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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虽然格蕾曾多次听别人说起猊下在刑侦领域的成就,但直到亲眼看见化验室里的工作人员纷纷用热情的眼神迎接猊下的到来——说实话,像是看着自己坐牢数年的孩子终于迷途知返,用优秀的表现申请到了减刑提前出狱一样——并且兴高采烈地同猊下打招呼,语气中带着亲切与熟稔。

    “您终于回来了,教授。”一个看起来三十岁不到的年轻人吸了吸鼻子,真情实感得像是要哭出来了,他看起来不像是纯粹的本地人,和白马探一样,他的五官中有欧罗巴人的影子……由于对方那危险的发际线,格蕾暂且推测他至少是半个英国人,“天哪,您都不知道我这几天过着怎样的日子,我感觉自己像是《雾都孤儿》里的小奥利弗,每天站在窗边等着盼着我的罗斯姨妈。“

    猊下沉默片刻:“你居然还在这里啊。”

    “当然啦!我是和您一起被外派到这里进行技术支援和交流的啊!”

    “你可以回伦敦。”

    “我怎么可以一个人回去?”对方看起来非常惊讶,“您说过我是一个老傻瓜,如果没有头脑清明的人指挥我做事,迟早有一天会犯错的。”

    格蕾坦诚道:“您是一位诚实的人。”

    “这是我的优点之一。”对方回答得很自信——然而从猊下的表情来看, 这更像是“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 “你是教授的新助手吗?”

    她点了点头:“在下名叫格蕾。”

    “不错,终于不再是'漂亮男孩'了。”青年哈哈大笑, “我叫奥利弗——对,就是那个奥利弗,唯一可惜的是我已经过了可以被称作'小奥利弗'的年龄,我和教授在苏格兰场工作时就是同事了,你见过她叼着烟只用一个晚上就把一个暗网犯罪频道搞崩的场景吗?太他妈酷了,事实证明法国的看门狗是假的①,英国的看门狗才是真的。”

    “咳咳……”一旁的目暮警官局促地清了清嗓子, “白马教授,时间有限,和老同事打个招呼就行了,我们快点开始工作吧。”

    “是啊,谢谢你提醒我们,目暮警官。”猊下扯了一下嘴角,“虽说如果不是你擅自把小孩放进犯罪现场,这起案件可能早就结束了。”

    闻言,目暮警官讪讪地笑了起来,双手合十,做了一个赔罪的姿势。

    “这起案件很困难吗?”格蕾问,“大家似乎都很苦恼。”

    “与其说是案件难,不如说是很难让嫌疑人被定罪吧。”目暮警官说,“事情的前因后果其实已经差不多了,嫌疑人和受害者原本是一对情侣,但因为嫌疑人的控制欲过强,无法忍受的受害者最终决定和嫌疑人分手,嫌疑人多次想要和受害者复合,但最后都失败了……”

    “嫌疑人恼羞成怒,假意要与受害者和平了断彼此的关系,但在进入受害者的房间后就杀死了她。”那个年长的刑事鉴识人员继续道,相比目暮警官,他的口吻就冷淡了许多,似乎已经见惯了类似的情况,“真是无法理解,嫌疑人之前发给受害者的恐吓短信有明显的暴力倾向,而且他们分手的原因就是因为男方的性格过于极端,为什么受害者还要放他进屋呢?”

    “从之前的聊天记录来看,受害者本身就对'被爱'有着强烈的需求,是倾向于选择肉食男作为伴侣的草食女。”一位女性工作人员说,“而且对方一旦表现出了脆弱的一面,她就会变得很难拒绝对方,哪怕不久前对方才发出过要杀死她的威胁——'我是因为爱你才会变成这样哦',基本只要出现了类似的字眼,受害者的回答中明显就会感觉到愧疚。”

    “容易在感情上被寄生的类型吧。”猊下慢慢翻看着犯罪现场的照片,在翻到受害者的尸体时,她用指尖点了点桌面,“受害者被性侵了吗? ”

    目暮警官好奇道:“这是光靠尸体的照片就能看出来的吗?”

    “受害者身上的灼烧主要集中在下半身。”猊下说,“基本是为了烧掉犯人遗留的毛发或者体/液,但有些时候证据不会完全被毁,有检测过受害者的下/体吗?”

    “收集到了几根毛发,但没有收集到体/液。”奥利弗回答得很快,显然之前他们也料想到了这一点,“毛发只能检验到犯人是男性黄种人,日本不是多人种混居国家,这点证据算不上什么。”

    “嫌疑人出入受害者的居所期间,有任何目击者吗?”

    奥利弗摇了摇头:“没有,那栋公寓楼太老了,受害者住的那层因为感应灯一直没有修好,所以入夜后就很少有人外出了,而且也没有监控镜头。”

    猊下叹了口气,看起来颇为头痛:“所以现在四大要素我们还剩什么?”

    格蕾好奇道:“四大要素?”

    “刑侦领域的四大要素。”猊下解释道,“虽然算不上什么很正规的专业名词,但一般概念上的四大要素是指现场,物证,人证,以及运气②。”

    “因为那个小侦探和服部君的突然闯入,犯罪现场算是受损了,物证嘛……”说着,奥利弗神情微妙地瞥了一眼旁边的目暮警官,后者朝他尴尬地笑了笑,“如您所见,有——但是不能用了。”

    “外加刚才说的没有人证。”年长的刑事鉴识人员冷笑道,“很显然,现在警方在指望我们凭着那么一丁点运气找出解决窘境的办法。”

    “好了,长川谷。”奥利弗安抚道,“抱怨没办法解决问题,审查死线近在眼前,我们得打起点精神来才行。你也不想让自己的名字出现在这种'辛普森杀妻案日本复刻'案件的工作人员名单里吧?”

    “现在被告律师的主张是嫌疑人清水诚人并没有杀死受害者,只是他们平常在床上就会非常……”目暮警官咳嗽了一声,“非常过激,他们用这个借口解释了受害者脖子上的勒痕附近为什么会有清水诚人的皮肤组织。”

    “而且脖子上的勒痕确实不是致命伤。”奥利弗说,“受害者应该是在浴室被勒住脖颈的,但当时她成功挣脱了,施暴和反抗一直延续到了卧室。”

    格蕾问道:“光凭这些还不足以证明犯人是清水诚人吗?”

    “这些只能证明清水诚人在案发当天确实去过受害者家中,并且和受害者发生过一些肢体冲突。”奥利弗说,“但我们还没有足够有力的证据,可以证明用油灯击打受害者至死的人是清水诚人……更准确地说,有力的证据并不是没有,只是因为一些原因变得不再合法了。证据需要具备关联性,合法性和真实性,这三者是缺一不可的。”

    她顿了几秒:“抱歉,在下还不是很明白……”

    “假设现在有一起杀人案,凶器是一把菜刀。”奥利弗补充道,“通过调查,我们可以找到这把菜刀曾经属于谁——但直到这一步,我们还不能指认菜刀的主人就是凶手,因为还有可能是对方不小心弄丢了菜刀,刚巧被凶手捡到用作了凶器。如果要让这个证据发挥作用,还需要其他证据与它互相佐证,例如菜刀上有对方的指纹,从对方的指甲里提取到了死者的血液或皮肤组织等等。”

    “原来如此……刑事鉴识真是一门辛苦的工作啊。”

    “哈哈,这也是我们工作总要依靠一点运气的原因。”奥利弗说,“刑事法庭上的证据可比一般人想象中要复杂得多,也脆弱得多。”

    “从床单燃烧后的灰烬来看,应该有助燃物。”猊下忽然开口,她的神态中沉淀着冷静和干练,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有那么一瞬间,格蕾恍然感觉自己回到了一千年多前,“有检验过助燃物的成分吗?”

    “助燃剂?”奥利弗拍了一下脑门,“噢,您应该再往下翻,教授,那个艺术油灯是完全仿古设计的款式,不只是造型像传统油灯,内部用的也不是蜡烛,而是真正的灯用煤油。嫌疑人应该是在用油灯t击打受害者后,用里面的煤油和灯芯点燃了受害者的身体。”

    “如果灯里有煤油的话,在嫌疑人用油灯击打受害者面部时,墙壁上应该会留下有带拖尾的液体飞溅痕迹。”

    “煤油沸点很低的,教授。”目暮警官小声道,“即使原本有痕迹,这么多天过去也挥发没了。”

    “这是在煤油不遇到高温的前提下。”猊下从文件夹里抽出其中一张放大后的照片,“然而受害者被灼烧的地点和墙壁很近,而且靠近床垫的墙沿可以看到有火烧过的焦黑色。如果墙壁上原本沾有煤油,应该会因高温而自燃,墙壁上应该有斑状的灼烧痕迹。”

    奥利弗喃喃道:“也就是说,油灯虽然是凶器,但用于火烧受害者下/体的助燃物并不是油灯的一部分……”

    女化验师补充道:“受害者不擅长料理,平常基本靠冷冻食品和微波炉度日,厨房里也只有几罐调味料,所以不可能是食用油。”

    猊下说:“具体究竟是什么助燃物,还需要等待具体的化验报告。不过至少我们可以推定物证中的那根火柴也许不是用来点燃油灯的……”

    格蕾说:“是用来点燃泼洒在受害者身上的助燃物的?”

    “存在这种可能。”猊下颔首,“而且为了获得助燃物,嫌疑人可能中途还外出过一次,做的事情越多,越容易留下痕迹,也就越方便我们进行侦查。”

    “太好了。”奥利弗说,“快点!亚美女士,我真希望下一次睁开眼睛时检测报告就已经出炉了!”

    “那你就滚去睡午觉吧。”女化验师翻了个白眼,“如果要检验助燃物,我们得先回证物室拿出床单燃烧后残留的余烬,才能用检测剂……”

    “我才不睡觉。”奥利弗兴高采烈道,“只有把证据狠狠地甩在被告律师的脸上,看到他无可奈何的嘴脸,我才能睡个好觉。”

    事情有了进展,众人纷纷回到岗位上推进调查,猊下则坐在位置上继续翻看剩余的证据和庭审记录。

    “很高兴您又回到了自己热爱的岗位上。”她真心实意地为猊下感到高兴,“自特异点回来后,在下已经有很久没见到您那么有干劲了。”

    “……能把案件解决了就行。”

    片刻过去,格蕾又听到了对方的叹息:“有时候,人之所以会选择回来……只是为了一些已经回不来的人。”

    第122章

    四十二这次特地没有带格蕾一起出门。

    司机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 消瘦而寡言,连呼吸声都微乎其微,若非必要, 几乎不看后内视镜, 唯恐与后面的乘客对上视线,让对方出于礼貌而与他聊天。

    她坐在的士的后座上时,久违地感受到了一丝孤独——习惯真是可怕,尤其是那种受人照顾而养成的习惯, 她这辈子至少有百分之八十的时间在自己一个人坐车, 可仅仅过了几周有人陪伴的日子,她就开始为这独自一人的短暂时光而怅然了。

    抵达墓园后,他们在无声中完成了付款。她下了车,又看着那辆深灰色的士无声地开走,连尾气似乎都比其他轿车弥散得更快,比劳斯莱斯幻影都更像“幻影” ,甚至让她恍然生出一股错觉,那辆的士像是从墓园的泥土里长出来的。

    相比过去几次,今天并没有下雨,但即使在最干燥的时段,墓园都给人一种朦胧的、仿佛笼罩着一层灰色雾气的压抑感。

    四十二穿过一条长长的林荫道——对她而言,这反而是最煎熬的一段路,因为她讨厌这种被道路两边的地藏石像注视着的感觉,她绕过了供奉高僧舍利子的庙堂,直抵墓园的开放区。

    她来这里的次数不多,但一直记得目的地该怎么走,因为柏木澪的墓碑立在墓园最高的那棵树附近,她曾经在树上看见一只灰棕色的貉从树梢上一跃而过,虽然转瞬即逝,却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出乎她意料的是,她并不是唯一想要提早一天来祭奠柏木澪的人。还有一个身材矮胖,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站在墓碑前放下一束鲜花,正要对着柏木澪的遗像鞠躬。

    “你好。”对方察觉到了她的到来,抬头朝她笑了一下,“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你,白马教授。”

    你认识我?四十二刚想这么问,但很快发现自己也认识他——或者说,看过那张脸。

    她微微颔首:“你好,安藤先生。”

    男人名为安井直人,是一位知名的电影导演,出生于京都,如今应该快有六十岁了。

    会细致到连对方的出生地都记得,倒不是因为她多么喜欢他的作品……客观来说,在与他同辈的日本导演中,她更能欣赏是枝裕和的作品。安井直人则是与是枝裕和齐名的导演,素来有“关东的是枝,关西的安井”的说法。

    安井直人大器晚成,年轻时的作品多为纪录片,反响有限,直到中年才凭借电影《沉默之罪》一举拿下了金棕榈,成为了在国际上都颇受认可的导演……而这部电影的故事原型,正是当年出庭指证继父侵犯了自己的柏木澪的人生经历。

    在此之前,安井还拍摄了一部有关这段往事的纪录片,里面的采访片段是由他本人亲自上门访问并记录的。在他还没有发迹的时候,还组织过一次善款捐赠,这笔款项成为了当时孤独无依的柏木澪的生活费以及学费。

    “你没见过我也很正常,往年这个时候,我通常会再提早几天过来,可惜最近被媒体缠着耽搁了一些时间。”安井直人说话时有一种奇怪的韵律和音调——自从她被外派到日本,也算听过不少关西腔了,不同地区的口音都略有差异,但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温和又老派的京都口音,“也许你已经忘了,但我们曾在两年前见过彼此。那时我去警局探望被拘押的柏木小姐,与你打过一个照面。”

    他的话略微唤醒了四十二的记忆:“我好像有印象。”

    “实在记不起来也没关系。”安井体贴地笑了笑,“相比两年前,我确实又老了许多……没办法,人一旦过了某个年龄段,就会衰老得特别快。倒是教授你,好像一点也没变,实在是让人羡慕。听说你接手了'血色油灯案'?”

    “你也在关注这个案子?”

    “看来你还不知道。”安井说,“关于你受邀加入警方团队的消息一直是这几天的头条标题——'刑侦界魔女再度与警方联手,清水诚人是否能成功落网',我已经看到不下五份报纸这么写了。”

    “最开始的两天是这样。”四十二不愠不火地回答,“如果一周之内我还没有什么进展,新闻标题就会变成'刑侦专家受邀加入警方团队',如果直到庭审开始前都没有进展,标题就会变成'警方又再团队中扩充了一名刑事鉴识人员'。”

    “人们总是在期待会让自己惊喜的东西。”安井低声道,“事情发展到现在,已经没有人在意事情的真相了……就我所见,比起杀死受害者的凶手是谁,大部分人对于受害者究竟有没有被施虐的爱好更感兴趣。”

    “有些人就是需要乐子,即使那是不道德的。”她说,“在与理性永恒的冲突中,感情从未失过手。”

    “影响民众想象力的,并不是事实本身,而是它们发生和引起注意的方式。①”安井哀怅道,“我并不完全赞同勒庞的观点,但他的话似乎总在我感到痛苦时格外灵验。”

    说到这里时,安井直人慢慢地、慢慢地叹了口气。

    “那天,隔着探视间的玻璃,柏木小姐问了我一个问题。她问我,'这个世界有因为我而变得好一点了吗?'”他说,“这是我在拍摄纪录片期间跟她说过的话。我说,因为人们知道了你的故事,以后同样悲伤的事就会发生得越来越少,会有很多孩子因为你而受惠,你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她坦诚道:“这种情况很难达成,有点太理想主义了。”

    “……是啊,并不是所有导演都能像黄东赫②先生那么幸运。”安井苦笑道,“但当时的我自信满满,以为自己在做一件伟大的事。那时的我早已不年轻了,但心态上还很不成熟。我一直看不起是枝君的拍摄手法,觉得他讲故事的方式寡淡无味,总是把他人的苦难描绘得仿佛无足轻重,我自认为是比他更优t秀的导演,笃信我所说的故事会打动这个国家……然而我只打动了我自己。”

    他的声音中渐渐夹杂了哽咽:“自从我坐在镜子的另一侧,听到她的质问时——当然,她的语气很温柔,但对我而言简直比鞭挞还难以忍受——我才终于意识到自己曾怎样辜负了对方的期望。许多年前,我曾用那样的理由把她的伤口挖出来,血淋淋地展示在全世界面前,用美好的谎言许诺了她一个愿望……可那么多年过去,悲伤的事依然在发生,还是有许多孩子在还未领悟到世间险恶时就提早遭遇了痛苦。白马教授,一切为何会变成这样呢?是因为世界变了,还是它从未改变过,就像我从未真正认识过它?”

    他的声音愈来愈轻,语句渐渐破碎成了断断续续地哽咽,她看着他将脸深埋进双手中,喉咙里的声响渐渐被淹没在其他祭拜者轻柔的啜泣声中,一滴眼泪从他的指缝中渗出,悄然落进干涸的泥土里,如同飞溅的浪花没入了黄昏的海面。

    无数汹涌的情绪汇集在一起,好似海潮从四面八方涌来。有那么一会儿,她甚至感觉眼前发白,被白色的海浪淹没了头顶……然而她的嘴唇不断翕动着,像是痉挛一样,没能说出哪怕一个字。

    ×××

    “你是不是很久没有打理过自己了?”乌尔宁加尔挑起了眉毛,“头发一缕一缕的,胡子也没有剃,你看上去像是一个流浪汉。”

    白马探知道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糟糕,但他把这当作对方的好意:“谢谢你的关心。”

    “别想太多了。”对方说,“那两句话的意思是滚远一点,我最讨厌的就是被脏东西碰到。”

    白马探眨了眨眼睛,低声喃喃道:“我真是疯了……”居然认为对方会关心除了四十二以外的人。

    “你看起来确实像是疯了的样子。”乌尔宁加尔略微退后,朝他啧了一声,“终于要承认自己的无能,打算放弃这件案子了吗?”

    “怎么可能?”他下意识回道,“我并不是没有任何头绪,只是……”

    “只是?”

    “依照我个人的推测,深森真琴也许才是杀死神父的凶手。”白马探说,“即便不是她杀的,她也肯定知道凶手是谁。很显然,她和柏木澪保守着同一个秘密……或许神父当初侵犯的人并不是柏木澪,而是深森真琴,而且她和信浓冬是一对恋人,信浓冬也知道真相,所以即使被收养了之后,他也经常返回教堂看望故人,还对业火教堂案有着超乎寻常的关注。”

    “你果然是疯了。”乌尔宁加尔说,“连深森真琴是修女的事都不记得了。”

    “不错,但正是因为神父的原因,让她对异性产生了无法抑制的恐惧,也使她断绝了和信浓冬的恋人关系,决定作为修女终生不嫁,但这并不妨碍他们还存有对彼此的恋慕之情。”

    “你编故事的水平确实不错。”

    “这就是问题所在。”他摇了摇头,“这一切只是我根据现有的线索,依照逻辑推理得到的结果,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论证我的推测。无论我的推测正确与否,对于四十二而言,这肯定是一份不及格的答卷。”

    “那你就一个人挂科去吧,我可没有奉陪的兴致。”乌尔宁加尔双手抱肘,“我来这里也是为了通知你,我对这个什么教堂案已经没有兴趣了。”

    白马探愣了一下:“你不想再继续调查了?”

    “你在说什么蠢话,要不是因为被你的婆妈绊住了手脚,本王怎么会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三流人造人当上缇克曼努的助手?”乌尔宁加尔说,“反正你最初不也是为了解开她的心结,让她回到过去的样子才去调查这种陈年旧案吗?现在目的也达到了,你到底在纠结些什么?”

    其实他自己心里也没有答案,但面对乌尔宁加尔的诘问,他还是强迫自己给予回答:“让一件案子无疾而终,是世上最烂的侦探小说才会有的结局。”

    “哼,真是冠冕堂皇的说辞,可惜实则也不过是为了满足自身的好奇心而已。”他说,“姑且当作是本王的好心罢,你所希望的结局是不会到来的,因为你永远也不会找到可以论证你推测的证据。”

    白马探沉默片刻:“我并不这么认为……不过你笃定的语气还是让我很惊讶,乌尔宁加尔先生。”

    对方冲他嘲讽地笑了一下:“因为我和你不同,还没有因为好奇心而把自己搞疯。”

    第123章

    在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后,白马探第二次前往千光良教堂,只要进展不那么坎坷,他都有把握在今天的谈话后获得一些成果。

    深森真琴今天没有在育儿院出没, 教堂还在修复, 她需要时不时与工程的负责人接洽。

    如果依循礼节,他应该在外面静候对方结束自己的工作,再温和地向对方请求一些交谈的时间,但在教堂附近的停车场里,他又看见了那辆蓝色的丰田轿车,车牌「米花542 」①——也就是之前信浓冬开到教堂来的车。

    白马探不想错过时机,但在进入祈祷室前,他将脖子上的十字架项链摘了下来,作为一种歉意的表示……虽然千光良教堂的祈祷室还未修复完毕,但他仍认为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并不适合在上帝的面前倾诉,但为了案件的真相,他不得不这么做。

    千光良教堂的设计和光之教堂相似,都是通过光影切割空间,营造出幽静肃穆之感。当他走进祈祷室时,深森真琴正在和一个男人低声交谈——后者背对着他,但不出意外就是信浓冬了——当她的目光落到他身上时,脸上那轻快的神态褪去了些许。

    尽管对方依然面露微笑,但白马探很清楚,他并不是一位受欢迎的客人,但也许是出于礼貌,也许是那笔善款还剩那么点作用,总之他没有被即刻赶出去。

    “白马先生。”深森真琴朝他微微颔首, “没想到那么快又见到您了。”

    她身边的信浓冬也高兴地同他打了招呼:“真巧啊,名侦探君,你和真琴居然也认识吗?”

    显然,信浓冬还不知道上一次他与深森真琴的谈话,对他的印象依旧停留在之前自己主动找上门的时候。

    事实上,如果不是调查过信浓冬的背景,他也很难想象对方的童年时光是在孤儿院度过的。除了明显优于常人的相貌,他那种外向的、如太阳般富有生机的气质也令人印象深刻。

    若推测属实,他倒也能理解为什么柏木澪会迷恋他,光与温暖总是能吸引无家可归的飞蛾。

    “之前有过一次交谈。”他说,“教堂主体修复似乎进展得很顺利。深森小姐虽然年轻,但看起来和工程方交涉得很顺利,作为管理人而言,可以说是非常有才能呢。”

    “那当然。”信浓冬立刻露出了与有荣焉的表情,“真琴一直是我们当中最能干的那个!”

    对方似乎是那种不拘小节,说话直来直往的类型——按照四十二的分类,一个有着小狗气质的人——相对于性格内敛的深森真琴,选择信浓冬作为突破口或许会更加顺利。

    “冬。”深森递给信浓一个适可而止的眼神,后者讪讪地笑了起来,“我并不算什么非常出色的人,许多事只是熟能生巧罢了。不过,想来您应该不是为了和我讨论祈祷室的修复进展而来的……您还在继续调查当年柏木小姐的事吗?”

    话音刚落,信浓冬脸上的表情也变得不那么自然了——虽然他对此保持了沉默,但脸上已经毫无遗漏地将信息传递给了他。看来之前的推断并没有错,有他在场的话,这场谈话应该会更有效果。

    “是的。如果可以的话,希望我们可以谈一谈。”他停顿了一下,目光短暂地从信浓冬身上扫过,“也包括你,信浓先生。”

    “我?”

    “没错。我今天想要说的事,恰巧与两位都有关系。”在深森真琴有所回应前,他率先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张纸条——这也是他认为自己有把握主导这场谈话的关键道具,“这是一张调自医院资料库的就医记录,显示深森小姐五年前曾在这家医院看病,原因是下/体撕裂引起的出血和炎症。我也调查了医院和教堂附近的药店,发现您在这之后的三年里一直在持续购买相关的处方药物。”

    深森沉默片刻:“我是否可以认为您侵犯了我个人隐私?”

    毒果树理论…t…那个人曾经的教导在他脑海中回荡,有毒的果树会长出有毒的果实,通过非法手段获得的证据也是非法的。

    白马探在内心叹息一声,努力将那些话语抛之脑后——至少目前如此:“对此我感到非常抱歉,但是为了得到事情的真相,还柏木澪小姐一个清白,我不得不这么做。 ”这是他今天第二次对自己这么说,不得不这么做。

    “等等——等等!”信浓冬焦急道,“为什么会突然扯到澪小姐身上?我当初去找你,只是希望那起案件能够重新点燃白马教授的斗志……”

    闻言,深森真琴脸上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也许两百年前的巴黎人民在报纸上看到《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于今日抵达自己忠实的巴黎》的标题时,脸上就是这种表情:“是你主动找他提起了这件事?“

    “我是……我没有……”信浓冬在慌乱中咬到了自己的舌头,“我不是为了让他调查这件事,只是想让他转交教堂的旧照片给白马教授,希望她看到那张照片后会愿意接手血色油灯案……”

    “……并且成功引起了别人对这些陈年往事的兴趣。”深森头痛地叹了口气,“我已经明白了,冬,你不用再解释什么了。”

    白马探适时地介入了话题:“两位看起来关系不错。”

    信浓嘴唇紧抿,什么话也没有说,深森真琴虽然失去了微笑,但回复时语气依然冷静:“冬以前也是被育儿院收养的孤儿,我们从小一起长大。虽然冬几年前就被其他家庭收养了,但偶尔也会回来探望孩子们。”

    “所以信浓先生其实也见过柏木小姐?”

    “您在暗示什么?”

    “我知道柏木澪并不是杀死神父的凶手,知道她并不是那个长期受到神父侵犯的人……”其实后半句他并不那么确定,但如果要突破对方的心理防线——尤其是深森真琴这样心思缜密,做好了万全准备的人,他必须表现得更有攻击性,“我还知道,那个人其实是你。”

    深森真琴对此表现得很镇定,但他看到了一旁信浓冬耸动的喉结,他知道自己的话一定触动到了他们。

    “五年前的九月——这应该是你第一次受到清山宽侵犯的时间点。”他不再用“神父”作为代称,在上帝的注视下,那个禽兽不配冠以这样的称呼, “十二岁的你迎来了人生中痛苦的开端……对此我感到很遗憾,但因为自己未来的生活还要仰仗对方,你不敢反抗,只能一个人偷偷去偏僻的乡间医院看病,这份痛苦就这样持续了整整三年,直到迎来了一次命运般的转机——也就是清山宽的死亡。”

    深森真琴没有回答,当对上他的视线时,她下意识地推后了一步,从阳光退到了阴影中,尽管看不分明,但他能想象对方此刻的脸有多么苍白。

    “你刚才的回答里漏了一句话,深森小姐,你和信浓先生是一对眷侣,这也是信浓先生会经常回到育儿院的原因之一。”他继续道,“但你不敢让他知道自己遭受侵害的事,所以也不敢向他请求帮助——同一时间,由于信浓先生经常来教堂看望你,恰好吸引了来教堂做社区服务工作的柏木小姐。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信浓先生的气质确实很容易吸引有伤痛过往的女性……总之,由于对信浓先生的爱慕之情,她注意到了你们独特的关系,也因此格外关注你。由于早年的经历,她敏锐地察觉到了你的遭遇,而这份默默无闻的感情,也是她在中断社区服务,还受到了清山宽的威胁后,最终依然选择回到教堂做志愿工作的原因。”

    这一次,深森真琴沉默了更久……但奇怪的是,她身上那种阴郁的气息似乎消失了,一旁的信浓冬则表情呆滞,很难判断是因为他说得过分准确,才使他感到惊奇,又或是他的推理中出现了什么重大纰漏,因而令他感到荒谬。

    不过这并不重要,关键在于他的话是否能触碰到他们两人的痛点——很少有人会意识到,但当他们急于反驳一段话语中的某些点时,往往是对其余部分的一种默认。现在他需要更多反应,来梳理自己的推理有哪些地方是正确的,又哪些部分陷入了谬误。

    “而杀死清山宽的凶手,正是信浓先生。”他略微加快了语速,试图营造出一种令人焦虑的氛围,“因为你无意中撞破了深森小姐遭受清山宽侵犯的事,在愤怒的驱使下,你失手杀死了他。另一边,本身就对你非常在意,想要接近你的柏木小姐也发现了这一幕……”

    信浓冬麻木地说道:“出于对我的爱慕,外加觉得自己也有过同样的经历,身体已经脏了,没有任何名誉可言了,所以她毅然决然地打算替我顶罪,烧掉教堂只是为了掩盖我犯罪的证据——你接下来是不是打算这么说?”

    他细细端详对方的表情:“至少从你们两位的反应来看,想来我的推理虽然不算完全准确,但至少也说对了相当一部分。”

    “哈。”信浓冬扯了扯嘴角,神情看起来既像讥讽,又像自嘲,“亏我以前那么羡慕你、敬仰你,希望以后也能成为你这样了不起的人……澪小姐因为迷恋我而替我顶罪,这就是名侦探的推理吗?你以为她会因为自己被继父侵犯过,就觉得自己身体脏,以为她破釜沉舟的觉悟就是为了博得某个男人的一点点爱?说实话,无论是你阐述推理时那自命不凡的样子,还是你那愚蠢的推理,都让我觉得可笑。你是白马教授的助手,可你一点也不像她,你是一个白痴,只是我比你更蠢,所以主动找上了你。”

    白马探没有回答,尽管他极力克制,但不可否认——他确实被信浓冬的话击中了。不久前那才刚刚被他抛之脑后的声音再一次响起,犹如旧时光的幽灵,在他的脑海中徘徊,长驻不去。

    在这段谈话中,最后是他成了那个被触动了痛点的人……他不知道自己这软弱的一面是否暴露在了这两人面前,至少从他们的反应来看,这次对峙是他失败了。

    “很遗憾,白马先生。”深森真琴低声道,随着时间变化,天窗投下的光影也在移动,她的睫毛尖被阳光照亮,随着眼睑的眨动而闪烁,好似跳动的光斑, “也许您期待着两个女人和一个男人之间的故事,期待一个始于爱情的故事……恐怕您的期待要落空了,因为这个故事从头到尾和爱情没有任何关系。”

    说罢,深森真琴微微向前一步,太阳从天窗照进室内,从她的头顶浇灌下来,让她整个人都仿佛沐浴在圣光之下,连漆黑的修女长裙也显得闪闪发亮。

    “您该回去了。”她凝视着他,叹息一声,“您真应该看看自己此刻的表情,像是一只在追寻自己尾巴的无尾犬。”

    随后,他就被对方赶了出来——虽然深森真琴表达得很含蓄,也很客气,但本质上与驱赶没有什么区别。

    到底是哪里出错了?信浓冬没有反驳其余的部分,所以确实有可能是他杀了清山宽?但如果不是因为深森真琴,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还是因为有关柏木澪的推理太过荒谬,以至于他忘了驳斥推理中的其他部分?

    还有柏木澪——从信浓冬的反应来看,柏木澪愿意替凶手顶罪并不是出于对某个人的爱慕,尽管他间接地承认了柏木澪自首是为了替人顶罪,但白马探从一开始就知道柏木澪不是真正的凶手,信浓冬口中“她的觉悟”究竟是什么呢……?

    “大哥哥。”

    白马探感觉衣服的下摆忽地一沉,才发现有一个小女孩揪住了他的衣摆。

    她是一个漂亮的孩子,虽然这个年龄段的孩子一般都不会太难看,但眼前的女孩依然是她的同龄人中相貌最出众的那个级别。

    见他低下头,女孩也不说话,只是怔怔地看着他。

    他习惯性地露出了微笑:“怎么了?”

    “大哥哥,长得很好看。”她话语中表达的情绪和脸上麻木的表情显得相去甚远,“不过,我哥哥也和大哥哥一样好看。”

    女孩说话时有一种迟钝感,虽然是在对别人说话,音量也很正常,但听起来总像是自言自语。白马探知道日本似乎有一个可以形容这类语气的形容词,叫作“电波系”,不过还是第一次知道这么年幼的女孩也会养t成这种性格。

    他摸了摸女孩的头发:“你也很好看,小淑女,不知道我是否有幸能得知你的名字?”

    “我叫夏,因为是夏天出生的,这样就可以收到两份礼物。”女孩说,“哥哥就很可怜,他每年都只能收到一份礼物,而且基本都是圣诞苹果。”

    白马探愣了一下,忽然福至心灵:“你的哥哥是不是叫冬?”

    “嗯,哥哥是冬天出生的。”她的声音不断变轻,听起来更像是喃喃自语了,“哥哥很早以前就被其他人领养走了,但他还是经常来看我,他今天就回来看我了。”

    所以信浓冬回孤儿院是为了看自己的妹妹?

    白马探有一瞬间的错愕,因为孤儿的同辈血亲很难从户籍誊本上看出来,所以他一直没有发现信浓冬居然还有一个妹妹。

    “啊,对了。”女孩摊开手掌,“大哥哥的东西掉了。”

    那是他的十字架项链,也许是刚才不小心从裤袋里滑落出来的。他从夏手中接过了项链,温和地说道:“谢谢你,小夏小姐,如果不是因为你,我可能就要把这条项链弄丢了。”

    夏眨了眨眼睛,似乎很吃力才勉强明白了他的话——她神态中愈发明显的呆滞使他明白,这个女孩并不是单纯的性格迟钝,她似乎的确有某种生理上的疾病,无论是思维能力还是接受信息的能力,都比一般人要差。

    好一会儿过去,她才低声说道:“不要让十字架掉下来。”

    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抱歉……什么?”

    “不要让十字架从上面掉下来。”她看着自己的脚尖,用那种如梦呓般轻飘飘的声音回答,“会发生不好的事。”

    第124章

    “降谷零, 和老朋友见面开心吗?”

    虽然早就料到了会从组织的成员里听到这个名字——但当它实际发生时,安室透还是感觉心跳停止了一拍,等他回过神时, 青柠檬的汁水已经溅到了高脚杯的外壁上:“别拿这种事情开玩笑了, 贝尔摩德。”

    “是嘛,我还以为你会很怀恋这个身份呢。”通讯里的贝尔摩德模糊不清地笑了一声,这个女人有一种神奇的魔力,无论隔着多远的距离,她的声音听起来都像是在对方耳畔柔声低语, “毕竟,不久前你不是还迫不及待地和那位教授约在咖啡厅见面吗?”

    “是她先发现了我。”安室透面不红心不跳地说道,“既然如此,总不能刻意躲着对方吧?这样只会显得我做贼心虚。”

    “也是。”贝尔摩德说, “不过万事小心,白马四十二是一个麻烦的女人,不要让她察觉任何端倪。若非必要,组织并不想招惹她,如果最后你露了马脚……”说着,她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你应该听说过蜥蜴断尾的故事吧?波本,到时候可不要怪那位先生把你当作被抛弃的尾巴。”

    他不动声色道:“放心吧,从血色油灯案开始, 白马教授以后会一直很忙的,没空来看一个沦落到咖啡店打工的前同事。”

    挂掉电话后,安室透洗掉了手上的柠檬汁。遗憾的是,这就是冰箱里的最后一个青柠檬,也许上天注定他今天喝不上螺丝起子①了。

    他放任自己倒在沙发上。为了符合“一名普通服务生”的设定,他特意没有租用太过昂贵的公寓——说到底,虽然在黑衣组织卧底多年,他内心还是一名国家公务员,不像组织里的其他成员那样不坐名车出门就好像浑身发痒。不过他还是让自己私心保留了一扇落地窗,因为他喜欢听大雨击打窗玻璃时的声响。

    虽说早在警校时期,安室透——那时他还叫降谷零——就为自己的未来定下了宏伟的目标,但也没想到自己的人生会变得这样颠倒错乱。曾经的真名变成了他的“伪装”,卧底的身份变成了他的“真实”,曾经的同伴变成了“敌人”,曾经的敌人变成了“同伴”。

    几年前,直到从新闻中得知公安局抓获了一名恐怖组织混入的卧底,他才知道组织居然还派人渗入了公安局,想要盗取公安局内部安插在组织里的卧底名单。

    被抓住的成员是一名精通黑客技术的技术人员,他留在资料库里的暗门被当时一位正巧打算调取往年失踪人员名单的刑事鉴识人员排查到了,当即就被缴械逮捕。

    为了防止警方进一步调查到和组织有关的线索,组织做了两步准备。一是处理掉那个被捕的组织成员——正如刚才的贝尔摩德所说,那位先生会随时抛弃已经没有用的尾巴,二是派其他成员继续进入公安局当卧底,但并非是为了获得资料库中的机密名单,二是为了抹除那名成员留下的任何有可能暴露组织信息的痕迹。

    前者选中的是琴酒,后者选中的则是他。

    当然,这项任务是他主动申请的结果,用“降谷零”的名字正式加入警方,意味着组织不可能再查到他的真实背景,即使无意间知道了他在警校时期的事,多半也会当作是他当初成为公安局卧底时做的假身份。

    出于对那位“刑事鉴识人员”的好奇心,他申请加入了对方的刑事组团队——这也是他认识白马四十二的契机。虽然他待在对方团队中的时间并不算长,但那确实是他生命中最无法忘怀的一段时光。

    不必因为害怕暴露身份而不得安宁,不必看着组织行凶犯罪而强迫自己无动于衷……那时的他终于脱下了名为“波本”的面具,可以用他真正的面目去实现自己的梦想了。

    安室透刚一点开推特,就看到了国内热度排名第一位的“血色油灯案”,但与以往不同的是,这一次并没有什么“内部知情者”来放一些误导大众视线的信息,关联搜索后面紧接着就是“白马四十二”、“刑侦界女王”和“不老的美魔女”……很显然,后面两个称呼肯定会让那位教授汗毛直立的。

    他又翻了翻英国的推特趋势,她的名字果然也在前三行列,只是英国民众对血色油灯案并没什么兴趣,他们只关注白马四十二本人的消息。

    点开一条新闻,内容是检方信誓旦旦地表示很快就会有一锤定音的证据(虽然配的照片是白马教授的抓拍)。

    相较之下,辩方律师倒显得异常沉默——他在组织卧底了那么久,知道他们是怎么利用在新闻媒体行业的势力来隐匿组织的相关信息,当然不至于看不出这些所谓的“内部知情者”其实是辩方律师派出来引导舆论用的。

    自从教授接手血色油灯案后,他们就收敛了很多,看来两年过去,教授依然能让她的敌人闻风丧胆。

    感慨之余,他内心又浮现出些许怅意。虽然最后总是要回到组织继续卧底生涯的,但如果不是因为那起案件,也许他会在对方身边多待一段时间吧?

    …………

    …………………………

    “降谷?”教授垂着脑袋,昏昏沉沉地打了个酒隔,“你今天……怎么看起来那么白?”

    “因为您现在看着的并不是我。”他无奈提醒道,“那是一座写生用的石膏像,教授,而我在你的正后方。”

    教授回过头,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噢,很好……降谷,你现在看起来有点像你正常的样子了。”

    “我一直都是正常的样子啦……”他扶住了对方摇摇欲坠的肩膀,甫一靠近她,就有一股令人醺醉的气息扑面而来,这种气味如果放在别人身上会被叫作酒臭味,但从她身上散发出来就变得没那么难以忍受了,“看来您比我想象中喝得还多……为什么忽然喝了那么多酒?我还以为教授您讨厌摄入酒精呢。”

    “你认错人了。”她的表情非常严肃——如果不是她正在对他的毛衣领口说话,他或许也会慎重起来的,“我不是教授,我是大侦探龙舌兰日落②。”

    “……哈?”

    “可怜的年轻人。”她又打了一个嗝,并继续用那种一本正经的语气说些不着调的梦话,“我明白你的震惊,所有人都会为自己有幸见到龙舌兰日落而手足无措。”

    他叹了口气:“可别告诉我,您的阿尔兹海默症刚好现在到来了。”

    “哼,你只是嫉妒罢了。”她很好地用表情展现出了自己的不屑,“因为龙舌兰日落是著名的侦探摇滚巨星,轻易就能破获你们这辈子都找不到答案的大案件。如果政府要为龙舌兰日落每一件破获的案子颁发一枚奖章,龙舌兰日落就能拥有t一整件防弹衣了。”

    神奇的是,虽然她很明显是在胡言乱语,但语句之间的逻辑关系却非常通顺,也许酒精会让一个聪明人发疯,但不会让这个人变傻。

    “那可真是了不起。”他放弃去和一个醉鬼争辩,只希望这不会影响他们明天的工作——事实上,他今天就是为了汇报进展才来见她的,但现在看来这件事要延迟一段时间了,“我想您现在应该回床上休息了,教授。”

    “我不是教授,我是大侦探龙舌兰日落。”

    “是啊,我还知道您是了不起的侦探摇滚巨星。”他随口敷衍道,“但是了不起的侦探摇滚巨星应该回去休息了。”

    “我不能休息。”她试着推了他一把,结果自己倒在了沙发上,她盯着天花板,仿佛陷入了沉思,“为什么房间也被我推倒了?”

    “是您自己倒了,教授……大侦探龙舌兰日落。”他感觉太阳穴一阵抽痛,但还是耐下心来,在她旁边坐下,“您说自己不能休息,是还有什么事要向我交代吗?”

    “交代?”她回想了一会儿,“是的,我还没有告诉你龙舌兰日落又破获了大案件。”

    “是关于教堂的新线索吗?”

    “教堂?”教授呆滞地把他的话重复了一遍,就当他以为对方已经睡着了的时候,她忽然开始小声哼唱起来,“峡谷里的庭院,有座小小教堂……圣桑小教堂,它也曾经辉煌……我曾于此休憩,思绪穿过迷雾……朝着苍白峭壁,七姐妹的方向③……”

    “教授?”

    她立刻停了下来,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是大侦探龙舌兰日落。”

    “……大侦探龙舌兰日落。”他勉强回应道,“所以不是有关教堂,而是其他案件?”

    “其他案件?对,没错,其他案件。”她说,“我干掉了一个暗网犯罪频道,那条烂狗居然敢在拍卖现场骂我是婊/子养的,等他进监狱去糊火柴盒的时候,就知道谁才是那个婊/子养的了。”

    “我已经听说了这件事。”据说那是一个违法情/色网站,专门贩卖一些违法情/色视频,包括强/奸、儿童色/情、断肢性/爱等等,还会拐卖普通人作为性/奴出卖,“据说您只用了一个晚上,真是太厉害了。”

    “是啊,一个晚上。”她喃喃道,“只要一个晚上,就可以让一切消失……因为我是大侦探龙舌兰日落,这对我而言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她做了一个烟花炸开的手势,毫无预兆地提高了音量,“就这样'啪——'的一下,什么东西都没有了。 Yeah !这他妈的就是我( this is fucking me ),一个侦探摇滚巨星,我是龙舌兰日落。”

    她忽然从沙发上起身,走到了巨大的落地窗边,窗外是瓢泼的大雨。

    “抱歉。”

    “什么?”

    “我撒谎了。”不知道是不是雨声的干扰,他总觉得对方的声音悲伤得快要哭出来了,“我根本不是龙舌兰日落。”

    你本来就不是……他在心里回答,但这么说出来就太不解风情了:“没关系。”

    然后,他看着她从窗户的左边走到右边,又从窗户的右边走到左边,像是挂钟的钟摆,又像是在追寻自己的尾巴,但发现自己的尾巴已经被截断了——也许是意识到了这一点,她突然停住了脚步,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有那么一会儿,对方看起来前所未有的孤独,前所未有的脆弱……警局里经常有人把她打趣为“人肉开罐器”,可她现在就像是那个罐头,被某种力量粗暴地撬开了外壳。

    她确实不是龙舌兰日落,龙舌兰日落有奖章制成的防弹衣,可以保护她不会像罐头里的小人一样受到伤害。

    她站在房间里,和大雨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他却觉得对方的声音快要融化在这磅礴的雨幕中了:“我是一条迷了路的狗④。”

    第125章

    即使是白马探自己,也被镜子里那个憔悴的青年吓了一跳。

    自从那天从千光良教堂回来之后,他就再也没睡过一个好觉。不仅很难入眠,偶尔还会半夜突然梦醒,浑身冷汗,却又不记得梦里发生了什么。

    他试过睡前喝热牛奶,听舒缓的音乐,还尝试了泡热水澡,都没有什么太明显的效果,如果情况继续这么下去,他大概只能用药物辅助睡眠了。

    他把脸浸进盥洗池里,感受着水的凉意将略微发烫的皮肤包裹起来,非但没有热量散去的快意,反而有一种浑身发颤的脆弱感,让他不禁想要将身体蜷缩起来……多半是发烧前的征兆。

    白马探特意留了一包感冒药在床头,据说无论病得再重, 服用这种颗粒药后都会有明显的效果——存在的意义似乎是为了让社员即使重感冒也能正常上班,真是想想都令人感到心酸。

    他拖着沉重的双脚,将自己慢慢挪回了卧室,原本打算先换上睡衣,临到床边却忍不住膝盖一软,放任自己以一种不体面的方式趴在床上。

    然而人就是这样一种复杂的生物——当白马探决定难得放纵自己就这么睡过去时,从小到大深入骨髓的教养又强迫他从床上撑起身体,绝对不允许穿着出过门的外衣睡在床上:“还是换了睡衣再休息吧……”

    就在这时,系在脖子上的十字架项链忽地从领口滑出, 项坠掉到了枕头上, 提醒了他第二件事:他还得把项链收到首饰盒里。

    “好麻烦……”他叹了口气,“干脆就戴着睡觉好了……诶?”

    白马探看着自己撑在枕头两边的手,又看了看落在枕头上的十字架。

    “不要让十字架从上面掉下来。”女孩的声音无端在脑海中响起,“会发生不好的事。”

    他忽然剧烈颤抖了一下,身体里的困意一扫而空。

    ×××

    两年前——

    “白马教授?”负责值班的警卫在看到她时愣了一下,“您身体不舒服吗?”

    事实上,她简直健康得不行,可以把旁边那只负责看门的警犬像杠铃一样举起来——但四十二理解对方为什么会这么想。她穿着一件宽大的灰褐色风衣,走路时佝偻着背,看上去像一只过街老鼠。她没怎么流汗,但一个人只要超过三天不洗澡,身上的气味绝对好不到哪里去。她也刷了牙,但昨晚的啤酒在胃里经过一夜的发酵后沿着食道不断上涌,腐烂的味道在她的口腔里蔓延。

    “我没事。”她感觉舌头在嘴里滑动,肿胀而湿冷,好像一只扭动的蛞蝓,“我预约了和嫌疑人柏木澪小姐的谈话。”

    “好的,请您稍等片刻。”值班警卫在键盘上噼里啪啦地按下几个键,“系统里确实有您的约谈记录,请跟我来。”

    对方领着她到了接见室——坦诚说,四十二并不觉得自己宿醉了(开玩笑,那只是两罐啤酒而已),可若是以前,哪怕她闭着眼睛都该知道这条路怎么走,此刻却觉得这里处处都散发出陌生的气息。

    她坐在椅子上,感觉到了迟来的疲惫,甚至有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情,或许她不应该带工作证过来,这样对方就会把她当作普通的流浪汉赶出去。

    如果他再善良一些,或许还会给她一个冰箱里放了很久、快要过期的饭——过期了也无所谓,反正她嘴里的味道也没比过期的烟熏三文鱼好到哪儿去。

    过了一会儿,柏木澪从一扇铁门后走了出来,坐到了玻璃对面的椅子上。她将自己收拾得很干净——相比之下,四十二感觉自己才像是那个蹲了好几天大牢的人——对方脸上露出恬静的微笑,仿佛她们只是刚好在下班后的车站前遇到了。

    “几天不见,白马教授。”柏木澪轻声道,“您看上去好像很累,很抱歉我的案子给您添麻烦了。”

    “确实添了不少麻烦。”她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一部手机,随手扔在柜台。手机的款式很旧,滑盖、有数字键,看上去像是上个世纪的玩意儿了(虽然理论上智能手机也只出现了十几年),“让我们开门见山地开始正题吧。柏木澪,你打算什么时候跟我说点真话?”

    对方表情未变——不是很自然,但也没透露出什么信息。如果她心里此刻有任何一点慌张,至少她掩饰得很好:“我告诉您的一直是真话。”

    她打开那台旧手机,摁了几个键,矽胶的键t位发出清脆的声响(这种手感也是她一直没有彻底抛弃按键手机的原因),然后又把手机丢回柜台,动作就像是荷官飞出了一张纸牌:“我追查到了清山宽在暗网的账号,发现他的账号在某个网站上发布了大量有关儿童的淫/秽视频,并以此牟利。那个杂种是一个恶心的恋/童癖,喜欢小女孩,也喜欢小男孩,唯独对成年人没有任何兴趣——我不喜欢把某些事说得太明白,不过你应该理解我的意思了,柏木澪。 ”

    “我……”对方的笑容倏忽消失了,嘴唇也失去了血色,“抱歉,我并不明白您的意思……也许您找错人了,清山神父都已经那么老了,实在不太像是会摆弄高科技产品的样子……”

    “你究竟在想什么?柏木澪,和我争辩这些根本没有任何用,我只负责向法庭提交证据,反驳它是检方的工作。”她眉头紧皱,“何况,只要沿着这条线索追查下去,整件事的前因后果很快就会明了,我还没有窘迫到只有通过你的坦白才能得到案件的真相。”

    柏木澪沉默片刻:“所以您今天特意来见我,就是为了通知我这件事吗?”

    “能从当事人口中得到真相当然是最好不过的。”她说,“你大可以放松一点,柏木澪。警方的监控系统已经被我骇入了,他们听不到我们在说什么。”

    “……这不算违法吗?”

    “如果人们不知道你干过什么,他们也不会知道你做错了什么。”四十二耸了耸肩,“所以,现在可以给我来点真东西了吗?”

    柏木澪静静地看着她,或许是因为瞳色较浅,只要没有什么特别明显的表情,她的神情总是显得温情脉脉,如同油画中抱着婴儿圣母慈相——讽刺的是,这种母性的气质直到柏木瑠香三十多岁的时候都没能拥有,却在二十多岁的柏木澪身上出现了。

    好一会儿过去,她才开口:“真相很重要吗?”

    “真相不重要吗?”她反问道。

    “很多事是需要有对比的。”对方回答,“因为这个故事,痛苦在那一刻终结了,所有人都拥有了得到幸福的可能性,而一个恶徒做了什么、又是怎么死的… …相较之下,难道不是前者更加重要吗?”

    “法律不是这么运作的。”她有点急躁,虽然她也不知道这种急躁究竟从何而来,“没错,如果我们生活在哪本三流小说里……啊哈,现在确实应该有一个圣人式的人物登场了,为了保护弱小的人们情愿把自己绑上火刑架——所谓的'悲剧的美感',因为作者他妈地想要榨取别人的眼泪。你指望我回答你什么?'宝贝儿,你干得真棒,但是记得下一次别把自己折腾进大牢里了'——你以为我会这么说吗?法律审判的意义在于怎样让有罪之人受到相匹配的惩罚,而不是怎样牺牲某些个体去成全那见鬼的'所有人幸福的可能性'!”

    “我知道。”

    “你知道?”她啧了一声。

    “坦诚说,我真心希望您所描述的那个世界是真实存在的。”柏木澪轻声道,“可是您看,现在的我们得隔着玻璃才能讲话……所以我想,无论是我眼中的世界,还是您眼中的世界,其实都并非这个世界的原貌。我们都在为自己眼中的世界而努力,这难道不是一件美好的事吗?您应该为这世上还有许多美丽的事物感到高兴。 ”

    “……开什么玩笑。”她扯了扯嘴角,但她猜那看上去更像是肌肉痉挛,“看着一个曾经遭受命运折磨的家伙,最后又要为了别人的幸福而放弃自己……这种事情怎么可能让人笑得出来?”

    闻言,柏木澪竟然低声笑了起来:“是吗?我却觉得,现在正是应该露出笑容的时候。”她停了一下,又露出了那种柔和的,充满了脉脉温情的眼神,“教授,虽然我们坚持的信念截然不同,但我不讨厌您。我什至愿意相信——如果有一天您所描述的那个世界变成了现实,一定是因为世界上有了更多像您这样的人。”

    说罢,柏木澪的身体略微前倾,右手的手掌贴在的玻璃上。她们相隔有一段距离,但四十二还是感觉,那只手的温度和重量落在了她的肩膀上。

    “但在这一天到来之前,请让我的信念先实现吧。”她低声道。

    她这时候应该走的——许多年后,当四十二偶尔回想起这一幕时,难免会产生这样的想法——她当时就该扭头离开,将对方温情的眼神和柔声细抛到脑后,哪怕像一条丧家犬那样丢盔弃甲地逃走也好啊。

    可是她没有。她伸出了手,以一种仿佛陷入魔怔的感性,隔着玻璃将手贴在对方的手掌上,就连她神情恍惚时说出的话,也会在几分钟之后就让她后悔。

    “你我犹如隔镜视物,所见无非虚幻迷朦。”

    “到那时,我们就面对面了。”她的声音既轻又缓,犹如神谕,“如今我所知有限,之后我将了解全部,如同现在主,完全了解我。①”

    第126章

    “焦灰的化验报告已经出来了。”竖着短马尾的女化验师——格蕾现在知道了她叫弥生亚美, “助燃物是一种无铅汽油。”

    “无铅汽油的话,基本可以确定是汽车用的了吧?”目暮警官说,“也就是说, 我们应该搜查嫌疑人家里有没有备用油桶……”

    “但日本开的基本都是通勤用的小型车,应该没有随行携带备用燃油箱的习惯。”奥利弗说,“范围可以再大一点,那种常见的、可以单手提起的密封瓶都可以纳入调查,比如用来盛放食用油的塑料瓶之类的。”

    猊下掀了掀眼皮:“找不到的。”

    “教授……?”

    “慌忙到连凶器都遗落在现场,也没有处理上面的血迹和指纹,怎么可能是事先就预备了犯罪计划。”猊下说,“不要因为这家伙懂得用火烧掉受害者身上的精/液和毛发就把他预想得很高明。别忘了,你们之所以在庭审推进上举步维艰,只是因为最关键的证据被污染,导致整个证据链断裂了,清水诚人不是什么值得你们高估的家伙。”

    “可如果不是预先准备了汽油,嫌疑人又该怎么获得汽油呢?”格蕾能够理解目暮警官的困惑,汽油箱的位置在底盘,后座的正下方,并不像引擎一样掀开车盖就能看到,如果不通过两侧的加油孔,很难想象对方能通过什么手段获取箱里的汽油,“调查当天嫌疑人可能去过的加油站吗?”

    “这也是一种调查方向。”猊下的指尖轻轻点着桌面, “但我有一种……奇妙的猜想。你们还记得嫌疑人约见受害者时的理由吗?想要双方最后好好聊一聊,然后彻底断绝关系,放过彼此。受害者同意了,而且表示'我会把公寓里你的东西整理一下还给你'。”

    “话虽如此……”目暮警官讪讪道,“但这些东西里不可能刚好就有装着汽油的瓶子吧?”

    “按照嫌疑人的说法, 他们分手的原因之一是嫌疑人的施虐欲过强,超过了受害者的承受范围,所以才会提出分手,为此嫌疑人还向法庭提交了两人性生活时出于情趣拍摄的私人照片,其中有一张引起了我的兴趣。”猊下说,“找找看有没有一种……软管,白色、不透明,应该不是医疗用的,而且照片上看也确实比医疗用的宽一点……”

    “咳咳咳咳——!!”奥利弗直接把咖啡喷了出来,“抱、抱歉!伙计,我不是故意的。”

    长川谷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老朽是合气道八段,奥利弗君。”

    “真的吗?听起来好酷——不不不!等等,长川谷先生,不要就这样捋起袖子啊!我们难道不是朝夕相处的好伙伴吗?”

    对于这出闹剧,猊下脸上露出了意味深长的表情:“真有趣,在场瞬间领悟到的果然是一位英国男性。”

    “嘿!教授,我可不会假装没听懂你在暗示什么!”奥利弗抱怨道,“我可没有,我对这个一点兴趣也没有,我以女王的名义发誓!”

    “您不能以女王的名义发誓。”格蕾说。

    “什么?”

    “在您入睡后,会有处刑者悄悄降临您的房间,用镰刀割下您的脑袋……”她极为认真地解释道,“以女王的名义说谎是会遭报应的,老奥利弗先生。”

    奥利弗抓狂道:“我真的没t有说谎!”

    目暮警官眨了眨眼,一脸状况外的表情:“呃,不好意思……我是现场唯一没有听懂的人吗?”

    “灌肠肛管,一种医学上用来清理肠道的软管。”猊下坦言道,“当然,这种软管一般是透明的,照片上的软管是呈胶质的白色,尺寸也更宽,应该不是正规的医疗器具,可能是情趣用品店购入的。我猜嫌疑人可能是通过这种方式从油箱里抽出了汽油。”

    “原来如此。”经过漫长的沉默后,目暮警官若有所思地看向奥利弗,“我们会认真调查的……”

    “为什么说这句话时要用这么微妙的表情看着我?!”

    在目暮警官离开前,猊下又补充道:“打开汽车的油箱看看,里面也许会有我们要找的东西。”

    对方不疑有他,但还是打趣了一句:“有时候听您的推理,感觉就像是在听预言。”

    猊下没有回答,但格蕾知道,她并不喜欢预言。

    奥利弗和长川谷也随警方一起前往现场,防止再次出现关键证据被污染的情况。除了猊下,剩下的工作人员中她只认识那位名为弥生亚美的化验师,对方也是猊下之外唯一的女性刑事鉴识人员。

    对方此时正双手合十,低声祈祷道:“希望能一切顺利,我可不想再为那个清水烂人熬夜加班了。”

    “一定会顺利的。”

    “哈哈,你小声给别人打气的样子真是太可爱了,格蕾亲。”弥生亚美笑了起来,“我也希望如此,但刑事侦查不是侦探小说,并不会每一次都那么幸运— —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坚持到最后却一无所获——这种情况对我们而言是家常便饭,所以这种时候还是需要一点上天的眷顾。”

    “比方说,嫌疑人缜密地处理掉了作案工具。”猊下补充道,“或者受害者没有那么纤瘦,身体再丰裕一些,人体脂肪加上床单可能会引发灯芯效应①,这种情况下,尸体会被焚烧殆尽,导致无法验证致命伤;如果下过雨,嫌疑人留下的脚印和转移尸体时的血迹可能会被破坏;如果尸体被发现的时间再久一点,某些证据可能会被虫蚁啃食,这类情况在刑事侦查过程中相当常见。”

    “别说了,教授……”弥生亚美又露出了崩溃的神情,“糟糕,不好的记忆又被唤醒了……”

    “不过犯罪的毕竟是人,只要是人,难免会留下痕迹。”猊下说,“不要因为犯罪现场被火烧过就感到悲观。会选择用放火焚烧现场的方式消除证据,反而证明了对方是一个外行人。因为火焰是不可控的,凶手无法保证大火一定会烧掉自己想要销毁的证据,这么做反倒更容易引起警方的注意,减少了证据随着时间流逝自然磨灭的情况,而当警方介入后,凶手就无法再进出现场销毁其他残留的证据了。”

    “而且火焰焚烧后的灰烬也可以作为证据进行化验,就像当年的业火教……”弥生亚美猛地拍了拍脑袋,“油、油灯案!就像我们现在调查的这起案件一样!不是检验出了助燃物是无铅汽油吗?啊哈哈,刑事侦查学就是这么神奇的学科呢!”

    相对于弥生亚美的尴尬,猊下显得格外平静,并且不着痕迹地给她递了一个眼神,格蕾心领神会:“弥生小姐,您能继续教在下怎么提取指纹吗?”

    “好、好啊!”对方回答得十分热切,并且在猊下看不到的角度向她报以感激的眼神,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一块浮木,“来我的化验室,我来教你怎么用真空镀膜法提取纺织物上的指纹!”

    “去吧。”猊下适时地开口道,“我还需要整理提交给法庭的资料。”

    离开猊下的办公室后,弥生亚美明显松了一口气,看得出她对猊下的敬畏之心——当然,这个团队里的人或多或少都有点畏惧猊下,哪怕是最为乐天派的奥利弗。

    “不是因为讨厌教授才这样哦。”仿佛读出了她的想法,弥生亚美开口道,“我很尊敬教授,只是偶尔面对教授会很有压力……毕竟,有些在教授看来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对我们而言可能是需要苦思冥想好几天的问题。如果表现得不够优秀,会不会在哪天被对方毫不犹豫地抛下呢——不光是我,大家应该多少都会有这方面的焦虑吧。”

    格蕾点了点头:“在下能明白您的心情。”

    “这次也是,困扰了大家那么久的问题,随着教授的到来就自然而然地化解了。”弥生亚美叹息一声,“如果不是因为业火教堂案……不,如果柏木澪当初能够对警方多抱有一些信心,没有选择在庭审结束前自杀的话,也许一切就不会是现在这样了。”

    “业火教堂案”——至今为止,格蕾已经无数次听到别人提起业火教堂案了,但和主动出击的乌尔宁加尔不同,如果猊下没有主动提起,她并不想去探究这背后的故事。但她能理解弥生亚美的惋惜……有些鸟儿不该待在笼子里,尤其是那只鸟儿还有能力翱翔天空的时候。

    “塔哒——这里就是化验师工作的地方了。”弥生亚美用一种夸张地动作推开了化验室的大门,“第一次看到那么多化学研究所级别的专业器材吧?有些仪器用起来有点危险,记得要离有黄色警告标志的地方远一点哦。”

    虽然这几天格蕾经常跟着猊下来警局,但还是第一次警局的专业化验室——说实话,第一眼就让她回想起了猊下的卧室,也像这样摆满了专业仪器,让人说不清究竟是猊下把警局当成了第二个家,还是猊下把家当成了第二个工作场所。

    “和你经常见到的那种磁性指纹粉不一样,要使用真空镀膜法的话,就必须维持真空状态,所以我们需要用到一些更高端的仪器。”弥生亚美递给了她一个护目镜,“注意保护眼睛。”

    “是。”

    “一会儿我们会用到高压电。”对方解释道,“通过高压电加热,金属材料超过沸点后会急剧蒸发,形成一股细微的金属蒸汽吸附在物体上,如果物体表面有人体分泌的油脂,吸附的沉淀物质就会更深,指纹就是这样被提取出来的。”

    “听起来……很神奇。”格蕾思索了一会儿,“在现代科技已经如此发达的前提下,真的会有'完美犯罪'这种存在吗?”

    “如果对方是专业的话,有可能吧。”弥生亚美笑了笑,“但大多是因为现场保存不当,或者自然条件变化造成的磨损,主要是下雨,会破坏脚印和血迹,也有被丢弃在野外的尸体被动物啃食导致无法检验伤口的情况。除去这些外界因素,也不排除会出现凶手明明留下了破绽,可警方就是找不到的情况。”

    “类似'开膛手杰克'?”

    “哈哈,不是那种。开膛手杰克太久远了,那个时候的刑事鉴识技术还很薄弱,所以即使凶手给警方寄来了线索,警方也无法以此为基点展开调查,现在这种情况已经很难再重演了。”对方说,“但就像之前教授说的,只要是人,难免会留下痕迹——但她没有说后面那半句话,只要是人,思考时总会出现纰漏。说白了,如果连那些准备充分、心思缜密的犯罪者都没有察觉到,大概率也是刑事鉴识人员很难察觉到的,这种情况只能看双方哪边更加专业了。”

    格蕾若有所思:“原来如此……”

    “不过,教授基本没有遭遇过这样的难题!我把白马教授的破案实录都看过一遍,所有像开膛手杰克那样想要挑衅警方的家伙,无一例外都被教授送进大牢了。”弥生亚美露出一副与有荣焉的表情,“都说要想抓到犯罪者,就得先在心理上成为犯罪者,这样才能了解他们的犯罪逻辑——哼哼,毫无疑问,教授即使成为了犯罪者,绝对也是莫里亚蒂级别的犯罪专家,像清水诚人这种不入流的冲动型杀人犯,在教授面前当然也是不足挂齿的……啊!这么说来莫里亚蒂也是教授呢,这就是所谓的缘分吧。”

    闻言,格蕾噎了一下:“虽说在下能够领会您的意思……”不过这个类比还是让人感觉非常微妙。

    “换而言之,如果遇到了这样级别的犯罪者,大概就得毫无悬念地迎来bad ending了吧。”弥生亚美说,“幸t好像教授这种妖怪一样……咳咳,天才的大脑只有一个,而世上大部分都是清水诚人这样的三流货色,以为放一把火警方就会束手无策。如果善后犯罪现场的是白马教授,我们大概下辈子都不可能找到线索吧。”

    第127章

    尽管那天用嘲讽的语气送走了白马探, 但自从得知对方在调查当年教堂的真相,信浓冬就陷入了某种焦虑的泥沼中,惶惶不可终日。

    他试图说服自己,不会有什么问题,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这是当初白马教授给他们的承诺。诚然,白马探很聪明,办案经验丰富,还当过那位教授的助手,但他也不可能比他的老师做得更好了。

    信浓冬不知道当初白马教授是怎么善后的,他只是单纯地相信对方一定会兑现自己许诺过的事,就像他曾经这样相信柏木澪一样。

    虽然这段时间他经常自我安慰,但在与理性的抗争中,感性总是能够占据上风。那种怅然而彷徨的心情一直萦绕在他胸口,甚至伴随着他进入梦乡。

    梦中的他回到了两年前, 看见了比现在更年轻的自己,也看到了那个两年前就已经不再老去的女人。

    “你刚刚说什么?”信浓冬不记得自己当时是什么表情了,但至少在梦境中,他此刻看起来还挺滑稽的,像是一个在剥香蕉的猴子, “你要我站出来跟你一起告发神父?”

    “我不相信你什么都不知道,信浓君。”柏木澪神色凝重, “你从小在育儿院里长大,难道没有发现哪怕一点异常之处吗?清山神父对孩子们做了……可怕的事情,我们不能再放任他继续这样下去了。”

    “所以呢?”

    闻言,对方脸上有刹那的错愕:“……什么?”

    “我问你,所以呢?”他缓慢地、带着点讥讽意味地回答, “去报警,去举报他,把他所做的事情公之于众,连带着把那些受害者的名单也公之于众,于是媒体们蜂拥而来,把摄像机和镁光灯对准我们,在清山宽遭受审判前,被侵犯的印章就像耻痕一样永远地烙在我们身上……这些事情,你应该比我更有体会才对啊,柏木澪小姐。”

    “你刚刚……是不是说了'我们'……?”

    “很惊讶?”说这些话时,他的心里既没有悲伤,也没有愤恨,只有一种习以为常的麻木。

    因为他并没有太多童年时期的记忆,所以育儿院的生活基本就是他人生的开端。

    在他看来,世界一直都是这样,虽然因为清山宽的关系,他很早就不相信这世上还有神了,但有些人或许就是天生负有原罪的,注定了他们会在理解“伤害”本身的涵义前就先遭受伤害。

    “所以不要觉得自己可以拿什么道德、同理心来居高临下地对我说教……你所遭遇过的事情,我也遭遇过,你所承受过的痛苦,我也承受过。”他说,“如果你真的打算为了这些孩子好,就下来只要保持沉默就够了。”

    柏木澪脸上露出了一种哀伤的,仿佛被某种力量痛击了的表情。尽管他当时对她表现得极尽嘲弄,但当看到对方的表情时,他依然感觉一阵绵密的疼痛在胸口蔓延,并且萌生出了一丝迟来的恼恨。

    因为他意识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不在意这些,而某个人感同身受的爱怜之情依然能如此轻易地触动他——这种动摇简直比遭到对方的说教更令人难以忍受。

    漫长的沉默后,是柏木澪先开了口:“我听说你有一个叫夏的妹妹,如今还在育儿院……哪怕是为了她,你不觉得自己也应该做些什么,防止她也遭受伤害吗?”

    “柏木澪。”他说,“你知道那些想要领养孩子的父母,心里大多是怎么想的吗?”对方没有回答,他便自顾自地继续道,“性格温顺乖巧,身体健康,没有先天或遗传病,长相出众——虽然他们从不直说,但总是会用行动证明他们更喜欢漂亮的孩子。在此之上,如果那个孩子恰好还很聪明,就再好不过了。 ”

    “我知道育儿院的孩子想要被一个良好的家庭收养并不容易……”

    “不,你并不知道,柏木澪,否则你就不会提出这种蠢问题了。”他打断了她,“你知道真琴为什么没有被收养吗?因为她性格不够温柔?她有严重的先天疾病?还是说她长得实在不好看,所以那些领养者都对她没兴趣?”

    怎么可能——真琴一直是中年夫妻最喜欢的那类孩子,温柔、沉稳,又体贴。

    “可只要清山宽说一句'真琴确实是一个好孩子,但她好像很喜欢和男生们一起玩呢'——大多数领养者就只会进行到这一步,毕竟可供他们选择的孩子实在太多了。而稍微缜密一点的,会让妻子去接近她,然后发觉她的下/体确实有异味,认为她是一个不检点的女孩而放弃……仅仅是这样的只言片语,就能让一对夫妻放弃领养这个孩子,如果被爆出教堂的神父是一个强/奸过孩子恋/童癖……你觉得育儿院的这些孩子以后会遭遇什么?”

    如果有什么是比承受清山宽的侵犯更痛苦的,莫过于为了得到对方的推荐,不得不忍耐着恶心去主动讨好对方了。

    但对当时的他而言,那段时光毕竟已经过去了。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他知道信浓夫妇完全有能力再抚养一个孩子,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妹妹小夏也能成为这个幸福家庭的一员。

    他当时还没有被领养很久,和信浓夫妇的感情不算太深,他本身也不事生产,没有资格恳求他们再领养自己的妹妹,所以他拜托真琴帮忙照顾小夏,打算等他和信浓夫妇关系再亲近一些,或者等到他能自己打工挣钱的时候,就提出收养妹妹的请求。在此之前,他希望过去的一切都能照常不变。

    “可你难道不会担心夏遭受和你一样的伤害吗……”

    “清山神父已经老了。”他低声道,“没办法勃/起,只能靠看裸/体和抚摸对方来满足自己,他自己什么也干不了,也许哪天突然就死了……为了等待这一天,我们一直忍耐到现在。只要他死了……哪怕只是失去了行动能力也好,那个时候我们就能真正解脱了,那些肮脏的秘密也会被一同埋进坟墓。”

    没错,什么悲伤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什么伤害他们都没有遭受过……让一切都随风飘去,他们已经熬过了最糟糕的日子,就算再忍耐几年又有什么关系呢?

    当时的他——当时的他们,就是抱着这样消极又乐观的态度,笃信着这样美满的(至少对他们来说)结局很快就会到来,但又不知道这个“很快”究竟要花费多久时间。

    “听着,柏木澪,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结束社区服务后还要再回来,如果是为了你心里那点无处安放的正义心,我劝你还是到此为止吧。”他说,“这件事被曝光的下场,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才对……你明明体会过那种滋味吧?毫无隐私地被暴露在镁光灯下,无数的人带着摄像机和话筒,逼着你一次又一次回想起那段最不堪的记忆,你最恐惧面对的过去。”

    “你还不能对他们有所抱怨,因为他们都是'关心'你的情况,希望'正义'能够被伸张,希望借由宣传你的'故事',让其他孩子不会再有类似的遭遇。而你只能带着新鲜的、血淋淋的伤口对着镜头面露微笑,甚至感激得落泪,因为社会上还有那么多人爱着你……哪怕他们的爱让你痛苦,让你流血。 ”

    他没有告诉她的是,其实他正是从那部讲述她年幼遭遇时的电影里知道了她的名字。

    《沉默之罪》——或许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这部电影的名字。那是他第一次知道,除了他们之外,还有其他人也遭受过类似的痛苦,第一次知道“亲生母亲”这个词和“母爱”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第一次知道原来犯下这种罪行的家伙可以得到法律的审判。

    他对电影的女主人公产生了无限的共情,在电影院里几乎泣不成声,让信浓夫妇都感到很惊讶,但他们都没有想太多,只当是因为他的同理心太强。

    “冬君以后会成为一个温柔的人呢。”他的新妈妈如是说道,“柏木澪真是可t怜的女孩啊,年纪轻轻就被这种事毁了……”

    当时,听到这句感慨的他心跳停止了半拍:“发生了这种事,就代表着被毁了吗?”

    “也不能这么说……”对方迟疑了片刻,摸了摸他的脑袋,“但无论如何,这终归不是什么好事……嘛,幸好我们的冬君是一个男孩子,不会遇到这样的事事情。”

    尽管对方说得很含蓄,但他已经从中得到了答案——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人的人生,确实会因为其他人的错误而被毁掉。

    “我承认,真相会带来光和热。”他叹息一声,“但有些时候,真相也会灼伤别人。”

    “我……我很抱歉……”柏木澪的嘴唇嚅动着,“我并不觉得忍耐就能解决一切,可是……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办法能够让你们的处境变好……”

    他觉得这一幕很可笑——并不是因为柏木澪的道歉,而是她竟然需要为这种事情道歉。说到底,这件事里她又有什么错呢?只是因为他们恰巧生活在世界的阴影里,所以光明之下那些神圣不可侵犯的道德法则对他们而言不再可行了而已。

    “我只是希望……”她苦涩地微笑着,“希望你们永远不会为如今的选择后悔。”

    …………

    从梦中醒来后,信浓冬辗转反侧了很久,始终没能再入睡。杯子里没喝完的热牛奶已经凉了,表面浮了一层灰尘,他的卧室离楼梯较远,不想下楼惊动已经睡着的父母,他就这样对着天花板发了好一会儿呆,最终起身翻出了母亲之前送给他的香薰玻璃灯。

    玻璃灯里放着一支香薰蜡烛,据说是被特意设计成了到时间会自动熄灭的样式,所以即使点着蜡烛入睡也不用担心会引发火灾。不过信浓冬一向不是很信任火这种东西,所以从来没用过它。

    点燃了蜡烛后,一股沁人心脾的薰衣草香气弥漫开来,逐渐舒缓了他紧绷的神经……但要说引发了多少困意,倒也不到那种程度。

    这不是信浓冬第一次梦见那时的场景。在刚得知柏木澪自杀身亡的消息时,他几乎每天晚上都会这样的梦。有时是他和柏木澪初次相遇的时候,有时是她为孩子们分发午餐的笑靥,有时是在清山宽的尸体旁边,她用一种冷静地对他们说:“接下来的事就交给我吧。”

    最后的场景永远是他记得最清晰的,即使梦醒后忘却了其他的情节,唯独那超脱了人的桎梏,几乎具备了神性的平静微笑,是他永远无法忘怀的。

    还有些梦比较古怪。比如说他并没有见到柏木澪自杀的模样,却会在梦里见到她吊死在监狱的天花板上(她甚至不是上吊而死的),时间一久,梦里柏木澪的脸有时会变成他的脸,让他觉得自己的某个部分可能也在那个时候死去了,留下来的只是他残缺不全的碎块,以及柏木澪意志的衍生,他不过是她存留于世的某种姿态。

    就在这时——或许是受火光的吸引,一直飞蛾慢悠悠地从窗户的罅隙间飞了进来。

    他就这么看着它围绕玻璃灯打转,最后终于寻觅到了一个可以飞进去的入口,看着它的翅膀被烛火融化、点燃,慢慢失去了原本的形状。他在重新躺下前熄灭了蜡烛,并且再一次确信,人是不能相信火焰的。

    第128章

    “你在干嘛?”乌尔宁加尔看着格蕾用剪刀小心翼翼地从报纸上裁下一块版面, “如果是灰姑娘病发作了的话,去洗衣服不就好了。”

    格蕾抬头瞥了他一眼:“乌尔宁加尔阁下,在下能理解您最近游手好闲总是出门鬼混,以至于无暇关心……”

    “谁在鬼混?”乌尔宁加尔冷哼一声, “跟着缇克曼努出了几天门就开始认不清自己,口气变得很嚣张了啊,人造人。”

    格蕾拿起那张被裁下来的报纸,轻声念道:“'一锤定音, 持续已久的悬案终于落下帷幕, 刑侦女王轻松拿下归回的第一战'——今天是猊下的凯旋之日,必须准备丰盛的晚餐用以庆祝才行。”

    乌尔宁加尔往报纸上扫了一眼:“为什么这些写报纸的人会知道她当过女王?”

    “这似乎只是一种用于称赞的说法,而非对猊下真实身份的判断。”格蕾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时间不早了, 做完剪报后,在下还有一只火鸡,就暂不奉陪了。如果您感到无聊的话,电视机下的柜子里有《花园宝宝》……”

    “谁要看花园宝宝?!”乌尔宁加尔站了起来,拍了拍裤腿上的绒絮, “所以说好的鸡在哪里……怎么还在看着我发呆?难道你要找个熨斗来把报纸熨一熨吗?”

    “这倒不是……”格蕾迟疑了一下,“在下只是对您疑似表现出了想要和在下一起准备晚餐的意向感到惊讶。”

    “不然呢?”乌尔宁加尔双手抱肘, “不会以为我会一直让你专美于前吧?区区一只火鸡而已,本王轻轻松松就能搞定。”

    …………

    …………………………

    “……这就是你们对厨房被炸成这样的解释?”

    格蕾面色阴沉地回答:“是的, 因为乌尔宁加尔阁下偷懒把鸡蛋放进微波炉里加热。”

    “喂!你说谁偷懒了?”乌尔宁加尔抗议道,“我只是觉得应该善于利用现代科技的便利性而已。”

    四十二有些感慨:“我还以为这种事只会发生在那种搞笑类番剧里呢。”

    “非常抱歉, 猊下。”格蕾沉痛道, “本以为莫德雷德殿下和厨房的兼容性已经是极端的差了,万万没想到竟然还有在这方面青出于蓝的存在。”

    “这样超脱的家伙居然还不止一个吗?”四十二头痛地揉了揉太阳穴, “我可从来没有炸掉过厨房……这种奇怪的特性到底是谁遗传的?”

    “一定是亚瑟陛下。”

    “肯定是父王。”

    ……看来就算是一国之君也不是那么可靠呢。

    她打量了一下狼藉的厨房,从漏水的龙头、变形的吸油烟机到沾着焦黑色蛋液混合物的平底锅,终于放弃了所有心里挽救的想法:“既然厨房已经彻底完蛋了,那晚餐就点寿司外卖吧。”

    为了惩罚乌尔宁加尔毁掉厨房的冒失行为,厨房的修缮费用和寿司的外卖钱都会从他的零花钱里扣,除此之外,他还要承包接下来一周的所有打扫工作——当然,所有人都知道他不靠那点微薄的钱过日子,这么做更多是一种态度上的表示,暗示她这几天希望他能处事低调。

    而对方也不负众望地——完全没有意识到她的言下之意,洗完澡后直接抱着被褥往她的卧室门口一站,仿佛是回到了自己的寝宫一样理所当然:“今晚我要和你一起睡。”

    “……为什么?”

    “你今天不是打了胜仗吗?”乌尔宁加尔说,“虽然与界河之战相比实在是不值得一提,不过嘴皮子的胜仗也算胜仗。为了庆祝你久违的胜利,本王决定今晚和你一起睡,并且聆听你的睡前故事。”

    四十二沉默片刻:“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因为我赢了官司,所以你打算奖励自己和我一起睡并听我讲睡前故事,没错吧?”

    “没错。”对方理直气壮地回答。

    “为什么我赢了,是你得到奖励?”

    “父母的荣耀当然会荫庇他们的孩子,这就是所谓的与有荣焉。”乌尔宁加尔说,“反正当初父王和西杜丽该有的待遇,本王都要得到。虽然在异闻带的时候,本王有过一些不太稳重的表现……但仔细想想,这具身体因为太过年幼还没有性/欲,所以根本不用担心会沦落到父王那样被质疑成变态的处境——哼哼,完美地规避了一切负面条件,然后直击要害——不愧是本王,连父王看到也会不得不感叹自愧弗如吧。”

    在自愧弗如之前,你的父王应该会先把你倒吊在宫殿外吹一晚的冷风。

    有一就有二——事实证明了破窗效应是存在的。在看见乌尔宁加尔似乎要靠着死磨硬泡达成自己的目的后,格蕾也忍不住抱着自己的枕头走到了卧室门口,怯生生地看着她:“猊下,在下也能跟您一起睡吗?”

    她的太阳穴突突作痛:“这种时候就不要来添乱了,格蕾……”

    “非常抱歉,猊下……可是……”格蕾嚅嗫道,“在t下一直在好好地做那个听话的孩子,结果被您拒之门外……而乌尔宁加尔阁下总是添乱、发脾气,却能和您一起睡……难道只有做坏孩子才能得到更多的疼爱吗?”

    “喂,人造人,你当我听不到吗?”

    不知为何,四十二总感觉眼前的这一幕有种奇妙的既视感,仿佛在很久以前也发生过类似的对话……可这是为什么呢?别说睡一张床了,她这辈子和别人最亲密的时候就是大学里和别人住同一个寝室,为何她此刻内心如此平静,仿佛习以为常了一样?

    如果需要的话,她脑海里有一千一万种拒绝的理由……但她最终只是叹息一声:“踢被子和打呼就会被赶出去,明白了吗?”

    虽然据乌尔宁加尔自己所说,这个姿态的他还没有进入发育期,不过考虑到男女之别,以及这两人彼此敌视的氛围——虽然格蕾一直表现得很稳重,颇有长姐风范,但四十二猜她还是很乐于见到乌尔宁加尔吃瘪的样子——所以她把两个孩子分别安排在自己两侧,格蕾需要上学早起,所以乌尔宁加尔睡里面。

    “想听什么睡前故事?”她问道,“还是说唱玛卡巴卡之歌当作安睡曲……”

    “本、王、不、想、听、那、该死的、玛卡巴卡之歌!”说罢,乌尔宁加尔罕见地迟疑了一会儿,“事先说好,我说完之后你不准对我生气。”

    四十二对此不置可否:“视情况而定。”

    “哼。”乌尔宁加尔把脑袋埋进她的肩窝里,用指甲去刮她的掌心——后者似乎是他无意识的行为,也许是他感到不安时的习惯,“两年前,是你帮柏木澪处理掉了那些能证明柏木澪不是凶手的证据,没错吧?”

    “乌尔宁加尔阁下!”格蕾的声音几乎称得上是怒喝了——虽然她和乌尔宁加尔之间的关系堪称恶劣,但也很少会用这种语气和对方讲话, “请您慎言!”

    乌尔宁加尔闷哼一声,显得很不愉快,但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冷嘲热讽回去,这或许是他面对格蕾时最软弱的表现了。

    四十二拍了拍女孩的肩膀:“没关系。”

    事实上,她的内心异常冷静——或许是因为今天那场微不足道的胜利减轻了她的负罪感——就像巴甫洛夫的狗一样,那个词的出现依然令她舌根发苦,但已经不会像以前那样如噩梦般击中她,让她晕眩、颤栗、郁郁寡欢,让她的大脑因为肿胀而疼痛,因为疼痛而渗出冷汗。

    也许她不得不承认,并将自己暴露在这个冰冷的现实面前,无论她如何抵抗,时光还是冷酷地、不容置疑地冲淡了那件事对她的影响。

    两年过去,当初和那件事有关的人都陆陆续续展开了新生活,毕竟人生还没有结束,他们的未来还具有无限的可能性——这就是人还活着的好处,死了的人则只能躺在地下,等待时光将她的音容笑貌从人们的记忆中抹去,最终变成某种情绪的残留物,某个抽象的符号。

    “为什么忽然想问这个?”

    “虽然白马探是一个自恋、嫉妒心强又不成熟的不列颠臭小鬼——但作为王,就得公平地看待一个人的能力。他确实有那么些聪明才智,作为侦探而言,他做得还算不错。”乌尔宁加尔说,“如果连他都不能找到任何证据来佐证自己的猜想,说明为这件事善后的人很有水平,柏木澪明显不可能做到这一步,更不用说育儿院里那群看着就不够聪明的小鬼了。”

    四十二的目光落到了视线低垂的格蕾身上——比起突然得知真相的震惊,她的表情更像是悲伤:“你看起来一点也不惊讶。”

    “……是。”格蕾说,“您和弥生小姐都说过,放火焚烧证据大多是三流犯罪者会用的手段,既然您已经确定柏木澪不是凶手,至少应该找到了能印证您观点的线索……”

    “等等。”乌尔宁加尔打断了她,“你怎么知道缇克曼努当初断定了柏木澪不是凶手?”

    “在下在房间里听到了您对妃英理女士使用催眠术的录像……”

    “可恶!”再一次被翻出了黑历史的乌鲁克王恼羞成怒道,“本王讨厌现代科技!监控录像也是,微波炉也是!”

    “好了,都安静一点,不要打扰到邻居休息。”她叹了口气,“你们的猜测都没有错,当初是我处理掉了那些证据,这是我和英理商议一致的结果……”

    妃英理放弃了自己的不败纪录,而她放弃了自己的职业操守。

    她们都是那场沉默之罪中的一员。

    第129章

    “情况比我想象中糟糕得多。”

    四十二看着妃英理走到落地窗边,就着冰凉的窗框、月光和阵阵晚风,点燃了一根烟。

    她和对方交情颇深,只是认识得不久,但也知道对方只在刚毕业时当过一段时间的老烟枪,怀上女儿之后就戒了,离婚后也没有复吸。她掏打火机的动作有点笨拙,还会被飞溅的火星吓一跳,但等她长吸一口,慢慢地吐出一个烟圈后,弹烟灰的动作就熟稔了许多,仿佛唤醒了身体的某种记忆。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妃英理的叹息化作了灰色的烟雾,她的面容也在这烟云缭绕的氛围中若隐若现,“说实话,这不是我该考虑的……作为一名律师,尽可能为我的当事人争取权益才是我该做的。”

    “而我是一名刑事鉴识人员,负责把证据呈交给法庭才是我该做的。”四十二说,“所以这件事和我们两个都无关,为什么我们还坐在这里唉声叹气?”

    “你还是老样子,说话那么不留情面。”妃英理苦笑一声,“如果我们原封不动地把手头的证据提交上去,最后结果会怎么样?”

    “首先,清山宽是恋/童癖的消息会被曝光, 网站上的收费视频会证明他侵犯过数位育儿院的孩子,并且以贩卖他们被性/虐的情/色电影牟利, 核查一下教堂这几年的账户收支就够了。”

    事实上,清山宽生前一直因为鲜少举办公开募捐而广受好评,人们认为他生活清贫,且善于理财,才能把教堂打理得那么井井有条。

    “然后是夏的验伤报告。”说到这里时,她不自觉地顿了顿,“她的身体严重营养不良,身上有多处被拘束的瘀伤,下/体撕裂流血,导致了尿道的混合感染。我们用银版转印法①在她的胸脯、腰腹和大腿根处提取到了清山宽的指纹,可以证明他曾经侵犯过这个孩子。”

    “所以留下了医疗记录?”

    “私立医院。”她咳嗽了一声,“你可以理解为……那些记录在可信的人手里。”

    妃英理没有深究:“所以真正杀死清山宽的人是谁?”

    “信浓冬。”四十二说,“我在两公里外的垃圾桶里找到了几个废弃的汽油箱,分别有柏木澪、深森真琴和信浓冬的指纹,其中信浓冬的指纹上有血迹,鉴定结果显示是清山宽的血。”

    “……两公里外的垃圾桶里?你究竟是怎么找到的?”

    “他一直在我的怀疑名单前列,有动机,有杀死清山宽的力量,时间上也没有不在场证明。”四十二解释道,“所以我根据他往返的公交车站点依次勘查,他走了三站路,那个垃圾桶距离车站大约五百米,找起来不算难。”

    “有时真搞不懂你对'不难”的定义。 ”妃英理回到办公桌边,把烟头放到盛了水的烟灰缸里按灭,尽管她只抽了一半不到,“要是我们……我是说,假设有这么一种情况,我们是一群失败者,什么证据都没有找到,最后的结果会怎么样? ”

    她看着她的眼睛:“你心里清楚,又何必来问我呢?”

    妃英理长久地回视她,神情疲惫又迷茫,四十二猜她可能有点后悔那么早就把烟熄灭,但一切已经来不及了,就像人很难在得知真相后说服自己回到事情还扑朔迷离的状态。

    结局很简单,如果不提交这些证据,她们也没办法证明清山宽侵犯过柏木澪——因为这件事根本不存在,清山宽是一个恋/童癖,对发育成熟的女人没有兴趣。

    她们唯一的主张只剩下了柏木澪的精神状态,可在基本前提被驳回的前提下,她们只能证明柏木澪的精神问题源自她年幼时的经历,一旦趋势变成了这样,柏木澪所处的位置就会从“有隐情的凶手t”变成“有攻击性的精神病人”,清山宽就会从“强/奸犯”变成一个刚巧遭遇了精神病人攻击的“无辜的不幸之人”……

    真的要这么做吗?

    “我……”妃英理长叹一声,把梳得一丝不苟的盘发拆了下来,她的头发被禁锢在发箍里太久,已经失去了原本自然的弧度,她试图用手把它们捋开,却只是把它们弄得更乱了,“我们不该谈这些的,四十二,我不想说那些教条性质的话,但你也应该知道我的意思。法律从不悲悯,也从不怨憎任何人,这就是它适用于社会一切运行规则的前提。可现在我们在做什么?探讨是否应该出于同情而为少部分人开辟一处超脱于法律之外的道路?”

    “我们只是解释、利用法律的人,不该批判它在某种情况下是否适用,这种想法……太傲慢了,何况我们谁都不能证明自己的决定就是正确的。而且这种事情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到时候我们也要像这样用自己的方式为别人法外开恩吗?”

    四十二看着那支被熄灭的烟,烟灰浮在浑浊的水面上,让她想起了以前看过的癌症病人的细胞组织,像是一层附着在子宫表面的鱼鳞:“所以你已经有决定了。”

    妃英理的表情既像哭又像笑:“我宁可你和我吵起来,也不想你这么一针见血地戳穿我的想法。”

    “别傻了,这又不是什么学术讨论会,没有可以斡旋的余地。”她松开了衬衫的第一颗扣子,感觉此刻才像是能够正常呼吸了,“真是见鬼,我这辈子觉得世上最无聊的文学就是侦探小说,但我现在干的事跟那些小说里的硬汉侦探没什么两样。我感觉自己像一条被雨淋过的丧家犬。”

    “现在有两条了。”妃英理问,“想摄入点酒精吗?”

    “主观而言,不是很想。”她说,“但管它呢,我已经当了整整两天泡在酒杯里的海绵,再多泡一天又能怎么样呢?等我的鼻子真像小丑那样发红肿胀了再说吧。”

    妃英理走到展示柜旁,取出两个玻璃杯,四十二在看到她手里拿着的酒瓶时挑起了一边的眉毛:“人头马?真是让我受宠若惊。”

    “没必要在意价格,酒只是一种会让人头晕目眩的饮料。”对方低声道,“我只是希望你知道……四十二,我很荣幸能跟你共事。”

    酒杯硬而冰凉,散发出酒精特有的、糜烂的香气,能为任何房间罩上一层纸醉金迷的气氛,上面映射出的妃英理的目光却是温情脉脉的。

    “我也是。”她举起酒杯,“敬柏木澪、法律、那把捅死了清山宽的刀,以及丧门犬。”

    妃英理举起杯子回碰她,她还没来得及沾一滴酒,但笑声听起来已经醉醺醺的了:“敬两条丧门犬。”

    她们俩一起喝了个烂醉,第二天醒来后发现她们一个睡在沙发前的地毯上,一个靠着储放酒瓶的玻璃柜,但无一例外都散发出酒液发酵后的糟糕气味,两个失败者为此互相揶揄嘲笑——两只流浪狗在垃圾桶里睡了一晚,还要嘲笑对方身上臭——事后,当四十二再度回忆起这部分时是这么定性的,但事情到此还没有结束,她还得和柏木澪谈一谈后续的处理,而妃英理需要调整团队的法律辩护方向。

    四十二忍耐着宿醉的头痛,预约了和柏木澪的面谈时间。她和对方见面的次数并不多,但每一次见面状态都不怎么好,仿佛她才是那个被拘留了十几天的囚犯,而柏木澪是那个抽空来探监的人。

    “我已经和你的辩护律师商量过了。”她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我们会尊重你的选择,保证这件事情……不会影响到教堂的那些孩子,但也有相应的代价。如果你可以接受的话,面谈结束后我们就会着手落实这些事。”

    柏木澪颔首:“请说。”

    “首先,我们不能保证法官会相信你被清山宽长期侵犯的事,因为我们没有任何'证据'——也许有其他更好的证据曾经存在,但某个夜晚过后,它们就会消失得比露水还干净。”她说,“如果这个前提不能成立,即使我们说服法官相信你的精神状况异常,那么责任也不会归在清山宽身上——当然,你也不会因此就被判死刑,妃律师有把握让你的刑期维持在8到12年,但舆论上可能会产生影响,朝一些从各种意义上都让人作呕的方向发展。”

    “我并不担心这些,无论结果如何,我都很感谢您和妃英理律师的付出。”

    “不后悔吗?”

    对方回以微笑:“您指什么?”

    “用十年的时光去当一个不会被任何人感谢的好人——至少不是明面上的感谢,可能还要背负一些不属于你的骂名。”在对方看不到的地方,她的手指痉挛了一下,“如果把时间线拉得更长远一些,从生来就没得到过什么,最后却为别人燃尽了自己……说真的,柏木澪,如果我有一票决定权,肯定会把诺贝尔和/平奖颁给你。”

    “我以前也有过类似的困惑。”柏木澪回答,“是关于我的老师……想必您也知道,他最后是被我的继父用刀捅死的。”说着,她叹息一声,“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一幕。老师当时流了好多血,我很想帮他按住伤口,可我太害怕了,手一直在颤抖,一点劲也使不上。老师死前一直在挣扎,他的眼睛睁得很大,很用力地抓住我的手臂——其实对我而言并不重,但也几乎耗尽了他的力气。我以为他有什么不甘的遗言要对我说… …可他只是很轻地说了一句'对不起',就慢慢停止了呼吸。”

    对方佯装自嘲地笑了一声,但四十二看到了她闪烁的眼睛,像是被风吹动后微弱的烛火。

    “真奇怪……如果不是因为我的话,他就不会被那个男人杀死,是我毁掉了一切……可最后是他对我说了'对不起'。”

    柏木澪的笑容终于消失了,温情脉脉的眼神干涸了,嘴角耷拉下来,那种奇妙的、蕴藏着母性光辉的气质也褪去了,她露出了那个命运多舛的女孩应有的模样——但也很短暂,对方旋即就把自己的情绪收拾起来,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可四十二知道,她那温情的微笑是真的,她那一闪而过的脆弱也是真的。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了老师的意思……即使在临死之前,他都在为没能真正将我从噩梦中解救出来而愧疚。所以当我收到那本《圣经》时,并没有感到恐惧,只是觉得我应该回到那些孩子身边去,就像当初的老师一样,向他们伸出援助之手。而那个晚上,当我决定……做这些的时候,内心感到非常平静,就像现在一样,我既没有害怕,也没有后悔。”

    “我……”她感觉喉咙发苦,呼吸时有干裂的涩痛,许多话语堆积在胸口,但无一能描述她此刻的心情。

    整件事里她最不能接受的,既不是要违背自己的信条,去做一些对她而言有违法律和道德的事,也不是清山宽的名声可能会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好转——当然,这种发展已经让她感觉很恶心了——而是她不能接受这样戏剧性的落幕。

    一个人早年的不幸,就像是为她后来的人生埋下了伏笔,于是她仿佛命中注定般地站到了眼下地位置上,因为她的人生在年幼时被自己的继父“毁了”,所以她好像天生就适合成为那个被牺牲的人,好像命运的天平早已决定用个别人的一生去换取更多人的幸福,而这世上没有比她更适合的砝码了一样。

    “请不要误会。”仿佛读出了她的心思,柏木澪轻声道,“'既然我的人生已经毁了,不妨用它去换取其他人的幸福吧'——这整件事的发展,或许会给您和妃律师造成这样的误解。当然,我也曾试着用这种角度说服您,因为我觉得这样您更容易接受,所以这之中也有我的过错。但我其实没有想得那么复杂,我也从来不觉得自己脏了,所以牺牲我会比牺牲别人更好。”

    “我只是觉得……需要有一个人在那个时候站出来。因为那些孩子还太过弱小,得有一个人保护他们免于这个世界的伤害——就像那时的老师选择站出来保护我一样,这是我作为一个大人的觉悟。”

    第130章

    “你居然还在那位教授的手下工作过?” t柯南努力没有让自己表现得一惊一乍, “玩碟中谍的中途还去客串了一把刑事警察,你可真是有够闲的。”

    “有什么关系”安室透笑了笑,“完全断绝了卧底向组织透露我身份的可能性,如果日后组织调查到了我在警校的记录,也有了辩解和混淆视听的借口,外加还能在超有名的专家手下工作,这难道不是双赢的局面吗?”

    “……怎么看也只有你一个人得利了吧?”

    “是啊。”安室透理直气壮道,“我一个人赢了两次——这也算双赢。”

    柯南直接朝他翻了个白眼, 然后做了一件自从坐到副驾驶座后就重复不断的事——把安全带压到肩膀下面, 因为它卡到了他的脖子——然后又因为肩膀被勒得难受,而把安全带放回去。

    自从他上了这位公安警察的贼车,就感觉哪里都不舒服,更遑论他们还在谈论一些和白马四十二(那个可怕的女人)有关的话题。柯南甚至分不清究竟是这个破安全带真的如此困扰着他,还是说真正使他烦躁的是白马教授和她那无疾而终的悬案……当然,事后听来其实没有那么“悬” ,但人就是这样,当你不是很能接受事后隐藏的真相时,你会宁可回到它还是一件“悬案”的时候。

    最开始,他只是在波洛咖啡厅里一边等咖啡牛奶(他点的是黑咖啡,但是被某位假服务生拒绝了) ,一边刷推特上有关血色油灯案的新闻,并没有要出远门的安排——不出意外,报道的配图清一色是白马四十二的脸部特写,而且短短两年时光,就足以让媒体行业集体忘记她的禁忌,又开始用一系列例如“刑侦界女王”,“君临警视厅”之类夸张到让当事人尴尬到脚趾抠地的字眼来撰写和她有关的部分。

    安室透好像不经意地瞥到了他的手机:“在看白马教授的新闻吗?”

    “嗯。”柯南当时并没有对他能一眼认出白马四十二的事感到奇怪, 毕竟后者确实太出名了,“毕竟案件一定程度上也和我有关……”

    安室透理解地点了点头:“嗯,因为柯南君污染了重要的证据嘛。”

    “……真是谢谢你提醒我。”柯南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但没有太生气,“好在最后还是顺利解决了。”

    诚然,给白马教授当助手的那段时间确实让他受益匪浅——白马四十二是一个好老师,这和她同时是一个可怕的女人并不冲突——托福于对方的严苛,他当时一度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段时间所学的知识……可现实就是现实,只要离开了相关领域,即使是曾经熟记于心的专业知识也会逐渐淡忘。

    现实中的刑事案件不同于广受喜爱的侦探小说,仅有“推理→找出真相→凶手认罪”是不够的,在警方逮捕凶手后,还需要经过法庭审判,凶手才会面临最终的惩罚,而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参与过这个环节了——虽然听起来很荒谬,但如果不是清水诚人在开庭前临时推翻了口供,导致庭审被迫陷入僵局,他都快忘记还有这么一回事了。即使当他还在给白马教授打下手的时候,最不喜欢的也是这个环节,因为这通常是整个案件推进过程中最无聊的部分。

    所幸案件还是顺利地落下了帷幕……也幸亏白马教授不知道他变成了江户川柯南的事,否则以后每次碰面估计都会被对方用眼神射杀吧。

    对于知晓他身份的安室透,柯南本已做好了要被揶揄很久的准备,但没想到对方最后居然会好心地安慰他——用一种同为过来人的身份,而这也是他第一次知道,安室透曾经竟然用自己的真实姓名在白马四十二的手下工作过。

    这个消息实在是太过震撼,以至于当他恍恍惚惚跟着对方坐上了汽车的副驾驶座,车已经开出去两公里远时,都没能从这个巨大的冲击中恢复过来。

    “你是怎么知道是她处理掉了那些线索?”

    “柏木澪自杀后,教授就终止了这起案件的调查。”安室透叹了口气,“但我不甘心,我不能接受柏木澪的结局就是这样,如果你参与全程的话,就会有那种感受。当你看着录像里那个女孩突破了心魔,勇敢地走到法庭上指认自己的继父时,你会由衷地相信那她的未来将一帆风顺,因为她已经战胜了过去从不敢面对的敌人,世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再伤害到她了……”

    “不见得。”柯南知道自己的回答很冷酷——可这就是事实,而事实大多都是冷酷的,“很多时候,庭审的结束只不过是另一种痛苦的开始,如果你刚巧是一桩离奇案件的主人公,大概很多年后都还得忍受别人把你的故事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

    “真是一针见血。”安室透苦笑道,“如果我当时能懂得这些道理就好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看着对方失落的样子,柯南只好轻声安慰,“以你的工作性质,应该没怎么在媒体面前露过脸吧?一旦成为公众瞩目的人物,无论是主动吸引还是被迫如此,都难免会陷入舆论的漩涡……”

    在很多人眼中,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是一种天然的有利资源,即使当事人并非特意博取眼球,但由于得到了这种资源,当事人就理所应当地需要牺牲自己的隐私。

    因为父母都是名人,他已经算是比较乐于接受媒体报道的类型了,但当人们出于好奇打算进一步挖掘他的私生活时,他也会觉得不堪其扰,更不用说根本不想被大众揭开伤口的柏木澪了。

    “总之,我试图继续追查业火教堂案的真相。”安室透继续道,“奇怪的是,我什么都没调查到。你应该也明白,犯罪现场处理得太干净往往也是一种隐性的证据,即使我找不到真正的凶手,至少也应该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来推测当时发生了什么——可是什么都没有,简直像用吸尘器清洁过的地板那样一尘不染——最重要的是,连团队之前追查到一半的线索也断得干干净净,让我完全没有追查的头绪。”

    “所以你才发现是教授处理了证据?”柯南叹息一声,“嘛,如果是教授的话,确实能做到那种程度……但你也没有证据能证明是她做的吧?”

    “是啊……只要没有证据支撑我的推测,那么我就什么也做不了,教授当时多少也预料到了这种结果吧。”安室透回答,“在面对我的质疑时,她也是在确认了我没有任何录音设备后,才对我吐露了真相。”

    “那个时候,我真的感到很失望,因为在我看来,应该还有更好的选择才对——在正义得到贯彻的同时,也不用让柏木澪成为牺牲品的选择,天无绝人之路,一定存在着能够两全其美的选择吧?即使最终有人要受到伤害,为什么非得是柏木澪呢?她在自己的人生中都没能获得多少幸福,为什么要让她再为别人的人生去承受痛苦呢?”

    柯南没有回答——感性上,他赞同安室透的想法,命运已经亏待了柏木澪,不应该再让她去为别人的幸福作出牺牲;理性上,他又能理解柏木澪的做法,也明白做出这个决定的白马教授一定承受着巨大的煎熬……最重要的是,他不知道怎么才能达成安室透口中那个“两全其美”的选择,连安室透自己多半都不知道。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自己当初有多么天真。”安室透说,“我所无法接受的事,教授又怎么可能没有意识到呢?我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后一个还对正义怀有希望的人,却没有考虑过为了获得正义要付出的代价……”

    汽车停在黑色的铁门前,引擎的嗡鸣声安静了下来。

    “每当我感到迷茫的时候,就会来这里看看。”他低声道,“提醒我自己,如果这个社会不能好起来,就还会有人为了更多人的幸福而不得不牺牲自己… …所以你也该打起精神来,柯南君,虽然这一次做错了,但我们至少可以努力不让同样的事情再度上演。”

    柯南搔了搔脸颊:“这种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感觉挺奇怪的。”

    “真过分啊。”安室透抱怨道,“我一直觉得自己是罕见的理想主义者呢。”

    这倒是没错……考虑到对方是好心把他带出来予以开导,柯南本想附t和他几句,但一个闪过的人影霎时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那个人是……”他喃喃道,“白马探?”

    ×××

    “这不是白马警视总监家的公子吗?”

    白马探花费了一点时间,才勉强回想起对方的身份——他知道对方是父亲交际圈里的朋友,但还是第一次和对方直接对话:“原来是安井先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您。”

    闻言,安井直人放声大笑:“这句话应该反过来才对,没想到会在千光良教堂遇到你,你父亲最近还好吗?”

    “家父最近身体健康……除了有一个过分活跃的儿子,大概也没其他什么令他困扰的事。”他露出微笑,“您特意到千光良教堂来,是在筹备和柏木澪有关的电影吗?”

    虽然距离业火教堂案已经过去了两年,不过安井直人当初毕竟是靠《沉默之罪》一举得名的,相比早几年的意气风发,他近两年的电影似乎都陷入了只能孤芳自赏的怪圈,有不少影评家认为他过分沉迷于自己的情绪中,以至于忽视了故事本身的重要性,为了回归本心,打算再一次从柏木澪的故事入手也不是不可能。

    “不,我只是来探望一下育儿院的孩子们。”安井客气地笑了笑,“你呢?”

    “我……也是来探望孩子的。”更准确地说,是来探望那个名为夏的女孩,以便验证他的推理是否正确。

    出发前,他特意作调查,确认警校的课程满到让信浓冬不可能抽空到这里来——在此前提下,如果能在祈祷室外遇到那个女孩就更好了,因为他希望能避开深森真琴进行这场谈话……

    然后呢?

    他如此问自己,如果他猜到了真相,应该为此而高兴吗?如果他的推测是错的,应该为此而失落吗?

    如果连这点都没有搞清楚,那他之所以来到这里,究竟是想寻求一个怎样的答案呢?

    白马探不想把内心的迷茫暴露给这位不算熟悉的长辈,便佯装无意地提起了其他话题:“话说回来,您似乎一直没有拍摄'业火教堂案'的打算?相较于柏木澪早年的经历,这起案件应该更适合改编成影视作品才对。”

    或许是他的错觉,当安井直人那种敦厚的、如溪水般潺潺的眼神落到他身上时,他心里霎时生出一股衣不蔽体,仿佛从身到心都被对方看穿的惶恐——但这是不可能的,对方不可能知道发生了什么,又或许每个晚辈被一位长辈凝视时都会有这种感觉。

    “你不是第一个问这个问题的人。”他听见对方的叹息,“其实在两年前,我曾去拜访过柏木小姐——抱着某种莫名的自信。我想,如果世界上需要有一个人来讲述这个故事,那不会有人比我更合适了。当我上次这么做的时候,我创造了奇迹——我们创造了奇迹。人终究会老去,导演、演员、评论家、观众……但我的电影是永恒不朽的,同样不朽的奇迹,我将缔造第二次——至少当我坐到她面前,决定向她阐述我所规划的未来时,我都是这么想的。”

    那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了……白马探勉强挤出笑容,没有让对方察觉到自己的不安:“但您最后放弃了。”

    “是的,她不在乎我口中不朽的奇迹,也不在乎我规划的未来——'这个世界有因为我而变得好一点了吗?',这是她唯一给我的回答,她只关心这个… …可是你看,如果这个世界真的变好了,至少我们当时不该隔着一面玻璃讲话。”安井露出苦涩的微笑,“所以那个时候我想,是时候更坦诚地面对自己了——那根本不是什么缔造第二次奇迹,我只是打算做一件许多年前我就做过的事——欺骗自己,让自己误以为把她的痛苦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会是一件对这个世界有益的事……可事实是,这个世界并没有因为她燃尽了自己而变得更好。”

    “到最后,我挖掘她的故事,其实只是为了满足自己对创造悲剧之美的渴望,人们看她的故事,也许只是为了满足自己对猎奇故事的好奇,又或是让自己压抑的情绪有一个发泄之处——于是悲剧落幕了,故事的编撰者开始寻找下一个灵感,观众们也纷纷离开,徒留她一个人千疮百孔地站在舞台上,这就是我曾对她做过的事。”

    听到这里时,白马探感觉自己的胃部被重重击打了一下。

    他的肩膀不受控制地颤栗,蜷缩起来,仿佛被有某种惊人的寒流在他的四肢百骸流淌,有那么一会儿,整个世界在他眼里天旋地转。

    “白马君?”

    他听见了对方关切的询问,但他无法作出回答——因为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来到这里的理由,其实和当初安井直人拜访柏木澪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他之所以如此孜孜不倦地追逐着这个早已过去两年的案件,并不是为了追寻所谓正义的真相——他曾以为是这样,但事实并非如此——他知道真相并不等于正义,也知道真相会给许多人带去痛苦,但依然如饥饿的猎犬般追寻着受害者血肉的气味,他想要揭露这个故事背后隐藏的真相,这是他内心深处作为侦探的渴望。

    他将脸埋进掌心,忽然感受到了和那天深森真琴、信浓冬同样的痛苦——那种被剜骨剥肤,血淋淋地暴露在世人面前的痛苦,感受着悲伤似潮水向他涌来,如同灭顶之灾一般将他淹没。

    他以为自己会歇斯底里,会痛哭出声,眼泪从指缝中渗出时却是那么安静,那么悄然无声。

    这就是他的最后一课。

    第131章

    当看到某位穿着白大褂的医生第三次佯装不经意地从他面前走过——还装模作样地端着那杯黑咖啡,仿佛在为工作而辛勤忙碌一样——大卫认为是时候做点什么了。

    他第一次看到对方的时候,马克杯里还散发出氤氲的热气,如今已经冷却了,但还是三分之二满,那叠厚重的文件也没怎么见他动笔,想必代理所长是把他宝贵的精力全部投入在如何假装不以为意地从自己父亲的眼前路过了。

    很难想象这孩子生前竟然以智慧著称……看来不光是把戒指留在了宝座上,连脑子也一并搁置在那里了。

    虽然大卫一向乐于看到别人(包括自己的孩子)闹笑话,但同样的乐子发生太多次不免也会显得乏味, 所以这一次他叫住了对方:“如果再不开口说正题, 我可要走了哦。”

    闻言,某人终于停止了他毫无意义的“路过”行为——现在该称呼他为罗曼医生了,在自己掩耳盗铃的行为被戳破后,对方似乎终于找回了一点羞耻心, 忍不住用手里的文件夹挡住自己的脸。

    但若要让他放弃自己此行的目的,这点羞耻心肯定是不够的,所以大卫面带微笑地看着对方像蜗牛一样蠕动过来,在他对面的位置落座:“你知道自己刚才的举动看起来很可笑吗?”

    “别说了……”罗曼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从毛巾里拧出来的, “而且哪有这么对自己的……对自己的同事说话的。”

    “雅威在上,说得像是你第一天认识我一样。”大卫耸了耸肩,“所以你这几天经常鬼鬼祟祟的,到底是想跟我说什么?”

    “你居然还好意思问?还不是因为你那天和埃斐说了奇怪的话。”罗曼抱怨道,“在我来管制室之前,你应该没说什么影响我……咳咳,影响她对所罗门印象的事情吧?”

    “没有哦。”大卫笑眯眯地回答, “因为本来就已经够烂了, 不是吗?就是那种……啊,连蛾摩拉街头的狗听到也会嫌憎地吐口水的程度。已经可怜成了这样, 完全没有火上浇油的必要呢。”

    如果这个马克杯再大一点,也许对方会把脸埋进去:“呜……”

    “所以你就想问这个?”大卫说,“没其他事的话,我就走了。”

    “等——等等!”罗曼很用力地咳嗽了几声,“那个……虽然我觉得没有询问的必要,但既然碰巧遇到了,还是聊一聊好了,就是……呃,埃斐她……关于她和你……”

    大卫体贴地说道:“你的舌头是被蛾摩拉街头的狗叼走了吗?”

    “没有!”罗曼露出了破罐破摔的表情,“你t 、你和埃斐是不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关系……”

    “哈?”

    “不要在这种时候假装听不懂啊!你这个混蛋老爸!”罗曼说,“虽然你是一个集杀人犯、奸夫、叛徒、滥情鬼于一身的家伙,和卢伽尔班达王那种迫于天命才和女神结合的情况有着本质上的差别,但自古以来,最容易击溃圣贤之人的反而是像你这样下三滥的流氓,确实需要把埃斐一时不察,遭受了诱骗的情况纳入考虑……”

    脑子还在不在先不说,变成人类后,这张嘴确实刻薄了不少:“你没有用千里眼看过吗?”

    罗曼摇了摇头:“这里并不是她原初的世界,阿克夏记录上没有记载她的命运,所以也无法被千里眼观测到。”

    “是嘛……”大卫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嗤笑一声,“啊,那很抱歉,我和那位卢伽尔班达王还是有相似之处的。”

    “诶——?!”罗曼直接吓得站了起来,“真、真的吗?”

    “是在很年轻的时候就认识了彼此,在旅途中一起见识了世界的广袤,在我执政期间作为辅佐官为我效力,抚养了我的孩子——至少是一部分的孩子。”大卫用手指掰算道,“在战场上并肩作战过,做过令她痛恨的混蛋,也被她原谅过……”

    看着对方逐渐涨红的脸(像是一个烧开的水壶),大卫不得不用咳嗽止住自己的笑意:“……并且没有上过床。”

    “……诶?”

    “你现在除了'诶'之外,还有其他的回答吗?”大卫说,“总而言之,我和她之间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关系,现在安心一点了吗?把脑袋放进冰箱里冷却一下吧,医生。”

    “还、还好吧……”话虽如此,对方依然诚实地露出了放松的神色,“总感觉不像是你的作风,而且埃斐不就是你喜欢的那种类型吗……”

    “是啊。”他承认得很爽快,“确实也有几次想过——反正如果我提出要求的话,她大概也不会拒绝吧?但不行的事情就是不行。”

    罗曼眨了眨眼睛,语气软化下来:“……是因为雅威的禁制吗?”

    大卫简直要被他气笑了,倒不是因为他木讷的脑袋,而是因为对方居然在为这种事情同情他:“它管你可比管我严苛多了,你的老二有因此烂掉吗?”

    罗曼的表情像是被鞭子抽了一下,不再说话了——挺新鲜的景象,如果埃斐见到了这一幕,多半也会感到惊讶。

    大卫生前有很多孩子,但他知道自己算不上什么好父亲(也许连“父亲”都算不上),他的所有父爱都给了押沙龙,他的权力给了所罗门,为数不多的愧疚心给了塔玛——很巧的是,他们都是埃斐养大的。有时大卫都搞不懂,究竟是因为埃斐,那些孩子才显得特殊,还是因为他作为父亲实在烂到令人发指,才培养不出什么讨人喜欢的孩子。

    “我第一次遇到埃斐,是在去提尔②的路上。”这个话题其实可以到此为止了——连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提起这些,当看到罗曼讶异的表情时,大卫觉得或许他也需要把脑袋放进冰箱里冷却一下了,“不是什么值得纪念的日子,两个落魄鬼罢了……”

    虽然他当时已接受膏油礼,被撒母耳③带去王宫推荐给扫罗当看守兵器库的副官,在他的诸多兄弟中,他似乎已经爬上了权力的高台,足以与诸多贵人为伴了,但他内心已经厌倦了待在王宫的日子。

    扫罗是一个随时都有可能陷入癫狂的国王,而且有着和疯癫脾性相持不下的嫉妒心,所以一有能出远门的机会,他就会热情地主动请辞。

    于是此刻扫罗的嫉妒心又意外有了正向的作用——尽管他需要他的琴声来恢复正常,但只要能把他打发走,扫罗是绝不会错过任何一个机会的。

    此时的以色列还不像所罗门时期那样已经开始大肆开采铜矿,经常需要从附近的国家进口,既然是掌管兵器库,那么出门基本也是为了采购大量的金属矿石,偶尔也会采购筑造宫殿用的木材和金银饰品。

    论地中海最老练的工匠和航海商人,自然没有比迦南人更好的选择了,所以大卫经常会去提尔面见迦南人的王室,这也是他和提尔王阿比巴尔友谊的开端,而这份情谊一直延续到了他们的下一代,也就是所罗门与希兰④。

    在筹备建造耶路撒冷圣殿的时候,大卫曾想找个地方刻上这对父子的名字,以纪念提尔王国为以色列建造圣殿提供的帮助,但迦南人信仰多神,让一个不专一的信徒之名留在神圣的居所中,这是雅威决不允许的——虽然和后面的一些事情相比,不允许留名是其中最不值一提的——但那些都是后话了,至少和埃斐初次相遇时,他还很年轻,是阿比巴尔的好友,巴尔神还是迦南人供奉的丰收之神。

    和大部分传说故事里伟大之人登场的方式不同,他第一次见到对方的时候,并未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任何超乎寻常的特质——更准确地说,他把她当成了提尔街头常见的娼妓,后者衣衫褴褛地在迦南人漫长的海岸线上游荡、徘徊,看起来精神恍惚,仿佛成人的身体里装着一个婴儿般初生的灵魂。

    不过大卫当时并没有感到奇怪,如果一个人得张开双腿才能不至于饿死,精神上多少都会出点问题——扫罗除外,他不用干什么就已经疯了——他当时只是觉得这女人挺漂亮,而他主动邀请对方的原因,也没有一丝一毫智慧上的考量,纯粹是老二督促的结果。

    对方没有拒绝——或者说,她什么反应也没有。当大卫拨动琴弦对她柔声诉情的时候,她显得无动于衷,但大卫拉着她手,打算引着她去他的驿车时,她也表现得很温顺。

    这期间唯一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个几乎等同于没有穿任何衣服的女人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当他掀开驿车的帘子时,他的马车夫甚至没多给她一个眼神。大卫知道对方一向寂寞得连母羊都饥渴难耐,对于这个年轻、美貌,有着光滑皮肤和曼妙酮体的女人,居然可以表现得熟视无睹,这终于唤醒了他脑袋里一丁点无关竟要的警觉心——之所以说是“无关紧要”,是因为直到此刻,他都没有打消与她亲热的念头。

    他挂下帘子,在黑暗中轻轻抚摸对方的长发,发现对方的眼睛居然在没有光线的情况下散发出莹莹的光亮——他本以为那是月光,但事实并非如此——这是怎样的一个妖魔啊,可她的皮肤是温暖的,她的呼吸中透露着热气,大卫觉得这样就已经足够了。

    可当他打算亲吻她时,他的神说:“你不应与她太亲近。”

    “她会要了我的命吗?”

    “她处于混沌未明的状态。”他的神劝诫道,“她既存在,也不存在,于你既有益,也有害,你不该轻易触碰未知之物。”

    他已经离她很近了,她温热的吐息拂过他的嘴唇:“我该杀了她吗?”

    “你杀不了她,但你可影响她的命运。借由我之力,你将窥见她未来的可能性。如今你该安然躺下,合上眼睛,随我的指引眺望前方的黑暗,当你醒来后,她将于你眼前展现真实之貌,你唤她的名字,她便短暂地属于你了。”

    “为什么是短暂的?”他问,“她不能一直属于我吗?”

    “不能。”神说,“你是她生命中的过客。就像扫罗的王座将属于你一样,也会有另一个年轻人从你手中继承王座,连带她一起。”

    随后便是一个冗长、昏暗、令人脑袋胀痛的梦。

    梦的大部分内容在他醒来的刹那就被忘得一干二净了,毕竟他不是冠位魔术师,没有可以窥视命运轨迹的千里眼,但梦的结局他一直记得很清楚。

    在梦中,他看见这个奇异的女人摘下了项链,然后一步一步地穿越了荒芜的土地,走到一座已经焚毁了的城市前,仿佛受到了某种感召一般,她张开双臂,仿佛在拥抱这座凄凉的旧城,紧接着她的身躯也化为灰烬,消失在了焦黑的残垣断壁间。

    等他t醒来后,已经过去了一天一夜,那个衣衫褴褛的女人并不在车厢里。他以为对方已经走了,但等掀开门帘后,发现她正坐在篝火前,就着火光细细审视一张羊皮卷轴。

    当对方的目光看向他时,大卫发现她的眼睛不再发光了——应该说,那种奇妙的光辉似乎被糅合成了她本人散发出的一种独特气质。

    他走到她跟前,俯下身来,在她耳边念出她的名字:“埃斐。”

    她对此显得很平静:“如果你打算这么叫的话,那我就叫这个名字吧。”

    ………………

    “等等!”罗曼差点把手中(根本没喝过)的咖啡洒出来,“所以埃斐的名字是你起的?”

    “可以说是我起的,也可以说我只是知道了她的名字,然后告诉了她——谁说得准呢?反正我是从来没搞明白过她到底是谁。”或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但那不重要,反正我也不在乎。”

    事后,大卫才知道她看的是商队的账簿,而他的部下们不仅任由她看了,还表现得很服从,对于她要修改记账方式的要求,他们没有任何怨言,仿佛她才是他们此行的领袖,而对于自己诡异的表现,他们也没有任何自觉,仿佛只是看见太阳照常从东方升起,又从西边落下,一幅稀松平常的景象罢了。

    多么荒谬啊——他睡了一整天,几乎等于消失了一天一夜,可这个世界没有因为他的消失而有任何改变——或许唯一被改变了的是他,因为他也没有赶走她,从此之后她就一直为他效力,为他运筹帷幄,帮他打败扫罗,清除叛徒,代他出使提尔,处理和迦南人之间的商业合作,在她面前,连凶悍的非利士人⑤都能露出春风般的微笑。

    按照她之后所说,直到那个夜晚,她似乎才真正从这个世界诞生,但她表现出的能力,又像是已经为一位国王服务了几十年那样成熟老练。

    他后来又拥有了很多女人,有些是名正言顺得到的,也有些是通过下三滥的手段得到的,她们有些比她姿色更盛,也有些远远弗如,但他从未真正动过要和她有更深一步关系的念头。

    随着他们的情谊逐步加深,他反而更加在意起他们最初相识的时候——因为他曾把这个未来在他生命中占据重要地位的女人当成了一个可以随便带回驿车过夜的妓/女,而这让他感到非常、非常地愧疚,所以他决心不会再用这样的想法轻贱她。

    很难解释这种莫名的念头是从何而来的,其实他偶尔有那种即使第二天他的老二会烂掉也必须要和这个女人睡一觉的想法,但当她真的到他面前汇报工作后,那种克制的感觉又占据了上风。

    究竟是因为他注定了是她生命中的过客,他才只能到这一步,还是因为他只到了这一步,才成为了她生命中的过客,其中的因果关系已经很难搞明白了,但当所罗门出生后,他终于不可避免地意识到——他们彼此分别的时刻很快就要到来了。

    “没想到你们还有这样的渊源……”罗曼似是陷入了回忆,“在蛾摩拉的时候,我也向乌利亚⑥阁下问起过你的事,不过只得到了些只言片语……”

    大卫端详着他的面庞,尽管对方跟过去长得完全不像,但还是唤醒了他内心久远的感情。

    是了——那个年轻的、将会继承他王座的男孩出现了,尽管她还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那个人,但对埃斐而言,他很快就会成为过去时,变得无足轻重了。

    他这样慎重地对待她,以为这样自己的感情会比那个未来的男孩更珍贵——然而这种情况只存在于他的幻想。因为雅威的要求,他不能在自己的传说中留下埃斐的名字,于是在仅存硕果的记载中,只是浅薄地提及了她和她的蛾摩拉,她和所罗门的仇恨,没有半个字和他有关,而在所有和他有关的记载中,也没有提到过埃斐。

    于是数千年后,他们终于成为了人们口中两个生前完全没有交集的人。

    第132章

    当四十二看见丽塔时,对方正倚在栏杆上,眺望远方的海岸线。她穿着一条熟悉的红裙子——她总是穿红裙子,至少在四十二的印象中是如此——脖子上还系着一条浅金色的丝巾,她还没有靠近,但脑海中已经构想出了那条丝巾上香水散发出的佛手柑的气味。

    丽塔是白马探的舅母,也是当初捡到了失去记忆的她,并帮她置办了正式身份的人。

    至于她是怎么捡到她的,为什么要这么帮助她,甚至是为什么要费尽心力地让她归到白马探的父族名下……这些她一直讳莫如深,不过四十二也不太在意,说来可能有点不可思议,但她似乎天生就做好了比别人预先丢失十几年的准备,而且当她发现自己的身体机能似乎已经完全固定在这个年龄之后,大概就没有什么谜团是比她本身的存在更加让人怀疑了。

    四十二本想先打招呼,但丽塔的苏格兰牧羊犬率先发现了她, 兴奋地在主人的脚边打转。它的工作犬证是在她的特训下通过的,所以一向和她很亲近。

    “好久不见。”她笑了一下, 嗓音很沙哑, 至于是因为她抽了太多烟,还是天生烟嗓, 大概连她自己也说不清了,“我看了报纸, 听说你最近在工作上很活跃。”

    丽塔是犹太民,也长了一张符合传统认知的脸,有着瘦窄的下巴和驼峰的鼻子,身材丰腴,但有着小鸡一般纤细的脚踝。

    话虽如此,对方的气质更像是拉美人,也就是在影视剧里经常出现的那种带着邪恶魅力的坏女人,当她抽烟的时候就更像了——现在她就在这么做,用一根有着长长烟管的柏木烟斗,透过缭绕的烟雾,眼神雾蒙蒙地看向她,仿佛刚刚才从好莱坞黄金时代的画报上走出来。

    “算不上活跃,只是正常情况。”她自然而然地接过了牧羊犬的牵引绳,“没想到你居然还把耶底底亚带来了。”

    耶底底亚是这只苏牧的名字,在犹太教的教义中,这个名字似乎具有特殊的意义……其实四十二也不太明白这个名字算是赞美还是嘲弄,虽然苏牧是一种聪慧的犬种,不过以宗教里的重要词汇来给狗命名,总感觉不是什么太善意的做法。

    “我到哪儿都会牵着耶底底亚。”丽塔回答,“走吧,我住在十三号别馆里,你应该去看一看那里的温室,和我在英国的一模一样,你会喜欢的。”

    事实上,丽塔在许多国家都购置了房产,每栋房子里都有温室,每座温室都长得一模一样。

    不过,四十二不会在这时候扫兴:“当然。”

    此时夕阳西斜,轮船在汽笛声下逐渐远去,耶底底亚踩在枯叶上发出簌簌的声响,一派深秋的萧瑟景象。别馆离这里并不远,但当抵达大门时,四十二的手指已经因为僵冷而笨拙起来,直到进入温室才有所缓解。

    “怎么忽然到日本来了?”她问,“我记得往年这个时候你基本都在意大利。”

    “我只是在合适的时候到合适的地方。”丽塔脱下手套,朝温室中央的餐桌做了一个“请”的动作,“锡兰红茶,一块糖?”

    四十二点了点头,丽塔轻声笑了起来:“你真是从来没变。”她停顿了一下,语气似是意味深长,“各种意义上。”

    “如果你不打算告诉我你为什么来日本。”四十二说,“至少让我知道你找我有什么事。”

    “在说这些之前……”丽塔将茶杯推向她,抬头冲她笑了一下,“我好像很少和你提起有关我自己的事。”

    四十二掀起一边的眉毛:“所以你打算现在告诉我。”

    “不错,正如我之前所说,现在是合适的时候。”丽塔摩挲着茶杯的杯耳,“我知道,你一直暗自奇怪为什么我经常做一些不符合犹太人规矩的事。”

    是的,丽塔不仅很少表现出对犹太人根深蒂固的宗教信仰的崇敬,也很少和犹太人的圈子有交际——对于这个团结且排外的民族而言,丽塔是一个异端的存在。

    她的魔术家系似乎非常古老,曾经上过魔术协会的指定封印名单,但由于她非常积极地出现在公众视野中,里世界很难光明正大地t处理掉他,又不引起外界的注意,无奈最后只好去掉了她的名字。

    然而在四十二的印象中,丽塔从未去过耶路撒冷——这个据说是她家系起源的地方。

    “客观来说,我体内的腓尼基人血统比犹太人的血统比重更大。”丽塔说,“我的先祖中有两位有名的人物……当然,对你而言可能很陌生,她们一位叫耶洗别,一位叫亚他利雅,她们是母女。耶洗别是腓尼基的公主,后来嫁到古以色列成为了王后,她背弃了犹太民独一神的原则,建造迦南的神殿以供奉腓尼基人的主神巴尔,这一习俗被女儿亚他利雅继承,而亚他利雅不仅供奉外神,还竭尽所能地屠杀先王大卫家族的子嗣,所以她们都是旧约中记载的大恶魔,两个不折不扣的暴君。”

    她迟疑了一下:“所以理论上……你的家系其实是反犹太教的?”

    “你可以这么理解。”丽塔抿了抿茶杯,“但实际上,更接近于反大卫家族。在耶洗别之前,我的先祖还有一位女士。如若顺利,她本应在记载上享有一定的名誉……可惜她的下场非常凄惨,所以她的后代中每个人都拥有复仇者之血,注定了要从古以色列和大卫家族身上索取鲜血,才能平复仇恨带来的痛楚,那位女士的名字叫塔玛。”

    “塔玛?”在今天之前,四十二从未听过这个名字,但她似乎莫名知道对方是谁,“但塔玛不是大卫王的女儿吗?”

    闻言,丽塔倏地怔住了:“没想到你还记得……”短暂的沉默,“不错,塔玛是大卫之女,但她在少女时期便随着一位贤者逃离了古以色列。比起大卫,那位贤者更像是她的父母。”

    “为什么一国公主要从自己的国家逃走?”四十二说,“她和贤者私奔了吗?”

    “……从你嘴里听到这些,真有些古怪。”说着,丽塔低头看了一眼手表,“看来时间到了。”

    “你还有其他事吗?”

    “不。”丽塔看着她,长长地叹息一声,“是你的时间到了。”

    正当她感到困惑时,视线中丽塔的影响出现了重叠——然后是模糊、虚化。夕阳沉入地平线,温室上空的霞光渐渐变成了雾气一样抽象的色块,色块消弭后剩下冰冷的黑暗,她想质问对方发生了什么,想要从椅子上起身,可她的舌头发麻,站起来的同时却似乎离地面更近了。

    紧接着是令人晕眩的失重感,鼻息间有泥土和青草的气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佛手柑的香气。

    恍惚中,她感觉一片阴影靠了过来。

    “这会是一个很长的梦。”对方阖上了她的眼睑,然后又是叹息,第二次,“我至少应该在温室里准备一个躺椅的……”

    ……………………

    ……………………………………

    当埃斐回过神时,手下的人已经没有呼吸了。

    她站起来,慢慢松开手中的牛筋鞭,青年脖子上深红色的勒痕清晰可见,他的面孔发紫,绿色的眼珠呆滞地看着上空,嘴角还有未干涸的唾液和白沫。

    ……她杀了一个人。

    但她此刻感到格外平静,即使周围人的目光看起来是那么惊悚,仿佛随时都会有人昏厥过去,她却连心跳都没有乱过一拍。

    松开牛筋鞭后,她仍由青年的尸体滑倒在地上,走到床边查看女孩的情况——已经晕了过去,她的下/体被撕裂,此时正流血不止,身上有被凌/虐的瘀伤……但是还活着,这比什么都重要。

    尽管她如此安慰自己,但当看到女孩的惨状时,她的内心仍不可遏制地迸发出了痛苦和恨意。

    她将目光落到离房间最近的侍女身上:“找一个医生来。”

    侍女忙不叠地点头,然后落荒而逃——她的离开像是某个开关,终于让房间里停止的时间开始流动了。站在门外的士兵走进了房门,拔出剑瞄准了她,但只是一种警告,他们甚至没让刀剑离她太近。

    “埃斐大人。”其中一个胆子比较大的士兵开口道,“您刚刚杀了大王子。”

    他说得如此谨慎,仿佛她不知道刚刚那个死了的青年是谁一样。

    “我知道。”她说,“但这是暗嫩自找的。”

    对方几乎要把自己的头发揪光了:“我知道您也是无比尊贵的人,可暗嫩殿下毕竟是王的长子,受到神的庇佑……”

    她冷静地打断了他:“神的庇佑也包括保证他奸杀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且不受到惩罚吗?”

    士兵揪头发的动作变得更用力了:“我明白您的意思,但杀死王族绝非小事,即使是您,恐怕也得和我们走一趟了……”

    “我能理解,这是你们的职责。”她略微颔首,“但我要带走我的鞭子。”

    “这……”

    “我建议你最好答应。”她说,“否则事情从这一刻开始就要变得麻烦起来了。”

    “我明白了。”士兵叹了口气,“在我们请示王的决定前,您需要现在监牢里待一段时间。”

    “请代我转告王,最好不要让我等太久。”她拾起鞭子,感受着上面残留着的人的温度——现在是儿子的,也许未来会是父亲的,“因为我也有账和他算。”

    第133章

    埃斐确实很快就得到了大卫的召见——准确地说, 就是当天晚上,他遣了一名宫仆过来,如幽灵般悄无声息地打开了她的牢门, 然后请她出来。

    当她拿起鞭子时,宫仆多瞥了她一眼,但没有说什么,也没有给她上镣铐,当她在对方的引导下离开监狱时,两名负责看守的士兵正躺在地上呼呼大睡,身上散发出令人头晕目眩的酸臭气味,像是两块在酒桶里浸泡了一晚后发酵了的海绵。

    他们穿过一条偏僻的小径,路上没有碰见任何巡逻的士兵,当时埃斐就隐隐有了预感,当对方将他带到大卫的寝宫,而非他处理政务的地方时,那种预感终于有了落实:大卫根本没想好要怎么办,他找她的原因仅仅是出于多年来的习惯——在他对眼前的麻烦感到棘手时,便去寻求她的意见,哪怕她就是麻烦本身。

    甫一推开门,埃斐就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和她刚刚路径监狱的看守室时相似的、酒液发酵后的气味。由于大卫已经不再年轻, 近年来她对他的酒精摄入管理得一向很严,如果这种东西也能够借贷的话, 恐怕对方已经透支完了一整年的额度。

    “你来了。”大卫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见鬼, 我感觉自己的脑袋像个水桶, 你拍脑袋时会听见水晃荡的声音吗?”

    埃斐瞥了一眼地上的酒瓶:“恐怕酒桶会更贴切一些。”

    “对,我就是那个意思。”他打了个嗝, 并因此笑了起来,“哈哈,只有你永远能领悟到我的幽默点。”

    埃斐并不是很认同这种说法,不过这个问题已经持续几十年了,她也已经习惯了友人对于“幽默”一词奇怪的理解……然而今时不同往日,这不是一个适合像以前那样诙谐地彼此打趣的场合。

    她捡起了地上散落的羊皮卷轴——大卫过去从不会把政务带回寝宫,按照他的说法,他死也不会在自己睡女人的地方工作:“时间有限,直接开始正题吧。”

    “好吧,既然你这么要求的话。”大卫撇了撇嘴,仿佛在为她的不捧场而满腹埋怨,“说吧。”

    她顿了一下:“……什么?”

    “你不是说要开始正题吗?”大卫说,“那你可以开始说了。”

    “你主动召见了我。”埃斐眉头紧蹙,“结果现在我来了,你却没什么要说的?”

    “是你先让侍卫转告我,说是你有账要和我算。”大卫抓了抓头发,“说实话,埃斐,反正情况也不会比现在更糟糕了——当然,前提是你没打算用鞭子把我也勒死,如果你真要这么做的话,我也没辙,所以……管他呢,尽管骂我好了,然后这样我也可以尽情地骂你。”

    “……这就是你想了一下午得出的决策?”

    “还不止。”大卫说,“然后我们会开始斗殴,你用鞭子,我用……呃,我的竖琴?然后我们不小心打翻了烛台,火星飞溅点燃了地上的酒瓶,继而引发了大火,整座宫殿被付之一炬,我们都被烧死了,于是拔示巴①就这样开开心心地看着她的儿子在雅威的扶持下登基为王——噢,可能她也要像我们这样和亚希暖②、亚比该③厮t打一番,不过也无所谓,反正她是最后的大赢家——太棒了,以色列万岁!你觉得这个结局怎么样?”

    “烂透了,比你本人的存在还要令人发指。”

    “哈哈,没错,这就是为什么我也喜欢你的幽默感。”他的语气似是意有所指,“所以为了避免这样的结局,不要轻易用你的鞭子,埃斐。”

    从对方的表现来看,真的很难想象他在和一个杀死了自己长子的凶手讲话……她在心里叹息一声,甚至不知道该为两人的友情超越了弑子之仇而高兴,还是该为对方淡薄的亲情观念而哀愁。

    漫长的沉默过后,埃斐才轻声道:“虽然我很不喜欢说一些类似'我早说过'的话——但在很久以前,我就提醒过你,暗嫩的性格会招致祸患。”

    “是啊,大概有那么一、二……三百次吧。”大卫掰算着手指,但她知道他没有真的在算,只是装装样子,“'你不能放任暗嫩和押沙龙这样争锋相对下去了,到底什么时候你才打算出面解决这个问题'——不错,每日一次,今天没听到你这么唠叨我,我顿时乏味地连晚餐都咽不下去了,亲爱的埃斐。”

    “认真一点,大卫!”他嬉皮笑脸的反应终于有那么点激怒她了,“暗嫩强/奸了塔玛,为了报复押沙龙在希伯伦夺走了他的功绩。”至少暗嫩自己这么认为,“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你不肯把雅威早已选中所罗门的事公布于众!你宠爱押沙龙,给了他虚假的希望,也让他成为了众矢之的,他和塔玛的生母早逝,基述王又远在千里之外,无法照拂他们兄妹,你既不打算给他王位,又把他暴露在危险之下,这就是你对自己'最爱的儿子'的方式吗?”

    大卫并不看她,只是盯着桌案上跳动的蜡烛。或许是因为酒精,又或许是因为蜡烛散发的热意,使他的脸烧烫发红,可他的眼神非常平静,她看着那抹火光在那双翠眼里跳动。

    良久过去,大卫才叹了口气:“我也不想这样。”

    “如果你不想,就去做些什么阻止它发生。”她冷酷地回答,“而不是在这里买醉,对着一支蜡烛哀怅流泪。”

    “说实话,我现在心里既不愤怒,也不悲伤——尽管骂我冷血好了,埃斐,但事实是,我不会扯着头发愤怒地吼叫,也不会痛哭流涕地祈求神将孩子还给我——因为我对暗嫩的死根本不在意。”大卫说,“我有十多名妃子,几十个孩子,这个数量现在就已经让我足够头痛了,也许以后还会有更多,但我很少感觉自己像什么人的父亲,除了在押沙龙面前。”

    “即使是所罗门?”她满腹怀疑,“他是你钦定的继承人。”

    “是神钦定的继承人。”大卫露出了苦涩的笑容,“比起我的孩子,或许他更像是雅威的孩子……但押沙龙不一样,他就像另一个我,只是更年轻,也更美好。埃斐,是你在玛迦④死后将他们兄妹抚养长大,你应该最清楚他是一个多好的孩子,如果由我自己做决定,不会有比他更符合我心意的继承人了。但你也知道,这是一个荒谬的想法,难道扫罗当初就想立我为王吗?以色列从不是我的所有物,它的一切都属于神,包括我自己在内。”

    “如果你真的爱他,就不该给他虚假的期待。”她的语气终究还是有所软化,“他以为你会让他成为王,而他也是这么要求自己的。”

    协理政务,领兵作战,出使盟国,巡视受旱灾和疾病侵害的地区……押沙龙身上的义务已经远远超过了他理应承担的,即使所罗门在神谕下登基,如今支持押沙龙的势力也不会善罢甘休,即使大卫平定了国内的动荡,作为外戚的基述王也不会善罢甘休。

    “我知道你质疑我的原因。”大卫说,“埃斐,你知道命运逆反法则吗?”

    她迟疑了片刻:“只知道它是和一种和预言有关的因果律。”

    “不错,命运逆反法则把预言变成了一张蛛网,猎物越是挣扎,就越是深入其中,越是想要回避悲剧的命运,就越是在悲剧的道路上渐行渐远。”大卫摇了摇头,“所以我现在还没有办法告诉你,埃斐,时机还没有到,如果这时候我说出口,一切就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她垂下眼帘:“……这句话你对我说了五年,大卫。”

    “是啊,但这一次不同,我知道它快来了……以一种我不希望见到的方式。”大卫扯了扯嘴角,他大概是想笑的,但并不成功,“走吧,埃斐。”

    她花费了一点时间来理解他的意思:“你是让我离开以色列?”

    “如果继续待在这里,你的处境会很尴尬。”大卫用一种故作轻松的语气说道,“说真的,亚希暖和她家族里那群酒囊饭袋哭丧的声音实在是吵得很,只有发情期的猫才会发出那种声音,你不会想被他们缠上的。”

    她看着他:“所以,你今天晚上传我过来,只是为了和我道别?”

    大卫撇开视线,含糊不清道:“嗯……大概?”

    “我知道大臣们给你施加了很大的压力,也知道这是你能为我达到最好的结果。”她说,“谢谢你,大卫。”

    闻言,大卫的脸上终于彻底失去了笑容——她今晚说了不知道多少句本该令他生气的话,可对方一点反应都没有,而当她内心终于酝酿出一丝伤感后,想要作为一名老朋友同他道别时,对方却突然开始发脾气了。

    “真是够了。”大卫说,“没错,大臣们都要求我给他们一个说法——可那又怎么样,让他们哭去吧,只要不把鼻涕眼泪擦在我身上,他们哪怕哭瞎了我也不会有一个指甲盖的心疼。我叫你来是为了让你帮我批文件,至少本该如此,你见过我什么时候在寝宫里批文件?这个时候我应该在馬廄里打盹,或者对哪个漂亮女人弹奏我的竖琴,而你在桌案前一边处理政务,一边唾骂我,可能还要往我的酒杯里吐口水——然后又是新的一天,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除了王家墓园里又多了一座坟。”

    听到这里,埃斐一时竟不知道该对他的精神状况表示质疑,还是该解开腰间的鞭子让他从宿醉中清醒一下。

    “但是……但是……”他剧烈地喘着气,仿佛一个溺水之人在渴求着空气,“当你走进来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一切已经完了。该死,见鬼,他妈的——我明明知道原因,却不能告诉任何人。只有奇迹才能让至高的神秘失效,可我不是那个拥有奇迹的人,我只是一个过客,而且我还得绞尽脑汁用这种拙劣的借口把帮我的文件处理工赶走,这就是我今天所遭遇的一切,连发情的猫今天都过得比我好。行了,除了我死都不能开口告诉你的事,现在你什么都知道了,开心了吗?”

    埃斐知道他有一部分是气话,但并没有指明——和一个情绪上头的人计较这些是一件很不明智的事:“你哭了,大卫。”

    “那又怎么样。”他说,“你再不走,我就把鼻涕和眼泪弄到你身上。”

    她没有再追问什么,除了让对方更痛苦外,她知道自己不会得到任何结果,只是朝他张开了双臂:“在离别前,不介意再来一个拥抱吧?”

    “等我的涕泪流到你的衣服上,你就会后悔了。”尽管这么说,但大卫还是顺从地拥抱了她——最开始他显得很不情愿,最后却过了很久才放开她,“你刚刚就应该扭头走人的……埃斐,你早该这么做的。”

    “在走之前,我还得强调一点,那就是我从没往你的酒杯里吐过口水。”埃斐说,“这一次是真的再见了,大卫。”

    “你说错了,埃斐。”她看见蜡烛闪动,对方的脸庞在黯淡的光线下明明灭灭,“以后还会再见面的人才应该说'再见'。”

    第134章

    埃斐很轻易地避开了那些巡逻的士兵——暗嫩死后, 王宫内的警卫变得更森严了,显然亚希暖打定了注意,要让她付出代价。

    但她在这待了太久,了解这里的每一层台阶,知晓香柏树丛下隐藏的每一条小径,借着蜡烛燃烧后残留于空气中的热意和香气,她知道不久以前这里曾有人经过,她t用虫鸣掩盖自己的脚步声,用婆娑的树荫掩住自己的影子。

    其实她没有什么好带走的,她在商团中有一些人脉,可以让他们带着她去提尔,阿比巴尔应该会乐于接待她,其实比起严格信仰独一神的以色列,生活在迦南人的国家其实让她感觉更轻松,非利士人和她的关系也不错……

    仔细想想,尽管她在这里生活了那么久,可以色列似乎从未令她产生过真正的眷恋之情。

    而她之所以留在这里, 也与这个国家本身无关, 只是她恰巧被大卫捡到了,成为了对方的挚友, 还有玛迦——美好的女孩,在她还过分年轻的时候就嫁给了大卫, 她曾如爱自己的小女儿一样疼爱,然后又这样养大了她的两个孩子。

    她也不乏一些忠诚的部下,但这种时候,把他们留给押沙龙会更好。也不知道神谕被公布后,那孩子会遭遇什么……她并不奢求太多,如果迎来了最糟糕的情况,她只希望对方能够顺利逃到基述,在他外祖父的国家安然度过余生。

    她推开门,悄无声息地走进了塔玛的房间——她的小女孩正在睡觉,午时充斥了整个房间的血腥味,到现在似乎都没有完全散去,然而她杀死暗嫩的时候,对方没有流下一滴血。

    埃斐没有叫醒对方,只是在床畔静静地看着她,好一会儿过去,才低声叹了口气,转身准备离开。

    “猊下要走了吗?”

    她的脚步顿了一下:“塔玛?”

    “对不起……”塔玛的脸陷没在阴影里,她的声音在黑暗中听起来像是啜泣,“都是因为塔玛……让您陷入了这样的境地……”

    “与你无关。”她说,“一切是因为你父亲的软弱和暗嫩的野心……”还有亚希暖,暗嫩能变成如今这样暴戾的蠢货,他的母亲功不可没,“你只是一个无辜的、遭受了伤害的人,不需要为任何人感到自责。”

    “父亲说,如果您不离开的话,就会死在这里……”女孩轻声道,“您真的要走吗?”

    “以后,你和押沙龙要保重自己。”她没有明说,但这几乎是默认了。

    “永永远远地离开吗?”

    “……嗯。”

    短暂的沉默过后,塔玛说:“您能带我一起走吗?”

    “塔玛,这不是什么短途旅行。”埃斐没有回头,尽管女孩不可能看到她的表情,但她还是很谨慎,不能让对方窥见她神情中轻微的动摇。

    她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在她离开之后,这个女孩该怎么办?

    理智告诉她,大卫会照顾好她的,押沙龙也已经长大,懂得该如何保护自己的妹妹,但在内心深处,她总感觉一切都是不祥的征兆,在监牢里、在来的路上、在此时此刻……她一直都在思考这个问题,在看见塔玛酣睡的面庞时,她不仅没有平静下来,反而随着时间的流逝,愈发地感到不安。

    “塔玛听到侍女说,我已经被毁掉了。”女孩问,“猊下也是这么想的吗?”

    埃斐心下一沉,心中的不安仿佛终于有了它具现后的形象。

    “谁说的?”她顿了一下,意识到自己已经无法像过去那样对无礼之人施以惩罚了,“我没有这么想,而这也不是真的。”

    埃斐转过身,走到床畔坐下,像过去给他们兄妹讲床头故事一样,她轻轻抚摸女孩的脸,为她将鬓发捋到一边:“你也不要这么想,塔玛。如果真有人会因为这件事被毁掉,也是应该是那个做错了事的人……而他已经死了,和他的罪恶一起在地底腐烂。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快点好起来,和那个人不同,你还有很长的人生。”

    女孩看着她,浅绿色的眼睛像是沐浴着月光,又像是罩了一层薄薄的眼泪:“被毁掉了,也能拥有很长的人生吗?”

    “别这么说,塔玛……”

    “下午的时候,亚希暖大人来过塔玛的房间。”塔玛说,“塔玛那时很害怕,以为她也要杀了塔玛为长兄偿命,只好躲在被子里假装睡着了……但亚希暖大人什么都没有做,她也在床边站了很久,塔玛不敢睁开眼睛,但知道亚希暖大人在看塔玛。最后,亚希暖大人只是说'罢了,她也只是一个可怜人',就离开了。”

    她没有回答,塔玛便继续道:“再后来,父王也来看望塔玛。父王很心疼塔玛,不会塔玛我害怕,待塔玛也很好……因为塔玛很可怜。 ”

    “没有人刻薄地对待塔玛,他们是真心实意地为塔玛感到难过,就连本该憎恨塔玛的亚希暖大人都放过了塔玛……因为知道塔玛以后也不会再获得幸福了吧?”

    她看着被褥轻微蠕动,似乎是因为塔玛把手挪到了自己的腹肚,女孩的声音轻缓而迷茫,犹如梦呓:“那个时候,塔玛感觉好疼,就像身体被撕裂了一样……塔玛还流了好多血,虽然服用魔药后就不流血了,但那里还是很疼,有一种什么东西在身体里碎裂的感觉……一个人被毁掉之后就是这种感觉吗?”

    “听我说,塔玛。”埃斐说,“你没有被毁掉。你是鲜活的、完整的、美好的,无论你问多少遍我都会这么回答你——你难道不相信我的话了吗?”

    “塔玛相信您。”女孩小声道,“看到猊下的时候,塔玛就不疼。”

    “塔玛,我不会告诉你,你今天的遭遇将对你的人生不会有任何影响。”她说,“因为你遭受的痛苦是真实的,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你越是想要逃离,那段记忆就越像梦魇般与你如影随形。”

    “也许在很久以后的某个晚上,你仍会在梦中看见这一幕,然后从噩梦中惊醒。未来会好起来的,但在此之前,你需要经历一段漫长的阵痛期,而那会是一段非常——非常煎熬的时光,你必须要靠自己的力量从痛苦的泥沼中走出来。在这件事情上,我无法向你承诺太多,但你痛苦难耐时,我会在你身边陪伴你,在你感到绝望时,我会尽可能让你感受到世上还有值得你驻足的美好事物。”

    “所以您要带我一起走吗?”

    “没错,我会带你一起走。”她握住她的手,温暖而柔软,满是汗水,“旅程不会很轻松,但至少在你把自己修补好之前,我不会离开你……你呢?塔玛,你自己又是怎么想的呢?”

    这一次,女孩回答得很快:“塔玛要和猊下一起走。”

    “很好。”她松了口气,也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笑容,“那就让我们一起做些……很酷的事情吧。”

    ………………

    “她在宫廷大门前用燃油写下了羞辱亚希暖和暗嫩的话?”所罗门喃喃道,“父王……父王兴致勃勃地把那些话点燃了?果然是他会做的事,这下全以色列都该知道宰相离开前是怎么羞辱他们母子的了。”

    仆从没有答话,他们早已习惯了这位王子自言自语的习惯——最重要的是,他的话从来没有出错过,即使他只说了宰相大人用燃油留言让亚希暖母子“快点滚去地狱”的部分,但对方也能从中推导出一切,仿佛对事情的全部过程都了如指掌。

    拔示巴大人一向以自己的儿子为荣,并称之为“被神吻过的孩子”,仆从们从未怀疑过这句话,除了身为国王的大卫,大抵不会有人能像所罗门这样被神偏爱了。

    所罗门说:“准备一些酒。”

    “可是殿下……”仆从迟疑道,“您还没到被允许喝酒的年纪呢。”

    “不是给我的。”他说,“父王正在来这里的路上,这是为他准备的。”

    仆从半信半疑地照做了,约摸一刻钟后,大卫果然来到了庭院,虽然他经常来这里闲逛——多半是为了和长相俏丽的侍女们嬉笑打闹,同时为宰相在政务大厅唾骂他的场面而幸灾乐祸——但所罗门知道,对方这一次来就是为了找他。

    “你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大卫似乎也并不为他的“不意外”而意外,“雅威已经细致到连这种事情都会告诉你了吗?”

    尽管所罗门受到神的眷顾并不逊于大卫,但他从不直呼神/的名讳:“神并未告诉我,只是赋予了我可以看到它们的眼睛。”

    “是吗?”大卫玩笑似地说道,“听起来怪恶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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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显然,大卫不会是世界上唯一对自己孩子说恶心的父亲,而所罗门也不是什么会因为父亲这么说而伤心的孩子——更准确地说,他对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所谓的感情,只有客观上的认知,他知道自己是大卫和拔示巴结合诞生的孩子,所以他们之间的关系被称作“父子”,仅此而已。

    大卫斜支着脸,朝他眨了眨眼睛:“那么雅威给你的眼睛,有没有让你看到我来这里找你的原因?”

    所罗门坦诚道:“我知道你是因为猊下而来的,但不知道具体的原因。”

    “为什么?”

    “我无法看见猊下的命运。”

    “是吗?真不错。”大卫露出了他出现后最真诚的笑容,“感谢雅威,今天终于出现了一个让我高兴的消息。”

    第135章

    所罗门并不是大卫和拔示巴的第一个儿子, 却成为了他们唯一的儿子。

    他们那段不体面的过去并非秘密,尽管这不是大卫第一次迎娶别人的妻子——前面还有亚比该,但那段婚姻是神所赞同的, 大卫也是在亚比该的丈夫拿巴死后才迎娶了她。

    而他的母亲拔示巴并非如此,她投入大卫的怀抱时,乌利亚还活着,当丈夫在约旦战场上厮杀时,她腹中孕育了国王的孩子。

    于是大卫把乌利亚从约旦召回来,想让他与拔示巴同床,以掩饰两人通奸的证据,但被后者拒绝了——虽然是被临时调回王宫,但宰相大人手下的人永远不会有清闲的时候,他身上还背负着监督工匠坊锻造兵器的工作——大卫只好让约押将乌利亚安排到战场上最危险的地方, “使他有可能被杀” ,他是如此嘱咐的。

    虽然后来这件事被埃斐及时察觉并拦下, 但乌利亚还是失去了一条手臂,不得不从战场上退了下来。

    据说埃斐为这件事震怒不已,她拎着鞭子在众目睽睽之下鞭挞了以色列的王——所罗门的眼睛没能让他亲眼目睹这一幕,但宫里的任何一位老人对这段往事都能说得绘声绘色,埃斐甚至恐吓他,如果胆敢爬到宫殿顶上躲藏,她就放箭射他。那一天,国王的哭嚎声从大殿传到了庭院,响彻了整个宫廷。

    本想指责国王的先知拿单于心不忍,只好出面阻止,表示神也不赞同大卫的做法,他们将为自己的罪过付出沉重的代价……这个代价最后被证明了是拔示巴当时腹中的孩子,他们的头生子在诞生之前就先行离开了人世。

    在这种前提下,作为第二个孩子的他却成为了神钦定的人间代行者,成为了大卫献给神的礼物。

    所以所罗门一直很理解大卫的心情——这种理解并非出自孩子对父亲的体谅,只是一种单纯的认知。

    大卫心中理想的继承人一直是押沙龙:母亲出身高贵,长相与他肖似,并且托福于埃斐(同时也是他最敬重的女人)的教导,没有继承他性格中恶劣的那一面。所罗门的存在只证明了一件事,人类其实并不能理解神选择其代言人的标准——也许是境界难以达到,也可能是神有意如此,而神之威能的不可测性,则更加体现出人的命运全然在神的掌控下,现在如此且将永远如此。

    自上次在庭院里相遇后,所罗门很快又见到了大卫。

    这一次他是接受召见,尽管大卫的态度仍显得轻浮而懈怠,但他知道对方的心情并不像他所表现出那么漫不经心。他们之间存在着更现实的关系——正在成长的、未来的新王和正在衰老、现在的旧王,这注定了他们不可能像正常的父子那样相处。

    一些无聊的客套话后,大卫忽然陷入了沉默,脸上那种轻慢的笑容慢慢褪去了,他仔细地端详他,像是在评估什么,所罗门也平静地任他打量。片刻过去,他听见对方问:“你笑过吗?”

    若非必要,他其实很少笑,不过等成为王后,微笑是必不可少的,他知道大卫的人格魅力——一种他罕见地无法理解的东西——正是源自他的笑容,因此他判断这是对统治国家是有利的做法:“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会笑的。”

    至少从表情来看,大卫并不意外:“你只做有必要的事情吗?”

    “是的。”他答得很坦诚,大卫则佯装兴致勃勃地倾听——他的喜恶并不会影响什么,这一点是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的,他们是神一针一线下织就的命运锦织上的人物,“人的时间是有限的,只能用来做那些必要且有用的事情。”

    “所以什么是必要且有用的事呢?”

    “随着情况的变化而定。”

    大卫笑了笑:“和我在这里闲扯也算是必要且有用的事吗?”

    “客观而言,并不算。”他说,“但我还未成长到足以完全支配自己时间的程度。”

    大卫没有继续,只是长久地凝视他,然后慢慢地叹息一声:“她也喜欢这么说——这个客观而言,那个客观地说——甚至你们说话的方式都有点类似……可你一点也不像她,真是奇怪。”

    他没有说出那个名字,但所罗门知道那个“她”是谁:“如果您希望我表现得既像您的孩子,又像她的孩子,这显然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而这正是大卫格外钟爱押沙龙的原因——以及神不可能选择押沙龙的原因。埃斐是一个不稳定因素,不可控、也不可测,同时还非常危险。所罗门在这一点上时常能与神达成共情,因为这世上的一切都是他能用眼睛看到的,唯独埃斐除外,她时常能唤醒他对于未知事物的不安。

    押沙龙在这一点上和她很像……因为他的命运和埃斐紧密相连,所罗门也无法准确观测他的命运,但他几乎可以预见,日后神必然会找到一个机会将他除掉。

    “确实,毕竟你是雅威的孩子。”大卫说,“我知道自己从不是它心中最理想的王。我无法摆脱对尘世的眷恋,我喜欢和别人产生感情上的联系,甚至没有这种东西我就活不下去——于是你诞生了,一个完美的、神明的人间代行者。没有私人感情,只有客观的判断,只做正确的事情,雅威理想中完美无缺的王。”

    这显然不是称赞,但所罗门还是点了点头:“谢谢。”

    “不过,我很怀疑它理想中的人是否存在。”对方话锋一转,“它需要一个没有自己想法,恒久不变,也不会被任何外界因素影响的存在……说白了,它要的是一个人形的空瓶,用来承载它的意志,但人心往往是这世上最不可控的事物——这点无需我多说。埃斐曾告诫我,即使是这世上性格最温顺,身份最卑微的人,内心深处也藏有自己的欲望,所以不能奢望他们会完全按照你安排的剧本去做。你呢?你对这句话是怎么想的,所罗门?”

    “你有了危险的念头。”所罗门听见了自己的声音,说话的人并非他本人,“你已身在局中,越是挣扎,就越是陷入命运的深渊。无论你有何想法,都不该付诸实践。当恶念在你的口中融化,毒将流入你的肺腑,你将明白自己未来的痛苦,正是源于此刻,你妄图更改命运的念头。”

    “您说得很对。”大卫明显知道现在是谁在说话,语气中的轻浮感也收敛了不少,“但一切已经来不及啦,我知道这痛苦的源头比此刻更早,如果您不想让我参与这一切,当初就不该让我念出她的名字……她曾跟我说过,人类是一个具有无限可能性的族群,我想把机会赌在这种可能性上。”

    “你自己就在命运的锦织里,又如何能改变命运呢?连你如今脑海中浮现的念头,也在我的预料之内。你试图帮助她的手,将把她推入深渊。”他说,“以后你会为此而后悔的。”

    “可如果不做些什么,现在我就会开始后悔。”

    所罗门听见了神的叹息,随后它的意志就从他身上脱离,仿佛随着那声叹息消弭了。

    紧接着,外头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王,我到了。”

    “是嘛,时间掐得刚好。”大卫又恢复了嬉皮笑脸的表情,“进来吧,乌利亚。”

    所罗门知道大卫先前传唤了乌利亚,但不是很清楚对方为什么这么做,因为他只看见自己被对方带离了以色列t ,然后命运的轨迹便看不分明了——意味着接下来的事情和埃斐有关,这种推测让他感到了一丝不安。

    乌利亚推开了门,步伐缓慢,但很稳健,和一般的雇佣兵不同,他身上有一种正规军人的气质,不苟言笑,身上流露出一股领导者的威严,哪怕失去了一条手臂也未削弱分毫。由于是赫梯人,他的身形也比一般人更高,但在微笑着的大卫面前,即使是乌利亚也难以有上位者的气势,这也是所罗门少数会感觉自己还有需要向父亲学习的地方。

    他恭敬地向大卫行礼、问候,但言辞中透露出冷漠。

    自从得知大卫为了拔示巴将他派遣去战场最危险的地方,并且指望他死在那里之后,乌利亚对大卫就只保持着最浅薄的忠诚。如今他退居二线,负责管理和训练以色列的新兵,只是为了向埃斐——这个国家的宰相尽忠,如今埃斐离开了以色列,他显然也心生倦怠,有了想要离开宫廷的想法。

    “我知道埃斐走了,你便不想在我面前多待一秒。”大卫很直白地开口道,“但在你离开前,我还有一件重要的任务托付给你。”

    “恐怕我无法承担如此重任。”乌利亚说,“如您所见,我既不年轻,还没了一条胳膊,早已是一条虚弱的老狗了。”

    “如果我告诉你,我知道埃斐去了哪儿呢?”大卫鼓舞般地说道,“怎么样,有没有一点想要改变想法的冲动?”

    乌利亚沉默了很久,最终以一种隐忍的态度回答:“老狗也有几颗牙齿,或许还能为王效劳。”

    “我真是爱死你了,乌利亚。如果你的胸脯再大一点,现在我就该跳起来吻你了。”大卫似乎以看他强忍恶心的表情为乐,发出了愉快的笑声,“放心,不是什么很难的事,看到这个小鬼了吗?”

    乌利亚顺着大卫的手势看向他,并微微颔首:“您好,所罗门殿下。”

    所罗门正要回答,就被大卫打断了:“错了,这孩子叫耶底底亚。”

    “我不至于糊涂到连王子的脸都认不出来,王。”乌利亚悄然叹息,“但您这么说,想必也有自己的理由。如果这个称谓和您接下来要说的'重要的任务'有关,就请您直说吧,我担心耽搁久了,会很难追上猊下的步伐。”

    “我喜欢你的直截了当,乌利亚。”大卫朝他眨了眨眼睛,“真的不要来一个吻别再走吗?”

    乌利亚的表情难看极了:“请您别再戏弄我了,王。”

    “好吧,乌利亚,感谢你的不解风情,让我找到了一个不吻你的理由。”大卫说,“这个任务很简单,只要你要带着这个小鬼一起去找埃斐就行了。”

    这一次,不仅是乌利亚露出了愕然的表情,连所罗门都失手将杯子摔在了地上。

    陶杯没有碎,但水洒了一地,有些还溅到了大卫身上,后者不仅不生气,反而还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要见你失态一次可真不容易。”

    “……希望您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我当然知道,耶底底亚。”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这个受神眷顾而起的名字在对方口中听起来很畸形,“冷静一点,卑微的社会公器,你应该被用来盛放神明深思熟虑的果实①,而不是因为摔了一个陶杯而惊慌失措。”

    所罗门皱起眉头:“这听起来不像是安慰……”

    “你的感觉没错。”大卫放声大笑,“不过你最好快点适应起来,因为以后你只会听得更多。”

    第136章

    就这样,十岁的所罗门被自己的亲生父亲丢给了一个大概永远都不会再回以色列的赫梯人。

    虽然这件事是下午敲定的,但直到入夜他们才走,多半是因为大卫不想忍受拔示巴神经质的哭泣和老猫般的尖叫。所罗门本能地感到有哪里不太对劲, 但神对此没有表示反对——以眼下的情况来看, 这几乎是一种默许了,他便也没有违抗大卫的决定。

    虽然已经辞去职位,但乌利亚对他仍保持着臣子对王室的尊重,还特意准备了一个适合双人骑行的马鞍……尽管如此,当所罗门坐着马经过一路商队时,仍感觉自己同隔壁毛驴背上的那袋谷物没什么两样,已经或即将被别人卖掉,唯一的区别是他直坐着,那袋谷物横卧着。

    经过几天的折腾后, 他们终于进入了迦南人的地界,但没有直接去提尔, 而是去了西顿。

    这种行经路线是大卫嘱咐的,从所罗门的角度而言,其实不是很理解大卫为何笃定了对方会出现在西顿,毕竟提尔与以色列在贸易上的往来更亲密,但从结果来看,他无疑是正确的,乌利亚带着他成功在驿站遇到了埃斐——她居然还带着塔玛,那位受到伤害的年轻公主。

    这一幕显然超过了所罗门,甚至是乌利亚的预料,同时也让整件事充满了诡异的戏剧性:一个没了一条胳膊的男人带着以色列王子,遇见了一个流浪的带着以色列公主的女人。

    埃斐显然也看到了他们,脸上流露出讶异之色, 但很快就变成了一种习惯性的无奈:“我很想把这当成一种巧合……但显然并非如此,是大卫让你来的?”

    虽然是疑问的语调,她的神情中却没有半分疑惑。

    “是的,猊下。”乌利亚摘下帽檐,露出了晒得黝黑的面庞,他神态谦卑又诚恳,以至于之前他对待以色列王室的那一丁点尊敬显得很廉价,“这位是……想来您也认识他,大卫王让我带他一同来见您。”

    她的目光滑落到他身上:“我确实认识。”

    他不安的源头来了——所罗门感觉内心一阵颤栗,或许是出于恐惧,或许是因为背脊上冰冷的汗水——但无论如何,至少他面上没有表现出来:“您可以称呼我为耶底底亚。”

    “耶底底亚……”她缓慢地念了一遍,不像是在熟悉这个名字,更像是在品味它背后的涵义,“在你被送来之前,你父亲有对你说过什么吗?”

    “他说了'再见'。”

    “……除了再见之外呢?”

    所罗门摇了摇头,于是以色列前任宰相脸上的无奈更加深刻了:“每当我觉得自己已经足够了解他的时候,他总是能做出一些更加出乎我预料的事情……很遗憾,小殿下,想必你也明白,当你父亲开始认真发疯的时候,往往也是最难让他回心转意的时候。”

    乌利亚对于这一点很是赞同:“那位王总是在一些奇怪的事情上展现出令人吃惊的韧性。”

    所罗门其实没有他们想象中那么困扰,但没有展现出来,而是像一个内向、体贴的乖孩子那样面露微笑:“没关系,只要我能跟着您就好了。”

    “那位王还托我给您这个。”乌利亚将一个羊皮制的钱袋递给她,“里面有49锡克尔。”

    闻言,埃斐的表情变得很微妙——这不是一笔小数额,十多年前,大卫用50锡克尔在摩利亚山上买了一座打谷场和几头牛。他将牛宰杀用作燔祭献与神明,若一切顺利,他所预想的圣城耶路撒冷也将建立在那里。

    大卫为了建造上帝之所用了50锡克尔,便不能为别人花费超过这个数额的钱,防止有人在王心中僭越神的位置,但他给了埃斐49锡克尔,这已经是他所能给她的一切了。

    “猊下?”小女孩——也就是他的姐姐塔玛胆怯地躲在埃斐身后,像是一只被大雨淋湿了的小鸟,“他、他们是您认识的人吗?”

    “好久不见,塔玛姐姐。”所罗门说,“或许你已经不记得我了,我是你的弟弟……之一,你可以叫我耶底底亚。”

    然而塔玛看他的眼神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这倒也不奇怪,大卫有十几名妻子和几十个孩子,不可能全都彼此熟识。如果不是暗嫩搞出来的事,他们可能这辈子都不会有交集。

    “无需害怕,塔玛,耶底底亚确实是你的弟弟。”埃斐说,“这位是乌利亚,我曾经的部下,是一位值得信赖的人,接下来他们会与我们同行,和他们打个招呼好吗?”

    塔玛怯生生地点了点头:“你们好,乌利亚大人,耶底底亚。”

    “不必对我使用敬称,塔玛小姐。”乌利亚说,“不过,没t想到您竟然把塔玛小姐带走了……不知道那位王打算如何向押沙龙殿下交代。”

    “如果他能考虑到这一步,你就不必带着这孩子来找我了。”埃斐叹了口气,“你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是那位王告诉我的。”乌利亚迟疑片刻,“为何您没有去提尔,而是选择了西顿?以色列与提尔关系更亲密,您在那里也有许多人脉……”

    “你能想到的事情,亚希暖也能想到。”埃斐说,“详细的原因,等到私下再谈吧,这里不是适合详谈的地方。”

    她轻车熟路地带他们走进了一条偏僻的小径。这里是西顿的闹市,林立着大片的破落草屋,像是这座城市腹肚生长的一片苔藓,每条路的岔口都能延伸进一条黑黢黢的小巷,空气浮动着一股劣质酒水和汗液挥发后的气味,肉蝇在半空中打着旋,无论走路时多么小心,浑浊的脏水都会把人的脚底浸透。

    “这就是我不太喜欢西顿的地方。”埃斐说,“贵族们生活在高坡上,平民们被圈养在低洼,地下排水系统也糟糕得令人发指,一旦到了雨季,生活用的污水全部淤积在人们经常活动的场所,疾病就是这样扩散的。”

    因为塔玛受伤了,这段路上她一直被乌利亚抱着,至于所罗门——他理应是一个独当一面的“男子汉”了,所以得自己走。话虽如此,所罗门依然注意到了塔玛因疼痛而蜷缩起来的脚趾,当他们离得很近的时候,他时常能闻到一股混合着血腥气,像青苔一样让人感到潮湿的味道。

    “与提尔相比,西顿确实显得无序。”乌利亚说,“您刻意避开提尔,是为了防止被亚希暖和她背后的那些耶布斯人追杀吗?”

    “这只是一部分的原因。”埃斐解释道,“即使我到提尔去,阿比巴尔①多半也会给予我庇护……我只是不想令他为难。”

    “阿比巴尔王不会因为一个别国妃子而为难的。”

    “不止如此。”她说,“虽然大卫放走我的时候很潇洒,但他最终还是要为此付出代价的。不光是亚希暖和耶布斯人,还有那些支持暗嫩继承王位的贵族们,如果不想加剧国家的动荡,他总得在朝臣职务的名单上做一些退让,但具体要做哪些退让,大卫现在还有斡旋的余地,主要是避免王室的重要收入来源被他们把持。而在此之前,与迦南人的贸易往来一直由我管理,如果阿比巴尔拒绝交出我,他们可能会借此发难……何况,你也知道暗嫩那一派是以什么不体面的方式发家的②,我虽然离开了以色列,但也不想看着它沦为靠吸食穷人血液为生的蚂蟥。”

    “您的身体虽然离开了以色列,可您的心还在那里。”

    “恰恰相反,我的心从来没有在那里过。”埃斐说,“只是一种天性,人类永远无法坦然放弃自己的沉没成本……扯远了。我之所以选择西顿,除了想要延缓去提尔的时间外,还有别的原因。这里有一位我认识的巫医——虽然我向来不太相信这个,但她的神奇之处是客观存在的,而且她擅长医治妇人病,我打算在这里待到塔玛痊愈再走。”

    所罗门知道西顿有不少被称作巫医的人,自称是巴尔或塔尼特③的信徒——后者往往更多,因为塔尼特是享用活祭的女神,人们因此认为她拥有令枯萎之人重新焕发生机的力量,但本质上他们只是一群魔术师,其中有一些擅长调制药剂,仅此而已。

    然而,即使是他也没能料到……埃斐最后居然把他们带到了妓院门口。

    “猊下……”所罗门从乌利亚的语气中听出了深深的无力,这位曾经的佣兵团首领看起来身形越发佝偻了,“您怎么能……”

    埃斐瞥了他一眼,仿佛问出这个问题的他才是那个奇怪的人:“擅长治妇人病的巫医,自然最容易出现在妇人病频发的地方。”

    话音刚落,就有一个丰满的中年女人走了过来。对方看起来约摸有四十多岁,当然实际可能更年轻一些,只比他高半个脑袋,但有两个他那么宽,她半边的胸脯就有他整个脑袋那么大,小腹上布满了生育儿女留下的瘢痕,她还有一双迦南人传统的深褐色眼睛,在微明的室内闪闪发亮。

    “真没想到能再见到您。”她给了埃斐的左脸颊一个火辣辣的热吻,然后在右脸颊上又补了一个,“看着您让令我高兴。”

    埃斐没有回吻她,但维持着礼貌的口吻:“好久不见,耶塔拉。”

    她不是屋子里最老的那个,但气质上像是这里的管理者——一种叫作“嬷嬷”的职业,她也是这里穿得最体面的(相对而言),嘹亮的笑声足以掀起茅屋的顶棚。她每次一笑,那些醉倒在角落里的男人们便跟着她笑,像是一群跟着老妈妈的小鸭。

    尽管耶塔拉看起来有着与年龄不符的充沛活力,却依然没能摆脱茅屋里那种衰老的氛围。这里最年轻的女人,身上也萦绕着一股花儿即将萎谢的气味……说到底,这个快活窝也不过是整座城市的一处暗疮,人们来到这里并不是为了寻找快乐,只是为了抹平痛苦。

    看到他和塔玛后,耶塔拉佯装生气地瞪了埃斐一眼:“您怎么能带着孩子来呢?”说罢,又冲他们笑了笑,“宝贝儿们,现在还不到你们能来这儿的时候。”

    “我是来见安赫卡的。”埃斐说,“塔玛……那个女孩受伤了,现在急需安赫卡的治疗。”

    她说得很隐晦,耶塔拉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笑容中多了一分苦涩,但并没有很意外,这种事对她而言似乎已经司空见惯了:“跟我来吧。”

    离开前,耶塔拉从腰间解开了一条亚麻长布,裹在他的眼睛上。

    “有些东西你得再过几年才能看,小家伙。”他听见耶塔拉轻柔的低语,一股刺鼻的香粉气味扑面而来,混合着汗水的湿热,让他鼻腔发痒。

    在黑暗中,他听见衣服的布料摩擦时窸窸窣窣的声响,塔玛忍耐的呜咽——乌利亚把她转移到了埃斐怀里,继而在他旁边正襟危坐。然后是叮叮哐哐的钱币声——埃斐打开了钱袋,并嘱咐乌利亚:“如果你有需要,可以在这里找一个姑娘,但不要太粗暴,记得要像对待一个普通女人那样对待她们,否则我就把你的另一条胳膊留在这里。”

    “……您多虑了,我并没有这种打算。”

    “不必太拘束,你享受了快乐,姑娘们拿到了钱,这样谁都开心。”埃斐说,“对了,如果你做得足够好,有些姑娘会给你免单。”

    “请别再说了,猊下……”所罗门能感觉得他肌肉的紧绷,随着埃斐脚步声的远去,这种局促感似乎愈发强烈了。

    埃斐一离开,就有女人靠过来要与乌利亚交谈,还有一些亲热地依靠他,或是亲吻他的面颊,或是亲吻他的耳垂,甚至是他右臂残缺的部分——所罗门知道这些并不是因为他看见了,仅仅是她们接近乌利亚时挤到了他,她们涂在脸上的那种散发出刺鼻气味的白色粉末还蹭到了他的鼻尖,让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乌利亚表现得很紧张,也很克制,和一般的赫梯人不同,他很少在结束一场战斗后把体内剩余的火气撒在女人的肉/体上。

    所罗门很清楚,乌利亚在人生中最荣耀的时刻,把作为男人的忠诚全部献与了他的母亲拔示巴——这或许就是大卫选择把他托付给对方的原因,而在他死里逃生,并失去了一条手臂后,似乎达成了某种心境上的突破,很少会为外界的欲望所动摇了。

    他既不索求金钱,也不索求女人,对荣誉也没有过多的念头,只是专心致志地为以色列的宰相效力。

    “诸、诸位!”当然,不会为欲望动摇,不代表乌利亚就很擅长应付女人,“请原谅我的好奇心,但是……我是说,如果诸位不介意与我平心静气地交谈,我很想知道猊下是怎么知道这里的……”

    他越来越虚弱的声音让引起了女人们的嬉笑,其中t一个回答了他:“你真是一个可爱的傻瓜,埃斐认识迦南的任何一家妓院。”

    另一个女人大笑着说道:“应该说,迦南的任何一家妓院都认识她。”

    “正经一点,姑娘们,别让这位先生昏过去了。”第三个女人说,“那位大人不常来这里,但她的事情在我们这附近很有名。”

    “她出手很阔绰,每次都会点一个姑娘,带她去二楼的房间。”刚才第一个说话的姑娘继续道,“但她从来不做什么,只是听姑娘们讲自己过去的故事,就这样过去一夜。”

    “第二天,她总会等到姑娘醒了才离开。”

    “她真的什么也不做?”女人们七嘴八舌地聊了起来,“听雅提拉说,她的一吻足以使石头做的心融化。”

    “听她用嘴放屁吧,那位大人从不吻任何人。”

    奇妙的是——除了一些固定的特质,埃斐给她们每个人留下的印象都存在差异,有些差异还很大。

    有人说埃斐是吟游诗人,将妓/女们的故事编成歌谣引人落泪;有人说她是附近一支商队的拥有者,因为她曾经随口就算出了埃及的钱币该如何等价兑换成西顿的钱币;还有人说她是某个从前生活在这里的老妓/女的孩子,回到这里只是为了从别人口中探听亲生母亲的下落……

    乌利亚不得不打断她们:“你们难道不知道猊下是谁吗?”

    “这里没有人在乎谁究竟是谁。”姑娘们咯咯发笑,“快活窝就是一个让人忘记自己是谁的地方。”

    乌利亚没再说话,只是叹息一声,情绪似乎很低落,仿佛一想到这样睿智的存在,偶尔也需要把自己溺毙在狂欢的海洋中,以便忘却现实的苦恼,就不禁悲从中来。

    其实所罗门很想告诉他,埃斐多半只是为了探听情报才会来这里,否则她不会频繁地往返于不同的妓/院之间……但权衡这两种情况,看乌利亚陷入误会显然更加有趣,所以他选择了缄默。

    ……有趣。

    自出生以来,所罗门还是第一次产生这种感觉,一种奇妙的、带着些许恶劣性质的想法……这不是神所钦定的完美继承人该有的品质,而且这仅仅是他离开以色列的第三天。

    除了新奇感之外,他心中更多的还是不安——就像面对埃斐时一样,他感觉某种未知的事物正如潮水般向他涌来,将他淹没。

    第137章

    “情况怎么样?”

    “不怎么样——但多亏你遇到了伟大的魔女安赫卡,所以再大的问题也不是问题。”安赫卡捋了捋自己栗色的长发,“话虽如此,这孩子至少也要两三天才能彻底恢复。”

    “无妨, 我不缺时间。”

    “看得出来你也不缺钱。”安赫卡把银币弹进旁边用芦苇编制的篓框里, “魔药刚起效的时候会有痒痛感,所以我用魔术让那孩子睡着了。私/处受伤的女孩很需要注意个人卫生,我看了她的分泌物,不仅呈黄绿色,气味也很糟糕,明显是被污秽感染了,除了涂抹魔药之外,让她解手后要小心擦拭,防止尿液或触碰伤口,同时要保持下/体的干燥和透气。”

    安赫卡,妓/院之花, 对外宣称是信仰塔尼特女神的巫医,实则是血统古老的魔女。

    相比那些通过信仰得到神明恩赐的祭司, 她的力量纯粹源自于血脉的传承——一种叫魔术刻印的东西。尽管埃斐对这种无法用常理解释的力量总是敬谢不敏, 但安赫卡算是极少数的例外。

    至于这样一位超然的女性为何会出现在贫民窟的快活窝里——“贱男人是魔女真正的天敌”,她曾在一次宿醉后如是说道——然后这位魔女就吐在了她身上,这算是她们情谊的开端。

    在清醒的时候,安赫卡很少与旁人提及她真正的过去,但有些人往往不需要多说什么,光凭气质就知道她是一个有故事的女人。

    “等塔玛醒后,我会好好叮嘱她的。”说着,埃斐迟疑了一下,“除了治疗伤势之外,我还想知道一件事……安赫卡,塔玛有没有怀孕? ”

    若她没有记错,发生那件事的时候还没到塔玛的排卵期,所以受孕的可能性很低……但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她知道安赫卡可以在受精卵尚未形成胚胎之际就感知到生命的孕育,这也是她在妓/院最常做的工作之一。

    “当然没有。”对方奇怪地瞥了她一眼,“你怎么会问这个?”

    埃斐的背脊放松下来,因为长久屏气而抽痛的肺叶也平缓了:“……谢天谢地。”

    安赫卡看向床上的塔玛:“这孩子已经来过初潮了吗?”

    她点了点头:“家庭良好的孩子一般比出身贫穷的孩子更早熟——至少是生理意义上的,他们有更充沛的营养供身体成长。”

    “如果……只是一个假设,如果这孩子怀孕了,你打算怎么办?”安赫卡问,“让那个未出世的孩子消失?又或者让她生下来?”

    “让它消失。”

    “我无以为你会……”安赫卡深吸了一口气,“在这件事情上更慎重一点。”

    “正是因为慎重,我才来找你做检查。”

    “我的意思是,如果塔玛真的怀孕了,你就打算这么擅自打掉她的孩子吗?”安赫卡说,“我遇见过太多来找我的女人在摘掉孩子后为此而后悔了,也许你很难理解……但至少从现实来看,女人的母性比你想象中强烈得多,哪怕是一个未出世的孩子,这就像一种与生俱来的感觉。如果以后塔玛知道了这件事,也许她会恨你的。”

    埃斐感觉很荒谬——不仅仅是因为安赫卡说的话,还因为对方似乎也认同这种说法:“塔玛才十三岁。”

    “她有过初潮,某种意义上已经是一个女人了。”

    “安赫卡,你十三岁的时候脑子里在想些什么?怎么照顾肚子里的小宝宝吗?”她说,“不会的,你想的可能是魔药和魔术,可能是漂亮的裙子和娃娃,可能是怎么用海滩上的沙子堆城堡,也许你还会幻想着会有一个伟岸的英雄骑着骏马来向你求婚,你会想象他如何给你一个吻,但不会去考虑自己的肚子会因为他而隆起来——然而你现在告诉我,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会对一个强/奸犯的孩子产生母性?”

    安赫卡叹了口气,但埃斐知道她不是被她的话说服了,而是放弃了试图和她争论这个问题的想法——因为她没有爱过任何男人,也没有怀过孕,她不懂得女人的“母性”,对方认为她不可能对此感同身受:“至少你得承认,我们假设中的那个孩子是无辜的。”

    “是啊,你出去问十个人,十个人会这么告诉你,出去问一千个人,一千个人会这么告诉你。”埃斐说,“他们会说,孩子是无辜的;他们会说,女人生来就是渴望做母亲的,所以她们必然对自己的孩子怀有母性……在你成长的过程中,周围的每一个人都是这么说的,于是一个女孩就得在她自己都没有享受完童年的情况下成为另一个孩子的母亲,否则她就要因为自己的无情而受到指责。”

    诚然,暗嫩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了应有的代价——他的性命,但那是他应得的,塔玛遭受的一切却是毫无理由的噩梦,因为这可笑的“世俗的想法” ,她甚至有可能要用自己的一生去偿还暗嫩留下的孽债,如果这世上真的有神,怎么会允许这样荒诞的故事存在?

    “但他们不会告诉你,'天哪,只要我去奸/淫一个女孩儿,她就会生下我的孩子并把孩子抚养长大,真他妈太棒了';他们不会告诉你,尽管他们高高在上地指导你应该生下这个孩子,但他们不在乎你究竟该如何把孩子生下来,你该如何度过艰难的孕期,是否能在分娩中活下来,因为那孩子又他妈的不长在他们的肚子里!告诉我,安赫卡,你之所以说这些,是因为这是你内心的真实所想,还是因为你周围的所有人都这么说,所以你告诉自己,你也应该这么认为?”

    安赫卡没有回答——当看到她惊慌的神情时,埃斐的内心一阵颤栗,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控:“……抱歉。”

    “没什么。”对方讪讪道,“不过我确实……也很少见到你这样……” @无限t好文,尽在

    “我明白你的担忧,安赫卡……但唯独这件事,这是我绝对不会有任何退让的。”吞咽唾沫时,她感觉喉咙因为干涸而涩痛,“不错,我从未疯狂地陷入爱情中,也没有怀过孕,也许我无法体会你们口中的那种'与生俱来的母性'——直白点说,在我看来这种说法不过是言语上的鞭笞,唯一的区别是,现实中的鞭子会落在驴身上。”

    “塔玛是一个孩子,而我是一个大人——这就是我应该知道的一切。当她还对这个世界懵懂无知时,我应该予以她正确的引导,而不是放任她落入非议的漩涡中……我不会允许这个世界在倾轧了她之后,还要贪婪地向她索取更多。”

    一阵漫长的沉默。

    如果不是塔玛轻微而绵长的呼吸,她几乎感觉不到时间在流动。

    “我明白。”在经历了极度紧绷的情绪后,安赫卡忽然笑了出来,“感谢魔术工房的隔断效果吧,否则整个快活窝都该听到你的声音了。”

    和她一样,安赫卡也是一个难以从外表上判断年龄的人,埃斐知道她年龄应该不小了,但她此刻的笑声听起来像一个小女孩。

    埃斐就这么看着她放声大笑,然后笑声一点点萎靡下去,好像刚才的笑声已经令她精疲力尽了。

    “说真的,埃斐。”她说,“我真该早点认识你的。”

    ×××

    没想到这个名叫安赫卡的巫医竟然是一名魔女。

    一阵躁意涌上了所罗门的心头。倒不是因为魔女会对他造成什么影响,而是他愈发感受到了这种不确定性带来的后果——自从来到了他的“未知”身边后,周围的一切都在脱离他的预估。

    在埃斐附近时,他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未来会遭遇什么,而这种混沌未明的状态还催生了另一种令他陌生的情绪,“焦躁”。

    而且自从离开以色列后,他就再也没有听到过神的声音,是埃斐的存在干扰了神将意志传达给他的渠道,又或者因为如今的现状是神所满意的……他不知道,没有人知道。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埃斐的旅程不会因为他有任何改变,她是气势汹汹、一往无前的海啸,而他不过是一小片被她带动的浮沫。

    正当他陷入纠结之际,埃斐的声音在几步开外响起——这使他打了一个寒颤,下意识地想要睁开眼睛,结果只看到了阳光透过丝带后发出的玫红色。所罗门暗暗希望自己没有表现得太明显:“我们需要在这里住两天。”

    随后是乌利亚隐忍的声音:“一定得是这里吗?”

    埃斐咳嗽了几声,但所罗门能想象她脸上戏谑的表情:“钱不够吗?”

    “您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乌利亚说,“不能去驿站过夜吗?猊下,这里太乱了,不是适合孩子待的地方。”

    “安赫卡答应把魔术工房里的房间借给我们。”埃斐说,“魔术工房外设有结界,可以隔绝声音的传播,不仅有益于休息,我们交流起来也会更安全。放松点,乌利亚,不会有姑娘半夜摸到你的床上去。”

    “……我并没有担忧这些,猊下。”乌利亚叹了口气,“既然您坚持的话,我也就不反对了。”

    “耶底底亚。”所罗门差点又一个激灵——好在他做足了准备,没让自己惊慌到从椅子上跳起来,“站起来,我的手就在你前方,握住它。”

    所罗门想要先露出一个无害的微笑,却在开口时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您、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希望他表现得足够自然……一想到对方有可能正在探究地审视他,他的手指就忍不住像痉挛一样抽动。

    “连续奔波了几天,你应该很久没有好好清理过自己了。”对方说,“接下来我会带你去楼上的房间洗澡。虽然我会引导你,但毕竟要走楼梯,你自己小心脚下。”

    “这太劳烦您了。”乌利亚说,“由我来处理这些麻烦的事吧。”

    麻烦的事……是指他吗?

    “你会给孩子洗头发吗?”埃斐问。

    “我虽然没做过,但有类似的经验。”乌利亚非常自信,“应该跟冲洗羊毛差不多吧!”

    “……还是我来吧。”埃斐说,“过来,耶底底亚。”

    她的语气倒确实像在叫唤羊羔。

    所罗门几乎耗尽了自己的克制力,才勉强没有倒抽一口冷气——他以前听别人发出过,像是小鸡打嗝,他一直认为那是种不太体面的声音。

    可当他握住对方的手时,还是从那种黏腻感中感受到了自己掌心渗出的冷汗。

    神啊,没有千里眼的普通人平日到底是怎么活下去的?

    第138章

    所罗门以为快活窝已经够潮湿了,不光是空气中弥漫着的咸湿的海盐气息,还有人们热烘烘的身体上挥发的汗水……坦诚说,这味道让他总感觉这家妓院可能开在哪个肠肥脑满的中年男人腋窝下。

    但洗澡间的体感只会更糟糕, 里面像是下了一整年的雨, 直到他走进来的前一秒才停下,也许他只肖在里面静静地坐一会儿,头发自然而然就会湿透了。

    埃斐正背对着他,把青铜水壶里的热水倒进一个木盆里,氤氲的白雾蒸腾而起,她的身姿在其中影影绰绰,看起来很不真实,像是一道从窗外照进来的薄影。

    所罗门本以为自己只能洗冷水澡,没想到对方竟然愿意为他弄一壶热水过来,让他颇有些受宠若惊,也一定程度上削弱了他此刻内心的无措——要再过一段时间,他才会意识到这种情绪叫作“羞耻心”——总之,当所罗门意识到事情已经无可救药地朝着令他难堪的方向发展后,内心反而多了一丝安宁,虽然背脊仍在冒出冷汗,但至少他的牙齿不会再打颤了。

    同样的——得再过一段时间, 他才会知道这种情绪叫“破罐破摔”。

    当他脱下衣服,并打算(毫无用处地)把头发拨到肩膀前, 好让它们稍微遮挡一下身体时,听到了埃斐古怪的咳嗽声。

    “所……耶底底亚。”对方说, “我只会帮你洗头, 剩下的部分由你自己完成,所以客观而言, 你只需要把上衣脱掉就行了。”

    所罗门觉得自己像是被鞭子抽了一下,脸颊有灼烧感在蔓延,他吸了吸鼻子,肩膀抖得像筛糠:“对、对不起,我……”

    “在你打算作任何解释之前。”她的语气几乎算得上温和,但不容置疑,“先把裤子穿上,耶底底亚。”

    他手忙脚乱地照做了。虽然客观上,他身体健康,没有任何伤痛或疾病,但所罗门感觉自己已经在某种意义上陷入了死亡……名誉上的,如果他有这种东西的话。

    虽然所罗门的脑袋里像是有一千个先知在尖叫,但埃斐从头到尾一直表现得很平静,毕竟他只是一个十岁的小男孩,如果在这里的是大卫,或许埃斐会当场用鞭子把他吊在横梁上绞死——如此想来,社会性死亡终究还是比生理性死亡好一点。

    埃斐用小刀在羊油皂①上刮下一些碎屑,用沾满热水的掌心揉搓至融化,一股深沉的植物气息在房间里渐渐弥漫开来。

    “倒确实是长了一头羊毛……”他听见了她的咕哝。

    再然后,埃斐将散发出温热水汽的泡沫涂抹在他的头发上,他能感觉到对方的指腹在头皮上用力搓揉。

    很长一段时间内,所罗门只能听到流动的水声,手指重重摩挲头发的声响,以及非常轻微的、发梢上逐渐消融的泡沫,这些隐喻着安逸的声音交织在一起,让他感觉异常困倦……直到他听见了埃斐的叹息。

    “以后不要轻易在别人面前袒露身体。”埃斐说,“也不要让别人触碰你的私密部位。”

    在今天之前,所罗门从未让任何仆从服侍他沐浴,更别说在别人面前把衣服脱光了……当然,有一部分是他自己的责任。

    说白了,他根本不需要任何人帮他洗头,而他之所以顺从对方,仅仅是出于一种利弊上的考虑。

    不同于原本就与她有着深厚感情的塔玛,他和埃斐在宫廷里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更别说打招呼了,可以说是完完全全的陌生人。

    不出意外的话,他接下来还要和对方共同生活很长一段时间——和受到神谕约束的大卫不同,埃斐并不是雅威的信徒,甚至可以说是其最大的质疑t者,这也是她明明能力出众,却难以在朝廷上积攒人脉,只能招安和提拔非以色列人的原因。

    她不会因为神早早钦定了他,就对他格外优待,如果想要得到更多的照顾,他需要得到一点别的东西……例如年长者对孩子的怜爱,就像她对塔玛一样。

    “没关系的。”他佯装不以为然地说道,“因为我是男孩子啊。”

    显然,塔玛的遭遇给埃斐留下了极为痛苦的记忆,以至于她在这方面已经到了有点神经质的地步。所罗门可以理解她告诫自己的理由,若有必要,他也可以配合对方的教诲作出懂事的表现。

    埃斐得到了心灵上的宽慰,减缓了负罪感,而他得到了对方的怜爱,这是一宗两全其美的交易。

    “很多事情无关乎性别,只关乎强与弱。”埃斐说,“有趣的是,我认识的许多男人,以及一些出身优渥的女人,似乎都天然地默认自己会是那个强者,仿佛那些恶的侵害永远不会发生在他们身上。然而现实总是很残忍的,一个人也许在某些人面前是强者,但必然会在另一个更强的人面前成为弱者。”

    她的手指插/入他的发间,缓慢梳理着那些打结的发丝。

    “在你的同龄人之中,也许你会是那个强者。”她继续道,“但在那些更年长,身体更强壮的人面前,你也不过是一只小羊。所以不要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不会遭受侵害,要时刻有一颗懂得保护自己的心。”

    她说得不无道理——某种意义上,甚至超脱了神赋予他的知识。一部分的他认为这段对话使他受益匪浅,另一部分的他却在催促他趁热打铁,比起品味她话语中的深意,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最后,另一部分的他赢了,现阶段比起人生感悟,博取对方的怜爱显然更加重要。

    这是所罗门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

    自他诞生以来,从来没有为什么事情而绞尽脑汁过。他悉知过去与未来,这个世界待他是如此坦诚,从不向他隐瞒任何事。

    大卫总说,未知的面纱使这个世界如此美丽——这种说法对他而言是荒谬的,因为世上的一切不过是在按照其固有的规则运作,它们仅仅是在正确运作,并不蕴藏任何意义上的美。

    感情上就更是如此了,这对他而言不是什么抽象的东西,只是人类这个群体需要彼此维系的纽带,很多群居的动物都有这种习性,通过长期的社交来维持族群的和谐稳定,只不过人类给这种纽带起了一个名字,叫作“爱”。

    所罗门从未“爱”过任何人,也认为自己不需要任何人的“爱”,但他现在确实需要一根纽带,让自己在独立前能够依附这个以埃斐为核心构建而成的族群。

    埃斐的存在不同于常人,她不是按照神所规定的固有规则行动的,她是可怕的未知,是沙漠中隐藏的溶蚀孔隙,他需要非常谨慎才能抓住一个机会。

    于是他转过身,装作懵懂地看着她。这段时间他一直有在观察塔玛,总结了几个具有塔玛特点的表现,这种雾蒙蒙的天真表情是其中一种:“可如果是猊下的话,就没有关系吧?”他眨了眨眼睛,露出了一个温驯的、姗姗来迟的微笑,“因为我相信您呀。”

    然而,埃斐并未如他预料中那般,露出动容或怜惜的表情——与之相反,她沉默地打量了他一会儿,那无声充满压迫力的目光让他感觉头皮发麻,一股慑人的凉意沿着背脊攀爬而上。

    他小心翼翼地问道:“猊下……?”

    埃斐没有回答。半晌过去,她才端起水盆,将剩余的温水倒在他的头上,将泡沫冲刷干净。

    所罗门有点摸不准她的反应,如果对方生气了,就不应该继续帮他洗头,而是直接把水盆扣在他头上,把他变成可怜的落汤鸡;如果说她有所触动……那可真是太不容易感觉到了,她脸上的表情就像坚硬的山岩一样,纹丝未动。

    做完这一切后,她忽然伸出手,掐住他的脸往两边扯。

    所罗门吓了一跳。

    “我很清楚你是谁,耶底底亚。”她说,“我也很清楚真正的你是怎样的性格,所以不用在我面前伪装什么,我知道那是假的。”

    他下意识地想要吞咽唾沫,结果忘记了自己的嘴已经成了两扇卸了的门,被潮湿的水汽呛了一下。

    “但我也知道,这不全是你的错。”埃斐松开了手,“我见过很多孩子,在他们的家庭里并不受父母的疼爱,于是不得不伪装成父母喜欢的样子,只为了祈求一点关怀。虽然我不觉得你需要从我身上获取这种感情……也许是有别的原因吧。无论如何,为了生存而把真实的自己隐藏起来,是人类的一种趋利避害的天性,没有指责的必要。”

    当她即将推开房门时,所罗门轻声问道:“所以您没有因为这件事讨厌我吗?”

    “我很少因为这种小事而去喜欢或讨厌一个人。”对方说,“从另一方面来说,你大可以放松一点……我不会因为见到了你的真面目而厌恶你,所以你也没必要把真实的自己藏起来。”

    咔哒——门关上了,埃斐离开了,只剩下了空气中那股植物混合着羊油的气息,所罗门忽然感觉胸口滋生出了一股强烈的寂寥。

    不知是为对方刚才的那番话所触动,还是源于被对方独自留在房间里的现状,所罗门坐在木板凳上,抱着自己的膝盖,将身体蜷缩起来。他的皮肤热腾腾的,散发出植物带着苦涩的香气。

    那是干净的气味——可他看着水滴慢慢从发梢滴落,热水的余温逐渐褪去,联想到那个女人正在离他越来越远,他将脸埋进膝盖里,第一次有了一种难过到想要掉眼泪的冲动。

    第139章

    “您要出门吗?”

    “我之前看中了几支可以搭伙的商队, 今天打算去和他们谈一谈。”埃斐的视线从男孩羊毛般蓬松的长发,扫到他手里灰扑扑的披风,“你要和我一起出门?”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话虽如此, 所罗门已经自顾自地把披风穿上了。

    不同于昨天那副怯生生的神态,他今天似乎坦诚地展现出了真正的自己——以他的年纪而言,有点过分冷静——以至于显得有些冷漠的模样。但他的冷漠又并非是见惯了人情冷暖,热情被逐渐消磨殆尽的结果,更像是天生就缺乏情感的表现。

    由于大卫没有公开神谕,这位被神钦定的继承人一直过着低调的生活。埃斐在宫廷里见过他几次,大多只是远远地看着,偶尔也会与闻一些有关于他的消息,基本是从大卫口中得知的,当然也不免沾染他本人的主观色彩。

    “真是一个无趣的孩子啊。”那时的大卫是这样抱怨的, “完全没有自己的想法,有着聪明的头脑,却不用它却做什么有趣的事,整天就只知道'正确'、 '有效'什么的,不觉得生活很沉闷吗?”

    “……恕我直言, 您那有趣的生活是建立在大臣们沉闷而无趣的加班生活上的。”

    “就是嘛,正常来说不会有人想要工作吧?”别说愧疚了,他的语气简直是理直气壮,“'嗯,今天天气真好,是时候把工作丢给宰相自己出去玩了'— —居然会存在完全没有这种想法的人,不能理解!”

    当时的她在“回答他的问题”和“揍他一顿”之间犹豫了一会儿, 但最后还是放弃了后者:“作为国王,你会希望自己的臣民聪明又有想法, 还是希望他们麻木、听话,只知道做自己分内的事?”

    “当然是希望他们聪明又有想法。”大卫不假思索道,“不会有人想做笨蛋之国的王吧?”

    “如果一个国家的臣民聪明又有想法,那么他们就会开始思考。”她说,“比如,他们会质疑为什么自己劳动所得的回报相比他们的付出会如此之低,质疑为什么有人天生就能享受优渥的生活,是什么使得某些脑满肥肠的家伙可以凌驾t于他们之上,质疑为什么一个人的功劳可以使他的子孙世代蒙受荫庇,甚至于——作为国王,你是否做得足够好,如果你做得不够好,那么凭什么是你头戴王冠,坐在这个养尊处优的位置上?”

    大卫把脑袋搁在桌案上,语气沮丧:“好吧,多谢你已经把我搞得头皮发麻了。”

    “暂且不论这种想法的对与错——君王对臣民,奴隶主对奴隶,多半都不会希望被统治的那一方拥有思考的能力。一旦他们思考,就会开始有自己的想法,一旦他们有自己的想法,就会开始质疑。”她嗤笑一声,“怎么样?现在是不是觉得做一个笨蛋之国的王也不错?”

    “虽然就这么承认实在是让人不甘心……”大卫叹了口气,“话说回来,我们刚才不是在讨论那个孩子吗?话题到底是怎么扯到这里的?”

    “难道不是一样的吗?”

    “哈?”

    “君王对臣民,奴隶主对奴隶,神对它的人间代行者。”她说,“难道不是按照这个标准,选出了一个非常完美的候选人吗?”

    ………………

    “猊下?”男孩的声音将她唤回现实,“您还好吗?”

    埃斐垂下眼睑,不动声色地梳理自己的思绪:“我没事,怎么了?”

    “自从离开妓/院后,就没再听您说过话了。”所罗门说,“而且表情一直很严肃,像是陷入了沉思……是有什么让您感到困扰的事情吗?”

    “……没什么。”她揉了揉眼角,以缓解内心疲惫的情绪,“只是想起了一些很久以前的事。”

    如今,这个被神选中的完美继承人被大卫送到了他身边,而且雅威似乎没有阻止的意思——只要它向先知发布一道神谕,即使是大卫也无法忤逆神的旨意,它却没有这么做,其中的原因她还没有参透。

    但有一件事是无需置疑的,那就是雅威不可能做赔本买卖——很多情况下,信徒的特性会在神明身上体现出来,即使眼下有短暂的亏损,也只不过是为了日后能博取更大的利益。

    唯一需要辨明的是,神所获得的利益,是否要以她和她身边的人作为代价。

    “关于您昨天的提议,我仔细考虑了一夜,最终判断它是正确的,我确实有必要将更真实的姿态展现给您。”所罗门说,“包括我的性格,对事物的认知,以及个人需求,为此我拟列了一张清单。”

    埃斐沉默了几秒,才回答道:“……一张清单?”

    虽然大卫和所罗门这对父子在各个方面都南辕北辙,但这种给点好处就打蛇随棍上的特性,真是让人不得不惊叹基因的强大。

    “当然,没有写在羊皮和莎纸上,只存在于我脑内。”没了那种胆怯的伪装后,他说话都是一板一眼的,语速均匀,语调没有明显的情绪起伏,这导致他即使在说自己的事情时,听起来也像是在向什么人汇报工作,“我的记忆力很好——这应该是后面要说的,但既然提到了,我认为把它提前交代也并无不妥。”

    她有点感慨:“你有时候说话真像一个公务员。”

    “公务员?”

    “别太在意。”她说,“有时我会突然说出一些自己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名词。”

    “我明白了。”他慎重地点了点头,仿佛要将这条消息列进自己的观察日记里,“如您所见,我是一个通常意义上——这个'通常意义'指的是以我父亲大卫的标准——较为无趣的人。如果您哪天开了一个玩笑,而我显得无动于衷,并不意味着我厌倦了与您讲话,或对您有意见。如果您愿意与我分享一些趣事,我内心是乐于接受的,只是我很难像其他人那样,展现出对某一事物或话题的强烈兴趣。”

    “不仅仅是这个原因。”埃斐说,“你嘴唇的两端向下耷拉,如果你不微笑的话,看起来就像是在不高兴。”

    所罗门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嘴角:“还有这种原因吗……我还是第一次知道。”

    “反过来说,如果你困扰于寻常的人际交往,试着多微笑会是一个不错的办法。”她说,“另外,以防你不知道——以你父亲的标准,世上大部分的人都很无趣。”

    所罗门抬头看着她:“是为了安慰我吗?”

    “是带有安慰性质的实话。”

    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似乎在细嚼其中的含义:“不过,我认为自己无趣的程度应该比世上大部分的人要严重一些,因为我很少产生好奇和探究的欲望,父亲认为我天生就比普通人缺少一些感情。”

    “看得出来。”她说,“普通人不会在昨天那种情况下把裤子也脱掉。”

    闻言,所罗门的脚步倏地顿住了——埃斐看着他的肩膀颤抖不停,仿佛有一股冷气从脚心窜到了脑袋,脸颊却如火烧般涨红。

    “我……”他嚅嗫道,在察觉到她探究的视线后,他下意识地把披风上的帽檐往下拉,像是一只土拨鼠想逃回自己的洞穴,“我没有……我不是故意的……”

    “别太担心,小伙子。”她拍了拍他的肩膀,“从乐观的角度出发,至少你还有羞耻心。”

    “这算是安慰吗……?”所罗门小声咕哝——现在他终于有了一点这个年龄的孩子该有的反应,“感觉我窘迫的样子似乎让您很开心……”

    “是带有安慰性质的玩笑。”

    所罗门假装咳嗽了两声,又恢复了之前没什么情绪的状态,仿佛前面的对话从未发生过一样……然而他走路时动作磕磕绊绊的,像是靠牵引线行动的木偶人,埃斐几乎能听到他的关节发出咔哒哒的声响。

    “关于我个人的需求……这部分并不多。我对食物没有特别的需求,如果有必要的话,以木屑和昆虫为食也无妨。”他停了一下,脸颊再一次烧红了,“但、但是……在没有生存压力的前提下,我希望三到四天就能洗一次澡。”

    “可以。”她避开了和“洗澡”有关的字眼,“不过再怎么落魄,也不会让你沦落到去吃木屑的。”

    “另外,以塔玛为标准,我希望能够得到您对塔玛的爱的五分之三。”

    她掀起一边的眉毛:“这很难。”

    “我明白。”所罗门说,“考虑到您和塔玛相处的时间,我的确无法要求您对一个只认识了几天的孩子投入这种程度的感情,所以我已经做好了靠劳动来换取这些的准备,这就要联系到之前提到的——我的记忆力很好,所以您可以放心地安排我有关这方面的工作。”

    “虽然你说的也有点道理,但我说的'很难'不是指这方面。”她说,“感情是没有办法被量化的,耶底底亚,你没办法精确地测量一个人的爱有多少。假设我愿意每天抽出一个小时陪伴塔玛,但只能给你半个多小时,等时间到了,我就勒令你离开房间,然后和塔玛度过剩余的时光,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我……”所罗门迟疑了一会儿,“我不希望这样……但如果我提出不想走,您会让我留下来吗?”

    “首先,我不会真的这么做。”埃斐回答,“其次,无论结果如何,你都可以先说出来,就像你刚才阐述自己的清单那样。一个人如果不能好好表达自己的感情,最好也不要指望别人能明白你的心情。”

    所罗门思索片刻:“那您现在能牵着我的手吗?”

    “可以。”

    当她牵住男孩的手时,对方又问道:“不过这样真的没关系吗?”

    埃斐瞥了他一眼:“你指什么?”

    “就像您总是容忍父亲把工作丢给您一样,如果对方轻而易举就能得到馈赠,也许就会越发不可遏制地想要从您身上得到更多。”他说,“现在您也很轻易地答应了我的请求——诚然,我并不是非要您牵着手才不会走丢,但我也许很快就会想试试我所能得到的上限。”

    “比方说在今天之前,我只是希望,如果您不得不在我和塔玛之间做出抉择时,虽然会偏心后者,但内心t会对我怀有愧疚。”

    “但听完您的话后,我又会觉得光是这样还不够,我会希望您在面对这种情况时表现得更难以抉择……也许最后您还是会选择塔玛,但我会强烈地暗示您应该在时候给我些补偿。随着我逐渐成长,索求的东西或许会慢慢超出您能给予的,变成令您困扰的根源。”

    “你刚刚的话很有以色列那位农务大臣的风范。”她压低了嗓子,“'如果现在就给那群刁民那么多好处,鬼晓得以后他们还会想要什么'——是不是模仿得很像?在我卸任之前,每过两到三天就能听到他说一遍类似的话,这样的日子我过了十几年。”

    “直到有一天,我打算推行新的主要农作物,而他要求百姓在领取农苗后,针对新的农作物要收取更高的税金,因为如果不是宫廷的'恩赐',人们就得不到这些新东西,导致这项政策一直没有进展,于是我在会议上当着所有人的面告诉他,'不同意'和'不挨我的鞭子',他不能两项都有,从此我就再也没听过这句话了。”

    所罗门脸上露出了困惑的神色:“请原谅,我没能明白您的意思……”

    “如果从一开始就斤斤计较,最后的结果可能是谁都没有得到好处。”她说,“我不是因为喜欢馈赠别人,才答应该给你什么,仅仅是因为我认为你值得拥有这些,耶底底亚——而这不代表我会毫无底线地任你索求。我心里有自己的标准,只是人们通常不会把这种标准说出来。”

    “可如果我在不知道的情况下越界了呢?”

    “我会先告诉你。”

    所罗门不依不饶——和他的父亲一样,在奇怪的地方展现出了惊人的执着:“如果我不肯听劝呢?”

    “'不听劝'和'不挨我的鞭子'。”埃斐回答,“你不能两项都有。”

    第140章

    埃斐原本打算在西顿和提尔逗留一阵,观察那些商队之间最受欢迎的大宗货物,然后向阿比巴尔王借贷一笔款项,租一艘商船从事航运贸易。在海上民族的聚集地待了那么久,她却很少有能出海的机会,趁此机会去领略一下地中海周边其他国家的风情似乎也是不错的选择。

    但意外得到了大卫的赞助金后,情况就有点不一样了——考虑到他还把自己的儿子送来了,这笔款项在埃斐眼中基本等同于孩子的抚养费——好好想一想吧,假设她带着以色列未来的继承人踏上了埃及的国土,多半又要上演一出《出埃及记》了。

    “所以您想在这附近买一块地?”所罗门问道, “在西顿或提尔境内吗?”

    “不,我打算在迦南海岸靠近船坞的地方买一座打谷场,但不在任何国家境内。”埃斐说,“除了基本的农耕外, 既然靠近船坞,必定会有货物流通, 我们可以帮外来的商队兑换钱币,或是鉴定钱币的成色是否良好。另外, 我在提尔有一些人脉, 可以帮他们接洽本地的商团,从中收取一些劳务费。”

    “可如果不在其他国家境内生活的话, 就难以受到法庭的保护。”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得慎重挑选我们的'朋友'。”她说,“除了利润之外,我们也需要'朋友'的忠诚……如果情况足够理想,那些忠诚之友的朋友,最后也会成为我们的朋友,这张名为'人脉'的关系网就是这样不断扩张的。”

    所罗门沉思片刻:“听起来您更像是要建立一个国家。”

    “这个提议不错。”她笑了起来,“那我就努力创造一个比以色列更好的国家,而耶底底亚就抛弃你那任性的父亲来投奔我,当我的宰相吧。”

    闻言,所罗门竟然还认真地考虑了一会儿:“那您也会像父亲那样,把工作都丢给我,自己出门去找好看的男人调情吗?”

    “只靠一个勤政的王或是几个辛苦的大臣,是没办法支撑起一个国家的,唯一长久的办法是建立一套完整且有效率的朝政体系。”她曾向大卫提出过类似的想法,但每一次都在大会上被驳回了。

    毫无疑问,任何贵族都希望权力的权柄能长久且稳定地在自己的家族内部流传,而犹太民强烈的家族观念使他们有一种奇特的凝聚力,很难被某种单薄的外力所撼动。

    在最极端的情况下,埃斐也尝试过与一些家族虚与委蛇,用来挑拨不同家族间的关系,但即使是在犹太民内部最分裂的时候,也不会容许一个外人——她在他们的认知中是一个迦南人——动摇整个民族的利益。

    “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她叹息一声,“我也不会去建立什么国家。在以色列生活的这十几年,我已经过得够累了,现在我只想平静地度过余生。”

    但在她开始平静的晚年生活前,还是需要去一趟提尔,除了以朋友的身份去见阿比巴尔王外,她还有一些旧部留在提尔,需要给他们安排接下来的去处……不过以他们的能力,去任何一个商队都会受到欢迎的,她预计不会在这件事上花费太多时间。

    在乌利亚带着所罗门来之前,埃斐就已经看中了几支商队,今日出门就是为了和商队的领导者逐一商谈。

    其中一个是西顿本地最大的商队之一——应该说是商团,因为他们不光有出海的商船,在本地也有一系列成熟的转售体系,而且是西顿少数享有良好名誉的大商团。

    埃斐原本最中意它,但在和商团主洽谈期间,对方隐隐有认出她身份的趋势,她只好临时中断了谈话,并将这支商团从名单上划去。

    第二支商队规模中型,埃斐最初看上它是因为他们的商船设施最完备,但当出海不再是她的必要需求后,他们要求抽取税金的要求就变得有点不太能接受了。第三支商队的骆驼群状态最好,年轻且体格强壮,但当她发现他们还从事贩卖奴隶的业务后,就放弃了和领导者交谈的打算。

    兜兜转转,她最后选了预定名单上规模最小的商队,一支家族商队,商队成员即是负责人的家庭成员,有三个儿子和两个女儿,最年长的十七岁,最年幼的十二岁,妻子腹中还怀了一个,算得上是人丁新旺了。

    有趣的是,虽然名义上做主的是那位丈夫,实际出面与她商谈的却是他的妻子,她有着浓重的非利士人口音,也有着这个战斗民族的特点——性格强悍,脾气暴躁,丈夫倒看得出是西顿本地的迦南人,然而他性格温吞,比起商人更像是诗人,甚至连身材都比妻子矮小一些。

    “为什么最后会选择他们呢?”回去的路上,所罗门问道,“玛西亚夫人怀有身孕,也许会拖累我们的行程。”

    “我们不赶时间,耶底底亚,所以也没有所谓拖累一说。”

    “至少会很不方便。”

    “而我带着两个孩子,和一个独臂的男人,也很不方便。”埃斐解释道,“这不是为了给他们的'不便'找理由,而是之前我就一直顾虑着的问题。最早挑选商队时,我和塔玛——一个不太强壮的女人和一个小女孩,我们怎样才能在借助拥有其他团体的力量时,又不会被这股力量所害。”

    “即使乌利亚将军失去了一条手臂,武力也绝对远超常人。”

    “确实如此,可如果他还带着两个孩子呢?”她说,“诚然,我也有一些武力,如果有必要的话,杀死几个人也不在话下——然后呢?一个中型商队里至少也有十几个成年男性,如果他们有意伤害我们,仅靠我们根本无法抵挡。”

    “何况在乌利亚用剑把他们捅个对穿,又或是我用鞭子绞断他们的脖子之前,也许你们已经陷入了他们的掌控,无论是用你们威胁我们就范,还是杀死你们泄愤……总之,暴露自己的弱点,将主动权交给对方,是我不希望看到的情况。就像我之前所说,要谨慎挑选我们的'朋友'。”

    “既然弱点无法被隐藏,那就将对方的弱点也握在手里……是这样吗?”

    “不错,这是原因之一。”埃斐点了点头,“其次,玛西亚是一个非利士女人。非利士人民风强悍,体格高大强壮,而且无论男女都能够战斗,大多数的非利士父女即使挺着肚子,也能把长矛捅进敌人的脑袋里——不要小看一个能生下五个孩子的女人t ,孕育生命对女性而言是一件艰难的事,而这件事她完成了五次,且即将完成第六次,她的家人也都赞同她一同上路。”

    “这么说的话……”所罗门陷入了沉思,“您和玛西亚夫人谈话期间,一旦约哈斯先生说出一些犯迷糊的话,她的右手就会握紧,好像很想把丈夫的后领提起来。”

    埃斐在脑内设想了一下,由于约哈斯比玛西亚矮半个头,那个画面整体看上去还是挺和谐的:“或许这就是他们彼此相爱的理由吧。”

    所罗门露出了困惑的表情:“因为约哈斯先生喜欢被别人提着领子吗?”

    “因为他们能在彼此身上找到自己需要的特质。”她说,“大部分以家族为单位的商队,继任者会在上一任管理者日渐老迈时就被提拔为副手,约哈斯显然不是这个合适的人选,他身上有一种不切实际的浪漫主义,这对商人来说是很致命的——有另一种现象可以佐证这个猜想,假设这个家族的上一辈也如此兴旺,商队里就不会只有他们夫妇和那几个孩子,如果约哈斯先生不是独生子,就是兄长在结婚生子前就早早离世了,他成为了家族里唯一的继承人。”

    “我不明白,这和约哈斯先生爱上玛西亚夫人有什么关系吗?”所罗门说,“在我印象中,这类有着诗人情怀的男人对性格凶悍的女人并不钟情。”

    约哈斯可不仅仅是有诗人情怀……埃斐在心里回答,他是那种对被支配有着强烈需求的男人,即使迦南人并不太以男性气概作为炫耀的资本,这种需求也是很难以启齿的。

    玛西亚则恰好相反,在这个以妻子顺从丈夫为荣的时代,她却有主导一切的支配欲。玛西亚喜欢和别人争辩,热衷于和陌生人交际,同时也具备了商人应有的果决和眼光,甚至是那种关键时刻才展示的冷酷。

    在许多古老的传说中,将男人多出的部分和女人缺少的部分,就会诞生新的生命①,这对夫妇在生理上的确如此,心理上却是截然相反的。

    但对着年幼的所罗门,她只能含糊其辞:“感情这种东西是很难断定的,谁能知道一个人会为什么事情而中意另一个人呢?”

    “所以您才没有爱上我父亲吗?”

    埃斐顿了几秒,才意识到话题忽然跳到了一个让她猝不及防的内容上:“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因为约哈斯先生被玛西亚夫人提着领子会感到高兴。”男孩看着她,“父亲被您用鞭子抽时也会感到高兴,所以我想父亲一定也很中意您吧。”

    闻言,埃斐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我鞭笞他的时候,他的哭声能从大殿传到宫门外。”

    “一边哭一边心里暗自高兴,这种行为确实很奇怪。”所罗门说,“但因为父亲在各种事情上都很奇怪,所以这大概是他诸多奇怪之处中不太重要的一点吧。”

    别说讨论大卫的奇怪之处了,埃斐觉得光是她在跟他儿子——一个十岁的男孩讨论这件事,就已经足够诡异了。

    “我和大卫之间没有那种会令你好奇的关系。”她说,“当然,我不否认我对你父亲有很深的感情,我可以为他做一切,甚至不惜我的性命,唯独不会和他睡觉,你父亲对我也是一样。”

    所罗门歪了歪脑袋:“可这是为什么呢?”

    “很难说。”她回答,“从客观的角度出发,我也认为你大概得在长大一点才能明白这些。”

    男孩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么第三个原因是什么?”

    “……什么?”

    “选择那支商队的第三个原因。”所罗门说,“应该不止是您刚才说的那两点理由吧?”

    真是跳脱到令人难以捉摸的思维啊……不过也不值得奇怪,大部分思维比较敏捷的人,很容易在别人讲话时脑海中迸发出过多的信息,并且完成了自己的理解,所以他们的回应并不一定能对上别人讲的话。

    她最早在处理政务时也有这种毛病,只是她的部下从不质疑她这么做的原因,这个问题在很久以后才被大卫戳破。

    “你说得很有道理。”他说,“但和我刚才说的有什么关系呢?”

    自那之后,她才开始注意自己和别人交谈的方式,也逐渐意识到阿比巴尔王的性格是多么宽容,多年来一直忍耐着她那前后不着边际的商谈,而不是在交涉中途掀桌子走人。

    埃斐咳嗽几声,用以掩盖刚才短暂的走神:“玛西亚的月份已经很大了,他们夫妻的两个女儿出生得都比较晚,大概率没有接生的经验。一起上路的话,如果万一有什么突发状况,我们也能互相照应。”

    所罗门睁大了眼睛:“您还会帮助产妇分娩吗?”

    她坦诚道:“塔玛就是我接生的。”

    那时她们在野外遭遇了野兽的突袭……玛迦,她美好的女孩,光是这个名字就能唤醒她内心深处的痛楚。可惜她离开得太早了,只留下了年幼懵懂的儿子和一个襁褓中的女儿。

    “总觉得您没有什么是不会的呢……”对方喃喃道。

    “不必太高看我,我不会的东西可太多了。”她说,“比如把你父亲变成一个勤于政务的国王。”

    穿过繁荣的商业街后,越是靠近快活窝,周围的景色就越落魄。

    虽说每个国家都难免有这种落差感,但西顿绝对是其中给人感觉最强烈的,即使她在这里也交到了一些不错的朋友,可她永远不会长久地待在西顿。

    正当她暗自感慨之时,视野中忽然冒出了一抹灿金色:“你们好!”

    埃斐将视线落到这个忽然跑到她眼前的男孩身上,迟疑了片刻,才微微颔首当作打了招呼。

    首先值得注意的是对方明显优于他人的容貌——不光是漂亮的五官和丰厚的金发,还有他健康的体态和红润的面颊。

    此外,虽然他的肤色是迦南人常见的麦色,但并无晒伤的痕迹,身上也没有散发出贫民区常见的酸臭气味,指甲干净且完好,不像是经常做体力活的人,可如果是养尊处优的贵族,他的肤色应该更浅一些,身上的服饰也不应该是这种白色的亚麻布,他的脚上还穿着一双用鞣软了的麦秆编成的草鞋。

    “你们看上去像是从外地来的。”对方握住她的手,用神采奕奕的眼神盯着她——几乎让埃斐感觉到了刺眼,“那么请务必了解一下伟大的迦南主神巴尔。巴尔神不光长相英俊,而且体格强壮,他是太阳的主宰者,丰收的象征,绝对不会令您失望的!”

    由于对方实在过于热情,以至于埃斐甚至有了一种“难道我刚刚付了一张握手券给他?”的错觉。

    “对了,这是巴尔神赠与信徒的礼物,是用最丰硕的麦穗和最柔软的麦秆编织而成的。”男孩从小背篓里拿出两个草环,“等神圣的祭典日到来之时,请务必为巴尔神献上一份小小的祭礼,我会……啊,不是,巴尔神会回馈任何一位真情奉献的信徒!”

    所罗门静静地看着男孩,直到对方忍不住露出胆怯的表情,才慢条斯理地说道:“我是以色列人,只会信仰那一位神明。”

    “诶?啊!对了,犹太民只信奉独一神。”男孩结结巴巴地说道,“对、对对——对不起!请帮我转告雅威,我没有要抢人的意思哦!”

    话音刚落,他就慌忙地逃走了——和他来时一样,像一阵风似的。

    所罗门眉头紧皱:“那个人给我的感觉很奇怪……”

    埃斐望着男孩逐渐远去的身影,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麦穗草环,无论是从美观度还是从编织的技艺而言,做工都相当不错:“我虽然和迦南人打过不少交道,但这种奇特的传教方式还是第一次见。”

    难道是巴尔神庙的年轻祭司吗……先不说年龄,神庙居然拥有这样成熟的编织工艺,还能把成品毫不心疼地拿出来免费赠送,西顿这座城市可真是藏龙卧虎啊。

    “据说随着迦南人不断向外扩张,也有一些新的神明融入了迦南神的体系,其中以象征战争与生生不息的塔尼特女神传播度最广。”所罗门说,“虽然只是我的推测,但作为迦南原生神的巴尔,应该也受到了一些影响,尤其塔尼特女神的神权和巴尔神还有部分重合,如果有人混淆了他们的传说,对巴尔神的伤害是很大的。”

    “原来如此。”

    原本的执政党被在野党拉下台,自己变成t了在野党,只好凄惨地到民间拉选票,真是一个令闻者落泪的故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