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风雨欲来
纵有千古, 横有八荒,恐怕从未有人敢在仙宫境内说这种狂妄不羁的话,一时间所有人都听呆了。
卫昉的面色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 狐主青罗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全场垂眸不言语的冥主闻言一顿, 也跟着抬眸看向了这边。
过了整整三秒,卫昉才陡然回过神,脸色一下子难看到了谷底, 对着月锦书破口大骂道:“——仙宫地界岂能容你这种魔物放肆?!休得胡言, 纳命来!”
月锦书闻言慢悠悠一笑:“妾身不过说两句钦佩之语,卫道友何必动气呢。不过既然站在了这演武台上,那妾身便斗胆请教了。”
她话音刚落,白若琳便抬手一记剑气打在了仙宫的朝钟上, 三声钟鸣后, 第一场比试正式开始。
卫昉像是为了一雪前耻般,没等第三声钟鸣的余音散去,便当即悍然地劈出了一剑。
那一剑单看气势着实不俗, 甚至颇有他师尊的风采。
可没等众人夸赞不愧是仙宫新秀,此剑招果然排山倒海, 来势汹汹, 下一刻, 便见月锦书抬手轻轻一挥袖, 紫烟瞬间携香风铺面而来,轻描淡写地便将那剑气消弭于了无形之中。
按照先前那死去的残仙所言, 此世所有人均经历了一遭重生, 也正因如此,所有人修行的速度都跟着提示了一大截。
然而卫昉并不知道这些, 他自觉自己进步神速,眼下又见月锦书出手轻烟罗纱,俨然修的是什么诡魅偏门的功法,果然与正道之人不同,他当即便从心下升起了几分轻视。
然而罗刹女天生擅蛊人心,当年便是借窥视人心之招从慕寒阳手下逃脱,如今百年过去,区区一个卫昉怎么可能是她的对手。
卫昉见一击不中,竟然抬手就要直接使出自己的本命剑法,月锦书见状一笑:“卫道友乃寒阳剑尊高足,对妾身一个弱女子喊打喊杀是做什么?”
没等卫昉回话,她竟摇身一闪,不知用了什么步法一下子穿透卫昉周身的剑气,蓦然闪现在了他的身后。
卫昉一愣,随即汗毛倒立,反手就要出剑,月锦书却轻飘飘地按住了他的手腕,低头在他耳边轻声道:“卫道友,你难道以为……你那好师尊当真会把他的寒阳剑交给你吗?”
卫昉闻言怒极:“你这魔女,休要挑拨我师徒二人的关系,看剑!”
可他一剑劈下之后,月锦书却骤然散开,卫昉心下大惊之际当即抬眸,却见不知何时,天幕之上竟已经被紫色的魔息彻底笼罩——他甚至已经看不见场外的旁观者了!
卫昉心下大骇,可月锦书带着笑意的声音却从四面八方传来:“卫道友,你就不想知道,你师尊为什么那么想杀妾身吗?”
“因为妾身知道他的秘密,知道他最不为人知,最龌龊肮脏的秘密……”
“你胡说!”卫昉头皮发麻间手上不停地劈出剑气,气喘吁吁道,“修要在这里妖言惑——”
“卫道友,”可他话还未说完,月锦书却突然再次来到了他身旁,俯身在他耳边轻声道,“现在轮到你和妾身分享这个秘密了……只是待他知道你亦知晓的事之后,你说,你的好师尊会不会也杀了你呢?”
她的笑声如银铃般响起,卫昉瞳孔骤缩,下意识想去咬舌尖时,却已经为时已晚,他的脑海中登时炸成了一团,眼前骤然浮现了什么,他一下子便愣在了原地。
月锦书从慕寒阳脑海中窥探到的,不可言说的隐秘尽数在他脑海中浮现。
从两情相悦到洞房花烛夜,再到那人在凄诡的夜色中,亲手将那凤冠霞帔的新娘送入花轿之中……
满天的血色渗透了一切,将卫昉的大脑也染成了一片鲜红。
可在场的宾客们只能看到卫昉原本还在信誓旦旦地破口大骂,下一刻整个人却跟魔怔了一样,一下子僵在了原地。
而后他不知道看到了什么,面色突然急转直下,白得近乎透明。
高台之上的慕寒阳一下子沉下了脸色,月锦书见状竟挑衅一般向他扬起了一个笑脸,随即当着无数看客的面,凑到卫昉耳边道:“卫道友,认输吧。”
卫昉蓦然回神,可整个人却再没了方才的意气风发,他面色几遍,随即咬着牙道:“我便是死——也不会降于你这等妖女!”
“是吗?”月锦书无辜地眨了眨眼道,“哪怕你已经看到了方才那些事,你竟依旧要继续给你的好师尊当狗吗?”
任谁都能看出卫昉的摇摇欲坠,站在演武台上,他却连剑都不敢拔出来,只能强撑道:“——那不过是你胡编的结果!”
众人闻言心下一愣,不由得升起了一个疑问——月锦书到底让他看到了什么?
月锦书却在他耳边小声笑道:“是不是我编的……你抬眸看看你师尊的脸色不就知道了?”
卫昉闻言顺着她的话下意识抬眸,却见慕寒阳正面沉如水地看着他们。
卫昉心下猛地一跳,方才看到的那些,他不断想要遗忘的画面登时浮上心头。
——当真是你吗,师父?那为了所谓的天下人,将心上人拱手献祭出去的人,当真是你吗?
——而那因为恼羞成怒,又追杀罗刹女至今的人,也是你吗?
越是纯粹的敬仰与濡慕,其中越不能有丝毫闪失。
而当名为怀疑的种子被种在其中时,信仰崩塌,只是一念之间的事情。
月锦书见状蓦然发动神识,磅礴的魔息一拥而上,猝不及防之下,卫昉一下子僵在了原地。
那一刻,就好似思绪被什么人凭空抽离了一样,卫昉陡然感受到了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危险——这个女人想要他的性命易如反掌。
众目睽睽之下,月锦书甚至没出手,只是抬手轻轻按在他的肩膀上,笑道:“认输吧,卫道友……贵宫大喜的日子,何必见血呢?”
然而卫昉听到的话却是——“今日我们殿下难得回宫,本座不想让场上见血,惹得殿下不高兴。”
她笑盈盈地在卫昉耳边冷声道:“——再不识抬举,本座可就要取你狗命了。”
卫昉面色陡然变得煞白一片,脑海中登时只剩下一个念头——不能强撑下去了……!真的会死的!
他喉结微动,最终在一片震惊的目光中嗫嚅道:“我……我认输。”
此话一出,天地好似安静了几分,随即全场一片哗然——两人根本就没怎么动手,月锦书眼看着只是用了个什么幻术,慕寒阳的亲传弟子居然就这么认输了?!
花盈满脸都写满了不可思议,回神后当即从位置上站了起来道:“卫昉,你说什么?!”
“我们仙宫弟子宁死不降,这可是你说的!”她气得恨不得跳下去活砍了卫昉,“你——”
“盈儿,”慕寒阳却在此刻开口,没人能听出他话里的意味,“坐下。”
先前取月锦书性命的人是他,眼下息事宁人的人也是他。
花盈愕然地扭过头,一时间根本搞不清楚她的师尊到底在想什么,他震惊地看了慕寒阳半晌后,才不情不愿地沉着脸坐回了原位。
如此以来,第一场比武的结局便定了。
月锦书好整以暇地起身,一改方才冷漠的模样,笑盈盈地和场下鞠躬,虽然除了那几个魔修根本没人给她道贺,但她依旧笑得灿烂。
慕寒阳脸色阴沉地看着这一幕,却并不着急,因为他坚信——待到天道回归正位之时,眼下这些人跳得有多欢,到时候就该在他面前俯首称臣得有多惨。
他甚至已经想好了,待到他和凤清韵道侣大典那一天,便由这个狂妄不羁的魔女,亲手割下魔尊的脑袋作为大喜之日的贺礼。
慕寒阳在对天道权柄的一次又一次畅想下,整个人的心态几乎扭曲到了顶点。
可恰在此刻,月锦书却抬眸,遥遥地望向凤清韵道:“殿下——卫道友的师尊说了,杀了妾身可把寒阳剑传给他呢,妾身现在若是杀了他,殿下要赏妾身点什么呢?”
此话一出,全场闻言皆惊,柳无当即按着剑便站了起来,卫昉更是愕然抬眸看向月锦书:“你——”
凤清韵闻言却莞尔一笑:“你想要什么?”
卫昉见状当即拔剑就要反抗,月锦书见状笑盈盈地按在他的肩膀上,他竟瞬间僵住了动作。
“妾身开玩笑的,卫道友急什么。”月锦书垂眸笑道,“卫道友可是慕宫主亲传,传言慕宫主可是天道化身,妾身怎么敢取卫道友性命啊?至于奖励,妾身也只是开个玩笑罢了。”
“无妨,杀不了也有奖,月姑娘尽管开口便是。”凤清韵笑道,“我若是拿不出来,自有你陛下替我拿,不必客气。”
月锦书眼睛一转,道:“——其实妾身也没什么别的想要的,只是想求殿下把小殿下给妾身照顾半日。”
她这话说得轻巧,导致的后果却几乎是举世皆惊,无数人纷纷变了脸色——殿下指的是凤清韵,那小殿下指的是谁?!
连慕寒阳闻言都再维持不住他那不动如山的定力,当即扭头惊疑不定地看向凤清韵。
然而无数人注视之下,凤清韵却并未解释,反而笑道:“这不算什么难事,你且回位置上坐下,待我将它喂好便给你送去。”
言罢,他便在众目睽睽之下,从储物戒中将鲛人蛋捧了出来。
蛋蛋刚一出来,便感觉周围前所未有的宽阔,它一开始并未察觉到有远处有什么人,于是快快乐乐地跳上桌子,抬头就要去瞅龙隐,一副谨记自己任务的姿态。
然而它刚滚了没一圈,还没来得及滚到龙隐面前时,小小的鲛人蛋便骤然愣住了。
它小心翼翼地转身,却见下面人山人海,整颗蛋蓦然僵在了桌子上,一动也不敢动——好多人啊爹爹,这是什么情况!
龙隐见状笑着敲了敲它的蛋壳,扭头揶揄地看向凤清韵,那意思大概是——【你生的蛋怎么这般没有出息?】
凤清韵当即对他怒目而视——【都说了不是我生的!】
蛋蛋僵在桌子上远隔万里和下面无数宾客大眼瞪小眼,不少修士连酒都不喝了,愕然地看着这颗蛋。
——这是什么情况?
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麟霜剑尊和魔尊难道连孩子都搞出来了吗?
可他们两人的孩子为什么是卵生的?凤清韵不是灵植出身吗?难道龙隐的本体是什么卵生动物?
这一颗小小的鲛人蛋,瞬间在在坐的无数人心中激起了千层浪。
而月锦书见状终于得到了心满意足的答案,立刻带着笑意收回了手,好整以暇地转身回了座位。
卫昉则拎着剑失魂落魄地下了演武场。
有些修士见状从鲛人蛋上收回了一些目光,转而落在了卫昉身上,而此刻,这些人的脑海中只有一个疑惑——那魔女刚刚到底让他看到了什么,才一下子击垮了他的内心,连剑招都用不出来便甘愿认输了?
听他们方才所言,难道和寒阳剑尊有关?
凤清韵将一切尽收眼底,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垂眸一笑,抬手将安安静静呆在桌子上瑟瑟发抖的蛋蛋拿到了手里,低头送出妖气,缓缓温养起来。
一吃到东西,那傻乎乎的蛋便也忘了先前的害怕,乖巧地靠在凤清韵怀中蹭了蹭。
而接下来白若琳抽的签显示,紧跟着比试的是南安雪和一位扶风门的弟子。
凤清韵见状趁着蛋蛋在进食中没那么害怕,和龙隐对视一眼后,从位置上起身,一起向魔界众人所坐的地方走去。
他们并未掩藏气息,就那么抱着蛋穿过人群。
不少人投来或打量或震惊的目光,但无论如何,整场大典至此的基调都是轻松欢快的。
只不过像冥主与狐主之类的大能,早便意识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此刻来此的目的也不在饮酒取乐之上。
甚至不少大乘期以上的修士都在冥冥之中感到了一股预兆——他们即将迎来一切的终局,不飞升,则是死,摆在他们面前的没有第二条路。
凤清韵和龙隐穿过一无所知的人群,蛋蛋吃饱后又后知后觉的有些害怕了,于是直往凤清韵怀里钻。
龙隐见状好笑不已,抬手敲了它一下:“看你的出息。”
凤清韵见状连忙把他的手扒到了一边:“老敲它干什么,再敲就要碎了。”
由于魔界来的人并不多,故而凤清韵特意将他们安置在了最繁华的地方,左边是青丘众人,右边则是不少颇有名望的散修。
这些魔皇来时端的是威风赫赫,一个个的名字说出去都能止小儿夜啼,眼下却聚在一处吃得不亦乐乎,倒是和前世临死前还能聊上几句的样子如出一辙。
而月锦书也不愧是罗刹女出身,天生八面玲珑。
她长得本就比瞑鸦这种骷髅更加平易近人一些,看起来也不像什么十恶不赦的魔修,再加上她刚才因一场比试惊艳四方,眼下她才回到座位上,有些对魔修没那么抵触的散修便特意上来和她攀谈起来。
月锦书倒是也来者不拒,跟谁都能聊到一块,丝毫没有架子。
凤清韵二人过来时,她正和几个人散修聊得欢,看见他们两人过来,她连忙和剩下的魔修扔下手里的酒杯瓜果起身行礼:“殿下,陛下——”
龙隐闻言抬手一挥:“不必多礼。”
众人闻言连忙收了礼数,紧忙给两人让座。
由于场上南安雪的比试几乎没什么悬念,不少人见凤清韵下来后,纷纷抽出余光看向这边,听到这两声称呼后,心下一时间均纳罕不已——原来那殿下之称不是月锦书为了讨好才喊的,而是全魔界都认……
凤清韵闻言也没推辞,顺势坐了下去,把怀中瑟瑟发抖的蛋蛋递给了月锦书:“你不是要抱它吗?”
“哎哟,小殿下来了。”月锦书见状当即笑着将那颗瑟瑟发抖的蛋接了过去,“这是怎么了?”
“人多,没出息害怕。”龙隐嘲笑道,“吓得黄都快摇散了吧?”
可怜的蛋蛋猛地从凤清韵怀里被送出去,吓得它一个激灵便直了起来,连龙隐的嘲讽都顾不上了,一时间当真一副要被吓到散黄的模样。
不过当他一扭头见到抱它的人是月锦书后,它好似一下子松了口气一样,整颗蛋瞬间就没那么紧张了,软软地靠在了月锦书怀中。
谁也没想到有一天会从一颗蛋上看到这么多丰富的情绪,连一旁窥探的散修见状都有些忍俊不禁。
枯血道人姽乔见他可爱,忍不住揉了揉它的脑壳逗它:“小殿下,谁是你爹爹啊?”
——爹爹!
一听这个,蛋蛋瞬间也不怕生了,宛如急着表演才艺的小孩一样,在月锦书怀中撑着就要下去。
月锦书连忙把他放到了桌子上,它紧跟着一滚,便滚到了凤清韵面前,随即骄傲地挺起蛋壳。
凤清韵见状忍俊不禁,抬手揉了揉它的“脑袋”:“宝宝真厉害。”
众人见状连连惊叹道:“小殿下还没破壳就认人了!真厉害!”
这边话音刚落,场下便响起了一阵骚动——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南安雪便赢下了整场比试,根本没有任何悬念。
她拎着剑面如霜雪地下了场,眼睛却忍不住向这边看,似是在看那颗可爱的鲛人蛋,但她仅看了两眼将目光收了回去,似是碍于面子不好多看。
凤清韵见状沉吟了片刻后,抬眸环视了一圈,终于找到了一个闲人:“瞑道友,劳烦你替我跑一趟,请南安首席过来一叙。”
以凤清韵的身份和实力,按理来说不必多说什么便可将人请来。
但他还是特意交代道:“你就说,和她兄长之事有关,不过她刚经历完一场恶战,不必急着过来,我一直都在,让她休息够了再来也是一样的。”
瞑鸦连忙道:“是。”
紧跟着下一场比试开始之前,便有眼尖的人看到,有一具甚是可怖的骷髅从魔修的座位上起身,竟向凌源宗走去。
不少凌源的女修见状纷纷凛然,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可那骷髅到她们面前时,却不像是魔修的作风,反而颇为和善地一行礼道:“殿下特派我前来贵宗,请南安首席过去一叙。”
众人反应了片刻才意识到他说的殿下是谁,回神便变了脸色——凤清韵要请她们大师姐过去一叙?
凌源宗算是整个正道除了仙宫之外数一数二的宗门,若不算以医修为主,战斗能力欠缺的逍遥谷,那凌源宗甚至可以称得上仙宫之下第一宗。
南宫雪身为凌源宗首席,她又素来珍惜自己的羽毛,按理来说不该只身前往魔修聚集之地给自己惹上一身污点。
故而许多不明所以的人纷纷看向这边,都做好了那骷髅魔修无疾而终的准备了,未曾想他又说了句什么,南安雪闻言一愣,竟立刻站了起来。
无数人大跌眼镜,瞑鸦见状更是连忙道:“殿下说,阁下刚经历过一场恶战,休息片刻再过去也不迟。”
“无妨。”南安雪却难得急躁道,“不过是一个蝼蚁罢了,算不上恶战,劳烦道友直接带我去见你们殿下便是。”
她跟着暝鸦急匆匆赶到时,一众魔修正在逗那颗鲛人蛋,旁边不知道什么时候还凑过来几只看热闹的妖修。
有人抚摸着它的蛋壳问道:“蛋蛋,你叫什么名字呀?”
它立刻骄傲地挺起了胸脯。
——蛋蛋叫北辰!是父亲给我取的名字!
可惜它没破壳,说不出话来,为此急得团团转,巴巴地“看”向凤清韵和龙隐,像是想让他们开口替它解释。
然而它温柔和善的爹爹也被它那个坏心眼的父亲给带坏了,眼下只是抿着唇看着它笑,并不替他开口。
眼见着孩子急的都快跳起来了,一狼妖见状,竟从储物戒中拿出了一盏墨,笑盈盈地拿了纸,还替它在脑门上抹好了墨:“蛋道友开不了口,直接在纸上写出来便是。”
听到他称呼自己为道友,蛋蛋不由得高兴了一下,可它还没高兴太久便蔫了下去——因为它根本不会写字,只能再一次可怜巴巴地“看”向凤清韵。
那墨水在它脑门上往下淌,看起来相当可怜又可笑。
凤清韵笑得合不拢嘴,却又害怕孩子因此而恼羞成怒,便撑着龙隐的肩头轻轻扭头,企图掩去面上的笑意。
龙隐就没那么多弯弯绕绕了,他当即搂着怀中人,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
从外人的角度看过去,此刻凤清韵就像是把脸埋在了龙隐怀中一样,透着说不出的亲昵。
然而面对家长的笑意,蛋蛋也不生气,就那么顶着一脑门的墨水,等它爹爹笑够之后,继续巴巴地看着对方。
凤清韵见它如此乖巧,心下不由得升起了一股小小的愧疚,于是替它开口解释道:“它叫北辰……是它父亲给他取的名字。”
听到他如此自然而直接地称呼龙隐,众人闻言俱是一愣,当即扭头看向魔尊,却见对方一言不发地勾起嘴角,俨然一副想炫耀却又故意低调的模样。
此刻龙隐俨然就等着什么人开口同凤清韵问一句:“北辰的父亲不是你吗,凤宫主?”
然后他就能堂而皇之地秀一把了。
可惜他那几个属下和他对视了三秒后,竟不约而同地收回目光,根本没人按照他的心意开口。
龙隐见状,笑容一下子僵在了嘴角。
凤清韵深知他在想什么,见状当即乐不可支起来,笑得埋在他颈窝小声道:“陛下,你怕不是被架空了吧?怎么没人理你啊?”
龙隐闻言也不生气,回神后低头吻了吻他的面颊道:“本座要是当真被架空了,恐怕只能跟凤宫主讨饭吃了。宫主可别到时候飞黄腾达,便不记得糟糠之夫了。”
凤清韵闻言心下一颤,周遭尽是欢笑声,他却蓦然从这难得的欢愉中清醒了几分。
“怎么会忘了你……”凤清韵垂下眸子,于玩笑话中藏着无边的真心,“父凭子贵,你且把心放肚子里便是了。”
而眼下,父凭子贵的那颗蛋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人,一时间被哄得晕头转向的,也不再怕生了。
一狐妖笑着逗它道:“谁是你爹爹的心上人啊,小北辰?”
蛋蛋闻言不由得歪了歪脑袋。
心上人是什么意思?
蛋蛋听不懂这么复杂的词汇。
“哎呀,它只是颗蛋而已,哪听得懂这么复杂的话啊。”月锦书心疼地揉了揉它的脑壳,而后颇有经验地出了一个十分直白的问题,“谁晚上跟你爹爹睡一起啊,蛋蛋?”
——这个蛋蛋能听懂!
凤清韵闻言一愣,当即变了脸色,连忙坐直了身体,可惜没来得及拦下来,蛋蛋便在桌子上咕噜一转,直接转到龙隐面前便停了下来。
全场瞬间安静了下去。
南安雪来时刚好撞上这一幕,于是她的脚步不由得一顿,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凤清韵面色通红,龙隐笑着给蛋蛋脑门上的墨水给擦干净了:“好孩子,看来爹没白养你。”
众人闻言,回神后登时哄笑作一团,笑得凤清韵面上一阵热意上涌,连旁边偷偷旁观的散修都露出了几分笑意。
蛋蛋不懂大家在笑什么,只当是自己被夸了,当即顶着脑门直起了身,众人见状笑得更欢了,不少人忍不住上前摸了摸它的蛋壳。
然而一片欢笑之间,谁也没想到,不久的将来,一切便将迎来终局。
欢愉快乐的时光,从来都是转瞬即逝的。
但凤清韵暂时并不想考虑这些,他面上发烫,忍不住瞪了龙隐一眼,刚想说什么,便听暝鸦道:“殿下,南安首席到了。”
凤清韵闻言蓦然回神,连忙道:“首席快请坐。”
“哪里敢在剑尊面前当得首席二字,您唤我小雪便是。”南安雪似是也想摸蛋蛋一下,可还是凤清韵所言之事更要紧一些,她坐下后连忙道,“剑尊所言有我兄长消息……此话可曾当真?”
凤清韵对上她充满希冀的目光后,一时间竟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他沉吟了整整片刻后,才以传音之法,将南安雨的事情尽数讲给了她。
事情说来倒也简单,没那么多冗长的故事,很快便讲完了。
南安雪听完之后却一下子愣在了原地。
大脑好似一时间接受不了那么复杂的信息一样,整个人就那么呆呆地坐在原地。
周遭尽是欢笑声,南安雪却感觉自己就像是被什么力量从凡尘中抽离了一样,只能茫然地坐在那一片热闹之中。
过了良久,她那处于极度悲伤之下的大脑才终于肯接受信息,渐渐意识到了凤清韵到底跟她说了什么——她的哥哥,仅仅只是因为这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仅仅是因为……他想让自己过得好一点,便沦落为娼妓,于世俗之中,遭受了百年的折磨。
他甚至被人夺取生命,却因怨气而无法转世,只能被人像牲畜一样栓在原地,徒劳地挣扎了百年。
而这一切的一切,只是因为他惹了上位者不悦。
原来凡人在那高高在上的寒阳剑尊眼中,只是这样微不足道的一粒蝼蚁而已。
南安雪就那么坐着,正所谓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而真正的大悲大怒,实际上表现在外时却是一片空白。
凤清韵并不担心她不相信自己所说的话,因为他知道,有些兄妹之间的细节,只有他们本人知道,是做不得假的。
事实也证明他并未看错人,南安雪安静了片刻后逐渐回神,她含着化不去的霜雪,缓缓抬眸看向高坐于正位的慕寒阳。
慕寒阳似是察觉到了什么,神色淡淡的遥遥和她对视。
恰在此刻,钟鸣三声后,上午的三场演武落下帷幕——柳无输给了妖族一个连称号都没有的妖王。
短短一上午过去,三场演武,仙宫占其二而尽败,魔道大兴不说,甚至天下人都知道了——凤清韵和龙隐走后,连孩子都有了。
一切的一切都好似将慕寒阳的颜面往地上踩。
他等不及了,这些欲扬先抑的铺垫他已经等的太久了,失去了原有的必要。
天门大典此刻也没有继续下去的意义了。
原本紧跟着该是午宴以及仙乐齐舞,但在舞宴开始之前,慕寒阳却突然抬了一下手。
不少人赴宴本就是向着他所谓的飞升之法,见状立刻便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眸望了过去。
南安雪沉浸在那种巨大而茫然的悲恸之中,继续带着无边的怨恨一眨不眨地看向慕寒阳。
虽然凤清韵用了传音之法,可看南安雪的神态,慕寒阳便知道他告诉了对方什么。
——可他不在乎。
不过是杀了一个男妓而已,他的妹妹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
马上,他就是全天下都不可忤逆的存在了。
只要他想,他不但可以修改任何人的记忆,甚至可以主宰任何人的命运。
因为他是天道。
先前所有的一切耻辱,似乎都是为了这最后一刻而生的。
万众瞩目之下,慕寒阳缓缓压下手开口道:“感谢诸君赴宴,在舞乐开始之前,本尊有一事相告。”
凤清韵闻言停下动作抬眸看向他,面色之间有些阴郁。
原因无他——他已经猜到慕寒阳要干什么了。
对于天道权柄无边的渴望让他将天门大典提前,而眼下,多一天的时间他甚至都不愿意再等了。
下一刻,果然不出凤清韵所料,慕寒阳扬声便道:“诸位所听的传言并无差错——”
“本尊便是天道化身。”
此话一出,全场鸦雀无声。
先前的一切热闹在此刻戛然而止,所有人屏住呼吸,震惊地看着他。
黄泉女闻言却缓缓掀起眸子,尸体独有的浑浊眼眸,此刻却透着几分凉意,宛如看跳梁小丑一样看向慕寒阳。
慕寒阳并不知道她的眼神是什么意思,但他也不关心她是什么意思。
他就那么居高临下地看着全场:“如今四象之心已齐,待舞乐结束后,本尊便会合于天地,重归大道,届时,通天之路即可打开,诸君有能者便可白日飞升,共赴仙途。”
可没等众人惊呼出声,慕寒阳紧跟着却又道:“至于吾先前所说之约,此时亦作数。”
意识到慕寒阳口中的所谓“约定”指的到底是什么,众人闻言脸色骤变,蓦然看向了人群中的凤清韵和龙隐。
——“能取魔尊首级者,纵为凡人,寒阳剑尊亦以天道之名保其飞升。”
第72章 归位
慕寒阳一句话, 引得无数人的视线瞬间落在了凤清韵和龙隐身上。
原本就惹人注目的一小块地方,瞬间因此成为了全场的焦点。
然而慕寒阳说完此话后却轻轻一挥手,端的是一副好似不知道自己刚刚放出了什么重磅消息的惺惺作态模样:“本尊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 诸位还请继续,不必拘礼。”
随着他话音落下, 一众舞者莲步轻移,登上了演武场。
乐声渐起后却见舞步翩跹,仙乐袅袅, 可大部分人已经无心观赏了。
原本那些暗流涌动的恶意, 此刻全部被摆在了明面上。
不过不少人心中一直以来的疑惑也在此刻终于得到了解答。
——原来慕寒阳之所以能容忍魔尊登堂入室,皆是因为他想引君入瓮。
方才他的那几句言论比起悬赏,更像是傲慢中下达的死亡通牒。
魔尊有天道之下第一人之称,眼下又有麟霜剑尊在侧, 全场渡劫期修士加一起可能都不足以留下他两人的性命, 更不用说其他修为更低的修士了,悬赏之言基本相当于空谈。
可天道之下第一人又如何呢?他面对的是可是天道化身。
这便是慕寒阳摆在明面上的意思——我知道在场无人能杀你,但我能。
他抛出这句话时的得意溢于言表, 似是想看龙隐因此落荒而逃,凤清韵为了龙隐的性命哭着求他放过。
可两人闻言都没有动。
尤其是龙隐, 他明知如此, 却一点紧张的意思也没有, 就那么堂而皇之地继续坐在那里, 甚至在众目睽睽之下,还亲自给凤清韵剥了颗荔枝, 抬手递到了对方嘴边。
凤清韵的脸色倒是比龙隐难看多了, 他蹙眉看向龙隐,似是不想吃, 只是那人不知道哄了什么,最终他还是张开嘴,不情不愿地咬下了那颗荔枝。
慕寒阳远隔千里依旧清楚地看到了这一幕,他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那就像是两头强大的狼王,在争夺伴侣,兵不血刃间却让外人看了都难免心惊。
可不少人在心惊胆战之余,却又忍不住忖度道,按理来说既是同台竞技,两人多少也该算是个势均力敌,但看到这一幕后,不少人心底的那杆秤却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倾斜——慕寒阳确实是天道,可凤清韵明知如此,却依旧看都不愿看他一眼,到底是谁赢了,那不是昭然若揭的吗?
古往今来,有关情之一字的异闻便是茶余饭后最为人津津乐道的话题。
然而正当无数人还在看热闹时,台下一些看似不起眼的修士,却缓缓做起了一些小动作,似乎是在准备什么。
黄泉女将一切尽收眼底,紧跟着却垂下眸子,半点没有动作的意思。
狐主拿出扇子轻轻一扇,只是看着那优美的歌舞笑,也不说话。
此刻明面上的焦点似乎是歌舞,可实际上的焦点是谁,大家心知肚明。
不少人或用余光,或光明正大地打量着那处,月锦书见状抱着不明所以的鲛人蛋冷笑道:“姓慕的好大的口气,我倒还就真不信了,就他这种水平还能是此世界的天道?!”
“天道化身若当真如此,”姽乔一边摆在桌子上逗弄蛋蛋的笔墨纸砚,一边头也不抬道,“那也就难怪此方世界万年无一人飞升了。”
眼见着魔尊手下的嘲讽之言层出不穷,可魔尊本人作为真正的焦点,却一言也未发。
他甚至连演武台上美轮美奂的舞乐也不赏,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凤清韵。
凤清韵察觉到他的目光后,声音中已经带上了几分几不可见的颤抖:“不看舞蹈,看我干什么?”
“看凤宫主好看。”龙隐一笑道,“本座得多看几眼,日后才方便将这段记忆拿出来睹物思人啊。”
凤清韵闻言蓦然闭了闭眼。
——天道归于天地之后,意识和记忆都是一点点消弭殆尽的,也就是说,龙隐要眼睁睁感受着“自己”这个概念在天地之间逐渐消散。
他说那并不痛苦,还说在他并未彻底消失之前,他的状态就和凤清韵前世身死之后却未重生时的状态一样,可以跟在凤清韵身边,不断地注视着他。
说到这里时,龙隐还笑着亲了凤清韵一口:“凤宫主若是来年早点开花,本座说不定还能看到呢。”
可任由龙隐把话说得多么轻松,凤清韵却总觉得,这种消弭的过程与凌迟无异。
龙隐当时还一边畅想未来一边同凤清韵解释道,待到他想起自己时,记忆消弭到哪里,他便会带着剩下的记忆而重现于天地。
可若是记忆消弭的速度实在太快,凤清韵想起他来时已经什么都不剩了,那他就只能像一张白纸一样再站在凤清韵面前了。
“……那到时候我说什么你便信什么,”凤清韵当时靠在他的肩头嗡声道,“也挺好。”
可真到了这一刻,凤清韵却什么玩笑话都说不出来了,只能面色发白地坐在那里。
龙隐见哄什么都不管用,恨不得急得团团转之际,他余光瞟到演武台上即将结束的舞步后,突然灵光一闪道:“——凤宫主会舞剑吗?”
凤清韵闻言果然回神看向他,抿了抿唇道:“……会。”
“那等下一次……”龙隐笑着低下头,抵在他的额头上轻声道,“宫主舞给本座好不好?”
凤清韵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半晌后宛如梦呓一般道:“……好。”
随着这一个字落下,演武台上的曲子也伴随着收尾的婀娜舞步落下了帷幕。
一曲终了,也该到人散的时候了。
全场悄然无声间,凤清韵闭眼靠在龙隐怀中留恋了三秒,随即蓦然睁眼,毅然决然地从位置上站了起来。
众人见状先是一惊,可紧跟着意识到了什么后,又从心底升起了几分理所当然——慕寒阳几月之间基本上没出过仙宫,所谓的四象之心已齐,肯定是有人替他找齐的。
至于是谁替他找齐的,当原本决裂的凤清韵居然又回到仙宫时,答案基本上便是板上钉钉的了。
因此,当白若琳也跟着站起来时,大家的神色便完全没有多少惊讶了。
不过时至今日,白若琳依旧认为当真要合于天道的人是慕寒阳,只不过在她心中,慕寒阳不是什么天道化身,而是被选中献祭的倒霉蛋。
可哪怕如此,她也并不愿意让这人早掌天道权柄,故而将朱雀之心攥在手里一直攥到了现在。
不过时至今日,眼见四象之心聚齐,天下人飞升的命运俱悬在头顶,她只得冷着脸将个人私情放下,而后当着无数人的面,从储物戒中拿出了朱雀之心。
那颗心脏一经拿出,称得上光耀四方,绚烂夺目得不可思议。
它就像是一团凝结成实质的火,要将天地之间的阴霾尽数燃尽一般熠熠生辉。
众人见此奇景,当即心下一凛,纷纷起身仰头观望着这一切。
朱雀之心的光芒万丈几乎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自然也就没人看到,凤清韵取下了一枚储物戒留在了龙隐手中。
当众人的视线再次落在凤清韵的身上时,却见他拾级而上,走到慕寒阳面前后站定,朱雀之心刚好缓缓落在两人面前。
凤清韵看了一眼慕寒阳身旁的连子卿,随即拿出了剩下的玄武、白虎、青龙之心。
三种异相同时升起,掩藏在人群之中的仙人见状心下一凛,均从中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随即同时确认道——那确实是四象之心,不会有错了。
先前的一切怀疑终于在此刻被彻底打消,于是他们同时做好了准备,只等着慕寒阳合于天道的那一刻,便直接动手。
实际上那颗朱雀之心当然是真的,而剩下三颗,却是龙隐以天道之气遮盖过的赝品。
隔得远的仙人当然看不出问题来,然而靠得最近的连子卿就不好说了。
他状似崇拜地看着慕寒阳,眼神却不住地往四象之心上瞟,心下似乎有所疑虑。
凤清韵一眼便看出了他在想什么,当即冷声道:“还请这位连道友先下去等候。”
连子卿闻言一愣,随即不可思议地抬眸看向他。
“师尊有言,”凤清韵面不改色地解释道,“天道归位乃是天下之大事,不可有外人在场。”
连子卿小心翼翼地嗫嚅道:“凤宫主……”
台下众人见状则有些讶异——这是在做什么?难不成凤清韵当真因为慕寒阳的天道身份而回心转意了?此刻实际上是在跟对方争风吃醋?
如果是旁观者只是怀疑,那慕寒阳对此就是深信不疑了。
在场唯一察觉到不对的反而是连子卿,可他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
正当他在原地犹豫之际,慕寒阳却根本没多想,凤清韵那句“外人”实在是说到了他的心坎上,他当即得意无比地跟连子卿道:“子卿,你先下去,不必担心我。”
连子卿闻言略显愕然地看了他一眼,似是没想到他能蠢成这个样子。
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眼看着他若是不下去,凤清韵便不愿意交出四象之心。连子卿在原地踌躇了片刻之后,扭头深深地看了凤清韵一眼,而后咬了咬下唇转身下了高台。
连子卿一下去,白若琳又在远处不愿过来,此刻目之所及的地方,一下子只剩下了凤清韵和慕寒阳两人。
这种天地间仅余他们两人的感觉极大地取悦到了慕寒阳,他忍不住勾了勾嘴角,就那么坐着一眨不眨地看着面前人,似是在享受对方的服侍。
凤清韵却垂下眸子,根本不愿跟他对视,随即抬手一挥,四颗四象之心便被他放在了慕寒阳面前的桌面上。
“请吧。”凤清韵轻声道,“师兄。”
那几乎是一声不带任何讥讽之情的师兄,慕寒阳闻言心下的得意与满足几乎要溢出来了,整个人当即从位置上站了起来。
可他不知道,这一声师兄背后隐藏的真正含义却是——“师兄,请上路吧。”
无数人见状一下子屏住了呼吸,一眨不眨地看向这边。
万众瞩目之下,慕寒阳神情自若地运起灵气,蓦然裹住四颗心脏,直接祭在了半空之中。
四象之心被他祭起的一刹那,天地震动,山川颠覆,源源不断的力量似是在此刻终于归位一般,裹着无边无际的灵气倾灌而来。
宾客中有人见状愕然地甚至热不住张开了嘴,慕寒阳再压不住嘴角,面上的笑意骤然聚成了实质。
可恰在此刻,异变陡生。
数道身影竟在人海中骤然而起,当即祭出数件法器蓦然朝慕寒阳袭去!
那法器上的威能几乎超出了大多数人的认知,一眼望过去便能发现那根本不是凡品,但事情几乎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大部分修士根本没有反应过来。
而剩下所剩无几能够反应过来的修士,此刻竟依旧按兵不动,半点出手替慕寒阳拦下袭击的意思也没有。
然而慕寒阳看着一众向他攻来的仙人却只是冷笑,站在万丈光芒的核心,丝毫不怵道:“——本尊早知如此,无妨,尽管来!”
他抬手握住那浮在半空中的“青龙之心”,剧烈刺目的光芒几乎要把他被包裹住了,磅礴的力量不断涌来。
凤清韵几不可见地打量了一下那些仙人们的位置,见他们离台前还有一定距离后,索性决定做戏做全套,他反手一掌拍出,直接震碎了一尊迎面而来的金钟似的仙器。
可那仙器炸开之后,巨大的余音瞬间响彻云霄,凤清韵这些渡劫期修士倒是还好,台下那些修为较低的散修们却因此吃了苦头。
不少人来不及运气灵力抵挡,直接被震得喷出了一口鲜血。
木庭婉见状终于出了手,却见她挥袖之间一招枯木生春打出,碧波荡漾间骤然接下了无形的声波,翠绿的波纹缓缓荡开,宛如春风般笼罩住了整座仙宫。
紧跟着,无数人惊恐地看向脚下地砖缝隙中不知从哪涌出来的黄泉水,吓得刚准备尖叫时,下一刻却见那黄泉水蓦然直冲云霄,死气与枯木生春的生机共同构成了一副循环往复,生生不息的屏障,一下子将无数仙器隔绝在屏障之外。
——黄泉女竟也出手了!
而且她似是也在极力保护慕寒阳,众人见状心下不由得一震,连仙人们见状都因此对慕寒阳天道的身份确信了三分。
于是那些本就不全的残仙,竟硬生生榨出了体内的最后一丝仙气,一副破釜沉舟的样子,要将慕寒阳留下!
黄泉女见状几不可见地勾了勾嘴角,随即轻轻勾了勾手指,那几乎遮蔽天日的黄泉水一下子便褪去了几分,却没几个人察觉到。
然而哪怕声势如此浩大,可假的就是假的,就算有无数或好心或知道内情的大能为慕寒阳背书,该露馅还是要露馅。
眼看着磅礴纷乱的灵气不断在上空中纠葛,大战明显就要一触即发了,慕寒阳举着青龙之心竟迟迟没有动静。
他面色微变,却依旧保持着镇定,抬手再取白虎之心,动用灵力企图将其炼化,可白虎之心亦是毫无动静。
忙活了半天,慕寒阳整个人仍然身处于天地之间,半点消融的意思都没有。
连子卿见状眉心一跳,陡然意识到了什么——刚刚他察觉之事果然不是错觉,那三颗四象之心果然不对!
慕寒阳显然也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可他来不及质问凤清韵,在无边的焦急之下,他直接略过了凤清韵拿来的玄武之心,转而抓起白若琳送来的朱雀之心。
这颗心是全场唯一的真品,可当慕寒阳蓦然将灵力输送进去时,巨大的朱雀真火骤然从心脏中喷涌而出,直接点燃了慕寒阳半边胳膊!
“——!”
剧痛点燃的是震惊与怒火,慕寒阳惊怒之下当即将朱雀之心扔了出去,连子卿见状终于意识到了一切,他的脸色却比此刻被朱雀真火包裹的慕寒阳还要苍白。
“不对!我们被骗了!”他甚至再顾不得伪装,也来不及挨个传音,只得运起所剩无几的仙气,向全场喊道,“慕寒阳只是幌子,他根本不是天道化身——真正的天道另有其人!”
不少修士早就纷纷起身,可他们本就搞不清楚状况,听到此话后更是面色骤变,站在原地惊疑不定,颇有些拔剑四顾心茫然的意味。
慕寒阳在烈火灼烧的无边痛苦下,听闻此讯,电光火石之间,他蓦然意识到了一切!
被愚弄的怒意和面上火辣辣的感觉竟让他当机立断,一剑斩下了自己的右臂!
再次经历断臂之痛,屈辱却比身体上的疼痛更让他恼羞成怒,他于怒极之下抬眸看向凤清韵,声嘶力竭地怒吼道:“你竟然拿我当靶子——!?”
然而就算慕寒阳和仙人们终于发现了真相,一切也已经来不及了。
凤清韵对慕寒阳的质问充耳不闻,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反手夺过那依旧燃烧着熊熊烈火的朱雀之心,朝着演武场那边便是一掷。
他似乎并不害怕那烧得慕寒阳断臂的灵火会伤到自己,事实也确实如此,那火焰非得没有烧到他分毫,反而略显眷恋地缭绕过他的手腕,最终不依不舍地在天幕中划过一道曲线,而后停滞在半空之中。
鲜红灼眼的朱雀之心宛如朝阳般凝滞在无数人的眼底,天地的呼吸好似都随之安静了几分。
下一刻,整颗心脏蓦然炸开,无数流星般的火焰伴随着天地间磅礴的灵气,宛如决堤般向场上的某处涌去。
离龙隐最近的人几乎瞬间便察觉到了那股灵力的走向,月锦书抱着鲛人蛋一愣,随即愕然扭头,震惊地看着这一幕。
真正的青龙、白虎、玄武之心,终于在此刻从凤清韵留在龙隐手中的那枚储物戒中显现而出,在朱雀的烈焰之中同时闪耀出震慑天地的光芒。
仙人们见状大惊失色,他们所能做的,是在四象之心聚齐之时立刻出手,趁着即将归位,通天之路隐约打开的那一刻将天道杀死,而后借由天道权柄的余韵穿过通天之路,至此圆满回归仙界。
可眼下,一切都晚了。
他们错认了天道化身,只能眼睁睁看着通天之路打开,一切即将回到上古那场诸神黄昏的战役中。
万年来的一切努力,在此刻全部化为泡影。
仙人们怒极之下当即在心头将慕寒阳骂了个狗血喷头,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断。
一众仙人之中,此刻竟只有连子卿还有理智,他终于暴露了出了本性,面色凝滞地声嘶力竭道:“天道——!”
“回归本位便相当于自绝于天地,你与吾等争斗数万年,当真愿意就这么为了一株蔷薇而去送死吗?!”
龙隐却对此置若罔闻。
他只是隔着那宛如要吞没天地的光焰,遥遥看着那神色倔强,实则快要落下泪来的人。
他轻笑了一下,知道自己的声音已经传不出去了,却还是开了口——
【该说再见了。】
凤清韵什么也听不见,可那人的口型和他心底响起的话语在这一刻彻底重合在了一起——【不要哭,小蔷薇。】
【我以天道之名,向你保证,我一定会再一次回到你身边的。】
有人假借天道之名,只为杀人以泄私欲。
而有人当真以天道之名发誓,却只是为了让他的心上人不要流泪。
可话说得再好听,谁又能当真保证前路如何呢?
没有人能担保,他们都在赌,赌一个可能的未来,赌一个或许能够圆满的结果。
最后四个字轻如鸿毛般烟消云散在凤清韵心头,他闻言却再忍不住地蓦然闭了闭眼睛。
亲手将心中所爱送去赴死的感觉是什么样的呢?
凤清韵不知道。
而当他再睁开眼时,他只知道,接下来的路,没有人陪他走了。
所以他无路可退,只能继续向前,去名为希望的彼岸寻找他那为天下而死,为他而死的道侣。
凤清韵终于在四面楚歌中毅然决然地拔出了麟霜剑,剑气如白虹贯日般直冲云霄,霜寒千里之下,竟将朱雀之焰蓦然冻在半空中。
无数人惊愕的目光中,天地之间骤然迸发出了巨大的共鸣声——第五相,麒麟之心归位。
随即彩光乍破,仙乐齐鸣,无数云朵尽数退却,似是在迎接什么人的归位。
此方天地都为之低昂的异变先前慕寒阳那些小打小闹简直不可同日而语,此刻所有人都在极端的震惊之下意识到了一件事——天道,归位了。
而等到众人心头的震惊散去,真相便呼之欲出了——慕寒阳只是被推出来吸引那些怪人们注意的替死鬼赝品,魔尊龙隐才是真正的天道化身。
而且天道归位从来都不是什么重新执掌权柄的过程,而是相当于以性命补全大道,彻底消弭于天地之间,与死亡无异。
所以龙隐在归位之时才并无笑意,甚至称得上肃穆,如此姿态,越发衬得先前假借天道权柄耀武扬威的慕寒阳可笑至极!
——他竟连天道归位意味着什么都不知道,反而大喜过望,不惜提前天门大典来将此夸耀于天下!
无数道目光之下,慕寒阳面色苍白到了极点,可脸上又不住地泛起火辣辣的疼痛,他就那么不可思议地站在那里,似是不愿意接受自己宛如笑话般的一生。
然而一切都还没结束。
或者说,这只是一切跌宕的开端。
待到仙乐缓缓散去后,众人尚未来得及反应,他们的脑海便突然像是爆开一样,无数记忆宛如泉水般涌来,以至于世界都好似凝滞了一秒。
——果真如先前那死去的残仙所言,天道归位后,全天下所有人都想起来了前世的一切事情。
包括断了臂如丧家之犬一样的慕寒阳。
他终于和他那些面色苍白的弟子们一起,和天下人一起,想起了他那心心念念的,无人抢婚的前世,到底是如何度过的了。
第73章 死亡
整个仙宫突然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安静, 甚至整个世界的修士都在此刻怔住了。
无数熟悉而陌生的记忆片段冲得慕寒阳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久久不能回神。
一切的一切都像是一个噩梦,那些他曾经所梦到的, 以为温馨又圆满的前世片段,就像是先扬后抑的噩梦在起始之时那段美好到不真实的铺垫。
而眼下, 当一切真相显露时,所有的美好被尽数打碎,难以言喻的悔恨直接撕裂了他的心脏, 有那么一瞬间, 慕寒阳甚至心痛到连断肢上的疼痛都感觉不到了。
过了良久,他才近乎麻木地意识到——
原来前世,凤清韵直到死去的前一个月,还为了他救回来的新友而折了新枝, 最终换得孤身一人死于天崩的下场。
而他所梦到的那八个字也并非幻觉, 是凤清韵哪怕死,也要和他一刀两断的血淋淋的真相。
其实哪怕没有魔尊抢婚,他也有眼无珠到一辈子都未能认出枕边人便是心上人。
至于他心心念念的婚后生活, 其实不过是凤清韵一人独守仙宫,而他则逍遥天地间。
即使凤清韵做到了对他事事顺从, 可那些写给他的无数信件, 最终却还是被他付之一炬, 连半个字也未曾留下。
一切的一切, 像是锥子一般刺在慕寒阳心头,事实像是最上等的毒药, 浸得他痛不欲生。
而他不久之前竟然还信誓旦旦地和凤清韵说什么“那是很好, 很圆满的一生”……多么讽刺。
巨大的苦痛和悔恨彻彻底底地包裹住了慕寒阳,他后悔到恨不得将前世的自己活活杀死。
——他求而不得的情意, 为什么前世的自己就能轻而易举地摘得,却又在得到后置若罔闻,弃之如敝屐?
他疯狂地嫉妒那个一无所知,肆意倾洒一切的自己,然而很快,慕寒阳便在身体与精神的双重剧痛之中,突然意识到了另外一件事——
仙人们曾告诉他,上古之时,天道曾有一颗心心念念的血蔷薇种子,他每天不断地用鲜血浇灌那枚金色的种子,只求它能够发芽,可最终天道却没能等到见它的那一面。
在仙人的说法中,他们一直在监视那颗种子,过了万年它依旧没能发芽,直到它落在慕寒阳手中,经受过他的鲜血浇灌后,它才蓦然破土而出。
其实自那时起,不少仙人的目光便因此落在了慕寒阳身上,而钟御兰也正是因此端倪,才察觉到了此方天地或许有仙人存在的异样之处。
慕寒阳曾经因这个故事而沾沾自喜,因此深信自己便是天道化身,更深信凤清韵从始至终都是他的所属物。
而这一深信不疑的态度持续了良久,更使得他带着无边的期望,期待着凤清韵回想起前尘的那一刻,重新来找他重归于好时,他该有多幸福。
直到现在,梦碎了。
他的一切自得在此刻都像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原来自始至终,那株蔷薇从来就不属于他。
他只是一个卑劣到只能窃取别人果实,最终却又无能到难以将其守住的失败者而已。
凤清韵从始至终,就没有想过多看他一眼。
至于对方离开之后为什么捏着鼻子没有和他翻脸,曾经的慕寒阳以为那是凤清韵余情未泯的象征,因此窃喜不已,甚至想过以此事拿捏对方。
可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那人之所以忍着恶心没有杀他,只是为了让他替龙隐去死。
没错,凤清韵此生对他所做的一切“宽恕”,都是为了滋养他的傲慢,而后让他心甘情愿地替龙隐去死。
如果说世界上有什么比心上人当面和他人逃婚更屈辱的事,那恐怕也莫过于此了。
巨大的耻辱和难言的悔恨混杂着愤怒几乎扭曲了慕寒阳的心智,然而此刻想起前世之事的人不仅仅是他一人,还有天下人。
仙宫之内,无数道难以言喻的目光落在慕寒阳身上,几乎要将他活活烤死在此处。
甚至连他的徒弟都在回神后不可思议地看向他,眼底充满了惊疑不定的复杂。
可就在这无数到眼神之中,唯独一人看向他的目光中只有厌恶而不带丝毫意外,那人却是他的师妹。
电光石火之间,慕寒阳蓦然明白了一切。
——白若琳早就知道了他并非真正的天道化身,可她却什么都没说,毅然决然地选择和凤清韵站在了一起。
在这一刻,慕寒阳突然又想起来了另一件事——这一切的伊始,其实都是因为他师尊钟御兰的一句话。
原来他的师尊早就知道了一切,却依旧选择诓骗于他,就和在幻境之中将他付之一炬一样,在现实之中,亦将他推上高台,眼看着他从高空坠落。
他本质上和当年那个不得任何人喜爱的皇子并没有任何区别。
他的母妃宁愿抱着那半妖杂种哭得伤心欲绝,也不愿多看他一眼。
而他的父皇哪怕死在病榻之上,也从未想过将皇位传给他。
时隔多年,哪怕他费尽心思掩饰自己,他依旧是那个让所有亲近之人都厌恶到宁愿将他舍弃的人。
当慕寒阳在极端痛苦中反刍着回忆时,全场的修士,在此刻也终于想明白了一切。
怪不得……怪不得凤清韵会在这一世毅然决然地选择和龙隐离开。
任谁经历了那种堪称屈辱的婚姻,若有机会重来一世,像凤清韵这样只是逃婚而非活刮了对方的人恐怕称得上凤毛麟角。
慕寒阳前世将人娶回家里却对人置若罔闻,出门在外时,逢人便说婚事乃凤清韵哭求而来,他并非断袖,捏着鼻子举办道侣大典只是不忍让师弟情意落空而已,端的是一副深情至极的模样。
可这一世,当凤清韵当真抛他而去时,他却又一副被抛弃的怨夫模样,恨不得用尽手段将凤清韵绑回自己身边。
前后嘴脸相差之大,实在是令人发笑。
不过仙宫弟子却没办法和大部分人一样对慕寒阳极尽嘲讽之情,因为他们想起的比寻常人要更多一些。
——前世天崩之时,是凤清韵第一个毅然决然地挡在了仙宫众人面前,而他们这群人中的大部分,竟然在前世和今生一样选择了视凤清韵为无物。
不少人脸上因此火辣辣的疼,纷纷羞惭地收回目光,不敢再看远处的那人。
卫昉站在原地更是头痛欲裂到摇摇欲坠,他不久之前才从月锦书口中得到所谓的“真相”,此刻又要面对如此残酷的前世之事。
他因此几乎是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断臂的师尊,眼底充满了信仰破碎般的绝望。
——前世之时,他怎么能做到刚在幻境之中抛弃那位名叫玉娘的女子,转头却又在天下人面前惺惺作态那么多年的呢?
明明是他亲手将人送了出去,他到底为什么能表现得那么深情?!
柳无一言不发地垂着头,花盈则攥着手心死死地咬住下唇。
可当仙宫众人,尤其是慕寒阳的三位弟子,深深地陷入沉默之时,危机却并不因他们的惭愧与愕然而消弭半分。
仙人们身处此方世界之中,自然受此方世界的规律约束,他们也是到此刻才彻底完完全全地想起前世之事。
然而能升仙者,手段再怎么卑劣低下,精神层面的意志力却不是任何未经磨炼的修士能够匹敌的。
他们几乎是全场最快回神的人,可他们却只敢做好动手的准备,一时间不敢轻举妄动,因为——有人比他们恢复得更快。
白若琳握着长乐剑,含着泪抬眸看着那抹熟悉的背影,记忆中的最后一眼在此刻与现实重叠——凤清韵就那么持着麟霜剑,面无表情地挡在那群仙人面前。
只他一人,便足以挡下千军万马。
“一万年前,天道因生机所感,化形于世。”凤清韵于万籁俱寂中开口叙述,“此方世界受天道馈赠,于是群雄并起,数百大能争相飞升,却也因此招来祸患,无数仙人降世,为绝我界飞升之路,挑起战争,乃至天机断绝,天道自爆而亡。”
“至今,已有万年。”
凤清韵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颗巨石砸在水池中一样,在无数修士心中激起千层浪。
“如今天道归位,仙人俱在于此。”凤清韵持剑蓦然一挥,熠熠生辉的剑锋直至那些仙人,“今日一搏,不死不休,吾等别无退路,还请诸君出手,共扶天下!”
此番言论一出,堪称气壮山河,波撼天地。
在场无数修士当即回神,精神一振之下,先前的龃龉在生死之争面前尽数归西。
什么人在人群中振臂一挥道:“剑尊所言极是,今日一战,若吾道不存,有死而已!”
凤清韵闻言望去,却见那竟是昔日在酆都的客栈之中,唯一为他和龙隐说话的那位青年修士。
下一刻,无数人随之响应,数千法器争先祭起,虽比之仙人之仙器惨淡良多,可萤虫之火,聚之可比朝阳,燃之亦可焚天地。
仙人们见状面色一凛,连子卿蓦然抬眸望向天幕——此刻天道刚刚归位,通天之路尚未开启,眼看他们只能被瓮中捉鳖。
情急之下,连子卿眼底骤然闪过一道狠意,随即抬手打出几道仙决。
不知道那些仙人从他那里收到了什么消息,齐齐抬眸凝望着天幕不说,下一刻,数十个仙人同时飞跃而起——他们竟要凭借所剩无几的仙力,在这天道归位的时机之中直接撞开飞升之路!
上百尊流光溢彩的仙器登时冲天而上,气势直吞山海,凤清韵见状却持剑平静道:“有劳冥主出手。”
他话音刚落,下一刻,滔天的黄泉水蓦然从地底涌出,几乎遮蔽了整个天幕。
无数祭出法器的修真者见状心下大骇——那和前世天崩时如出一辙的地狱绘景几乎瞬间便唤起了他们刻在骨血中的恐惧。
不过下一秒,那泉水却从他们身边掠过,直接冲上天幕,裹着最靠前的一尊仙人将其尽数吞没,连带着他即出的仙器一起,裹挟坠落。
其余仙人见状大惊失色,蓦然止住动作,骤然顿在了半空中。
凤清韵见状抬眸看向天际,语气竟肉眼可见地温柔了几分,可说出来的话语却血腥无比:“龙隐,若你意识尚未消弭,便待到我等将此界残仙杀尽之后,再开天路,以迎外敌。”
此话一出,众人闻言俱是一惊,修士们震惊于——单单消灭此界残仙竟还不够,天外居然还有仙人要降临于此!
而仙人们则震惊于——天道意识尚未完全消弭,居然当真听从凤清韵的话,硬生生合上了那即将开启的天路!
电光石火之间,仙人们几乎是瞬间便意识到了陡转急下的情况,面色发白之际,他们竟同时收手,无需任何交流,他们便不约而同地打算再寻出路,毅然决然地要向四面八荒逃去。
凤清韵见状面色当即一沉。
通天之路开启,是天道归位后自然而然的事。
眼下龙隐尚有意识可以压住天道本能,可待到他的意识逐渐消弭于天际时,通天之路便会尽数开启。
此刻若是不能借此机会将此界残仙一网打尽,到天路开启之时,外界仙人再借天路降世时,事情便会变得更难处理。
想到这里,凤清韵当即冷了脸色,随即悍然出剑,一剑即出之下,浩如山川的剑气伴随着汹涌的黄泉水,宛如天堑般牢牢地挡住了那些残仙的去路。
有些来不及控制速度的仙器一头撞入剑气之中,竟硬生生被搅碎成了一团废铁!
众仙人见状陡然停住了脚步,眼看着四面楚歌,眼下摆在他们面前的只剩下一条死路。
可正所谓困兽犹斗,这些仙人在此刻竟被激起了前所未有的凶性。
离妖族最近的那个眼见必死无疑,当即便要自爆,然而下一刻,狐主九尾尽出,骤然穿透了他的前胸,鲜血当即便顺着狐尾淌下,滴在了仙宫雪白的瓷砖上。
其余原本亦打算自爆的仙人见状心下大骇,这些残仙本身的实力本已在上古战争之中变得不济,原本他们便只有手上的仙器不容小觑。
可如今,普通法器沾上黄泉水便如废铁,那些仙器几乎被黄泉水倾灌而下,哪怕不至彻底失效,品阶却要大打折扣,在渡劫期修士面前自然失去了原本的优势。
下一刻,仙宫之内尚有战斗能力的四尊渡劫几乎同时出手——剑气、灵气、妖气、死气陡然笼罩在天门之上,而后仙器尽碎,仙人之血蓦然倾洒在大地上,于阳光之下映出一片金色的鲜红。
原本接近百人的残仙死伤几乎过半,仅剩的数十个残仙也在逃命之下变得狼狈不堪,再无仙人气度。
不久之前还高坐于正位之上,端着一脸无辜模样俯瞰众生的连子卿,此刻脸颊上尽是血痕,一副前所未有的凶狠之际,咬着牙一剑斩开面前拦路的法器,不顾裹挟在肩上的黄泉水,硬是费尽一切力气想要从此地逃生。
然而就在此等穷途末路之下,他却突然感受到了一阵恶寒。
电光火石之间,他蓦然扭头,当即用金铃当下一剑,铮然声中,他手中的最后一个仙器应声而碎。
连子卿愣了一下后于惊怒交加之际蓦然抬眸——偷袭他的竟是拿着避运珠的慕寒阳!
可仙器认主,那避运珠本就是连子卿之物,此刻哪怕留在慕寒阳手中,还是被他窥探到了一丝异样,因此硬生生躲过了这几乎致命的一剑。
慕寒阳咬着牙用左手撑着剑起身,怨毒地看着连子卿。
他的怨毒不仅来自此世的背叛,更来自前世——他前世并非死于天崩,而是死于此人之手。
连子卿手无寸铁之下,见状却蓦然冷笑道:“——就凭你,也想杀我?”
他眼下仙器尽碎,已经再无庇佑之物了,可困兽犹斗,此刻的他被逼到绝路,自然是凶恶到了极点,岂会让慕寒阳平白讨到好处。
然而慕寒阳并不清楚此番道理,他闻言只是嘲讽般地一笑,随即举起宝剑便朝那人刺去。
然而当剑锋即将落在连子卿脖颈处的一刹那,慕寒阳却突然浑身一震,一股巨大的疼痛蓦然从他心底涌出,疼得他大脑几乎一片空海,反应了良久他才意识到那是什么——穿心咒?!
这帮仙人竟不知道什么时候在他身上下了穿心咒!?
传闻穿心咒实际上是上古时期遗留下来的一种蛊术,据说是天地间最恶毒的咒术。
而眼下,传言似乎得到了证实。
万蛊穿心之痛,竟然足以让一个渡劫期的剑修瞬间失去行动能力,寒阳剑应声而落,砸在地上后蓦然间发出了铮然的剑鸣。
慕寒阳一边吐血一边痛极地捂住心脏,和同样狼狈的连子卿相对而站。
一个不久前还是万人敬仰的寒阳剑尊,一个身为天上谪仙,如今竟落得如此地步,整个画面看过去,却显得无比滑稽。
——仙人们在动手之前自以为万无一失,毕竟他们可是在天道化身之上下了穿心咒。
——慕寒阳也以为万无一失,他自信于无论这些人做过什么手脚,待到他拿回天道权柄后,一切都将是徒劳。
可眼下,两帮人马在真相面前成了彻头彻尾的小丑。
凛冽的剑光在黄昏下破天而来,数个来不及逃窜的仙人惨叫间倒在地上,鲜血飞溅,给落日拢上了一层残酷的血光。
——那几乎是一场屠杀。
身着白衣的剑神逆着夕阳踏空而来,脸侧的鲜血在余晖之下宛如金色,衬得他宛如降世的冷面修罗。
连子卿见状心下大骇,却在走投无路之下,只能抓着慕寒阳的领子怒道:“住手!本仙让你住手!你若是敢动手,本仙便先杀了他!”
他被求生之欲惹得昏了头,竟以为仅靠慕寒阳便能威胁凤清韵。
而在此刻,慕寒阳于蚀骨锥心的疼痛之中,竟也升起了些许期许。
可下一秒,凤清韵闻言连睫毛都未眨一下,抬手悍然劈下一剑,慕寒阳在剧痛之中愕然地睁大了眼睛,他的眸底赫然映照出万道好似要劈开天地般的剑气。
他先是被朱雀所伤,此刻又经受穿心之痛,哪怕是天神再世恐怕也无济于事。
连子卿见状愕然至极,当即托住被穿心咒禁锢的慕寒阳挡在身前,似乎在祈求一个奇迹。
可惜奇迹并未发生。
万道剑意没有丝毫停顿,硬生生穿过慕寒阳的身体,直接刺在他的身上,而后在铮然的剑鸣声中,蓦然将他们两人一起钉死在了仙宫的玉墙之上。
直到死,连子卿那双愕然的眼睛都没闭上。
前世用凤清韵一节断枝换来的性命,如今斗转星移,终于是还了回来。
凤清韵缓缓收剑,贯穿两人胸口的剑意在落日之下尽数消散,千疮百孔的慕寒阳和残仙一起从高大的玉墙上坠落。
那曾经对他们来说不值一提的高度,此刻却足以将他们残破不堪的躯体摔个粉碎。
原来从万人钦佩的云端高台,掉落至万丈泥土之中,只需要短短一瞬而已。
断肢残垣,千疮百孔,慕寒阳终于在临死前经历了一遍凤清韵所经历的痛苦。
身为本就不属于此方世界的仙人,连子卿的尸体随之兵解,化作点点星光消弭于天际,空留慕寒阳一人躺在血泊之中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天空。
他似是在惊愕于自己的结局。
自古英雄的落幕本该是轰轰烈烈的,然而他的死却像是一个巨大的笑话。
可就是这样一个惊天动地的笑话,却没能换来那人的一个回眸。
凤清韵收回麟霜剑后,看都没看他一眼便转身飞向了另一个企图逃窜的残仙。
巨大的血泊之中,空留慕寒阳一人瞳孔涣散地看着天幕。
死去的前一刻,他脑海中所映出的最后一副画面是在新婚之夜,垂着眸子任由他取下盖头的玉娘,冥冥之中,那似乎和大典之上那个拿着金丝香,抿着唇却依旧藏不住嘴角笑意的凤清韵发生了重合。
那就像是一场幻梦。
他费尽一生,倾尽所有想要拥有的一切,原来他早已拥有。
只可惜那本就是他向上天偷来的一生,如今一切如繁星划过天幕,终于还给了天地,什么也没有了。
第74章 杀神
事实证明, 生死面前,众生平等。
哪怕是机关算尽、自以为高高在上的仙人,死去之时亦和蝼蚁无异。
昔日威严而圣洁的仙宫, 眼下却似乎成了一个大到看不清边际的仙人屠杀场。
金色的仙血混杂着修士们的血几乎流遍了玉砖的每一道缝隙。
而这仅剩的几十个残仙中,凤清韵一人居然杀了就有一半之多。
一开始遇上他的残仙中尚且有敢跟他拼个鱼死网破的, 可随着他杀的仙人越来越多,所剩无几的残仙几乎被他吓破了胆子,看见他便当即抱头鼠窜。
许多修士一开始还被他的气势所鼓舞, 不少人因此血性迸发, 恨不得一个人杀尽天下残仙。
可随着凤清韵剑下的尸体越来越多,众人炙热的鲜血却逐渐冷了下去,而后纷纷愣在了原地。
却见那些残仙在凤清韵手下就好似什么瓜果一样,毫无反抗之力间便被他一剑穿心。
这场单方面的追杀到最后时, 凤清韵甚至懒得再抬剑, 转而直接放出了本体。
遮天蔽日的荆棘藤蔓一连穿透了数个想要逃跑的仙人,就那么将他们挂在半空中,像是献祭一样等待着尸体的兵解。
金色的仙人之血顺着藤蔓向下淌去, 残仙们的声音从谩骂到讨饶,再到虚弱不堪, 发不出一个字来, 只过了不到半炷香的时间。
——对于大部分恢复记忆的修士来说, 那简直是比前世天崩时还要恐怖的地狱绘景。
而身为这幅绘景的描绘者, 凤清韵手持麟霜剑,就那么轻描淡写地踩在主蔓之上, 垂眸俯视着整座仙宫。
此刻的他就像是一头看似冷静优雅, 实则却因失了伴侣而癫狂无比的凶兽,正低头寻找着足以发泄杀意的猎物。
无数修士震惊地看着这一幕, 喉咙不由自主地吞咽两下,从脊椎处升起一股凉意,直达头顶。
落日的余晖之下,仙人们泛着金色的血液淌满了仙宫的每一寸角落。
柳无三人瑟瑟发抖地挤在丹房的角落里,生怕凤清韵冷怒之下,顺手活劈了他们三个。
整场争斗持续了整整两日,对于凤清韵来说,那其实不像是争斗,而更像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可对于其他修士来说,这场争斗在战争烈度上虽然无法和上古之时的诸神之战比拟,但残仙们鱼死网破的决心依旧不容小觑,给他们带来了不少麻烦。
也正是直到此刻,众人才意识到,哪怕同为渡劫,不同修士之间的差距亦有天堑般那么大。
有些修士跻身渡劫,是因为他的境界只有渡劫,而有些修士跻身渡劫,则是因为飞升之路断绝,此方世界能够存在的最高境界便是渡劫。
凤清韵显然是后者,但剩下的人中,除了已经归于本位的龙隐外,显然皆是前者。
不过凤清韵一开始并未意识到自己到底有多强,当他沐浴着血光和狐主擦肩而过时,匆匆扫到对方鲜血凛冽的狐尾时,心下不知为何泛起了些许异样。
不过当时的他来不及多看,只当上面俱是残仙之血,故而也没多想,转头持剑追着一个残仙便杀上了天门。
那残仙血性极重,一番缠斗之下眼见不敌凤清韵,竟当即便要自爆。
千钧一发之际,凤清韵胸口的龙鳞吊坠突然闪耀出了淡金色的光芒,随即一阵磅礴的魔息喷涌而出,直接笼罩在那残仙周围,宛如一颗混元的黑球般将他禁锢在其中。
“轰——!”
在半透明的黑球中,自爆的残仙蓦然炸成了一团金色的血泥,沿着魔息凝结而成的球壁缓缓淌下。
凤清韵攥着剑惊疑不定地看着这一幕,大脑一片空白间,缓了良久,才终于意识到方才与狐主擦肩时的异样到底从何而来——血污之下,对方少了一条尾巴,那应该是被仙人自爆而震掉的一条尾巴。
想到这里,凤清韵一颤,联想到自己的险象环生,又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那股麻意后,缓缓回神,攥着龙鳞低头吻了上去。
可吻在那片龙鳞上的一瞬间,凤清韵愣了一下后,整个人却蓦然僵在了原地。
——任他绞尽脑汁,他竟然都想不起来,自己是什么时候得到这枚龙鳞的了。
凤清韵怔愣地站在那里,半晌,巨大的悲怆几乎淹没了他的理智。
他闭上眼将龙鳞死死地贴在自己的脸颊上,根本不敢去想,有朝一日若是自己连这片龙鳞属于谁都想不起来,他该有多绝望。
可残酷的现实却让他连悲伤都来不及——他要赶在天路开辟之前杀死所有残仙,所以他不能停下。
第二个夜色降临时,天地间的最后一个残仙咬着自己的舌尖强迫自己保持清明,以喉咙冒血的速度奔跑在山林之间。
再快点……再快点!他要追上来了!
身后那道身影就好像是什么追命符,吓得他目眦欲裂,不住地往身后回头看去,因此顾不得前方到底有什么。
然而当人的注意力全部落在身后时,前方的危机便更容易被他忽略。
“——!”
猝不及防间,脚下突然出现的什么东西蓦然缠着他的脚踝将他拽倒在地,以至于那仙人直接咬破了自己的舌尖,满口血腥地跌倒在地上。
仅这一瞬的停滞,他甚至来不及挣扎起身,那人便沐浴着血色于身后飞奔而至,宛如杀神般一剑落下——
“咕咚”一声过后,人头落地,世界终于归于了宁静,只剩下树林间的风声,和凤清韵微微起伏的呼吸声。
而后皎洁的月色似是为了洗刷一切血腥一样,洒满了整个森林,顺着树冠的缝隙落在了凤清韵身上。
一连两日毫无停歇的杀戮,几乎耗完了他的所有灵力。直到杀死最后一个残仙,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亏空。
他站在原地喘着气缓了良久,才终于意识到旁边的树林处还站了一个人。
凤清韵持着剑轻轻扭头,却见月锦书沐浴着血色站在月光中。
她显然也经历了一场恶战,因此罗刹女的本貌在此刻全然显露,诡艳美貌的像是从地狱降世的魔女,可她的神情却是哀伤的,又像是悲悯天下的神女。
见凤清韵看过来,她嘴唇微动,似是不敢和此刻的凤清韵相认,嗫嚅了片刻后,她才终于开口道:“……殿下。”
“原来是月姑娘,”凤清韵收了剑点头道,“方才的事,多谢你了。”
他越是如此轻描淡写,月锦书反而越替他揪心,踟蹰了半晌道:“您千万不要太难受……陛下在天上知道了,一定会心疼的。”
凤清韵闻言一怔,而后轻轻一笑。
那一笑不带丝毫喜色,反而透着一股心在绝处衰亡的破碎感,看得月锦书心下一颤。
此刻的凤清韵就好似本该碎做一地,却被一股癫狂的恨意黏连在一起一样,整个人的脸色白到几乎透明,浑身上下透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感。
“……我不难过。”他的面颊上还带着未干涸的鲜血,就那么笑着垂眸道,“此方世界的残仙已经被尽数剿灭,待大家修整一番,便可打开天路以迎外敌。在此期间的魔宫之事,就先交给月姑娘了。”
月锦书连忙道:“……妾身定不负所托。”
她说完之后似是又想起了什么一般,连忙从储物戒中小心翼翼地捧出了一颗鲛人蛋:“小殿下还在我这里,已经两日没进食……但它很乖,一点也没闹人。”
凤清韵见状一愣,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心脏,在此刻终于破了一个小小的口子。
“……多谢月姑娘。”他说着擦了擦手,走上前小心翼翼地从对方手中接过了那颗蛋,“对不起……北辰,爹爹把你忘了。”
他终于愿意用那人起的名字称呼这颗小小的鲛人蛋了,可惜那人已经不在了。
连月锦书都能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万千让人心碎的情绪,她喉咙微动,似是想再劝凤清韵些什么。
可看着那张在月色下美到让人心碎的容颜,她又不知道到底该劝什么。
最终,她什么也未能说出口,只能看着那人拎着剑,抱着鲛人蛋转身,一言不发地向树林中走去。
月光笼罩在此方森林之间,凤清韵走在森林中,却感到了一股莫名的熟悉。
可他一时半会儿却想不起来这股熟悉从何而来。
他在树林中走了很久,久到饿了两天的蛋蛋靠在他怀里都快吃饱时,他才突然想起来——曾几何时,他也在此处树林中不断地奔跑,只为了追上什么人。
最终他追上了。
可眼下,已经没有人在树林中等待自己了。
那些被冰封在心底的情绪突然顺着口子决堤而出,凤清韵再遏制不住,任由眼睛被水雾浸透,他就那么抱着怀中的蛋蛋,一边落泪一边胡乱在山林中走着。
晶莹剔透的泪珠落在蛋壳上,蛋蛋都被吓坏了,饭也顾不上吃了,连忙抬头“看”向凤清韵。
就这么走了不知道多久,凤清韵再抬眸时,却见自己不知不觉间竟走到了一处湖泊旁边。
他愣了一下,低头便看见水面上那张哭到血泪相和流的狼狈面容。
……好难看啊。
这才两天而已,自己怎么能憔悴成这个样子。
接下来说不定还有数十年甚至上百年,自己又该怎么过呢?
可紧跟着凤清韵便蓦然意识到——到那时他可能什么也不记得了,自然也就不会悲伤了。
此念头一出,难以言喻的哀伤瞬间如潮水般淹没了他。
凤清韵当即逃避般收回视线,低头将蛋蛋放在一旁,而后一件一件地褪下衣物。
他的肩头还带着两日征战留下的新伤,上面还挂着一些透过布料渗到肌肤上的金色仙血。
雪白的肌肤被那仙人之血衬出了一股惊心动魄的美感。
那仿佛被抽离了魂魄的大美人,就那么苍白着脸色,从脚旁抱起鲛人蛋,随即一步步走向湖泊中。
那湖水冷得彻骨,凤清韵靠坐在湖中央的巨石之上,轻轻捧起手中的鲛人蛋,一边用妖气滋养着它,一边一言不发地落着眼泪。
泪珠顺着面颊砸在泉水之中,可这一次,却没有什么人再来替他擦去泪珠了。
凤清韵就那么沉浸在无边的悲痛之中哭了良久,久到繁星被乌云遮住,他才蓦然意识到耳边逐渐响起的那阵淅淅沥沥的声音,似乎不是他的哭声。
他愣了一下后有些愕然地抬眸,却见整片森林间,不知何时下起了大雨,可唯独他所在的湖泊上仅有月光倾洒而下,却没有半点雨珠。
雨滴顺着树叶往下滴落,砸在泥土之间溅起漫天尘埃。
——那像是上天的眼泪,凝成雨落在他的面前。却又怕淋湿他,故而唯独避开了此方湖泊。
至于那皎洁清澈的月光,则像是什么人眷恋而挥之不去的目光。
凤清韵怔愣片刻后突然再忍不住,低头抱着鲛人蛋无声地大哭起来。
吃饭吃到一半的蛋蛋见状惊呆了,一时间连饭也吃不下去了,连忙小心翼翼地蹭到他面前:【爹爹不要哭……】
凤清韵哭得近乎哽咽,可被孩子蹭了两下后,他还是轻轻抵住了企图安慰他的蛋蛋,闭上眼睛压抑着哭腔道:“爹爹没事……让爹爹哭一会儿……就哭一下……很快就好了。”
只一下,一下就好。
哭完了这一会儿,他还要再次上路。
过了不知道多久,凤清韵的泪和落在森林中的雨滴几乎是同时停了下来。
两日之内,执掌无数仙人生死,惹得几乎天下人都为之震颤的麟霜剑尊,此刻却走投无路般抵着一颗小小的鲛人蛋道:“宝宝……爹爹求你一件事好不好?”
蛋蛋立刻昂首挺胸——【爹爹请说!】
“请你一定,一定要记得你父亲……”凤清韵捧着它轻声道,“等到我将他遗忘之时,麻烦你一定要提醒爹爹……谢谢宝宝。”
【不客气!】蛋蛋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手心,【宝宝记住了!】
凤清韵见状温柔地笑了一下,随即轻轻拿起脖子上的龙鳞,闭上眼低头吻住了它。
雨已经停了,他也不能任由自己在情绪中沉湎太久,因为前方还有更艰难的事情在等着他。
轻吻完龙鳞,凤清韵缓缓睁眼,摸了摸怀中的蛋壳,随即将它小心翼翼地收回了储物戒中。
而后他鞠起一捧湖水浇在脸上,红着眼角从储物戒中拿出一件新衣,正准备穿上时,他却在上面看到了用魔息刻上的暗纹,此刻那流光溢彩的暗纹正在月光下熠熠生辉。
凤清韵蓦然闭了闭眼,攥着布料一件一件穿上,就像是盔甲一样,层层叠叠地裹在他的心头。
待他终于走出山林时,东方的天幕已经泛了白,晨光随即铺洒在大地之上——一夜过去之后,大地之上的仙人金血全部消散于天地之间,只留下修真者们挥之不去的鲜血味在空中弥漫。
可正当凤清韵走出山林,打算去找剩下的几尊渡劫期大能商议未来之事时,他的面色却蓦然变了——他体内存蓄已久的灵力竟在此刻毫无征兆地发生了质变!
原本如鸿毛般轻轻飘在丹田之中的灵气,突然凝聚成滴,眼看着就要化为仙气,这分明是飞升的前兆!
凤清韵面色骤变,抬眸看向天幕,这也就意味着,在他没有开口的情况下,通天之路就那么打开了。
而这也只能说明一件事——龙隐的意识正在消散,天道不以任何意志而改变的秩序,此刻正在缓缓归位。
可眼下距离龙隐回归本位不过才短短两日,他的意识为什么会消散得这么快?
还是说,从回归本位的那一刻开始,他本就该被直接抹杀,却硬是凭着意念残存到了现在?
凤清韵不得而知,也不敢深思。
因为他在此刻堪称悲哀地发现,他竟有些想不起来那人归于本位时到底是什么样了。
——他正在逐渐将龙隐遗忘,天地间的铁律不以他的意志而发生任何转移。
然而他连感时悲秋的时间都未拥有多少,因为通天之路终于彻彻底底地打开了。
天空就像破了一个口子一样,暖白色的光晕随即在天幕之上荡开——那是一副和天崩截然相反的画面,带来的亦是和绝望截然不同的希冀。
无数修士正在仙宫的演武台上打坐,不知是谁率先喊了一句:“通天之路打开了——!”
其余人闻声纷纷抬头,或带惊愕,或显凝重地看向天幕。
无数张面容中,只有黄泉女一人见状大喜。
她几乎是立刻便将内息调整到了极致,瞬间就做好了第一个飞升的准备——至于她飞升之后,此方世界会落得如此地步,那就和她毫无关系了。
可她起身蓦然飞到半空之后,本该降下的天劫却迟迟未至,而她丹田之中的灵气凝结成滴后原本该直接化为仙气,此刻也不知为何就那么悬而未决地僵在那么。
黄泉女僵了一下后,脸色发沉地看着天幕,随即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天路间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她的去处。
下一刻,像是为了验证她的猜测一样,十几道闪烁的彩光于无数人的惊呼声中,顺着天路宛如白昼流星般飞降而来!
大部分修士不是凤清韵,没有他那种超出常识的实力,经历了两日的厮杀后,看到如此多道彩光降世,一时间几乎把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处。
可凤清韵见状心下却是泛起了几分不解——仙人降世的数量比他想象中要少许多……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难道仙界之上,亦出了什么问题?
可没等他思索明白,为首的仙人便已经降临此世,迎面撞上了企图第一个登上仙途的黄泉女。
非常凑巧的是,那为首的仙者是一个身着龙袍,戴九旒之冠的男子,他似和黄泉女一样,亦是人族帝王出身。
可当他看见黄泉女后,整个人不由得一顿,眼底更是蓦然闪过了一丝几不可见的妒忌。
不过那丝妒忌转瞬即逝,很快便被一如既往的傲慢给代替了。
其余十几道彩光紧跟着降临此界,亦落在了他的身后。
那帝王之仙抬眸打量着周围的一切,而后道:“此方世界的天道既已归位,勉强还算是识时务。”
“——至于此旱魃以及其他修士。”他抬手一挥,一方玉玺便蓦然出现在天幕之间,“不足为惧,尽数诛灭便是。”
其他仙人闻言并无异议,对他们而言,只需要杀死现存的修士,便足以守住天位,不必再忧心来者了。
黄泉女本就因被人搅和了飞升而恼怒不已,见这些仙人竟要对她出手,一时间怒不可遏,当即凶相毕露:“黄口小儿,安敢在朕面前放肆!”
为首者一声冷笑,似是在笑她的不自量力,而后抬手一挥,那重如千钧的玉玺便蓦然砸向黄泉女!
黄泉女似是被他不屑一顾的笑给弄怒了,随即竟不祭法宝,抬手之间,仅靠肉体实力硬生生挡住了这一击!
她手腕上的金玉珠宝撞在她如铜般的枯骨上,发出了宛如钟鸣般的铮然之声。
为首者见状面色骤变,下一刻,却见黄泉女终于露出了旱魃的本相——她枯瘦的面容蓦然被可怖白毛覆盖,嘴中亦长出了狰狞的獠牙!
传言旱魃一出,赤地千里。
而眼下数万年修为的旱魃一经现世,方圆万里的湖泊河流尽数干涸,连黄泉之水都随之蒸发作了空气!
众修士见状大惊失色,连仙人面上都闪过了几丝愕然。
下一秒,旱魃那张狰狞的面容陡然张口,一声吼叫震彻天地,声波如同雷霆般袭来,竟一下子震碎了那方玉玺!
为首的仙人见状一愣,随即心下不由得升起了一股恼意——他们同为人族帝王出身,可这旱魃不过半步飞升水平,竟能与他一个地仙抗衡!
然而就在他碎了仙器恼羞成怒之际,其余仙人见状竟一点动作的意思也没有,反而就那么隐晦地做壁上观,似是要借他之手,以窥此方世界修士们的实力。
为首仙人见状不由得在心中暗骂,面上却对黄泉女冷笑道:“区区萤火之光,焉敢与日月争辉!”
说话间,他陡然抬手一抓,一把金鞭蓦然出现在他手中,随即一鞭而下,璀璨夺目的光辉骤然从鞭尾处绽开!
黄泉女见状瞳孔骤缩,抬手之间依旧企图以肉身挡下这一鞭,可这金鞭似乎便是专攻体修的仙器,旱魃那堪比肉身成圣的实力,此刻竟还是被那诡异的鞭气一下子穿透了胳膊,半截手臂应声而断,露出了毫无血色的枯骨截面。
黄泉女惊怒之下当即抓住自己的断臂,转身便要后撤,仙人充满得意地一笑,抬手就要降下第二鞭。
眼见黄泉女不敌,凤清韵见状微微蹙眉,随即拔剑而出,身形一晃间,蓦然拦下了那一鞭。
那仙人见状嗤笑一声:“还有送死的——”
然而他话尚未说完,凤清韵冷着脸反手一剑既出,竟直接隔空斩断了那条仙鞭!
天地之间突然静谧一片。
狐主与木庭婉赶到之时,看到的就是这幅画面——凤清韵一人一剑,于云端傲然挺立,面对十几个仙人,面色却嵬然不动,宛如杀神降世一般,冷冷地看着那些人。
眼见凤清韵毁仙器的轻描淡写之态和黄泉女费尽全力的模样截然不同,众仙回神后陡然变了神色。
紧跟着,当他们从凤清韵身上感受到那股凛冽的杀气时,他们的神色更是难看到了极点。
——区区小世界花妖,便是灵妖两气双修,怎会有此等金仙水平!?
待他们回神之后,一时间再不敢托大。
众仙对视一眼,竟不顾各自颜面,扭头直接祭出仙器,十几人同时攻向凤清韵,俨然一副要将他一击必杀的姿态!
谁也没想到只是一个照面,这帮仙人便会直接一起用出看家本领。
电光石火之间,不少修士根本就来不及反应,凤清韵自己都深知避无可避,只得咬牙将麟霜剑挡在面前。
狐主见状大惊失色,可他仅剩八尾,如今又远隔千里,根本来不及飞身前去营救。
而当仙器尚未袭至面前时,磅礴浩荡的仙力却率先铺天盖地压了下来。
凤清韵刚经历一场恶战,此刻有在骤然间迎战真正的仙人,内息空虚之下,尚未当真交战,嘴角便被那仙威硬生生逼出了一缕鲜血。
那被他毁了鞭子的仙人见状冷笑,抬手骤然加快仙力输送,数枚宛如柳叶般的仙器率先而至,直接将他身上的剑袍尽数割裂,露出了内里同样被割开的肌肤。
凤清韵对肌肤上的刺痛熟视无睹,可下一秒,他却感觉剑袍之上,那所剩无几的魔息竟突然凝成实质,毅然替他挡下了余下的柳叶刀。
可这也就意味着,他所保留的,最后一丝属于龙隐的魔息,此刻也终于消失不见了。
凤清韵回神后突然怒不可遏,他竟然就在内里亏空的状态之下,硬是靠着肉体之力,抬手硬生生劈出一剑!
剑光冲天间,那仙人正震惊于自己的第三尊仙器被毁,来不及反应间,便被凤清韵一剑当胸贯穿!
谁也没想到凤清韵在此种围攻之下竟然还有余力出手,甚至还能一击毙命!
其余仙人见状惊怒不已,当即加重了手头仙力的输送,十数尊仙器扑面而至,而凤清韵这怒极之下的一剑,像是回光返照般榨干了他的所有灵力。
眼看着无数仙器向他袭来,他却站在原地连动都有些动弹不得了,黄泉女咬了咬牙,正准备冲上前替他挡下这一招,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声音却宛如惊雷般蓦然在所有人的耳畔炸开——
【区区蝇营狗苟之辈,也配碰他?!】
此话一出,天地间所有人俱是一震。
身为外来者,仙人们心神震荡间缓了良久,才蓦然意识到那声音到底是什么意思,脸色骤变间想要收手,可为时已经晚了——无数道天雷突然从他们头顶降下降世,首当其冲者来不及用仙器庇护,竟瞬间便被劈成了一段焦炭!
而那天雷竟不分敌我,黄泉女见状大惊失色之下连忙躲避,她手中那截来不及攥紧的断臂便被天雷一下子劈成了真正的枯骨。
雷鸣宛如战鼓般响彻云霄,银蛇霎时于天幕之间划过一道闪光,顷刻之间,刚刚降世的十几个仙人在天雷之下竟覆灭了三成有余!
其余侥幸逃生的仙人攥着他们的仙器愕然扭头,却见在那堪称炼狱的雷鸣电雨中,唯独凤清韵一人持着宝剑,毫发无损地站在其中。
电光擦他肩膀而过却不愿伤他分毫,轰隆的雷鸣声在他耳畔响起,反而更像是什么人的低语。
仙人们见状,终于在极端的惊愕中意识到了什么——这个剑修便是传言中,此方世界天道所偏爱之人!
无数目光或震惊或恐惧地看着他,可凤清韵却茫然地站在那里,巨大的悲怆陡然浮上心头,若不是身陷极境,他几乎要在此刻落下泪来。
——他竟未能在第一时间听出那人的声音。
他已经彻底将他的声音忘记了。
甚至在情感之上,他能明显地感受到,那种隔雾看花般的微妙抽离感正在逐渐发生,他闭了闭眼,企图咽下苦果,不去思索那些可能的痛苦。
可他的脑海中还是忍不住浮现了一个问题——龙隐替他强行闭合通天之路的代价,是不到两日便失去了对天路的掌控力。
那眼下悍然为自己出手的代价又是什么呢?
第75章 休止
外人眼中, 只能看到那雷劫抚过凤清韵的肩膀,宛如爱抚一般不忍伤他分毫。
而只有凤清韵自己能感受到,源源不断的灵力正从天雷之间输送到他的丹田, 就像是两人初见之时,那人以鲜血为媒, 送到他体内的魔息一样。
凤清韵再忍不住般闭上了眼睛,他死死地攥着麟霜剑,心中的情绪一下子浓烈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
然而惊世的天雷中, 只有他还有空在其中伤春怀秋, 剩下那仅剩的八九个仙人于惊恐之中当即抱头鼠窜,恨不得把自己所有压箱底的仙器都给祭出来以挡天雷。
而其余修士见状踌躇不定,一时间也不敢上前,生怕自己和黄泉女一样被殃及池鱼。
降世的仙人自顾不暇, 通天之路就那么空在那里, 按理来说此刻该是极佳的飞升之机。
但原本到场的六位渡劫中,龙隐归位,慕寒阳已死, 而黄泉女原本倒是和凤清韵一样半步飞升,可眼下她被仙人一鞭打断了右臂, 修为自然跟着受损, 暂时没了飞升的机会。
青罗的情况和她类似, 九尾断其一, 境界也有些受损。
凤清韵则是有意压制自己的飞升之力,剩下唯一一个有飞升之力的木庭婉, 可身为医修的她, 眼下亦选了和凤清韵一样的道路,特地压抑了自己原本的境界, 只为留在此世救治更多的修士。
如此一来,通天之路打开,可眼下一时间竟无一人飞升,倒也成了一副奇景。
不过与之相对应的却是,此方世界之外,倒是也并无仙人继续降下。
这和凤清韵在龙隐回忆中所看到的上古之战的惨烈几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很明显是仙界也出现了什么异样。
而似乎是为了验证凤清韵的猜测一样,待天雷逐渐消散之后,那些灰头土脸逃窜的仙人先是一怔,随即几乎是立刻便发现了端倪,大喜过望道——“天道的意识正在消散!”
其余仙人见状一顿,蓦然回神,抬眸望向天际,却见天雷竟真的消散了。
他们对视一眼后,立刻大喜过望。
这群人前一刻还被天雷追得抱头鼠窜,下一刻便换了副嘴脸,当即扭头对凤清韵嘲笑道:“天道之怒,不过如此。天道今日为你一怒,明日便要加速消弭,与寻死何异?”
凤清韵被他们一句话戳在了痛处,闻言当即冷笑拔剑:“明日如何,与尔等无关,今日,此地便是尔等葬身之地!”
众仙闻言当即冷笑:“好大的口气,天上仙众三千人,没有天道庇佑,杀你们这等小辈,易如反掌!”
他们放完狠话,当即便要再次动手,然而他们在方才的雷劫中遭遇了一番消耗,凤清韵却是经历了彻彻底底的恢复,见状根本不怵他们,蓦然拔剑,竟直接悍然迎战,一剑架住了三尊仙器!
在场其余修士见状陡然回神,立刻祭出法器飞身上前,双方人马立刻缠斗在了一起。
却见天幕之间彩光骤现,金属铮鸣声回荡于天地,厮杀之声不绝于耳。
可两方人马战至黄昏,甚至凤清韵接连斩杀两名仙人后,天路之间依旧悄无音讯,迟迟未见有人继续降世。
众仙越打越心惊,面色也从一开始的游刃有余,变成了惊疑不定。
他们这帮人私自下界,本就在境界上受小世界天道束缚,再这么耗下去,恐怕也要沦落到那些残仙的境地。
一个拿着拂尘的仙人显然是生了逃跑之意,乱了阵脚后,当即被凤清韵找到机会一剑斩落。
他身边的仙人眼睁睁看着他被劈作两节,当即惊怒道:“金水那帮散仙到底去哪了,怎么迟迟不来,难道要出卖我们不成!?”
他终于点出了众仙心中惊恐之事,此话一出,一个拿着太极卦盘的仙人沉下脸色,随即蓦然咬破舌尖,一口血喷在卦盘之上,闭眼似是在倒算什么。
其余仙人见状竟咬牙上前,不顾生死将他护在身后。
凤清韵见状微微眯了眯眼,几不可闻地缓下攻势,显然是也想知道仙界发生了什么。
片刻过后,那倒算天机的仙人竟蓦然吐出了一口鲜血,而后陡然抬眸不可思议地看向天幕——“不,不是他们背叛……通天没有死……”
他把话说得颠三倒四的,其余仙人闻言俱是一愣:“你说什么?!”
那人大惊失色,抱着卦盘就要遁逃:“通天归位了!”
其他人闻言纷纷大骇,有一个仙人回神后,见状厉声吼道:“你跑什么!?回去送死吗?!”
那人一愣,被他一语点醒后脸色突然差到了极致——既然紧随他们的那群散仙眼下没有降世,便说明这群残仙恐怕已经被通天控制住……甚至可能已经被斩杀了。
如此一来,他们若当真回去,基本上和送死无异。
虽然天条对天神私自下凡的惩罚更重,可通天此人向来以面冷心更冷闻名仙界,区区天条而已,在通天那个疯子眼中根本不算什么,他就是干出血洗三十三重天的事恐怕也不是不可能。
想到此刻,仅剩的六个仙人对视一眼后,竟生出了和不久之前那堆残仙一样的想法——跑!
仙人毕竟是仙人,正面打不过,逃跑时的速度却是一骑绝尘,不少修士根本没反应过来便被他们六个逃出去了数千里。
唯有几位渡劫立刻回神追了上去。
凤清韵虽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可听到“通天”二字后,他还是在电光石火之间猜到了些许端倪——天道既已归位,先前被祂庇佑残存的正神魂魄自然也该回归正位。
或许是通天老祖归位后将此事告知了其他神明,亦或许只是他一人出手,但无论如何,剩余那些准备降世的仙人恐怕已经被截杀或者抓捕了。
这几乎算是近些天来的最好消息了,这同样也意味着,只要抓紧时机杀了这剩下的六个仙人,一切便会迎刃而解。
也只有这样,龙隐的牺牲,也就不算白费。
想到这里,凤清韵压着心下的颤抖,蓦然抬眼,用灵气将声音传于天地——
【天上之仙已被通天老祖尽数杀尽,只余此六人尔,杀尽六贼,则天下太平,飞升无阻!】
此话一出,众人皆为之一震。
正所谓未知才是最大的恐惧,而当希望就在眼前时,人反而能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潜力。
黄泉女率先抬眸,两眼之间近乎放光——杀了这六人,仙路便近在咫尺,飞升之后,将再无人可用生死拿捏于她!
思及此处,她低头从储物戒中拿出了一块鲜红跳动的血块,狐主见状眼皮一跳,刚想问这不祥之物是什么,下一秒却见她竟直接将血块吞入腹中,实力蓦然提示了一大截!
而后她整个人突然提速,直接抓住最末尾的仙人,宛如母狮一般低头照着他的后颈便是一咬——“啊——!”
一声惨叫过后,她竟硬生生咬断了那仙人的脖子!
那仙人濒死之前怒极,似是难以忍受自己如此狼狈的死态,随即毅然自爆,黄泉女来不及躲避,整个人几乎被炸烂了半边身子。
然而旱魃乃大凶之兽,半边身子俱毁,她竟依旧未死,甚至连境界都未从渡劫降下——尸祖之名,果真名副其实!
可其他五个仙人见她如此狼狈,有四个都不由得一顿,登时起了将她置于死地的念头——在他们眼中,木庭婉一届医修,自然入不得他们眼中,故而此界拿得出手的渡劫,不过三人而已,若是能截杀黄泉女,所剩仅凤清韵与青罗两人,他们的生还概率便大大增加了。
想到这里,四人骤然止住脚步,转身之间便要向黄泉女出手!
凤清韵见状拔剑而上,一剑便架住了为首的两人。
其余两仙见强攻不成,身形一晃间,陡然便来到了凤清韵身后。
然而下一刻,八条狐尾瞬间而至,硬生生裹住两仙,当即便给凤清韵解了腹背受敌之围。
可青罗论实力只能称得上妖族第三人,眼下断一尾却要拘两仙,他的面色几乎是肉眼可见地苍白了下去。
其中一仙在四根狐尾的裹挟下,依旧能咬牙伸出手,而后蓦然一点,一把锋利无比的镶金玉簪便出现在了面前。
青罗见状面色几变,却又不敢完全撤开狐尾,最终他竟陡然从两仙人身上各收回一条尾巴挡在身前,打算仅凭着两尾挡下那仙人一击!
那仙人见状冷笑一声,似是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下一刻,玉簪却并未向早有准备的青罗袭去,而是一个转弯,直接刺向了凤清韵的后背!
黄泉女半边身子被炸,根本来不及反应,青罗见状更是心下震颤,目眦欲裂间却也来不及出手。
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破空的鸣音骤然在几人耳边爆开,比青罗之尾更为雪白的九条狐尾突然凭空出现,穿仙器宛如穿纸一般将其洞穿,随即毫无停留之意,一个极速转弯,掉头连带着将青罗尾下的那两个仙人一起贯穿!
这一切几乎发生在瞬息之间,所有人几乎都未反应过来,凤清韵一愣,当即扭头看向来人,而青罗看到来人时,竟比他还要震惊:“……天狐?!”
“啧,好没礼貌的小狐狸。”来者轻描淡写道,“没人告诉你见了本王要喊前辈吗。”
——来者竟是初代妖主,通天老祖的道侣,天狐青丘缘!
对上凤清韵讶异至极的目光,他上下打量了凤清韵一下后挑眉道:“小蔷薇……长得果然漂亮,怪不得那天道对你念念不忘呢。”
凤清韵一剑接下仙人一招,嘴上却忍不住道:“妖主既已恢复记忆……那通天老祖归位之事。您可知晓?”
“你能别把他喊得那么老吗?”天狐啧了一声道,“我实在没办法接受自己被老牛给拱了……至于归位之事,他在我床上白日飞升,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归位之事?仙界之事你不必担忧,杀尽这剩下的三个仙畜,事情便算结了,上面的事有他料理。”
说到这里,天狐大手一挥道:“这两个杂仙交由我等便是,你去追跑掉的那个要紧,若是当真跑了一个,留下后患可就麻烦了。”
他显然对追杀仙人一事很有经验,深谙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的道理。
不过他说到这里后一顿,抬眸看向天际:“——通天临归位之前曾告诉我,你若是在今日之前了结此事,说不定还能见你那心上人一面。”
凤清韵闻言心下一凛,来不及和他说那么多,拎着剑转身便追了上去。
然而遁逃的那个仙人似是有什么隐匿行踪的法子,凤清韵跟着气息于天幕之间追了一路,却在某处蓦然失去了对方的踪迹。
他脚步一顿,拎着剑蹙眉看向四周——跑了?
不对……
凤清韵却在隐约之间嗅到了一丝危险,他攥着剑蹙眉看向周围,然而就在此刻,异状陡生!
他只觉手中一轻,再抬眸时,却见麟霜剑竟凭空握在了另一人手中!
那仙人拿着他的剑不紧不慢地踏虚空而来,嘴角还带着些许嘲弄的笑意。
——他并不是在逃窜,而是在找机会将凤清韵引开!
凤清韵蹙眉之间一眼便认出,此人所用的仙法恐怕便是上古传言中的“偷天换日”之法,此法乃盗门座下的一种古法,传闻此法修到极致之时,可偷换天地,颠覆山川。
然而仙人降世本就受诸多禁锢,此人先前并未出手,显然是施法范围受到了限制,不然也不会将凤清韵单独引出才敢出手了。
凤清韵想到这里并不言语,只是冷着脸色抬眸看向他。
仙人见状一笑,刚想说什么,下一刻,凤清韵却骤然抬眼,他手中明明空无一物,却硬是劈出来撼天动地的一剑!
那仙人躲避不及,半边身子直接被他劈出一道巨大的伤口,麟霜剑蓦然从他手中坠落,凤清韵抬手便夺将剑夺了回来。
然而仙人根本顾不上这些,极端的惊诧此刻甚至掩盖住了他身上的痛苦,他缓了良久才蓦然回神,惊怒交加道:“——燃境界为剑意,你这和寻死何异!?”
对于修真者而言,境界几何便代表寿数为何。
连寿数无穷的仙人都少有拿境界作儿戏的,然而凤清韵闻言却丝毫不在乎,只是垂眸看着终于回到的麟霜剑,好似在透过它看什么人。
确认剑柄与剑锋均毫发无损后,他才抬眸轻描淡写道:“本尊如何,便不劳将死之人费神了。”
仙人见状一下子咬紧了牙关,深知就算再把对方的本命剑夺来,恐怕也是徒劳。
——这就是个死了男人连寿命境界都无所谓的疯子花妖,别说是夺了本命剑,就是夺了对方手中的一切法宝,恐怕也挡不住对方燃境界为剑将他砍死。
凤清韵面无表情地抬起手中之间,死亡的预兆突然笼罩了仙人,惹得他浑身战栗之余,蓦然迸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潜能——他在凤清韵的储物戒中窥探到了一丝脉动,那里似是藏着一个生灵。
仙人愣了一下后当即捂着被劈开的右眼一笑,凤清韵见状剑锋一顿,心下蓦然有了种不详的预感,下一刻,那人的气息再次消弭在了天地之间。
“小剑尊——”那仙人的声音下一刻却从他身后响起,“本仙劝你,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了。”
凤清韵反手便要向他刺去,可看清楚那人手中拿着什么时,他的动作却一下子僵在了原地。
只见那仙人捂着鲜血直流的眼睛,却依旧掩不住嘴角的笑意——因为瑟瑟发抖的鲛人蛋正被他拿在手中。
“堂堂谪仙,手段竟下作至如此地步!”凤清韵面色骤变,劈手便要去夺,“把它给我还回来!”
那仙人却笑着往后一撤,知道自己这一赌是赌准了,于是整个人瞬间便猖狂起来:“想让本仙将它还回去?可以啊——不如拿你来换,如何?”
凤清韵瞳孔骤缩,仙人气息陡然消散,突然降临在了他的身边,凑到他耳畔道:“你说若是你在我手中?天道会不会庇佑我呢?”
凤清韵当即冷笑:“痴心妄想!”
“没错,本仙确实是痴心妄想。”那仙人闻言竟也不恼,只是笑道,“毕竟你的好天道眼下连自身都难保了,怎么会顾得上你啊?”
他似是看出了凤清韵的投鼠忌器,竟敢踩着凤清韵的雷点往下碾:“祂的人性正在被逐渐抹杀,神性回归之间,无暇他顾,连天雷都只剩下那可怜的一点……堂堂天道,为了一个花妖落得如此地步,真是可怜至极啊。”
凤清韵的面色已经沉到了谷底,可那仙人还是不怕死地推测道道:“你这么宝贵一颗平平无奇的鲛人蛋,难道想让这颗蛋记住天道,然后再以此提醒自己记住祂吗?”
“——这是鲛人一族唯一的血脉。”凤清韵闻言终于冷着脸开口道,“上苍有好生之德,你身为仙人却拿此作威胁,就不怕造天谴吗?!”
看着凤清韵难看至极的面色,仙人却笑得放肆起来:“不用装的那么无私,你养它至今,不也是为了利用于它?只是可惜,枉费你那好天道那么爱你,你怎么却连记住他的勇气都没有,居然还要依靠外物——”
“你说,眼下我要是把它轻轻捏碎……”
“砰!”他微微一笑道,“就像这样,会如何呢?”
凤清韵沉着脸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眸色暗如深渊,面上却并不言语。
那仙人还以为他是故作镇定,当即笑了一下道:“不如这样,你替本仙杀了剩下那几个渡劫,本仙便考虑一下把这颗蛋还给——”
然而他话还没说完,整个人突然一滞,好似粘上了什么一般,竟再动弹不得地僵在原地!
凤清韵一言不发地垂眸看向两人身旁那道几乎透明的黏丝——迴梦蛛丝,堪称万毒之王,一经沾染,便是仙人也无济于事。
“仙君刚才说什么?”一道不紧不慢的女声缓缓而来,“想要杀谁?本座没听清楚,不如劳烦仙君再说一遍。”
可她口中的仙君,此刻已经被蛛毒麻痹到连话都说不出来的地步了,只能挣扎着扭头,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此方世界的渡劫不是只有那四人而已吗!?怎么还有妖修?!
却见一穿着紫色长裙,秀发及腰的艳丽女子,此刻正坐在漫天的蛛网之中,她的脚踝处还戴着樟木新枝做的脚环。
“既然来了别人的地盘——”她抬手猛地一抓,拿过快被摇散黄的蛋,抬手一扔,扔给了凤清韵,“就该有点做客的规矩,否则落得个埋骨他乡的地步,岂不惹人笑话?”
蛋蛋吓丢了魂一样,若是它有人形,此刻恐怕已经扑在凤清韵怀中嚎啕大哭了。
凤清韵见状连忙揉着它的脑袋:“乖乖不怕,是爹爹一时疏忽,对不起宝宝……”
蛋蛋乖巧地靠在他怀中,虽虽然被吓破了胆子,但依旧十分乖巧,颤抖了一会儿便逐渐平复下来了。
凤清韵见状才松了口气,扭头和迴梦妖皇道:“多谢妖皇相助——”
“好了,闲言少叙。”迴梦妖皇摆了摆手,懒懒道,“这人交给我和那老女人料理便是,你还是赶紧带着这颗蛋去找你相公吧。”
“毕竟你那道侣可还在天上等着你呢,去晚了就真成寡夫了。”
她话音未落,那仙人便被漫天的蛛丝一拥而上,直接裹成了一个雪白的茧子。
不知道她的蛛丝上还有什么别的毒,原本都已经被麻痹彻底的仙人,此刻竟在其中剧烈挣扎起来。
迴梦妖皇打了个哈欠道:“别挣扎了,本座这蛛丝隔绝万物,你就是插翅也难飞出去,安心等死吧,仙君。”
凤清韵见那仙人果然像是被蛛网粘住的猎物一样动弹不得,联想先前天狐跟他说过的话,一时间不由得有些想走。
可他又有些害怕出什么变故,正当他踌躇不决之际,一股温和的妖气突然扑撒而来——妖主亦至了。
却见一个身着青衣,看起来温婉娴静的女子凌霄踏空而来。
这还是凤清韵第一次见到妖主化为人身的样子,任谁第一眼见到她,恐怕都不会将她和传闻中的万妖之主联系在一起。
“剑尊请去吧。”见到他后,她当即便柔声劝道,“二位为天下所做良多,剩余之事,便交由我等吧。”
凤清韵闻言再遏制不住心中所念,当即一抱拳,转身连飞溅在身上的血都来不及擦,便向远处飞奔而去。
然而天地偌大,天狐又没有告诉他具体位置,凤清韵其实根本不知道该去哪里见那人最后一面。
可冥冥之中,他似是又有预兆。
刚经历一场恶战,凤清韵丹田之内近乎亏空至极,可他根本不顾丹田间隐约传出的刺痛感,硬是燃尽剩余的灵力,连带着连妖气都耗费得一干二净,才紧赶慢赶地赶到仙宫旁的天山处。
而他刚一落地,便见他此世苏醒后寻找了半日也未找到的熟悉山洞,赫然便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凤清韵愣了三秒后突然泪如雨下,终于想明白了自己此世一开始为什么兜兜转转亦没能找到那处山洞。
——这根本就不是天山自然形成的山洞,只是那人濒死之时想看他一眼,因此找到一处最靠近他的地方幻化出的一方天地罢了。
可前世龙隐明知他身在仙宫,却并未敢将空间开辟于仙宫之内,最终只敢选了这离仙宫最近的天山脚下。
……他怕冒犯到自己,让自己厌弃。
凤清韵几乎将指尖扣进了手心中,他含着泪闭目之际,却难以控制地想起来,就在不久之前,这人于天门大典上以自己道侣的身份登堂入室时,眉眼间那副压不住的得意模样。
——他明知道大典结束便是他归位之时,却依旧发自内心的高兴。
凤清韵再忍不住,捂着嘴一边流泪一边冲进了那个山洞。
和前世漆黑一片而且遍地黄泉水满贯的狰狞景象不同,这一次的山洞白茫茫一片,干净得好似空无一物。
凤清韵一边落泪一边快步往里走,沿着那股白光走了不知道多久,远处隐约间透出了一股金色。
凤清韵见状一愣,一开始还以为是自己哭得太狠出现错觉了,然而当他勉强擦干眼泪,以最快的速度走近之后,他才意识到,那不是错觉——那是龙隐。
看清楚那人状态的一瞬间,凤清韵蓦然愣在了原地,随即愕然地睁大了眼睛,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眶决堤而出。
此刻的龙隐整个人全部变成了金色,好似用金子塑造的人像一样,靠坐在那里一动也动不了。
更让凤清韵心碎的是,堂堂魔尊,堂堂天道化身,此刻却被融掉了半边身子,连那张英俊的容颜,眼下也已经仅剩一半了。
而更可怖的是,他剩下的半边身子,此刻依旧在缓缓融化,融化而成的金色流沙,正流向他身后那一眼看不到边界的“金海”之中,再难返回。
——他的心上人,正在被【秩序】一点点同化,直至彻底融入那片【秩序】之中,彻底丧失作为个体的意志。
凤清韵从未像此刻一样这么清楚地意识到,归位对于龙隐来说到底是多么残忍的一件事。
他捂着嘴蓦然泣不成声,无边的苦痛几乎瞬间淹没了他的所有理智。
他不敢去想,以眼下这种看似缓慢的融化速度,为什么短短几日,龙隐便成了这幅模样。
——擅以天道的意志使用权柄,代价便是如此。
然而龙隐并不后悔,更没有丝毫怪罪凤清韵的意思。
甚至这人看到他的第一眼,说的第一句话竟是:【别哭,小蔷薇。】
而紧跟着的第二句话便是——
【本座现在不好看,不要看了,乖。】
第76章 别离
龙隐让他不要哭, 凤清韵闻言反而哭得更凶了,以至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当即扑向那人怀中, 泪混着血流了一脸,看起来好不可怜。
此刻龙隐整个人抱起来的触感就像是抱一个融化到一半的雕塑一样, 没有任何温度,亦没有任何呼吸和心跳,凉得人心下发麻。
那金色的, 宛如融化的金沙一样的流体蹭了凤清韵一脸, 他却完全不管不顾,埋在对方的脖颈处一个劲地往下掉眼泪。
可他哭却并不出声,就那么死死地咬着下唇,任由泪水顺着睫毛往下淌。
分明前一刻还是杀人不眨眼的模样, 下一刻却挂着泪哭得我见犹怜, 如何让人不心碎。
然而龙隐不愧是天道,果然非一般人,见状竟然还能笑得出来:【凤宫主果然是一代英豪, 抱着半截相公都不害怕。】
明知道这人是故意想逗自己笑,凤清韵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他甚至哭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泪珠不断地汹涌而下, 哽咽了半晌才哭着道:“我好想你……可我已经……”
——【可我已经连你完整的模样是什么, 都已经想不起来了。】
这对凤清韵来说简直是毁天灭地的打击,他甚至没办法将此宣之于口, 只能拥着人一味地流泪。
那眼泪之中饱含的不止是思念和悲伤, 还有爱意和说不尽的委屈。
龙隐见状心都碎了,再没了逗人的心思, 连忙在他心中哄道:【好了好了,没关系的……不哭了乖,我相信你,我相信我们小蔷薇一定会很快很快就能把我想起来的。】
然而他越是安慰,凤清韵反而越是想落泪,他眼角不断留下的眼泪就那么顺着脸颊滴在龙隐融化而成的金流中,随即一起汇入他身后那看不见边际的金海中,消失不见了。
凤清韵搂着人一言不发地看着这一切,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恨不得自己也化作一捧流沙,这样就能永远涌入这股金沙之中,再不分离了。
可那种冲动的念头只是一瞬,快到连龙隐都未能窥见,便彻底消失不见了。
——若是被他听见,他肯定会不高兴的。
凤清韵埋在那人的肩头暗暗想到,而后以极快地速度收敛了一切阴暗的情绪,只是闭上眼任由悲伤和眼泪一起扩散。
龙隐眼下动弹不得,又见他哭成这样,整个人心都碎了,根本来不及发现——那些仙人用了上百年才研究出的控心之术,凤清韵短短十几天便学会了。
故而他自然也就不知道,方才短短几秒的时间内,凤清韵心下到底闪过了多么阴暗的想法。
而待到重逢之日,这人如何借着控心之术戏耍于他,这就是后话了。
眼下从表面上看起来,任谁恐怕都看不出这抱着道侣哭得肝肠寸断的大美人,杀人如砍瓜切菜时到底又是怎样一副光景。
龙隐眼见怎么劝都劝不住,最终只得作罢,像个人形雕塑一样靠在那里,任由那人抱着他哭了个彻底。
待到凤清韵的眼泪终于少了几分后,龙隐见机立刻道:【这可是分别前的最后一段时光了,虽说小别胜新婚,但凤宫主难道当真打算就这么哭过去吗?】
此话一出,才算是踩到了凤清韵的命门上。
他顿了一下后,终于松开龙隐,缓缓从对方怀里坐直了身子,忍着喉咙的哽咽,一言不发地擦了擦眼角的眼泪。
却见他面颊上粘得全是泪水和从龙隐身上蹭来的金光,一眼看上去无比可怜,就像是被人强按着打了标记,正在委屈的流泪一样。
甚至他身上那件由龙隐亲手绣上魔纹的剑袍,此刻也被之前的战事磋磨得不成样子。
不少破裂的布料之下还能看见勉强愈合的肌肤,配上他那泫然欲泣的表情,整个人怎么看怎么可怜。
然而凤清韵本人却对自己眼下的状况一无所知,他就那么坐在龙隐面前,执拗地攥着那人仅剩的左手,低头一边哽咽一边擦着自己的眼泪。
龙隐心下软成了一片——他还只是一株连一千岁都不到的小蔷薇而已。
他原本该在自己的庇护下无忧无虑地长大,不该经历那些风雪与严寒。
好不容易求来了安稳而美好的一生,可他们的这一生又太短,匆匆一年过去,便要眼睁睁看着对方将自己遗忘。
怎么可能甘心呢?
他们还有那么多遗憾没有圆满,还有道侣大典没有办,还有蛋没有孵出来,天底下还有好多好多的地方没有去过。
他甚至都没能陪他走过一个百年。
连凡人都不如。
原来这天底下,仅仅是遗憾二字,便足以将人溺毙。
可千言万语汇在龙隐心头,最终却只化作了一句话:【凤宫主哭得倒像是只小兔子。】
他还是不忍心,不忍心将一切说出口,让他本就伤心欲绝的小蔷薇,哭得更难受。
然而听闻此话,凤清韵却咬着下唇难得没有骂他,红着眼睛缓了半晌,才开口哑着嗓子道:“……通天老祖归位了,那位天狐大人跟我说,仙界的事不用我们考虑,他们自会处理好。”
龙隐并不意外:【他们俩白吃白喝这么久,也该干点实事了。】
【不过本座记得通天之前下界时,好像也是私自下界的吧?】龙隐自己快化成一团泥了,却还有空幸灾乐祸别人,【一码归一码,估计天条也饶不了他,等那老狐狸飞升之后,他男人估计已经在牢里了。】
“……?”凤清韵闻言一怔,有些愕然地睁大了眼睛,“要坐很久吗?”
【坐应该是坐不了多久,但堂堂上神隔着天牢的水帘跟自己老婆相对无言,想想也挺乐的。】龙隐幸灾乐祸了没一会儿,便有些得意忘形了,【不过那玉佩精本身话就少,平常生活跟坐牢也没什么两样,不必替他担忧。待到他们把仙界那些腌臜事摆平之后,你上去的时候,刚好就清静了。】
然而这话不知道哪个字戳到了凤清韵的痛点,他闻言就像是被踩到了尾巴一样,当即抬眸红着眼眶看向龙隐,一时间连眼神都在颤抖。
龙隐心下一跳,蓦然意识到自己到底哪说错话了,于是连忙道歉道:【本座一时糊涂,说错话了,宫主别生气……】
言罢他又赶紧改口道:【等到咱们一起飞升的时候,仙界就清静了。】
然而哪怕他改口快如迅雷,凤清韵还是红着眼眶坐在那里瞪他。
他就那么死死地抿着唇,一副倔强到不愿落泪的模样,看得人心疼不已,恨不得将他抱到怀里好好哄一哄。
便是在前世天崩之时,凤清韵明知道自己一生错付,飞升无门,甚至以为自己再没有来生时,也没有像眼下这般悲恸过。
龙隐顿时感觉自己是个混账,一时间为了哄人什么话都说得出来:【本座当真说错话了,求求凤宫主大人有大量,饶了我这次吧。】
【待到你想起来时,本座任你摆布,保证你怎么骗我,哄我,我都绝对不生气,好不好?】
凤清韵闻言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扑簌着那被泪打湿的睫毛垂下了眼睑。
龙隐实在是没办法了,以为他还在生气,刚打算再说些什么时,却听凤清韵垂着眸子冷不丁道:“……我把慕寒阳杀了。”
龙隐一愣,不知道他突然说这个干什么,但还是顺着他的话道:【本座看见了,留那废物活到现在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凤清韵终于红着眼眶抬眸看向他:“以后再也没有这个人了,你不要再不高兴了。”
龙隐怔了半晌后蓦然笑道:【本座身为正房,气量那么大,怎么可能不高兴呢。】
他说着柔下了语气:【从今往后,咱们都要开开心心的,宫主也要开开心心的,好不好?】
凤清韵却只是抿着唇挂着泪不答话,龙隐见状佯装不满道:【都道是等价交换,本座都答应任宫主随意摆布了,宫主眼下怎么倒又装起哑巴了呢?】
然而凤清韵一点等价交换的意思也没有,他固执地移开视线,红着眼眶不愿答应。
——没有你,我怎么可能开心。
龙隐见他倔强如此,心下实在是又酸又麻,还想再说什么的时候,凤清韵便转移话题般,直接从戒指中将鲛人蛋拿了出来,拢在怀中用妖气温养起来。
蛋蛋昨天晚上才吃完饭,一天过去倒也不是太饿,于是吃饭时便一心二用地打量起周围。
心上人不远万里来看自己,就那么席地而坐,抱着鲛人蛋安安静静地温养着。
那实在是过于美好的一幕,美好到龙隐一下子愣在了原地,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恰在此刻,一滴金色的液体从凤清韵脸颊流下,滴到蛋壳上,蛋蛋愣了一下,稍微往后仰了一点,就像是在抬眸看他一样:【爹爹?】
——那是一道脆生生的童音,听不出男女来,只是异常乖巧,听起来可爱无比。
听到那声音的一瞬间,凤清韵一愣,随即不可思议地低头道:“……刚刚是宝宝在说话吗?”
见凤清韵竟然能听到自己说话,蛋蛋瞬间便把滴在自己蛋壳上的东西给抛之脑后了,转而高兴不已地喊道:【是蛋蛋!】
【爹爹能听到蛋蛋说话了,哇!】它兴奋至极地蹭了蹭凤清韵的手心,【爹爹亲亲!】
这尚未破壳的小鲛人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烦恼,明明刚刚才被人绑架走,眼下却又开开心心起来。
一时间,整个山洞内离别的伤痛都好似被它冲淡了。
凤清韵捧着他轻轻将它举起,低头吻了吻它的蛋壳,而后轻轻垂眸掩住了自己眼角的泪痕,揉了揉它的蛋壳道:“乖宝宝,看看你父亲。”
直到凤清韵开口提醒,蛋蛋才转过蛋壳“看”向那座宛如金子一样的雕塑,进而震惊地意识到那竟然是龙隐:【父亲!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龙隐反倒是对自己的状态接受良好,轻哼了一声道:【怎么,不觉得父亲这个样子看起来很厉害吗?】
【不觉得。】蛋蛋直言不讳道,【父亲都只剩半截了,看起来有点丑。】
凤清韵心下一颤,眼神几乎是瞬间就低落了下去,显然是被戳到了伤心事。
龙隐见状立刻急了眼,当即恐吓道:【你这倒霉孩子怎么跟父亲说话呢?重新说!小心我给你黄摇出来。】
面对如此残忍的威胁,蛋蛋却丝毫不害怕,而且还毫不记仇地仰着脸关心道:【父亲是生病了吗?】
这倒霉孩子清澈又愚蠢,简直是凤清韵哪疼它往哪戳。
龙隐连忙应了一声:【是啊,父亲得了见不到你爹爹就要融化的病。】
【真的吗!】蛋蛋被唬得信以为真:【听起来好严重!】
【骗你的,小傻子。】龙隐恶劣到连小孩子都逗弄,【你怎么这么好骗啊?孵出来不会真是个小王八吧?要是个小王八,我和爹爹可就不要你了。】
从古至今,对小孩子杀伤力最大的一句话莫过于“你爹娘不要你了”。
蛋蛋闻言立刻急了,当即紧张地抬脸“看”向凤清韵,一时间都快急哭了:【爹爹,什么是小王八?蛋蛋不会是小王八吧?】
眼看着这么小的孩子被龙隐带的一口一个王八,凤清韵眼角的泪尚未干涸,却终于被迫从那股悲伤中抽离了出来:“……别听他胡说八道,蛋蛋是鲛人,而且小王八……小甲鱼也不是什么不好的灵兽,不要跟你父亲乱学称呼,对别人不礼貌。”
【哦哦。】蛋蛋连忙道,【那什么是甲鱼啊?】
凤清韵揉着它的蛋壳给它解释道:“就是一种有背甲的灵兽,等宝宝长大了就能见到它们了……”
此刻的他们就像是天地间最平凡的一家三口一样,那些哀苦的,一眼望不到前路的命运,在此刻,都给这短暂的欢喜让开了一条路。
三人漫无边际地聊了很多,似是故意回避那些沉痛的话题一样,凤清韵和龙隐一时间谁都没有提到相关事,只是畅想着那些美好到失真的未来。
只不过龙隐此人恶劣至极,不舍得欺负老婆,聊着聊着便总是捡着孩子欺负。
他恐吓蛋蛋,说他们要在孵出蛋蛋之后,飞升去仙界过二人世界,把它一个人丢在下界,让它跟着白若琳或者月锦书修行,什么时候修炼到渡劫,什么时候再飞升去见他们。
蛋蛋信以为真,一下子就炸了:【蛋蛋不要!】
一边说一边还委委屈屈地往凤清韵怀里拱:【爹爹……】
“……你老是逗孩子干什么!”凤清韵连忙把可怜的蛋蛋抱在怀里,揉着它的蛋壳安慰道,“你父亲骗你呢,咱们不理他。”
脾气再好的蛋蛋此刻也被欺负出了情绪:【……父亲坏,总是欺负蛋蛋!】
龙隐闻言却对蛋蛋的自称非常有意见:【北辰道友,你有那么威武的名字,怎么老喊自己蛋蛋?这听起来根本不像剑尊和魔尊的孩子,反倒像是谁家的小狗小猫,难道为父给你取的名字你不喜欢?】
听到他煞有其事地喊自己道友,蛋蛋一下子便被转移了话题,当即解释道:【可是之前的大灰狼喊蛋蛋蛋道友,月月姐姐也喜欢喊蛋蛋蛋蛋……】
龙隐被它蛋过来蛋过去的说得头大,连忙道:【好好好,你说什么是什么,停停停。】
凤清韵闻言蓦然破涕为笑,忍俊不禁地看着他们俩。
龙隐无可奈何地妥协之后,似是想弹一下蛋蛋的脑门,奈何他已经没有手了,只能放弃了这一打算继续道:【那么尊敬的蛋道友,还记得之前你爹爹给你的任务吗?】
蛋蛋立刻昂首挺胸道:【蛋蛋记得!】
龙隐煞有其事道:【好,那就重复一遍听听看。】
蛋蛋于是磕磕巴巴地重复起来:【父亲叫龙隐,是爹爹的心上人,是……呃,是爹爹的道侣,还是——】
它犹豫了一下,而后语出惊人道:【还是每天晚上陪爹爹睡觉的人!】
此话一出简直堪称振聋发聩,连凤清韵都从悲伤中抽离出来了一瞬——不能再让月锦书带孩子了!
【好好好。】龙隐闻言却忍俊不禁道,【看来你爹爹没白养你。】
然而可怜的小鲛人蛋脑子还没桃仁大,被龙隐这么一打岔,一下子便卡在了那里,变成了一个小结巴:【还有……呃……还有……】
凤清韵终于忍无可忍地看了它那个王八蛋父亲一眼,而后抱着蛋蛋低声提醒道:“再过不久,爹爹就要忘了父亲了……所以蛋蛋现在的任务是什么?”
蛋蛋一经提醒,立刻了然道:【蛋蛋现在的任务就是要牢牢地记住父亲,等到爹爹忘记他之后,帮爹爹想起来。】
凤清韵闻言温柔地笑了一下,低头吻了吻它的蛋壳:“对的,谢谢我们的乖宝宝。”
得到了夸奖,蛋蛋越发乖巧起来,扭头认认真真地观察起龙隐。
它还不懂什么叫害怕,只是觉得此刻的父亲生病了好可怜,自己要好好完成任务。
龙隐却在此刻道:【错了,你之后最要紧的任务,是别让你爹爹难过,别的都无所谓,记住了,之后无论他想得起来也好想不起来也罢,你都一定要让他开心。】
蛋蛋愣了一下,压根没发育完全的大脑根本处理不了这么复杂的命令,当即转过脸“看”向凤清韵。
凤清韵闻言眼底泛起水光,面色温柔地笑道:“别听他的,听爹爹的。”
蛋蛋毕竟是吃着凤清韵妖气长大的,在两人的命令矛盾之时,他当然以凤清韵为主:【好的,蛋蛋听爹爹的。】
凤清韵笑着摸了摸它的蛋壳,却在垂眸之间掩住了眸底的泪光。
之后在蛋蛋叽叽喳喳的声音中,三人聊了很久,久到蛋蛋的声音逐渐缓了下去,最终像是睡着一般,靠在凤清韵怀中彻底没了声音,只剩下缓和平稳的妖气起伏。
凤清韵一开始还以为是它累了,可紧跟着过了没多久,他竟然也感受到了一股难以抗拒的困意。
——时间到了。
凤清韵怔了一下后,突然止住了话语,空间内一时间安静得落针可闻。
眼见着面前人再一次红了眼眶,龙隐心疼不已,连忙和声道:【好好的,怎么又哭了?】
凤清韵却没有说话,只是抬手擦干了眼角的泪珠,含着哭腔郑重道:“……我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好。】龙隐在他心中一笑道,【我相信你。】
【别哭,我会一直看着你的,直到你想起我的那一日。】
困意袭来,凤清韵再忍不住,眼泪决堤而出,却难以抗拒那阵困意被迫闭上了眼睛。
【睡吧,小蔷薇。】
——等你一觉醒来时,我会换一种方式陪在你身边,所以,不要害怕。
凤清韵最终还是抱着鲛人蛋靠在那人怀中,不甘地闭上了眼睛。
温柔的白光洒满了他整个身体,睡着之后,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中他们没有来生,所有的遗憾都在第一世得到了圆满。
他们还在仙宫和魔宫办了两场道侣大典,道侣大典结束后的第一个春日,他看到山花开满枝头,满室的芬芳和朝阳的光辉一起洒满了大地。
那是很好,很圆满的一生。
可在梦中走完一生后,凤清韵站在终点时,却看不清身旁人的面容了。
他亦记不清那人的名字,只能感受到那人轻轻低头,隐约之间,一个轻如鸿毛的吻落在他的面颊上。
……吻自己的人是谁?
那人似乎说了什么,可他并没有听清楚。
而后那人似乎是笑了一下,随即在他腰上轻轻推了一下,将他送出了梦境。
而后天光乍破,一缕皎洁的白光蓦然洒在他的身上,再睁眼时,凤清韵发现自己正抱着鲛人蛋睡在山野之间的无边的月色中。
那月光笼罩在身上并不显寒意,反而透着股说不出的暖意,煨烫得他浑身发热。
然而身上的热意却并不足以遏制他心底的冷。
此刻的他就好似大梦一场般,浑身上下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怅然若失感。
莫名的悲伤与刺痛萦绕在他的心头,就好似将什么人彻底地从他生命中挖去那样痛。
可凤清韵却有些茫然地看向天幕间的明月,根本不知道自己正在为谁而痛。
明月高悬在天幕,月色如此皎洁,可今夜竟是个上弦月。
……并非满月的时候,也会有这么皎洁的月光吗?
凤清韵不知道。
他只是在这股月色下,没由来地感觉到,他的花好像谢了,来年春天也不知道会不会再开。
第77章 破壳
凤清韵最终在月色中, 抱着还在昏睡的蛋蛋回了仙宫。
大战结束后,所有人都弥漫着一股劫后余生的庆幸,再加上天路畅通, 飞升有望,整个修真界都笼罩着一股喜盈盈的气氛, 唯独仙宫内有些说不出的诡异。
慕寒阳身为昔日的仙宫第一人,又在天门大典上弄出了那么大的动静,眼下却假天道之名死了。
不但如此, 天下人还俱记起了他前世对凤清韵所做的那些事, 仙宫的颜面简直让慕寒阳一人给丢尽了,一时间连他那些徒弟们都不敢再提他的名字。
而如今,凤清韵回到仙宫重掌宫主之位,不少慕寒阳的拥趸自然如芒在背, 恨不得日日夹着尾巴做人, 仙宫的气氛能好才是有鬼了。
不过凤清韵的重点并不在此,通天之路彻底打开,黄泉女却没当成第一个飞升之人, 率先飞升的是恢复记忆的天狐青丘缘,他火急火燎地要去仙界找他的道侣, 大战结束之后, 连尾巴上的血都没擦便直接飞升了。
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 凤清韵正在仙宫正殿内着手处理灾后的重建事务。
……道侣?
听到这两个字, 凤清韵不知怎的手头一滞。
他曾经唯一的道侣,不久之前刚死在他的手中, 甚至连尸体都被掩埋在了后山之中, 并未立碑。
有一些修士曾小声在背后议论他,说慕寒阳虽在前世冷待于他, 可并未取他性命,此世他却如此利用对方,实在是杀夫证道,心狠手辣,修无情道或许更适合他。
凤清韵对此不以为意,唯独对无情道几个字眼,出现了些许停留,但很快便抛之脑后了。
可眼下,他看着堆满了玉简的桌面,有那么一瞬间,他竟觉得上面少了什么。
少了什么呢……?
最终凤清韵还是没能想出来桌子上到底少了什么,他只是有些心烦意乱地起身,抬脚走到了正殿之外。
今晚的月色依旧皎洁,凤清韵抬眸看向那汪明月。
大劫之后,他不知道为什么爱上了月光。
从天山回来之后的每个夜晚,他只有沐浴在月光之下时,才能感受到真正的宁静。
后来夜晚赏月便成了他的习惯。
不过归根结底这也只是一个突然冒出来的,没有任何缘由的习惯而已,并未能激起什么联想,也没有什么异样的事情发生。
月亮只是月亮,日子也依旧如流水般过去。
只是随着时间推移,当黄泉女作为第二个飞升之人亦飞升之后,天下人都有些诧异——天狐身为上古大能,再加上赶得急,作为第一个飞升倒也说得过去,怎么第二个飞升的人竟是黄泉女,依旧不是凤清韵?
偶有得知内幕的人放出消息——黄泉女和凤清韵在当年达成过协议,她正是为了率先飞升,所以才在大战中出那么多力。
如此想来,黄泉女身为第二个飞升的倒也勉强说得过去。
不少人暂且按捺下了心头的疑惑,都以为第三个飞升的会是凤清韵,可当阎罗王轮回眼亦飞升后,凤清韵依旧没有半点飞升的意思时,天下人都惊呆了。
——那阎罗王不过是一个借天道余威,掌握轮回之力的眼珠而已,连他都能飞升,凤清韵却半点飞升的意思都没有,这是因为什么?
难不成是他依旧对前世耿耿于怀,要血洗了那些散布流言蜚语的人后才甘愿飞升?
此流言一出,正道一下子人人自危起来。
可凤清韵自己却好似不知道外人到底在想什么一样,就那么雷打不动地在仙宫内待着,每日也并不怎么修行,只是在正殿内处理慕寒阳积压了一年的事务。
一日,凤清韵正低头看着那些玉简时,白若琳却火急火燎地冲进来道:“师兄,又有几个修士登门来跟你道谢了!”
大劫之后,凤清韵成了天地间最大的功臣,无数人上仙宫为他道谢,亦有不少心下有鬼之人备受煎熬,辗转反侧之后,特意上门为前世之事向他道歉。
凤清韵闻言却看着玉简,头也不抬道:“替我回绝便是。”
白若琳闻言打了一道传声符出去,似是让人替她去处理那些来客,但她本人却没走,反而支在凤清韵的桌子上。
她一开始没说话,奈何凤清韵根本不接她的茬,最终整个人只能跟泄了的皮球一样道:“师兄,天狐老祖飞升了,冥主也飞升了……我听姐姐的意思,她们妖族的三位妖皇也都在着手飞升之事。”
凤清韵终于抬眸看向她:“所以?”
“所以我就是想问问……”白若琳犹豫了一下道,“……你为什么不飞升呢?”
这其实也是天下人的疑问,按理来说,没有人比凤清韵更适合飞升第一人的名头,可他本人却半点没有飞升的意思。
凤清韵闻言一顿,而后又搬出了曾经的借口:“仙宫之事积压一年却无人处理。慕寒阳毕竟死于我手,你又年幼未经事——”
“停停停!”白若琳连忙道,“全天下人的记忆都恢复了,姓慕的前世那般对你,简直死不足惜,师兄对此有什么好愧疚的?至于我,我两世加起来都快五百岁了!师兄你别总拿此事搪塞我……”
说到这里,她似是觉得正常的询问从凤清韵这里得不出什么答案,索性仗着自己年纪小撒起泼:“反正你今天要是不给我一个答复,我就不走了!”
说着她竟抱臂往桌子上一坐,颇有些耍无赖的意思。
凤清韵见状有些好笑又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心中明白,白若琳完全是因为关心他,才会如此不依不饶。
最终他还是片刻的沉默后,如实道:“我总觉得,我不该飞升。”
“……啊?”白若琳一愣,发出了不明所以的疑问,“为什么?”
凤清韵抿了抿唇,并未解释,只是从储物戒中那出了那颗鲛人蛋。
不出他所料,蛋蛋刚一出来,便横冲直撞地往他怀里拱。
凤清韵连忙拥住它揉了揉它的蛋壳以示安抚,可蛋蛋还是一副急不可耐想跟他说什么的姿态,奈何它没嘴没眼睛,俨然一副什么也说不清楚的小哑巴样子。
白若琳见状倒是见怪不怪了:“师兄是因为蛋蛋才不愿意飞升的?”
“嗯。”凤清韵揉了揉蛋蛋焦急的蛋壳,“我总觉得它有什么很重要的事要告诉我。”
“它应该就是快破壳了闹人而已。”白若琳却有些不以为然,“一颗小小的蛋能有什么惊天大秘密。”
凤清韵不答,只是轻轻将蛋蛋托起来,娴熟地喂起了妖气。
其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迟迟不肯飞升,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清楚有些仙宫弟子怀疑他不愿飞升是因为不舍得宫主之位。
那些人更加笃定于,凤清韵今生远走仙宫一年多,在外面颠沛流离那么久,如今慕寒阳一走,他肯定要留在宫中整治当年之人,不少弟子因此日日胆战心惊。
还有一帮人,脑子也不知道什么构造,竟然以为他是对慕寒阳旧情未了,虽杀了对方,却依旧爱恨纠葛,所以才迟迟不愿飞升的。
这两种传闻连白若琳都嗤之以鼻,凤清韵本人便更不用说了。
他自己当然知道一切的症结根本不在仙宫和慕寒阳身上,但到底是因为什么,他自己一时间竟然也说不上来。
在他现有的记忆中,前世的他和慕寒阳过到万念俱灰,正准备和离之时,他自己却死在了天崩之中,随即偶然得到机缘重生在了大典的前一夜。
今生的他毅然决然在大典上撕毁婚袍,一个人游历四方,而后从钟御兰的魂魄那里得知了天道已死的真相,同时捡到了一颗奄奄一息的鲛人蛋。
最终他一个人带着蛋蛋走遍山川,找回了四象之心后,假借天道化形之说,将慕寒阳作为幌子,吸引天下仙人的注意,最终补天成功,打开天路,击退十数个来犯的仙人后,功成名就,天地太平。
如今海晏河清,四海升平,天下人哪怕背地里对凤清韵一日杀十仙的残暴有什么看法,明面上也不敢表露出来分毫,面对他时展现的只有钦佩和敬重。
对于外人的看法,凤清韵也并不在乎,他只是感觉这个跌宕起伏的故事有些不对劲,似乎少了点什么……
少了点什么呢?
他回答不上来。
世界没有留给他任何线索。
直到有一次喂养鲛人蛋,他才从蛋蛋身上,发现了些许端倪。
在凤清韵的记忆中,蛋蛋一直是一颗很乖巧的鲛人蛋,每次吃饭都很听话,一点也不闹人。
先前他带着它在天下游历,寻找四象之心时,有时来不及喂它,它便一颗蛋安安静静地待在储物戒中,哪怕挨了饿也不吭声。
可如今,蛋蛋却好似变了一个人一样,每次吃饭时都不乖,总是在他怀里左扭又扭地蹭着他,一开始凤清韵和白若琳一样,也以为它是要破壳了,可后来过了一个月,它依旧还是一颗鲛人蛋,丝毫没有破壳的意思。
渐渐的,凤清韵透过蛋蛋一系列的动作意识到——它好像是有话要告诉自己。
可出了那个山洞,凤清韵再没了听到蛋蛋心声的能力。
眼下那就是个不会说话也不识字的小哑巴,只能每天在吃饭的时候拱拱凤清韵的胸口,什么也说不出来。
得知此事的白若琳不止一次劝过凤清韵,不如带着蛋蛋一起飞升算了,到了天上再等它破壳也是一样的。
可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凤清韵总觉得有什么事不能耽误那么久,但他又实在想不起来是什么事,只是在冥冥之中感受到了一个预兆——等到蛋蛋孵化出来时,他一直以来的愁绪,可能就能迎刃而解了。
于是他眼下并未说话,只是抱着依旧闹腾的蛋蛋喂着妖气。
白若琳见他不说话原本有些急,可看到这一幕后,她却蓦然一愣。
她再一次从凤清韵身上感受到了那股莫名的哀伤——从大战结束那日开始,这种感觉就在他身上萦绕不去,久久未能消散。
曾经有一些见过凤清韵的修士,在心惊之余,曾偷偷在背后议论——那颗蛋不会是凤清韵给慕寒阳生的吧?若是不然,为什么他每次用妖气喂那颗蛋的时候,总是透着一股亲手杀了丈夫,却又满目怅然的破碎感。
白若琳对此的态度是冷着脸杀上门,把那群造谣的人全部揍了一顿,揍得哭爹喊娘才罢休。
而凤清韵得知之后并不在乎。
——他对什么都不在乎。
甚至此刻的他坐在那里,就像一具失了魂魄的美丽空壳,看得白若琳心惊胆战。
——蛋蛋孵出来的那一天,一切当真会迎刃而解吗?
白若琳也不知道,但她也盼着那天。
盼着凤清韵能从那苍白的空壳中解脱出来的那一天。
然而谁也没有料到的是,那一天竟来得比大家想象得都要早,只是来得有些不怎么恰合时宜。
天地之间,本就以实力为尊,大劫之后,修真界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以凤清韵为首的新秩序,明面上根本没人敢说什么。
当时八方来客,正在仙宫商议天道归位之后,原本由各势力代为掌握的天道权柄,眼下怎么分属的问题。
比如曾经的香丘,眼下已经不需要支撑天幕了,是不是该派些大能去探查一二,看看有没有解决灵气无法在香丘之上停留的办法。
与之类似的还有黄泉界轮回台的问题。
不过这些事情大部分由妖族和黄泉族内部商议,来仙宫只是走个流程,确保天下人知晓,而且凤清韵对此没有异议。
凤清韵对此确实没什么异议,甚至称得上有些心不在焉。
他和慕寒阳不同,完全不想当什么天下共主,但众人推举,责任在那里放着,他实在不好推拒。
然而白白地坐在那里又实在无聊,凤清韵就是在这时候,将蛋蛋抱出来温养的。
原因无他,蛋蛋今日实在是太闹腾了,再在储物戒里放着,凤清韵害怕它把自己撞出问题来。
好在今天来的人够多,这孩子怕人的性格还是没变,凤清韵刚把它抱出来,它便一下子老实了。
看着它那副瑟瑟发抖的没出息样,凤清韵忍不住想笑,不过他面上还是忍住了,只是轻柔地抱着它用妖气温养起来。
今天蛋蛋倒是难得乖巧,吃饭时也没左扭右扭,似是被一屋子人吓到了。
然而正当凤清韵快喂完时,整个大会也到了尾声,代表魔界的月锦书却在此刻冷不丁来了一句:“敢问凤宫主打算何日飞升?”
凤清韵闻言一顿,刚想用原来的借口搪塞一下,蛋蛋一听到凤清韵和飞升联系在一起,却突然表现出了比往常任何一日都要急切的模样,饭也不吃了,不断地往凤清韵怀里蹭,然后便一个不小心,一头撞到了桌角,直接一声脆响,全场鸦雀无声。
一旁的白若琳都被吓懵了,生怕看到蛋黄撒一地的模样,连忙起身去看,凤清韵也被吓了个手足无措,紧忙将蛋蛋抱起来。
奈何他不碰还好,一碰那蛋壳碎得竟更彻底了,一片片往下落,连妖主都一脸凝重地看向这边。
随即在无数人紧张无比的呼吸声中,一只宛如藕节般白白胖胖的手从裂缝中探出,一节一节艰难地掰开自己碎掉的蛋壳。
整个正殿内一时间没有任何人敢说话,就那么屏住呼吸,眼睁睁看着那只小手动作。
直到那小手将三分之一的蛋壳全部掰掉后,一个圆滚滚的小脑袋才从中露了出来。
因为第一次破壳没有经验,小家伙并未把碎蛋壳全部扔到外面,自己头上还顶了不少,出来后摇了摇头,才把那些碎壳摇到地上。
——那是一个可爱又漂亮的小鲛人,水蓝色的眼睛,柔顺的浅色卷发,暂时没有分化出性别。
祂抬着头一眨不眨地看着凤清韵,睁着圆滚滚的眼睛,大着舌头含糊不清道:“爹……爹爹!”
脆生生的声音一出,全场人都被祂可爱化了。
凤清韵蓦然回神,心下柔软一片,抬手将祂从蛋壳中小心翼翼地抱了出来,轻轻拍掉祂鱼尾上的碎壳后,才将祂抱到怀中吻了吻祂的面颊:“爹爹在这里呢,乖宝宝。”
一正道修士见状非常上道,率先回神起身贺喜道:“恭喜凤宫主喜得麟儿。”
其他人纷纷道贺,凤清韵笑着迎了。
然而破壳之后,蛋蛋依旧好似有千言万语要说一样,靠在凤清韵怀中拽着他的衣襟便咿呀咿呀起来,奈何祂刚破壳的舌头软得不行,根本说不了完整的一句话,把孩子急的恨不得跳下去游两圈。
不过当凤清韵发现异样,小心翼翼地拍着祂的背想让祂放松时,妖主苏云洲却道:“这孩子的名字取好了吗?”
凤清韵一怔,随即笑道:“还没有。”
言罢他顺嘴道:“妖主若是不嫌弃,不妨为祂起个名字,也算沾沾您的光。”
苏云洲连忙想礼让一些,未曾想学了好久都没把舌头捋清楚的蛋蛋闻言却一下子急了,当即给众人展现出了什么叫奇迹:“蛋蛋……蛋蛋有名字!”
如此清晰明了的话一出口,众人俱是一惊,凤清韵都有些讶异地垂眸看向怀中。
却见蛋蛋把脸都给憋红了,却还是努力地一字一顿道:“蛋蛋叫……叫北辰!是父亲给蛋蛋取的名字!”
此话一出,全场鸦雀无声。
仙宫众人闻言更是瞬间变了脸色——他们以为蛋蛋口中的父亲指的是慕寒阳。
要知道这人可是整个仙宫乃至整个修真界都不能提的禁忌。
凤清韵闻言却没往慕寒阳身上想,只是有些愕然地睁大了眼睛:“……父亲?”
“对、对对!”蛋蛋抓着凤清韵的衣襟,憋出一句话之后,剩下的话就流畅许多了,“爹爹说……父亲是爹爹最爱的人,还是爹爹的道侣,让蛋蛋记住父亲,提醒你很爱很爱他,不要忘记了!”
众人闻言被祂的童言无忌一下子给惊呆了。
凤清韵则亦愣住,低头不可思议地看着祂。
——他有……道侣?
凤清韵张了张嘴,有些不确定道:“蛋蛋所说的父亲……不是慕寒阳吧?”
众人都没想到他竟然会主动提起这个人。
连凤清韵都没意识到,他的话语中夹杂着一丝急切,以至于他根本顾不得什么仙宫颜面。
“不是,父亲就是父亲,不是慕寒阳。”蛋蛋似乎知道慕寒阳是很坏很坏的人,立刻否认道,“父亲叫龙隐,他可好看了,是爹爹最爱的人……爹爹亲口告诉我的!”
祂说着说着,便开始背起来了曾经凤清韵教给祂的说辞:“父亲是……呃……是魔尊,父亲可厉害了,有一整座大宫殿。”
魔尊?凤清韵一愣,魔道仅有九位魔皇,并无渡劫修士,怎么会有魔尊?
无数道视线瞬间齐刷刷地落在了月锦书身上。
月锦书此刻都听懵了——什么情况?哪来的魔尊?
“不可能。”白若琳率先反应过来,立刻否认道,“小北辰,莫说是魔界,就是这四海八荒之间,也从未存在过什么魔尊,你怕不是小时候在别的世界听错了吧?”
“蛋蛋没有听错!”小北辰闻言急得小脸发胀,拽着凤清韵的衣襟,扭头指着月锦书道,“月月姐姐还亲口说过,父亲每天晚上都要陪爹爹睡觉……蛋蛋也记得,有一次爹爹在父亲身下还哭——”
凤清韵眼疾手快,直接捂住了这倒霉孩子的嘴。
然而还是没防住,全场鸦雀无声,所有人瞠目结舌,过了良久才扭头震惊地看向月锦书。
——万圣魔皇连麟霜剑尊的黄谣都敢造,还编成瞎话讲给小孩听,当真是恐怖如斯。
凤清韵不久之前杀仙人如杀鸡的情形眼下还历历在目,一时间众人看月锦书的目光中充满了看不怕死之人的钦佩。
月锦书自己都惊呆了,回神后欲哭无泪,整个人都快吓傻了,连忙起身辩白道:“凤宫主,妾身真没有教过小殿下这些——”
她生怕自己说得慢了,凤清韵信以为真,然后拔出剑一剑把她给砍了!
可凤清韵闻言却好似陡然意识到了什么一般,蓦然愣在了原地。
而北辰闻言也惊呆了。
——月月姐姐怎么也不记得父亲了!
以祂的小脑袋瓜,自然是凤清韵和龙隐说什么,祂就信什么。
奈何大人有时候也会疏忽,没把话说明白,便给孩子造成了误会,让蛋蛋错以为自己的任务是让凤清韵想起龙隐。
未曾想眼下全天下的人居然都不记得龙隐了,这下子完全把祂衬成了一个刚破壳就胡乱编瞎话的小孩。
小北辰一下子都快急哭了,为了让自己显得没那么不争气,祂甚至还低头咬着自己的手指头,企图用核仁大的脑袋想出让大家都相信他的办法。
然而凤清韵见状却连忙回神,当即小心翼翼地把祂的手从嘴中拉了出来:“爹爹信你,宝宝不哭,乖。”
北辰忽闪着含泪的大眼抬眸看向他,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好似在问——爹爹真的相信我吗?
“真的。”凤清韵看着祂认真道,“爹爹真的信你。”
众人都以为他是溺爱孩子才这么说的,未曾想凤清韵擦干小北辰的泪珠后,却轻声问道:“在宝宝的记忆中,月月姐姐喊我什么啊?”
月锦书闻言一愣,不明白凤清韵问这个干什么,当然是凤宫主了,还能有别的什么——
“月月姐姐之前叫爹爹殿下,叫蛋蛋小殿下——”
软软的声音一出,月锦书和全场人俱是一愣。
倒不是他们当真想起来了什么,而是他们陡然意识到了问题所在——若凤清韵当真一直被称为宫主,魔宫又并无魔尊,那月锦书怎么会一直喊一颗蛋小殿下呢?
全场鸦雀无声。
回过神之后,不少人陡然在此刻泛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到底是什么样的力量,才能将一个人彻底从天地间抹去?
而又是怎样的人,做了什么样的事,才会招来此等可怖的惩罚,以至于死亡还不算终结,连他存在过的痕迹都要抹去。
不少人陡然意识到这根本不是他们能触及的事情,一时间面色都有些发白了。
唯独凤清韵怔在原地,蓦然间生出了万千希冀,先前那些难以言喻的虚无缥缈的悲伤,在此刻似乎都被冲淡了几分,所有的怅然若失,眼下好似也找到了宣泄的余地。
……原来我曾经有过一个深爱不渝的心上人。
他会是什么样的人呢?我为什么又会把他给忘记呢?
凤清韵一时间有很多问题想问北辰,那些话甚至都到嘴边了,他才蓦然回神,一下子想起了殿内还坐着许多外人。
眼见不少人眼神正飘忽不定,显然是不想掺合到这件事当中,刚好今天要讨论的事也讨论得差不多了,凤清韵便主动提出结束大会,果然得到了大部分人的响应。
大会一拍即散,唯独月锦书站在正殿外没有在第一时间离开,而是略显踟蹰地看向那抱着小鲛人身居高位,面上却没什么笑意的凤清韵。
但最终,她还是在人群的簇拥下转身离开了。
是夜,凤清韵抱着北辰,跟着祂的描述来到了祂所说的天山山洞旁,可那里什么都没有,和曾经的某一个时刻一样,只是一处平平无奇的山腰。
“奇怪……”小北辰蹙眉为自己辩解道,“爹爹真的是在这个山洞中见父亲最后一面的!”
“嗯嗯,爹爹相信宝宝,或许山洞只是被父亲藏起来了而已。”凤清韵虽燃什么都没看见,却依旧柔声道,“宝宝能和爹爹说一说……你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一提起这个话题,小北辰眼睛一亮,当即道:“父亲长得很好看,虽然蛋蛋最后见他的时候,他好像生病了,但他可厉害了,不仅能听到北辰和爹爹在想什么,还能在我们心里说话——”
“父亲和爹爹一样,都是大英雄!”
凤清韵闻言一怔,蓦然抬眸看向天际。
——能听到任何人的心声,还能在心底说话。
小北辰并未把话说透,祂也不懂那么多,可凤清韵隐约之间还是猜到了什么。
在他所知道的版本中,天道化身只是他师尊钟御兰编出瞒天过海的幌子。
可如果天道当真化形了呢?
祂不但拥有了实体,还拥有了名姓。
祂叫做龙隐,是他徘徊在此世久久不愿飞升的根本原因,是他的道侣。
可天下人都不记得祂了。
连他也不记得了。
就像是有人用擦子硬生生抹去了他的一切爱恨与记忆,空留下数不清的悔恨与惘然。
凤清韵抱着北辰在山间看了良久的月色,第二天一早,他便和白若琳道:“若琳,我要下山。”
白若琳惊呆了:“师兄突然下山干什么?”
凤清韵抱着怀中的小北辰垂眸道:“我要去寻他。”
白若琳闻言更是瞠目结舌,看着凤清韵好似在怀疑他是不是夺舍了。
——这可是杀前夫宛如杀鸡一样的凤清韵!眼下居然因为小孩子的一句胡话,就要下山千里寻夫!
白若琳回神后几乎脱口便想说天底下哪有什么叫龙隐的魔尊,师兄你别糊涂了。
可话到嘴边时,她却有些说不出口。
自大战结束之后,他的师兄就像是丢了魂魄一样,经常安安静静地坐在山间,抬眸看着那轮明月。
有一些不明真相的弟子还偷偷感叹过,凤宫主真是有情有义,哪怕慕寒阳那样对他,他竟然还为他黯然神伤。
只有白若琳知道,不是那样的。
凤清韵从天山回来后,整个人就像是碎掉了一样,那根本不可能是为慕寒阳而生的情绪。
可眼下的凤清韵身上虽然依旧透着那股淡淡的哀伤,但他整个人就好似活过来了一样,再没了先前的那副破碎感,反而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坚韧。
或许对于他来说,痛苦地追寻真相,也比深陷在泥沼之中浑浑噩噩地飞升要强。
“……可就算小北辰说的是真的,”白若琳犹豫了一下还是道,“天底下已经没有任何关于他的痕迹了,师兄又怎么可能找到呢?”
“一个人怎么可能平白无故地消失呢?”凤清韵轻声道,“总会有痕迹的。若是一年找不到,就找十年,十年找不到,便找百年。”
“哪怕远隔千万年,总有一日,我也会找到他,让他回到我身边。”
那温柔却坚定的话语却堪称振聋发聩,白若琳久久地站在那里,过了半晌才道:“我知道了……仙宫之事就交给我了,师兄放心去吧。”
凤清韵离开仙宫时,是大战之后的来年春天。
他抱着北辰,一个人独自走过仙宫外那条下山的道路时,不知为何,心头竟蓦然泛起了一股难言的悲恸。
好似曾经有什么人,就这么孑然一身地从这里走下去。
他却没有追上。
这种悲恸在凤清韵走完台阶,站在山脚下的那片树林前时达到了顶峰。
他就好似被魇住一般,就那么抱着北辰怔愣在那里。
——在这里,似乎发生过很重要的事,可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莫大的悲哀突然席卷了他的所有思绪,待到凤清韵回神时,不知不觉间,他竟已泪流满面了。
北辰见状连忙抬手替他擦干了眼泪:“爹爹怎么哭了?是难过了吗?父亲说让蛋蛋看好爹爹,不能让爹爹难过。”
凤清韵闻言又是一阵心酸,正当他打算强忍着泪意和孩子说自己没事时,一阵清风突然从山林中吹过,裹着万千花香扑面而来。
凤清韵一愣,扭头却见漫山遍野的花蓦然在此刻盛开了。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那是一片怒放的桃花,裹挟着无边的春色,一下撞入他的怀中。
好像在说——【不要哭,小蔷薇。】
可——为什么是桃花呢?
凤清韵站在原地有些茫然地看着那一大片鲜艳而旺盛的桃花。
他明明不是桃花啊……为什么开的会是桃花呢?
——因为他们这一生的记忆太过短暂了,短暂到他数日之间便前尘尽忘,短暂到哪怕是天道,此刻也已经在数月的消融中,遗忘了此生的所有记忆。
此刻的龙隐,已经不记得凤清韵到底是什么花了。
那句小蔷薇也只是美好的臆想而已,祂已经没有能够称之为意识的存在了。
但祂依旧记得,不能让祂的心上人落泪,要用尽一切手段来哄,哪怕这会加速祂这一存在的消弭,也在所不惜。
凤清韵不知道这些,他只知道看着那漫山遍野的桃花,胸中好似有什么汹涌到难以克制的情绪正在萌发一样。
“哇……”而在此刻,他怀里的小北辰抬手抓住了一片花瓣,看向晴朗无比的天幕,开心地眨了眨眼睛道,“爹爹,这是父亲在跟我们打招呼吗?”
此话一出,所有情绪突然喷涌而出,眼泪宛如决堤般喷涌而出,凤清韵再忍不住,抱着小北辰站在漫天的花海中一下子泪流满面。
再等等,请你再等等我……我的爱人,我会用尽一切办法,哪怕上穷碧落下黄泉,也会让你回到我的身边。
第78章 入梦
下山之后的第一处落脚点, 凤清韵抱着小北辰来到了仙宫脚下的金鳞国。
金鳞国内死了国师,可整个国家看起来倒是和往日没什么两样,甚至更热闹繁华了一些。
身为凡人的地界, 前世那些经受过天崩的凡人大部分还没出生,仙乱又在短短几天的时间便被凤清韵为首的修士们给平复了, 故而整场劫难对他们来说似乎没什么影响。
国师死后,金鳞国反而开放了先前对于妖鬼的禁令,而眼下, 整个城邦在凤清韵看起来唯一不同的是, 那些原本被禁止进入城中鬼妖精怪,在开放之后反倒是变少了。
这倒算是一个出人意料的奇迹。
毕竟先前又是令行禁止又是任用国师强力镇压的,可他们口中的妖祸依旧几禁不止。
眼下没了那些法条束缚后,妖倒是少了, 属实是离奇。
不过虽然在法条上限制的没那么严苛了, 妖族在入城时依旧不允许以任何带有妖类特征的形态出现,以免吓到百姓。
为此,凤清韵使了个小小的障眼法, 将小北辰在外貌上从一条刚刚出生的小鲛人,暂时变成了一个人族孩童。
他并没有因为个人的偏好而强行给小鲛人施加性别上的改变, 奈何祂长得实在是太好看, 路上很多人见了祂都会下意识地把祂当成可爱的小姑娘。
然而比这么可爱的小姑娘更惹人注目的是“她”的爹爹。
凤清韵哪怕戴着面纱, 穿着一身素色的衣服抱着北辰走在街头上, 依旧引得无数人纷纷回眸,愣愣地看着他。
凤清韵旁若无人地走在那些人的目光中, 不时抬眸和小鲛人一起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金鳞国的街道和他记忆中没什么两样, 甚至连那些摊位,都和他不久之前来时的地方一模一样。
凤清韵并未发现什么异样, 亦没有想起任何与他那位消失的丈夫有关的记忆。
他不由得有些低落。
这种低落一直持续到凤清韵抱着北辰迎面撞上一个举着糖葫芦叫卖的老翁,才算消散。
他蓦然停下了脚步,有些愣神地看向那稻草棒上插着的,无数根晶莹剔透的糖葫芦。
凤清韵心下蓦然泛起了一股说不出的触动。
他不知道这触动为何而来。
在他的记忆中,他不记得在此地买过什么糖葫芦,更不记得吃过什么糖葫芦。
可看着那红艳艳的包裹在玫瑰糖浆下的山楂,他却莫名的有些心动。
旁边一个打量了他许久的男子,见他抱着孩子驻足在那里良久,终于鼓足勇气打算上前。
然而就在此刻,他却看见凤清韵低头从怀中掏出了一整块金子,抬手递给了那个卖糖葫芦的老翁。
男人一下子睁大了眼睛,震惊地看着那个宛如明月般温柔的美人——一整块金子就为了买糖葫芦?这美人到底是什么出身?
老翁似是也很震惊,连忙摆手表示自己不肯手。
可在凤清韵的执意之下,他最终还是抵不住凤清韵的善意,只能半推半就地收下了那块金子。
而后当那老翁正准备把手中的整架糖葫芦都递给凤清韵时,旁观的男人却听到,那美人抱着孩子温柔笑道:“谢谢这位阿爷,我们只要一根糖葫芦就够了。”
“——?”
男人再一次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最终他看见那美人接过那老翁感恩戴德递过来的一根糖葫芦,低头和他怀中的“小姑娘”道:“你父亲之前吃过这个吗?”
“吃过啊。”那“小姑娘”脆生生道,“吃的都是爹爹你剩下的呢!”
那男人闻言一愣,随即怅然若失地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美人抱着孩子一愣,而后有些伤感地笑着走远了:“是吗?爹爹都忘记了,宝宝再多跟爹爹说一些关于父亲的事情好不好……”
男人就那么怔在原地看了很久,久到彻底看不见那人的背影后,才怅然若失地转身离开。
可惜他的目光和洒向大地的皎洁月色比起来,就如同汪洋面前的一捧洼水,在见惯明月江海的人面前,引不下任何驻足。
凤清韵根本不知道刚刚那个一直盯着自己看的人在想什么,他只知道自己不会不明不白地突然想买糖葫芦,问了小北辰后,才发现这事果然和他那个神秘的丈夫有关。
——他为什么会总吃自己吃剩的糖葫芦呢?世界上真的会有人和自己亲密到那种地步吗?
带着这种微妙的,似又夹杂些许潮湿的情愫,凤清韵犹豫了片刻后,张嘴轻轻咬下了糖葫芦上那晶莹剔透的糖衣。
玫瑰糖霜层次分明的甜味在口腔中炸开,凤清韵眼前一亮,可没等他的味蕾细细回味这汪甜意,紧跟着泛起的便是无边的酸意。
凤清韵嗜甜,平生最受不了酸味,那酸意酸得他面色一滞,大脑都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
——他曾经怎么会吃这么酸的东西?
最终他几乎是面色空白的,僵硬地将那口山楂缓缓嚼碎,硬着头皮将其吞了下去。
然而他哪怕吃到不爱吃的东西也极力咽下的良好修养,错误地给小北辰传递了不实的消息。
祂一眨不眨地看着凤清韵,见他把那山楂咽下去后,便立刻勾着他的脖子撒娇道:“爹爹——蛋蛋也要吃糖葫芦!”
凤清韵闻言连忙劝道:“山楂里面是酸的。”
可小北辰不依不饶就要吃。
无可奈何之下,凤清韵只能把糖葫芦递到祂嘴边,不信邪的小鲛人咬下一口后,先是流露出了对甜味的惊喜,可紧跟着,便出现了和凤清韵一模一样的空白,而后那么清秀的一张小脸硬是被酸意扭曲成了一团。
凤清韵见状忍俊不禁,捏了捏祂的鼻尖:“酸就吐出来。”
小北辰却谨记不能浪费粮食的原则,硬是忍着将那口山楂咽了下去,而后撇了撇嘴委屈巴巴地评价道:“里面的芯子不好吃,父亲以前还老给爹爹买糖葫芦,父亲坏。”
凤清韵闻言一怔,垂眸看向手中的那串糖葫芦。
只有外面糖浆是甜味的糖葫芦,作为从来不喜欢吃酸东西的人,自己为什么会买这个?
——自然是因为曾经有人笑着接过他咬掉糖衣,只剩下山楂的糖葫芦串,任劳任怨地将剩下的酸全部咽下去,留给他的只有玫瑰糖浆的甜。
凤清韵突然安静下来,他就那么抱着小北辰一言不发地走在街上。
过了半晌,他举起那串快要滑掉的糖葫芦,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吃完了剩下的五颗山楂。
糖浆半化之后,山楂的酸味更浓烈了,酸得他眼角都泛了红,却依旧没有停下。
小北辰见他眼角泛红,还以为他又不高兴了,一时间急的不得了,执意拽着他要往瓜果摊走,凤清韵见状回神,连忙抱着祂走向瓜果摊。
他一开始还不解其意,直到小鲛人指着那一筐新鲜的荔枝道:“买这个,爹爹最喜欢吃!”
凤清韵一怔,连忙买了一篮子荔枝。
他单手挎着那个篮子,另一只手抱着小鲛人,小北辰窝在他怀里,低头从篮子中拿出一枚新鲜的荔枝,而后像模像样剥了起来,哪怕剥了一手的果汁,最终祂还是把完整的荔枝肉递到了凤清韵的嘴边:“爹爹吃!”
凤清韵惊喜地睁大了眼睛:“谢谢宝宝。”
言罢,他完全不嫌弃那被小鲛人剥得坑坑洼洼的荔枝肉,低头便吃了下去。
可在他的记忆中,这一世的他只顾着寻找四象之心,在天底下堪称颠沛流离,根本没来得及坐下喝过什么茶,吃过什么果子。
——北辰是怎么知道自己喜欢吃荔枝?
他于是一边给怀中的小鲛人擦着被果汁弄得黏糊糊的手,一边问出了心中所想。
“因为父亲之前就是这么给爹爹剥的啊。”小北辰任由他擦着自己的手,闻言信誓旦旦道,“每次爹爹都吃得可开心了,所以爹爹一定喜欢吃荔枝!”
凤清韵一怔。
在他的记忆中,两世加起来也从未有人给他剥过荔枝。
被人捧在手心中爱护分明该是无比欢欣快乐的事情,凤清韵心下却泛起了一股难言的滋味,他站在原地怔愣了良久,半晌才抱着喊饿的小鲛人,一言不发地走到路边的一个卖馄饨的小摊上。
小北辰刚刚孵化出来,看见什么都新鲜,什么都想尝两口。
凤清韵便给祂点了一小碗馄饨,坐在摊位上抱着祂一边吹一边小口小口地喂起来。
“哇——好吃!”北辰吃下第一口便开开心心道。
凤清韵见祂这么可爱,一时间笑弯了眼,心下的愁绪都被冲淡了不少,就那么温柔地看着祂,半晌冷不丁问道:“你父亲吃过这个吗?”
“没有哎。”北辰闻言摇了摇头。
凤清韵一顿,自然而然道:“那你父亲喜欢吃什么?”
小北辰却被问得怔住了,半晌才回答道:“……蛋蛋不知道。”
凤清韵一愣:“我们平常吃的东西里,难道就没有他喜欢吃的东西吗?”
“没有。”小鲛人却摇了摇脑袋,“爹爹和父亲每次吃的东西好像都是爹爹爱吃的,比如葡萄荔枝还有各色果子,父亲看爹爹开心了,他就也开心了……蛋蛋不知道父亲喜欢吃什么。”
凤清韵茫然地坐在无边的春色中,看着满城的喜色,一时间竟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企图从小鲛人的话语中拼凑出那人的喜好,最终却发现……
他拼凑出了一个自己——那人所有的喜好中,似乎只有凤清韵这个人而已。
天地间其他所有的一切,对他而言都不重要。
那种炽烈而滚烫的情意,远隔万里,穿过岁月,熨藉在凤清韵的心头,突然将他烫得有些手足无措。
此刻的凤清韵就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一样,攥着那些无人知晓的隐秘旧事,蓦然升起万千心动。
心跳的余音缭绕在耳边,久久不能回神。
大战结束后的第一个春天里,百花开尽,铺天盖地的春色席卷了整个世界。
可凤清韵却没有开花。
他好像又和前世一样,再一次失去了开花的能力。
但这一世的他却不再为此事懊恼,反而对前路升起了万千的希冀。
他曾经以为那一路会是苦难与悲恸交错的一路,可当他真的踏上那段旅途时,才发现那人留给他的痕迹中,有的只有温情与甜蜜。
整整一个春天,他带着小鲛人走过万水千山,从金鳞国一路走到了青丘山。
在青丘脚下的通天玉佩中,除了自己和怀中可爱的小鲛人外,凤清韵依旧什么都没能映照出来。
那本该是无功而返的旅程,寂寞而孤独。
可这一路上,凤清韵却总是感觉有什么人好似一直陪在他的身旁,就像那数十年如一日的皎洁月光一样。
当年夏天,他带着北辰来到了魔界。
而到魔界的第一个目的地,他便率先来到了那个,据说是他和他的丈夫在其中居住了很久的魔宫。
魔宫负责人月锦书听到他来,连忙紧赶慢赶地出来迎接。
凤清韵见状抱着小鲛人微微向她鞠了一躬:“月姑娘,叨扰了。”
小北辰也煞有其事地学着家长的模样,严肃着小脸点了点头:“月月姐姐,打扰了。”
月锦书被他俩如此郑重的姿态吓得差点从地上跳起来,连忙道:“哪里称得打扰,您到魔宫来就和到自己家……不!这里就是您的家,您随意,您随意。”
凤清韵见她如此紧张,不由得一笑:“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月锦书闻言松了口气之余,跟着他在魔宫内参观起来,期间她却忍不住小心翼翼地打量起眼前人。
只见他怀中抱着粉雕玉琢到雌雄莫辨的小鲛人,浑身上下都透着股说不出的温和气息。
那简直不像那个传闻中杀伐果断,一日杀十仙的麟霜剑尊。
反倒像是刚死了丈夫,带着孩子出来故地重游的寡夫。
月锦书被自己的臆想吓了一跳,连忙打了个寒战低下头。
恰在此刻,那个可爱的小鲛人似是发现了什么一样,拽着凤清韵向一处地方便走了过去。
“这里这里!”小北辰扯着凤清韵的袖子朝某个方向一指,“父亲和爹爹之前就住在这里!”
凤清韵一怔,有些茫然地看向小鲛人所指向的那处宫殿。
——在他的记忆中,他确实曾因为一些事来魔宫借住过一段时间,但他却从未踏足过那处寝殿。
其实在他第一次来到魔宫的时候,他的心底就有一些疑问。
传言魔宫自开天辟地以来就一直存在于此处,就像仙宫一样,似乎是某个上古大能留下来的宏伟宫殿,亦或者是天地伟力自然形成的。
若真是如此倒也算正常。
但魔宫形成不久之后,便有了入魔宫方为魔界尊者的传闻,于是不少魔皇企图占据此宫,但最终他们都失败了。
魔界诸多修士就这么群龙无首了很多年,直到百年之前,数位魔皇横空出世,不计前嫌一起占据魔宫,才总算面前平复了魔界一直以来的乱局。
整个魔宫也交由给了那几位魔皇打理,其中负责诸多琐碎事务的,便是万圣魔皇月锦书。
整个时间脉络听起来似乎有一定道理,可现在想来却漏洞百出……魔界之中怎么会平白无故的出现一个魔宫?
而且几位魔皇又为什么会在无人支配的情况下,突然不约而同地出现在魔宫呢?
眼下看来,一切其实都有迹可循。
凤清韵抱着小鲛人,整个人就好似被魇住了一样,站在那处从魔宫诞生以来便无人问津的宫殿门前,久久无法回神。
本就十分喜爱小鲛人的月锦书见状小心翼翼地向凤清韵提出了替他带孩子的请求。
得到了家长和孩子的一致同意后,月锦书主动抱走了也非常喜欢月月姐姐的小鲛人,贴心地将凤清韵一人留在了那间宫殿门口。
最终,当四周鸦雀无声到只剩下他一人时,凤清韵终于抬手推开了那扇门。
那间无比陌生,好似从未见过的宫殿突然撞入他的眼帘,宛如梦中的场景一样,蓦然勾起了他万千情绪。
有那么一瞬间,凤清韵几乎耳鸣得失去了意识。
过了良久,他回神后心头浮现的第一个念头却是——这里本该是他的家。
熟悉到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气氛几乎瞬间包裹住了他。
凤清韵一言不发地走过宫殿的每一处角落,最终一个人有些局促地坐在那张崭新到好似没有任何人触碰过的床褥上。
他轻轻拂过床褥上的每一寸暗纹,而后抬眸看向窗旁的那张沐浴在阳光之下的茶几。
有那么一瞬间,凤清韵没由来地感觉茶几上该放着几个果盘,果盘中或许放的是荔枝,或许摆的是葡萄,亦或者两者都有。
他甚至看到“自己”坐在右边的位置上,而另外那个左边的位置上,则坐着一个看不清脸的人。
那人会笑着剥了荔枝或者葡萄递到他嘴边。
可这座魔宫中那位已经被宠坏的殿下,见状却有些骄矜地别过头:“半个时辰喂了一百颗了,甜都要甜死了,你自己吃吧。”
那人闻言似是一笑,而后竟当真把荔枝塞在了自己嘴中。
那一切,美好到便是凤清韵做梦也不敢梦到。
可就在这不知不觉间,凤清韵竟当真躺在那崭新的被褥之间睡去了。
他做了一场真正的梦,而梦境发生的地点,竟然就在他睡去的这张床上。
凤清韵在梦中睁开眼时,整个人还有些茫然,他仰面躺在床榻之上,并不理解为什么自己的眼角在流眼泪。
直到什么人俯身轻柔地吻过他的面颊,随即似乎在他耳边说了什么:【——】
凤清韵眼神发直地睁大了眼睛,任由那点眼泪顺着面颊滑落。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见……
他有些急切地勾着那人的脖子,含着泪想让对方多说一点,可开口之后却发现自己地声音根本连不成字句,只能发出一些无意义的字节。
若是凤清韵此刻清醒着,他一定会羞耻得恨不得埋在地里面。
然而这一切只是一场梦,在梦中,凤清韵很快便在滔天的浪潮中逐渐沉沦中,转而忘记了自己的初衷。
呜咽了不知道多久,他终于找回了言语的能力,可当他攀着那人的肩膀,小声啜泣间,说出的第一句话却是:“我……我好想你……”
那人闻言咬着他的耳垂道:【骗人,凤宫主分明都不记得本座,还说想我,宫主还是这么会哄人。】
“我没有……”凤清韵闻言立刻红着眼眶为自己辩解,“我在努力了……”
那人似是笑了一下,一个吻缓缓压了下来。
【那让本座看看,宫主这么努力,到底有没有长进……】
那刻在灵魂深处的,熟悉无比的吻让凤清韵瞬间忘记了一切,就那么顺从地靠在对方怀中,勾着他的脖子乖巧地将唇齿送了上去。
而后他便被潮水一样的温热包裹住了,随即便什么也不记得了。
醒来之后,眼看着和梦中一模一样的装潢,凤清韵甚至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从梦中苏醒了,只是有些怔愣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那种感觉就像是冬日的清晨,迷茫地从温暖无比的被褥中醒来一样,整个人站在寒冬中被迫感受着那股充满反差的空虚,一时间久久不能回神。
过了良久,凤清韵才逐渐回过味来,想起来了自己在梦中所梦到的一切。
而后他蓦然红了脸,整个人一下子僵在了床榻上,半晌恨不得将自己整个人埋在地缝中。
自己好不容易梦到他……怎么会……怎么会梦到这些……!
过了不知道多久,凤清韵陡然捂住自己的脸,露在外面的耳根却红得好似要冒烟一样。
然而他脑海中却竭力忍着羞耻,一遍又一遍地回忆梦中的事情。
——他记得他在梦中似乎看到了那人的身躯,听到了那人的声音……
然而梦之所以是梦,便是因为它是现实之中无法复原的存在。
凤清韵发现自己无法回忆起任何细节后,一时间根本来不及跟月锦书多说什么,也顾不上任何羞耻之意,竟连夜去了一趟青丘。
好在狐主新的第九条尾巴刚刚养出来,修为尚未恢复到巅峰,自然也就没来得及飞升,听到凤清韵的来意后,他什么也没问,直接用狐梦之术将凤清韵先前的梦境复刻在了一张玉碟中。
只是当他将玉碟转交给凤清韵,对视凤清韵欲言又止的目光时,狐主愣了一下后了然笑道:“还请剑尊放心,施术者是看不到梦境内容的。”
凤清韵一下子被戳穿了心事,耳根泛红之际,心下却几不可闻松了口气。
——还好外人看不见,毕竟虽然他记不清了,却深知梦中的自己有多么……
凤清韵蓦然止住了思绪,压着羞赧道了谢后,连忙拿着刻好的玉碟,心跳加速地回到魔宫。
一来一回之间,魔宫之内的人甚至不知道他离开了。
凤清韵也没想到有一天,自己半步飞升的修为会被自己用在这种事情上。
他做贼一样回到先前的宫殿中,而后面红耳赤地用神识打开了玉碟。
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做足了一切心理准备,可当玉碟将一切呈现在他的面前时,他却一下子僵住了。
——在先前的那个梦中,凤清韵只是看不清楚那人容颜,可在复刻出的玉简中,这人竟然连身体都没有了!
凤清韵愕然地睁大眼睛,震惊地看着其中的一切,随即整张脸几乎红透了。
怎、怎么会这样……
玉碟复刻出的梦境无比清晰,可眼下,那就像是一幕荒诞而香艳的独角戏。
凤清韵眼睁睁看着“自己”衣衫不整地躺在床上,好似被什么透明的人压着一样,看起来格外旖旎。
然而“自己”就好似对此一无所知一样,就那么勾着身上那个看不见的人,面色酡红地向对方讨着吻:“我好想你……”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舌尖被什么人勾出来,却看不到那人的存在,只能看到殷红的舌尖在空气中被无形的人含着厮磨,欺负得一塌糊涂。
之后……
更加恣意放荡的事在凤清韵震惊却又没办法移开的视线中缓缓上演。
月色之下,他亲眼看到“自己”咬着手背,呜咽着被什么人攥着大腿缓缓打开。
连那双无形的双手掐在大腿上的微微陷落都清晰可见。
凤清韵蓦然睁大了眼睛,整个人充满了难言的不可思议。
……怎么会…怎么会连那种事情都看得那么清楚?!
“呜……呜——!”
梦中的“他”突然发生了巨大的痉挛,挺着腰似是要躲,可实际看起来却像是在往什么人的手中送。
凤清韵羞耻得几乎半阖住了眼,指尖都快攥到手心中了。
然而就在此刻,殿外竟蓦然响起来什么声音:“爹爹!”
凤清韵陡然合上了玉简,心脏差点从嗓子眼中跳出来。
过了良久他才心惊肉跳地扭过脸道:“……怎么了?”
“殿下,”月锦书推开门,有些抱歉道,“小殿下说他饿了,妾身不知道祂现在能吃简单的食物吗?”
不知不觉间,她对凤清韵的称呼也已经变成了北辰口中的殿下。
“什么都可以吃……”凤清韵跟做贼一样,心跳几乎快到嗓子眼了,手心都在冒冷汗,声音压抑不住地颤抖,“不过祂不喜欢吃辣的,麻烦月姑娘了。”
“不麻烦不麻烦。”月锦书闻言连忙应了一声,而后抱着好奇的北辰便离开了。
待到宫殿正门关上的一刹那,凤清韵才触电般蓦然收回视线,整个人的耳根红得宛如烧着了一样,垂眸死死地攥着自己的手心。
自己怎么能……怎么能在有了孩子,亡夫还无影无踪的情况下,做这种梦呢?
他低头抬手遮住自己冒气一般的面颊,缓了不知道多久,做足了心理准备后,才终于咬着下唇再次打开了玉简。
既然画面上什么也看不到,那便只能从声音上入手了……
向到这里,凤清韵强行想让自己忽略那幅让人血脉偾张的画面,转而将注意力放在声音上。
然而哪怕是改变了策略,他却紧跟着羞愤欲绝地发现,整个玉碟中竟然大部分都是他的声音——
“不要……”
“疼……”
凤清韵整个人都红透了。
——疼什么疼?有什么好疼的?自己怎么会这么娇气!
他忍着巨大的羞意,极力想从那些无意义的喘息中,分辨出另一道声音。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过了良久后,他终于成功了。
凤清韵听到,在“自己”不知为何,蓦然拔高的含着哭腔的颤抖声中,那人似是温柔地吻了下来,而后在唇齿交融的声音中,他终于在夹缝中听到了一句话——【乖,别哭了……这有什么好羞的?不哭了乖……】
所有的羞耻突然在听到这人声音的一瞬间蓦然一怔。
凤清韵攥着玉碟坐在那里,半晌竟听懂了那人的言外之意。
——那并不是什么好羞耻的事情,爱欲与情欲,本就是不可割舍的天性。
哪怕记忆如流水般散去,他们之间的爱与欲,本就是早已深埋在骨血之中的本能。
当那些难以言喻的羞赧在那人的安抚中逐渐消散后,凤清韵终于听到了一句更加清晰的,清晰到让他恨不得泪流雨下的话语——“怎么办,我也好想你啊……我的小蔷薇。”
“所以……能不能求你稍微快一点想起我来啊?”
路漫漫其修远兮。
所有的一切求索,终于在此刻得到了回报。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
凤清韵攥着那枚玉碟,突然和梦中的自己一起,蓦然落下了泪来。
——原来记起一个人,率先记起的是他的声音。
第79章 重逢
在魔界住下的第二个年头, 凤清韵终于迎来了自己的第一个花期。
只不过他的花不是在魔宫开的,而是在镜都开的。
自那个夜里梦到那人之后,凤清韵彻底想起了那人的声色、语气乃至一部分对方曾经说过的话。
他一开始对此欣喜不已, 以为光明的彼岸就在眼前。
然而半年匆匆而过,小北辰从只到他的小腿拔萝卜般长到了和他腰一样高, 可他却依旧没能想起来分毫关于那人的其他迹象。
凤清韵的心情在一日日的无功而返中逐渐沉了下去。
大战之后的第一个除夕,连魔界这种毫无秩序可言的地方都充满了喜气洋洋的气氛。
唯独凤清韵一人坐在漫天的大雪中看着魔宫外的明月。
最终,他下定了一个决心。
传闻镜都能够映照出每个人的心魔, 不过凤清韵第一次去镜都的时候, 那光洁如水的镜面,除了他本人外什么也没有映照出来。
可他还是想试试。
凤清韵带着已经会自己走路的小北辰,从魔宫一路来到了镜都。
和他有一面之缘的城主连忙出来迎接他,寒暄几句后, 凤清韵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并将小鲛人暂时交给了那心魔城主和祂的本体——镜魔明镜台。
明镜台的身子倒是比凤清韵第一次见到他时强了不少,咳嗽声也没那么重了。
“……心魔是人心底最深重的执念所形成的化身,若剑尊当真能够映照出心魔, ”明镜台犹豫了一下,还是当着城主的面开口提醒道, “祂所说的话, 并非完全是真相, 有一多半可能是为了扯您坠入深渊的言论……还请剑尊明辨。”
凤清韵闻言一愣, 下意识抬眸,却见那和明镜台一模一样的心魔闻言什么也没有说, 只是垂眸看着祂的本体, 一点为自己辩解的意思也没有。
——明镜台明知他的心魔居心叵测,却还是心甘情愿地堕入心魔为他编织的深渊。
凤清韵怔了一下后, 收回暮光道了声谢,转身走进了那个他拜托明镜台为自己特制的房间——一间布满了镜子,没有任何窗户的房间。
凤清韵反手关上屋门,抬眸看向那无数张清晰可见的镜子——镜中依旧空无一物,除了凤清韵本人外,依旧未能映出任何东西。
这倒是在凤清韵意料之中。
他深知自己大概率不会有心魔,便是有,可能也弱到几不可见,以寻常办法根本不可能将其唤醒。
但正如明镜台所说的那样……心魔本就是他心底最偏执的执念所形成的化身。
如果他真的能见到自己的心魔,从中或许能窥探到一些不为人知的隐秘。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哪怕引出心魔可能会对自己的修行造成影响……凤清韵依旧在所不惜。
所以他不但没有走,反而就那么在无数张镜子的照耀下坐了下来,宛如修行一般抬眸直视着镜中的自己。
时间宛如流沙一般逝去,隐约之中,凤清韵却觉得整个房间有些说不出的熟悉……是他的错觉吗?
他一时间并未能想起来,也没来得及细想,因为出乎他意料的是,他率先等来的不是自己的心魔,而是自己的花期。
满室的春色蓦然间炸开时,凤清韵自己都是懵的。
层层叠叠的蔷薇花在镜子中倒映得无比清晰,凤清韵一下子咬住下唇,宛如自虐一般,含着泪看着镜子中狼狈不堪的自己。
含苞的花蕊和他泛红的容颜交相辉映,映出万千旖旎与暧昧,却无人欣赏。
花妖开花之时本就情绪敏感易怒,凤清韵看着镜中的自己,不知为何蓦然红了眼眶,一股说不清楚地委屈攀上心头。
——上一场花期时,分明不是这样的。
此念头一出,那些被掩埋在理智之下的执念终于破土而出。
可能是应了那句“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漫天的镜子中,不仅倒映出了凤清韵面色酡红的模样,还倒映出了另一个“人”——凤清韵心心念念想要见到的,他自己的心魔。
眼看着终于得偿所愿,凤清韵的身体却烫得难以控制,他下意识夹紧了双腿,眼底盈满了不争气的泪水。
大脑也因为开花而灼烧得厉害,他只能勉强直起身子,浑浑噩噩地和镜中人对视。
心魔就是在此刻从镜中踏了出来。
祂身上穿的是黑金色的剑袍,和凤清韵素来爱穿的淡色截然相反。
凤清韵几乎从未有过黑色的衣服,有那么一瞬间,他愣愣地看着迎面走来的那“人”,几乎以为看到了另一个时空的自己。
他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对方走到自己身旁,居高临下地看着软成一摊,恨不得化在床上的自己。
下一刻,凤清韵蓦然意识到,原来心魔的手是冷的。
祂抬手轻轻捧起那张滚烫的脸颊,笑盈盈地看着被情欲折磨到支离破碎的本体。
那几乎是一个充满善意喝温情的动作,以至于让凤清韵出现了一瞬间的恍惚,可下一秒,心魔却轻轻低头,凑到凤清韵耳边道:“你永远……都没办法想起来他到底是什么样子了,这么可怜又是留给谁看呢?”
凤清韵瞳孔骤缩,蓦然回神,然而没等他对心魔怒目而视,下一刻,他却惊愕地看到对方在他锁骨上一勾,竟从他空无一物的脖子上,抽出了一条挂着龙鳞的吊坠。
“你看,”对上他惊愕的眼神,心魔挑了挑眉,拿着那吊坠摇了摇,高高在上地轻笑道,“你连它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就算记起他的声音,又有什么用呢?”
心魔带着微妙的恶意,看着凤清韵那近在咫尺的,因为怒气和情欲而含泪的面容。
任谁被麟霜剑尊如此怒目而视,恐怕都要吓得哆嗦不已跪倒在地,然而他自己的心魔见状却丝毫不害怕,反而噙着笑吐露着凤清韵半年来心中的惶恐与不安:“从你想起他的声音至今,恐怕已经过去半年有余了吧?除此之外还有别的进展吗?没有吧。”
“所以说,他说不定已经因为你的无能而彻底化掉了,就算你想起他来,他也不记得你了……”
“所以——你要这鳞片又有什么用呢?”心魔笑着拍了拍凤清韵发热滚烫的面颊,故意将那逆鳞高高举起,扫过无数争先恐后的花苞,激起一片说不清楚的战栗,“你甚至都不知道他挖去这块鳞片时有多么疼——这可是他的逆鳞啊,你认出来了吗?”
凤清韵闻言瞳孔骤缩,浑身一震,含着无边的水色一眨不眨地看着那枚龙鳞——那是他的逆鳞……
“看看,你连这都不知道,不如还是把它给我吧。”心魔见状忍不住一边笑,一边攥着龙鳞就要将其抽走,“我替你去见他——”
而后血光骤溅,镜子蓦然碎作了一地。
凤清韵攥着麟霜剑,红着眼角靠在床头,衣衫不整地喘着气,手上则攥着那枚刚刚夺过来的龙鳞吊坠。
他咬着下唇轻轻擦了擦滴在上面的鲜血,半晌缓缓闭上眼,将那枚鳞片轻轻递到嘴边,吻了上去。
在一地的鲜血中,凤清韵像是攥着什么珍宝一般,死死地握住那片龙鳞,迎来了大战之后自己的第一次开花。
他当然知道心魔是不能被杀死的,心魔也不可能有血。
——那血是他自己在争抢之中,被龙鳞割开手掌所淌下的。
心魔依旧在无数面镜子中坐着,隔着镜子高傲而戏谑地看着他在欲望中挣扎。
可凤清韵不在乎。
他不在乎自己的心魔有没有消散,他只在乎自己费尽心思终于得到了一点有用的情头进展,这便足够了。
可这场开花来得实在有些不合时宜,凤清韵攥着龙鳞把自己关在房间内过了足足十天,才算彻底熬过那段炙热无比却又空虚至极的时光。
开花耗费了他的所有精力,但事后却没有得到任何该有的安抚。
整整一年没能开花的憋闷感并未因为这次突然到来的花期而得到分毫缓解,反而更难受了。
那种情绪就好似硬生生卡在心头一样,饱胀得让人难以排解。
然而凤清韵面上并未显露出来,只是带着面上尚未褪去的红潮,喘着气整理好衣襟。
将好不容易得来的龙鳞小心翼翼地放在衣襟内最靠近胸口的位置后,他才深吸了一口气,木着脸色宛如没事人一样推门而出。
和这些天来替自己照顾孩子的镜魔道过谢后,凤清韵拉着小鲛人的再次踏上了旅途。
“爹爹……”然而小北辰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他情绪的不对劲,“你怎么了?不高兴吗?”
凤清韵一顿,低头抱起乖巧的小鲛人,轻轻吻了吻祂的脸颊道:“谢谢宝宝的关心,爹爹没事。”
不过有些话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凤清韵很快便在一夏的徒劳中意识到,心魔说的是对的。
哪怕找回了那枚龙鳞,他依旧一无所获。
他仍旧想不起来自己是在什么情况下得到的这枚龙鳞,一如他仍旧想不起来那人的面容。
不知道是受开花后体内情绪的影响,还是长久的努力看不到结果,凤清韵的心头蓦然泛起了一股微妙的焦躁。
精神上的不快和身体上的不满同时达到了巅峰。
而后梦便再次降临了。
这一次,凤清韵彻底没有了一开始时的羞赧,反而在梦中抓住那个看不清脸的人,愤愤不平地跨坐在他的身上,红着眼角,带着股肉眼可见的委屈骂道:“你个王八蛋……”
那人被他骂得更委屈:【本座又怎么了?宫主自己想不起来,反倒平白无故来骂本座……】
这确实是彻彻底底的迁怒,然而梦中的人不讲道理,听他还敢犟嘴,凤清韵一时间更是怒不可遏,按着他的肩膀狠狠往下一坐,那人当即便没了声音,只剩下一下子沉重起来的呼吸。
凤清韵却还是感觉难解心头的郁闷,于是攀着身下人的肩头,红着眼眶威胁道:“要是你再不回来……我就……”
那人低头吻了吻他因为焦躁而泛红的唇瓣:【再想不起来,凤宫主难道就要抛弃糟糠之夫了吗?】
凤清韵红着眼角移开脸,也不知道是在激自己,还是在激别人:“你若是再不愿意见我……我就去找——”
那当然是焦躁到极点之后的气话,更是梦中所言的胡话,自然当不得真。
然而凤清韵连话都没来得及说完,便在惊呼声中被人掐着腰蓦然按在了床褥之上。
哪怕是在梦中,他也几乎被摔懵了。
好不容易回过神时,凤清韵却感觉有什么微凉的东西正从后挤进他的双腿之间,那似乎是块玉石,又滑又硬,惹得本就颤抖无比的大腿根本夹不住。
“什么……”
凤清韵愕然地低下头,却见自己双腿之间竟被迫夹着一根粉雕玉琢的簪子。
细细看去,那似乎是一枚蔷薇簪。
雕着蔷薇的尾部甚至还随着动作硌在他还算丰腴的腿肉上,随即烙下了一个暧昧的红印。
那被玉簪硌到的感觉实在太过清晰,甚至连微妙的刺痛感都逼真得惟妙惟肖。
视觉上的巨大冲击让凤清韵羞耻得恨不得昏过去,可腿上清晰的刺痛感却又让他一时间有些说不出的迷茫——梦……也会有这么清晰的感觉吗?
他在隐约之间意识到,随着时间的流逝,梦境似乎越来越清晰了。
然而清晰的是梦中的触感,而非他的大脑。
凤清韵尚未来得及思考清楚其中所隐藏的意思,他便在惊恐之中听到身后人在他耳边威胁道:【宫主可要夹好了,若是掉了,后果自负。】
“呜——”
凤清韵呜咽之间想要反抗,却被人掐着腰牢牢地按在床褥上,他惊慌失措之下只好听话地夹紧那根簪子。
铺天盖地的潮水随之袭来,可最终,因为各种不好明说的理由,那簪子还是掉了。
砸在一旁的地上,发生了一声清脆的响声,像是什么人的催命符。
“——!”
哪怕是在梦中,凤清韵还是在浑噩中感到了一丝惊恐,慌乱之下刚想回头,下一秒,那簪子便被人捡起塞到了他的嘴中。
【既是玉娘夹不紧……那便别怪为夫无情了。】
……玉娘?
凤清韵在梦中有些茫然地睁大了眼睛,一时间竟未能想起这个熟悉的称呼是从何而来的。
不过他想不起来,自然有人帮他。
下一刻,巨大的龙腾空而出,在凤清韵蓦然睁大的眼睛和颤抖的呼吸声中,陡然盘踞在他的身上,裹住了他的身体。
滑腻冰凉而坚硬的龙鳞,和先前被心魔勾出的逆鳞一起,骤然唤醒了凤清韵记忆深处那段不为人知的幻境隐秘。
他怔愣而战栗地咬着玉簪,抬眸瑟缩地看向那垂下的巨大龙目。
龙神抵着他的鼻尖问道:【刚刚说的想去找什么?嗯?想去找哪个下家?】
“没有……”凤清韵咬着玉簪根本说不清楚,睫毛都是湿的,一时间可怜得浑身发抖,“我胡说的,不要……呜——”
然而道歉是没有用的。
梦境随着他想起的细节越来越多,逐渐趋于真实。
直到这时凤清韵才意识到,“龙”到底意味着什么。
那不要脸的龙神在他耳边威胁道:【这次若是再掉了……本座可就一起进去了。】
“——!”
不行……不可以……!
他被那人恐吓得浑身出汗,哪怕是含着泪,嘴角淌着来不及吞咽的涎水,也要死死地咬紧那枚蔷薇簪,根本不敢让它掉下去。
到最后,可怜的美人在梦中被欺负得像是再开了一次花一样,那蔷薇簪尾部的蔷薇更是被他用舌尖无意识之下舔得湿漉漉的,宛如真正的蔷薇花一样娇艳欲滴。
甚至直到在梦中昏死过去,凤清韵依旧听话地叼着那枚玉簪,看起来乖巧得不可思议。
只不过泪水和汗水一起浸透了他的面容,哪怕是在梦里,凤清韵也依旧在心底将那人骂了个狗血喷头。
可彻底陷入沉睡的前一秒,凤清韵并未能意识到,这场荒诞的欢愉带走了他心头所有的烦闷与焦躁,只留下无边的宁静与餍足。
又过了很久,凤清韵隐约感到一个轻柔无比的吻落在了自己脸颊上。
而后那人似是要起身,凤清韵当即蹙了眉,挣扎着想要睁开眼留住他。
可当他用尽一切力气终于睁开眼后,他却只看到了窗外的明月,和睡在自己怀中的小鲛人。
他和那月光对视了良久,感受着体内的生理烦躁随着那场梦而彻底烟消云散,整个人久久未能回神。
怀中的小鲛人因为他的苏醒也跟着醒了,祂揉了揉眼睛,有些茫然地看向凤清韵:“爹爹……?怎么了吗?”
凤清韵回神垂下眸子,抬手将孩子拥到了怀中:“没什么……爹爹只是梦见你父亲了。”
“那爹爹怎么哭了啊……”小鲛人担心地擦了擦他的眼角,“是父亲在梦里欺负爹爹了吗?”
“……嗯。”凤清韵揉了揉祂团子一样的脸颊,“父亲可过分了,在梦里总欺负我。”
“……父亲怎么这样!”小北辰信以为真,义愤填膺道,“那等到父亲回来的时候,我们欺负回来。”
凤清韵闻言忍俊不禁:“……好,到时候我们欺负回来。”
可小鲛人应该是困到了极致,说完这句话后忍不住打了个哈欠,靠在凤清韵怀里找了个充满花香的位置便再次闭上了眼睛。
但哪怕祂困得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了,还是在睡去之前小声喃喃道:“但天底下除了蛋蛋和爹爹,没人记得父亲……父亲好可怜,我们还是少欺负他一点吧……”
孩子的一句话让凤清韵一怔,万千情愫蓦然袭上心头,惹得他在月色下怔愣了良久,才抱着怀中的小鲛人轻声道:“……嗯,睡吧,宝宝。”
第二年的秋天,凤清韵带着小北辰去了黄泉界。
那处靠近轮回台的院子里,雪依旧下得很大。
凤清韵牵着小鲛人在门口驻足了良久,小北辰突然“啊”了一下道:“我想起来了!父亲就是在这里把爹爹欺负哭的——”
凤清韵正沉浸在大雪纷飞,自己却什么也记不起来的伤感中,闻言蓦然红透了耳根,连忙回神捂住了那倒霉孩子的嘴巴:“宝宝,以后这种事……”
当着孩子的面说这些让凤清韵感到了无边的羞耻,但他还是忍着面颊的滚烫继续道:“以后这种事不能在外面说。”
小鲛人眨了眨纯洁的眼睛:“爹爹哭的事情不能在外面说吗?”
凤清韵总不能说是自己在床上哭的事不能随便说,最终他只能胡乱应了一声。
小北辰闻言乖巧地点了点头:“蛋蛋知道了!”
被祂这么一搅和,凤清韵心头本就所剩无几的焦虑也烟消云散了。
他带着小鲛人走过鬼门,逛过酆都,最终又再次穿过鬼门,来到了鬼市。
然而有些事,可能正应了那句“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凤清韵曾经以为,当他真的回想起那人时,那会是一个很隆重,很值得纪念的日子。
或许会像他下山那天一样,晴空万里,万花怒放。
可当那天真正到来时,他才发现,日子并不是因为隆重才值得纪念,而是因为值得纪念,所以才显得隆重。
虽然没了臭脸的狐鬼和他那个沉默寡言的道侣,鬼市却依旧十分热闹。
走马观花地掠过几个摊位后,凤清韵突然在一个摊子前停住了脚步,北辰已经长得和摊子一样高了,看见那摊子上放着的玉石后,惊讶道:“爹爹之前好像也有一把用这种玉做成的簪子!”
凤清韵一眨不眨地看着那块玉。
没错,他确实有一把用天山玉打成的簪子……不久之前,他才在梦里见过。
“小丫头,这可是天山玉!”那摊主闻言却不屑道,“吹牛皮打打草稿。”
北辰一下子气坏了,当即梗着脖子道:“我爹爹就是有!”
那摊主可能也是闲出问题来了,见状竟然跟一个小孩子打起了擂台:“那让你爹爹拿出来看看。”
小北辰一哽,随即抬眸看向凤清韵,周围人闻言纷纷侧目,却见那戴着面纱的美人回神,柔声和孩子解释道:“是有这么一把,不过两年之前被爹爹弄丢了。”
摊主闻言露出了不屑一顾的表情:“没有就是没有,还说什么丢了。”
小北辰闻言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可祂也清楚那簪子是龙隐送给凤清韵的,丢了恐怕就是和祂父亲一起不见了的意思。
……父亲离开之后,爹爹已经很伤心了,蛋蛋不该提起那把簪子让爹爹更伤心。
想到这里,懂事的小鲛人愤愤不平地收回目光,没再说什么挑衅的话。
其他人眼见着吵不起来,也略显无趣地收回了目光。
唯独凤清韵看着那块天山玉,因为自己方才脱口而出的那句话,心头有些说不出的恍惚——原来他从我的记忆中离开,已经过去两年了。
他看着那块未经雕琢的璞玉,就像是看着自己美好到宛如梦境,如今却只剩下只言片语的过去。
原来我等待龙隐的时间,已经超过了我们在一起的时光,自己分明还答应他,欠他一场道侣大典,也不知道何时才能还给他。
难言的惆怅与悲恸浮上心头,凤清韵正沉浸在无边的情愫中时,过了片刻后他却蓦然一怔——等等,他刚刚……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天地好似一下子失去了颜色,变得灰白一片,空留凤清韵一人站在无声的亘古中。
过了不知道多久,突然间,所有的只言片语,就这么在不经意间,尽数勾勒成了一个人的模样,蓦然浮现在他的心头。
——“听闻凤宫主喜结新蕊,特以此簪相贺。”
——“今日你我都将死在这里,既然都要跟我殉情了,小宫主,别那么凶嘛。”
——“拿着本座的心,去见你的心上人吧。”
——“说不定哪怕是已死的天道也有青睐之人。”
……
——“别哭,我会一直看着你,直到你想起我的那一日。”
往事历历在目,宛如潮水般涌现在心头。
整个灰白色的世界,在这一刻,突然因为那个人的浮现而有了色彩。
凤清韵眼底一下子盈满了泪水,万千的希冀在此刻终于落在实处,酸胀到发麻发疼的感觉在他心头弥漫,过了良久他才勉强回过神。
可他垂着眸子站在那里,面上还带着面纱,外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摊主只当他依旧怔愣地看着那块天山玉,有些不耐烦地开口道:“买不起就赶紧滚。”
小鲛人闻言对他怒目而视,刚想说什么,一旁的一个修士却先祂一步,率先走到凤清韵的身旁,蹙眉替他出头道:“不就是一块天山玉吗?吠叫什么,本座替他买了!”
那略显清澈的声音响起的一瞬间,周围看热闹的人一下子投来了好奇的目光,似是想看看这年纪轻轻就敢妄称本座的人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可看到那人的一刹那,不少人蓦然因为他的修为变了脸色——半步渡劫?!
黄泉界自冥主与阎罗王相继飞升之后,什么时候又出现了这等强者?
修真界强者为尊,那摊主见状面色煞白,一句话都不敢多少,收下灵石便将那天山玉递给了那人。
身旁熟悉的气息近在咫尺,凤清韵却蓦然闭上了眼睛,有些不敢回眸。
那一刻,他突然明白了什么叫做“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直到一句童声响起,才彻底拉回了他的所有思绪——“哇……爹爹,是父亲!”
周围人闻言一下子惊呆了。
凤清韵终于含着泪扭头,看到了那人带着愕然的熟悉面容。
却见鬼市晦暗的鬼火之下,竟衬得那人无比英俊,像刚刚蟾宫折桂的少年郎一样,英姿勃发得让人一眼难忘。
分明是一样的容颜,连细节都未改分毫,可给人的感觉却完全不同。
这一切显然是因为他什么也不记得了,被小鲛人这么一喊,整个人都透着股说不出的惊愕。
不过任谁被一见钟情的大美人的孩子抱着腿喊父亲,恐怕都难以在第一时间捋清楚情况。
“北辰,别乱喊。”凤清韵见状抿着唇几不可见地笑了一下,而后红着眼眶,将有些疑惑的小鲛人拉到了自己身旁,扭头和那人道歉,“孩子小不懂事,想祂父亲想急了,还请道友多担待。”
“……无妨无妨。”那人见状立刻回神,故意拿出一副成熟无比的姿态道,“我与阁下一见如故,这天山玉便当是我的见面礼了。”
初次见面,按理来说原本不该收这么贵重的礼物,可凤清韵垂眸看了那天山玉半晌,蓦然笑了。
——这人献殷勤的借口还是这么蹩脚。
那笑容却让人见之一愣,可没等那人意识到他笑容中的意思,凤清韵便抬手将那块玉拿到了怀中,而后抬眸看向他:“多谢这位郎君,敢问郎君姓名?”
不知为何,那人总感觉那眼神像是隔了万水千山,饱含着无数情丝,落在他的身上,裹得人一下子生出万千逾矩之心。
他忍了良久,才终于忍下那股悸动,随即喉结微动道:“……在下龙隐。”
小北辰闻言微微睁大了眼睛,刚想说这不就是父亲吗,却被他爹爹反手拿了颗枣子塞到嘴里。
“……?”
小鲛人不明所以地抬头,却对上了祂爹爹温和到好似要掐出水的笑容。
什么都不记得的龙隐见状故作洒脱,实则小心翼翼道:“此处人多眼杂,可否借一步说话?”
凤清韵未答,只是抬眸带着万千缱绻看着他,而后轻轻点了点头。
龙隐喉咙一紧,一时间差点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了,转身向一旁的无人处走去。
凤清韵牵着不明所以的小鲛人跟在他的身后,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的背影,心头万千思绪划过,最终只汇作了一句话——原来自己已经让他等了这么久,久到他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
可哪怕如此,这人还是以自己最偏爱的模样,冠以自己为他所取的名姓,再次降临在他的身旁。
凤清韵隔着那人熟悉的背影,却见满树的黄叶纷纷落下,树梢枯黄的花瓣也紧跟着飘落。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万千难言的情绪蓦然涌上心头,直到这一刻凤清韵才明白,原来人真的会喜极而泣。
龙隐刚站定,一扭头便见他突然红了眼眶,一下子有些手足无措,他看起来是想给凤清韵擦泪,却又蓦然想起来自己似乎没有为他擦泪的资格,整个人看起来有些局促,像极了情窦初开的少年郎。
凤清韵见状抿着唇有些忍俊不禁,擦了擦眼泪,未等那人开口,他便主动轻声道:“听郎君所言一见如故,不免想起旧事,一时有些感伤,让郎君见笑了。”
龙隐连忙道:“哪里哪里,人生在世,谁无旧事?触景生情也是难免之事。”
他顿了一下,喉结几不可见地滚动几分,似是有些紧张:“……敢问道友贵姓?这黄泉界阴气森重,道友怎么独自一人带孩童前来?”
他小心翼翼的样子,似是生怕问的话触及对方的伤心事,致使这美人拂袖而走,再不愿回头多看他一眼。
好在那大美人闻言并不恼,只是莞尔一笑:“在下凤清韵,带孩子来此……只是为了寻一故人。”
他念及“故人”二字时,语气中带着说不出的缱绻和情意,听得龙隐心下一怔,紧跟蓦然泛起了一股紧张:“敢问故人为何?”
凤清韵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半晌柔声道:“故人自是心上人。”
“在下来此,是为了寻在下的夫君。”
第80章 墙角
凤清韵说完那句话后, 不出意料的看见龙隐一下子僵在了原地。
那人就好像是听到了什么让他感觉天崩地裂的话一样,差点连面上功夫都维持不住,整个人看起来几乎失望得要碎掉了。
凤清韵见状忍俊不禁, 那副天塌一般的表情在龙隐脸上实在少见,看得他心痒不已, 很想多逗他两句。
奈何小北辰曾经说过的那句话却在此刻于他心头响起——“可是父亲已经很可怜了……我们还是少欺负他一点吧。”
心下最柔软的地方蓦然被戳了一下,凤清韵最终还是没舍得让这人继续难过下去。
“不过家夫已经亡故了。”他垂着眸子,抬手理了一下发丝, 一副落寞而孤寂的模样, “我来此地,只是为了见他亡魂一眼……并无过多奢求。”
龙隐闻言,那被冰冻住的心脏一下子化开了,他几乎是喜上眉梢, 遮都遮不住:“前辈既和亡夫已然天人两隔, 便算得上有缘无分,想必是他无福消受……前辈也不必太过难受。”
这话说得实在难听,好似盼着人老公赶紧去死, 最好今天就投胎一样。
然而凤清韵听了却不恼,只是垂眸想笑, 好不容易压下笑意后, 才抬眸意味深长地看了那人一眼。
——这人方才还唤他阁下, 转而便成了前辈, 而且连丈夫二字都不愿意用,开口便是亡夫, 简直称得上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然而龙隐那些自以为隐秘的, 不足为外人道的亲昵,反倒在此刻刚好踩在了凤清韵的心坎上。
于是凤清韵一点拆穿他的意思都没有, 毕竟听龙隐心甘情愿地喊自己前辈是多么难得的事情,他甚至有些迫不及待想看对方恢复记忆时的模样了。
可惜眼下堪称清纯的小郎君他还没有逗够,一时间自然没有摊牌的意思。
“……郎君说得对,”凤清韵最终垂眸道,“许是我和夫君当真有缘无分吧。”
他的语气其实有些微妙,那并不像是带着悲伤的感叹,仔细听来反倒带着一丝几不可见的调侃。
然而龙隐并未能听出来,闻言还只顾着在心下窃喜。
可他笑着笑着,一扭头却猝不及防地看到了全程一眨不眨看着他的小鲛人,卡了一下壳后,下意识问道:“冒昧地问一句,这个孩子是前辈的……?”
他显然以为这是凤清韵和他“亡夫”抱养的孩子,要么就是另有隐情。
未曾想凤清韵却扭头看向他,笑了一下后大大方方地承认道:“是我为夫君生的,怎么了,和我不像吗?”
龙隐闻言一怔,随即不可思议地愣在了原地。
他、他生的……?!
而后他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竟平白红了脸,一下子震惊得有些说不出话来,频频低头看向凤清韵平坦无比的小腹。
凤清韵见他当真信以为真,笑得在肚子里打跌,面上却半真半假地叹了口气道:“这孩子尚未出生的时候,祂父亲便走了……我如何倒也罢了,来此处只是想让孩子再见他一眼,也算全了他的念想。”
这话倒也不算假话,龙隐归于本位之时,小鲛人确实还没孵出来。
小北辰终于把那颗枣嚼吧嚼吧咽下去了,闻言相当配合地点了点头:“蛋蛋也想再见父亲一眼。”
双重诓骗之下,直把刚化形连记忆都没有的少年天道一下子哄得找不着北了。
他当即信以为真,看向凤清韵和小鲛人的眼神中一下子充满了同情,看起来很想骂一骂凤清韵那个丢下父子二人离去的亡夫,却又害怕凤清韵因此厌恶自己,最终只憋出一句:“……前辈那亡夫可真是愧对你们父子俩。”
正所谓风水轮流转,当时趁着凤清韵喝了孟婆汤,拿鲛人蛋哄骗于他的龙隐,可能怎么也没想到,那些他编出来哄骗凤清韵的话,眼下反倒落到了他自己的头上。
不过凤清韵对此有恃无恐,反正这人曾经亲口说过待自己回想起来后任自己处置。
“我夫君也是死于非命,非人力所能为也,谈不上愧对二字。”凤清韵刚为他的夫君辩驳完,便见龙隐面色一下子不愉起来,凤清韵一笑,眸底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发觉的温柔道:“敢问小郎君又是从何处而来?”
龙隐一顿,显然犹豫起来,半晌才道:“……我若是说了来处,怕前辈不信。”
凤清韵却挑了挑眉,柔声道:“你尚未言语,怎就料定我不信?”
龙隐抿了抿唇,眉眼间似是在犹豫,凤清韵也不催促,就那么牵着小鲛人安安静静地等他开口。
最终,他好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咬了咬牙道:“……我其实乃天道化身。”
凤清韵一怔,没想到他会这么直白地说出来,愣了半晌才道:“……这样啊,那小郎君的来历确实非同凡响,难怪方才不愿言语了。”
他的反应多少有些过于平淡了,龙隐闻言一下子急了,还以为他是不相信自己所说的话所以在敷衍:“我真的是天道化身,只是权柄不全,故而修为欠缺——”
“我信你。”凤清韵见他语气这么急,连忙轻声打断道,“此方世界天地之间,化神以上者我尽收眼底,唯独郎君半步渡劫,横空出世,我未曾得知……眼下想来,怕是也只有天道化身,方有如此实力了。”
他此话可谓是语气温淑柔和,内容却狂到没边。
龙隐闻言一怔,半晌才道:“……前辈果然信我?”
凤清韵一笑:“自然。”
他当然相信龙隐说的是真话。
他早就被这人哄骗出经验了,哪能不知道他那句是真哪句是假。
见他如此信任自己,龙隐竟也不怀疑,反而松了口气道:“……前辈愿意相信我便好。”
凤清韵见他没再多问,便知道这小子虽记忆欠缺,但权柄依旧保有一二,恐怕依旧能窥探心声,却并未显露,想来也是面上装得乖巧罢了。
想到这里,凤清韵一笑,下了记猛药:“郎君既是天道化身,那敢问郎君,有无法子帮在下找到夫君亡魂?”
言罢他又补了一句:“若能找到,在下必将感激不尽。”
龙隐顿了一下,抿了抿唇,面色肉眼可见的不乐意下来,但最终还是道:“你要找的丈夫……是个什么样的人?”
“家夫尚在时,堪称英俊潇洒,玉树临风。”凤清韵顿了一下后发自内心道,“在我心中,天底下没有比他更好看的男子了。”
“……是吗。”龙隐一顿,心下蓦然泛起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妒忌,但他面上却故作镇定道,“许是在轮回台那边,去看看说不定有线索。”
他连凤清韵的亡夫叫什么都没问,甚至连生辰八字也不问,俨然是一副借着找人磨洋工的姿态。
可凤清韵竟也没戳穿,就那么一笑,顺着他的意去了轮回台。
轮回台周围依旧四季如冬,没了阎罗王的压制,经年的冬雪似乎更加凛冽了,雪花阵阵而落,大片大片地扑撒在肩头。
天地一片雪白之间,两人牵着小鲛人站在轮回台旁,俯瞰着来来往往投胎轮回的魂魄,其中自然没有半点凤清韵亡夫的迹象。
期间他怕小鲛人冻到,便俯身将祂抱了起来。
银装素裹间,他抱着软软的小鲛人站在雪中,看得龙隐蓦然一怔。
过于美好的一幕,却让龙隐不由得在脑海中勾勒出了他当真有孕在身的模样。
——他会扶着逐渐大起来的肚子,靠在什么人身上同对方低语吗?
幻想中的画面实在是过于逼真,逼真到让龙隐自己都忍不住在内心唾弃自己——凤清韵分明刚死了丈夫,自己的想法却如此下流,当真是有负天道之名。
然而自我批判归自我批判,他的眼神却依旧落在那人的腰身上,未有丝毫移开的迹象。
凤清韵却在此刻突然扭头,将猝不及防的龙隐一下子抓了个正着:“小郎君,想什么呢?”
龙隐蓦然回神,连忙压下心头的不轨之情,明明心下慌成了一片,面上却端的是一副道貌岸然的姿态:“我只是在想,前辈带了一路孩子了,眼下身处雪中还要寻找亡夫,不如我替你抱一会儿吧。”
他说得冠冕堂皇,却显然是想从孩子下手,方便登堂入室。
凤清韵却一笑,没揭穿他,只是垂眸看向小北辰:“宝宝,让哥哥抱一会儿好不好?”
此称呼一出,除了凤清韵外的两人俱是一愣。
小鲛人眨了眨眼睛,心说这不就是父亲吗,怎么又喊哥哥了。
但爹爹高兴,祂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伸出手道:“哥哥抱。”
龙隐下意识想说自己若是当这孩子的哥哥,似乎和凤清韵差了一辈。
然而话到嘴边,他不知道突然想起了什么,看向凤清韵的眼神闪烁间变了几分,而后蓦然收回目光,一言不发地接过小鲛人将其抱到怀里。
一切都显得无比正常,只是他发红的耳根暴露了他的内心。
龙隐还以为自己的小心思藏得天衣无缝,实际上凤清韵将此尽收眼底,只是抿着唇掩下了眸底的笑意。
他太知道这小子内心里想的什么龌龊事了,面上倒是装的人五人六的。
凤清韵还真想看看他能演到什么时候。
他起初收回视线没有吭声,只是依旧打量着那些来来往往的魂魄,而后故意装作不经意的样子,频频看向抱着孩子的龙隐,又连忙收回目光在心下想到:【……他这么抱着北辰,外人看起来,恐怕以为我们才是一家人。】
想到这里,凤清韵却紧跟着连忙改了想法:【不对……夫君尸骨未寒,我怎么能有这种念头?】
于是他连忙止住心中所想,只在心头留下一片空白。
龙隐听闻此声后果然抱着孩子一顿,随即嘴角压都不带压的,就快飞到天上去了。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他能听到的完全是凤清韵想让他听到的。
春风得意的他更没有看到凤清韵悄悄转头时轻轻压下的嘴角。
最终,三人看遍轮回台,走遍黄泉界,也没有见到凤清韵所谓的死去的“丈夫”。
这是当然的,毕竟凤清韵要找之人就在他的身旁。
然而龙隐不知道这些,他只知道见不到那劳什子亡夫,便说明对方已经去转世了。
他心下已经雀跃得不行了,面上却还要装作感同身受安慰凤清韵的样子:“前辈别太难过,他或许是已经转世了呢。”
言罢他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竟又补充了一句:“一别经年,若是转世,此刻他也该及冠了,许是已经再娶了,前辈也不必为他担忧。”
凤清韵闻言一顿,扭头意味深长地看向他:“你觉得我夫君若是转世……竟会再娶?”
龙隐完全没意识到这是给自己挖的坑,以为凤清韵是不敢相信他的说法,于是他便只顾着给那个臆想中的情敌上眼药:“并非我恶意揣测前辈亡夫……只不过婚姻之事,我在天上见得多了,都道是人走茶凉,续弦改嫁乃人之常情,更何况转世之后前尘尽忘的人呢?”
“天底下坚如磐石,情意弗转的又能有几个?”他端的是一副知心弟弟的模样,说出来的话却堪称图穷匕见,“若前辈执念于此,不愿接纳新人,反倒是给自己设限了。”
他兜兜转转说了那么多,最后落脚点却是劝凤清韵不必为那亡夫守身,最好赶紧续他这个弦,改他这个嫁,可以说是真真用心良苦了。
凤清韵闻言自是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心下好笑之余,面上却犹豫片刻道:“……郎君说得也是,倒是我执拗前尘了。”
龙隐见他当真听进去了,刚想笑,却听那人紧跟着话音一转道:“郎君若是有妻,今生缘分已尽后,来世亦会另娶吗?”
龙隐没想到给“情敌”挖的坑转头落到了自己头上,闻言差点跳起来:“……那怎么可能!”
他前一秒还信誓旦旦给人泼脏水,扭头落到自己身上时,便立刻表白起来:“我若是能娶到心上人为妻,哪怕粉身碎骨,烈火烹心——便是再轮回十世,也绝对不改初心!”
眼见着这人对他人恶意揣度,对自己却标榜得冰清玉洁,任谁来了听到他如此大言不惭,恐怕都要嗤之以鼻。
唯独凤清韵闻言微微一怔,蓦然想到了两年前那人在自己面前融化的场景。
——他确实做到了。
重生之后,他未曾想起任何事,却还是义无反顾地在仙宫之上带走了自己。
而如今,分明前尘尽忘,连自己是谁都不认得了,他却还是未改初心,义无反顾地爱上了自己。
可谓是百转千回,真心依旧。
凤清韵回神之后,蓦然在龙隐看不到的地方悄悄红了眼眶,半晌才扭头看向他:“小郎君倒是专情之人。”
他此话说得毫无半点讽刺之意,他是发自内心的觉得龙隐哪里都好,哪怕是失忆之后明里暗里地污蔑他的“亡夫”,也依旧可爱得让他心动。
龙隐见他话里并未恼怒之意,反而有钦佩之情,不由得喉结微动,起了些许表白之意。
两人此刻已经出了鬼门关,正坐于酆都城的一处庭院内。
龙隐坐在窗边,隔着月色犹豫了良久后,看着那人于烛光下莹白的脖颈与如玉般的侧脸,最终还是没忍住,低声说出了心中所念:“前尘已往,来者可追……斯人既然已去,前辈不若忘了他,回头……看看我。”
凤清韵闻言蓦然笑了,当真扭头看向他:“在下看郎君,只觉得宛如朗月繁星,见之欣喜。”
龙隐好不容易鼓足了勇气,被他两句话说得心下乱撞,半晌才强作正经道:“我乃天道化身,不死不灭,无论前路有多少坎坷,我定不会像你亡夫那般弃你而去……我一定会对你好的。”
不死不灭……可你已经在我面前死去了两遭,第一遭我尚未化形,第二遭我无能为力。
可哪怕以血为媒,以心为祭,你却依旧极尽所能,做到了倾尽所有地对我好。
只是你全部都不记得了而已。
凤清韵闻言在月色下看了他良久,半晌才收回视线道:“郎君乃天道化身,我不过一届小妖,若是郎君归位,弃我于不顾,岂不是要在下抱憾终身了……”
“前辈渡劫之资,怎称得上小妖?天道既已化形,我在之处便是天道,何来归位之说?”龙隐连忙打断道,“况且前辈飞升之后随时可抛我而去,我却连前辈本体为何都未能得知……将来抱憾终身的,恐怕是我才对。”
凤清韵闻言一笑:“郎君不是天道化身,怎么会看不出我是什么妖?”
龙隐一顿,半晌才道:“……因我化形时出了些许差错,记忆并不全,故而天道权柄亦有些许欠缺。”
他越说声音越小,似是在害怕凤清韵发现他并没有那么有能力后当即弃他而去。
好在凤清韵只是关心他这个人:“记忆不全是怎么个不全法?”
“我睁眼时便在此地了,并不知自己的来处,亦不知自己的归途。”龙隐见他完全不在意自己有没有天道权柄,松了口气之余便诚实道,“只记得自己名叫龙隐,乃天道有感而化出的人身,其他的一概不知。”
原本失去记忆该是无比惆怅的事情,可他提及此事时却像是在说外人的事,一点也不难受。
没了,在凤清韵沉吟之际,他又补上一句:“只是我化形于世后,抬眼见到的第一个人便是前辈……或许我便是为前辈而生的,亦未可知呢。”
此话实在是过于耳熟了,凤清韵愣了一下后,轻柔地笑了一下:“原来如此,那看来确实是我二人有缘了。”
他说着轻轻往那人身旁靠了几分,莞尔看着对方:“既然没有天道权柄,那郎君不妨猜猜,我是什么妖呢?”
他靠得实在是太近了,那股芬芳的花香扑面而来。
龙隐喉结微动,眼底的暗光一闪而过。
他似是想继续装出那副纯善的样子,却不小心露出了獠牙,于是连忙垂下眼眸装乖巧道:“……想来前辈应当是花妖。”
凤清韵笑得更开心了,于是凑得又近了一些,自下而上地看着那人因自己而蓦然紧缩的瞳孔:“什么花?”
月色之下,小鲛人正在屋内熟睡,两人原本也只是坐在窗边闲聊,声音都不敢很大,生怕惊了孩子。
只是如此一来,隔着昏黄暧昧的烛光一眼,倒像是偷情一样,惹得人头皮发麻。
龙隐鼓起勇气似是想扳回一筹:“……我若是猜对了,有奖吗?”
然而他的那点道行,在此刻的凤清韵面前根本不够看。
“自然是有的。”那美人闻言缓缓抬眸,睫毛扑簌间,于夜色下柔声道,“小郎君若是猜对了……前辈便请你喝花蜜酒。”
……他居然能这么坦坦荡荡的说出这种话!
少年天道一下子惊呆了,垂眸愕然地看着那个大美人。
花蜜酒就是他的……他的……
他脑海中不知道想起了什么,顶着那人笑意潋滟的目光,一下子僵在了原地。
他绞尽脑汁,废了半天的劲,好不容易以为自己能扳回一局,未曾想被人一句话击穿了防备,一下子闹了个满脸通红。
然而紧跟着,他又后知后觉地从凤清韵游刃有余的姿态中品出了什么,整个人不由得一顿,可他似是不想让自己显得那么无理取闹,于是蓦然泄了气,垂着头没有吭声。
凤清韵见状却一眼看穿了他的情绪波动,当即挑了挑眉道:“郎君怎得不说话?是嫌弃在下吗?”
龙隐闻言终于低下头,一眨不眨地看着几乎要靠在自己怀里的人,语气间尽是遮不住的郁闷:“……我岂敢嫌弃前辈,只是前辈这么娴熟,是给人喝过吗?”
凤清韵大大方方道:“确实给人喝过……只不过仅给我夫君喝过,怎么了?”
他如此大方坦荡,龙隐若再问什么,反倒显得他斤斤计较了。
可他就是放不下。
若是凤清韵逗弄过许多人,倒算是风流,他自诩和那些狂蜂浪蝶俱然不同,有自信让凤清韵哪怕是阅尽千帆,也甘愿为自己停留。
可他的酒先前只给一人喝过……也就意味着他对那人一往而深,除却巫山非云也。
活人是不可能战胜死人的。
龙隐想到这里,就像是自虐一样,他分明想要故作不在意,却还是忍不住窥探心上人和他那亡夫的前尘:“……前辈就真的那么喜欢他吗?”
凤清韵一笑,眸中潋滟着无数情绪:“是啊,我爱他爱得不得了呢。”
他分明是在借着龙隐没有恢复记忆,肆意表白着自己的倾慕与过去两年间的思恋。
待到恢复记忆之后,这人势必会品出无边的甜味来,进而恃宠而骄,拿此说事。
然而眼下的龙隐听闻此话,却嫉妒得牙根发痒,几乎要发疯。
他咬紧了牙关,不想让显得太过小肚鸡肠,平白惹凤清韵厌恶,于是便只能冷着脸往他那死去的“情敌”头上破脏水:“前辈对他如此深情,他却还甘愿弃你而去,可真是不识好歹——”
然而他话未说完,无边的花香突然在此刻扑面而来,他当即动都不敢动了,一下子僵在了那里。
——凤清韵竟之间从位置上起身,一下子坐在了他的怀中。
龙隐僵硬地看着桌子上的烛光,一双微凉的手却在此刻探出,轻轻将他的脸颊掰正。
那人于烛光之下看着他轻笑:“我确实爱他爱得不得了,可我现在……也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这可怎么办呢,小郎君?”
龙隐突然连呼吸都不敢呼吸了,只能像根木头一样僵在那里。
下一刻,花妖柔软而沁香的唇瓣缓缓压了上来,含着他的嘴唇小声道:“所以……郎君猜出来我是什么花了吗?”
那就像是捧了一怀稍微一晃便要洒掉的月色,宛如什么美梦一般,惹得人喉咙不住的发紧。
花妖靠在人怀中,主动让人猜他是什么花,简直和躺在床笫之间让人猜里衣的颜色一样,旖旎中充满了说不出的香艳。
龙隐一把抓住了怀中人的腰身,猛地往怀中一按,像是极力克制到了边缘一般,声音有些发哑:“……方才品得太快了,恕在下没能尝出来。”
那一瞬间,他的音色竟有些像曾经的龙隐,凤清韵陡然一怔,愣了半晌后才堪堪回神,于是垂眸一笑。
莹白的手腕顺势挂在那人的肩头,凤清韵仰颈凑到他的面前,微微张开了双唇——那是个温柔而顺从的姿态。
他太明白该怎么拿捏龙隐了。
果不其然,龙隐见状就跟疯了一样,再维持不住表面那副循序渐进的乖巧,当即掐着他的下巴便吻了上来。
装了许久的小狗,此刻终于流露出了狼崽子的本性。
凤清韵被他亲了个满怀,失去记忆的少年天道毫无经验,亲得横冲直闯,只恨不得把他吞吃入腹。
他呜咽了几声想让他亲得轻些,那人却对此充耳不闻,又想用舌尖带着他教一下,可最终那自投罗网的舌尖却被人不由分说地含着吮吸搅弄,欺负得舌根都跟着麻了几分。
被亲到眼底含泪,浑身战栗之际,凤清韵只得在心中安慰自己——这可是曾经只存在于梦中的吻和只存在于梦中的人……便是百依百顺,全然纵着他又能如何呢?
想到这里,凤清韵索性软着腰身靠在对方怀中,任由对方施为。
龙隐拥着人亲了不知道多久,才终于放开了那肖想已久的唇瓣。
月光透过窗户,混杂着烛光映照在那人的侧脸上。
龙隐心下砰砰直跳,就那么一眨不眨地看着怀中人,一时间竟未敢开口,生怕打破了这汪平静。
凤清韵靠在他怀中喘了良久,才含着潋滟的水色抬眸看向他:“这次……郎君尝出来是什么花了吗?”
“甜的……是蔷薇。”龙隐哑着声音摩挲着怀中人的腰线,恨不得将他吞吃入腹,连本性都暴露了几分,“本座猜对了没有?”
“郎君聪慧,自是猜对了……”那被他亲得气喘吁吁的大美人不但不惧分毫,而且还凑在他的耳畔轻声道:“那这花蜜酒,小郎君想怎么喝呢?”
龙隐喉咙一紧,扣着他的腰蓦然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还有不同的喝法?”
“自然是有的,郎君是想亲自来取,还是……”凤清韵说着,抬手暗示般点了点自己的嘴唇,“要在下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