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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真是一张憔悴的脸啊, 快斗。”

    屏幕里,黑羽千影的面庞似乎比以往还要容光焕发——相比奔波了一整夜,身心俱疲的他, 他的母亲显然在拉斯维加斯过得相当不错。

    快斗昏昏欲睡, 硬木的餐椅靠背都让他坐出了羽毛床的感觉……感谢今天是周日吧,否则他今天多半要在“上课打瞌睡”和“被叫去走廊罚站”这两件事里循环度过了:“当然的吧,你不是知道我昨天去了东京国立艺术馆吗?”

    母亲戏谑地冲他笑了一下,仿佛他们无声地交换了某个秘密:“所以,昨天和情人的约会还开心吗?”

    黑羽快斗倏地僵住了,一阵寒颤从脚心往上涌,直冲脑门,驱赶了他身体里所有的倦意,也遏制住了那个打到一半的哈欠——世界上最糟糕的感受,一个没能打完的哈欠——他花费了一点时间找回自己的舌头,又花了一点时间好让自己说话不会太像痴呆:“什、什么情人的约会?不要说那么可怕的话,我昨天是去偷宝石了!”

    “你不知道吗?白马四十二……”母亲眨了眨眼睛,快斗认为那是一个失败的wink,因为她很快又忍不住笑了,这让她身上那种摩登女郎的气质霎时削弱了不少,变成了那种会在大学舞会上喝得醉醺醺的小女孩……更直白一点地说,他老妈现在看起来怪傻的,“'怪盗的情人'——她在欧洲的那段时间,曾经被这么称呼过哦。”

    “她不是主要负责凶杀案的吗……”快斗忽然回过神,“等——等等!怪盗的情人?她不会真的跟我爸有过一段吧?!”

    母亲又朝他眨了眨眼睛, 这次是一个成功的wink:“唔……哈, 有还是没有呢?”

    为什么在谈论老爸的前任(大概?)时你能表现得那么兴致盎然啊,老妈……

    “不要再逗他了,千影。”第三个声音毫无预兆地从扬声器里响起,“这是我们私下给她起的别称,调侃的意味居多,你父亲和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关系。 ”

    “我哪有逗他。”黑羽千影说,“怪盗的情人——世界上可是有各式各样的怪盗,不一定得是怪盗基德吧?”

    “来生阿姨?”快斗差点咬到了自己的舌头,“那个,老妈,在外人面前说这个……呃,不好意思,来生阿姨,不是说你不好,就是……”

    他母亲的好友,来生泪轻轻笑了起来:“我明白你的意思,快斗。不用担心,我很早就知道你继承了父亲的另一个身份。”

    快斗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虽然知道来生阿姨是母亲信赖的友人,但已经亲近到连这种秘密都可以托付了吗?

    “不许这么没有礼貌,快斗。”母亲双手抱肘,“要论作为怪盗的资历,泪可是你的大前辈。”

    “诶——?!”

    “称不上是什么大前辈,只是刚巧也经历过一段复杂的双面人生。不过和你的母亲一样,我已经金盆洗手很久了。”来生泪说,“年轻的时候,我和我的妹妹们曾作为'猫眼'活跃过一段时间。”

    他是不是因为缺乏睡眠开始产生幻觉了……也许他是该去羽毛床上再躺一会儿,这个梦的发展好像变得越来越奇怪了。

    “你应该或多或少有听说过,猫眼主要的涉猎目标是迈克尔·海因茨的作品和收藏品。其实迈克尔·海因茨是我们的父亲,在小妹刚出生后不久,父亲就莫名失踪了……”似乎是注意到了他的表情,她叹息一声,“没错,我们当时的情况和你很类似,快斗。不同的是,我们可以确定父亲当时还活着,我们化作猫眼偷走那些艺术品,也是为了寻找父亲的下落。”

    快斗记得母亲说过,他的父亲黑羽盗一也许并没有死,这也是她常驻于拉斯维加斯的原因之一:“所以来生阿姨才和我老妈成为了好朋友吗? ”

    “某种意义上是这样,不过你母亲本来也是一位有趣的人。”来生泪笑了笑,“多亏白马教授,才能让我认识这样兴趣相投的朋友。”

    “您也和女士交过手吗?”

    “嗯,交手过一次。”她回答,“也只有那一次,后来……如你所见,作为猫眼的我已经退休了,现在的我只是一名普通的女企业家。”

    普通的女企业家——指世界顶级财团来生家的掌权人。

    “可是这样的话……呃……”快斗不知道该怎么说才不至于太失礼,“那不就没办法找到您父亲的下落了吗?”

    “没关系。”来生泪微笑道,“因为我们很快就找到父亲了——在白马教授的帮助下。”

    “哈?”

    “那次的情况也比较特殊。”她说,“当时,我们在逃离途中看到了一间着火的房屋,为了救出被困在大火里的孩子,我们放弃了到手的《海岸的夜之翼》 ,这件事引发了舆论对猫眼善恶的讨论……也让我们被另一群犯罪团伙盯上了。他们绑架了一辆校车上的孩子,以孩子们的性命要挟我们为他们偷取艺术品,并且将绑架的罪行栽赃到我们头上。”

    快斗啧了一声:“这种家伙就应该被挂在时钟塔上当钟摆。”

    “这对我们而言也是一件两难的事情。虽然我们不想成为歹徒的打手,但也不能放弃孩子们的性命。”她说,“也是因为牵扯到了绑架孩童,当时的白马教授才不得不接受了犬鸣警署的委托——对了,当时她还没真正来日本工作,只是来附近的大学进行演讲。现在回忆起来,确实有那么一点命中注定的感觉。”

    命中注定……快斗试着代入了一下自己和白马探,结果只得到了想吐的感觉。

    如果他和那位女士之间也会发生什么命中注定的故事,白马探只能在里面充当配角,比如说助手什么的——啊哈,想起来了,白马探养了一只叫华生的鹰,他确实“只配当个鸟”。

    快斗感觉自己的精神状态好一些了,至少他捡回了自己的幽默感。

    “在我们第三次被迫为那个犯罪集团偷盗艺术品时,白马教授将我们逼入了绝境。我们姐妹中身手最好的瞳被泰/瑟枪击倒,我本人也被她用枪挟持。在那种情况下,我最小的妹妹小爱情绪崩溃了,她哭着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了她,绑架案、我们失踪的父亲、一切的一切……只为恳求她能放过我们。”来生阿姨叹了口气,“当时的她不过是一个高中生,那么聪慧,又那么年轻气盛,不应该承受这些的。我和瞳并不经常让她出任务,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小爱当时哭了?我还是第一次知道这种细节。”母亲满脸好奇,“所以快斗昨天有被吓哭吗?”

    “……为t什么你看起来那么期待啊?我是你的儿子吧?”

    “不过也不能全怪她,如果是我的话,那时也会选择向对方交代一些信息,方便后续交涉的。”来生泪深吸了一口气,“你也和白马教授交过手了,应该能体会这种感觉,被她追逐和被其他警察追逐的感受是完全不一样的,非常的……可怕。”

    快斗坦诚道:“我感觉自己昨晚像是生活在《猛鬼街》里。”

    他决定以后再也不嘲笑美国的那些超级英雄漫画了,用恐惧打击犯罪的家伙是真实存在的……再这么下去,他可能还会相信哥谭和蝙蝠侠也是真实存在的①,或许当白马探还是一个小屁孩的时候真的穿过鳞片短裤。

    “在刑事鉴识领域有这样一种说法,越是复杂的谋杀手法,越是容易留下痕迹。”来生阿姨继续道,“在她面前就是会有这种的感觉——你越是挣扎,越是试图逃离,你想要隐藏的东西就越是彻底地暴露在她眼前,而你所做的一切,不过是让她离真相更近了一步。”

    “不过从现在反推回去,那位女士确实放过了你们,还帮你们找到了父亲吧?”快斗问。

    “没错,这一点也确实出乎了我们的意料。”她微微颔首,“在此之前,我们谁都不认为这种孤注一掷能换来什么结果,当时我已经开始考虑联系永石叔寻找最好的律师团队,至少让我们的小妹能够幸免于难……”

    “但最后如你所见,在最糟糕的时刻,一切忽然开始往好的方向发展了——她放走了我们,救出了那些孩子,最后帮我们找到了父亲。作为交换,我们不会再作为猫眼活动。如果美术馆是以合法的方式获得了我父亲的收藏品,我们必须归还,如果是非法获得的收藏品,我们必须向慈善机构捐赠一笔和这些美术品价值相当的善款。”

    “她就这么相信了你们的话?”

    “她知道儿童绑架案不是我们做的,在对方试图把罪名嫁祸给我们之后,就更加确信了这一点。”来生阿姨说,“当然,我们那时也对她的态度抱有怀疑。虽然这么说有些失礼……但她的确很容易给人留下冷酷的第一印象:极度的理智,强大的行动力,以及几乎不会为任何外界因素干扰的决心——很难想象她会因为一个小偷的几句话而产生动容,不是吗?”

    “所以……”快斗迟疑了一下,“她其实没有看起来那么冷酷?”

    “倒也不是,她对罪犯确实非常冷酷。”她不由得笑了,“'我有一千一万种办法可以抓住你们,但不能是因为利用了你们对孩子的善心,你们的同行或许会因为你们入狱的原因而心生敬佩,可当他们日后经过一间着火的房屋时,或许再也不会对被大火困住的人伸出援手了',这就是她那时给我们的答复。”

    快斗抓了抓头发:“可路过着火的屋子不是什么经常发生的事吧……?”

    “笨蛋,这只是一种隐喻。”黑羽千影无奈地摇了摇头,“重点在于,如果一个人因为做了一件有益于他人的事,反而让自己沦落到了比什么都不做时更坏的下场,那么人们也许就会不再热衷于做好事了。”

    “不过,这种做法也给她招致了一些麻烦。”来生泪说,“毕竟,怪盗这种职业不同于普通的小偷,如果不是天生具有强烈的表演性人格,想通过这种行为得到世人的瞩目,就是有一些痛苦的难言之隐……用'破窗效应②'来类比好像有点不太妥当,不过她的处事风格渐渐被更多怪盗所知晓,有些试图向她寻求帮助,有些只是单纯地想和她交手一次,'情人'的称呼也是在那时流传开来的,只是一个打趣的说法。”

    黑羽千影笑了起来:“这大概就是她讨厌接手和怪盗有关的案件的原因吧。”

    “……不会连老妈都干过这种事吧?”

    “有过好多次呢。”黑羽千影愉快地回答,“成功地让不少有恶心癖好的富豪和犯罪组织落网,如果把它们算作和警方的合作,英国王室至少也该给我颁发一枚大英帝国勋章。”

    “既然你都知道我要对上那位女士,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啊?”快斗放任自己瘫倒在椅子上,沮丧地回答,“你知不知道我昨天过得有多惨……”

    “但你之所以会过得那么惨,至少有一半的原因是因为自己的得意忘形,对吧?”

    “……”无法反驳。

    “每次结束行动后,你都会得意洋洋地在第二天的报纸上寻找关于自己的报道。”黑羽千影说,“从我第一次发现你的这种习惯开始,就知道除了寻找潘多拉,你本身也很享受这种被万众瞩目的感觉……以至于你似乎忘记了,当小偷其实并不是什么非常体面的事。”

    “当然,每个人都有年轻气盛的时候,我的妹妹小爱也有过类似的时期,那时的她和你一样,年轻又聪明。”来生泪适当地缓和了气氛,“但这种年轻时的意气似乎逐渐影响了你的行为方式。比如说——当铃木次郎吉先生向你发出挑战时,你明明知道那颗紫水晶不可能是潘多拉,但还是应许了对方的邀约。”

    “作为一个名人被挑战的感觉很不错吧?尤其是对方还为你特意准备了一个盛大的舞台。”黑羽千影轻声道,“这种滋味是不是很好?如同微醺一般,让人忍不住沉浸其中……也让你短暂忘却了自己当初穿上这身衣服的原因。”

    快斗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其实母亲的语气里并没有太多责怪,甚至称得上平静,他却感觉自己被这轻飘飘的话语戳中了软肋。

    他忽然想起了父亲的话,“保持你的扑克脸”,但他做不到(第一次如此),他无法假装听不懂母亲的话,来逃避那些曾经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

    “所以当寺井告诉我,白马教授会参与这一次的警备时,我并没有主动打电话给你。”他的母亲在屏幕上耸了耸肩,那种令人窒息的沉寂终于散去了,“学会谨慎对待自己作为怪盗的一面——很奇怪是不是?有时候,你人生中最重要的那一课,只有你的敌人才能教会你。”

    快斗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让我们把话题回到最开始的时候。”说着,他的母亲脸上又露出了那个有点戏谑的笑容,“所以,昨天和情人的约会还开心吗?”

    快斗的嘴唇嚅动了一下,千言万语从他的脑海中掠过,最后却只剩下了几个字:“我感到……很抱歉。”

    这句话几乎称得上是莫名其妙——可无论是母亲,还是来生阿姨,都没有对他的回答表示质疑,只是露出了理解的微笑。

    “那么下一次,不要再做出让自己感到抱歉的事了。”黑羽千影说,“这一点还是做得到的吧?”

    “嗯。”他回想起寺井老爷子的话,“我感觉自己……不会再输给除她之外的任何人了。”

    第72章

    “我的委托人希望能和你见上一面。”白马探说, “顺带一提,你涂肉桂色的趾甲油很好看。”

    格蕾抬起头朝他微微一笑,含蓄地接受了这位年轻绅士对她审美的认可,四十二只是瞥了他一眼,然后又将视线挪回手中的《柏林谍影》,仍由格蕾刷漆一般用那支小刷子在她的脚趾上涂涂抹抹——即使被白马探揶揄也没办法,十分钟之前,她为了一个鱼肉饼把自己的双脚出卖给了守墓人。

    “我是等你来向我表示歉意的, 不是等你来给我布置工作的。”四十二说, “有去探望过长川谷吗?”

    “我今天上午刚去过医院。”白马探回答,“长川谷警官现在有间歇性的耳鸣和偏头痛,还没有恢复到可以出院的程度,幸亏这些病症都是暂时性的, 没有留下永久性损伤。”

    “8分36秒。”四十二合上书,“这个时间点已经离危险线很近了, 探。”

    “……我明白。”白马探垂下眼睑,“非常抱歉,我当时只考虑了制动时间,没有顾虑到武器落入敌人手中的可能性。”

    “不要避重就轻。”四十二叹了口气,“为什么你会偷偷跑去和基德单独对峙?”

    白马探没有立刻回答, 四十二从他平静的表情窥见了一丝谨慎——显然,他不愿让她看见t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 这个曾是她眼中的男孩,如今已经变得比她还高的青年, 有了一些不便让她与闻的秘密。

    罢了……四十二如此想道, 不知为何,她竟没有太伤感, 仿佛这种事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年纪大了之后,人总是不免从更年轻鲜活的生命身上看到故人的影子,可她看到的是谁呢?

    “抱歉。”白马探干涩地回答,“是我太高估自己的能力了,以后我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一个单薄的谎言,不过四十二没打算计较下去:“希望如此。如果第二天报纸上全是'白马公子被泡在下水道里发臭'之类的新闻,你母亲应该会非常头痛的。 ”

    “那还是把头条的位置留给'怪盗基德落入法网'的新闻吧。”白马探恢复了一些笑容,这个话题就这么心照不宣地过去了,“说回之前的话题吧— —所以你打算接受乌尔宁加尔先生的邀约吗?”

    四十二再度翻开了书,连眼皮都没掀一下:“回去告诉他,出场费是另外的价格。”

    “我明白了。”白马探的语气竟十分认真,“那你预计的出场费大概是多少?”

    听到这里,四十二才颇为怪异地抬起头:“你的脑子是在下水管道里泡烂了吗?我的意思是我不去。”

    格蕾对此十分配合:“在下听懂了,猊下。”

    “是啊,感谢现场至少还有一个英国人能听懂我的英式幽默。”四十二说,“我对石油佬家的大少爷没有半点兴趣,让他去找别的乐子吧。”

    “我可以保证他对你没有什么恶意。”白马探说,“他本人十分仰慕你,只是希望能和你面谈几句。”

    四十二感觉自己快要翻白眼了:“是吗?那就拿一个签名回去给他吧,如果他只是一个追星族的话。”

    白马探迟疑了片刻:“签名要有另外的价格吗?”

    “……你到底怎么回事?”如果不是白马探的脑子在下水管道里被泡烂了,就是她一夜之间成为了全世界最幽默的人,“不对,应该说你到底有什么毛病?可别告诉我,你昨天晚上像一块抹布似的被塞进下水道后突然有了什么奇怪的顿悟,比如'世上最伟大的职业是当皮条客'之类的。”

    那还不如让他去玩他的侦探游戏,至少这样他还算是一个对社会有益处的人。

    “我相信那位先生对你没有什么逾矩的想法。”白马探叹了口气,“他也不敢。”

    “你最好给自己的论断找点有说服力的理由。”

    白马探脸上的怅意更深刻了,仿佛他正满心不情愿地为一件他根本不喜欢的事情辩护:“某种意义上,他还是一个孩子。”

    “所以他奇怪的地方开始长毛了吗?”

    白马探顿了一下,语气变得更加无奈了:“……尽管我不认为这对他有什么影响,不过客观而言,他的确正值青春期。”

    “希望你能意识到自己刚刚在说什么蠢话。”

    “我知道,在你看来我像是在说梦话……但在这件事情上,请相信我一次吧,不会有任何让你不快的事情发生。”他说,“短期之内,他必然要见到你一次,即使你不去见他,他也会来找你。与其等他哪天按捺不住恼火亲自找上门来,不如你们双方都有所准备地进行一次会面。”

    “无礼至极。”格蕾忽然开口,“他虽在王表上有名,但其功绩远不及他的父亲,相比猊下更是远远弗如。于情于理,他都没有资格召见猊下。”

    四十二有些意外:“你认识乌尔宁加尔吗?”

    格蕾叹息一声:“有所耳闻,本以为只是碰巧同名,现在看来……也是,怎么会有这样的巧合呢。”

    “看来你不太喜欢他。”

    “在下不反驳这一点。”格蕾低声道,“白马君的提议只是出于好意,在下能理解这一点,但这种本末倒置的做法是有违礼节的。他应该请求见面,而非发出邀请,他应该等待猊下的垂青,而非咄咄逼人地找上门来。就在下看来,这位先生还没有做好接受猊下召见的准备。”

    白马探说:“我能理解你这么说的原因,不过格蕾小姐,指望那位先生能自己意识到这一点,恐怕有点太过理想化了。”

    “……所以你们两个互相理解之后,有谁能抽空给我解释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白马探诚恳地看着她:“我不建议你在这方面知道太多,越少接触越好。”

    格蕾的表情则出乎寻常的慎重:“在这一点上,在下非常赞同白马君的话。”

    真是稀奇……白马探和格蕾,他们好像都对这个叫乌尔宁加尔的人颇为了解,唯有作为当事人的她对这位神秘的委托人一无所知。

    其中,白马探似乎在被迫为对方做事,格蕾则对乌尔宁加尔抱着纯粹排斥的态度,他们一个建议她主动去见对方,另一个建议她等对方来主动找她,但双方似乎都不希望她和对方扯上太多关系,又不谋而合地避免让她了解到对方的情况。

    在格蕾的介入下,这场谈话最后无疾而终。

    白马探表示他第二天会去向委托人转达她的意思——四十二有点相信格蕾和乌尔宁加尔确实互相认识了,因为他们都是一群活在二十一世纪却不会使用现代通讯工具的精神老年人。

    不过出乎她意料(也许是所有人意料)的是,格蕾口中的这位“还没有做好接受猊下召见的准备”先生第二天就找上了门。

    四十二第一次被门铃声震醒时,闹钟上显示的时间是早晨八点钟,世界上最伟大的力量也不能逼迫白马四十二在八点钟离开床去为一个人开门,于是她又躺了回去。

    最后是格蕾去为这位不请自来的客人开了门。中间只隔了五分钟,让少女用于打理自己,但四十二中间听到了不下二十次门铃声,当她从格蕾那里得知访客是昨天谈论的那位乌尔宁加尔时,只能感慨有些年轻人真是活得像是没有明天。

    一见面,乌尔宁加尔就瞪大了眼睛,好像要用那两颗琥珀色的眼珠朝她发射火焰——这种理所当然的神态,几乎要叫人相信他是世界上最可怜的小孩,而坐在他对面的才是一大清早就怒气冲冲跑到别人家里来的人。

    面对他无声的责难,四十二只感觉莫名其妙,不过一种古怪的熟悉感压下了她心头的怒火,应付一个暴君脾气的男孩仿佛是她与生俱来的能力,四十二慢慢抚平了外套上的褶皱,朝乌尔宁加尔颔首,示意对方先开口。

    “你不想见我?”这话甫一出口,男孩身上的气势就散去了大半,不过他好像也不是很在意这些,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你怎么可以……可恶,你宁可和那个三流的人造人住在一起,也不愿意见我?”

    站在她身后的格蕾忽然冷笑一声,在四十二印象中,女孩极少会做出这种嘲弄别人的事。

    “真有趣。”格蕾说,“您居然认为自己有资格轻蔑别人是人造人。”

    四十二回头瞥了她一眼:“所以你们真的认识?”

    “谈不上认识。”格蕾低声道,“在下是以您的遗传因子为基础,为了侍奉您的孩子而诞生的作品,是与您……关系十分密切的人,和某些依托着比纸还薄的亲缘关系,自以为是您重要的存在,实际生前从未见过一面的家伙相比,不可同日而语。”

    “……哈,区区一个神秘衰退时期制造出来的人造人,居然在挑衅我吗?”乌尔宁加尔的表情扭曲起来,“你最好想一个简短点的遗言,因为只要一眨眼的功夫,本王就能击碎你的灵核送你去英灵殿。”

    四十二搔了搔脸颊,因为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虽然她似乎也是当事人之一,却着实没什么紧张感:“所以你也是我生前的熟人?”

    “当然!”说到这里,乌尔宁加尔倏地顿住了,脸颊浮出晕红,身上的杀意好似漏了气的气球,霎时消散无踪了,他垂着脑袋,仿佛在数脚边的蚂蚁,嚅嗫道:“我是……我是你的……”

    格蕾翻了个白眼——今天的她几乎是四十二认识她以来表情最生动的格蕾,好像过去几天的她只是处于待机状态,今天才被乌尔宁加尔的到访激活了一样:“何必要回避那个最关键的问题呢?乌尔宁加尔阁下,今日之前您从未和猊下说过话吧?因为当您出生的时候,猊下已经去世很久了。”

    “闭嘴,人造人……”乌尔宁加尔咬牙切齿道,“果然还是t先送你去死才是正确的选择。”

    “不要动不动就说让别人去死。”四十二顿了一下,由于她平常好像也这么说,所以她不得不补充道,“只限于说气话,不要真的动手动脚。”

    男孩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你要帮她说话?!你要为了她而否定我?”

    “我在像一个脑子正常的人那样说话。”四十二说,“如果你再给我这种类似'我觉得你的实力可以考八十分','你为什么总是要求我考一百分'的弱智答复,那我只能请你从我眼前消失了——你们两个都是,毕竟智力发育程度不同的人,悲喜也不相通。”

    闻言,乌尔宁加尔和格蕾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像是两个被批评了的孩子一样,沮丧地看着自己的脚尖。

    然而四十二并不同情他们:“为了防止你们俩的争吵继续扰乱正常的谈话进程,各自去找一个墙角站着。”

    第73章

    “回到刚才的话题。”四十二点了点桌案——格蕾在听到敲桌声后谦卑地点了点头, 乌尔宁加尔则不知为何显得有些兴奋,“你刚才说,你和格蕾一样都是我上一世的熟人……”

    “'熟人'这个形容有点太抬举他了,猊下。”

    “闭上你的嘴, 人造人。”乌尔宁加尔的口吻听起来有点不太情愿,“我与某个轮回的你有关,但和这个人造人不是同一个轮回。”

    “……不是同一个轮回?所以说我转生了不止一次?听起来真麻烦。”

    乌尔宁加尔偷偷看了格蕾一眼,好像自以为很隐蔽——显然这个年轻人没有上过现代学堂,不知道老师在讲台上可以把学生的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我和你产生联系的时期可比这个人造人要早得多。”

    “在下并不反驳这一点。”格蕾回答, “这位阁下确实比在下早了一个指甲盖的关系。”

    四十二看着乌尔宁加尔后颈处因肌肉紧绷而显现的青筋:“你也收敛一点,格蕾。”

    “是,猊下。”

    “继续吧。”四十二说,“格蕾说她是我生前的辅佐官,身后是我的守墓人。那你呢?你和我是什么关系?”

    乌尔宁加尔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我……我是你……”他不停绞着手指,看起来非常紧张, “你对我而言是很重要的人。”乌尔宁加尔换了个说法,这种先后位置的对调似乎让他放松了一些,语调也变得更加流畅了, “人造人有一点说得没错,我出生的时候,你已经死了……所以我一直、一直都在期待和你见面的这一天……”

    所以他们生前确实不认识——至少她在前世并不认识乌尔宁加尔。相对于格蕾,他神情中那种强烈而笨拙的感情流露, 以及言辞闪烁的回答,都显示出他的这种情感是单向性的。

    也许她在那一次的人生中还算是一个大人物, 也许她做了一些好事, 即使在死后也值得后人纪念和尊重……不过四十二知道事情不止于此,对方来到这里的目的显然也不是为了和一位死去的先人握手, 或是索要一个签名。

    他似乎在谋求一些更深刻的东西,那是他渴望已久的……但他不能那么直接、毫无顾忌地索要。这种犹疑且矛盾的心态,使他看起来强势又软弱,而他越是表现出咄咄逼人的一面,他内心的软弱之处就越是暴露无遗。

    “现在,你们两个应该冷静下来了。”四十二拍了拍手,“因此你们也可以坐回自己的位置。但这种赦免不是永久性的,如果要得到礼貌的招待,首先得当一个礼貌的客人,明白了吗?”

    格蕾点了点头,乌尔宁加尔则显得不太高兴,但他在脾气发作和不用罚站之间选择了后者。

    其实四十二把他们叫回来,只是为了更好地观察他们的表情,尤其是乌尔宁加尔的——她在用一种审问犯人的方式对待他——当认知到这一点时,四十二心中产生了些微的不适,同时又为这种不适的情绪感到了些微的迷茫:“介意说一说你自己吗?目前你似乎一直在强调自己和我产生联系的原因,但我什至不知道你是谁。”

    乌尔宁加尔沉默片刻,低声道:“乌鲁克,我出生于乌鲁克。”

    这个名字仿佛一把钥匙,开启了她脑海中某些被封尘已久的感情。

    在她有生之年,从未对东亚文化以外的古代文明产生过任何兴趣,更不用说研究它们了,但“乌鲁克”这个名字让她感到了一种古怪的亲切感,甚至让她感觉自己曾经对这片古老的土地产生过深沉的爱意……也因为这种强烈的、陌生的情愫,让她有点没办法面对乌尔宁加尔眼底暗含的期待。

    她不动声色地避开了对方的目光,像是一台因为栈溢出而重启的电脑那样,缓慢地清理着自己多余的情绪。

    “古代美索不达米亚文明……所以,你出生于公元前。”四十二回想了一下对方的性格,“你是王室出身,或者贵族之类的?”

    “我是乌鲁克的王。”

    四十二一点也不意外,只有这种万人之上的位置才能养出这种“你凭什么不选我”,“你为什么不顺着我”的任性思维:“那我在乌鲁克是做什么的?”

    这个问题好像让乌尔宁加尔吓了一跳——当然,他对这个问题似乎异常谨慎,也料到了她会对此提出疑问,所以反应得非常克制……但这个几千年前的年轻人似乎没有意识到,这种刻意的从容,其实在某种程度上也出卖了他的内心所想。

    “你是卢伽尔之手。”乌尔宁加尔说,“类似于一个国家的宰相,卢伽尔是对大国君王的尊称,这个名号意味着你是王信赖的右腕。”

    “但你出生的时候,我已经死了。”四十二说,“所以我服务的对象应该是你的长辈,类似祖父或者父亲。”

    “祖父和父亲。”乌尔宁加尔略作纠正,“你和我的祖父卢伽尔班达是同时代的人,你不仅尽忠职守地辅佐我的祖父,还如亲生母亲般将我的父亲抚养长大……”说到这里的时候,男孩脸上露出了有点微妙的表情,“你是在父王执政中期去世的,在你死后的第二年,我才出生…………”

    “如果想上厕所的话,你可以直接说。”

    “当然不是!”乌尔宁加尔纠结道,“我只是忽然意识到……呃,我的父亲可能是一个变态,所以心情有点复杂……”

    “这没什么。”格蕾罕见地安慰了他,“在过去,令人难以启齿的伦理困境是很常见的。”

    四十二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常见?”

    格蕾认真地点了点头,言辞凿凿道:“很常见。”

    ……到底是他们出生的时代太乱,还是她其实生活在一个理想的道德乌托邦里?

    “总之,就像你辅佐了我的祖父和父亲那样,现在你也该这么辅佐我。”乌尔宁加尔有些生硬地转移了话题——不同于急于让她想起一切的格蕾,乌尔宁加尔似乎对她生前的那些记忆毫不在乎,甚至觉得她继续保持这样不清不楚的状态也不错(也许他心里正这样强烈地期盼着),“当然,我知道这个时代不再强调这种君臣关系了,我也不需要你的侍奉,只要你和我生活在一起……”

    “不要。”

    乌尔宁加尔倏地噤声了,仿佛刚刚把一捧玻璃渣塞进嘴里吞咽下去,他眼神呆滞地看着她,也许他的大脑也开始栈溢出了:“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不'。”四十二的语气很平静——有那么一会儿,她甚至感觉自己很擅长干这个,对一国之王说“不”对她而言就像喝水那样轻松, “我不知道用苏美尔语怎么说,但它在日语里是拒绝的意思。”

    他的面颊霎时失去了血色:“为什么?”

    “首先,今天我们才第一次见面,我不可能莫名接受一个陌生人要求我像对待君王一样对待他。”四十二低声道,“其次……你应该还有什么事瞒着我吧?”

    “我……”他低下头,艰难地控制着自己的舌头,“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我接受你的歉意。”四十二颔首,“但也希望你能理解,我不可能跟一个有意向我隐瞒什么的人共同生活。何况,这是一间双卧房的公寓,我t也只需要一个室友……”

    「汝之身托吾麾下,吾之命运附汝剑上……」

    「响应圣杯之召唤,遵从这意志、道理者,回应我……」

    四十二感觉自己的呼吸漏了半拍——和那天不同的是,格蕾和乌尔宁加尔明显也听到了这个声音。

    “这是……”乌尔宁加尔喃喃道,“英灵召唤?”

    “是迦勒底。”格蕾钳住了她的肩膀,“猊下,请您也抓紧在下,亚瑟陛下打算拔出圣枪……”

    「吾乃成就世间一切善行者,吾乃集世间万恶之总成者……」

    无数蓝色的光粒毫无预兆地汇聚在她脚下,绵密的刺痛在她的皮肤上蔓延……她记得这种感觉,如河水般流淌的玛那,散发出焦苦气味的田野,沦为废墟的城市,还有渐渐融化、最后褪为影子的人们……

    那些是……她是……

    “我不是有意隐瞒你的……”乌尔宁加尔抓住了她的手,他看起来几乎要哭了,“我只是不想面对……我只是你作为缇克曼努时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关系……可是我真的……我真的……”

    「穿越抑制之轮出现吧,天平的守护者!」

    她看着男孩的嘴唇一张一合:“我是……你的……”

    周围骤然暗了下来,她感觉潮水淹没了头顶,那些嘈杂事物的声响(活着的声响)都逐渐离她远去了,连她自己也是,只剩下了一点悲伤的,闻起来像是菌类植物的潮湿气味。

    ×××

    “罗曼。”达芬奇说,“那位贤者大人好像回应了召唤哦。”

    “噗——”

    穆尼尔面无表情地把脸上的咖啡擦掉了:“达芬奇亲,你是预料到罗曼医生会喷水才把我拖来当肉盾的吧?”

    “真聪明,我的穆尼尔亲。”达芬奇微笑道,“不过,拉你来管制室当然也不只是为了这个,筐体的稳定性维护也拜托你了。”

    穆尼尔有些无奈:“我要求受到劳动法的保护。”

    达芬奇朝他抛了个媚眼:“去法庭告我吧,亲爱的。”

    “等等,不要抛下我自顾自地展开话题啦!”罗曼勉强止住了咳嗽,他的眼睛因为咖啡的呛苦而湿漉漉的,神情(或许)也因此而闪烁,“你刚刚说她召唤回应了……是真的吗?”

    达芬奇打量了好他一会儿,露出了一个恶作剧得逞的笑容:“是假的。”

    “我就知道……”他从喉咙里发出那种沮丧的,像是一只淋了雨的小狗似的声音,“不要拿这个开玩笑啦,达芬奇,我真的会生气的。”

    达芬奇挑起一边的眉毛:“你到底是想见到她,还是不想见到他?”

    “我怎么可能不想见到埃斐……”当谈论起那个名字时,罗曼显得很紧张——达芬奇从来没见过一个人可以像这样既沮丧又紧张,这种情绪糅合在一起后最终变成了畏缩,“可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是没有资格回到她身边的。”

    “所以你觉得仍由她回到其他人身边去会更好?”

    “……那样最好也不要。”罗曼小声嘟囔,“也存在着她不属于任何人,一辈子潇洒生活的可能性吧?”

    “你这样很幼稚。”达芬奇指出。

    “我知道……”

    “你就像一个小男孩,曾经是老师疼爱的学生,但最后考砸了。”达芬奇说,“你不敢去见她,但又担心老师喜欢上了别的孩子。”

    罗曼呜咽一声:“别说了啦,达芬奇……”

    “你总是这样,什么也不想去改变,只能默默祈祷那件会让你嫉妒至死的事情永远不会发生。”达芬奇直视他的双眼,“你这样会失去她的。”

    罗曼避开了她的视线,咖啡呛进喉管的刺痛已经平息,他的目光却比刚才更湿润了:“即使如此,那也是我应得的。”

    说罢,他又捧起杯子——这不意味着他真的想喝咖啡,只是让嘴唇黏在干涩的杯口,能让他伪装出一副自己现在不便说话的样子。

    达芬奇长久地注视着他,仿佛就这样过去了一个世纪……然而水滴没能滴穿石头,天才的洞察力也没能看穿同僚心中的秘密,她只能叹息一声。

    “算了,这个话题以后再……”达芬奇的声音戛然而止,她缓慢地眨了眨眼睛,“罗曼,那位贤者大人好像回应了召唤哦。”

    “同样的恶作剧不会对我生效两次的,达芬奇亲。”

    达芬奇随手勾过了身旁某位工作人员的衣领:“这一次是真的,虽然不是以你熟悉的姿态被召唤。光辉庭院的辅佐官格蕾,乌鲁克王乌尔宁加尔,不列颠女王摩根勒菲的名字都出现在事象记录……”

    “噗——”

    “真是够了!”穆尼尔用力拉扯还在散发出咖啡香气的头发,几近抓狂地喊道,“我发誓!等人理修复之后,我一定要去法院告你!达芬奇! ”

    第74章

    将脚塞进一双不符合自己尺码的鞋子里是一种怎样的感受?

    四十二现在就有这种感觉。

    在自我认知上,她是缇克曼努,恩利尔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仿佛还印在她的视网膜上,但生理上——“生理”这个描述不算非常准确,但她一时也想不到更准确的词汇了,或许当一个性别认知错位的人发现自己的小腹因即将到来的生理期而隐隐作痛时,也会有类似的感受——总之,当别人称呼她为“摩根勒菲”的时候,她也在迷茫中顺从地接受了。

    “有这种情况也是正常的。”达芬奇回答……至少她这么称呼自己,而别人也这么称呼她, “一般来说,如果身份和所处的年代都产生了巨大变动,三个不同时代的身份应该对应了三个不同的灵基才对,但现在似乎是将三个轮回的姿态集中在了同一个灵基上。”

    “这样有什么不妥吗?”藤丸立香——将她召唤到这里、被尊称为“御主”的人,看起来约摸是高中生的年龄,但看起来已经很习惯这种情况了, “我觉得摩根勒菲小姐这样也很好啊,总在迦勒底看到大家的不同版本,总有一种生态多样性正在稳步下降的感觉,太微妙了……”

    “把英灵的不同姿态类比为生物多样性的御主也很有问题哦。”达芬奇语带笑意,“该怎么解释这种感觉呢……设想一下,年幼的吉尔伽美什在经历了一次灵基突破后,突然变成了成年版的王様……”

    “不, 别再说了,达芬奇亲, 脑子里已经有画面了。”藤丸立香痛苦地捂住了脸, “摩根小姐,我真诚地为您现在的遭遇感到抱歉。”

    “前辈, 吉尔伽美什王毕竟也是摩根小姐曾经效忠的对象,这样毫不掩饰地表达嫌弃会不会不太好……”

    四十二其实一点也不介意,她比谁都清楚吉尔伽美什是如何从一位谦逊聪慧的王储逐渐长成为人嫌狗憎的六岁幼稚王的。

    “话说回来,医生不在吗?”立香问,“自从召唤仪式之后,好像就再也没听到过他说话了。”

    “他啊……”达芬奇意味深长道,“他最近遭遇了一个巨大的难题。”

    “巨大难题?”立香思考了一会儿,“难道是魔法☆梅莉被爆出中之人其实是一个大叔吗?”

    “不是哦,虽然立香你刚刚的假设也很可怕。”达芬奇说,“不过可爱的达芬奇亲可以向大家保证,随着时间的推移,问题自然而然就会解决的。”

    “真的没问题吗?”立香犹疑片刻,“你越是这么说,就越觉得事情的发展有点不太靠谱……”

    “别担心~”达芬奇笑了起来,“因为不主动去解决问题的话,就得被迫沦为苦主了呢……嘻嘻,不要因为罗马尼长着一张童贞男的脸,就觉得他在这方面完全没有竞争心哦~”

    “……达芬奇亲,你刚才是不是用轻松的口吻说出了什么不得了的话?”

    相对于他们的闲聊,四十二更在意另一件事:“卢伽尔也在迦勒底?”

    “卢伽尔?”马修愣了一下,“摩根小姐说的是吉尔伽美什王吧?那位王确实已经被召唤到迦勒底了。”

    “还有不同版本哦。”通讯里的达芬奇神秘地笑了,“不知道贤者大人喜欢大的还是喜欢小的呢?不过,只要成为迦勒底的常驻英灵,无论是哪个版本都任君挑选。”

    对方戏谑的笑声让她想起了塔木卡……她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奸商式”的笑容,即使是只有声音的t远程通讯,四十二都能闻到其中阴谋的味道: “不必了,我没兴趣在死了之后还要继续给别人打工。”

    “真无情啊,本来我还担忧您会强烈要求与故人团聚呢。”达芬奇佯装苦恼地说道,“不过,就像我们刚才对您解释的那样,这一次引发特异点的对象是您名义上的丈夫,为了防止迦勒底出现不必要的暴动,也请您体谅我们有不得不瞒着那位王的理由。”

    “除了卢伽尔之外,迦勒底还有其他苏美尔文明相关的英灵吗?”四十二问,“比如说恩奇都,阿伽之类的……还有班达,以他们生前的功绩,应该也有资格进入英灵殿吧?”

    “很遗憾,目前迦勒底只召唤到了吉尔伽美什王……”

    “不要轻易被他们哄骗。”乌尔宁加尔忽然冷哼一声,“不仅仅是人类英雄,古代神话中的神灵和恶魔也有可能作为英灵被召唤。”

    “不要拆台嘛,小乌鲁克王。”达芬奇叹了口气,“真是的,召唤了意料之外的家伙就是会有这种结果。”

    听到这里,四十二倒是提起了一点兴趣:“所以艾蕾也可能会被召唤?”

    “我本来是想提醒你伊什塔尔和恩利尔也可能被召唤……不过你这么想也没错。”乌尔宁加尔嘟囔道,“话说你和冥府女神的关系是不是有点太好了?难怪父王每次提起埃列什基伽勒就一副快要猝死的表情……”

    “抱歉,打扰一下。”格蕾开口,“现在已经是中午十二点整,请问为什么还没有见到午餐上桌?”

    “诶?”马修有些无措,“我、我们还没有准备午餐——对了,格雷小姐应该是肉身被召唤,还需要日常进食,是我没有考虑到这一点,实在是非常抱歉…… ”

    “在下不饿,但十二点是猊下的进餐时间。”

    “没关系,格蕾,我感觉还好。”或者说,她身体里那种有关饥饿的感觉已经消失了,正如那位御主所言,进食对于作为英灵的她并不是必须的。

    “是,猊下。”格蕾温顺地退到她身后,被一同召唤到这里之后,她又穿上了那件灰扑扑的斗篷,好似一只停在墓园枯枝上的渡鸦, “在下无意责怪马修小姐,不过对于附身在马修小姐身上的骑士而言,他的怠慢是有违职责的。”

    马修怔住了:“附身在我身上的……是一位骑士?”

    “不过也不能全怪他,毕竟那位爵士生前也并非负责这些事的人,如果贝狄威尔卿或加雷斯少爷在这里就好了……”格蕾低叹,“真是的,难得您以女王的姿态降临,却未受到女王应有的侍奉,陛下和骑士们还在不停地给您添麻烦,即使这个特异点最终以全员处刑的结局落下帷幕,我想御前会议应该也不会反对吧。”

    藤丸立香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古不列颠的人都是这么武德充沛的吗……?”

    一旁的马修在他耳畔悄悄说道:“前辈,虽然我也不是很明白,但我体内的那位骑士大人似乎也很赞同格蕾小姐的说法。”

    一名黑皮肤的女人忽然撩开门帘,风尘仆仆地走进了帐篷:“都半个多小时了,你们到底要磨磨唧唧到什么时候啊?”

    “不好意思,百貌小姐。”立香讪讪道,“其实是召唤稍微出了一点状况……”

    “你在说什么呢?不列颠的女王不就在这里吗?”这位名叫百貌的女人——四十二很快便注意到了她略显奇怪的身体骨骼,尤其是过分修长的手臂和外凸的肋骨,只有从发育前就开始经常使骨头错位的人才会有这种骨骼特征。

    “是的,摩根小姐已经出现在这里了。”立香说,“但因为某些不知名的原因,摩根小姐并没有被赋予作为英灵的常识,而且她现在也不具备女王时期的记忆…… ”

    “哈?”百貌急躁道,“开什么玩笑!无论是用魔术破解女法老的沙尘暴,还是去白垩城把她的丈夫和孩子臭骂一顿,总有什么是她能做的吧?”

    “骑士。”乌尔宁加尔硬邦邦地说道,“她的丈夫和骑士。”

    百貌并没有理会他,而是朝四十二抬了抬下巴:“喂,不列颠的女王,我是百貌的哈桑,阿萨辛教团的西之头目,也是住在这里的山之民。”

    阿萨辛教团……四十二顿时心领神会,朝她微微颔首:“我明白你的意思。”

    “明白就好。”也许是不太适应他人的礼貌对待,百貌的语气变得有些不太自在,“不管怎么说,你愿意选择大义灭亲……我代表住在东村的山之民向你表示感谢。”

    除了格蕾,其实四十二对于她的“丈夫和孩子”都没什么概念,不过她还是点了点头,向对方伸出手:“不必客气。”

    百貌明显迟疑了一下,但最后还是和她握了手。

    “你是山之民重要的客人。”百貌说,“虽然村里物资贫瘠,但如果你有什么需要的,我们还是会尽力满足你的需求。”

    “非常感谢。”四十二低声道,“万物皆虚。”①

    闻言,百貌嘴唇紧抿,随即摘下了面具,慎重地向她点了点头:“万事皆允。”

    “那是什么密语交流吗?”马修有些惊讶,“没想到摩根小姐居然还了解阿萨辛教团的内部文化,不愧是不列颠的女王。”

    藤丸立香木讷地回答:“原来这句话不是育碧瞎写的啊……”

    ×××

    在漆黑狭窄的廊道中,阿格规文用火把依次点亮了墙壁上的油灯。

    除了融合了葛尔城的一部分构造,这座白垩城和曾经的卡美洛特基本一模一样,东翼的塔楼也保留了卑王伏提庚时期的各种密道。阿格规文生前曾多次穿过这条长廊,一如他记忆中那样黑暗、潮湿,但不再有老鼠窜动的声响,白垩城不允许有这样不净的存在。

    “从昨夜开始,莫德雷德卿变得越发暴躁了。”尽管提及的是自己的弟弟——公私须分明,对于身穿骑士铠甲的他们,同僚才是最优先的关系,“生活在这种幽暗的地方或许加剧了他的狂暴……陛下,您不能让不列颠的王储永远像一个犯人那样活着。”

    不错,这也是阿格规文无法像以往那样,称呼幼弟为“莫迪”②的重要原因之一——莫德雷德是以狂化的状态被召唤到特异点的。如今的他理智全无,似乎对发狂和破坏之外的事都提不起一点兴趣,没有任何地方像是阿格规文记忆中的那个弟弟。

    自白垩城建成后,他和高文一直在寻找使弟弟恢复理智的方式,但并没有太多收获。为了防止莫德雷德在城内造成破坏,陛下把他锁了起来,并将他关在楼塔地下最深处的黑牢里。

    东塔楼是他们的母亲摩根勒菲生前办公的地点,过去作为首相塔被使用……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这里也是唯一能使莫德雷德平静下来的地方。

    “卿没必要如此担心。”王的声音很轻,可那些回音久久地在他耳畔萦绕,“倒不如说,卿应该为他高兴才对。”

    他的声音对于阿格规文而言其实很陌生——在真正的古代不列颠,亚瑟王早在拔出石中剑时就停止了肉/体上的生长,在他记忆中,对方一直是青年的状态,和母亲的外表相仿。

    而这位召唤了他们的亚瑟王,外表在三十岁左右。诚然,这个年龄的他更有身为国王的稳重与气度,但也让阿格规文产生了一些距离感,他对莫德雷德所展现出的漠然,也让他心里略感不适……但那些都是“阿格规文”个人的感情,在此之前,他先是卡美洛特的执政官。

    走廊到了尽头,阿格规文也点燃了最后一盏油灯。

    闪烁的火光照亮了监牢里被锁起来的人。年轻的王储朝着光源的方向抬起了头,阿格规文便也看着鹅黄色的暖光照亮了那双碧眼——像他的父亲,也像他的母亲(他们的母亲)。尽管狂化的暗红色魔纹已经沿着他的脖颈爬上了脸颊,却唯独没有污染那双眼睛。

    然而这双眼睛的主人只是了无生气地看着他们,麻木地开口:“谁应当统治?”

    这个问题阿格规文已经听过无数遍了——事实上,这五个字是他被召唤后唯一从弟弟口中听到过的话。

    “莫德雷德,好孩子。”王慢慢为他梳理凌乱的头发,“你也感觉到了,是吗?另一个和你血脉相连的人也已经来到这个世界,你已经迫不及待想要见到她了,t对不对?”

    莫德雷德的嘴唇嚅动了一下,但没有任何回应,仿佛他刚才只是因为口渴而咽了口唾沫。

    更大的反应来自于阿格规文:“您的意思是母亲……我是说猊下的灵魂已经抵达特异点了?”

    “没错。”王说,“不算是完全正确的那个她,但已经足够了,有时候我们不能奢求太多。”

    阿格规文几乎忘记了呼吸——在某个瞬间,他几乎忘记了一切,大局、责任、礼节……他将这些都抛之脑后了,只想立刻找到自己的母亲,让葛尔城里那个空荡了许久的房间能够迎回它的主人:“那我现在就让兄长去找……”

    “没必要。”王温和地打断了他,俯下身亲吻了儿子的额头——这是米斯里尔家族的传统,长辈在祷告前需亲吻晚辈的额头,“你看到我处在愚昧的混沌中,迷失在错误的陷阵里,肉/体永远劳动着要寻觅休息,灵魂永远骚乱着找求平和……”③

    在他如祈祷般的呢喃中,莫德雷德身上的锁链逐渐断裂,掉落在地上发出哐当的声响,好似一声声敲响的晚钟。

    “去吧,我的孩子。”王说,“去找她,去寻找那个和你拥有相同力量的人,那个能给你答案的人。拥抱她,让她如我一般亲吻你的额头,然后把她带回来……莫德雷德,把她带回我身边。”

    第75章

    当乌尔宁加尔听到四十二……不,这个名字实在太奇怪了,缇克曼努,他还是更喜欢这个名字。

    总之, 当格蕾面无表情地走到他面前, 低声说她正在找他的时候,乌尔宁加尔觉得是时候了——也许从生前开始,他就一直在等待这句话,只是上辈子他没能等到——和阿赖耶签订契约唯一的好处或许就在这里了, 只要时机允许, 他能够拥有很多个“一辈子”。

    “猊下在帐篷里。”人造人用那柄长而冰冷的镰刀指向白色帐篷的门帘,好似死神在为亡者指引通往冥府的道路,“介于拜访的对象是您,在下不得不再强调一遍,请不要做出任何有违礼仪的事情。”

    “人造人,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现在和我处于同一阵营了,我就不会杀你?”他冷笑一声,“再敢这么阴阳怪气地对我说话,我就把你的脑袋拧下来插在尖刺上,等入夜了就淋上热油当火把用。”

    “我绝不质疑您的残暴、野蛮以及没有教养。”格蕾漠然道,“这也是我多次向您强调这些的原因。或许在乌鲁克,你们的王室能有幸得到猊下的侍奉,但在不列颠,她才是那个端坐于王座之上,受人侍奉的对象。所以在与猊下面谈的时候,请不要以上位者自居。”

    乌尔宁加尔有些不满:“我哪里居高临下了?”

    格蕾倏地睁大了眼睛,随即眉头紧蹙,有些责怪地看着他——她的眼神让乌尔宁加尔想起了西杜丽,他很喜欢西杜丽,但“人造人的性格有点像西杜丽”这件事加重了他对她的排斥感,他讨厌人造人看起来像任何一个对缇克曼努有特殊意义的人。

    “您初次上门,就扬言要让猊下如侍奉您的先祖那样侍奉您。”格蕾说,“而这不过是两天前发生的事,您难道已经忘了吗?”

    他对此不免有点心虚:“我后面也说了不用她真的这么做啊,只要能生活在一起就好了……”

    “我愿意相信您为此而努力了,尽管成效并不明显。”对方扯了扯嘴角,勉强算是朝他笑了一下,不过乌尔宁加尔相信即使是对方最敷衍的微笑,也比他试图表达出的最真诚的笑容更令人信服,“更准确地说,基本没有成效……但那不是最重要的,祝愿您这一次能更坦率地表达自己的感情。”

    乌尔宁加尔打量了一会儿她的表情,愈发确认了这种熟悉感的来源——他在白马探脸上也见过类似的表情,一个搪塞的、礼节性的微笑,塔木卡称之为“英国公务员式微笑”。

    然而,无论是白马探还是人造人,都不会在缇克曼努面前露出这种表情。只要她在场,他们总是会那种温柔,带着点腼腆和笨拙的笑容,仿佛自己还是一个青涩、不成熟的小男孩或小女孩。

    一想到这里,乌尔宁加尔不禁暗自开心了起来,他认为这种两面三刀的态度差异是一个人不诚信的表现,而这恰恰是他远胜过他们的地方。于是刚才的那一丁点心虚和挫败,很快也随着这种乐观而烟消云散了。

    当他掀开门帘时,缇克曼努正在校对东村入库的物资,虽然她手里拿着的是炭笔和莎纸,但还是让乌尔宁加尔感觉时光霎时倒流回了乌鲁克——事实上,他从未见过对方办公的样子,可这一幕还是教他感到亲切,也许几千年前,当父王和他一般大的时候,掀开门帘时看到的就是这幅场景。

    她朝他微微颔首:“坐吧。”

    乌尔宁加尔尽力让自己没有表现得很局促。拜托,他们是母子,又不是警察和少年犯……好吧,如果母亲很严厉的话,孩子多半也会战战兢兢的。

    据西杜丽所说,父王在他这个年纪反倒比成年后更善于伪装,致力于一边扮成乖小孩,一边悄悄把其他孩子从缇克曼努身边赶走——“是啊,本王已经整整十分钟没有听到你讲起那个'雨夜在毛毯下王偷偷把我从猊下身边挤走'的故事了,感谢你的提醒,西杜丽。”——真可怕,他的脑海里已经自动响起了父王的抱怨。

    虽然是缇克曼努主动邀请,但她只是久久地端详他,乌尔宁加尔相信她正有意遏制,但不可避免地从他身上看到了故人的影子。

    这是没有办法的,他和父王长得太像了。西杜丽曾多次提到,他就是一个缩小版的父王(各种意义上),有着他母亲的眼睛……但也仅仅是眼睛。

    “抱歉。”她叹了口气,有些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我有点……走神了。”

    乌尔宁加尔其实并不生气,甚至说得上挺开心的,但他假装很严肃地点点头,仿佛要与她切谈什么重要的政务似的:“你想问什么?”

    缇克曼努沉吟片刻:“我死后,其他人过得还好吗?”

    “还行吧。西杜丽总说,人不可能全然幸福地活着。”而你的死亡是她生命中最痛苦的时刻,是她这辈子长驱不散的阴影,“至于父王……他是一位尽职尽责的贤王,除了猝死过几次,没出过什么很大的意外。”

    缇克曼努掀起了一边的眉毛——显然,她对吉尔伽美什在后人口中的评价感到颇为惊讶。

    “听起来不错。”说着,她脸上浮现出些许笑意,“我已经从达芬奇那里了解你的事迹,听说你在统治期间统一了两河流域,实在是非常了不起的功绩。 ”

    她夸我!她还说我非常了不起!

    乌尔宁加尔得假意咳嗽一声才没让自己显得太激动:“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继位的时候,乌鲁克已经变得相当富饶,能有这种成绩也是理所应当的。”

    “这一点确实出乎我的意料。”缇克曼努说,“以乌鲁克当时的情况,我还以为会有一段相当艰难的时期,至少在三代之内都很难恢复……没想到这个问题在他执政期间已经解决,你知道你的父亲是怎么应对麦桑尼帕达的吗?”

    “什么都没做。”

    缇克曼努顿了一下,好像没能理解他的话:“……什么?”

    “我是说,父王什么都没做。”乌尔宁加尔说,“因为麦桑尼帕达什么都没干,其他国家也什么都没干,乌鲁克的复兴过程非常和平,没有内乱,也没有战争。”

    她花费了一点时间来考思考其中的原因,但这个过程似乎只是加重了她的困惑:“这有点……超出我的理解范畴了。”

    “有什么好不理解的?”乌尔宁加尔心里比她还要困惑,“当然是因为他们尊敬你,也尊敬乌鲁克。”

    闻言,缇克曼努的表情变得非常古怪:“抱歉,也许你很难理解,不过在我们那个年代,把麦桑尼帕达和'尊敬'两个字联系起来是一件很有震撼力的事。”

    乌尔宁加尔其实能够理解她的意思,乌尔是一个令人讨厌的国家,麦桑尼帕达是一个令人讨厌的对手。

    父王总吐槽他是一条豺狗,烦人、口蜜腹剑,又爱对狮子的囊中之物流口水t——事实也的确如此,由于麦桑尼帕达在埃安那得到了一部分长老的支持,征服乌尔是他统一两河的过程中最艰难的一关,相比之下,后面起势的拉伽什不过是一条长得大了些的家门犬。

    但那是后面的事了,在诸神陨落之后,乌鲁克复兴之前所发生的一切,都与所谓的权力斗争无关……也许日后,那些君王们会为自己当初一时的浪漫主义而后悔,但那个时候的他们无疑都是真诚的,他们都相信自己在做一件正确的事。

    “因为你做了伟大的事,这个国家的百姓也做了伟大的事。”乌尔宁加尔说,“所以其他国家的王给了父王五年时间,这五年他们不会对乌鲁克宣战,也不会刻意干扰乌鲁克的贸易线——'如果这个国家没有因为对抗神明而毁灭,那么它也不该断送在自己的同胞手里'这是刻在永誓书简里的原话,那块泥板是麦桑尼帕达亲自起草的。”

    缇克曼努陷入了彻底的沉默——这一次,她似乎是真正地怔住了。乌尔宁加尔暗暗观察她的神情,对方把情绪隐藏得很好(总是如此,如果父王在这里就会这么说),但他还是隐约感觉到了那张平静面孔下波涛汹涌的心情。

    当一个人以为自己只是点燃了一根蜡烛,却有数万颗燃烧着的星星点亮了夜空时,内心又怎会没有触动呢?

    那个瞬间——当他意识到对方已经被潮水般的感情淹没,在那冷静的外壳下已经几近不能自已时——而这一切只有他知道,不是格蕾,不是白马探,不是这块土地上不知打哪儿来的她的其他孩子,乌尔宁加尔感觉自己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了。

    他短暂地忘却了王座上孤独的岁月,忘记了那些“其他的孩子”,忘却了当她以摩根勒菲的身份和格蕾站在一起时,那几乎令他陷入恐慌的相似感……他忘却了许多事情,以至于当他回过神时,那些话语已经从他的舌尖流走了。

    “我……”他说,“那个,我们……能拥抱一下吗?”

    缇克曼努倏忽回过了神,而理智和记忆也回到了乌尔宁加尔脑海里,他感觉喉咙发涩,舌头僵直得像一条死鱼的尾巴,他的背后渗出冷汗——卡乌纳凯斯不吸水的坏处体现了出来,汗水在布料上凝成了水珠,偶尔在他的背脊上拂过,又湿又冷。

    缇克曼努最后点了点头,乌尔宁加尔不确定这是出于故人之子的天然宽容,还是对于一个胡闹孩子的无奈妥协。

    “小卢伽尔殿下——为了防止混淆,姑且就先这么称呼你吧。”她看着他,“如果你有什么感到困扰的事情,可以来找我倾诉。”

    乌尔宁加尔内心不禁颤栗起来。她在暗示什么?她是不是知道他和她的关系了?如果她不知道,这算是某种亲近的表现吗?如果她知道……如果她知道了,又为何什么都不说?

    千头万绪从他心头淌过……但当对方的气息将他包围起来的时候,那些都显得不重要了,再焦苦的躁火,也在这柔和而冰凉的气息中消弭无踪了。

    他感觉到对方一边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一边叹了口气。

    “真傻。”她说。

    乌尔宁加尔不敢去思考其中的深意,为了让自己不会像一个小姑娘那样哭出来,他强迫自己把一切都抛之脑后。

    过去的他心里总是对她抱有各种期待。他期待她能一下子就认出他,期待她爱他,期待他们会开心地生活在一起,而他曾经所缺失的都会在那之后加倍地得到补偿……

    但等他见到她时,才真正意识到,其实他并不期待那些——至少没有那么期待它们,他唯一期待的只是有朝一日能见到她,那个活在所有人的记忆里,却唯独缺少了他的人。那数十年的孤独给他带来的煎熬和痛苦,终于在这个数十秒的拥抱中被抚平了。

    第76章

    “高文卿?”

    高文忽地回过神,尽管他还没辨识出来者是谁,但笑容已经爬上他的嘴角——并非是因为那个声音让他感到愉快,只是一种纯粹的本能,葛尔城的领主就该这么微笑:“崔斯坦卿,好久不见。”

    “其实我们昨天才见过。”崔斯坦拨动琴弦,什么话语从他嘴里吐露时听起来都像叹息,“而你今天走神的次数,比你生前一辈子走神的次数还要多。”

    高文对此不置可否:“那卿多半不了解小时候的我。”

    他们并肩穿过了白色的石雕拱门,避开了被沉甸甸的果实压弯的苹果树,一群被他们惊动的白鸽紧贴着水面倏忽掠过,庭院中央的绿湖泛起粼粼波光——这里是光辉庭院,米斯里尔家族的圣地。

    陛下重建卡美洛特时,也复现了一部分葛尔城的构造, 如今光辉庭院就在狮心堡主殿的后方,靠近东翼的首相塔。

    这几乎是高文梦中的场景。在他继任公爵之位后,大部分时间都不得不留在葛尔城,无法长伴于母亲身边。那时的他喜欢入夜后在庭院里散步,每当心里感到孤独时,就会下意识地抬头看向绿湖正前方的阳台——那是领主的卧室,也是母亲曾经的居所。

    但他随后就想起那已经是自己的卧室了,而母亲也不在这里,她在一个距离他很远的地方。

    颇为讽刺的是, 现在的他终于能在光辉庭院里仰望高耸的首相塔了,可他的母亲并不在这里。

    “通过圣选的居民安置好了吗?”

    “恐怕我很难回答这个问题。”崔斯坦说, “这种事只有阿格规文卿知道, 我不过是一个悲伤的吟游诗人罢了。”

    高文瞥了他一眼:“你今天的情绪也不太对劲,崔斯坦卿。”

    “我等应陛下的召唤而来,是为了重建白垩城,令其成为真正的理想国。让这个国家不再藏污纳垢,所有的百姓都能蒙受福祉,这也是猊下生前一直致力于达成的。”崔斯坦说,“没有人质疑陛下想要践行这个愿望的决心……但我等真的在正确的道路上前行吗?”

    “我明白卿的意思。”高文回答,“依循传统,这种决策应该先整理为提案,再经由圆桌会议和御前会议投票通过。但如你所见,圆桌中回应了召唤的骑士尚不足一半,御前会议的成员目前也只有阿格规文。”

    “不回应召唤,难道不是默认的否决票吗?”崔斯坦说,“这些日子以来,把所有通过圣选的百姓加起来,数量恐怕也不及我们一天里杀掉的人。”

    “即使我们不杀他们,陛下拔锚之后他们也会死,何必让他们葬身于酷暑下的荒漠呢?”高文说,“只要对方不是因你而死,你就能安慰自己不会受到谴责了吗?”

    “我们大可以这么说服自己。”崔斯坦叹了口气,“高文卿,我并没有抱怨自身职责的想法,可曾经我以为自己是为了完成陛下和猊下共同的心愿而来……现在我却没那么确定了,我什至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猊下。”

    “也许只是因为猊下不在。”他在心里将那个称呼换成了母亲,“也许当卿真正见到她,这个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希望如此。”崔斯坦说,“抱歉向你倾诉了那么多无意义的苦恼。说到底,我们虽处在相同的境地中,但你的情况远比我窘迫得多。”

    高文一时竟分不清他的同僚是真心这么想,还是在不动声色地讽刺——无论如何,他胸口确实滋生出了些微蛰痛。

    所有圆桌骑士都为国王和女王效劳,但要论关系,他与母亲的关系理所当然地比其他人更亲近……他也比别人更清楚,如果母亲也这里,是决不会赞同这种做法的。

    他甚至能在脑海中构想出那个画面——“我看完草案了。”母亲的语气会非常平静,然后将羊皮纸放在蜡烛上点燃,直到火焰将那些文字化为灰烬,连带着对方的自尊心也付之一炬。

    这就是她无声的答案,当母亲真心想要羞辱一个人时,往往是不太爱说话的。

    “我没有什么好感到窘迫的。”他听到自己低沉的声音,熟悉的话语,他在生前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如果真有什么事情令我为难,也仅仅是因为t她不在这里。”

    在一簇夹竹桃前,崔斯坦主动提出了告别,因为他还需履行一项承诺,去白垩城中央的广场上为几个孩子表演竖琴,这是他最近一段时间以来为数不多的爱好——通过做一些无关痛痒的好事抚平内心的罪恶感。

    高文礼貌性地做了回应,并没有挽留他,这场简短的谈话几乎称得上是不欢而散,但他们谁都没有点出来。

    等崔斯坦走后不久,他也离开了光辉庭院,打算申请出城清剿的任务,将那些残余的山之民清理干净,好准备应对拉美西斯二世的各项事宜。

    其中阿萨辛教团是必然要处理的对象,至于剩下的村民……如果有通过圣选之人,倒也可以一并带回白垩城。

    如果要申领任务,必须前往首相塔向阿格规文报备,经执政官批准后方可领兵离开——尽管如今的陛下变得更成熟了,但他对于政务的热情并未随着年龄渐长而增加,外加没有设置御前会议,现在白垩城的一切大小事务都得经过阿格规文的同意。

    托英灵之身的福,他现在不必担心弟弟因为无限加班而猝死了,“铁之阿格规文”终于进化成了“千锤百炼的阿格规文”。

    自召唤之后,高文来过首相塔很多次,但大多是为了看望自己最小的弟弟莫德雷德,不同于兰斯洛特和崔斯坦那样需要频繁出城,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白垩城内,像生前那样作为领主处理着葛尔城区域的各项事务。

    首相塔虽然很高,但首相的办公地点其实位于塔的半腰,再往上都是用于存放文书记录的藏书室。

    他小时候很喜欢偷偷溜上去,在书柜上寻找母亲嫁人前的手记,那里记载着她被卑王伏提庚囚禁时对整顿和治理卡美洛特的一些设想,包括她对城市布局的规划和基础设施的草稿,在她登基为王后,这些畅想最终都一一变为了现实。

    虽然如今住在首相塔里的是阿格规文,但主厅拱门上方的告诫之语依然写着“智慧是权力的基座”,这是他们的母亲在执政时留下的。

    甫一推开门,高文便对上了两道锐利的目光——来自他的弟弟。人们总说执政官阿格规文有一双鹰的眼睛,这也是他选择在自己的盾牌上描绘猎鹰的原因。

    不过高文知道,阿格规文在盾牌上画猎鹰只是因为他自己喜欢,而那暗含犀利的双眼则是天生和过度加班导致眼球略微外凸的结果。

    “高文卿。”阿格规文硬邦邦地说,“希望你不是来给我增添工作的。”

    “很遗憾,我是来向你递交申请的。”高文笑着回答,“而且我之前说过,没有外人的时候叫我兄长就好了,阿格规文。”

    阿格规文不耐烦地说道:“如果你真有作为兄长的自觉,就不该把一半的公文都推给自己的弟弟处理。”

    “这个恐怕……”高文有些心虚,“抱歉,阿格规文,我可以答应你很多事,但批阅文书实在不是我所擅长的。”

    “我当然知道。”阿格规文说,“格蕾每次寄到卡美洛特的书信,里面至少有一半是在汇报她代你处理的公文。”

    这大概就是米斯里尔家族几个孩子的古怪之处了:但凡长得像母亲的,性格都不太像她(但也不像他们的父亲),而长得像父亲的,性格反而和她如出一辙……唯一在性格和长相上都与她肖似的只有格蕾,而她是母亲以自己为蓝本,利用炼金术制造的孩子。

    “确实是我的错。”高文问道,“但你今天心情似乎格外不好,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说完,他不免在心里腹诽,好像今天所有心情不好的人都得被命运安排着见上一面。

    听到他的询问,阿格规文叹息一声:“陛下解开了莫德雷德的锁链,并将他放出了王城。”

    “陛下释放了莫迪?”高文几乎咬到了自己的舌头,“他恢复清醒了吗?”

    “没有。”

    “那为什么……”

    “兄长。”阿格规文突然打断了他,脸上流露出了一种复杂的、难以言说的感情——从某种意义上,他似乎发自肺腑地感到高兴,但在那些美好的情绪在溢出眼眶前,某种更深沉、更哀伤的感情掩盖了一切。

    高文有些不明所以:“阿格规文?”

    然而阿格规文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好一会儿过去——当桌上的牛油蜡烛燃烧至三分之一时,他才叹了口气,满怀疲惫地说道:“按照陛下的命令,我本不该告诉你这些的,但是……我怎么可能对你隐瞒这件事呢?”

    看着他的表情,高文忽有所感,他感觉自己的心跳加快了,感觉窗外暗了下来,感觉天穹和地板如同被风吹动的树枝一般摇曳晃动,他在这种急剧的动摇中忘记了呼吸,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定格了。

    他的嘴唇翕动着,什么声音都没能发出来,但阿格规文领会了他的意思,朝他轻轻点了一下头。

    “是的。”他说,“母亲已经来到特异点了。”

    第77章

    也许是酷暑的缘故,贝德维尔半睡半醒时就感觉大脑沉甸甸的,随着睡意渐浓,这种昏沉感就越发明显了。

    他感觉自己在往下坠,感觉到了从地底深处蒸腾而上的灼热能量,热风呼啸而过,烧焦了他鬓角的绒毛,他听见了亡灵在烈火中焚烧的哭嚎……那是他清醒时便在耳畔萦绕的,入睡后也跟随他一并潜入梦乡。

    他本以为自己会这样直直地坠入地狱——落地时却发现身下是一片花圃, 漆黑的天空变成了如锦织般绚烂的晚霞, 白色长发的宫廷魔术师正半蹲在他面前,好似在观察草丛里搬运食物碎屑的蚂蚁。

    “这可不行啊,贝德维尔卿。”梅林似乎有些苦恼地说道,“我拜托艾斯翠德爵士①给你引导的力量,可不是让你整天做噩梦的。”

    闻言,贝德维尔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的胸口——即使有铠甲的遮挡,澄净的白光依然从厚重的金属板里渗了出来,慈悲之心正在良好地运作着,它的光芒比上一次贝德维尔注意它时更强烈了,他不确定这是否是一种好的征兆。

    “是一件好事。”仿佛察觉到了他的疑虑,梅林主动解答道, “这意味着它所效忠和奉献的对象到来了。”

    贝德维尔的呼吸一窒:“猊下已经来到特异点了?”

    “事实上,她已经来好几天了。”梅林回以一个完美的微笑——由于对方平常不会笑得这么端庄(那更像是陛下的笑容) ,贝德维尔很好地体会到了那个微笑下含蓄的嘲讽,“带着我们可爱的辅佐官格蕾小姐以及一个多余的东西,不过那些都无关紧要。贝德维尔卿,所以你打算在白垩城附近晃悠到什么时候呢?”

    “非常抱歉。”连一向以轻浮、爱偷懒和不靠谱出名的梅林,都在这件事上出力颇多, 反倒是生前以稳重、处事稳妥而受到那位女士称赞的他,竟迟迟没有赶到对方身边,这种巨大的反差简直令贝德维尔愧疚得无以复加,“我只是……他们居然在一个孩子面前斩杀他的父母,我实在不能熟视无睹。”

    在出发前,梅林特意提醒过他,那位陛下已经因为持有圣枪而神灵化,猊下则是阿赖耶侧的神代湮灭者,所以一旦她被召唤,必然是出现在白垩城的敌对阵营。

    这片土地上有两个符合这种条件的势力:埃及和山之民。而前者不过是神代的另一种体现,所以猊下有很大的可能出现在后者的阵营中。

    贝德维尔大致知道山之民村落的方位(如果猊下确实在那里的话),慈悲之心会指引他前往与那位女士有着因缘际会的土地——事实上,昨天他就该出发的,但目睹了曾经的同伴竟然意图杀死无辜的百姓,他心里久久不能介怀。

    “你该感谢自己遇到的是崔斯坦卿。”梅林说,“如果是其他人,早就把你的存在汇报给那位陛下了。”

    “我实在不明白陛下为什么要那么做,其他骑士又为何t要同意。”贝德维尔叹息道,“我们的剑难道不是为了守护这些百姓而挥舞的吗?”

    “其实我也很惊讶。”梅林颇有些感慨地说道,“原本我还以为回应召唤的会是那几只小鸡呢,结果居然是她的长子和最信任的孩子……”

    贝德维尔眉头紧蹙:“请不要将加雷斯卿和加荷里斯卿称作'小鸡',他们都是可敬的骑士,曾奋不顾身地为不列颠献出过自己的汗水与鲜血。”和你不同,仿佛知晓一切,最后却什么都没能阻止……这句话他没能说出口,太伤人了,即使那是事实。

    “昵称而已,不觉得这个称呼很可爱吗?”梅林说,“何况,即使是小鸡也比返生期的猛禽更招人喜欢,如果被召唤的是加雷斯,至少我们的女士还能享受一顿美餐。”

    贝德维尔不想再同他计较这些,正如对方提醒的那样,他还有非常重要的使命尚未完成。

    “我该启程了。”他按住自己胸前的铠甲,感受着慈悲之心在他胸膛中跳动的声音,“您有什么事希望我代为转达吗?”

    “代我转达?”梅林神秘地笑了,“相信我,亲爱的贝卿,我想对她说的话,绝对是你不方便耳闻的。”

    贝德维尔真希望自己没明白对方的言下之意——然而他的脸颊可耻地发烫,还让他回想起了第一次看到《公爵夫人的迷梦》时的心情,而那本暗含着诸多对猊下大不敬情节的情/色小说也是眼前这个可恶的宫廷魔术师撰写的。

    如果圣选要裁决的对象是梅林,贝德维尔肯定会第一个回应召唤。

    离开阿瓦隆后,他从一棵嶙峋的枯树边醒来。太阳还未升起,夜晚的荒漠也是很干燥的,但风裹挟卷起的尘沙让空中像是弥漫着雾气。

    贝德维尔放弃了将斗篷上的泥沙抖干净的想法。无论环境多么恶劣,他毕竟是英灵了,不会因为战时气候湿热而被汗水和热烘烘的铠甲蒸上一整夜,第二天醒来还得自我安慰就当洗了一趟澡。

    他循着慈悲之心的指引,朝着有绵延山峦的方向进发。

    周围十分安静,不似不列颠的夜晚那样伴随着虫鸣,也许是这种空旷而静谧的氛围,令他不禁回忆起了刚才在梦中发生的事——并不包括公爵夫人的那部分——魔术师虽然在绝大多数时候都不太靠谱,他的疑问却与他相同:为何高文和阿格规文会答应圣选这种荒谬的决定?

    诚然,他们都有跟随陛下的理由,因为家训,因为母亲的遗言……可如果从结果反推,任何一位骑士都有回应陛下召唤的理由。

    自阿格规文放弃成为康沃尔公爵后,由加荷里斯继承了兄长的爵位,改姓为廷塔哲。任何一个家族成员遭遇劫难时,其他成员都不会袖手旁观,再微小的火苗凝聚在一起也能成为熊熊烈焰,这就是廷塔哲的家训“簇火成焰”的真谛。

    如果加荷里斯回应了召唤,人们就会用这句话来解释,因为他的兄长们也在这里,所以他也出现在了这里——但现实是他拒绝了召唤,也许因为廷塔哲家族本来就只效忠于女王,也许是因为他不认同陛下的理念。

    同样的道理,高文和阿格规文有一千一万种理由可以拒绝召唤,然而他们没有这么做……这其中必然还有别的原因,也许只有等见到猊下本人后才能得到解答。

    太阳渐渐升起,带来了黎明的光辉,也让沙漠变得更加燥热。

    贝德维尔倒没有因为中暑而脱力,不过在阳光下几乎发白的沙子让他的视线有些干涩,他用力眨了眨眼睛……就在这短暂的黑暗中,一丝令人战栗的杀意从他的皮肤上拂过。

    他本能地退后了一步,避开了剑身,却没能避开魔力压缩形成的风刃,一缕被切断的鬓发从他肩头滑落,他的颧骨上弥漫着些微痒痛——但这微不足道的疼痛,远远不能和眼前这一幕带给他的震惊相提并论。

    “莫德雷德殿下……?”他喃喃道,“您怎么会变成这样?还有拂晓的辉耀……怎么变成了黑色……”

    被他呼唤的黑色幽灵没有任何反应。在这片苍茫的白色沙漠中,他那身漆黑的铠甲和身上弥漫出的黑雾显得格外古怪,像是正在被酷暑蒸发的泥潭,又像是一个人正在慢慢熔化成影子。

    而他手中的剑——拂晓的辉耀,就像石中剑之于亚瑟王,这把剑是莫德雷德登基后王权的象征,而曾经如那名字一般,隐隐散发出圣洁光辉的剑身,如今也已经沦为了蒸腾着不详瘴气的黑色魔剑。

    莫德雷德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问道:“谁应当统治?”

    “什么?”

    漆黑的剑刃在他的脖子上又压重了一分,贝德维尔感觉咽喉处有一股潮湿的温暖在扩散,刀刃划开皮肤的感觉轻柔得就像用餐刀切开黄油:“谁应当统治? ”

    如果可以,贝德维尔并不想对小殿下动手,但他隐约感觉这场会面很难以和平落下帷幕。

    “当然是由王统治这个国家。”他一边回答,一边悄悄按上了剑柄,“这其中包括了陛下与猊下,当然也包括您。”

    说罢,他听见了对方的叹息,仿佛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的:“错。”

    刀刃碰撞的铿锵声斩断了那声叹息——贝德维尔感觉到了吃力,即使是在圆桌骑士中,他也并非以武艺高超出名,莫德雷德虽然没有以全盛时期的姿态被召唤,但他身上还有岛之力的庇佑,仅仅是这一击,贝德维尔就感觉虎口隐隐作痛。

    奇妙的是,当莫德雷德挥剑时,似乎迟疑了片刻,而这短短几秒的滞涩也让贝德维尔得以退到一个相对比较安全的位置……至少没有让魔剑真像切黄油那样切断自己的脖子。

    他端详对方的面庞,发现对方的视线落在了他的胸口——更准确地说,是落在了他胸口的慈悲之心上,这件魔术礼装已经开始发挥效用,遵循“因骑士精神而拔剑者不败”的运作法则,恢复了他咽喉处的伤口。

    ……对了,艾斯翠德爵士是莫德雷德的剑术老师,也是小殿下挥之不去的童年阴影,即使在他成年后,只要提起这位女士的名字,他还是会露出老鼠见到猫似的表情。

    “殿下,我正要去寻找您的母亲。”他试图打动对方,“何不跟我一起走呢?难道您不想见到猊下吗?”

    听完他的话,那双尚未被污染的碧眼略微闪动了一下——但也仅仅是这一下,犹如即将燃尽的柴薪,挣扎片刻后便熄灭了。

    莫德雷德第二次挥剑时,剑刃裹挟着狂风掀起了漫天的尘暴,原本绵延起伏的山丘霎时如被刀削过一般平整,贝德维尔不得不用披风抵挡,才能勉强不被风沙迷住眼睛,然而第三剑接踵而至,差点削去他的拇指,刀刃重重击打刀柄,发出的声响似丧钟般沉闷。

    和正常状态相比,莫德雷德的攻击根本称不上是剑术,只是单纯地挥动武器进行斩击,完全没有章法,躲过两到三次后,贝德维尔逐渐能够预测到对方的动作,从而进行闪躲和招架了……招架也许还是勉强了一点,有几次他手中的剑差点就被对方击飞了。

    莫德雷德不断前压,贝德维尔的力量逊于他,只能不断后退,虽然对方的剑一直没有碰到他,但他的面庞还是因为飞溅的砂石而裂开了许多细碎的伤口。

    当对方第十次举起魔剑时,贝德维尔因为脚底下沉的黄沙而趔趄了一下,他勉强举起长剑,然而对方只是砍了一下他的肩甲,剑尖随即沿着坚硬的金属板下滑,瞄准了他腰侧铠甲的缝隙。

    贝德维尔没能挡住这一剑,魔剑从他的右腰穿进,从后背捅出。他能感觉到被污染的玛那逐渐侵蚀他的五脏六腑,喉咙如灼烧般干涩,却有鲜血从唇齿间溢出……

    他居然只在对方手下走了几招就败下阵来,真是太讽刺了。

    也许不该是他来到这里,如果在这里的是艾斯翠德爵士,即使莫德雷德有岛之力的加护,t她应该也能抵御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梅林选错了人,而艾斯翠德爵士也托付错了人……

    “贝德维尔卿!”

    这个熟悉的声音是……贝德维尔的视线越过莫德雷德的肩头:“格蕾?!”

    莫德雷德侧身躲开了落下的巨大镰刀,冰凉的剑身抽出了身体,更多鲜血从伤口中喷溅出来。

    在这种程度的伤口下,疼痛也逐渐变得麻木了,只能感受到温暖不断从体内流失,贝德维尔艰难地将手伸进铠甲的裂口里,好减少一些魔力的流失。

    也许是感应到了礼装持有者过低的生命力,慈悲之心焕发出更加强烈的光芒,贝德维尔几乎可以透过伤痕累累的铠甲看到心脏发光的边缘轮廓。

    “小心点,格蕾小姐。”贝德维尔提醒道,“眼前的殿下和我们记忆中的他有很大差别……”

    “在下明白。”格蕾慎重地点了点头,“殿下穿了一件非常难看的铠甲。”

    贝德维尔差点咬到舌头:“……我不是这个意思,格蕾小姐,殿下现在失去了理智,又有岛之力的加护,你要万分小心。”

    “请放轻松,贝卿。殿下的力量与猊下同源,而在下是猊下的造物,岛之力的加护对在下无效。”格蕾说,“另外,请您务必坚持住,我们现在急需一位医疗官,还有很多工作等待您去处理呢。”

    第78章

    当四十二出门取水时,百貌正将一群意图从窗口偷看的孩子往外轰,好似母鸡身边围拥着一群小鸡。

    他们之中有不少是流浪在外无奈投靠这里的旅人的孩子,但看起来已经和这里的原住民很熟稔了,他们看向百貌的神态,也亲昵得如同在与自己年长的姐姐说话一样。

    “这就是山之民。”阿拉什从她身后走来,“无论出生于何处,无论出身高贵或贫贱,人人都是彼此的亲人, 彼此的手足。”

    四十二朝他微微颔首,这样就算是打过招呼了:“您看起来确实很喜欢这里。”

    “我喜欢这里的氛围。”阿拉什说,“女王陛下不喜欢这里吗?”

    “恰恰相反,我认为这是一个封闭、资源贫瘠的小型村落能有的最好的结果,只有安定、善良的人聚集在一起才能形成这种氛围。”四十二回答, “虽然咒腕先生和百貌小姐看起来仅凭一腔意气行事,但他们在识人方面颇有独到之处。”

    “是这样吗?”阿拉什摸了摸脑袋, “我还以为是看大家都很可怜,所以才收留了他们呢。”

    “越是艰苦的环境,越有可能消磨人们的道德底线,只要存在一个情绪容易躁动的人,那个人散发出的负面情绪就会瞬间扩散到整个群体。”四十二说, “我不喜欢将'温顺'视作人类的美德……但以眼前的情况,这里需要的是更多愿意为了集体利益而忍耐的人。”

    虽然粮食的问题借由俵藤太的宝具解决了, 但山之民遭遇的困难远不止于此:长期稳定的干净水源,被毒虫啃咬导致的感染, 以及皮肤溃烂后引发的炎症和高烧, 该如何处理人们每日的生活垃圾和排泄物,防止它们长久堆积引发传染病……

    有太多问题了, 如果不谨慎管理的话,人们很容易因为负面情绪的积累而表现出攻击性。

    建立在这种基础之上,咒腕和百貌都在东村能接纳的范围内尽可能收容了那些最适合的人。他们也许不是最好的那类管理者,但对人的本性有着卓越的辨识力,这也许就是阿萨辛教团在如此艰苦的生活条件下,还能让其根据地一直维持稳定的原因。

    阿拉什的表情顿时变得有些微妙:“虽然我知道你是在夸奖山之民……但这种说法多少会让人联想到白垩城的圣选呢。”

    “没必要将两者互相比较,否则全世界杀猪的屠夫都该变成潜在的杀人魔了。”四十二说,“根据实施方式的不同,类似体制最后达成的效果可能会天差地别。”

    “猊下?”藤丸立香忽然从一旁的干草垛中探出脑袋——出现得如此突兀,但又如此自然,仿佛他刚刚是从土地里长出来的,“难怪我刚刚去帐篷那里扑了一个空,没想到您在这里。”

    “您大可以用更朴实的文字形容, Master。”而不是把过程描述得像是去地洞附近捕兔子一样。

    “不过既然在这里的话,就更方便了。”立香飞快抓住她的手,“猊下,格蕾小姐在探路时负伤了,还带回来了另一名伤员,她让我尽快找您过去。”

    “我明白了。”四十二看向阿拉什,“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拜托您去附近巡视一遍,看看有没有循着血迹跟来的入侵者。”

    阿拉什对她比了一个“OK”的手势。

    在她的要求下,伤员和病患都被安排在单独的泥砖房里,病患的数量更多一些。四十二以往一推开门就能闻到药草被研磨后散发出的苦涩味道,这一次却是扑鼻而来的血腥气。

    格蕾捂着腹肚蜷缩在角落,身下的床单已经被浸成了红色,她旁边的木椅上则坐了一个身穿铠甲的青年,他的眉尾有一道尚未愈合的伤口,鲜血沿着银灰色的长发淅淅沥沥地滴落,渗进肩甲的缝隙里。

    “猊下?!”那名青年一见到她就露出慌张的表情,“抱、抱歉让您见到我这样失态的样子……”

    “请别再把时间花在说客套话上了,贝德维尔卿。”格蕾硬邦邦地打断了他,“猊下,这位就是在下出发前提到的那位医疗官,他的宝具拥有愈合和净化伤口的功能,但他的灵核运作被诅咒干扰了,请您拔除贝德维尔卿身上的诅咒,好让他顺利使用宝具。”

    四十二看了看自己的手,有些不确定地问道:“用魔术……?”

    “不,您只要触碰贝德维尔卿的身体即可。”

    她对此倒是没有什么疑问:“需要切实触碰到皮肤吗?”她打量了一下这位名叫贝德维尔的青年,以及他身上的铠甲,“还是隔着衣物也能拔除诅咒?”

    “需要触碰到皮肤,猊下。”

    四十二点了点头,将目光挪回到青年身上:“需要我协助你卸下铠甲吗?”

    如果不是身体不允许,也许对方会吓得从椅子上跳起来:“怎、怎么敢劳烦您为我做这些……我是说,怎么能让您见识到这样不堪的身体……我、我不敢这样冒犯您……”

    格蕾冰冷冷地说道:“请不要再犹豫不决了,贝德维尔卿,没有时间留给您像处子一样自艾自怜,您需要得到治疗,在下也是。”

    “我能理解你不习惯在异性面前裸露身体的困扰。”四十二说,“但如你所见,现在事态紧急,如果你不方便行动的话,恐怕我只能自作主张,强行脱下你的铠甲了。”

    贝德维尔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儿,几乎要把脑袋埋进自己的胸口——尽管没能讲出一句完整的话,但他还是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最后,他有些扭捏地点了点头,一阵白光亮起,他的铠甲化作无数光粒消失在空气中。

    和许多修习武艺的人一样,他的身体修长而结实,布满了伤疤,有一道黑紫色的裂口从他的肋下一直衍生到胯骨,与他后腰的伤痕对称,是贯穿伤。

    “我应该触碰他的伤口吗?”四十二说,“还是只需要触碰伤口附近的皮肤?”

    “伤口。”这次回答的是贝德维尔,也许是情绪已经过了临界值,他看起来反而比之前更冷静了,“不必担心,慈悲之心已经锁住了我的血液,使其不会再外流。”

    四十二遵照他的话,用指腹轻轻摩挲着他的伤口——非常奇妙,从露出的切面来看,这道伤口还很新鲜,那种暗色也并非血迹干涸后形成的痂,而是血液本身被污染后显现出来的。诅咒拔除后,伤口就恢复成了血红色,并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愈合。

    大概是因为皮肉生长时的痒痛,四十二感觉他的小腹肌肉不自然地紧缩,并且轻微地痉挛起来。同时,贝德维尔的心脏发出了明亮的白光,几乎照亮了半个房间——这不是一种修辞手法,四十二甚至能隔着皮肤看到那颗心脏的轮廓,而这似乎是他能够快速愈合的原因。

    伤口愈合后,贝德维尔飞快地穿回了铠甲,脸颊晕红,有些羞赧地(就像格蕾之前形容得那样,如处子一般)捏着自己的披风,嚅嗫道:“感谢您的宽厚……虽然这不能称之t为什么荣耀,但我还是将今日铭记于心……”

    “我无意强行干涉你的记忆,贝德维尔卿。”四十二说,“但格蕾还在等待卿的治疗,请看看她上翻的眼珠,她已经快要因为失血过多而晕厥了。 ”

    事实上,那更像是一个白眼……但在这种情况下直说出来,也未免太不解风情了,四十二决定对这个显而易见的真相保持沉默。

    贝德维尔匆忙地点了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地避开了格蕾的目光,将右手覆盖在她的伤口上,然后开始吟唱宝具,随着一阵柔和的亮光,空气中的血腥味逐渐减淡,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爽、沁人心脾的药膏香气。

    和贝德维尔自愈后还残留着伤疤的愈合不同,虽然看不到腹肚的情况,但从格蕾膝盖上的伤口来看,那些因为炎症而略微发白的死肉也完全恢复了,而且没有任何留下疤痕。

    格蕾坐起来摸了摸自己的肚脐:“完美的治疗,不愧是贝德维尔卿。”

    “您谬赞了,格雷小姐。”

    “然而,您刚才与猊下过于狎昵的接触,以及完事后暗中沾沾自喜的内心活动,在下并没有忘。”格蕾冷酷地说,“只能请您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尽心尽力地工作,以赎清这份罪过了,否则在下很难抑制住想要将您处刑的冲动。”

    贝德维尔第二次咬到了舌头:“沾、沾沾自喜什么的,我绝对不敢有这样不敬的想法……”

    “闲话就等之后再说。”四十二点了点桌案,“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这位贝德维尔卿应该也是英灵吧?能让你们两人都身受重伤,看来这一次的敌人并非等闲之辈,你们遇到其他圆桌骑士了?”

    “猊下?”贝德维尔愣了一下,“为何您看起来……似乎不认识我的样子?”

    格蕾解释道:“猊下尚未恢复不列颠时代的记忆。”

    “没有不列颠时代的记忆?”贝德维尔叹了口气,“梅林阁下又失败了吗?”

    “这并不值得惊奇,对于那位魔术师而言,失败才是他的常态。”格蕾说,“不过在迦勒底支援者的帮助下,猊下已经对曾经所处的时代有了大致的了解,在下认为您只要按照正常的叙事顺序向猊下汇报情况即可。”

    “是。”贝德维尔点头道,“虽然这很难开口……猊下,击伤我们的人是莫德雷德殿下。”

    四十二回想了一会儿:“莫德雷德……如果没记错的话,他似乎是我的儿子?”

    “是您众多孩子中的一个。”格蕾补充道,“但莫德雷德殿下是您和亚瑟陛下唯一的孩子,其余都是您和上一任丈夫所生的。”

    说实话,四十二曾以为乌鲁克时期她被迫和那两个人睡同一张床,以及某些夜晚床上热烘烘的事已经是她人生中最刺激的经历了,没想到现在的她不光结过两次婚,还成了好几个孩子的母亲。

    “不过,莫德雷德殿下的情况不太正常。”贝德维尔说,“他似乎狂化了,完全失去了理智,只能毫无意义地重复同一句话,还会无差别地对周围的人实施攻击。”

    “但是殿下的灵基还是剑阶,而非狂战士。”格蕾沉吟片刻,“无论如何,在下并不认为是陛下特意召唤了这样的殿下。”

    “可不光是外表,连拂晓的辉耀也变成了黑色。”贝德维尔说,“象征王权的圣剑都被污染了,殿下的精神状况一定出现了非常严重的问题。”

    “'拂晓的辉耀'是剑的名字?”

    “是的,这把剑和石中剑一样,是莫德雷德殿下作为王权正统继承人的象征。”贝德维尔解释道,“若被这把剑刺伤的人是不列颠的叛徒,剑所造成的的伤口就永远不会愈合……现在治理着卡美洛特的是亚瑟陛下,并非由陛下召唤而来的我们自然也属于叛徒一列。”

    “因为我是不列颠的女王,也有统治卡美洛特的权力,所以我的触碰就像是赦免,可以消除那把剑对叛徒的惩戒?”

    “这也是原因之一。”格蕾说,“但更重要的是,拂晓的辉耀是亲血剑。根据子不敌亲规则,这把剑会优先以您的意志为判断标准,随后才是莫德雷德殿下——类似于岛之力,在您面前,莫德雷德陛下的岛之力加护会失去效力。”

    “亲血剑?”四十二眉头微蹙,“'亲血'指的是有血缘关系的人?子不敌亲……也就是说,那位亚瑟王也能做到和我相同的事?那当我们对峙时,谁的权能会占上峰?还是说相同的权能在彼此对立时会产生湮灭?”

    闻言,格蕾和贝德维尔面面相觑——从四十二的角度看来,他们似乎是在试图用视线逼迫对方去当那个负责解释的人,最后是贝德维尔输了。

    “猊下。”他不自然地咳嗽了几声,“亲血剑确实与您有关,但可能和您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说到这里,他咽了口唾沫,脸颊再度变得苍白起来。

    “当时,在您即将进行火葬的时候,莫德雷德殿下打算让自己的佩剑随着您一同火化下葬。”贝德维尔低声道,“可火焰熄灭之后,一把散发出圣洁白光的长剑出现在了灰烬中,连您的铁木权杖都燃尽了,那柄剑的剑身却光洁无暇。那时的葛尔城刚好迎来了黎明的第一束光,与剑的光芒相互辉映,于是殿下为剑取名'拂晓的辉耀'。”

    “所以它被称为'亲血剑'的原因是……那就是用您炼成的剑。”

    第79章

    高文走进会政厅时, 他们的王正轻轻掐住一朵月季的花托,但没有折断它,好似在静静打量花瓣舒展时的褶皱。

    他还没来得及行礼,亚瑟便开口:“从很久以前,我就对一件事抱有好奇。为什么米斯里尔家的人,即使身披盔甲,走路时依然能够那么安静?”

    “葛尔城的城墙为了抵御海风而设计得相对封闭,在走廊中行走时, 脚步声会有回音。”高文只好解释道, “母亲公务繁忙,我们有时只是想去看看她,并不想打扰她工作。久而久之,就习惯了这样悄声走路。”

    “你的母亲,也是我的妻子。”亚瑟抬头看向他,微笑道, “我知道你请求觐见是为了她,阿格规文卿应该已经把事情都告诉你了,对吗?”

    那个微笑是高文所熟悉的, 但使他背后渗出了冷汗:“陛下,阿格规文卿他……”

    “不必紧张,高文卿。”他轻飘飘地打断了他,“这些都在我的意料之内——何况,我怎能责怪一个孩子急着想要将母亲的消息分享给自己的兄长呢?”

    亚瑟的语气远远称不上严厉,几乎是有些温情脉脉的, 却让高文有些无措。不仅仅是因为对方看起来比记忆中熟悉的模样更年长了, 也因为他身上开始有了身为长辈的气度。

    这是在过去绝对不会有的,尽管对方理论上和他的母亲摩根勒菲是同一辈的人,但因为过早停止生长的肉/体,外加他对待下属亲切的态度,有一种年轻人特有的不拘小节,即使日后亚瑟和母亲结了婚,高文看待他都没有什么长辈的感觉,他的尊敬纯然出自于骑士对国王的忠诚。

    直到莫德雷德出生前,他甚至鲜少意识到对方还是他的继父,仿佛“父亲”和“母亲的丈夫”是两个毫无关系的身份。

    好一会儿过去,高文才逐渐找回自己的声音:“陛下,我想申请领兵出城清剿敌人。”

    “清剿山之民和阿萨辛教团的事,我已经交给了兰斯洛特卿和崔斯坦卿。”亚瑟说,“你和他们不同,高文卿,葛尔城公爵还需要处理自己领地内的工作。”

    “如今的葛尔城只有曾经的一半大小,我坚信自己可以兼顾这两项工作。”高文尽力不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像是哀求,“至少请让我跟着莫迪……我的意思是,莫德雷德殿下现在的情况很不稳定,也许派一个人陪伴他身边会更好。”

    “他不会有什么事的。”亚瑟说,“卿应该已经体会到了加护的力量,而这种力量正是源自他本人。相比兰斯洛特卿和崔斯坦卿,他反倒是最不需要担心的那个,不列颠不会放任自己的孩子落入危难。”

    说罢,他掐断了那朵月季的花托:“跟我来,高文卿。”

    高文有点不明白他为何要转移地点,但服从的本能让他点了头:“是,陛下。”

    虽然亚瑟没有告知他们要前往的地方,但高文已经从路线判断出他们正在通向国王大厅。

    这t也是被召唤以来高文一直感到困惑的地方——会政厅是首相与御前会议的成员们开会的地点。相比之下,用于召开圆桌会议的白厅,以及置放着至高王座的国王大厅,都是与亚瑟王生前有着紧密联系的地点,然而白垩城重建后,亚瑟只在会政厅召见过他们。

    越是靠近国王大厅,周围的温度就越冷。起先高文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渐渐看到了自己呼吸时吐出的白色雾气,拱门的大理石雕花上结了一层霜。

    整条走廊似乎也变得越来越古旧了,墙壁上已经有了岁月的刻痕,石砖罅隙间的灰泥也因为干燥而裂开,当他们抵达国王大厅时,望着漆面已经剥落风化的大门,高文几乎以为自己是来到了一座废墟。

    “陛下。”他轻声问道,“为何这里看起来如此破旧?”一缕氤氲的白雾在空气中弥散,“另外,这里似乎格外寒冷。”

    亚瑟没有回答,只是推开了大门,生锈的门轴转动时发出嘶哑的声响,听起来让人口齿发涩。

    高文闻到了一股扑面而来的霉味,潮湿、冰冷,像是梅雨季晒在外面的衣服,然后是昏暗的国王大厅,铺着一层灰尘的地板,爬满蛛丝的墙角,斑驳破碎的红地毯,以及被荆棘缠绕着的女王之座。

    “怎么回事……”他喃喃道,这里曾经是狮心堡最金碧辉煌的地方,“为何国王大厅会变成这样?”

    “因为她不在这里,高文卿。”亚瑟叹息一声,“朔风怎么可能唤醒生机呢?”

    他们一同走进破败的大厅,高文落后一个身位,因此无法看到对方此刻的表情。他注意到国王之座不仅没有缠绕荆棘,还有被人坐过的痕迹,但也是一段时间前的了,因为那个被坐过的位置也已经积起了一层薄灰。

    “坐在王座上的感觉就是这样,高文卿。”他听见亚瑟低声道,“无论铺着什么动物的皮草,那种凉意依然会渗进你的皮肤里,纯银雕饰、大理石、珍珠母贝……在那张椅子上,你能触碰到的所有东西都是冰冷的,人们的声音都离你很远,这座大厅里的阴影会吸走阳光的温度。”

    国王大厅内的蜡烛倏地点燃,穹顶的古金吊灯被寒风吹动着轻微摇晃,人的影子也随着烛光的晃动而忽明忽灭。

    即使室内有了光源,整个大厅看起来依然死气沉沉,似乎也应和了亚瑟刚才的那句话:朔风怎么可能唤醒生机呢?

    “独自一人在这张椅子上坐了那么久,难怪先王会变得不正常。”他模糊不清地笑了一声,有点嘲弄的意味,“当我第一天坐在这里时,心里非常紧张。梅林曾预言命运会赠与我一件礼物,我虽没有太多期待,但也没料到那竟会是统治一个国家的至高权杖。”

    说着,亚瑟像是沉浸在了往事里,他身上那种令高文颤栗的气质也短暂地消退了,仿佛一夕之间又变回了那个完美的、同时也有着普通人苦恼的陛下。

    “如果这里只有一张椅子,也许我迟早也会变成先王那样吧。”他说,“可是你看,高文卿——她出现了,也如同命运一般坐到了我身旁的椅子上。当她握住我的手时……虽然那只是向朝臣们表示王权统一安定的表演,但我还是感到了安心。她的手就像火焰熄灭后的余烬,柔软、干燥、带着火焰的余温,但不会灼伤任何人……任何恐惧在那种温暖中都变得不值一提了。”

    说罢,他叹息一声,又恢复了那种轻而缓慢的语调:“然而结局是多么荒谬啊……我憧憬并深爱着的人死了,而那些如蛆虫般使我憎恶的人还活着。梅林说命运对所有人都是公平的,可它最后只是让美好的事物消融了,这也能算是公平吗?高文卿?”

    “我明白您的感受。”如果有什么人是活该在那场瘟疫中死去——那些放任病源传播的领主,那些推诿责任的官员,那些愤恨于别人比自己过得更好,想要将无辜之人拖入地狱的恶徒……有太多值得命运审判的对象了,可它最后带走的是他的母亲.

    “同样的事情不会发生第二次。”亚瑟说,“这将会是一个崭新的卡美洛特:干净整洁,百姓善良而守序,真正无垢的白垩城。在那之前,我们必须将已经腐烂的死肉切除,这是一个痛苦的过程……但没必要让她参与其中,她只需要知道自己即将拥有一个美好的国家,至于其余那些肮脏的事情,交给别人去做就够了。”

    高文不知该如何回答。一部分的他发自肺腑地认同亚瑟的话,甚至是大部分的他——同时,在内心深处,他心底似乎还有某个微小之处在负隅顽抗……

    他并不清楚其中的原因,也许是他不习惯越过母亲擅自决定什么,这让他无法轻易地对亚瑟的话表示赞同。

    “你也是一样,高文卿。在这里,每个人都有自己应该承担的职责,你应该和阿格规文卿一起留在这里,将这个城市修整得更好。”亚瑟说,“她总会回来的,再疲惫的鸟儿也会飞回自己的巢穴。而在此之前,为了最终达成美好的结果,再漫长的忍耐也是值得的。”

    高文看着亚瑟缓步走到女王之座前,原本以为他是想把那朵月季放在荆棘上——可是下一秒,亚瑟忽然将手中的花捏碎了,随手扔在了一边。

    “陛下?”高文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您为何突然……”

    “卿以为我是要把这朵花献给她?”亚瑟低声笑了起来,“这世上有许多美丽的东西与她相称,锦缎、皮草、珠宝……她不会需要鲜花的。”

    话音落下时,吊灯与墙壁上的蜡烛倏地熄灭了,整个国王大厅又陷入了灰暗之中。

    “看来我们的魔术师又送来了一件令人不快的礼物。”国王意味不明的低语在大厅中回荡,“告诉阿格规文卿,让他调换一下兰斯洛特卿和崔斯坦卿的活动范围,让兰斯洛特卿负责埃及附近的区域。”

    “是,陛下。”

    “另外,如果有圆桌骑士出现在迦勒底的阵营中……”亚瑟的声音越来越轻,“格杀勿论。”

    第80章

    “还未来得及向各位做正式的自我介绍。”贝德维尔卸下长剑放在桌角,作为一种友好的表示,“我是贝德维尔,圆桌骑士之一,也是猊下的随行医疗官。 ”

    “医疗官?”藤丸立香露出困惑的表情, “猊下生前身体不好吗?”

    马修轻声提醒道:“前辈,这里的'随行'是指跟随军队一起出征的医疗官,主要负责照顾那些在战场上受伤的士兵。和南丁格尔小姐的'提灯女神'一样,贝德维尔先生在记载中也有'曙光骑士'的美称。”

    “所以类似于……军医?”

    “是的。”贝德维尔笑了, “我更喜欢这个称呼,单纯的医疗官也不错,至于'曙光骑士'什么的……这样的谬赞对我而言更多是一种负担。毕竟,我只是一个负责照顾伤患的医护人员。”

    “贝德维尔卿应该不是被特异点的亚瑟王召唤来的吧?”

    尽管贝德维尔已经被提前告知会有迦勒底的魔术师远程协助,不过当这个声音突然响起时,他还是迟疑了片刻才缓过神:“达芬奇小姐……对吗?您说的没错,我并非受陛下的召唤而来,是梅林阁下以梦的魔术为牵引,使我的灵基和特异点产生了联系,我才得以来到这里。”

    “原来是通过这种方法吗……利用了英灵以分/身接受召唤的特性,通过让英灵的本体身处梦境,将梦的影子投映到特异点,以达成相同的效果。”达芬奇似乎很快就领会了其中的关键之处,“不愧是有着梦魔血统并且以冠位候补出名的魔术师。嗯嗯,即使是天才的我也不得不承认这份才能。”

    这种称赞似乎又有点太过了……贝德维尔刚这么想,就听见了格蕾冰冷的声音:“虽然梅林的确在这件事里出了一份力,但总体来看,这不过是他诸多罪过中一点微不足道的赎罪罢了。如果没有长久的意志力作为支撑,再卓越的才能也等同于无能。说到底,除了在下流的妄想上显得格外热忱之外,这位阁下在其他方面简t直是一事无成到令人发笑。”

    立香摸了摸鼻子:“格蕾小姐和梅林的关系不好吗?”

    “您说笑了,迦勒底的御主。”格蕾漠然道,“在下和那位魔术师只是没什么交情而已。有些个体之间是不可能称彼此为朋友的,毕竟人畜有别。”

    贝德维尔看着那位年轻的御主心领神会地闭上了嘴——“看来关系确实很差”,尽管没有说出来,但他从对方的表情中读到了这句话。

    不过他能理解格蕾对梅林的恨……或者说,如今她还忍耐着没有和对方拼一个你死我亡,仅仅是因为猊下还以某种形式存在于这个世界。

    “只是靠梦境的魔术,还没办法达到这种效果吧?”迦勒底的另一位负责人——听声音似乎是一名青年男性——那位御主称他为罗曼医生,相较于达芬奇,他的性格似乎比较内向,极少在众人面前讲话,“想要准确定位到某个被抽离异化的历史时间点,应该还需要某种特定的联系作为牵引。”

    “根据记载,贝德维尔先生作为随行医疗官的身份是摩根小姐钦定的,而且他们共同制定了关于战时医疗的完整流程和各项规章,这种程度的联系还不足以作为牵引吗?”马修问。

    “'有关联'并不能和'有联系'混为一谈。”罗曼解释道,“无论如何,摩根小姐和贝德维尔的故事主要发生在她执政生涯的中后期,相比起她的孩……相比起高文、莫德雷德这样明显偏向她的骑士,仅仅作为'圆桌骑士'的贝德维尔,严格意义上属于国王派。”

    “我并不否认。”贝德维尔叹了口气,“这位罗曼先生说得没错,仅凭我和猊下的关系,并不足以支撑我来到特异点,因此梅林阁下请求艾丝翠德卿将'慈悲之心'借给了我,才使我顺利抵达了这里。”

    马修如有所悟:“原来如此。艾丝翠德爵士是摩根小姐任命的第一位骑士,也是圆桌骑士中唯一的女性——第一位女王和第一位女骑士,某种意义上简直是不输给摩根小姐孩子们的羁绊呢。”

    “糟糕,怎么都是不认识的外国人名,我已经有点头晕了……”藤丸立香头痛地说道,“话说为什么要搞得那么麻烦啊?如果这位女骑士羁绊更深的话,直接让她来特异点不就好了吗?”

    “艾丝翠德卿曾立下过神圣誓约,未经过女王允许,绝不会接受任何魔术上的帮助。”贝德维尔解释道,“她仅有的两件与魔术相关的宝物:一是魔术礼装'慈悲之心',只要是为了骑士精神而拔剑,礼装持有者就不会死亡;二是妖精之铠'守誓的巨人',只要铠甲的主人不违背自己被授予铠甲时的誓言,铠甲就能抵挡一切魔术造成的伤害。而这两件宝物都是猊下亲手为她制作的。”

    格蕾补充道:“除此之外,除非猊下亲自赐予,否则艾丝翠德卿绝不通过炼金术制造的药剂恢复伤口,也不使用魔术增强自己的体质,她的武器都是出自人类工匠,除了家传宝剑灰眼,有些甚至是在战场上从死者手中扒下的。”

    “既然如此,有些问题就能得到解释了。”达芬奇说,“在迦勒底过去的事象记录里,有些残缺的片段显示在英灵召唤系统最早进行实验的时候,曾使用妖精之铠作为圣遗物,也不知道阿尼姆斯菲亚所长自己的藏品,还是靠人情暂时借来的……总之,妖精之铠如今已经不在迦勒底了,但拉普拉斯的记录里并没有艾丝翠德的灵子肖像,也就是说那次召唤失败了。”

    “是的,除非由猊下本人召唤,否则任何圣遗物都无法使艾丝翠德卿回应召唤。”贝德维尔说,“如果要让艾丝翠德卿通过梦境将自身投映到特异点,需要梅林提前在梦境中得到猊下的首肯……不过按照梅林阁下的说法,陛下似乎特意将他封锁在了特异点之外,使他无法进入猊下的梦中。”

    “虽然陛下如今成为了我们的敌人,但在下依然认为这是非常明智的决定。”格蕾眯起了眼睛,“眼下我们需要的是尽职尽责的劳动者,而非三流的低俗小说作家。”

    “其实也不算三流作家……”贝德维尔小声回答,“梅林阁下至少也养活了一批游吟诗人呢,包括崔斯坦卿在内……”

    “那就更是罪加一等了。”格蕾眉头紧蹙,“阿格规文少爷不是明令禁止那些不堪入目的书籍在宫廷内流传吗?为何这番话听起来像是包括您在内的不少圆桌骑士都阅览过了一样?”

    “我没有!”贝德维尔条件反射性地回答——在内心深处,他为自己的谎言默默忏悔了几秒——然后十分诚恳地说道,“是崔斯坦卿在看,我只是在他将小说改编成诗歌时不小心听到了。”

    闻言,格蕾长长地叹息一声,眉目中浮现出怅惘之色:“真是罪孽深重啊,梅林。就是因为你,连崔斯坦卿也要和你一起人头落地了。”

    贝德维尔讪讪道:“我能体谅您的怒火,格蕾小姐,但请不要在脑内把崔斯坦卿推上断头台……”

    “那个……摩根小姐?”罗曼忽然开口,“好像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没有听到您说话呢。”

    猊下的眼珠缓慢转动,仿佛还未融入这激烈讨论的氛围中,慢了半拍才从静谧的沉思中挣脱:“什么?”

    格蕾脸上露出忧虑的神色:“您身体不适吗?”

    “不,我只是……”猊下顿了顿,仿佛气息一下子用尽了,她花费了一点时间来理顺自己的呼吸,“我在思考一些别的事。贝德维尔卿,梅林特意将你送来这里,应该不仅仅是让你作为医疗官来我的阵营工作吧?”

    “您说得没错,梅林阁下还委托我将一样东西交给您。”他迟疑了一下,“不过,梅林阁下说最好等您入睡之前再给您。”

    格蕾冷哼一声:“您不必多言,在下已经闻到了这背后阴谋的味道。”

    “确实。”罗曼医生对此表示了同意,“毕竟是那个梅林嘛。好像什么都能预见,但又笃信命运是不可改变的,于是只会嬉笑着说一些'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啦'之类完全是马后炮的话,在失去了重要之物后又自暴自弃地把自己关起来,试图为往日的错误做一些无用的弥补,这种顶尖的废物无论盘算着要做什么都是超级可疑的……啊!好痛,达芬奇亲,不要突然踩我的脚啦!”

    达芬奇重重地咳嗽几声:“罗马尼?”

    似乎被某种现场看不到的气势所震慑,罗曼医生发出了像是被踩到了的小鸡般的叫声:“抱、抱歉,我好像没什么资格评价别人,就……人家好歹也是厉害的魔术师呢,冠位候补哦!相比之下,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医生而已。”

    “不,请不要妄自菲薄!”格蕾的双眼焕发出光彩,仿佛找了此生唯一的知己好友,“非常抱歉,在下过去居然仅凭声音就将您断定为软弱没有志气的家伙,直至亲耳听见您的这番话,在下才知道自己简直错得离谱。”

    罗曼干巴巴地回答:“呃,那个……你谬赞了……”

    “您那能轻易看穿那只坎比翁①本性的敏锐洞察力,能一针见血指出其可耻之处的精妙语言,以及如大法官般对他可悲一生的公正判断,在下真希望手边有纸笔能记录下您的真知灼见!”

    “还是稍稍收敛一点吧,格蕾小姐。”贝德维尔小声道,“您快把这场讨论的氛围变成梅林批判大会了。”

    猊下微微颔首:“贝德维尔卿说的没错,格蕾,现在我们有更窘迫的情况需要面对,不要让个人恩怨干扰了你对问题的判断。”她停顿片刻,又补充道,“也不要过分地展露热情,这样会让罗曼医生很为难。”

    罗曼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受宠若惊:“其、其实我还好,不用太顾及到我……”

    “回归正题吧。”猊下揉了揉眉心——以贝德维尔对她的了解,她在这场会议里确实有点不在状态,尽管在勉力打起精神,可神情中还是有一种难以挣脱的倦怠感……作t为英灵而言,这种疲惫是不太正常的,“贝德维尔卿,梅林让你转交给我什么?”

    贝德维尔看向一旁的马修:“马修小姐,能具现出您的盾吗?”

    “好的,贝德维尔先生。”马修说,“不过这不是我的盾,是附身在我身上的那位骑士先生的盾,既然您与他是同僚,如果有需要的话,您可以直接拿走这面盾的。”

    “不,马修小姐,既然他决定将自己的力量托付给你,那么他的武器自然也是您的了。”贝德维尔笑了笑,“只是这面盾有些特殊,它不仅仅是盾牌,还是罗德格伦斯王②献给卡美洛特的礼物,也就是骑士们用来进行会议的圆桌。”

    罗德格伦斯王——这个称呼念起来非常生涩,自凯姆里德王国投降后,他已经降格为公爵,这张圆桌与其说是礼物,不如说是卡美洛特的战利品,只不过是罗德格伦斯为了保住领地而亲自献上的。

    “然而会政厅的御前会议才能算是真正的会议。”格蕾幽幽道,“至少他们不用会议桌吃饭,也不会向会议的其他成员摔手套要求决斗。”

    “……我确实难以反驳您的话。”骑士们总是抱怨经费不够,其实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他们经常在白厅里动用武力,阿格规文为此不得不从总体支出中单独列了一个城堡修缮费的款项。

    思绪至此,贝德维尔不免回想起了过去不得不硬着头皮去向阿格规文汇报损失清单的日子,以及对方那如亡灵般充斥着死亡气息的眼神……当他回过神时,身体已经率先打了个寒颤。

    他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将思绪从阿格规文的死亡注视中抽离,集中到眼前的事情上。他将右手放在盾上,手掌紧贴盾的中心,虽然是冰冷的金属,却有些微的热意从巨盾中传来。

    “猊下,请您将手也放上来。”

    猊下点了点头,将手放在了他的旁边。

    贝德维尔低声道:“智慧是权力的基座。”

    巨盾骤然迸发出耀眼的白光,仿佛一千颗燃烧的天体在同时炸裂,贝德维尔本能地用左手遮挡,但仅仅是通过金属反射出的光芒,都足以刺穿眼睑,让他的双眼蛰痛难忍。

    许久,当室内的光芒逐渐消退到了肉眼勉强能够接受的程度,贝德维尔感觉肩膀忽然一沉,有什么人倒在了他身上。

    …………

    当四十二睁开眼睛时,一缕银色的发尾正在轻扫她的眉弓。她躺在一个跪坐着的男人的膝盖上,而那个人正在朝她微笑。

    “醒了吗?”对方的笑声很低沉,但显得很愉快。他把脑袋垂得很低,朝她眨了眨眼睛,仿佛随时要给她一个亲亲热热的吻似的,“我还以为你要再睡一会儿呢。”

    她以一种(熟练得惊人的)冷静态度无视了对方试图营造出的亲密氛围:“你是谁?”

    “这个嘛……”他莞尔一笑,“一个除了在下流的妄想上显得格外热忱之外,一无是处的三流低俗小说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