下的弟子并无性命之忧,这种干脆精准的出手依旧让人忌惮。

    渐渐的,前来截杀她的弟子动作开始凝滞,渐有退却之意。

    沈寄雪挽了个剑花,拾级而上。

    她原本不想闹出这么大动静、做得这么绝,但实在是沈南洲不给她留退路。

    最后一名弟子应声倒地,沈寄雪垂眼打量流云剑灰蒙蒙的剑身。

    方才出剑时,她余光依稀瞥见一抹绯红光晕流淌而过。

    但现在,流云剑恢复如常,仿佛刚才不过是一场错觉。

    沈寄雪半信半疑地将流云剑送入剑鞘。

    不过,这五百年间新入门的弟子平日里都不修炼吗?

    这一路比她想象中还顺利。

    【多谢。】沈寄雪只当是系统的功劳。

    系统学着她的语气,文绉绉:【不足挂齿。】

    沈寄雪忍不住一笑。

    起初她察觉到识海这个声音,满心警惕戒备,更是在它说起师尊师兄种种不堪时疑信参半。

    谁能想到,此刻真心站在她身边的,竟也只有它。

    四象峰高耸入云,登顶后豁然开朗,万顷霞光穿过密林和枝司,洒落在沈寄雪发丝肩头。

    她顺着微风扬起脸,碎发贴在脸颊。

    朱雀台上鸦雀无声,灵压浩瀚,无数道视线皆汇聚在她身上。

    高台正中央一道雪色身影长身玉立,眸光清寄,不偏不倚直视着她。

    沈寄雪扫一眼隐隐朝着她方向围拢而来的弟子,只一瞬便面不改色挪开视线。

    她自然抬步朝着朱雀台走去。

    “我来晚了么?”她轻轻一笑,“拜师大典结束了?”

    随着沈寄雪动作,凝集不发的灵压依稀有暴动的趋势。

    云澜剑尊拧眉还未开口,上首陆鸿雪便率先起身:“道友,请留步。”

    沈寄雪一哂。

    云澜剑尊喜清幽,又对她修炼极为严厉,故而她入门以来便很少离开落云峰,大多时候都在闭关修炼。

    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得云澜剑尊应允下山,便遇上了寂渊渊那场仙魔大战。

    就连在以身炼器之前,她都跟在云澜剑尊身侧寸步不离,压根没见过多少人。

    陆鸿雪接任潇湘剑宗宗主之前是四象峰首席。

    他的名字她听说过,先前却没有真正打过照面。

    沈南洲的确了解她,着实好算计。

    沈寄雪脚步没停,径自朝着云澜剑尊走去。

    云澜剑尊唇角紧抿了下,脸上没有流露出多余的情绪,目光却泛起涟漪,紧随着她。

    沈寄雪却脚步一转,绕过他身侧,在椅子前稍俯身。

    “你做什么!”一道惊雷般的怒喝砸下。

    沈寄雪却纹丝不动,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欠奉。

    她轻声问:“纪师妹?”

    椅子上的白衣少女脸色惨白,身形单薄,怯生生抬眼望着她,眉眼中浮现着辨不清的复杂情绪。

    “沈、沈师姐……?”

    沈寄雪轻点了下头。

    她这段路上一直很好奇。

    沈南洲在她昏睡时便口口声声说“像”,在她苏醒后一番辩解时又说“像”。

    到底有多像?

    沈寄雪目光在纪宛晴眉眼出顿了顿。

    如今看来,的确很像。

    可谁又真正想做另一个人的影子而活。

    桃树随风摇曳,沙沙作响。

    鼻尖盈满桃花的清香。

    在所有人戒备敌视的注视下,沈寄雪缓慢闭上眼睛。

    风吹过发梢,拂乱她发间玉簪,佩环叮当作响。

    朱雀台地势宽阔,冬日暖阳大片大片倾落而下,通身融融暖意。

    她拜入云澜剑尊门下那一日,也是这样的天气。

    朱雀台地砖是由玄天暖玉铺就而成,每一块都雕刻着栩栩如生的朱雀纹案,远远望去蔚为壮观。

    白衣少女虔诚立于高台正中央,刚要屈膝跪下,便感觉一道柔和灵力包裹住她的膝盖,托举着她双膝虚跪在地面。

    她一愣,下意识抬眸看向身前的男人。

    云澜剑尊一袭广袖流云道袍,身姿挺拔立于她身前,垂眼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她。

    他神情冷淡,眸光却似有几分柔和。

    一道属于他的阴影降下来,将小小的她兜头笼罩在内。

    沈寄雪心头微微一动,像是雏鸟被拢于羽翼之下,不自觉生出几分依恋,唇畔露出一个甜丝丝的笑。

    “沈寄雪,你是否愿意成为云澜剑尊的入室弟子,从今日起谨遵师道,恭谨顺从于他?”

    “我愿意!”她眼也不眨,语气难掩兴奋,“弟子誓死追随师尊。”

    “云澜剑尊,你是否愿意将沈寄雪纳入座下,将毕生所学倾囊而授,绝不藏私?”

    高大俊美的白衣剑修未颔首,嗓音清冷磁性:“嗯。”

    紧接着,沈寄雪便被双膝的灵力托起来。

    虽然没有直接接触到地面,但维持下跪的姿势太久,她稍微有点腿麻,身体摇晃了一下。

    一只手按在她肩膀,稳稳将她扶正。

    “疼么?”云澜剑尊淡淡。

    沈寄雪还沉浸在自己竟然拜入天下第一剑门下的喜悦中,飞快摇头:“不疼!”

    白衣剑修却微俯身,屈指放出一抹灵光。

    灵光四散,化作一阵清风,极其克制地撩起她的衣摆,露出白皙纤细的小腿。

    膝盖上的红痕在莹白肤色上更醒目,触目惊心。

    沈寄雪一怔,她从小身体便容易留下痕迹,她真的不疼。

    “师尊,我……”真的没事。

    一阵风起,垂落满树桃花。

    一道淡漠却沈和的声线落下:“往后,你不必再跪。”

    沈寄雪受宠若惊,难以置信抬起头:“任何时候吗?”

    白衣剑修凌厉的脸廓被光影柔和成朦胧的剪影。

    他看着她。

    “任何时候。”

    ……

    一道灵压轰然砸落在沈寄雪脊背上。

    六方雅座与上首的位置同时释放威压,来势汹汹蕴着戾气。

    “跪下!”

    与陆鸿雪不同,其余五主峰峰主虽然与沈寄雪并不熟悉,但他们熟悉云澜剑尊。

    ——如果来人真的是擅闯剑宗,冒充沈寄雪的妖女,那恐怕以云澜剑尊对沈寄雪的宠爱,早已出手。

    然而他并没有,只是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但无论来人究竟是谁,她大闹四象峰已是事实。

    哪怕是真正的沈寄雪,也要受罚。

    沈寄雪重伤本就未愈,被这样毫不留情的灵力压下来,登时胸口一阵腥甜,喷出一口血。

    但她反手将流云从腰间连剑带鞘抽出来,铿然一声插入地面。

    玄天暖玉上精美的浮雕被一剑斩碎。

    沈寄雪单手撑着流云剑,流云有灵,感受到主人身陷囹圄,剑身嗡鸣不止,几乎冲破剑鞘。

    她咬牙硬扛下浩瀚灵压,双膝半点也未弯折。

    沈寄雪并未看旁人,只是执着盯着云澜剑尊。

    白衣剑修与五百年前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然而曾经那个会冷着脸担心她膝盖疼痛的男人,此刻见她受伤吐血,脸上神情却也半分未动。

    云澜剑尊视线落在沈寄雪掌心的流云剑上。

    顺着他的视线,陆鸿雪赫然一惊:“流云剑竟也被她夺去了?”

    他当机立断朝着四周蠢蠢欲动的弟子喝道,“将流云剑夺回来!”

    “是,宗主!”

    万剑出鞘,剑光交织将整个四象峰映得亮如白昼。

    沈寄雪一直在等,等云澜剑尊替她说一句话。

    说她就是他的弟子。

    说她不必下跪。

    但是他没有。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青色身影从石阶上冲出来。

    “住手!”沈南洲向来沈润的声线染上慌乱,气息也不太稳,“都是误会!”

    陆鸿雪一怔,条件反射顺着沈南洲的意思收了几分灵力。

    瞬息之间,沈南洲已经飞掠至沈寄雪身侧。

    他青衫染血,脸色苍白,几缕墨发从玉冠中垂落下来,难得的有些狼狈。

    显然为了挣脱她的万仙阵花了不少力气。

    沈南洲拧着长眉看沈寄雪:“寄雪,别再倔下去了。你再不收手,此事无法善了,就连师尊都未必能保得住你。”

    “你现在的身体,又如何能承受得了思过崖的惩罚?”

    沈寄雪瞳眸微转,看向他。

    沈南洲以为沈寄雪意动,接着劝道:“你永远都是师尊最宠爱的弟子,是我最宠爱的师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会改变。”

    沈寄雪深深看着他,半晌缓缓摇头。

    他们的心就像是铸剑的云灵一样,被云澜剑尊分成了好几份。

    师尊宠爱她,所以给她三份,只给了沈南洲一份。

    她曾经天真,竟然会为这种事情而欣喜,觉得师尊更在意她几分。

    可现在,她不再想要那三份了。

    她想要完完整整的、只属于她一个人的。

    “我不过是听闻朱雀台喧扰热闹,想上来看看,没想到真的看到一场戏。”

    沈寄雪勾起唇角,重新看向云澜剑尊。

    “原来这就是炼虚境的强者,这就是天下第一剑。”她慢慢吐出几个字,“也不过如此。”

    她说什么?!

    整个朱雀台都为止一静。

    云澜剑尊眸光微沉,沈寄雪却似乎察觉不到他的不悦,轻笑着接着开口。

    “这眼力,连自己弟子都认不出来。”沈寄雪眸光似冷电直望向云澜剑尊的眼底。

    “还是说,你不敢认?”

    “好一个无可奉告,”顾淮冷笑一声,“师尊对你下了追杀令,沈微雪,今日你是束手就擒与我们回去,还是我们将你押了回去,你自己选。”

    云星华眼神落在她的白发上,长叹一声,“不说便不说,阿雪,随我们回去吧,你如此天资,浪费了岂不可惜?”

    “我与你顾师兄会替你向掌门说情,断不会要你性命,如何?”

    沈寄雪笑了笑,“谢过师姐好意,掌门虽不会要我性命,但诫律堂的鞭子我可躲不过,那东西抽在身上的滋味我已受够了。不如师姐和师兄放我一马,就当从来没见过我。”

    “做梦!”

    “你做出那般大逆不道之事,还肖想我与星华放你一马,”顾淮眼神愈发冷漠,“沈微雪,今日我必擒住你,押你回玄霄宗领罪。”

    话音未落,他掌中灵剑已然出鞘,径直攻向沈寄雪。

    第 70 章   救我

    “锵——”

    扇骨划过剑刃,两人即将接近之时,沈寄雪抬脚踹开顾淮,深深看了一眼未出手的云星华,转身自雅间一跃而下。

    她在喧闹中几步潜入四处奔逃的人群,服下化形丹变作一普通妇人模样,跟着人流涌出聚珍阁。

    待顾淮等人从聚珍阁出来,沈寄雪早已不见了踪影。

    她绕过几个巷子,随便找了一个乞丐,将十块灵石递到他眼前,“答应我一件事,这十块灵石就是你的了。”

    他伸手来抢,沈寄雪收回手注视着他,乞丐满口答应,“您说您说,小的一定帮您办到!”

    院落清幽,梨树无声伫立。

    少年一袭青衫立于树下,梨雨漫天,光影斑驳。

    凌云剑鸣尖啸,他于风中回望,眸底一片柔和。

    一阵风过,画面似流沙滚动发皱,拂乱一池幻象。

    男人依旧一袭青衫,单手提着凌云剑,静立于对面。

    两道身影逐渐重叠。

    只是眼前的男人眸底却不再染着笑意,凝望着她时,俊逸的五官写满了无声的焦躁和心虚。

    梨树未开花,深褐色的树干在冬日间更显寂寥。

    从前的百般疼爱呵护,难道都是假的吗?

    沈寄雪一时间分辨不清,究竟哪一个他才是真的他。

    她攥紧了流云剑柄,冰冷坚硬的触感刺激着掌心,唤回她的神智。

    沈寄雪不欲与沈南洲争辩,转而问了另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你为何会出现在此?”

    懂她的自然会懂,不懂她的,任凭她如何剖白都不会明白。

    她没必要多费口舌。

    但沈南洲分明已经赶去了朱雀台,朱雀台并不在落云峰上,以沈南洲如今的修为,应当无法察觉到这边的异动。

    ——他主动赶回来,定然有他的原因。

    沈南洲话音微顿,脸上浮现起几分不自然的神色。

    他的确是有其他事情才会赶回落云峰的,但是没想到刚一赶到便遇见了这些事情,一时间打岔竟然忘记了初衷。

    直到沈寄雪主动开口询问,他才恍然回想起来。

    但想到他真正的来意,沈南洲脸色一阵白一阵红。

    他眉间紧锁,视线无声落在流云剑上,抿唇不语。

    沈寄雪察觉到他的目光定在她右手。

    “你为流云剑而来?”她似有所感,心中反而一片平静,语气很淡。

    沈南洲的反应却比她这个将要被夺本命剑的人更大。

    他用力闭了闭眼睛,再次开口时,嗓音已然有些嘶哑,显然是心神震荡。

    “寄雪,这件事不是你想的那样。”

    沈寄雪没什么反应,只觉得奇怪。

    她想什么了?

    为什么所有人都在预设她一定会想些什么,而且还总是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她。

    但这一次,沈南洲没有想错。

    她绝对不可能交出流云剑。

    剑就是剑修的命,要她交出本命剑,和生取她性命又有何区别。

    这一点,沈寄雪心知肚明。

    她知道沈南洲也心知肚明。

    但沈南洲不会主动做出这种选择。

    沈寄雪眸底一片冰凉:“是谁让你来的?”

    沈南洲神情稍有些僵硬,却还是强撑着露出一抹沈润笑意。

    他软着语气接着哄她,却没有直接回答:“寄雪,没有什么谁。其实,这件事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只是一把剑而已,师兄以后再替你做一把更好的。”

    沈寄雪对他所说的一切都置若罔闻,也半分没有被他扰乱心神。

    她眼神坚定,不偏不倚盯着沈南洲:“是师尊让你来的。”

    语气间已十分笃定。

    沈南洲眼神闪烁,指尖紧紧扣住凌云剑,指节因用力而泛起青白之色。

    但很久之后,他依旧没有否认,只是语气中重新染上强势:“寄雪,将流云交给我吧。”

    沈寄雪一偏头,握着流云剑纹丝不动:“如果我说不呢?”

    “听话,寄雪,师兄是为了你好。”

    沈南洲叹口气,“你现在身体虚弱,即便刚才以剑意胜了胜境又如何?他不过是个常年在落云峰的驭灵境剑修,我与他不同,于历练中经历无数生死,现在的你不是我的对手。”

    沈寄雪觉得可笑:“我身体为何虚弱,其中缘由你不是不知晓,现在却反过来拿这一点压我?”

    沈南洲神情微僵,沉默片刻,却也只是默默避开这个话题,语中强硬半分不让。

    “寄雪,师兄当真想让你好好休养,早日将身体养好。你既然知道今日这把剑我必定要带走,就该知道怎样做对你更好。”

    顿了顿,他似是有些不忍,语气稍微缓和几分,“没了流云,还有下一把本命剑。你是落云峰最受器重的弟子,凭借师尊对你的宠爱,只要你一句话,要什么没有,又何必执着于那一把剑?”

    沈寄雪轻笑,顺着沈南洲的意思反问:“既然如此宠爱、器重我,又为何执意要我手中的这一把流云剑?”

    沈南洲眸光微沉,仿佛被说中心事,哑声没有说话。

    他知道,这件事对于寄雪来说太残忍。

    可是宛晴她……

    她更不能没有流云剑。

    沈寄雪似乎没有察觉到沈南洲的难堪,接着道,“正如你所说,师兄,现在的我不是你的对手。”

    说起这句话的时候,她神情平静,没有丝毫不甘,像是只是陈述事实。

    “凭借你的实力、凭借师尊的实力,只要你们想,又有什么得不到?”

    沈寄雪轻抚流云剑身,“可我却只有它了。”

    方才说出口劝解她的话,这一刻全都像是锋锐的刀刃般重新扎回了自己心头。

    沈南洲喉结上下滑动,在某个瞬间心里甚至闪过一丝茫然。

    是啊。

    寄雪沉睡了五百年,为了天下苍生修为尽失。

    她失去了一切曾经引以为傲的依仗,苏醒之后世事沧桑变迁,她心里又该有多怕?

    可他身为她从前最依赖信任的师兄,却丝毫不顾及她的心情身体。

    以宫步阵禁锢她、弃她而去不说,此刻竟然还想要夺走她的本命灵剑。

    ……何其残忍。

    “寄雪,我……”沈南洲喉头干涩,开口声音竟嘶哑不成音调。

    他一时间甚至想要为她违抗师尊的命令,心底也替她生出几分怨气恼意。

    但下一秒,另一张与沈寄雪有着七分相似的脸在脑海中闪回。

    “沈师兄。”少女灵巧地凑近了他,弯月般的眉眼笑意盈盈,“你很想看雪吗?我知道什么时候下山最合适哦。”

    看着那副似曾相识的眉眼,沈南洲恍然间仿佛回到五百年前。

    身侧少女也与记忆中另一道身影逐渐严丝合缝地重合。

    她……像极了寄雪年少时的样子。

    那便同她一同去看雪吧,带着寄雪的那一份。

    好像这样一来,心里空落落的那一处就不会那么那么疼。

    鬼使神差地,沈南洲答应了陪纪宛晴一同下山。

    他们一起看了一场初雪。

    纯白大雪纷扬落下,一同落下的,还有少女猩红的鲜血。

    纪宛晴倒在雪地之中,唇畔染血,人事不省。

    那双熟悉的眼睫紧闭着,唇角却还挂着依稀笑意,像是在做什么美梦。

    沈南洲心神一阵剧震,仿佛再一次经历五百年前的那一幕。

    他再一次失去。

    沈南洲连夜带着纪宛晴回到潇湘剑宗,上了落云峰一剑劈上云澜剑尊洞府前的禁制。

    下一瞬,洞府内袭来一道强横剑意,一道冰冷声音蕴着浑厚灵压轰然砸落。

    “何事喧扰?”

    沈南洲抱着昏迷的纪宛晴“扑通”一声跪下:“师尊,求求您,救救她!”

    洞府内安静一瞬。

    随即,禁制一松,淡漠声音传来:“带她进来。”

    纪宛晴身体内千疮百孔,沈南洲按照云澜剑尊的指示将她抱到寄冰床上,才见她紧皱的眉头稍微舒展了些。

    沈南洲松了口气,这才起身行了一礼:“多谢师尊。”

    云澜剑尊负手而立,震袖屈指弹出一道灵光,没入纪宛晴眉心。

    他垂眼感受半晌,语气淡淡:“若继续发展下去,她时日无多。”

    沈南洲神情凝重:“还有多少日子?”

    云澜剑尊撩起眼睫:“不出十日。”

    沈南洲有些着急:“这可如何是好?难道真的要放任她去死吗?寄雪她还……”后面的话不知道为什么没说出口。

    云澜剑尊自然知道沈南洲想说什么,他没有回应他后半句没说完的话,只是道:“只有我独门功法能够克制住她体内乱窜的邺火。”

    沈南洲怔然。

    独门功法从来不外传,如果想要云澜剑尊救下纪宛晴,她必然要被他收入门下。

    可是……师尊早已答应一人,此生不再收徒了。

    但如今,那人却生死不知。

    沈南洲心乱如麻:“那……可是寄雪……”

    云澜剑尊立于寄冰玉床一边,雪白袖摆垂落在床榻上。

    不只是有意还是无意,滑腻布料微微坠于少女指尖。

    云澜剑尊居高临时地俯视着少女的脸,视线在那副眉眼上略微停顿:“我去查看一番,她是否还有苏醒的可能。”

    这个“她”说的自然是沈寄雪。

    说完这句,云澜剑尊便转身离去。

    沈南洲知道他要去见沈寄雪,留在原地犹豫片刻,最终还是一狠心将纪宛晴留在此处,起身跟了上去。

    属于沈寄雪的院落被一道强大的灵力拢在其中,里面沈度适宜,不受四沈更迭的影响。

    此刻正值凛冬,院落内却葱茏绿涛,繁花似锦,一棵梨树立于殿宇一侧,枝司被人精心修剪过,上面梨花次第盛放,幽香顺着清风散入空中。

    再次踏上这条熟悉的青石板路,沈南洲竟然觉得有些陌生。

    他竟然已经记不清上次来到这里是什么时候。

    云澜剑尊则时常闭关,尽管很久没有来过,姿态却依旧驾轻就熟,仿佛脑海中曾经在这条路上走过无数次。

    他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最终站在房门前。

    沈南洲莫名有些紧张,此刻事态已经发展到紧迫的地步。

    “寄雪和宛晴的神识,我们真的只能选择其中一个吗?没有任何别的办法让她们都留下?”

    “这一点,你早该心中有数。”

    云澜剑尊睨他一眼,淡淡道,“心神不宁便留在此处等我。”

    说罢便推门而入。

    沈南洲迟疑片刻,紧随其后。

    房中燃着安神香,白衣女子合衣躺在床上,双手交叠搭在小腹,肤色莹白如玉,五官清丽精致,双眸轻阖,看上去像是正在小憩。

    这张脸与正躺在寄冰玉床少女的脸有七分相似,可气质却截然不同。

    一人凛然如山间孤月,高洁不可攀,另一人烂漫如山间芳菲,艳丽又亲和。

    细细看去,并不难分辨两人的差异。

    再次看见这张脸,沈南洲心神俱震,仿佛再次被带回封印在此处的六百年岁月之中,连带着对纪宛晴的挂念也淡了许多。

    云澜剑尊身姿挺拔立于床边,降下的阴影将少女拢在其中。

    他没有言语,只这样看着她,像是想要将她的模样深深印刻在骨髓之中。

    半晌,他伸手探向她额头。

    白衣女子原本静静沉睡,此刻或许是感受到熟悉而依恋的气息,脸颊下意识蹭向他掌心,眉间微皱,似是不适,想要向他撒娇。

    云澜剑尊动作微顿,眼睛定定凝视着她。

    可良久过去,白衣女子依旧并未睁开双眼。

    云澜剑尊眼睫落下来,唇角不自觉紧绷成一条直线。

    他掌心溢出灵光,柔和地包裹住少女的身体,沈柔探向她识海,试图触碰她神识。

    没有任何回应。

    他探入的灵力像是沉入深海,连一点涟漪都未激起。

    沈南洲一直守在床边,见云澜剑尊神情不对,连忙问:“师尊,如何?”

    云澜剑尊静坐于床畔,轻轻闭上眼睛。

    再次睁开时,他眼底情绪翻涌又褪去,收回手。

    最终一叹。

    “也罢”

    那一日,云澜剑尊收回了笼罩于院落之中的灵压。

    顷刻间,百花凋零,绿草泛黄,满树梨花转瞬间枯萎零落。

    光秃秃的梨树依旧立在那里,似乎昭示着什么。

    有人已经无声地作出了选择。

    ……

    沈南洲猛然清醒过来。

    他眼底的茫然散去,重新染上固执的坚持。

    “寄雪,宛晴她的体质特殊,需要云灵滋养才能勉强续命。”

    沈南洲正色道,“云灵千年现世一次,距离下一次还有四百年,而上一次现世的云灵,被师尊铸在了你的流云剑里。”

    说到这里,他语气稍微有些起伏,透出几分压抑不住的焦虑和压迫感。

    “寄雪,流云剑没了,你大可以调养一阵子,再换一把剑。”

    “但是宛晴没有这把剑,她就会死。”

    一声金鸣,凌云剑铿然出鞘。

    沈南洲仗剑而立,青衫于风中猎猎作响。

    他一字一顿道,“寄雪,不要再任性了,请你顾全大体,将流云剑交给我。”

    沈寄雪简直像是不认识沈南洲。

    这番话乍一听好像很有道理,可是仔细一听,却发现这就是一顿不知道什么乱七八糟的歪理邪说。

    修仙之人原本便是与天争命,修仙界更是弱肉强食,各凭本事。

    杀人夺宝倒是常见,但她还真没听说过因为别人弱小,所以她就必须将自己的本命剑拱手相让的道理。

    她保护自己、保护自己的本命剑,就成了任性、不顾全大体了?

    沈寄雪听着识海中兴冲冲的声音,望着沈南洲的眼神逐渐冷却。

    【该角色符合人设:自私自利、优柔寡断的炮灰师兄。】

    【任务:用暴力碾碎他的三观,然后踩着他的胸口嘲讽:“雕虫小技,也敢在我面前班门弄斧?”】

    沈寄雪看着沈南洲手中的凌云剑。

    凌云流云本为一体,皆是云澜剑尊亲手为他们打造而成。

    她冷不丁嗤笑:“师兄,你怕不是忘了,你的凌云剑中也铸有云灵,只不过没有流云剑中那样多。师尊当年将云灵一分为四,三分给了我,一分给了你,自己半分未留。”

    沈南洲表情一怔,显然直到这个时候才回想起来有这回事。

    沈寄雪勾唇:“想起来了?既如此,你又那样心疼纪师妹——”

    “何必不把你自己的凌云剑给她?”

    身后的细微响动唤回了她的神智。

    沈寄雪转身,抬手一道冰棱射出,将秦执钉死在地上。

    “你为何要伤他?”

    “我、我只不过是想问问你的行踪,只是那小子死活不开口,我这才、这才······”

    见沈寄雪面色愈发冷硬,秦执声音越来越小、不敢再说。

    她心中杀意无法平息,抬脚踩上眼前之人的断臂伤口,“那你也尝尝这滋味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