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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91章

    武媚娘似笑非笑, 对上了女儿精神抖擞的脸,“不睡了?”

    李清月拼命摇头:“不睡了不睡了。与阿娘第一次在常朝时候同处朝堂之上,怎么能缺席呢!”

    算起来, 这也是个理由呢。

    但在启程自含凉殿往含元殿朝会之地前去的时候,李清月又忍不住在车上嘀咕:“阿娘,你说等到晨鼓响起、宵禁结束的时候官员就需要动身上朝, 距离宫城住得更远的那些,还需要紧赶慢赶地前来, 才能避免迟到,长此以往, 难道不会影响到官员的健康吗?”

    “一天的公务需要自卯时便开始办理, 到了入夜还未必能结束,算不算是办事效率低下呢?”

    冬日的日出更晚,当李清月将脑袋靠在车舆的窗口往外看去的时候, 天边都还未曾尽数泛白,以至于在这蓬莱宫中的夹道之上还点着引路明灯, 谨防皇后陛下与安定公主所乘的车驾出现什么意外。

    这幅画面真是容易让人再生出困意。

    “要我看还有个缘故,便是那些官员坐到了不必历年接受铨选考核的位置之后, 便不肯轻易致仕,这其中有的是真能如英国公、邢国公一般照旧老当益壮的,有些却只在浑水摸鱼过日子了,一到中午能被准许离开外朝的时候就消失无踪。”

    “年轻的时候被长期的睡眠不足拖垮了身体,年纪大了之后又开始慢吞吞办事, 时间一长就成恶性循环了。”

    武媚娘轻声发问:“那阿菟觉得该当怎么办呢?”

    李清月答道:“阿娘在建言十二事中提及想要提高八品以上官员的薪酬俸禄, 早年间也有对官员的四季衣物支出以布料赏赐的方式进行补贴, 阿耶也有提出精简官员的想法,让在职官员以活水一般滚动起来, 但我看,还得在致仕官员的福利上再多下点功夫。”

    不过说到这里,她又有些没精神地垮塌了下去,“但这些一来有着此前朝代数百年遗留下来的习惯,没那么容易改变,二来这国库也不是在一日之内就能充盈到能负担这么多的支出,光靠着我一句话变不出钱来,也没那么容易做到。”

    要给退休官员多么丰厚的福利,才有可能让那些已没在认真办事的官员愿意放弃现有的官职,安心退休回家,将官职留给三四十岁的年轻人呢?

    这话说起来容易,实践起来却没那么简单,总得先让百姓过上太平日子,有发家致富的机会,才能令国库有此余财。

    光是她这次带兵进攻吐蕃,苏定方带兵平定西域的叛乱,在结算战功之时需要由国库拿出来的钱财就不少。

    她得先将这一笔钱拿到手,将边地士卒的补贴落实到位,才能有多余的精力去过问更多的东西。

    何况,提升京官的待遇,或许还是皇后职权内能过问的,也是天子脚下息息相关的,再多篡改,便显然超越了权柄范畴了。不能这么激进。

    武媚娘伸手将女儿的衣领收拾了一下,也将她脸上的神情看得很是明白,知道有些话不必她再多说了。

    “鸡既鸣矣,朝既盈矣;东方明矣,朝既昌矣。这便是今时的规矩。在不能改变规则的时候,只能先去适应规则。”①

    武媚娘并不觉得李清月的这几句抱怨,纯粹是因为她自己不想早起。

    越是深入了解朝政情况,她也越是清楚地看到了官员冗杂、关系盘结、办事拖沓的弊病,但这其中的利益纠葛关系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也不是一味地快刀除弊就能一改朝堂风气。

    在真要做出改变之前,起码要让自己站得更高更稳,也要让这朝堂之上有更多愿意听从她们话语的人吧。

    李清月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我明白的,我也不会因为自己有战功在手就放肆行事,最多就是……”

    “最多就是将腰杆挺得再直一点。”

    还有——“对了,反正现在朝会还没开始,我先去见个人!”

    武媚娘扶额,眼看着女儿真是说一出是一出。

    在说完这话的下一刻,她就从即将行到含元殿后头的车舆上跳了下去,直接朝着前朝的方向走去,也不知道她是要去见什么人。

    刚进蓬莱宫前广场不久的英国公,倒是很快遇上了这个前来等人的小将军。

    也随即接到了她的搭讪:“说来真是有些对不住英国公,我原本还说要将令孙好好带去辽东栽培,结果年中突发意外,让我不得不领兵出征,倒是将他给忘了,不知道这几个月间,他可有写信回来?”

    辽东那边在这半年间建设进度喜人,遇到越冬之时,也遵照着去年的模式来办,除却李谨行和刘仁轨的述职报告外,卢照邻也往长安方向送来了一封告知情况的信件。

    但在这封信的长度里,也就只够将封地各项事务列入其中,像是李敬业这个被送去改造的家伙,哪里能得到多少笔墨,至多就是说一句他越来越适应当地的生活,已从原本的砍树不易四体不勤,发展成了个搭屋种地都略通一二的泊汋好工人。

    想想都到了行将过年的时候,他应该还是要从泊汋回长安来的,为了防止英国公府上接到了个“面目全非”的家伙大惊失色,李清月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先来道个歉。

    发展朝堂势力这种事情,一边要将自己亲自带出来的下属依照战绩与贡献合理提拔,一边也不能漏掉英国公这种大鱼嘛。

    何况这辽东务工改造,又不只是针对李敬业一个人的计划,这开头也不能搞得太糟糕。

    要不是吐蕃战事突来,打乱了李清月的脚步,今年的辽东种种,她都应该亲自盯梢过去的。

    但是好像……她的担心有些多余?

    李勣旋即摆手笑道:“国事在前,我那孙儿的事情便不必多说了。”

    他望着面前这个比之年初朝会又长高了不少的小将军,脸上不加掩饰地流露出了欣赏之色。

    他自己十七岁参军,屡有战功,在合适的时候选择了投效李唐,随后一路凭功升迁,到了如今的地位,已觉自己称得上是年少有为,晚年鼎盛,在功业上少有人能与他相比,但在安定公主这里,也不知等到十七岁的时候,又会是何种风采。

    “说到来信,他还真送来了两次,”李勣说到这里皱了皱眉,“借用朝廷传递奏表送了一次,委托朝集使送了一次,看来还是平日里对他多有放纵了。”

    许自然田猎杀人一事,无疑是敲响了他们这些身居高位之人的警钟。

    就算不像是许圉师一般对触犯律法的子嗣行包庇之举,平日里也不该太过放纵,让他觉得自己高人一等。

    在李勣看来,李敬业虽然干的只是送信这样的小事,但他胆敢借用朝廷公职系统干自己的事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不是个好征兆。

    遵照着安定公主的建议将他送去边地好好训练一番,是他今年做出的最正确决定。

    但想到在来信之上写着的内容,李勣的脸色又变好看了一些,一边随同李清月一起朝前走去,一边摇头叹道:“公主虽然人不在辽东,但给他安排的差事倒是不错。我看他在信中说起此地种种,提及自己伐木做农具已少有好高骛远的想法,正在一边协办农事一边练武,指望明年能跟上城中狩猎队的脚步,也觉心中宽慰不少。”

    若真将李敬业放在长安城里,就他那等脾性,难保不会继续干些跑马围猎的闲事,现在还能在信中说起高丽百姓生活不易,可算是有些长进。

    李清月面色古怪地听到李勣随后说起的“生活不易”,很难不怀疑,这其实是死要面子的李敬业在跟自己爷爷诉苦。

    可惜碍于上头还压着安定公主这位领地所有人,总不好控诉她在对他做出苛待,只能借着说高丽百姓的生活不易,代指自己日子过得挺苦,希望祖父能捞他一把。

    以李敬业那个打猎受伤之后还要蒙着脸装死的表现,这大有可能啊。

    不过……他自己不写明白,让英国公都开始夸他能体会到民间疾苦了,那李清月也没什么好纠正的,反而干脆顺着这个话说了下去。

    “英国公别看令孙只将目标放在狩猎队上,我那泊汋的狩猎队不只是为府衙与驻军提供肉食的,也要定期巡猎于白山黑水,与靺鞨往来交战。他那是想练好了基本功,将那些浮躁的发力手段变更过来之后去参与作战呢。如此说来,我倒是有个建议,不知道英国公愿不愿意听听看。”

    李勣:“你说来便是,何必犹豫。”

    李清月道:“到了年节时候令孙自辽东回返过年,想必该有给您带回的礼物,正好以长者赐予为由给他一份回礼作为鼓励。我想,好马好弓好剑,他应该都已经有了,不如送他一份负重绑腿之物,提醒他继续稳扎稳打前进,打熬力气与耐心,切莫贪功好进,也算是您这做祖父的给孙儿做出教诲了。”

    她脸上隐有几分为难之色:“这种东西由我来送,不免像是在苛待于人,或许……”

    当然还是由英国公来送,更能给李敬业以重磅打击,让他只能领受长辈好意,在明年的辽东改造行动里继续努力啦!

    李勣深以为然,“是该如此。今年磨砺了一番心性不假,距离能亲上战场恐怕还差了火候,否则也干不出让朝集使送信的事情,是该提点提点。”

    安定公主年少有为,已为这长安城中的贵胄子女树立了个绝佳的榜样,想来建议是不当出错的。

    走在后头的薛仁贵忍不住望了望天,开始思考自己是不是也因为年岁渐长不知道该当如何栽培年轻人了,要不然为何会觉得安定公主的话既有理又没理的。

    只是这今日的朝会已到开始之时,他也顾不上去问更多的东西。

    而毫无疑问,在今日当之无愧的主角,正是这位安定公主。

    苏定方的西域平乱也能称为战绩卓著,但安西都护早已是大唐的地盘,庭州、西州更是先遭到叛贼的打击后进行收复。

    相比之下,安定公主在吐蕃与吐谷浑交界之地展开的战事,却是在敌情尚未扩散的情况下,就已先对野心勃勃的吐蕃给出了迎头痛击,将极有可能蔓延到大唐境内的战事给扼杀在了萌芽之时,功勋确实更大。

    积石山与西倾山之战一举攻杀了吐蕃精兵三万,又将吐蕃大相禄东赞斩杀,还顺势迎回了文成公主——

    便是身经百战的李勣也觉得自己未必能做到此等显赫战绩,朝堂之上的其余众人更是如此。

    这份封官进爵的重赏,除了昨日的天子出城降阶相迎外,也合该落在安定公主的身上,才能令朝中文武信服。

    就看,陛下到底愿意将这份赏赐抬升到何种程度了。

    隔着垂落的幕帘,众人无法看清端坐于此的皇后陛下脸上到底是何种神情,也无法确定,在今日的朝会开始之前、在安定公主凯旋之前,皇后是否已先同陛下有过一番权衡商议。

    在陛下那张稍显疲惫倦怠的脸上,也很难看出他此刻在想些什么,只能隐约看出,在他望向安定公主的目光中,隐约有几分思虑与期许之色。

    李治摆了摆手,礼官当即为他宣读:“安定公主听封。”

    李清月出列行礼。

    礼官朗声:“维大唐龙朔三年岁次癸亥,十二月庚辰,皇帝若曰:”

    “风云之感,必生王佐,廊庙之任,爰在柱臣。”②

    “第三女安定公主熊津大都督清月,高谋远虑,质蕴上德,总角挥兵,威扫三羌,驰於万里,保靖疆土,先有平百济高丽之劳,后有定吐蕃蛮夷之劳,当授以紫绶之荣,緑车之宠……”

    “可授勋上柱国辅国大将军,迁右武卫大将军,增设食邑千户……”

    “所司具礼,以时册命。”③

    这一句句念出,饶是在场众人已做好了安定公主必得重赏的准备,也被这一连串的加官进爵给震在了原地。

    在这礼官念毕后的朝堂寂静之中,不知道是谁先发出了一声轻微的抽气声,而后才有官员如梦初醒一般朝着同僚看去,彼此交换了个震惊的眼神,确认自己并没有听错话。

    将“风云之感,必生王佐,廊庙之任,爰在柱臣”作为封官诏书的开篇,已将陛下对于安定公主的期望摆在了台面之上。

    辽东与吐蕃的两场战事,显然已经让陛下彻底确定,要将安定公主真正作为统兵的将领予以对待,而不只是凭借着公主身份进行玩票性质的带兵。

    王佐、柱臣之言往往是对大唐宰相与大将的寄托,现在用在了此地,而不是用“天之紫薇”“帝子之星”这样的词,便是在强调,安定公主的战功更多来自于她自身,而不是她这大唐公主的身份。

    或许唯独还能看出她确实与寻常将领不同的,就是在诏书之中依然有陛下第三女这样的说法,也比之苏定方这样的外臣,有着更高的食邑封户。

    但这随后的官职却是她自己实打实争取得来的。

    总角弱冠的王孙公子还在长安城中斗鸡走狗醉生梦死,至多便是被扣押在弘文馆中进学,然而安定公主已如那诏书之中所说,保靖疆土、威扫三羌,乃是无可置疑的战功。

    也难怪陛下在此等期许与战功评判之下,给出了这样丰厚的嘉奖。

    此前安定公主的熊津大都督官职虽拿到了开府的权力,但算起官职品阶来,还应该算是从二品。

    然而这一次的加官,何止是对其作出了擢升,也将大唐官职体系之下的其他部分全给补齐了。

    对于大唐的武官来说,要看的是四个东西——

    勋,阶,官,爵。

    勋就是勋官,传承的是南北朝时期的“策勋十二转”,用以代表将士获得的战功,以杀敌俘获、战利品收缴、破城破阵作为评判标准。

    对于统兵将领的策勋评判还与寻常的士卒有些区别,其中以少击多、杀获四分算是上功。

    按说安定公主在灭国高丽,奇袭其南路的时候就已经应该拿到对应的勋官封赏,但不知道陛下此前到底出于何种考虑,竟然并未在策勋上给出奖励,倒是这一次一口气提到了勋官的头等。

    苏定方此前平定西域的时候就已领到的勋官头衔,终于也加到了这位战功卓越的小公主身上。

    而勋官之后就是武散官的辅国大将军,和上柱国一般同样位列正二品,这代表着安定公主所能接到委任的正职,已被陛下从原本的从二品提到了正二品。

    相比之下,从原本的右武卫将军升到右武卫大将军,统领凤亭等四十九府军事,还在正三品的范畴内,反而是这其中相对不那么起眼的封赏了。

    此等官职敕封一出,大唐武将之中能在地位上超过安定公主的恐怕已经没有几个了。唯独还有可能算在她上头的,就是领有先帝托孤之命辅佐政事的英国公李勣,以及在作战上更有经验、被安定公主在举止中多有敬重的邢国公苏定方。

    再便是看她,究竟能否将此前的战绩维系下去,对得起陛下的这份厚望了。更要看看,在之后可能出现的战事之中,陛下到底会否将安定公主直接派遣出去。

    算起来,公主的两次出征都有些不走寻常路的感觉。

    第一次是直接跟着老师刘仁轨往百济去,结果扫平百济的同时,做官都做到她老师头上去了。更是在随后的覆灭高丽之战中尽显她的军事才能。

    第二次则是陛下此前告知的主动请战、奇袭吐蕃。

    想来,周边各国对于陛下有这样一个用兵有方的女儿,应该要有些准备了,绝不会再给她以这等偷袭暗战的机会。

    在盛名之下,尚且年幼的安定公主真能承担得住吗?

    不对,现在该当称呼她为上柱国、辅国大将军、右武卫大将军、熊津大都督了,反而是那安定公主之名,或许只有“安定”二字最符合她的身份。

    但不论她到底能否承担得起这份加官进爵的厚望,起码在此刻,众人看到的依然是安定公主沉稳如昔的背影,用同样平稳的声线做出了答复:“臣叩谢君恩,必不负陛下所望。”

    在李清月接旨抬头之际,目光有片刻与帘幕之后的皇后对视。

    明明彼此之间都应该看不清对方的眼神,李清月就是觉得,阿娘正在用一种满怀欣慰与欣喜的表情,看着她领受这份确然该当持有的功名。

    有这份支撑,有那些跟随作战的下属与士卒的支持,还有她在辽东领地上发展壮大的事业,就算因为这勋、阶、官、爵具备的封赏,即将迎来更加可怕的风浪,她也没什么好怕的。

    不止在今日朝堂上她不会因这份敕封诏书而失态,在诏书中所提及的“所司具礼,以时册命”,也就是在除拜诏书下达之后有司负责制作册书,而后举办的册命典礼之上,她也绝不会有半分露怯的表现!

    在重新站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后,她还能隐约感觉到数道视线依然在朝着她的后背投来,像是想要知道她到底是如何做到的吐蕃一战成果。

    朝堂之上无法窃窃私语,让他们讨论个够,但等到散朝之后,这份封官的诏令恐怕有得他们讨论了。

    可阿娘都不在乎那些对她协助执掌朝政的闲言碎语,反而借着陛下的手将其送上了黄泉路,达成了二圣临朝的结果,李清月也只觉得,在今日之后,真正聪明到审时度势的官员,应该知道该当用何种态度来对待她们母女了。

    而不是效仿上官仪、薛元超等人,走上一条不归路!

    ……

    暗潮涌动的朝堂之上人心各异,倒是礼官的声音还在响起。

    只是有着安定公主这个敕封内容的重磅消息在前,其余将领的封赏好像都显得有些不那么够看了。

    苏定方的食邑新增二百户,以及加官到他的儿子身上,已经是标准操作了。

    随同安定公主作战的薛仁贵、黑齿常之、敛臂王女以及苏定方平定西域战线的阿史那卓云各有将军名号升迁。给出兵力支援的蒙舍诏王也有大唐官方钦定的封赏。

    而其中最为特殊的,大概就是那位东女国的敛臂王女。

    她被敕封为右骁卫将军,并领归德将军散官号,也代表着大唐对于东女国做出了友好结盟之举。

    此外,还有另外两个官职有些特别。

    其一,便是在吐谷浑西北方向、沙州以北成立西海都护府,以裴行俭出任西海大都护,意在奉行安定公主为吐谷浑制定的扩张方针——

    在吐蕃必须先将精力放在稳固内政之时,夺取安西都护与吐谷浑连接之地,防止吐蕃再次干扰西域战局,甚至联手大食,对大唐边境造成威胁!

    可惜这官职敕封诏令到来之前,李清月还没来得及向李治告知对库狄真如的安排,看来只能等到随后滞留长安期间的谏言了。

    好在这西海都护府的建立只是暂行敲定,其中到底要囊括多少羁縻范围还需她一并参与谋划,便能有从中斡旋的机会。

    既要将东女国也纳入西海都护府的范围内,敛臂王女也应当会认同她这个为库狄氏求官的建议。

    另一个特别的官职,在对唐璿的委任上。

    李清月记得阿娘去年说过,若是唐璿能攻克南山贼,也继续治理好梁州,便在升迁之事上推他一把。

    现下他何止是成功破获了梁州附近的贼寇,与临近的洋州结成了友好关系,重新将梁州等地的百姓引回,劝导在农桑要务之中,又在协助安定公主征战吐蕃之事上立功,应当可以来上一出提拔了。

    但唐璿的官职并没有升,而是做出了一个平调。

    从梁州,调去了宣州。

    李清月不会觉得这是对唐璿的辜负,反而觉得这正是阿娘走的一步绝妙的棋。

    当她朝着唐璿所在的方向看去时,也能从这位野心勃勃的“老实人”眼中,看到一簇跳动的火光。

    宣州绝不是一个寻常的州郡。

    位处江南西道的宣州和一度放逐来济的台州可不算一类,反而更接近于其不算太远的扬州。

    更要紧的是,宣州境内银、铜、铅、铁四矿的矿藏都已探究分明,少府监在宣州设立的监察机构人数不少。这是个毫无疑问的矿产大州。

    像是蜀中这样的地方,就算矿产发达,也因运输不便,大多是按照大唐律令,准许百姓私人开采,可宣州不同!

    宣州濒临长江水道,境内的青弋江、芜湖水、姑苏水、泾水均能行入长江。

    虽然境内还面临不小的水患袭扰,却已有了成为铜器、钱币、军械制造中心的潜力,比起汉中梁州,实在能算得上是一个上州望郡。

    若直接从梁州调入中央担任要职,或许还容易遭到他人的诟病,但若能在宣州干出一番政绩来,再入朝为官,起步就不可能太低了。

    前提是,唐璿能做到政令通达,治水有功,矿业兴盛。

    “还有一个麻烦事,”李清月在离开含元殿的时候便忍不住嘀咕,“唐休璟离开梁州,还得在此地找到个合适的接任之人啊。”

    梁州承接着关中与蜀中,别人觉得此地是穷乡僻壤,李清月可不觉得,此地的麦子也是那回纥商人酿酒的原料产地,有这笔交易在,就不能随便将人放到那头去。

    “你觉得,我在想到让他前往宣州任职的时候,会没想到这个问题吗?”武媚娘答道。

    她伸手握住了女儿的手,含笑说道:“等此人来了长安之后,你便知道了。”

    李清月端详了一番母亲的面容,觉得自己倘若未曾看错的话,阿娘提到对方的时候语气有些温和,似乎得算是旧交。

    可她自脑海中翻找了一遍,也没找出个在此时能联系起来的人选。

    “算了我不想了!”李清月摊手放弃,“我还是先为我的册命典礼做准备吧。”

    她正在长身体的时候,身高变化太明显了,今日的朝服还是因为年初多做了两身才能勉强合身,但用来参与册命典礼却还差了些规格,还得劳烦尚服局走一趟。

    此等震惊百官的封赏在前,她这个主角可不能掉链子啊——

    长安城中临近年节的欢腾热闹景象里,也很快因为这封宣诏,多出了不少议论惊动之声。

    安定公主因覆灭高丽的战功献俘长安、策马游街,好像还是并未发生多久的事情,然而短短两年的时间,竟又得到了新的战绩,让人不能不为之震悚。

    若说当年就已有刘旋这般心怀志向的女子在眼见那游街盛景之时,生出了向往之情,更是在辽东将其付诸实践,那么此次这个进封上柱国的消息,便是彻底在这长安城中投入了一个惊人的诱饵。

    也便是在这议论纷纷之中,一艘航船停在了潼关之外。

    一名身着轻盈冬衣的女子与一个拎着巨大鸟笼的少年下了船,坐上了从此地前往长安的马车。

    见鸟笼之中的雏鹰因又换了个地方而上下腾跃,女子无奈地开口:“阿左,再给它喂块肉吧。那珠崖来的商人说得没错,这只小鹰确实很通人性,但也真是很不爱被关着。”

    可这沿途运送又不能真惯着它。

    这雏鹰都还没见到它真正的主人,也还没被养熟呢,怎么能随便放出来。

    阿左应了声好。

    在得到了投喂后,那只小鹰总算安分了下来。

    毫无疑问,这少年是自辽东踏上海航之路前往广州的阿左,而坐在他对面的不是别人,正是负责督办此行的澄心。

    自今年二三月间就起航广州的澄心本应该再早一些回来,哪想到当她亲自抵达了那南方港口之后才发现,在此地做生意可没那么容易。

    先得在此地混开个局面之后,才好跟人谈论价码,否则她们便只是从北方来的肥羊。

    想到安定公主想要的并不仅仅是南方海路之上驯养信鸽的办法,还有这往来沟通数地的广州市场上能派得上用场的货物,她更不敢从中懈怠。

    “你也别绷着个脸了。”澄心温声开口,示意头一次来到关中的阿左放松一些,“公主不会觉得我们这是回来晚了。为了防止耽误时间,我们也先将货船停在了青州港口,趁着公主回返长安过年前来报信,总算能早两个月出现在她面前。”

    “那嶲州商人带来的粮种虽然米质太硬,和辽东新米比起来缺了香气,但正如他所说能做到耐旱且早熟,对于公主来说必定有用。还有那海岛白叠,用来填塞衣物确实保暖效果绝佳,想来公主也有兴趣。”

    她拍了拍自己身上的那件冬衣,脸上露出了几分安抚之色,“海航本就耗时,在我等起行的时候就应当心中有数。何况,公主今年在辽东助力愈多,也总不会有什么麻烦事,非要你我来解决,是不是这个道理?”

    阿左听到这里终于放下了心。

    当车行在长安城中的时候,他也终于完全放下了包袱,像是个刚刚进城的乡下人一般直接坐到了马车的外头,用一双满是好奇的眼睛打量着长安城中的一砖一瓦。

    这里……就是大唐的都城啊。

    何止是与辽东大为不同,就是那商贸发达的广州也远远不能与此地相比。

    忽然之间,他瞧见了街上的人都朝着其中一个方向涌了过去。因求知欲作祟,他连忙自马车上跳了下来,朝着一个路过的行人攀谈发问:“那边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吗?”

    那行人止住了脚步,朝着阿左身上的古怪衣着打量了一眼,但还是答道:“你不知道吗?安定公主因平定吐蕃吐谷浑战事敕封上柱国、辅国大将军,在备礼册拜之后要以天家羽仪相送,乘坐辂车前往太庙,那头的车马即将起行了,我等自然要去看个热闹。”

    他一边继续往前,一边又想到了什么一般回头提醒:“喂!这场面可不多见,你这个外乡人若是有时间,也不如来一并看看吧。”

    阿左愕然回头,正对上了澄心从车窗中探出,同样写满了震惊的脸。

    澄心满肚子的疑惑,险些以为自己不是出海航行了十个月,而是两年甚至更久。

    什么叫做,平……平定吐蕃吐谷浑战事?

    可安定公主,她不应该是从辽东回来的吗!

    第192章

    澄心自觉自己也得算是个稳重之人, 否则安定公主也不会将海航广州这个重任交托到她的手中,但在这样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面前,她若是还能保持住岿然不动, 那她觉得自己可能都能去当宰相了。

    “我们现在该当怎么办?”

    听到阿左朝她发问,澄心只思量了须臾便答道:“他都将你称为该当见见世面的外乡人了,不去看看也说不过去——我们走!”

    马车旋即朝着人潮流动的方向跟了过去。

    只是在靠近朱雀大街北部之时, 车就已完全走不动了。

    澄心直接让车靠在了一边,自己与阿左一并跳下了车, 穿过拥挤起来的人潮往前挤去。

    当他们行到皇城东南隅的时候,正看见自皇城以东的大道之上, 辂车仪仗在人群的簇拥之中徐徐行来。

    他们来得显然正是时候!

    自蓬莱宫含元殿临轩接下册书的安定公主, 恰在此时,于鸣铙鼓吹的护送之下,前来这头皇城的太庙告祭拜谒。

    这等热烈的气氛里, 天公好像也为之作美。

    朝日的彤云落在这皇城城墙之上,被反照出了一抹更为鲜亮的颜色, 铺在了辂车之前,连带着随行羽仪也被点上了一层橙红色的暖色。

    远处的蕤宾之钟与太和之乐好像还并未停止, 以一种欢送的姿态变成了此地的背景音。

    但更为鲜明的,大概还是此时越发围拢过来的鼎沸人声。

    若非蓬莱宫的建成,让大唐的朝会之地从原本的皇城搬迁到了那头,安定公主在受册完毕之后,本无法被这些长安城中的百姓看到这样的一幕场景, 现在却让这些本就好奇于这位小公主的大唐子民得以一见。

    辂车之内, 身着正二品朝服的安定公主面不改色地望着前方。

    或许是因为数次出征的缘故, 哪怕她面容尚且稚嫩,也自有一派不怒自威的肃杀之气, 让这出簇拥在旁的羽仪,竟有些像是护送主帅出征的军旗仪仗。

    不知道该不该当说是巧合,澄心觉得安定公主的目光好像察觉到了他们的注视,朝着她与阿左所在的方向投了过来。

    也便是在此时,她听到了一阵猛烈拍打翅膀的声音从身旁传来。

    “你把它放在车上不就行了,带过来干什么……”澄心很觉无语地朝着身旁人看去。

    阿左挠了挠头:“我忘了,我光顾着想,这是我们带给公主的礼物,不能给弄丢了。”

    放在车上多不安全。

    这出册命典礼的围观之人不在少数,他们刚下马车不久,那头就停满了类似缘故被迫止步的马车,谁知道会不会有浑水摸鱼的人。

    鬼使神差一般的,他就将那只小鹰给带上了。

    结果这东西倒是还能帮忙开路呢。

    他将鸟笼举起更高了些,见那只小鹰扑棱翅膀得越发频频,阿左问道:“你说,它是不是因为见到了自己未来的主人才这么激动的?”

    澄心:“……我觉得它应该没有那么聪明。”

    它这应该是被周围的人潮涌动给刺激的。

    周围的声音是真的不少,所谈论的无外乎便是今日的主角,或高或低地交织在了一处,几乎能与那头震耳的鼓乐一争高下。

    就比如,此刻距离他们不远处,就有人在说:

    “要我说这安定公主可真不简单,居然能想到在朝廷……出征安西都护平乱的时候,想到主动请缨自益州增兵……迎战吐蕃,能有今日的这出敕封,也算是拿拼命换来的。”

    澄心听到自己想知道的讯息,下意识地便往那个方向靠近了几步。

    被嘈杂声响干扰到断断续续的话总算清楚起来了些。

    “就是有些可惜,具体的战况都没有详细披露,只说什么在吐谷浑边界设计诱敌深入……”

    他身边的人不以为意地撇了撇嘴:“打突袭之战罢了,多少有些取巧了。”

    “取巧?”先说话的那人顿时拔高了音调,也变了脸色,“你没去过蜀中一定不知道,那等雪山根本不是随便就能走的。我早年间去剑南道游历,走过这样的路,都险些被困山中,更何况是那片更高的雪岭。”

    “要真是取巧的话,这长安城中还留守的将领那么多,怎么就没别人去取这个巧?那吐蕃的上一任赞普都过世这么多年了,吐谷浑与吐蕃的交手听说也持续了数年时间,怎么就没别人去夺取这个功劳,从而将文成公主给迎接回来?”

    这人激愤的语气里,不难听出对安定公主的敬佩情绪,让澄心不由对他多了几分好感。

    这一番劈头盖脸的话砸下去,那质疑之人也顿时没了声音。

    先说话的那人却还在不依不饶,“我看你这人就是觉得自己比安定公主年长却没对方有本事,在这儿羡慕别人的功绩。”

    “我……”

    “行了行了别吵了,”另有一人的声音插了进来,像是要打个圆场,“别说安定公主本身了,我还羡慕她有皇后陛下这个母亲呢。此次封赏如此破格,恐怕与废太子谋逆、皇后临朝也不无关系,但怎么说呢……羡慕也羡慕不来,总得有切实的战功在手,才有封赏的可能。”

    “再说了,安定公主此前的协助灭国高丽,督统熊津大都督府,也不过才是两年前的事情而已,如今得算是两功并论了。”

    阿左的汉话学得已算不错,听到这句当场就想争辩一句,他们那个明明叫做高句丽。

    但想想大唐的文书里总是用高丽称呼,安定公主在辽东也遵照这个叫法,他没这个纠正过来的本事,还是闭嘴算了。

    只是让他有些奇怪,他是因为“高丽”这个叫法有些反应,同在此地的澄心又是因为什么而情绪不定的呢?

    还没来得及发问,就听因为这头的争端,一个在场的书生叹气:“唉,我说真的,看到安定公主如此年少也能有出征的机会,我都想试试投笔从戎,能不能谋出个前程了。”

    自蓬莱宫往太庙途经之地,都是长安城最靠北的地方,能及时收到消息赶来的,可大多不是寻常百姓。

    也无怪于一个书生能将“前程”二字说得如此顺口。

    见周围不少人看向了他,他忙道:“我说错了吗?皇帝陛下抱恙,皇后陛下有孕,恐怕明年又不能举办殿试了,反而是这各方战事之中脱颖而出的人才是真不少。梁州刺史不就抓住了这个机会,直接改调宣州这种上州!”

    他身旁之人发问:“可我记得梁州也算上州?”

    那书生当即翻了个白眼:“它算个什么上州!现在可不是前汉的高皇帝能自汉中夺天下的时候了。”

    这话一出,周围顿时笑倒了一片。

    他们显然是都觉得,梁州这等荒僻之地能得到上州之称,完全是因为之前用于流放废太子的缘故。

    而在这一片喧闹中,他们的悲喜和澄心并不相通。

    她已经听得有些表情木然了。

    在听到“皇后陛下”这个称呼的那一刻,她受到的震惊一点都不比听到安定公主前往吐蕃作战少多少,也让她愈发有种恍惚已过数年的错觉。

    这份愣神倒是没影响到,她的耳朵还在继续接收着周围的讯息,让她继续将周遭的只言片语给拼凑出这一年间发生的种种。

    当那架辂车并护送的仪仗消失在宫墙之内,周遭围观的人群一边谈论着安定公主的战绩一边散去后,这只被从崖州带到广州,又一路抵达京师的幼鹰终于安分了下来。

    澄心也终于收回了自己望向北面之时感慨万千的视线,喃喃开口:“走吧,我们进宫。”

    这话说得果断,阿左却发现她在挪动脚步的时候还是有些迟缓,也愣住了一瞬才从身上取出了出入宫门的信物,像是因为阔别长安许久,都要忘记此地的规矩了。

    可若让澄心说的话,换个人处在她的位置上,也不会比她表现得更好了。

    她是真没想到,在她奉命海航广州的这一年里居然能发生这么多的事情!

    安西都护府与吐蕃的双线动乱,竟以安定公主主动请缨,自蜀中发兵前往吐蕃作战,作为其中一路的解决方案。

    这出临危受命,非但没让吐蕃乘胜追击,趁着慕容诺曷钵之死夺取吐谷浑,反而成就了安定公主两战扭转战局的威名,并且凭借着击溃吐蕃叛军,斩杀吐蕃大相,迎回文成公主,坐到了今日这个位置,以此等稚龄位居上柱国。

    同样让澄心没想到的是,在这本该平和的龙朔三年,长安城中也是好一番风起云涌。

    废太子谋逆一案也在这出册命典礼的同时被提及,连带着说起的,便还有此案落幕之前就已出现的皇后临朝称制,与陛下一并主政。

    作为被皇后选拔出来也予以栽培的宫女,作为安定公主的心腹,澄心既为两位主子的升迁而觉欣喜万分,又难免有点……恍惚。

    这可能就是,她往前走了一步,那两位直接往前走了十步的差距吧。

    她要是再回来晚一点,是不是皇后都能取代天子坐在龙椅上,安定公主能取代太子的位置了?

    不对不对!

    澄心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她怎么能有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

    心中百般思绪翻涌的澄心险些没留意到安定公主自太庙归来,在她都快走到身后的时候才忽然清醒过来,朝着对方行了个礼。“公主!”

    李清月也是一脸惊喜:“我还以为,要到明年回返辽东的时候才能见到你们,竟是赶在年前回来了。”

    她又走近了一步,伸手拍了拍澄心的肩膀,“我就说,你该当出去独当一面的。”

    澄心早年间有辗转州郡游历的经验,比起寻常的宫女要多出几分韧性与脚踏实地,但若是将她与庞飞鸢那等长在民间的放在一处,又能看出这其中有着不小的区别。

    这才让李清月忍不住去想,那些官员需要前往各州任职的履历,澄心要做她身边的管事之人,也就自然不能只知宫闱内务、世家名录,还应当有更为宽广的眼界。

    今日再见,她满意极了。

    这一年之间的海航与外州体验,虽然还没到令人脱胎换骨的地步,但离开了上头有人步步谋划的熟悉环境,对于澄心这等本就玲珑心思的人无疑很是有用。

    起码在李清月看来,她变化的并不只是在南方走动晒黑了一点的肤色,还有身上已越发鲜明的干练之气。

    对于下属的成长,李清月自然喜闻乐见。

    她顾不上将身上参与册命典礼的朝服给换下来,便朝着澄心招呼,“来说说看你在广州的见闻吧。”

    在将目光从澄心身上挪开后,她便看到了那只已放在外堂桌案上的鸟笼,以及笼中的白鹰,问道:“这是?”

    澄心跟上了李清月的脚步,回答她:“南海航路之上,确如传闻之中有豢养信鸽的习惯,只是因为信鸽容易为海路猛禽所食,也易为风浪影响,只有少数几家能有财力支撑的商队大量养殖,又专程制作了一套传讯所用密文,一次放飞多只信鸽,确保在紧急跨海传讯之时能派上用场。”

    “照你这么说的话,信鸽养得好的商人应该都不那么简单,他们肯出售训练之法?”李清月问。

    澄心道:“公主猜得不错,原本是不肯的,估计是怕我想借机窥探哪种品类的信鸽是他们所饲养,再利用此法辨别后阻拦他们的信鸽,影响他们打价格战的时间差。”

    李清月挑眉,多了几分兴致。

    这信鸽,看来在那头的用法很灵活啊。

    澄心接着说道:“所以我思前想后,还是拜谒了临近的恩州刺史……的夫人,说明了来意,希望能得她指点,交好一方广州的商人。”

    “恩州刺史夫人……”李清月在记忆中翻找了一番,“右相许敬宗的女儿?”

    “正是。”澄心压低了些音量,“我听闻早年间右相因将女儿嫁给冼夫人与冯宝曾孙,上柱国冯盎之子,收受了丰厚彩礼而颇受诟病,自贞观二十三年冯盎病逝后,朝廷又将岭南诸郡划小,分封冯盎诸子,也有削弱冯氏之意。这两个原因,让我原本并未打算接触他们。但听闻许夫人与她父亲的有些习性颇为相似,比如精通敛财之道,又与其夫婿并无不睦,还是决定冒险一试。”

    她的语气轻快了起来:“我赌对了。她人在边陲,却还知道些关中变迁,听我说起是为公主通信泊汋与熊津求索信鸽豢养之法,又欲将部分辽东新米售往此地,便为我牵线了一位崖州的商人。”

    “之所以选崖州,是因为按照许夫人的说法,比起广州一带的本地商人,反而是崖州那边养出的信鸽在跨海飞行上的本事更强。”

    “至于这只雏鹰,”澄心摸了摸笼子,“便是这出买卖的额外馈赠了。他说,据说这鹰若能训练得宜,既能用于协助捕猎,也能用来送信。我想公主应当喜欢,便还是接下了。”

    李清月的唇角流露出了几分笑意。

    澄心显然很明白她的喜好。

    作为一个合格的将领,战马她喜欢,战鹰自然也喜欢!

    这只飞鹰通身白色占多,在此刻分明有些不忿于居住笼中,却因身处陌生地界还在四下观望,虽然看起来正处幼年,但还有着未曾被驯化的野性,比起等闲雀鸟确实更讨人喜欢。

    不知它飞起来的时候,能否有“孤飞一片雪,百里见秋毫”的潇洒。

    李清月摆了摆手,示意宫人将这只飞鹰新宠送到内殿去,又道:“说说其他的吧。那训鸽之法等到明年去辽东慢慢测验,至于许夫人那头,或许往后还有往来的机会,你的这次登门决定没什么错。”

    广州远在千里之外,澄心没这个时间让航船往返来征求她的意见,势必要做出些先斩后奏的举动。

    既然带回的结果并没有出错,那么过程如何便不重要了。

    不过说到这岭南冯氏……

    李清月暗忖,大唐显然是对其盘踞一方的影响力相当忌惮,才想出了以小州分大州、兄弟各自任职的方式将其瓦解。

    到了数十年后,便只剩下了冯盎的曾孙高力士还能在唐书之上留下一笔,也难怪许夫人要考虑转向经商,从而避开□□。

    要这么算的话,这笔买卖还有得做。

    她在心中快速思量,已有了几分计较,就听澄心继续说道:“卢主簿说起的白桐木曾记载于《广志》之内,也确有其物,当地偶尔将其称为木绵,木绵所织布料名为白叠,曾作为岭南敬献于京师的贡品。另有一种更近草绵的作物,经由海路传到了广州,也在市面上能见到,纺织出的布料被称为广幅布,算起来也有数百年历史了。这种草绵还有个名字,叫做吉贝,听说是印度梵文的叫法。就是这个了。”

    因殿中气温和暖,澄心早将自己此前穿在外头的袄衫给脱了下来,在说到这里的时候将其递到了李清月的手中。

    这份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手感,让李清月当即意识到——

    这是棉布!

    在这件衣服内填充的,也不是辽东常用的草絮,而是棉花!

    哦不对,唐代还没有“棉”这个字,租庸调中的“绵”多指的还是桑蚕丝织品,确实以白叠布与广幅布更适合作为它此时的名字。

    若按照棉花的发展来看,经由海路传到广州的棉花与经由丝绸之路传到陇右与西域的棉花,都是亚洲棉。

    可惜啊,要到宋元之时,它才会逐渐流行起来。

    李清月摸着手中的棉布,终于有了几分自后世之人看来的熟悉感,眼神中满是意动与慨然:“此物在岭南种植得多吗?”

    澄心摇了摇头,“不能算多,起码没有形成风行一时的产业。”

    见李清月有些好奇地看来,澄心解释道:“一来,大唐律令,租庸调收取的乃是实物,又从未将广幅布列入其中,自然也无法有明确的规则转换为货币。那些还需种田营生的人一般不会选择种植此物。”

    李清月颔首,官府规定摆在这里,种棉花未必能换来足够的粟米,用来缴纳租庸调,那便是个吃力不讨好的举动,确实很难扩张种植范围。尤其是对寻常百姓来说,风险太大了。

    但要在租庸调的规定中加入此物,对于身在关中、对此物知之甚少的大唐朝廷来说,又几乎是不可能出现的情况。

    这简直是陷入了死循环,难怪传播不起来。

    “二来,白叠与广幅布的价格都不低,但对穿得起此物的人来说,身着丝织品更能彰显身份,至多就是在冬日的时候更换此物防风,往自家田地里少量种植也就够了。”

    李清月若有所思:“算起来广州等地的冬日也不冷,还未必有那么大的防寒需求。”

    “是这样。”澄心点了点头,“三来,便是因为此物并不太容易纺织,比起丝、麻更难处理。我手上的这件还是许夫人所赠,也能看出制作上的粗劣,富贵人家便不会觉得,此物能取代蚕丝布的地位。”

    有此三条劣势,足以将这草绵吉贝卡死在广州境内了。

    “但要说它的优势也毋庸置疑,”澄心指了指屋外的方向,“这关中的寒冷便能在此物的庇护之下抗过去,更别说是辽东的严寒。比起兽皮,竟然还是此物的御风防寒效果更好,也更为轻盈得多。”

    “所以我还是先带回了一批广幅布与吉贝,留待公主处断。”

    李清月陷入了沉思。

    棉花虽好,也已摆在了她的面前,但澄心也将其弊病说得很明白了。要她看来,恐怕还不仅仅有这三条弊病,还有此时的棉花未必有被驯化到适宜于中原全境的气候,让其能传播的范围更小了些。

    好在,随着阿娘真正凌驾于朝堂众臣之上,几乎比肩天子,在租庸调上做手脚这件事,倒是在近年间有了可行性。

    当然在此之前,还得解决些问题。

    她问:“你去广州有无考察过,若要在当地租赁田地需要花销多少?”

    澄心没有犹豫地答道:“不只是广州,附近的冈州、恩州、循州等地我都有让人去探听过,将其记载了下来,比起贸易发达寸土寸金的广州,公主若想尝试租地种植此物,不如选在与广州毗邻的另外几州。”

    “我知道了,”澄心有这份考量数据在手,让李清月安心不少,“先不忙着此事,将一部分吉贝送到尚服局去问问她们那边的制广幅布技法如何,余下的,等明年开年之后,带回去给马匠师看看,能不能在纺织技艺上做出优化。”

    见澄心愣住了须臾,李清月噗嗤一笑:“你在想什么呢!我也不是非要她能既通晓武器精工,知道农具水车改良,还得能在纺织上派上用场,但她如今已是朝廷命官,手底下管着这许多百工匠人,总能从中挖掘出几个可用之人的。我不问她问谁,难道问你这个小百事通吗?”

    澄心连连摆手,示意自己在此事上当真什么也不知道,只充当了个将东西带回来的作用。

    像是为了岔开话题,她连忙快步走到了一边,将另外一个匣子拿到了李清月的面前,“公主还是先看看此物吧。比起木绵草绵,大概还是它能更快被派上用场。”

    李清月打开了匣子,就见里面除了放着除湿的干燥之物,就是稻米的种子。

    但比起饱满异常、经由二百多天才结成的辽东新米,这份稻种要明显纤细得多。在见过了辽东那等环境长成的新米之后,这份稻种甚至能算得上是干瘪了。

    不过能被澄心送到她的面前,也没差到这个地步,最多就是看起来……

    “它是不是长得有点着急了?”

    李清月的这个形容让澄心抿了抿唇,努力不要直接笑出来,“公主的这个说法可能也没错,因为它从种下去到收获仅需要五十多天,不足两个月。”

    “它原本是种在唐林州以及其更南边的地方,因南蛮交战的缘故传入了嶲州,用于快速积攒军粮争夺地盘。又因嶲州商人经由交州方向出海,想将蜀中的蜀锦售卖往广州,将此粮种也给一并带了过去。”

    “但因其口感不佳,香气欠缺,并没受到太大的欢迎。可我问过那南蛮商人,他说此种稻米不必择地生长,就算遇上旱年也能照旧长成,一年两熟,若要熬过饥荒倒是绝佳之物……”

    “等等,”李清月听到这里,忽然抬手打断了澄心的话,“你刚才说,哪里的东西?”

    澄心:“唐林州,岭南道最南边的唐林州。”

    李清月目光一凛。

    唐林州这个名字,对于中原人来说听起来有些陌生,可对李清月来说倒是还好,因为在今年各地送来的战报中,除了她与苏定方这两路的胜利之外,还有一路边地战事的战功。

    安南境内的智州刺史谢法成招慰生獠昆明、北楼等七千余落,将其安顿在了唐林州境内。①

    而唐林州比起褚遂良被贬病逝的爰州还要往南,同样属于后世的越南境内。

    越南……若是李清月不曾记错的话,越南有一种稻米在唐末于东南沿海传播开来,又在北宋被大规模推广,同样如澄心所说,成长周期短,耐旱,不挑生长的地方,叫做——

    占城稻!

    可距离此种稻米被正式推广开来还有几百年的时间,李清月无法确定在她面前的这一种与后世的占城稻还有多大的区别,她只隐约记得,占城稻的问世与推广其实并未根本性地解决百姓的饥饿问题,但在旱灾之年,若能多一条解决措施总是有必要的。

    现如今关中能在粮食库存上维系运作,是因江淮并未面临过多旱灾,又有黄河水道中转站的建立,将河洛以东之地的粮食源源不绝地送入关中。

    可如果,江淮大旱呢?

    当阿娘已将目光放至天下,选择将唐璿从梁州调度往宣州任职的时候,她也该当随同阿娘的举动一般,不再只将目光停留在关中、西域、辽东、蜀中等地,而是扩散到更远的地方。

    这份粮种的意义,很可能至关重要。

    在想到这里的时候,澄心敏锐地察觉到,公主按住这只盒子的手比起方才更用力了一点。

    李清月沉默了一会儿,方才开口说道:“等到休璟要往宣州上任的时候,我会让他将此物带去当地尝试种植。稻米与吉贝不同,起码也得能种植于长江流域,才有推广的必要。”

    唐璿恐怕做梦也没想到,他才能结束在梁州的种地生涯,换了宣州这等矿产大州赴任,还得再多一份种地的任务。

    但怎么说呢,一回生二回熟嘛。

    一个不会种田的官员,肯定不是一个好官!

    她又忽然仰头,朝着澄心露出了一个笑容,“不论此物能否在宣州长成,我都先记你一功!你这次广州之行,干得当真漂亮!”

    “对了,还有别的吗?”李清月很是贪心地继续发问。

    澄心答道:“有,广州作为贸易口岸,与拂菻国有贸易往来,因有那名崖州商人的担保,我见到了一名自拂菻国而来的商人。”

    拂菻国……

    李清月努力在记忆中翻找了一番,确认这是东罗马帝国在此时的称呼。“你继续说。”

    “拂菻国商人寻常经营的商品有两种,一种是蜜香纸,一种是火布,前者是因香料好卖才大批经营的,但我猜公主对其兴趣应该不大,倒是那火布,能遇火不燃,对辽东的冶铁行业或许能有些作用……”

    ……

    在澄心带来的种种新奇且卓有用处的广州货物面前,本该是今日话题的册命典礼,早已被李清月给抛到了脑后。

    反倒是同在宫中,作为给出册印一方的大唐天子,还在思量着此事的后续影响。

    想到皇后建议他对安定给出官职重赏之时的说法,以及对各方小国遣派使者来贺的前景构想,李治揉了揉额角,忽然朝着武媚娘开口问道:“媚娘,你觉得,朕能于明年泰山封禅吗?”

    他的父亲文治武功堪称帝王典范,却因隋末战乱未曾恢复,魏征劝谏,考究封禅礼仪,彗星之变以及河北水灾等等事情一拖再拖,竟是未能在他的有生之年达成这个夙愿。

    而李治,又何尝不想效仿昔年秦皇汉武所为,封禅于泰山呢?

    他父亲生前没能达成的灭国高丽已在他在位期间做到了,蠢蠢欲动的西域诸国与吐蕃也都已被先后击退,吐谷浑也暂时落到了大唐公主的掌控之下。正是这些战绩,将一度高速扩张的大唐出现的边境不安给渐渐镇压了下去。

    显庆、龙朔年间几乎少有旱灾发生,奏报到中央的大灾只有宣州山水暴涨、括州海水泛滥,饶州州城大火,沧州冰雹大雪,凭借着大唐中央的财力足以将其抚恤纾解,更是将蓬莱宫重新修缮成功,成为了大唐新的政治中心。

    朝廷之上反对于他的势力也早已被一个个拔除,让他的这条帝王之路越发通达。

    这难道不是封禅的最好时间吗?

    李治也怕。

    他怕若是再不趁此时候行封禅之举,他的病症日益加剧,便极有可能拖延到他缠绵病榻不能起身之时,再无此等机会了!

    他父亲的五议封禅未成,俨然给了李治一个教训——

    想要做的事情就必须要尽快去做,否则,只有可能让自己后悔!

    像是唯恐身边之人并未听清他的诉求,他又将其重复了一遍:“我是说,等到明年你腹中孩儿已然出生后,我等同往泰山封禅如何?”

    第193章

    封禅?

    武媚娘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李治的表现, 便留意到,他何止是以两次强调的方式,将自己这份意图展现在了她的面前, 也在问出这话的时候将手攥紧在了身侧,将他的执拗显露在此。

    夫妻多年,加上这多年间的大事起伏, 足以让武媚娘判断出,当李治问出这话的时候, 比起听取建议,他想要的可能还是支持。

    他是真的很想去封禅!

    但……她也确实没有驳斥他的必要。

    陛下的身体不佳, 就算在明年能大有病体缓和之相, 也注定了不可能将所有的事情大包大揽,也就意味着,倘若她能在生下腹中这个孩子后不久就尽快恢复过来, 这封禅之事,势必还是由她过问居多。

    就算她不行, 阿菟方因吐蕃战事得到了那个上柱国的位置,在这朝堂之上也算有了话语权, 在并未出征在外的时候凭借着协助办理封禅之事攥取名望,也绝不会有人有所非议。

    而这封禅之事,既然作为帝王威仪之冠,对她这个已然临朝称制的皇后来说,又何尝不是向天下人告知地位的举动!

    毕竟, 这出封禅若当真能成, 成全的可不仅仅是陛下啊!

    若能在二圣临朝的次年便促成此事, 陛下与百官便更不可能让她退回去了……

    这一番心思急转来不及与旁人商议,更未曾展现在她平静的面容之上, 就已在心中拿定了主意。

    武媚娘开口回道:“当年先帝意图封禅,有数个自省的封禅缘由,我为陛下历数,确是已然达成。陛下功高德厚,国中安定,四夷威服,年谷丰登,符瑞已至,若图封禅之举并无不可。但当年魏公问及先帝的数问,难保不会有朝臣再度提出,还需小心斟酌。”

    李治沉吟,“媚娘可还记得是哪几问?”

    武媚娘笑道:“陛下这还考起我了?当年魏公问,自先帝登基以来,人口增长虽已有迹象,但还未曾恢复到有隋一朝开皇年间,此等战乱人口凋敝景象,不是封禅之时当有。”

    李治的声音顿时低了几分:“要这么说的话,如今也未超过开皇人口……”

    开皇年间,人口足有七八百万户,可经由隋炀帝倒行逆施与隋末大乱之后,仅仅剩下了二百来万户,虽因法令不行,多有户口隐瞒的情况发生,但到了如今人口恢复、政令施行,也不过在四百多万户而已。

    “可陛下已将贞观末年人口又增加了近百万户,一户之内的人丁数量也比此前有所增多,相比起大唐初年的人口足足翻倍有余,若臣子有问,也可以此为答。”

    见李治面上好看了些,武媚娘继续说道:“魏公第二问,是问的粮食仓储,说起彼时因天下凋敝之故储备不丰,尚不足以应对灾变风险。但如今关中粮仓因洛阳至长安周转便捷而丰盈,天下各地水路通渠也因官员督查而有所修缮,用于粮草调拨,于是自永徽四年之后,再未见有因地方断粮而生叛乱,只有蛮夷于边荒作祟。若朝臣以此相问,陛下同样有话可说。”

    “不过要我看来,若要稳妥起见,陛下不如先静候冬日过去,等太史局将明年天时观测有得,确定各地有无旱灾之象,再将决断说出,也能少些麻烦。”

    李治颔首,“是该如此。”

    武媚娘:“魏公第三问,是说这封禅旅途之中的消耗。非只陛下一人要有各方供给吃穿用度,随行的文武百官与护持兵将也需大量车马与粮食,朝廷是否能够负担得起。”

    “这个问题我想过,”没等武媚娘继续往下说,李治便已开口作答,“往年所计路途不易,是自长安往泰山算的,但如今多亏有媚娘提议,洛阳已为我大唐之东都,若先往东都巡幸,后图封禅泰山,料来遭到的反对不会太多,对于国库而言也并非不可承担。”

    “陛下将我想说的话给说了。”武媚娘握住了李治的手,在他尚且有些心神游离之际,慢慢将他的拳头给舒展了开来,目光凛然,“那便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了,魏公曾问,若要封禅,同参此会的周边各国国君、使臣都需途经我中原腹地,知晓国中情况,会否引来边境动乱?我大唐又需给他们多少赏赐才既不会显得我大唐小气,又不会盘剥民脂民膏?”

    李治垂眸:“媚娘以为此问在今时如何?”

    武媚娘答道:“安西都护、西海都护、益州都督府、安东都护、熊津都护以及北方重镇对边境威慑日益强横,纵然令周边小国途经我中原腹地,也无有人胆敢率领铁骑直入中原,只会觉我中原地大物博、人口昌盛。至于这上国赏赐以及修路搭桥所需劳役,会否令百姓不堪重负……”

    “为免重蹈前朝覆辙,不如先请陛下以身作则吧。”

    以身作则?

    这个以身作则,显然不是什么从已然建成大半的蓬莱宫中搬迁出去,也不是将帝王朝服,也效仿皇后变十二破间色裙为七破,而是……

    李治按了按眉心,回忆道:“我记得皇后此前与我说过,打算在开年之时将宫中宫女放归,那便依你所说,再多放出些吧。”

    “此外……对外昭告,因绛州麟见于介山,含元殿前麟趾吉兆,将天子日常吃穿用度削减三成,响应圣麟之托。”

    这份放归宫人之后削减的用度,起码能将封禅的一部分赏物支出给涵盖进去了。

    听李治给出这个答案,武媚娘唇角笑意扩大了几分,“若如此的话,陛下何须担心在明年提出封禅之事后会遭到反对呢?倘在明年提出此事之前,还有西域战事彻底告终,陛下病情大有好转,那便更应是顺理成章了。但在此事问于朝堂之上前,陛下还是先休养好身体吧。”

    有皇后这番条理清晰的解读,李治在刚提出此事时候的冲动,也已慢慢平静了下来,“是啊,还是先将这个跨年给过好吧。”

    像是鄯州刺史张允恭这样的边地官员得到的消息,多少有些滞后。

    他只道因二圣临朝的新气象,朝廷有改元计划,却并不知道这个改元具体要如何操作。

    但在长安京师之地,礼官却是早已在为此做准备了。

    最终选择的改元年号,取自李治话中提到的麒麟吉兆,名为麟德!

    所以在这封禅议定之前,先来的确是新年改元,以及又一年的大朝会之贺。

    这场宣告改元麟德的大朝会,伴随着长安城中赐予大酺三日的欢腾气象而来。

    虽说因皇帝有疾,皇后孕育月份不小的缘故,元月初一的大朝会结束得要比之去年早,李清月也很觉遗憾,在今年这出大朝会上,只多出了尚未归国的敛臂王女,将朝会之上的女子从两人变成三人,还在外征战的卓云继续缺席,但怎么说呢——

    新的一年,总算是到了!

    又到了新的篇章了!

    ……

    “你干嘛垮着个脸啊,多不吉利。”

    薛仁贵刚走出大殿,就看到李清月语气里还有几分雀跃情绪,朝着同在此地的李敬业打趣。

    想到她之前跟英国公说的那番话,薛仁贵就没忍住脚步一顿。

    嗯……这个问题从别人的口中问出来也就算了,从安定公主这里问出来,总有种说不出来的恶趣味。

    不过往纨绔子弟的伤口上扎一刀,果然是她能做得出来的事情。

    想想被捅刀更狠的,应该还是死了父亲的钦陵赞卓,还有那个在唐灭高丽之战中同样损失惨重的新罗王金法敏,眼前李敬业的这种,真的不算什么了。

    至多就是让他再了解一番社会的险恶,不要将自己这显赫的家世当成对外显摆的理由……是吧?

    李敬业缓缓将目光转到安定公主脸上的时候,就显然少了几分去岁时候的浮躁与傲慢。

    “……”他张了张口,觉得自己本应该问问,他祖父送他的负重绑腿铁环、沙袋以及护膝护臂,是不是被安定公主怂恿出来的,但一看到她这身代表着正二品官职的衣着,又将话给吞咽了回去。

    他今年还要继续遵照的祖父的吩咐前往辽东呢,既要继续在安定公主的手底下办事,总不能什么事情都随便说出口。

    结果他这一愣神间,就听李清月已继续说了下去:“年轻人得有活力一点,看在你去年帮了我那封地不少忙的份上——我晚些要去城外犒军,你去不去?”

    李敬业目光一亮:“犒军?”

    “对啊,”李清月点头,“近来关中有雪、秦岭封山,这些跟随前往吐蕃作战的蜀中兵马暂时回不去蜀中,正好此前也需核算军功,赐爵转勋,在长安驻军些许时日也属寻常。但这新年到来,士卒纵然已有军功赏赐在手,也是孤身在外,我身为主帅该当前去慰问。”

    她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一番李敬业的苦瓜脸,发出了邀请:“所以我问,你去不去。你祖父说,你对军营生活很感兴趣,也不能真只让你砍树种田,也得感受感受军营的气氛,可近来也没有战事方便带你上场,正好趁着犒军走一趟?”

    李敬业的表情顿时从暗转明,连连点头:“去,当然要去!”

    他丝毫也没意识到,这是有人在玩打一个巴掌再给个甜枣的戏码,只觉得这份安排证明了,他在此前一年里吃的磨砺之苦一点也没白废,他那好友尉迟循毓去年给他画的大饼,也确有实现的可能。

    “那就等午时之后蓬莱宫外丹凤门前见。”李清月丢完了诱饵,朝着他摆了摆手,便朝着宫中内外命妇举办朝会的地方走去,丢下李敬业在原地,有些好奇为何薛仁贵要突然以此等古怪的眼神打量于他。

    李敬业沉默了片刻,还是问:“薛将军也要一并去犒军吗?”

    薛仁贵颔首:“此战我为将军前驱,与士卒一并杀敌,自然要去。”

    积石山一战,薛仁贵一箭射杀吐蕃援军的主将,为唐军能得以杀穿敌营、山谷葬军,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加上早年间攻破铁勒叛军与征讨高丽的战功,虽因未能劝住郑仁泰进军又被弹劾放纵士卒劫掠功过相抵,如今也算正式策勋九转护军,视同从三品,令李敬业站在他面前,也不免有些发憷。

    于是当午时到来,李清月纵马出丹凤门的时候,就瞧见李敬业正在恭敬地向薛仁贵请教临阵作战的经验。

    听到薛仁贵提及自己在随后可能会被调往辽东任职后,李敬业脸上的殷勤之色更甚。

    再一见安定公主到来,他脸上的兴奋可说是表现得淋漓尽致,只恨不得尽快来到军营去同那些真正上过战场的士卒交流交流,凭借着自己的骑射之术在士卒中先刷出点名号来。

    然而真进了军营,他便被很快挤到了人群之外。

    谁让守营的旅帅、队正一见安定公主到来,早已飞快地迎了上来,抢了他这个来混脸熟之人的位置。

    “将军可还记得我?”其中一个最是大胆的队正努力往前站了站。

    李清月佯装沉思不解,在对方刚要开口介绍的时候又忽然展颜:“怎么可能不记得,我记性一向很好。你跟着薛将军去袭击的白兰羌驻地,他跟我说过的。他也同我说,西倾山合围时候你带人拿下了禄东赞的一员副将。若是我没记错的话,翻雪山的时候你还在我面前守过夜,我认得你的样子。”

    “正是!”听安定公主如数家珍,那队正大为激动,“托将军之福,某此次能策勋二转为云骑尉,能往家中分到不少禄米与永业田,等归于益州武威折冲府,还能升我个旅帅做做,只是有些可惜……”

    他声音低了下去,遗憾道:“也不知道此后能否跟随将军作战了。”

    需要令安定公主亲自从蜀地调兵的情况格外少有,往后恐怕未必还有这样的机会。

    虽说益州都督府长史已算赏罚分明之人,但相比此次西征吐蕃的战功,又显然差了一个档次。

    听闻两年前,安定公主为防渡海熊津作战的士卒枉死无名,先将士卒的名字逐一刻下,以备回返之后一一对照,此次出征人员众多,没能有这样的一出流程,但哪怕是丧命于雪山之间的士卒名姓也都记录在册,在近日营中与其同乡再度校对,与当年的情况并无不同。

    战功策勋文书在手,更是让他们这些身处异乡之人也觉格外有安全感。

    李清月好笑地调侃:“天下太平才是正道,你不是该当希望没有再度被我启用的机会才好吗?”

    见对方不知该当如何作答,她方才接道:“行了,不说这些了!去多叫点人来,将犒军的酒肉都给搬进来。”

    那队正拔腿就要走,又被李清月拦了下来:“那些协助作战的羌人与蒙舍诏士卒并非益州折冲府兵员,战功计算不按策勋而按赏金与禄米,此次犒军所发酒肉,多分他们一份。”

    她解释道:“益州境内避免南蛮为患,还需他们往后协助。近日滞留长安,对你等折冲府兵我放心,对他们……”

    李清月抬了抬下颚,朝着远处走过的一名蒙舍诏士卒示意,从其神色中,不难看出几分不适与焦虑。

    他们本以为在西宫盐池开采了足够分量的盐卤便能回返洱海,向蒙舍诏王交代他们的战功,哪知道竟还需要在长安驻扎上一两个月,等到积雪山路被重新开辟出来,才好继续启程,总有种不得归宿的紧张,正需要小心安抚。

    但这份安抚若以等闲诏令许诺的形式存在,对于这些语言不通之人来说,恐怕很难起到作用,倒不如这实物的安慰更为有效。

    李清月补充:“对了,让那些队正、火长都在分发的时候,将这个偏袒解释清楚。”

    那队正连忙应了下去。

    确实啊,再没有什么比一顿放纵开怀的酒肉更能让人找回安全感了。

    哪怕是语言不通,有充裕的肉食饱腹,有些承诺也已尽在不言之中了。

    长安城中的百姓在游街喧闹之中临街摆宴,以贺新年的到来,这些得胜归来的士卒也在一座座篝火燃起,烤羊上架的时候迎来了新年欢庆。

    当肉香弥漫了整座军营的时候,在营地中间用于防火的隔绝地带,有几个蒙舍诏士卒竟是直接跳起了舞,伴随着另一头响起的扯嗓子山歌,顿时让这还有几分拘束的营地活络了气氛。

    李清月伸手,随从立刻乖觉地将切下来的烤羊腿递交到了她的手中。

    李敬业本以为她这要算是与民同乐,哪知道下一刻就看到,她抄着那羊腿跑到一旁的帅台之上去了。

    但凡她手里拿着的是一把剑,可能还能看出几分上柱国的威风,可拿着的是个羊腿……

    多少有点滑稽了。

    不过或许是因为她在军中积威不小,瞧见主帅有此表现,营地之中的歌舞顿时一停,也让她随后说出的话传入了更多人的耳中。

    “我就两句话要交代。”

    李清月的语气斩钉截铁:“严禁拿着点火的枯枝打架将营地给烧了。还有,严禁饮酒过量之后把营地拆了或者跑去城里丢脸。”

    底下顿时笑倒了一片。

    不知道是谁借着刚起来一点的酒劲高声问道:“将军不说点别的?”

    李清月摆了摆手中的羊腿,“食不言的老规矩我就不破坏了,诸位为国尽忠,没道理一顿饭都吃不安稳。”

    “我这两千户的食邑别的不敢说,为诸位贡献这几顿饭食还是足够的!今日但可饱腹,不醉不归,若这营地之中的酒肉不够,让人去长安西市买回来!”

    当最后一个字落下的同时,李清月已毫不犹豫地自帅台之上跳了下来,坐回到了原本的火堆边上。又在众多士卒得到传递告知那话的欢呼声中,迎上了李敬业有些微妙的打量。

    “你想说什么?”李清月一边将这番折腾后有点变凉的羊腿在火堆边上又加热了起来,一边朝着李敬业问道。

    李敬业迟疑了一瞬,便问:“公主这个……炫耀财富的拉拢,真的没什么问题吗?”

    李清月摇了摇头:“你知道自己的身份可以不必遵循寻常的规则,却不知道,在真正的实务上,该当如何跳出规则去办事。”

    “大唐府兵制之下,这些士卒并不是我这位右武卫大将军的私兵,而是朝廷在益州折冲府的驻兵。我今日以自己的军功所得供给吃喝,不为收买士卒,只为平息边地隐患,所以让这份本该由国库出的钱从我这里拿了出来。你觉得——陛下会怪我吗?”

    李敬业拼命摇头。

    不!不仅不会,恐怕还能让陛下觉得,这份给安定公主新增的食邑很是值当。

    比起更乐于将财富与权柄据守在自己手中的人,安定公主的慷慨解囊,也正与陛下今日赐予天下大酺的氛围相合。

    “同样的,在前两日阿耶就已宣告了要于年节之后遣放宫女出宫的消息,我以食邑封户所得与辽东新米经营获利为由,欲对派遣出去的宫女予以资助,我阿耶也批准了。”

    李清月挑眉,笃定地答道:“你看,陛下有时候需要的,正是这份并未越界的养得起,这意味着朝廷若遇危难,我也可做这社稷的股肱之臣,而这,才对得起我年末领下敕封的那句诏书宣言。”

    诏书宣言吗?

    “风云之感,必生王佐,廊庙之任,爰在柱臣……”李敬业垂眸喃喃,忽然觉得自己比起这个小他十几岁的公主差了着实太多!

    祖父让他稳步前进的新年劝告,或许也正是由此而来。

    因为他虽然有着显赫的家世与不错的文武天赋,但在时局揣度之上,真不能说有多少本事。

    要是这样说的话,比起他在今日前来这城外军营之前所幻想的大展拳脚,或许他更应该做的,还是在二三月里重新启程辽东,先从那努力加入狩猎队的计划开始。

    他应该慢一点来,让自己好好跟着安定公主,学学做人为官的智慧,才能让往后的仕途走得顺一些!

    不错,就是如此。

    李敬业咬了咬牙,下定了决心。

    却没留意到,同在此地的薛仁贵已经决定,一定要让自己的儿子再长几岁再送去公主手底下办事,要不然,可能怎么被忽悠瘸的都不知道。

    但薛仁贵又不得不承认,在这并非作战之时,安定公主登台说出的那几句话,虽不过是打趣之言,却又能无比清楚地窥见她身上的人格魅力。

    当她还是一位能打胜仗的将领之时,更是如此!

    这份坦荡的胸襟和与士卒同乐的平易近人,连带着那些统计有度的战功,怎能不让人为她效死!

    当年他说出那句“公主也有机会”的时候,可从没想过还能有今日的局面。

    而在这年节中,因安定公主的决断而正处抉择之时的,又何止是这今日身处营地之中的人呢?

    掖庭之内的一名小宫女推开住处的门,就看到平日里负责教习于她的姑姑正背对着她坐在屋中,平日里向来敏锐的反应,却在今日显得有些迟钝。

    明明她回来时候发出的动静不小,也并未引起对方的注意。

    小宫女走到了那年长宫人的后头,就看到她面前摆着个木匣子,在其中装着的正是这十余年间积攒下来的俸禄银钱。

    “姑姑在想遣放出宫的事情?”她小声问道。

    那年长宫人仿佛忽然被这声音给惊醒,慢慢地回过了神来。

    大抵是因这木匣子中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她便懒于将其合拢起来,只轻叹了一口气,答道:“是啊,忽然能有这个出宫的机会,也不知道是福是祸。”

    她这么一个尚仪局的司宾女史,平日里负责执掌文书,却没有官职品阶,虽然在这唐宫数千宫人里算不上草芥,但入宫近二十年也没混出个位置来,只在教导新人的时候能被称一句姑姑,足可见她并非是什么卓有天资之人,没什么过人的本领。

    她也不像是那些因罪罚没入宫的人,而是被选入宫内充填人数的良家子,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正逢陛下要以身作则,皇后提出倡议,便成了被遣放出宫的一员。

    奇怪的是,一想到出宫,她便有种说不上来的惶惑。

    在宫中耳濡目染多年,既让她练就了察言观色的能力、识文断字的本事,又好像已让她与寻常百姓的人生全然脱节了。

    以至于她既觉出宫乃是告别约束的解脱,又是一种命途未知的茫然。

    小宫女安慰道:“我听上头的掌事说,因安定公主愿意出资的缘故,此次给遣放宫女的津贴要比显庆元年还多得多,若有想归乡做些买办生意的还能向公主单独申请,若是无家可归又怕女户不易立足的,还能直接由公主统一安排落脚地与工作,您还担心什么呢?”

    说是说的年长,实际上也不过才三十出头的宫女答道:“有些人并无家人叨扰,自然可以轻易决断,我却不知道,在这十几年里我家中是何情况,怎能妄言去留。”

    “那简单啊,”小宫女没心没肺地答道:“您就先在公主这里托庇下来,然后打探家中的消息,若是他们不打算好好待您呢,您就干脆什么也别想了,以往在宫中为皇后效力,随后也为公主效力好了。”

    “我猜公主能有西定吐蕃的能力,在两京内安顿遣放宫人的产业必定也有侍卫看管,若有人上门来找麻烦。”

    她神气活现地比划了两个拳头,“一定能为您给打回去!”

    “噗……”那本还在怅惘的宫人没忍住笑道,“这便是安定公主给你等的底气?”

    她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当感慨,安定公主的南征北战,还有宣城公主近来越发勤于练习骑射,给这宫中带起了个奇怪的风气,还是该当说,这好像真是个可行的决定。

    听闻澄心这位公主殿内的管事刚自广州海航归来,与公主商定在两京建立商贸据点,正可暂时将宫人接洽于其中,以备随后的安排。

    虽在如今还未有明确的职务范畴,但想想安定公主的辽东封地能在一年内蒸蒸日上,为陛下带来辽东四宝,便是以另一种方式宣告,安定公主何止是有着卓越的军事天资,在文治之上也有超人的本领。那么,这用于收容宫人的产业,想来也能在人手齐备后快速从无到有。

    不是吗?

    越是顺着这条路往下去想,这宫人脸上的神情便越发豁然开朗,也让她忽然收回了对自己未卜前路的遐思,转头朝着这回来的小宫女问道:“你今日怎么这么快结束工作了,我记得皇后殿中不是还有些琐事需要人手吗?”

    可别是因为来安慰她的缘故,偷偷跑回来了!

    那小宫女连忙摆手答道:“不不不,是因皇后正在接待亲戚——不知是什么缘故,在外命妇朝见之后不久,皇后陛下又专门下了一道指令,将六安县公夫人留了下来,也让我等暂时被遣退了回来。”

    那年长的宫女听到这话,也不由露出了几分疑惑之色。

    人人均知,皇后陛下与武家的关系并不太好,早年间就已将同父异母的兄长以及族兄武惟良、武怀运给贬谪了出去,令其客死异乡。

    数年之间,皇后也从未有过启用武氏宗亲的想法,更是令那些擅长于追寻风向之人,对于武氏其余众人都视为无物。

    可若是她不曾记错的话,六安县公乃是皇后已故的伯父武士逸,而六安县公夫人……则是武士逸的续弦,出自琅琊诸葛氏。

    怎么忽然得到了皇后陛下的召见?

    宫人大多空闲,一有风闻便广为传播,又因皇后崛起的履历特殊,少不了谈论些她家中的情况,其中便有提到过这位六安县公夫人。

    说是她有个儿子名叫武思元,比起此前被提拔到长安来做官的武元庆、武元爽等人要有本事得多,早在贞观十五年就已明经及第,于守选期间远赴西域投身昆丘道行军之中,因勋官战功与明经履历,得到了襄州安养县令的官职。

    若是皇后对武氏众人有所优待,凭借此人的本事早就该当青云直上,哪知道他与绝大多数做县令的底层官员一般难以升迁,反而还倒退了一步,去了夷州担任宜林县令。

    明明他的勋官品阶在二十四岁时就已到了上骑都尉的正五品,还因辅助平定牂牁之乱再添一转,职事官的官职却未有晋升,也不知道皇后是如何想的……

    ……

    当李清月自军营折返回到含元殿外的时候,就听到那殿中的交谈还未结束。

    她并未当即推门而入,只听到与母亲交谈之人的声音平静而儒雅,似乎并未因为得蒙皇后陛下的召见便有所失态,而是从容回应着对于往昔的追忆。

    也便是在此时,李清月听到了一句对她来说尤为重要的话。

    武媚娘说:“早年间我母女在并州备受长兄苛待,倒是夫人在回乡祭祖时曾经为我母女解围一句,让我始终铭记在心。”

    另一人答:“这只是举手之劳罢了,何况荣国夫人早已将其还于我母子了。思元能在明经及第后,有幸以行军兵曹身份参与昆丘道行军,还是多亏荣国夫人当年为我儿牵线司农卿……”

    武媚娘打断了她的话:“但我如今,想为堂兄再谋一份要职。”

    李清月目光一动,顿时意识到了阿娘所说的话所指为何。

    殿中的声音旋即传入了她的耳中:“以他在县令任上十余年的履历与两次行军获勋战绩,不知,这梁州刺史的位置如何?”

    第194章

    果然是梁州刺史!

    李清月在门外心中暗道, 阿娘说,她早在选择将唐璿因功自梁州迁往宣州的时候就已想好了接洽的人选,竟是应在了这里。

    这还真是个……连她都不曾想到的人选。

    对武思元这个她应当称为表舅的宜林县令, 或许是因其地处偏远的缘故,李清月了解得并不多,只隐约知道, 对方与武元庆那几个草包确实不是一路人。

    可惜彼此之间少有往来,让这个名字对她来说都有些陌生。

    但阿娘才经历了去岁的朝集使上奏, 对于各地官员的政绩应当比她清楚得多,也一定见过武思元的龙朔三年上表述职!

    就如此刻, 自母亲与六安县公夫人的交谈中, 李清月不难听出一个讯息——

    阿娘不是随便选择的武思元成为下一任梁州刺史,而是对方的履历确实足以让他升迁到这个位置上。

    也正因为梁州地位特殊,将其交到有亲戚关系的人手中, 确实要比贸然提拔一人上来更为妥当。

    只是此前,因为皇后对亲族的态度暧昧, 让对方还如同绝大部分大唐基层官员一般,苦于并无门路, 徒有政绩却无升迁的希望。

    这才等到了今天。

    倒是让李清月有些欣赏的是,面对皇后递出的邀请,对面那人的语气依然显得平稳端方,“敢问皇后陛下,为何是梁州?”

    做母亲的显然知道自己的儿子有几斤几两。

    自武士逸过世后, 六安县公夫人诸葛芬与武士逸前妻所生数子关系不睦, 便带着一儿三女单独居处, 将其抚养长大。

    武思元为官后,她居于官舍内, 由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奉养,对其为官经营之道也知之甚多。

    那么她又怎么会不知道,一个十八岁明经,二十四岁策勋五品之人,能不能坐上这大唐三百多州其中一州刺史的位置。

    前任梁州刺史唐璿有文武双全之才,她的儿子又何尝不是!

    但……为什么是梁州呢?

    她道:“思元的父亲先后担任益州行台左丞与始州刺史的缘故,他自己又在此地任职十六年,所以对巴蜀黔贵一带知之甚多,才能与华县令合作,于牂牁之乱中尽到为官义务,也正是皇后陛下所说的第二次战功。若要升迁,也本当还在此地,而非远赴汉中。”

    就像华文弘,因其家世不低的缘故,在这场平乱之后,便已拿下了勋州道总管的位置,虽然大有升迁提拔,也还在这一带。

    对于这个问题,武媚娘并未当即作答。

    自她所在的角度看去并不难看到,面前的诸葛芬年已过六十,但大约是因心态平和的缘故,看不出多少老态,也还能自对答仪态里看出,她确有饱读诗书,与她那表字格外相称,自有一段“英”华奕奕。

    正是这份在言谈间表现出的有理有据,让武媚娘固然已多年未见武思元,也对自己的选择更为笃定了几分。

    有母如此,做儿子的又会差到哪里去呢?

    武媚娘问:“你的意思是,臣子当为陛下尽忠,但不可做不明之人?可倘若这封官诏令不是在今日由我告知,而是直接下达于宜林官舍,届时堂兄又该如何应对呢?”

    诸葛芬摇头对答:“不,皇后误解了我的意思,我此问并非是要求个透彻明白,若真有此想,也有悖臣子之道了。”

    不是谁都有资格活得事事明白的,起码对她们而言就没有。

    “我只是想知道,皇后陛下是否别有重托,才有这出调派。若不明就里、贸然上任,唯恐有负于陛下期待,也令外人对于您抬举亲族之举有所非议。既是私下会见,便想请您不吝指示一条大略的明路。”

    武媚娘沉吟须臾,答道:“梁州百姓需要堂兄这样的一个官员,我也需要一个堂兄坐镇梁州,这个答案足够吗?”

    梁州百姓需要这个处事有方的官员,所以升迁走的还是正常流程,只在落脚地上做出了些许干涉。

    她需要一个“堂兄”在此地的强调,又足以令人听出,梁州地界上确实有些特殊,需要自己人前往坐镇。

    若是武思元愿意在仕途上站稳立场,那么等到他抵达梁州的时候,便应当能明白这其中深意了。

    这,就是皇后给出的答复。

    也正如诸葛夫人自己都很清楚的那样,她不需要凡事都打破砂锅问到底,那不是为臣之道,她只需要知道,这位如今达成了二圣临朝的皇后,终于愿意对着武家的可用之人伸出正向援手了。

    这个梁州调任乃是重用武氏自己人的前兆。

    而武思元在自踏足政坛到如今二十二年间的表现,也被她看在了眼里。

    在诸葛芬起身叩谢后,武媚娘又多说了一句:“我听闻你因长期随同长子居于川蜀的缘故,将女儿嫁给了临近各州的官员,便如绵州的宗主簿娶的便是你的小女儿,所生的儿子也有十岁上下了,不如也带到长安来就读吧。”

    比起给她添麻烦又被送出去的贺兰敏之,这几个在诸葛芬母女教养之下长大的孩子说不定还能效仿武思元的表现,有自小继续栽培的可能。

    她如今权柄日盛,也就越需要从旁维系协助之人。

    纵览前朝,李唐皇室宗亲何其鼎盛,在朝堂之内担任要职者不计其数,也便让她这个皇后纵有临朝之权,依旧难免受到诸多节制。

    或许,这个将武思元提拔到梁州刺史位置上的举动,也正是她做出的一步重要试探!

    在令人将六安县公夫人自殿中送出的时候,她以手托额,似是在掩饰今日的连轴转的疲惫,却也趁势掩盖住了自己眼中流转过的一缕深思与算计。

    当年她以外放武家宗亲至偏远之地的举动,既是为了给自己少点麻烦,一报早年间的私仇,又是为了博取陛下的信任,让陛下越发坚信自己与他的立场全然一致。

    但身处高位之人,绝不能只做独夫,她也必须让自己在阿菟之外,再得到一路拥趸。

    若是早几年间她还将自己当做一个寻常皇后的话,绝不会有此等想法,但时过境迁,谁又说得好呢。

    “阿娘若是头疼的话,需要我将太医请来问诊吗?”

    武媚娘抬眸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就见女儿不知何时已经走入了殿中,也顺手将大殿的门给合拢了起来。

    “不必了,我没什么事,若有不适,偏殿内常住的医官会来看诊的。”

    因李清月已走到近前,武媚娘又问:“你应该见到方才走出去的六安县公夫人了?”

    李清月点头:“不止见到了,我还听到了阿娘与她说的话,尤其是那个梁州刺史的安排。”

    说话间,她已坐在了武媚娘的身边。

    当朝着母亲看去的时候,脸上还能见到几分得意之色,仿佛是在说她可真是选了个回来的好时候。也正是这份孩子气的得意,让本还因官场杂事而心思凝重的武媚娘忍不住和缓了神情。

    她便顺势问道:“你对这个安排怎么看?”

    李清月没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转而有些好奇地问道:“阿娘说她早年帮您说过话是真的吗?”

    武媚娘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嗤笑了一声:“若真有深情厚恩,哪会到如今才有出头的机会。总归不过是再度拉扯亲戚关系时候的说辞罢了,或许是因她与我阿娘一般,都不是武家原配,又深受前任所出子弟的苛待,才在返乡祭祖之时看不过眼,说了几句公道话。但要不是你这梁州地方特殊,有用人之需,我还想不到他们来。”

    李清月懂了,政治交情。

    可武思元姓武,就注定了这份交情在阿娘给出了一个引子之后,会被快速地放大,直到对方以更为主动的方式攀附上来。

    加上此人确有可用之处,那也不妨说上两句好话,让彼此安心,看到更为平顺的合作前景。

    李清月一边默默地将此等说话艺术给记了下来,一边答道:“那轮到我回答阿娘的问题了。对这个安排怎么看,在我没看到武思元本人之前我不会贸然做出评价,倒是这位诸葛夫人……”

    她想了想方才在对方走出房门之时发觉殿外有人的惊诧,与快速反应过来她身份后的从容行礼辞别,微微有些遗憾:“还颇有重臣气度的。”

    这琅琊诸葛氏的出身,真是让人不由想到了一位前朝名臣。

    “可惜她年事已高,看起来也因多年地处边陲身体不佳,要不然我高低也得像是挖掘李谨行与裴行俭的夫人一般,给她找个办事的地方。”

    “算起来还更方便呢,毕竟外从祖早已过世,我都不必和他商量,到底能不能将人请来一用……”

    “阿娘!”李清月刚说到这里,前额就挨了武媚娘一下轻叩,当即捂住了脑袋。

    武媚娘嗔道:“没规没矩的,这是你阿娘先请来的人。”

    “哦……”李清月低声应了一句,听出了武媚娘话中的意思。

    这个没规矩,不是说她将招揽下属的目标定在了外从祖的夫人上,而是跟阿娘看上了同一个人。

    这没什么关系。

    方才阿娘不是说了嘛,因为诸葛夫人与武思文等人长期居与川蜀云贵等地,将女儿也都嫁给了当地的官员,正好可以借着段宝元的手去打探一二。

    何况这梁州归根到底还得算半个她的地盘,若是武思元走马上任,诸葛夫人也该当先随儿子上任去,打交道的机会还有的是。

    不急不急。

    武媚娘朝着女儿的脸上看去,便颇觉有趣地看到,她答应得是挺痛快,但还不知道在底下藏着多少小算盘呢。

    她干脆转移了话题:“你今日陪同士卒庆祝新年有何想法?”

    李清月收回了对武思元等人的思量,答道:“作战得胜,又将府兵所得军功尽数分派下去,年节庆贺里满是喜气,没什么想法啊。”

    武媚娘凝视着她的眼睛:“可这不是你的真心话吧。”

    李清月叹了口气:“阿娘,真不真心话的也没那么要紧,两年前老师在青州险些遇刺的时候,我能以为士卒立名之法争取将士信任,有些情况就很明白了,到今日也不必多说。”

    “这府兵制之下,养兵成本被减少,但与之适配的大环境成本就高了,当这部分得不到满足的时候呢,府兵就会积弱,这也正是当前的窘境。所以哪怕有这元月初一的载歌载舞,也不过是一派烈火烹油景象罢了。只是……”

    她目光一凛:“这些话说出来,就跟想让官员早早退休一样,除了徒惹麻烦就是步子迈得太大。与其现在就跟阿娘继续探讨,如何让这些益州府兵和以募兵之法带来的羌人与南蛮各自归心,还不如先同您讨论阿耶想进行的泰山封禅一事呢!”

    “这份泰山封禅既然也有我的功劳,那便正好趁机再进一步!也唯有如此,才能总有一天在此等革除弊病之事上大刀阔斧。”

    “反正,”她说到这里摊了摊手,“我觉得以现在的情况还撑得到那个时候,我还年轻,阿娘也还年轻嘛。”

    虽说人要有居安思危的想法,想想这泰山封禅多少有些过于在意形式,比起奠定天子英名,更像是个炫耀的举动,放在今日就去办可能不一定合适。

    但李清月又很清楚另一个事实。

    在传播消息的渠道格外局限的古代,协助天子封禅甚至可能要比上柱国的册命典礼,还要能将名望广布天下。

    这是李治在青史上再添一笔的机会,又何尝不是她乘风而起的机会!

    武媚娘在对李治说出那番推波助澜的话时,也是这样想的。

    在面前这双灼灼生光的眼睛里,武媚娘觉得自己可能也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也因她这份相当清醒的认知,有些话可以不必提醒了。

    甚至想对这个过分早熟的孩子做出安慰,可能也没太大的必要。

    因为她很清楚,她所走出的每一步都有着莫大的意义。就比如说,这些今日称她为将军的营中将士,虽然此后要先归于当地的折冲府内,却也绝不会忘记,他们曾经在安定公主的麾下见证了一场战事上的辉煌。

    “我算什么年轻,”武媚娘对女儿方才的这番话颇觉慨然,伸出手来理了理她鬓边的碎发,“武思元蹉跎年岁于县令任上,因资历老成才能让这升迁梁州刺史水到渠成,可别忘了,他与我同年所生,他既已年过四旬,我又何尝不是。”

    一转眼,距离她登临后位之时的永徽六年竟已有这么久了,她也已到了这个年纪。

    “怎么不是年轻了?”李清月反驳道,“若以长命百岁来算,阿娘都没过完人生的一半呢。”

    “再说了,一想到还有这么多事情需要去做,想不年轻也得年轻了。”

    李清月掰着手指算道:“阿耶这么突然要行封禅之举,阿娘肯定要先在洛阳做出准备了,沿途的铺路修桥工作也得在备产之前安排下去。辽东去年收成的新米已经运到了长安,还得劳烦阿娘帮我看看能不能将其用在封禅途中,正好再打出个招牌来,要不然养不起那么多即将到我手底下的宫人。”

    “我听说因为改元与封禅均为吉兆的缘故,阿娘不打算取消今年的殿试选才,只是意图将其推延往后几个月,估计也得做不少准备。还有还有,天子都有门下省帮忙起草文书,阿娘这个临朝称制的皇后,总也该有个自己的文官团队吧。”

    “对了,”她语气越发兴致勃勃,“阿娘的建言十二事,是不是也要摆上台面来了?”

    武媚娘那只还没从女儿侧脸上撤下来的手忽然一顿。

    她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当承认,有这样庞大的麟德元年计划,还有个即将出生的孩子摆在眼前,她哪来的功夫感慨岁月流逝,还是该当说……

    “哪有你这么给阿娘罗列任务的!”

    李清月鼓了鼓腮帮子,“那谁让我自己今年的事情也不少呢,也就只能顺便算算阿娘的事情找点安慰了。您看啊,这个封禅的事情一出,辽东那边就得让人帮忙传讯去筹办今年的要务。”

    “英国公的孙子还得继续送去劳……打磨。辽东新米还要继续育种,让其更为抗寒。澄心从广州带回的驯养信鸽之法也要开始在泊汋与熊津尝试。我那两千户的封地边界,也得重新勘验划定送到长安来让阿耶过目。还有刘神威那边的研究等等。”

    “这些还不是全部呢。长安城这边的事情也不少。封禅之时需要同行的凤亭等折冲府府兵,我得在阿耶正式下达诏令之后见上一见,将其好生规训一番。文成公主的西藏图志计划也该正式开展了。还有便是……那安置宫女之事了。”

    李清月顿了顿,接道:“虽说明日还没出年节,但我已同葛萨说好了,让他陪我往长安城里走一趟。”

    武媚娘问:“要这么着急?”

    李清月回她:“也不是着不着急的问题吧,阿娘都为我将条件创建到这个地步了,我又怎么能将这宫女出宫随意对待呢?若非吐蕃生乱,这些准备其实在更早的时候就应当筹办起来的。”

    可惜她不仅自己没这个时间,就连下属也都各自有必须要做的事情。

    不过想想今日的情形,比起当年她还在同刘仁轨沿街走访、观摩世风的时候,宛然已是有了天壤之别,她便又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辛苦的了。

    再想想看,她的食邑从一千户变成两千户,也让她更不像是早年间一般,还需要担心自己的小命会突然抵达终点,更是对她而言的莫大好消息。

    只是,越是承载众人之望,担负天下之重,她便越是清楚地察觉到一种深切的紧迫感罢了。

    “阿娘你放心啦,”察觉到母亲脸上的关切情绪,李清月连忙接道,“等把这些事情全部安排下去,我会找机会休息的,我还想在阿娘待产期间严密看护,盯着您怀着的这个孩子顺利出生呢。”

    那她可得给自己空出时间来。

    “而且,一个合格的领导者,就要学会让下属干活!我不会让自己弄成什么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情况的。”

    这话被她说得可有底气了。

    看看曾经有些闲散的卢照邻,看看原本只是来当伴读的姚元崇,再看看本来都对前去辽东心存怨怼的李敬业……都足以看出她的改造下属大业有多么成功。

    李清月又很不要脸地想到,这么一说的话,难怪她能吸引到马长曦这样的优秀打工人在麾下效力。

    想必,到时候她对于即将托人远程带话过去的纺织机改造新任务,也会很感动的吧。

    武媚娘沉默了一瞬方才接道:“……你有数就好。”

    在这份异常有生机活力的奋斗情绪面前,她那点微妙的年华将逝慨叹,已彻底消失无踪。

    她好像也忽然理解了,文成公主为何归国后是此等表现,这恐怕和阿菟的这个带头效果不无关系吧……

    但在目送着阿菟去筹办明日出宫之事后,武媚娘想了想,又让人趁着年节送出了两份文书。

    一份是向陛下倡议,给予英国公、右相等人以特权,因其位高又年迈,在常朝之时准允其坐轿乘车入宫。

    另一份则是对远在洛阳的玄奘法师的问候,提醒他切莫因翻译经文的缘故让自己累出病症来。毕竟,此次陛下意图封禅泰山,恐怕还是会请他同行的。

    阿菟说得没错,她作为上位者,还是要多将事情分给下属去做,才有延年益寿的展望。

    但也还需要再有些关切表现。

    这样一来,使唤起人就心安理得多了。

    ……

    听闻阿娘安排的李清月有样学样,在次日见到那回纥商人葛萨的时候,便先对他问候了两句,也顺便问候了两句他那从天山豁口逃奔回来报信的下属。

    葛萨真是有点受宠若惊。

    安定公主荣升上柱国的敕封,让他越发庆幸,自己在收到回纥与西突厥联手叛逆的时候,不仅及时将消息奏报到皇后的面前,也不吝麻烦地将其送去了安定公主那里,以体现自己坚定不移的立场。

    如今皇后临朝,公主升迁,便足以让他的商业大计得到更为坚实的庇护!

    现在,是他向公主表示忠诚还来不及,何必劳驾公主对他表达问候呢。

    但想到那下属之前跟他交代的事情,葛萨又忍不住眼皮一跳,“说到那个小子,我还有件事情想同公主说。”

    他紧张地捏了捏自己的手指,说道:他说他翻过天山的时候还带了个逃难的官员,从他身上搜罗走了点钱财,弥补马匹被劫的损失……”

    葛萨真的是要被这个突然想起来吐露实情的家伙给气个半死。

    在那等情形下,小商人的保本想法当真要不得!

    谁知道那被抢的家伙是不是大有来头。

    偏偏事情都已经发生了,他没这个机会将钱财重新放回去。

    为了避免在往后出点什么问题,将灾祸波及到他的身上,葛萨觉得,还是得老实跟安定公主交代两句。

    但他将话说出后,非但没见到公主生气,反而见她的嘴角上扬了几分,“此事我大略知道的,你不必担心。”

    安西都护那边的战况,早在她和苏定方会师于兰州的时候就已尽数清楚了,也获知了崔元综的遭遇和“贡献”。

    再在此刻将其与葛萨获知西域军情的消息联系在一起,她便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好笑。

    “我知道那人是谁,他也确实该当受点教育,让你那下属记得别再做这等多余的事情就行了,这一次就当那人是破财免灾吧。不过……”

    李清月忽然语气冷了下来:“我不希望你手底下的人还是这么看不清自己的身份,丢了马不要紧,大买卖没损失,就别这么慌里慌张的!”

    这句仿佛是警告的话,让葛萨顿时心中一紧。

    好在他随即就见李清月招呼着他继续往西市走去,还顺便逗弄了两下带出来培养感情的雏鹰,意识到公主并未因此而生气,重新放心了下来。

    “是是是,往后我会多向手下告诫的,”葛萨答道,“你也是知道的,我们这些回纥人平日里没多少本事,上头一有战乱就容易慌了心神,也至多就是将西域珍宝售到中原,哪像是公主这般有本事。”

    他这夸赞可说是真心实意得很。

    安定公主的商业规模看似还不大,但铺开的网络,显然已是极为惊人。

    西有他们回纥,往西南方向通到益州梁州等地,往东先有洛阳,后有青州港口直抵泊汋辽东,现在又多出了往南抵达广州的这一路,几乎已涵盖了天下四方了!

    更别说,她的产业已从扶持西域奇珍,到酿酒行当还有辽东新米,现在又能将把东南沿海的货物送到长安来。

    在此之外,还有用于安置部分宫人的纺织等行当。

    他垂头恭维:“若是公主真将作战的心力用在经商之上,恐怕我们这些做小买卖的就没活路了。”

    “你这也能叫小买卖吗?”李清月想到当年能被葛萨说出口的借贷行当,就觉得对方在识时务上真有本事,难怪能混到今日。

    “行了,你也犯不着如此赞誉于我,我是不是经商的料我心里有数,至多就是给你们充当保驾护航的责任罢了。”

    她将手朝着葛萨一伸,“我前几日让你选的驻地选址如何了?”

    葛萨连忙将手中的册子递了过去,“邻近长安西市的街坊情况都在这里了,能够出售又符合公主预定价格的,大概只有三处。”

    安定公主选择将安顿宫女的地方放在长安西市附近而非东市好理解得很,一来葛萨能帮忙看顾得到,二来这西市在小宗货物流通的速度还是要比东市更快一些。

    只不过西市内部已没有能直接购置的产业,就算真有想要转手的,在价格上也不会太好看,倒不如往西市相隔两三个街坊的位置去选。

    在长安西市以南的功德尼寺、法明尼寺,也是用于安顿早几年间遣放宫人的地方,按照葛萨对安定公主想法的揣度,说不定还能自其中招募到一批多余的人手,权看公主觉得有没有这个必要吧。

    李清月展开了这份地图册,发觉葛萨不愧是做大商人的料子,除了将有售卖意向的田宅位置、面积以及条件优劣备注于上,还将周边里坊住了哪些朝臣都给记录在案。

    纵然大部分权贵都更乐于居住在靠近宫城的一片,既为彰显其身份高贵,也为了节省上朝所用的时间,还是不乏有人更愿意住在靠近这一片的地方,让自己能避开与他人的社交,同时更易体察长安的风土人情。

    比如说,尉迟敬德的府邸就在这一片,还有……

    李清月的目光忽然被地图上的一个名字吸引了过去,开口道:“将丰邑坊的情况说给我听听。”

    丰邑坊在长安西市以南距离其相隔一个街区的位置,贴邻长安西面的城墙,在长安已不算核心区的位置,自然价格不算高,可让李清月有些意外的是,在葛萨绘制出的这张示意图上,丰邑坊的大半都能出售,甚至价格比起周遭还要再低上一点。

    “这里啊,这里也是我最建议公主考虑的地方。”葛萨答道,“您不必担心其中有何不妥,这里的地价低廉,是有原因的。”

    见李清月的脚步已朝着这个方向拐了过去,葛萨一边跟了上去,一边解释,“在丰邑坊内有一座道观,名叫清虚观,乃是前隋开皇七年的时候,隋文帝为了让道士吕师在此地辟谷炼气、炼制仙丹所设,因吕师当时很得隋文帝器重,便让这座道观占据了半个丰邑坊。”

    “当然了,那隋文帝没能得道,吕师也不是个神仙,传了两代弟子后,这座清虚观就自此颓败了下去。若是有人接手还好说,偏偏长安城内,像是大慈恩寺这样的佛教寺庙日益昌盛,道家真人虽有国教扶持,也没人乐意将这样一个清虚观给重新经营起来,至多就是收留些往来行客,收些旅费,以便维系香火。”

    李清月挑眉,“所以现在是急于出手了?”

    葛萨答道:“正是。不只是着急的问题,您想想看,若是接手之人不想让此地继续做道观,而是修建自己的宅邸,还得先将其先给推平再建,也过于麻烦了,加上这片里坊还不够格让人付出精力打理,价格便被再压低了一点。”

    “可我想,公主既要在此地修建驻地,宅院布局应当与寻常屋舍多有不同,这个条件对您反而最是合适!”

    “你很聪明啊。”李清月朝着葛萨夸道。

    葛萨摆手:“不敢不敢,都是为公主分忧而已。”

    交谈之间,李清月已站定在了一处,目光扫过了自西市往那丰邑坊而去的道路,将周遭街坊间的街道情况都纳入了眼中,在脸上露出了几分满意之色。

    “行了,就定此地吧。”李清月没太犹豫便直接拍了板,快得让葛萨都有点没反应过来。

    看出了他脸上的疑惑之色,李清月解释道:“很奇怪吗?宫人放归的决定已出,距离正式出宫不会间隔太久了,我没这个多余的时间还要去挑挑拣拣,甚至去选还有人住在其中的宅院。正如你所说,此地的便宜只有我的情况能吃得下,那还有什么好迟疑的。”

    “但是,我还有一件事情需要让你做。”她随即伸手往图册上一指,“看到这个邻居了吗?”

    说是邻居,其实也不能完全叫邻居,应该说是隔壁街坊的“邻”。

    葛萨顺着她指示的方向看去,就瞧见被她指着的名字,正是“阎立本”三个字。

    当朝缮工大匠,负责蓬莱宫建造的阎立本。他的宅邸,就在丰邑坊以东的长寿坊内。

    “买地建房的钱我已让澄心带来了,随后你就去为我谈妥这个买卖,尽快着手改建,到时候,我要你将改建的动静闹得大一点,然后带点礼物去隔壁登门道歉,最好——再带上一个丑一点的规划图纸。”

    葛萨:“……啊?”

    这又是个什么道理?

    李清月语重心长地教导:“你做生意就要精明一点懂不懂!你说,阎立本督办蓬莱宫建造,手底下联络的土木行当的人难道会少吗?我阿耶那么抠……那么在意国库结余的人都肯将此等大事交托到他手里,他购置建造材料的成本必定不高。这不就是个省钱的门路?”

    买地选址的钱都省了,建造上的钱自然也要节省着一点用。她的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

    “至于图纸为何要丑一点……”李清月一本正经地解释,“艺术家都是有些追求的,何况是阎大匠这种大画家呢!”

    第195章

    这个算计阎立本帮忙办事的决定, 李清月提出得毫无心理负担。

    甚至她还得承认,在选择这块地皮的时候,除了它比起另外两处的面积更大之外, 也正因为这个有些特殊的邻居。

    当然,前者的原因更大一点——

    她已从葛萨提供的图纸中看出,若真能有继续扩张的资本, 在这个丰邑坊中操作起来要容易得多。

    至于阎立本这一头……

    李清月下了结论:“这叫什么……这叫抛砖引玉。”

    “……”葛萨沉默地记下了这套冠冕堂皇的说法。

    他总觉得,比起什么抛砖引玉, 这可能更应该叫做对一位画家与建筑师的挑衅。

    但反正安定公主算计的是别人,也是在为他们这边节省支出, 葛萨顿时心安理得了起来, “公主放心,我会让人去办妥此事的。”

    “那好,”李清月将那选址的书册塞回给了葛萨, “其余的两个地方我就不去看了,解决好此地就行。”

    这个最需要她决定的事情有了着落, 后面的事情就好办多了。

    几日之后,前来与葛萨接头商定此地情况的, 就变成了澄心,和一个葛萨在之前并未见过的宫女。

    按照澄心的介绍,对方出自尚仪局,也是此次将被遣放出宫的宫人之一。

    “公主的意思是,此地在实际意义上应该算是个商贸据点, 但还是需要有一个对外的名目。”

    葛萨问:“什么名目?”

    澄心答道:“叫做四海行会。”

    “行会……”葛萨垂眸沉思。

    长安东市与西市贸易发达, 其中自然也有行会的存在。

    这种行会, 是因西市内部同类店铺大多分布在一片,于是在平准署的价格保护与买卖需求的市场平衡下应运而生, 也就有了那“货财二百二十行”的说法。

    行会的领袖,便被称为行首。

    但这等行会的划分,大多还是以行当为门类的,比如布行、酒行、米行,又或者是以商人的由来划分,譬如他们这些来自西域的商人,也有类似的商行组织。

    可葛萨并不难从澄心的话中听出,安定公主所认定的这个行会,并没有那么简单。

    当其收容了宫中遣放出来的宫人后,或许该当将其称作女子行会,也并无明确的行当划分,在功能上要更为驳杂得多。

    安定公主这个行首,也绝不可能是要做些小打小闹之事。

    当它不以商会为名,而被称为行会,还被冠以“四海”这样一个特殊的名号之时,更足可见公主对其的殷切寄望。

    “有什么问题吗?”澄心朝着葛萨发问。

    “不,没有。”葛萨立刻收回了自己的种种想法,转回到面前答道,“公主有自己的大计,我一应照办就是。”

    澄心朗声:“好,那么劳烦你来看看她们对于行会驻地的要求,公主希望你能在将此地建成期间,将其尽数实现。”

    “这是自然。”葛萨一边回答,一边接过了一旁宫女手中递交过来的文书,当即被这文书的分量惊了一跳。

    他翻开就见,这文书何止是分量惊人,在这其中罗列的条条框框也很有逻辑条理。

    种种事项被事无巨细地囊括在内,让人几乎想要倒抽一口冷气。

    葛萨转头看向这貌不惊人、神情平淡的宫女时,顿时多了几分敬畏。

    听闻尚仪局女官负责宫中的礼仪起居,还早在显庆五年就开始协助皇后举办献俘大会,插手于外朝事务,果然在办事上不仅有大唐官员的公事公办,还有一份内廷特有的周到细致。

    一想到是这样的一批人要效力于这四海行会之中,他起先还对此计划存有的一点小觑,都已不见了踪影。

    在这份文书之上,擅长某项行当的宫人人数、宫人的年龄分布、文化水准都已记载在案,便于确定这行会各部分的规模。

    更特别的是,有些葛萨本以为不会有所提及的东西,比如说离宫宫人的生活习性以及对安保条件的诉求,也都以明确的方式列在了这份文书之中。

    葛萨都忍不住想问,安定公主对于这些宫人是不是太过纵容了一些。

    但好像是他将这个想法在脸上表露得过分明显了一些,以至于澄心将他的这个想法给看了出来,抢先一步说道:“有些话你不用多问了,公主的意思是,与其等到人已来到此地后才发觉磨合不易,随后告辞离去,有失她想要庇护离宫宫人的初心,还不如将该交代的事情都给先行划定。”

    “公主也没有打算让你非要能够满足所有人的需求,”她伸手一指,“你看,大略能适应七成以上宫人的条件都已为你罗列在后了,能多做到多少,便是你能在公主面前立功的凭据,你自己掂量着办就是。”

    “再说了,”澄心补充道,“被这些明文规定为难的,又不一定是你对吧?”

    想到安定公主的那个邻居,葛萨终于松了口气,“这倒也是,要这样说的话,公主此举便应该叫做——”

    想到她此前那句“抛砖引玉”的说辞,葛萨有样学样地说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是不是?”

    澄心拊掌赞道:“足下果然是个做商人的好料子!”

    ……

    而在此时,呼应于这句话的又何止是这行将在长安扎根的四海行会呢?

    即将往宣州上任的唐璿,大概也在践行着这一条。

    秦岭封山,会暂时阻隔那两万左右兵卒回返蜀中,却不会影响官员在轻车简从之下翻山而过。

    所以还未到正月十五,唐璿就已预备自关中动身启程回返梁州。

    毕竟,他要自这仕途的开端转道宣州,进入更为广阔的天地,也不能直接拍马就走,还得先办好收尾之事。

    “梁州地界上的种种杂事,因吐蕃战事的缘故,被我缺席了半年有余,自朝集使的走访奏报来看情况尚好,但梁州在我接手之前毕竟是那样一个情况,还是得自上而下收拾一通,才好移交到下一位刺史的手中。”

    李清月策马而行,随同着唐璿和其身后车驾自长安西门行出,问道:“你觉得需要多久?”

    唐璿沉思了片刻,答道:“一个月吧。”

    “那正好,”李清月满意地点了点头,“下一任梁州刺史的委任已被我阿娘与阿耶商定完毕,自委任诏令自长安发出,到那头交接完毕、北上梁州,也得要一个多月的时间。”

    李治对于武媚娘在这个时候提出给武思元加官,几乎没有任何一点反对的意思。

    按照武思元的战功与政绩,早就应该能到这个位置了,只是因为皇后此前对于后族的打压,才被迫受限,如今嘛,至多就是被放开了禁锢而已。

    比起早年间权倾朝野的长孙氏,武家众人里才学最为出众的一个也才只开始做个正经的刺史,真已算是收敛了。

    让武思元出任刺史,也多少能为皇后的势力再加码几分,对于平衡朝局自有其好处。

    所以早在七日前,这封加官委任就已通过了三省审查,被发放了下去,堪称效率惊人。

    只不过是因接旨之人距离长安路途遥远,往来还交通不便,这才需要多费些时间抵达梁州,也正好给了唐璿以筹备的时间。

    “对了,你此次回汉中,我有两件事想让你去办。”李清月放缓了前行的速度,语气严肃了起来。

    唐璿:“公主但说无妨。”

    李清月摆手:“不用那么紧张,不是什么难事。你是何种脾性的人我心中有数。既然当年能踏实下来亲自耕作,观摩这梁州地界上的两年三熟可否操作,如今也能对当地百姓有一番细致安排。”

    她朝着长安城外的远山眺望了一瞬,方才继续说道:“一件是与接任的梁州刺史有关。我想让你为我观望一番,武思元此人是否可堪大用。这个评判的标准就不需我细说了,你是能做刺史统御一方的人,不会没有这点眼力。”

    光靠着武思元的过往履历与其母亲的表现,或许能让她们母女在做出这个提拔决定的时候有所偏向,但还不足以让李清月确定,此人是否真能在她与阿娘需要宗亲支持的时候,给出足够有分量的表现。

    毕竟,若非因为梁州刺史的接任,他应当会继续享受着武家同辈其余众人相似的待遇,被困于边地不得寸进,直到阿娘有再进一步的想法,对武家人大肆提拔,因早在为母守孝期间就已过世,只能成为被追封的其中一员。

    她倒不担心自己这扇动的蝴蝶翅膀会让此人招来祸端,不过是需要更为理智地评判,对方到底有没有这个资格,从偏远地界再往中央走出一步。

    这一点上再怎么谨慎也不为过,谁让阿娘不是个寻常的皇后,她自己也不是个寻常的公主。

    “我会的。”唐璿答应得很痛快。

    公主在下属和亲戚之间的亲疏之分表现得很是明白,也让他更觉自己备受器重,这又怎能不让他尽心竭力。

    想到宣州这份委任的特殊,即将离开梁州的不舍更是早已不见了。

    “另一件事,”李清月道,“你让人往益州走一趟吧。”

    “一来,要谢谢段长史对出征吐蕃的支持,在这朝廷封赏之余,我也不能太过吝啬,得送一份年礼给他。二来,再向蜀中借点人手好了。”

    “当年我往辽东泊汋去的时候,从蜀中带去了百余名矿工和其家属,如今你要前往宣州,此地又是个矿产大州,你总得带点得力之人吧?否则,姑且不说当地的少府监官员会否欺瞒上官,当地的民矿也难有个划定出来的标准。”

    “除非……你想亲自去挖矿。”

    迎着李清月这个调侃的眼神,唐璿尴尬地轻咳了一声,“倒也不至于如此。”

    李清月没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此外,我看你也顺带往蜀中借点水利人手好了。显庆元年,宣州泾县山水暴涨,河流漫灌,到了超出平地四丈的地步,在上呈中央的奏报中提到,这次河流疏导洪灾的能力不足,导致死于此次洪灾的宣州百姓足有两千多人。虽说在这几年间并未出现这等大灾,但此地的水患问题也不容小视。”

    唐璿的面色也随即认真了起来,“此事就算公主不说我也会去办的,不过……”

    他问:“矿业与水利都向益州借人,是不是有点太为难段长史了?”

    段宝元人长得富态,是挺像个肥羊,但是也经不起这么个薅法吧?

    然而李清月回答得很是果断:“都是自己人,有什么好客气的,能解决问题才最要紧。”

    “休璟。”

    她这一声郑重其事的称呼,让唐璿顿时面色一紧:“公主请吩咐。”

    “吩咐倒也算不上。”李清月道,“我只是想说,你这想要往上升的野心是已足够了,但脸皮还是不够厚啊……可你别忘了——”

    她眉峰微挑,便自面上流露出了几分肃杀,“你接下来要去的宣州不比梁州,光和百姓打交道是不够的,若要自宣州为跳板升入中央,更要抓住所有你能用上的资源,还管什么为难不为难的!”

    难道段宝元要从益州都督府升迁往上,就不需要背后有人为其助力了吗?

    在方今这个环境里,光靠着他那武威段氏的出身,可未必有这个资格!

    唐璿目光一凛:“是,我明白了。”

    只是当他看向身边这张脸的时候,他又忍不住在心中苦笑。

    明明他的年纪是公主的三倍还有余,怎么又变成公主对他在这里进行教导了。

    他低声:“您在这方面真是……过于娴熟了。”

    “大概是因为我自小就看着朝堂风云,加上……”她理直气壮地自夸道:“天赋异禀吧。”——

    阎立本忽然一笔画歪了出去。

    “哎呀,又得重画了!”他将笔一搁大叹了一口气。

    这还真不能怪他的定力不足。

    外头突如其来地传来了一阵轰鸣之声,与平日里往来于外街的人声截然不同,甚至将他所在的书斋地面,都给震得抖了三抖。

    若非关中少有地动,他险些以为,自己这是遇上了什么灾劫。

    好在地没事,宅院没事,唯独有事的,就是他面前的这幅画。

    “再给我取一张画纸来!”他朝一旁吩咐了一声,伸手将桌上这张画废了的画纸给丢到了一边。

    所幸面前的这张图并不是一张新的画稿,而是一张陛下近期让他重新绘制的稿子,画坏了也并没有那么心疼。

    这画,正是二十多年前他画的那张《步辇图》。

    吐蕃大相禄东赞图谋先取吐谷浑后进中原,遭到了安定公主的阻截身死,就连文成公主也被成功接回了长安,于是坐在天子位上的陛下便觉得,当年禄东赞替吐蕃求娶大唐公主的那张图,还该当再改上一改。

    比如说,要给那看似恭敬面见大唐天子的禄东赞,画出些野心不逊之态,显示出大唐对此人的态度。

    阎立本虽然觉得这很没必要,但既然是天子所命,还是干脆地观摩起了当年的那幅画,找到点重新绘制的灵感。

    谁知道这是不是陛下在病中给自己找点乐子,那么他也犯不着有什么艺术创作的执着。

    “可惜好不容易画出了个雏形,又给一笔毁了。”

    也只能重新再来过了。

    结果新的画纸刚被铺开在了桌案之上,就听外头又是一阵惊天的响声。

    阎立本眉头一跳,“还不赶紧去看看外面是什么情况!”

    这声音的源头听起来和他距离得可没有多远,谁知道会不会更进一步地波及到他的面前。倘若他的耳朵不曾听错的话,那竟是一阵砖石坍圮所发出的声音!

    在屋中帮忙铺纸研墨的小厮听到这话当即跑了出去,过了没一会儿就跑了回来,向他汇报:“郎君,不是什么麻烦事,是咱们旁边那丰邑坊清虚观的宅地卖出去了。”

    那小厮目光发亮,似乎大为惊叹:“买下此地的人是整块收走的,又不打算再将其用作道观了,便将其统统推倒重建。”

    这才成了他们听到的那样。

    他话音刚落,就听外头又是好一番动静,险些将他要说出口的话都给全部遮掩了过去。

    “整块都给买走了?”阎立本闻言也不免有些惊愕。

    长安乃是王城所在,就算因洛阳被启用为东都,也并未降低多少地位,真可谓是寸土寸金。

    就算这丰邑坊不算长安的核心区,对于八、九品官员来说也能用俸禄买得起建宅落脚之地,可这地价也有将近万钱一亩啊。

    隔壁的丰邑坊内,清虚观足足占地二百多亩,足以容纳将近三千人住于其中,等闲情况下,就算是修建豪宅也绝用不到这么大的地!

    不过,长安城里能出得起这个钱的不少,但当真有权有势的长安贵胄,便如当年威风八面的长孙无忌,应该也看不上这样的偏僻之地。

    大概有些例外的就是他的老邻居尉迟敬德了。在他过世之前,总觉得此地毗邻长安西市,真可谓是大隐隐于市……

    “对,”小厮肯定地答道,“此事出门一问便知道了,说是这里被安定公主买走,用于安顿今年诏令遣放出宫的宫人。”

    阎立本恍然:“原来是她啊。”

    若是安定公主的话,那就说得通了。

    先后平定高丽与吐谷浑边境的战功赏赐,策勋正二品的俸禄,再加上那等闲亲王都远远不及的两千户食邑,确实足够安定公主买下这块地。

    就是这推翻重建的过程,实在是过于吵闹了。

    想想那清虚观如此面积应当需要动土的时日,阎立本便不由眼前一黑。

    蓬莱宫的建造能征发关中服徭役的民夫接力,以最快的速度将建造大殿宫室所用的材料运送到位,在一年内便修建出可供朝会所用的样子,等闲的建造因人力不足,可没有这样的效率!

    虽说用于收容宫人的屋舍在建造难度上不能与宫室相比,但修建的规模已摆在这里了,总不是三五日能成的。

    阎立本此前还觉得,自己所住的地方正好避开了当朝权贵,最适合他沉心钻研画技,哪知道会突然杀出这么一位邻居。

    他动作停顿了一刹,指了指面前:“你帮我将这些颜料画具全部收拾起来,明日带去官舍中吧。”

    算起来,重画《步辇图》得算是陛下安排的公务,在外朝公署内办事也很合理,还能让他这个时常过午就返回家中的,看起来尽职尽责一些。

    倒也算是个解决办法了。

    只是让阎立本有些没料到的是,他刚让人收拾好了东西,府门就被人给敲响了。

    自府门前来报信的下人说,这是对面那头闹出动静的一方,前来登门致歉了。

    当阎立本抵达的时候,就见那先一步被迎进会客厅内的年轻人有着一张典型的西域人面容,举手投足之间也是典型的商人做派,让他不免有些奇怪。

    但对方这一开口,又将他的不少问题解释清楚了。

    “此前因东都建设的缘故,皇后陛下为我等回纥商人提供了不少优待,如今安定公主要在此地建造驻地,我等自然也该当投桃报李。这长安西市一带胡人甚多,由我等负责,便能在此地征发不少健壮的西域劳工,尽快让此地能供给入住。”

    那年轻的回纥人收起了脸上的亲和笑容,转而有些歉意地说道:“就是这建造期间多少会有些叨扰,还希望您莫要见怪。我等接下了此事,也促成了清虚观售卖到公主手中,总不能因建造宅邸的缘故为她惹来麻烦,故而前来道歉一二。”

    阎立本颔首,脸上原本被打扰作画的凝重微微一松:“你们有心了。”

    这征发西域劳工完成宅邸建造一事,还真让阎立本有些没想到。

    可他转念思忖,又觉这事很有可行之处。

    西域征战未休,还恰逢冬日往来运输不便,导致这些本应该在年前就回归安西都护的胡人被迫滞留在了长安。再如何有各家行会收容,也能节衣缩食过日,日子总归是不太好过的,尤其是这其中的回纥人。

    那么在平定西域之前,他们若能得到一个挣钱的体力活,也算是个糊口之法了。

    说不定既能将新宅改建的时间缩短不少,又能避免附近出现治安纠纷。

    想到这里,阎立本的脸色更为好看了起来,“不知你怎么称呼?”

    来人答道:“我叫阿勒同,翻译作大唐官话的意思是黄金,您喊我阿金也行。”

    阎立本:“……这个名字,倒是……”

    “很直接是吧?”阿勒同一点不介意地接话,“东主是个生意人,安定公主在此地的行会也是要往来西域、辽东与广州做买卖的,自然也要图个好兆头。”

    听到这样的一番话,阎立本的神情终于彻底放松了下来,也因对方这份体面异常的表现,对这回纥商人高看了一眼。

    再看对方早已令人搁置在旁的道歉礼物,想到那头未来的主人正是京中权势正盛的安定公主,他心中本还存有的几分忧虑,都已彻底抛在了脑后。

    阎立本温和出声:“也对,打从行会初建之时就先讨个口彩,也正是为往后兴盛铺路了。”

    阿勒同当即笑道:“连您都这么说,那我就更放心了。我东家近来要忙于酒水销售,安定公主又公务繁忙,将这头的情况全权托付于我了,我还怕办不好呢。”

    “也不怕您笑话,一想到此地的宅院与等闲不同,不要寻常的庭院山水与院墙重门,而要货仓、纺织印染等行当工坊、授课与会客厅堂、住宿群楼,还叮嘱我们务必少用回廊,多辟场地,将房屋集群安设,我就头疼得很。”

    从兄长阎立德到他自己都是大唐的将作大匠,阎立本马上就从阿勒同的话中听出了些对他而言很是亲切的东西,“这也不难办到吧,好好规划一番就是了,毕竟有那么大一片场地呢。”

    “不错,后来我一想,事情也没那么糟糕,”阿勒同把手一拍,满怀信心地说道,“若是实在不成,就当做是在安置我们走商之时的营地就好了!”

    “您想想,这其中的情况不是相似的吗?货仓需要在安全的地方,防止遭到夜间的劫掠;营地之内需要留有空地,防止出现火灾扩散开来;人也要尽量集群住在一起,真遇到了突发情况还能彼此协同互助。这么一类比,还真让我画出了个兜底的图纸。”

    “是……是吧。”阎立本回答归这么回答,还是觉得哪里听起来不太对劲。

    偏偏面前这个年轻人说得何其信誓旦旦,竟好像真能将其效仿而谈一般。

    说到兴奋之处,阿勒同更是直接从自己的衣襟之中摸出了一张稿纸,将他画出的布局放在了阎立本的面前。“您看,就是这样了。”

    阎立本飞快地扫了一眼。

    若是个外行人在此,乍一眼看到这个院是院、楼是楼的行会设计图,可能还未必会觉察出这其中有什么不妥之处,奈何他是个内行人啊!

    以他连蓬莱宫都参与规划布局的眼界,足以在一个照面之间,就察觉出这张设计图上的动线存在多大的问题。

    要命……

    阎立本心中暗道,刚才听起来的时候只是隐约觉得不妥,现在才是真的印证了这个猜测。若是真设计成这个样子的宅院,安定公主这买二百亩地所花费的重金,恐怕就要浪费掉了!

    但想想这毕竟是安定公主全权委托给对方办的事情,由他来从旁插手或许有些不妥,他也没这个必要在自己的公务之外,平白给自己找个麻烦,阎立本赶忙将自己本欲出口的话给全部吞咽了回去。

    然而正当阿勒同要将那封图纸给收回去的时候,阎立本又格外眼尖地看到,在这其中一方大院中间的空白部分画着一个特殊的标记,并配有一行小字在旁,霎时间吸引住了他的注意力。

    他连忙按住了阿勒同的手:“等等,敢问,这地方是什么东西?”

    “这个啊,”仿佛阎立本正好问到了他的得意之处,阿勒同的脸上笑意更盛,“这是招财塔。”

    “安定公主在将此事委托给我们的时候,除了说了上面那个要求之外,还给我们提出了一条命令,说是希望能让这处宅院虽有丰邑坊的院墙阻隔,但也还能成为一方地标。我们思量半天,最终有了主意。”

    “您看啊,这长安城中的最高处,一个是龙首原之上的蓬莱宫,一个是那大慈恩寺的高塔,可见修得高是有好处的,就如眼下,一个成了大唐正宫所在,一个乃是长安城中佛教最为鼎盛之地。”

    阎立本不知为何心中有种不太妙的预感,只觉面前这回纥人的归纳总结能力过于简单粗暴了。

    他下一刻便听阿勒同说道:“既然如此,安定公主已有领军冠绝的风姿,在这行会筹办上也不能落于人后,该当修个高一些的标志物。不过倒也不需有大慈恩寺的大雁塔一般高耸,只需让长安百姓身在那长安西市之时就能遥遥看见此地便也够了。”

    “可惜我们还有些斟酌不定,到底是将塔顶修建成通宝还是飞马的形状更能彰显这尊小楼的藏风聚气、招财进宝之意呢?”

    阎立本的脸色顿时就僵硬了起来。

    要他说的话,这两个选项都不怎么样!

    对他来说更可怕的是,要让长安西市的位置都能看到,岂不是意味着从他所在的长寿坊,能更加清楚地看到此地的情况?

    一想到自己可能要在往后一走出房门,就见隔壁的丑陋小塔跳入他的眼帘,成为这一带的标志物,他便只觉自己已生出了立刻搬家的想法。

    可再一想,他磨炼画技、购置颜料而带来的种种支出,让他明明身居高位几十年,也愣是没能存下多少财产,搬家可能没那么可行,又顿时收回了这个想法。

    那么比起躲开这个东西——他好像更有机会办成的,是改变这个东西?

    一想到这里,阎立本的手指微不可见地动了一下。

    第196章

    “所以他只坚持了两天, 就找上了阿勒同,说要帮忙重新规划你的四海行会?”

    武媚娘听着李清月将这番从选址到坑人的趣事在朝会之后说给她听,笑了半晌。

    一想到阎立本居然是私下与负责建造之人联络, 在今日朝会散去时,还能与阿菟温和有礼地打招呼,便觉得对方当真有些不容易, 还能被称一句心性坚定。

    但她的这份同情大概也没持续多久,就已变成了看戏的兴致。

    武媚娘接过了宫人递来的热汤轻啜了一口, “南朝梁画师张僧繇画过一幅画,名为《醉僧图》, 将僧人醉酒姿态画得惟妙惟肖, 流传到今时,常常被道士用于嘲讽僧人,早两年间在长安城里还引起过风波。僧人们一怒之下凑了几十万钱, 请阎大匠绘制了一幅画,名为《醉道士图》, 用来吵回去。可惜阎大匠为了防止因此惹祸上身,将这笔画资基本都捐给了道观寺庙, 要不然他还能搬个居所,免得受你那招财塔的荼毒。”

    几十万钱,在长安买个寻常面积的宅子,那是足够了。

    李清月答道:“正因为如此我才确定他人品端正,想出这等委托办法嘛。”

    阎立本若是个奸诈之徒, 光靠着丑东西摆在眼前, 也未必就能让他上钩, 可谁让他不是呢?

    “不过阿娘放心吧。”李清月卖乖道,“我也不会让他吃亏太多的, 这协办设计的经费我已令阿勒同送到他府上了,只是希望他能将采购木料的渠道多告知几条罢了。您别看这四海行会今日还只有个起步雏形,但我对它还是寄予厚望的。”

    所以这其中稍能节省出来一点成本都很要紧,毕竟,这些钱都会变成随后的本钱投入。

    唉,谁让她在辽东的金矿产出还要再晚上一些才能注入行会中,眼下所用的,可都是她凭借着战功换回来的赏钱!

    想想都很是不容易。

    什么抠门,她这个明明就叫做精打细算。

    “而且……我让阿勒同在阎大匠面前拿出来的那套说法,其实也不完全是假话吧。”

    那个在描述中都很炸裂的招财塔,她是肯定没打算建的,要不然长安城里双塔相对,一个是佛门圣地,一个是长安城中的笑柄,那还得了?

    她丢不起这个脸。

    但她想让这四海行会成为长安西市扩展出来的重要组成部分,让其成为长安最西面的地标之一,也让这行会不仅限于收容出宫的宫女,不仅限于作为一处商业据点,却——

    都是实话!

    若这丰邑坊能凭借着四海行会的发展,于长安城中声名鹊起,临近的长寿坊地位想必也能随之水涨船高。

    那也算是她给阎立本的一出回馈了,不是吗?

    不过李清月不知道的是,她还没将这些话当做大饼画在阎立本的面前,就已有另一人将其说出来了。

    李敬业垂头丧气地走过长安西市,将自己预备带往辽东的长安美食和其他器物给打了个包,因自己手里拿不下,便毫不犹豫地将其塞到了身边同行的好友手中。

    尉迟循毓接过去的时候,惊觉其中重量不小,险些脚步一个踉跄。

    李敬业的脸色顿时由阴转晴:“亏你还是尉迟老将军的孙子,就只有这样的体力怎么行。就算真如你去年所说,想要效仿王玄策出使各国,干出那等一人灭一国的丰功伟业,也得有些扎实的本事吧?”

    “起码……”他拍了拍自己的腿,得意地说道,“下盘得再坚实一点。”

    尉迟循毓轻笑了一声,“怎么,你是要拉上我跟你一起去砍树不成?”

    李敬业:“……”

    尉迟循毓一点也没给好友以反击的机会,已继续说了下去:“我说你也是怪有意思的,元月初一那天从城外军营回来,就满腔热忱地表示,自己还要再多为将来的参军机会拼一把,结果你祖父将你从家中赶出来得稍微早了些,你便这么一派垂头丧气的样子,活像是又对自己的决定后悔了。”

    “我有什么好后悔的。”李敬业死鸭子嘴硬地挺起了胸膛,“我不是觉得去辽东要吃苦,又觉得安定公主这个上司有点可怕,只是有些舍不得长安城中的好东西。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人嘴挑得很。”

    “那我觉得你也不用担心这个问题。”尉迟循毓掂了掂手中包裹的重量,觉得李敬业能下意识地给自己准备这么多东西,好像已足够说明他意图在辽东待的时间了,不由在心中轻啧了一声。

    “安定公主在长安西市附近买了地,准备在此地筹建四海行会,其中有商贸驻地,应当会长期与辽东有往来。所以我若是你,等回到辽东之后就去问清楚,到底在辽东那头是由谁负责此事,到时候你也不必因委托朝集使送信被你祖父责备了,还能趁机找到采购的路子,让自己过得舒坦一点。”

    李敬业脚步一顿,狐疑地朝着尉迟循毓看去:“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

    就连陛下因麟德改元,意图将宫女遣放出宫削减开支,并以正式命令下达,都是这几日之间才发生的情况。

    安定公主有意将自己的钱财用于资助这些被遣放出宫的宫人,在当前知道的人也不多。

    更别说是从尉迟循毓口中说出的四海行会!

    这事……就连李敬业这个得算半个下属的人都还不知道呢。

    尉迟循毓答道:“她买的地就在我家对面,我还能不知道?那头开始推平清虚观旧址的时候,还因动静过于吵闹登门来道歉过,不过我没阎大匠那本事,竟是直接上门去帮忙一起规划行会布局了,最多就是去看个热闹。”

    “……阎大匠怎么也掺和进这事里来了?”李敬业茫然。

    尉迟循毓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道:“我去年就说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你还不相信,从去年到今年的种种,难道还不足以证明吗?”

    李敬业:“……”

    按照尉迟循毓的意思,莫非这是因为吐蕃战事的缘故,连阎立本这个专门负责将人给画进凌烟阁的,都觉得安定公主一年比一年地更有前途?

    尉迟循毓已继续说了下去:“我既是雍王的从吏,便没你这般潇洒自在,还能以这等方式在辽东历练长进,好在如今倒是多了个好处。”

    “安定公主直接在这丰邑坊买下了二百多亩地,不像是只将这里当做个寻常的安顿人手之地。你看,倘若这四海行会在随后能有她在统兵上成就的一半,我家这地方也能随之获利了。”

    尉迟循毓说到此地不由目光微动。

    他跟李敬业说,他是个长安城里的闲人,他叔叔尉迟窥基还是个跟随玄奘法师出家的方外之人,他祖父在长安城中求仙问道一般清修地过了十几年,避开了大唐先后两任帝王交接的政治风云,也以病逝为善终的结局……

    但这与其说是真要让子孙就此安分做人,免于祸端,还不如说,这是要为尉迟家积蓄实力,为子孙铺好前路!

    “房谋杜断”的房玄龄与杜如晦,其后人都因谋反案遭到了波及,程知节在进攻阿史那贺鲁的战事中晚节不保,反倒是尉迟家虽无明显的晋升,却也全族得保。

    眼下皇后临朝,公主得势,这又是否是他的机会呢?

    他不相信阎立本插手四海行会的建设,会真的只是因为对那几个回纥人的规划设计看不过眼,反而更像是一出示好。

    那么他也从中沾一沾光,好像就不奇怪了对吧?

    “你要这么说的话,会显得我今日出来的表现很不识好歹……”李敬业低声吐槽,又忽然抬高了音调,“算了,就这样吧!”

    他拍了拍自己已经基本上清空了的荷包,“走!去我府上小酌一杯,就权当是为我送行了。最迟还有个三天我就启程了,年节期间的走动太多,届时未必还能顺利约到你,能不能碰上就看天意好了。”

    尉迟循毓神色一松:“你能这样想就好了,否则我怕你继续臭着这么一张脸,在辽东那地方容易挨打。”

    两人对视了一眼,顿时各自笑了出来。

    但当二人扛着包袱自长安西市折返之时,又忽然勒马止步,彼此对视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闪过的思量之色。

    只因在他们的视线之中,一列装束尤其特殊的队伍自长安西门入内,越过西市后朝着皇城方向而来。在另一头,同文寺(鸿胪寺)的接引使者早已候在皇城之外,将他们迎接入内,随后消失在了他们的视线之中。

    这样特殊的场景,大概很难不将人的注意力给吸引过去,也让这两人都有好一瞬没开口。

    直到眼见礼宾也已收队入内,李敬业方才指了指那头,问道:“那是……突厥人?”

    若是光看来人的面容,他可能还不敢这么确定是突厥、回纥又或者是什么其他胡种,好在有衣着能让他从旁判断一二。

    只是,这个时候,怎么会有这样一队突厥使臣到长安来呢?

    西突厥朱邪部因吐蕃插手战局的缘故反叛大唐,继往绝可汗因自己的野心被杀,纵然西域战事大局已定,却还有不少小范围的动乱。

    按照李敬业的猜测,就算随后西突厥其余各部要表现对于大唐的效忠前来朝见,也得等到伊丽道驻兵的两位将军班师之后再说。

    可眼下既然还没听说这样的消息,那便不应该会有被接待的突厥部落使者才对。

    尉迟循毓思索了一瞬,答道:“或许不是西突厥,而是东突厥?”

    隋文帝开皇三年,如日中天的突厥汗国分裂,西突厥汗国成立,在永徽年间给大唐带来不小麻烦的阿史那贺鲁,投降于大唐的阿史那弥射,便都是西突厥汗国的成员。

    而东突厥距离中原更近,就在朔方以北,则先因汗国分裂遭到了隋文帝远交近攻的分化手段,后被大唐攻破,隋朝义成公主被杀,颉利可汗投降被押解到长安,东突厥自此势力大衰。

    再后来,受命进攻东突厥的大唐名将李靖将东突厥残部数百帐迁移到了云中,以突厥贵族阿史德氏为首领,在太宗皇帝的诏令之下,由瀚海都督府统辖此地。

    但因瀚海都督府还需节制漠北突厥、回纥散部,管理漠南突厥多有不便,便将其在去年重新划分,将这部分投降后迁移过去的东突厥部落所在之地,命名为云中都护府。

    比起多有混战的西突厥,东突厥这边的动静确实要少得多,也最有可能在这等年节时候到访大唐。

    见尉迟循毓看着那头还在思虑之中,李敬业出声提醒道:“你在这里看着墙也猜不出个所以然来,还不如随我赶紧回府,我祖父肯定知道是怎么回事。”

    在抵达英国公府后二人便从李勣这里获知,尉迟循毓的猜测还当真没错。

    这一批前来大唐的,正是被安顿在云中都护府的东突厥人。

    ……

    这位东突厥首领走入蓬莱宫的时候,已是第二日的早朝之时。

    走过丹凤门后所见的情景,让阿史德契骨呆滞了许久,几乎忘记往前挪动脚步。

    在他的视线之中,陆续朝着蓬莱宫正殿朝见的大唐臣子尽数笼罩在朝阳之中,连带着的还有那座异常恢弘的大殿,构成了一幅——当他身在草原之时绝不可能看到的场面。

    “叔父,你该往前了。”随行的年轻人提醒道。

    阿史德契骨这才如梦初醒,继续往前走去。

    眼见大唐的官员好像并未留意到他这个失态的举动,阿史德契骨低声朝着侄子阿史德元珍说道:“我只是在想,我们此次来朝的决定应该并没有错……”

    西突厥诸位可汗姓阿史那,东突厥自然也该如此。

    但或许是因为大唐更希望对朔方的东突厥势力再行压制,在将这部分东突厥人迁入云中的时候,将阿史德氏提拔为了其中的首领。

    可比起阿史那这个长生天贵种,阿史德氏只是阿史那氏所固定联姻的后族而已,光靠着这二三十年间的时局变化,还远远不足以取得头狼的地位。

    当这些在云中重新驻扎,逐渐繁衍出下一代,又将周遭的零散部落吸纳而来的东突厥人日益壮大后,他们又已瞧不上阿史德氏这个被大唐扶持起来的领袖了。

    于是,阿史德契骨在获知了大唐近来的战绩后,飞快地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不能坐以待毙,而是要到长安去,请求觐见当今天子!

    权力罕见地从突厥王族的手中落到了后族这里,他便绝不愿意让其从自己的手中丢掉。

    大唐近年来东征西讨的战绩若能变成他的倚仗,那么他的这些同族对他的质疑,还有他们想要将阿史那氏给迎接回来的愿景,就都能被打压下去。

    眼见大唐近年来新修的宫殿是此等辉煌模样后,他更觉得自己来得太对了。

    只是当这位阔面碧眼的东突厥首领低头走入含元殿内,朝着李唐天子行礼后,抬头所见的场面却让他又愣住了片刻。

    在这大唐朝会正殿中,除了位居上首的大唐天子之外,在幕帘之后竟然还有一人,于这出会见中宣告着同为此地主人的身份!

    他也恍惚想起,昨日在同文寺接到礼官款待的时候,对方确实曾经告诉过他,如今的大唐朝堂之上,是皇后与皇帝同称陛下二圣临朝,让他千万不要因此而有什么异样的表现。

    但怎么说呢,他答应得痛快,甚至想到了他年幼之时经历的义成公主之事,在真见到这个场面的时候,还是有片刻没回过神来。①

    “天子在前,阿史德氏可将奏书所言再行陈说。”

    阿史德契骨连忙收回了诸多胡思乱想,伏地应道:“臣以云中都护府突厥部首领,乞请大唐垂怜,效法突厥旧俗,立一可汗。”

    “昔年太宗皇帝为诸蕃君长所请,也为我突厥之天可汗,如今云中突厥部只为突厥小支,不敢请陛下为可汗,唯愿得一大唐亲王遥领可汗一职,以示我等遵从大唐统辖。”

    李治望着下方叩首的突厥首领,眼中闪过了一缕喜色。

    早在十多天前他就接到了阿史德契骨送来的书信,看到了这份请愿。

    但看到这封奏表,与亲自听到这一支突厥首领说出这话,还是全然不同的感受。

    他将阿史那弥射敕封为兴昔亡可汗,将阿史那步真敕封为继往绝可汗,便是意味着,他希望突厥的可汗之名自此终结,现在阿史那弥射因大唐的救命之恩愈发明确了效忠之意,这一路东突厥首领则是干脆请求将可汗的位置交由大唐宗亲来做,又怎能不算是他的愿望达成。

    正值麟德之初,西面战功所带来的庆贺还未从长安消退下去,李治想要在今年封禅的决定也正在酝酿之中,阿史德契骨的这番话,便与锦上添花无异,怎能不让李治对他备觉欣赏。

    既是识时务之人,他又怎能不顺从对方的意思来办。

    阿史德契骨忐忑地结束了自己的那番话,唯恐自己方才稍有失态的表现会引来这位李唐天子的不满,就听到对方开口便道:“敕封李唐子弟为可汗便不必了。”

    “……!”阿史德契骨的冷汗都要从后背流下来了。

    糟了。他自觉自己说出的话已足够体面,怎么还是得罪了天。朝上国吗?

    然而李治的下一句话接踵而来,又让他的惶恐变成了喜悦。

    “今之可汗,古之单于,既然阿史德氏有此投诚之心,不若便将云中都护府更名单于都护府,由我子周王旭轮遥领单于大都护之位,不知阿史德氏以为如何?”

    这话一出,阿史德契骨的心情顿时从谷底升到了天上,他也连忙欣喜若狂地答道:“谨遵陛下旨意。”

    大唐的天子没有用宗室子弟,或者是如最早一任瀚海都护那般,用得力的大臣来充当上官,对于急于从大唐那里获得支持的契骨来说已经足够了!

    更何况,在李治的话中都说了,他指派遥领大都护位置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的儿子。

    只不过,在自蓬莱宫中走出之后,他又忍不住朝着侄子问道:“说起来,那位李唐陛下的面貌还看起来如此年轻,他的儿子如今几岁了?”

    他打听过,李治的子女之中最有本事的是那位安定公主,至于其他的儿子,除了因谋反罪名被诛杀的废太子李忠,和太子李弘之外,其余人等的名字,指望一个汉话说得不怎么样的突厥人记住,那也实在是太难为他了。

    所以他还真不知道李旭轮是谁。

    阿史德元珍沉默了一瞬,答道:“是那位大唐陛下最小的儿子,今年才只有七岁。”

    “……七,七岁?”契骨险些直接惊呼出声。所幸他还记得自己此前险些出现的殿前失仪,也还记得自己现在还站在这长安帝都之内,不是在自己的草原上,将这个声音快速压了下来,只让自己和侄子听到。

    阿史德元珍重重地叹了口气,没再多言语。但契骨实在不难从他的表现之中听出他的想法。

    这个单于大都护的委任听起来当真有些儿戏。

    虽说他能自这出委任中看到大唐对他这出投诚的认可,也用改云中都护府为单于都护府的举动,响应了他那个希望由大唐亲王担任可汗的请托,但他怕,光靠着一个七岁的大唐皇子,根本不足以震慑住那些追忆阿史那氏辉煌的同族!

    “叔父还是先别担心了。”见契骨停在原地不动,元珍还是出声安慰道,“既然是遥领,又是一位如此年幼的亲王,应当不会到云中……单于都护府来,突厥各部对于中原情况更是知之甚少,不一定知道他的身份。倘若那些人还有旧事重提的想法,我们也还有两条出路。”

    “你说来听听。”契骨的表情和缓了几分。

    元珍答道:“其一,单于都护府成立,周王府从吏必定要前往都护府任职,倘若族中有变,便能借用这些大唐官员之手将其铲除。其二,若事有不可,阿史那氏又能出一可堪辅佐之人,便是重新为其臣属,为其筹谋大业又有何妨!”

    “你闭嘴!”契骨立时打断了侄子的话,“你还年轻,你懂什么叫做权力!”

    既然有机会做首领,凭什么让他后退一步。

    但在折返于同文寺的路上,契骨并未看到,跟随在他后方的阿史德元珍垂眸沉思,分明并未被他这一句喝止给改变想法。

    他怎么不明白什么叫做权力呢?

    今日朝堂之上那个端坐于幕帘之后的皇后都知道权力。

    那个站在朝堂上极其醒目的小将军,年龄甚至只有他阿史德元珍的一半,恐怕也知道何为权力!

    他只是权衡了一番自己的本事后,给出了一个最为正确的决定罢了。

    ……

    要说他这个判断还真没错。

    李清月年龄虽小,却很清楚地看到了这权力之争的种种风浪。

    只是她和阿史德元珍不同。

    对方愿意退让一步,重新退回到阿史那氏辅臣的位置上,李清月却不打算,在自己都已坐有这上柱国位置的情况下,还要比太子与皇子落后一步!

    她脚步从容地朝着太史局走去的时候,心中却不无浪潮翻涌,也正是因为李治做出的这个决定。

    东突厥阿史德氏入朝觐见之事,早在前几日就已被阿娘阿耶获知,她也自然知道了这个消息。

    但在阿耶之前的计划里,说的都是要以听从他指令的李唐宗亲,来担任这个单于大都护的位置,就比如韩王李元嘉等人,而不是李旭轮。

    可忽然之间他就改变了想法,将这个安排在突厥首领的面前说了出来,成了天子出口之后不当更改的诏令。

    但凭什么!

    她当年远渡半岛,以任城山大捷以及扶余山城的一战,才坐上了熊津大都督的位置,又先后亲历战事,才有今日的唐军十六卫大将军之一的位置,然而早在龙朔年间,同年出生的李贤就已有了大将军之位和扬州大都督的官职,今日竟又有周王李旭轮担任这单于大都护!

    可他们何曾为大唐的边境安定做出任何一点有用的贡献?

    没有。

    那不过是因为,他们是皇子,而她是个公主罢了。

    但没关系……

    李清月一边压制着心中的不忿,一边在心中告诉自己,今日他们的官职都还能算是在为阿娘的地位添砖加瓦,她也还能在今年,再为自己争取到一个扬名的机会,继续拉大这个与兄弟之间的差距!

    在穿过太史局间供给学生进修的屋舍,抵达灵台之前的时候,多年历练已足够让她的心绪以最快的速度平定了下来。

    她也恰好在此时看见,一身天文观生衣着的义阳公主正在自灵台旁的另一处观测台上走下,手中抱着的,正是勘验完相风乌的风向数据。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和李淳风待久了的缘故,又或者是她本性便是如此,李清月朝她看去的时候,发觉李下玉脸上的神情好像愈发淡漠了些,只在为了便于做事而翻卷起来的袖口处还能让人看到,她并没真成个仙风道骨模样。

    在留意到李清月的到来后,她的神情也有了片刻的变化:“你来找太史令的?”

    李清月唇角浮现出了一点笑容,“也说不定,我是来找你的呢?”

    李下玉端详了她的神情片刻,认真否认:“不,你若只是想知道今日风向几何,我能回答你,你若问我今日天象湿气几何,我去勘验权衡土炭仪也能回答你。但我猜,你要问的问题,不是我能回答上来的。”

    “……我说你也太老实了一点吧?”李清月跟上了李下玉转道灵台的脚步,摇头感慨。

    “不是老实。”李下玉有些清冷的声音传入李清月的耳中,“天文历法这些东西不能虚构,就像以我老师这样的人,在制定今年即将推行的《麟德历》时,也需一遍遍复查,确保其中并无错漏,我又怎能在自己的学识之外回答于你。”

    “我猜你也不会只想听什么五运六气的说法,要不然也不会来这里了。”

    “好吧,你说对了。”李清月答道。

    在上抵灵台最高层,见到因修编《麟德历》而有些憔悴的李淳风时,李清月便朝着他拱了拱手,开口问道:“我奉阿耶之命前来相询,历年元月十五前后,太史局便会开始推断当年有无旱情,敢问太史令,当下进展如何?”

    李淳风抬起头来,就见李清月以更为郑重的语气又问了下去:“倘若——陛下有在年中封禅之意,可会受到影响?”

    她问话之间目光灼灼,甚至让李淳风有一瞬间的错觉。

    好像那即将前去封禅的,根本不是皇帝陛下,而是面前的这位安定公主!

    第197章

    不过, 李淳风到底是在这王朝风云中心待了这样久,在片刻的恍神后,很快恢复了过来。

    “公主直接将封禅之说摆在我的面前, 真是让人倍觉负担。”

    李清月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太史令执掌史书典籍,气象天文, 术算专科,甚至是易经命理, 虽少涉朝堂政务,但也是字字要害, 应当不会惧怕于说出这等判断才对。”

    李淳风:“说是这么说没错, 但纵然在十日之内也是气象万千,一日之中都有风向辗转,要自年初窥探全年旱情, 只能凭借农事经验与历年周期统计了。”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示意李下玉将旁边架子上的文册送到他的手中, 在翻阅了两页后继续说道:“若遵照近年来的情况与冬日气象,五月之前不会有旱情, 但五月之后,关中雨水应当不会太多。”

    李清月问:“也就是说,封禅并不可行?”

    “那倒不是。”李淳风摇头,“民间有一句说法,叫做有钱难买五月旱, 不是长时间持续的旱祸, 对田中作物的生长非但无害, 反而有利。”

    “再说,关中本就多发干旱, 在近年间以四到六年为周期往复,譬如贞观二十二年秋冬不雨,永徽四年春旱,显庆四年七月亢旱,若这样算的话,到这两年间也大有可能出现旱情加重的情况,但既无过于异常的表现,关中粮食也还周转有度,便不至于酿成灾害。”

    李清月问:“什么是过于异常的表现?”

    李淳风想了想,解释道:“公主可知道,各个季节的干旱发生的区域是不同的?譬如,春旱往往发生在关内道、河东道,夏旱往往发生在京畿道,河北道等地,伏旱往往在河南道与江南,倘若自冬入春回暖过快,河套之地就容易发生旱情。那你看,今年如何?”

    “其他地方我不敢确定,但并州是我阿娘的故乡,我倒是听阿娘说起过两句,”李清月答道,“今年十二月与元月比往年稍冷一些,也落了几次雪。”

    “正是如此了。”李淳风回道,“所以我说,五月之前的情况应当尚好。”

    李淳风自桌案之下取出了另外的一张地图,李清月打眼看去,便发觉这是一份关中的地图。

    不过在其上,并不仅仅标注了地名,还有河流与水渠的路线,

    “而且我敢说关中今年无虞,是因自永徽五年万年宫大水后,关中水道查验修缮频频,此举并不仅仅在规避洪涝灾害,也对旱灾之中引河水灌溉有利。”

    李淳风继续说道:“此外,今冬虽然雨雪减少,但并非无雪,我近来走访过关中不少农田,这一季的官田都正好种到冬小麦,就算年中降水骤减,冬小麦已能收获,正好填补今年粮食入库。”

    “至于五六月之后的情况,我就不敢妄加断言了。毕竟……”

    他顿了顿,才道:“历年预测旱情或多或少存在偏差,只能说大致情况是如此,否则我就成了天神,而不只是个太史令了。”

    李清月笑道:“太史令说笑了,若真如此,阿耶应当即刻将您供起来。”

    “行了,玩笑话就不说了,”李淳风端正了面色,总结道:“总之,若是陛下今年当真有封禅之想,要将其定在年中,筹备阶段的农事收成与气象条件应当尚好,但六月之后的情况未敢断言,只能说,依据近年来的情况不会太差,但倘若真有需要天子应变的情况发生……”——

    “那又如何呢?”

    当李淳风的这番结论被搬到了内朝议会之上,也随即有人提出了对封禅时间的质疑时,李清月毫不犹豫地出声反驳道。

    “刘相,孙相,赵侍郎。”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位安定公主常参军事,亲历战场,在被点名出来的时候,方才将反对之言说得格外顺口的刘祥道、孙处约、赵仁本三人都是一震。

    因内朝议政比起朝会限制更小,同在此地的皇后也不必身在帘幕之后,以至于当安定公主忽然离席开口的那一刻,帝后二人的目光共同落在了她的身上,仿佛更为她增添了一道助力。

    李清月语气迫人:“刘相当年意图整改官制,令入流官员不再人员冗杂,进出失衡,然而改革手段不当,被迫中止,如今竟是连身居高位之人的胆魄都已没了吗?”

    “孙相在两年前以尊卑有别,位分有序为名,说八品、九品官员穿着的青衣,常常因为染色问题显示为紫色,便请求改令其身着碧色,真可谓是我大唐维护礼教的典范,但规则终究还是由人来定的,何况是我阿耶这位天子,怎能以循规蹈矩为由予以劝谏。”

    “还有你赵侍郎——”

    “你昔日于详刑寺任职期间撰写《法例》三卷,用于诉讼断狱所用,我阿耶回你一句烦文不便,直接驳回,希望你在遵守法令之余明白通权达变、灵活处事的道理,怎么到了如今擢升东台侍郎后,还是不曾有所长进!”

    李清月这三句话说出,那三人顿时好一阵的面面相觑。

    他们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当猜测,这是陛下对他们三人早有厌恶态度,将这些旧事说出在了安定公主的面前,让她得以在此刻作为批驳他们行事保守的缘由,还是该当说,在陛下也很意外的表现面前,这很可能只是安定公主自己记忆力惊人,也在此时将其用作了先发制人的武器。

    还是刘祥道在这三人中的地位最高,也最快回过了神来,朝着李清月回道:“可今日所说的乃是封禅这样的大事。”

    “既然太史局那头都觉得五六月后恐有旱灾之变,各方战事又刚平息不久,为何不再多等待两年,令天下休养建设一番,以太平盛世为陛下封禅助力呢?”

    他这番话说得极其冠冕堂皇。

    刘祥道也以眼角余光看到,素来心思仁善的太子,以及与他持有相同想法的几位同僚,都因这个“先治世后封禅”的观点而频频点头。

    他敢确定,若将此想法提出在正式朝会之上,支持的人更应不在少数,怎么就如安定公主所说,这是他在早年间受挫,导致心力尽丧呢。

    刘祥道心中怒气陡生。

    他怎能平白无故受到此等……此等指摘!

    李清月冷笑了一声,“作战之时尚且知道,凡事不可过于瞻前顾后,朝堂决策何尝不是如此,更别说是封禅。”

    “太宗皇帝便是因为你们这些臣子的劝谏,明明有扫平天下、安我李唐社稷的盖世功劳,也未能在有生之年题名于泰山,告慰皇天后土,怎么如今到了我阿耶这里,还要来上一出明年复明年。”

    “呵,我看到了明年,太史局还会告诉你们,凭借着观风观气手段,他们能确定的依然只有半年,然而封禅筹备同样需要半年,临行之时又是未知,敢问若真如你所说先等上两年,到时候是不是还能用同样的理由提出反对呢?”

    刘祥道答道:“可起码,彼时大唐国力愈发强盛,周边小国服膺,能令陛下封禅之举更为名副其实。”

    “哦……”李清月挑了挑眉,“你是说我阿耶现在封禅德不配位。”

    这一句相当冷静从容的话,让刘祥道的脸色当即大变。

    “臣并无此意,只是……”他当即离席而起,伏地高声作答,唯恐李治真因为他刚才的失言理解错了他的意思。

    “你只是分不清何时该当乘胜追击,何时该当讲究一个穷寇莫追。”李清月朝他拱了拱手,“刘相,恕我直言,你说再等两年,周边小国能因大唐对外休战、对内治政而服膺,恐怕说的不对。”

    “自我记事以来,西域边地屡屡生乱,大唐人口与边军都因中原稳定而日益扩张,依然不能将其勃勃野心压灭,反而因唐军收起爪牙而滋生邪念。李唐稳步拓张之际,吐蕃这等恶邻也正处蓬勃发展之时,谁知两年之后又会如何!”

    李清月可以很笃定地给出一个答案。

    以大唐疆土之广阔,又接邻如此之多的小国,便总会有那么几个不听话的,在自己的实力发展起来之后,想要从这天。朝上国身上啃下一点利益,让他们继续成长起来。

    这根本不是大唐治理内政就能改变的局面。

    “反倒是如今,刚有东西战事相继取胜,我大唐便有此等魄力封禅于泰山,是在昭告四方各国,如今中原鼎盛,天子有威服诸国之念,不惮先后派遣出的兵力损耗、粮草亏损,也有此等宽宏胸怀,诚邀各方使臣觐见于泰山,令其得见中原地大物博,气势昭昭,让其有投鼠忌器的想法,给我们争取到更久的边地稳定。”

    “刘相若是觉得我说的不对的话,”李清月将手一伸,“您大可亲自往西域走一趟,看看这些蛮夷的想法。”

    刘祥道:“……”

    威胁,这话就是个威胁!

    他去边地干什么,是要与那来济、杨德裔一般,丧命于突厥、回纥人之手,在死去数月之后,才能将头颅安葬于长安吗?

    好在有孙处约在此时为他解了个围:“那么六月之后或许会有的天灾,与天子封禅泰山期间的人力物力支出,公主觉得,又当如何呢?”

    上首的天子也在揉了揉额角后,出声说道:“安定,刘相年高德劭,乃是长辈,说话客气一点。”

    可若让更熟悉李治的武媚娘和李清月说的话,李治这话显然不是在指责女儿,而是让她稍微收敛着点,别让刘祥道好好一个宰相被从此地抬出去,到时候的场面大概不太好看。

    李清月便当即转向了孙处约的方向,回问道:“敢问孙相,若我阿耶并无德不配位,封禅与否会影响到天时变化吗?”

    “或者换个说法吧,倘若河北河南道今年本就有伏旱发生,会因为我阿耶摆驾泰山而加重吗?”

    “这……”这话,孙处约实在不太敢回答。

    天人感应之说乃是方今主流,但太宗年间尚有蝗灾水灾旱灾横行,给中原造成了不小的麻烦,总让人对其有些质疑。

    何况,隋唐统一之前的数百年战乱,出现了多少自负天命的帝王,让人对于君权神授之说,或多或少降低了几分盲目的信赖。

    若是让孙处约说的话,天子的言行举止与天象变化并没有多大的关联,该是如何还是如何。

    但对于民间来说,自然还是这个道理盛行为好。

    所以安定公主的这一问,他是不能按照“事实”回答的。

    他答道:“陛下乃是圣明君主,若封禅于泰山,必能令天灾减免,甚至风调雨顺。”

    就算没有,也不会比原本该有的情况更坏了。

    所以朝廷官员原本就应该因太史局的判断做好年中救灾的准备,并不是因天子封禅才有了额外的人力支出,导致百姓蒙受更多的灾难。

    李清月笑道:“这就好。我还以为,你是觉得我阿耶此举会招来上天谴责呢。”

    孙处约头疼得很,只觉面前这位年少有为的安定公主真是什么都敢说!

    “臣并无此意!”

    “行吧,那我说说你的后一问。”李清月背着手走到了他的面前,不疾不徐地说道。

    “按照太史局的评估,以关中气象,上半年冬小麦丰收无虞,而关东也在积攒数年后各地粮仓充盈,往来两京的道路更已自显庆二年确立洛阳为东都开始便畅通平顺,那么所需考虑的,只是从洛阳往泰山这一段的道路铺设罢了。半年的筹备时间,还不够吗?”

    “再说,天子自长安启程东巡,沿途官员自接到消息之后必定不敢阳奉阴违,除却架桥铺路之外,在督造水利、劝导农桑上谁敢敷衍?若是下半年真有灾情,还能因此得到最快的上奏与处理。”

    “此等情形之下,你还问及封禅出行所用的人力物力支出,到底是在怀疑我阿耶的帝王权威,还是在怀疑我大唐治下官员办事不力!”

    “若是后者的话,我看倒是能自沿途查出一批不干正事的蠹虫!”

    这番掷地有声的话,让孙处约不由后背一凉。

    想想安定公主在先前开头便已说出的那番话,提到他此前建议更换官员衣服颜色的“确立规矩”言论,他更觉得对方此刻注视着他的目光里,分明还有几分审讯的意思。

    像他这样已做到宰相高位的人,不在乎如何让官员各自高效办事,为天子排忧解难,反而在乎官员的衣着颜色因为染料技术的缘故,会否导致低位官员的僭越,恐怕正是让陛下无法封禅的罪魁祸首!

    这“不干正事的蠹虫”,说的到底是沿途官员,还是提出建议的他本人呢?

    他小心地抬头朝着上首打量,希望能自陛下的面色中看出他此刻的态度,却并未能看到陛下对他是如何想的,只见到他朝着这个女儿看去的时候,目光中全然一片满意之色。

    李治不仅满意于她的挺身而出,站在了他想达成的目标这一头,也满意于她既在有理有据地驳斥,又未尝没有借用她的年龄优势,将一些不适合由他和皇后说出的话,直接宣告在了此地。

    是啊,在这封禅一事上,为何要束手束脚、瞻前顾后!

    那些周边小国,不会因为他将封禅的精力用在理政上,便放弃在边地称霸的野心,反而会因为大唐仿佛乘胜追击的邀约而偃旗息鼓。

    中原腹地也不会因为他不去封禅,就逃过自然规律的变化,反而会因天子东巡,而让官员更为小心谨慎地面对陛下的考校,减免百姓本该受到的灾害。

    更重要的是,他的这次封禅本就有代替父亲一并实现梦想的意思,倘若真如阿菟所说,被这些官员以“天时可能有变”这样的理由给拦截下来,到时候这个明年复明年,他真的等得起吗?

    他的身体根本不支持他等上两年、五年甚至是十年!

    这些本该由更加年轻的太子理解他的诉求说出来的话,倒是被他这个促成战事得胜的女儿说了出来,让他只觉心中的情绪随着刘祥道、孙处约等人的后退,终于被尽数纾解了出来。

    以至于他并未看到,就在他以对安定公主的无声支持表明立场的时候,同在此地的皇后对着许敬宗做出了一个示意。

    向来善于揣摩上位者心意的许敬宗当即做出了一个举动。

    他走到李治的身边,低声在他的耳边说了一句话。

    李治的指尖微微一动,面上闪过了一抹微不可见的喜色,又在朝着下方众人看去的时候,变成了一种不容置喙的坚决,“行了,既然刘相与孙相都打算收回反对的话,这封禅之事便先定在六月起行了。”

    他摆了摆手,“散了吧。”

    这份内朝议事的结果已是让他大为满意,或许唯独不太舒坦的,便是太子在议事之间的表现了。

    自转过麟德新年后,他的目力虽然还是模糊,但也比此前好了不少,起码能让他大略看出太子在今日议会上的倾向。

    也不知道该当说,太子是对百姓仁善,觉得封禅会给民生造成负担,还是该说,他太容易被朝臣直接牵着鼻子走,刘祥道等人的反对想法提出,就将他给带跑偏了。

    更重要的是,他对父母的想法还是看得不够清楚啊……

    李治刚想到这里,思量着该当如何教导太子,就见方才还在这里驳斥众臣大显身手的女儿站到了他的面前。

    他的面色顿时柔和了下来,“怎么了?”

    “我来向您主动请缨!”李清月答道。

    “请缨?”李治奇道,“现在又没有需要你作战的地方,你请什么缨?”

    李清月昂着脑袋作答,“请缨又不只是用在作战上。”

    她又往前蹭了一步,坚定开口:“阿耶,你看我今日帮您干了件大事,那您这封禅途中的行军开路重任——就交给我如何?”

    之前在她获知封禅计划的时候,阿娘只是说,阿耶有意让她以十六卫大将军之一的身份参与进仪仗护持之中。

    这本也算是一份殊荣了。

    可在李贤无功便有大将军之名,李旭轮受封单于大都护后,李清月很确定,她若只是如此的话,绝不足以凭借着助力封禅扬名,只有可能变成这出大事中的其中一个名字!

    她不能仅仅满足于如此的。

    倒不如趁着力挺封禅的功劳,来争这个先导之人。

    李治定定地看了她一阵,像是试图看清她这一请中的用意,却在对比了今日堂上诸人的表现后,决定暂时不必多想此事,朗声笑道:“好啊,那我就将我与皇后的安危都交托到你手里了。”

    “阿耶放心,”李清月一脸公事公办的态度担保道,“不仅这开路一事会妥帖办好,那辽东各方势力的朝见之事,我也不会漏下的!”

    她办事可靠得很,也是真想给这封禅办得妥妥当当,又怎么会让阿耶失望呢?

    李治也浑然未觉,在女儿提出此意的话中,早已潜藏了更多的争锋之意。

    倒是武媚娘察觉出了女儿在拿到了这份许可之后,并没有想象中的兴致高昂,在陪同她在太液池边漫步了一段后,忽然出声道:“你不好奇,右相最后与你阿耶说了什么吗?”

    李清月抬眸,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以许敬宗的地位,若他说的只是驳斥刘祥道等人的言论,好像并不需要以这等说悄悄话的方式呈现。

    这么一看,他的这句话,应该没那么简单。

    “请阿娘解惑。”

    武媚娘答道:“我让他和陛下说,若是今年真有大灾的话,陛下不必担心,直接推诿到他这个右相身上就是了。反正历年都是如此,他许敬宗能为陛下鞠躬尽瘁,承担骂名,促成帝后封禅泰山,也算不枉此生了。这种话,自然是不好太过直白说出来的。”

    李清月当即笑了出来,“但这句话,可说是将阿耶的后顾之忧又给打消了不少。”

    至于到底会不会真的归罪到许敬宗身上,说出这话的人自己其实也是心中有数的。

    永徽四年的旱灾中长孙无忌作势请辞,还不是被李治给拦了下来。

    但长孙无忌的这种作秀,与许敬宗提前做出的顶包承诺,在李治这里的观感必然大不相同。

    高招,好一个高招!

    骤然听到这么一个神奇的出招,她原本还有些压抑的心情都轻快了不少。

    “行了行了,你笑归笑,走路走稳当一点。”武媚娘无奈提醒道。

    她怀胎月份渐大,此刻漫步于湖边,宫人还在后方尾随,便是由女儿扶着她。

    虽说阿菟的力气比寻常孩子大,也因学习武艺的缘故臂膀有力,但这么一晃,还是让人觉得有些不大安稳。

    李清月连忙站定在了当场,“我就是觉得,阿娘真明白阿耶想要什么。”

    “唉,我就是因为知道他的想法,才时常觉得,有些事情真让人气闷。”武媚娘伸手,拍了拍女儿的肩膀,“说说看,你弟弟被封为单于大都护,你是什么想法?”

    李清月闷头走了一小段,这才回道:“阿娘是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武媚娘摇头叹道,“当年在洛阳则天门上你曾经问过我一个问题,你说自己不喜欢弘儿与贤儿,会不会很自私,彼时我尚且没觉得你一个还未长成的孩子需要被掰正过来,今日也自然没有诸多限制。”

    “那说真话……”李清月将这条沿河小路上的石子踢了出去,认真答道,“我有点委屈。”

    “其实我也知道,阿耶此举是为了让阿娘有更多的保障。反正让哪个亲王来遥领这个单于大都护,都不会让他们亲自前往单于都护府上任,既然如此,与其便宜宗亲,还不如便宜旭轮呢。可我就是觉得很是不忿——”

    “明明,公主与皇子一样,都能为大唐的事业添砖加瓦,就连和亲出去二十多年的弘化公主与文成公主都能牢记故国,比皇子亲王做得更好,为什么付出这样多努力才能得到的东西,竟然是有些人只要安坐长安就能唾手可得的呢?”

    “前朝官员,居然也没有一个人觉得这叫做无功受禄,对其提出反驳的建议。”

    “就像……就像阿娘明明比阿耶更有远见卓识,但在身居朝堂之上的时候,还需要有那一道幕帘来证明,您还被阻挡在后头,只是临时应变之下被迫的选择。”

    此刻不在殿中,而在并无其他人听见这番对话的湖边,李清月便将自己在前去太史局前的心中所想,都给尽数吐露了出来。

    只是在转头看向身旁同行的母亲之时,她又不免有几分忐忑。

    然而在这番俨然与时代相悖的言论面前,她看到的是她同样未被时代条例所驯化的母亲,对着她露出了个异常包容的神情,“你怕我会觉得,这是姐弟不睦的表现吗?”

    武媚娘语气一沉:“可我倒是觉得,你若真觉得这是理所当然,才让我觉得,我在争权走到台前的时候,竟让女儿忘记了权力的排他性!”

    权力这个东西,原本就是一人持有,便不容他人染指的。

    越是身处高位的人,越应该明白这样的道理。

    李旭轮受封单于大都护,无疑是在与安定争夺军权。就算李旭轮本身没有这样的想法,但他的周王府从吏是怎么想的,谁也不知道。

    那么凭什么要求安定毫无芥蒂地接受这样的委任呢?

    “我昨日问了陛下一个问题,我说他既然非要将这个单于大都护的位置加在子女的身上,免得让他的宗亲借机折腾出什么事端来,也为了表示自己绝无听信谗言废后的想法,为什么不干脆将这个权力给你。毕竟,若是东突厥有所异动,肯定不会是旭轮前去征讨的。”

    “可惜,他没有回答我。”

    李治要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呢?这话是真不好说。

    说他早已下意识地觉得,女儿如今的地位已经是远远超过了一个公主应当享有的状态,这才做出了这个选择,还是该说,这只是他不想在此时厚此薄彼,才给一个个子女都分出了这样的大权。

    可在这份他自己都必须承认的“偏袒”面前,分明只有安定能有这样的本事为他冲锋陷阵啊。

    今日的内朝议会,就是最好的证明。

    武媚娘伸手摸了摸女儿的脸,“干嘛露出这么一副表情,你可是要为封禅开路的上柱国、大将军、大都督。”

    她可没看错,在她说到这里的时候,女儿像是想要直接埋头在她的肩膀上,却又顾忌着后头不远处还跟着宫人,这表现多少有些奇怪,才让自己停在了原地,但目光中却已有了好生鲜明的情绪动荡。甚至好像已在这湖边日光的映照下,掠过了一抹闪光。

    在片刻的沉默后,她才收拾完毕了心情,咧嘴绽放出了个笑容:“我是因为阿娘这话高兴的。”

    “阿耶没将我与兄弟放在一起相比,阿娘却没有偏心。此前若非阿娘为我筹谋,我也未必能有今日官职重任加身,以公主之名享有两千户的食邑。”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李清月一字一顿地说道:“起码我可以确定一点,昔日公主食邑不过三五百之数,更无法在朝中担任要务,现如今,公主皇女的行事标准,却能自我开始了。”

    她已用公主的身份走出了这样一条特殊的先路,陪同阿娘一起往前,也往更高的地方走去。

    那么在她之后,哪怕在阿娘改朝换代之前,也再无人能以“公主不当如此”为由,对其他人做出限制。

    甚至,因她尚且年幼,能往前走出的距离远不止如此,那么这“标准”,就还可以,变得更高一些,再高一些。

    直到——改变这个规则这个世道!

    ……

    “对了,”李清月一边扶着武媚娘继续往前走去,一边语气也雀跃了起来,“我待会儿就写信去辽东。”

    “既然阿耶准我为封禅开路,那在封禅之前,我得让王子安、卢升之他们从那边回来,到时候多想点歌功颂德之辞!”

    要争,那就一样也别落下,干脆再和太子府上的那些文臣墨客一较高下!

    她不会写没关系,但这不是还有初唐四杰吗?

    太子的东宫属官编了《瑶山玉彩》,算是太子的功劳,那公主的门客若是拔得头筹——

    也算是她赢了。

    第198章

    这份送往辽东的书信, 被交给了即将起行的众人,在这泰山封禅决定宣布于朝堂的第二日离开了长安,也在麟德元年一月的尾声, 抵达了身在泊汋的卢照邻手中。

    “大都督此次交办的事项还真不少。”卢照邻将这份李清月亲笔书信拆开扫视了一遍,便觉其上书写的种种事项多得惊人,最麻烦的是——

    他本以为公主在去岁匆匆折返长安参与吐蕃战事之后, 在今年总应当回来了,哪知道又因泰山封禅, 在今年继续让他们这些下属独立办事。

    然而他刚有那么一点郁闷的想法,就看到面前的李敬业对着他露出了一派跃跃欲试的表情, “事情多的话, 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吗?”

    卢照邻:“……”

    不行,连一个原本不情不愿来到辽东的家伙,尚且觉得这麟德元年正当奋斗之时, 他一个熊津大都督麾下的主簿,有什么资格觉得自己能松懈下来。

    姚元崇、庞飞鸢等人被卢照邻喊来集会商议的时候, 便见刚将李敬业送去重新熟悉耕田伐木的卢主簿,真是好一派新年到来的热血沸腾。

    见姚元崇朝着他看的时间久了一些, 卢照邻这才轻咳了一声,神情正常了起来:“看着我做什么,安定公主因出征吐蕃受封上柱国、右武卫大将军,我们这些做下属的还寸功未立,难道不该因此警醒振奋, 将公主今年对辽东的期望给逐一落成吗?”

    这话一出, 在场众人的面色顿时都和卢照邻相差无几了。

    是啊, 虽说他们不像是澄心,是在回到长安的时候, 才于猝不及防之间收到了上司升职的通知,而是在年初就已从通传各方的消息里知道了这份战功殊荣,也获知了公主再往前先行一步的获封,但在从卢照邻这里再次听到这条讯息,又知道她在今年还将作为封禅先导的时候,还是不免各自在心中有一番思量。

    他们这其中还有不少是以公主伴读身份被选拔出来的,比起陪同公主长大的澄心、卓云等人,本就在情谊关系上浅淡几分,若不想自此掉队,被荣升上柱国的安定公主从新的属官中选拔出人来将他们淘汰,那就只能再多尽心一些。

    “首先便是泊汋封地边界之事。”

    “这个不难。”姚元崇答道,“去年就因辽东农肥的缘故,公主得到陛下特许,能在泊汋多招募千户之民参与种植,只是此前不是正式的户口实封,现在才是完全归公主所有。”

    “这个边界……我看就不用改了吧?”

    泊汋境内的人口,随着这一年的发展与丰收,当然不可能还停留在两千户的数量上,但既然去年陛下就已确定了这个新增该当给公主,现在因为战功与民生的双重影响被从虚转实,那也没必要将一部分剔除出去。

    姚元崇一点没带犹豫地想到,若真要重新去算这个千户,其中支出的人力对才起步不久的辽东可没什么好处,聚集在此地的人也大多是因“安定公主治下”这个名头才留在此地的,将他们驱赶在名录之外,他们又会怎么想呢?

    既然如此,还不如不改了。

    比起所谓的官家律令,在辽东这个特殊的地方,能让高丽遗民生存下来,就是最要紧的规则。

    卢照邻沉默了一瞬,不知是不是该当说,姚元崇初学政务,接受文化栽培,就被置身于这样一个特殊的环境之中,从某种程度上也是将他给带歪了。

    但想想对方所想,并不仅仅是为安定公主牟利,也是在为当地百姓图谋生存,又将自己本想说出的话给收了回去。

    他说的是:“既然如此,复查人口户籍,推行农肥,优化粮种的事情,就还是继续交给你来办了。”

    姚元崇点了点头。

    卢照邻继续说道:“此外,公主对泊汋封地上的百姓有几个额外的务工岗位。庞将军与沙叱将军。”

    被点到名字的庞飞鸢与沙叱相如当即认真了起来。

    “按照公主的意思,今年仍需自泊汋百姓中选拔出参与戍防演武的,效仿府兵制的规则为其免除土地耕作的赋税。其中一部分精锐单独补给,作为定期北巡的精兵。”

    府兵制在中原难以存续的一个重要原因,是田地不足以分配到这些参战的府兵,就连永业田也难免遭到上位者的侵占,连带着府兵的战功也难以被足额下发,但在辽东却显然没有这样的问题。

    渔猎文化的影响,让此地的田地开垦比例相当之低,经过了这两年的安东都护府建立和泊汋封地的发展,才有所改善,所以起码在五年十年内,都不会缺少土地。

    辽东新米的品质,更是让这免除赋税能带来不少的利益进项。

    更别说,安定公主从不克扣下属的战功,早在百济被平定的作战中就已广为人知,在这两年间陆续被驻扎泊汋的士卒灌输给高丽百姓,几乎形成了一种共识。

    跟随庞飞鸢北巡于靺鞨部领地的士卒,也是肉眼可见地一天天健壮了起来,若要在今年扩招兵马,这些人就会是最好的招牌。

    所以庞飞鸢很快地答应了下来:“我明白。等大都督下次来到辽东的时候,我会让她看到驻军的长进。”

    不仅仅是这些驻军的长进,还有她自己。

    庞飞鸢不想让自己步上父亲兄长的后尘,也不想落后安定公主与阿史那将军太多,便将自己在辽东的一次次小规模作战,都当成了生死攸关的大事对待。

    安东都护府长史李谨行与同在此地的沙叱相如,也都成了她咨询作战方略的对象。

    不知道等到真正参与到更大规模的战事之时,她能否向公主交出一份满意的答卷。

    “不仅仅是驻军,”卢照邻又道,“按照公主的意思,还需要从辽东百姓中选出两批人,一批在泊汋港口再打造一批航船。到时候,熊津大都督府那头的船只主要用于作战,这边的航船还是以商贸为主,兼顾作战之用。”

    其实在两年前的三四月里,熊津大都督府那边就新完工了一批海船,可当时安定公主的要求,只是要让这些船能够往返于熊津和中原沿海。现在有了澄心前往广州做出的考察,辽东新米的产量也因实封两千户的缘故,会在今年再迎来一批增长,那么原本的船就有些不够了。

    在李清月的这封来信中专门提到,干脆将熊津和泊汋的造船业做个划分,前者专攻战船,后者主营商船。

    但为了避免沿途海航之间商船可能会遭到劫掠,这个商船也不能真只有运货负载的功能,得装载一些武器在上头。

    沙叱相如接话:“也就是说,我们不仅需要选出一批人来造船,还需要再多训练出一批商船水手。”

    “对,但这些人,可以不拘泥于全部在本地寻找,也能往熊津与平壤募工。”

    “我知道了。”沙叱相如点头。

    他可以确定,安定公主对于他和同样来自于百济的黑齿常之,显然有着不同的培养路线,但相同的是,对他们二人给出的信任都并不少。

    他知道泊汋境内暗中挖掘的金矿,知道公主组建商船战船与水师之事,那么具体要往戍卫内官的方向发展,还是要往水师将军的方向发展,恐怕正是公主在今年给他的选择题!

    他会先将公主交代下来的事情办完,然后谨慎考虑此事的。

    “另外一项工作,阿左应该知道了。”卢照邻转向了下一人。

    “是养信鸽的事情?”阿左说的是个问句,但话中的笃定意味却不少,谁让这其中应该没有第二个可能了。

    “不错,就是信鸽。”卢照邻答道,“去年越冬之前,辽东的狩猎队伍已经捕获了一批能适应北地气候的鸽子,要如何将其驯养成信鸽,就看你们从广州海路上带来的方法了。”

    “公主的意思是,在泊汋、平壤、泗沘城以及熊津大都督府的最南端建立四处驯养信鸽的哨站,由你前去联络大都督府长史置办。”

    这其中最为特殊的一处,无疑就是南部海岸上的这个哨站。

    别看李清月将新罗王给镇压得明明白白,要让对方时刻留意住倭国的动向,并及时将消息传递到刘仁轨的手中,依然不是一件容易办到的事情。

    这种涉及领土争端的事情,还是该当自己来办!

    现在既要驯养信鸽为传讯手段,便将其一并用在此地好了。

    “对了,”卢照邻忽然朝着同在此地旁听的祚荣开口,“公主的意思是让你也跟着一起养信鸽。”

    “啊?”祚荣茫然抬头,不知道又有自己这么个小孩什么事情。

    卢照邻一想到信上的内容就有点想笑。按照公主的说法,既然在原本就对这靺鞨部出身的孩子进行的文化教育中,就已能看出他的天分,难保将来不能成长为左膀右臂,那就再对他做一点特殊的训练吧。

    驯养信鸽显然是个需要沟通能力与耐性的活计,比起种地砍柴,自然要更适合用来打磨祚荣的心性,将他隶属于靺鞨部的野蛮脾性也给潜移默化地改变掉一些,也更符合他一个孩子所能接受的体力负荷。

    不过这其中的有些话,大概不适合直接对祚荣明言。

    卢照邻想了想,解释道:“公主觉得得先从小事对你委派起来,免得大家都有事情可做,唯独你闲着。”

    “我才没有闲着呢。”祚荣低声嘀咕。

    他将方才的那一通安排都听得很清楚,这其中没有几句对王勃、杨炯等人的安排,可见他今年还是得遭受大唐文化的荼毒。

    嗯……现在还得去养鸽子。

    一想到他才只有八岁而已,祚荣便忍不住悲从中来,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如何沦落到这一步的。

    但再一看左右,看见的面孔大多年轻,而他们的上司安定公主协助灭国高丽的时候也不过只有八岁,他又顿时哑火了。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嘛,当老大的安定公主自己年纪小,所以也喜欢使唤年轻人。

    没错,就是这样,他这个俗语学得果然不错。

    祚荣刚想到这里,就听卢照邻已继续说了下去,“接下来的这两桩事情,是对马匠师和刘博士的安排。”

    比起辽东这边的文臣武将,马长曦与刘神威这两个技术型人才,无疑要特殊很多。

    别看辽东的医师与工匠在这两年间陆续迁移过来了不少,能取代这两人位置的人才还没有呢。

    这两人一个涉猎广泛技艺扎实,还有格外出色的联想创新能力,另一个干脆就是从炼丹衍生去了生产农肥、鞣制皮料等各种行当,充分展示了医师的多种用法。

    便也难怪公主觉得这两个人最适合“能者多劳”这四个字。

    “录事参军海航广州带回了一批当地的作物,叫做吉贝,若能将其妥善处置后作为制衣材料,在防寒保暖上的效果极佳,只是苦于没有合适的纺织手段将其编织得当。”

    “此外,公主已在长安组办了四海行会,收容今年遣放出宫的宫人,其中也有不少将在那头从事纺织行当。也就是说,公主希望你能组织手底下的人对纺车进行改良,适于两种纺织情况。”

    马长曦颔首:“我明白了,不过……我手底下的人精通此道的不多,辽东这边也没有养蚕纺织的行业,我可能要在今年先往江南诸州走一趟。”

    去年她已带人将农具改良得差不多了,便如同她在刚被安定公主请来的时候所说的那样,将工作的重心转移到了强弓劲弩的改造上,但现在的情况,公主应当还是想先以民生行业为重,将纺车的改建放在前头,那戍防重弩的改良可以先让此地的工匠代为负责。

    至于她自己,确实是要先往海州,甚至是更南边的江南走一趟。

    “你所说的那个吉贝……”

    卢照邻答道:“已经随信送来了,如果还有什么其他不明白的问题,可以向阿左询问。”

    “好,我没有问题了。”马长曦办事一向雷厉风行,她也没因这个突如其来砸在她头上的重任表现出任何的抗拒,而是当即想到了其中的前景。

    这个改造纺车的任务,不比此前的曲辕犁一般已有明确的改造方向,恐怕还得她多费点心思来做……

    “至于刘博士这边,公主说想让您回中原一趟,带上您那些炸炉的发明。”

    李清月在信中写得语焉不详,卢照邻却不难从刘神威的表现中看出来,在收到这条消息的时候,他已明白了安定公主对他到底是何种委托。

    刘神威原本还听着其他人的安排有些兴致缺缺,现在忽然精神了起来,“我正想同公主说呢,那个农肥还真能用在……”

    像是想到了在场毕竟还有些不知内情的人,他之前的测试实验也都是跑到更远的山中去做的,并未让人获知,刘神威又快速止住了话茬,按捺住了自己有些激动的心情。

    事实上连他自己都没想到,这个已经被他确定了能用来消炎去肿,促成作物生长,辅助皮革鞣制的东西,居然也能如他当年将蔗糖用在炸药中一般,真变成一种能引发激烈反应的原料。

    在分出心神折腾其他东西的时候,刘神威原本还觉得,他是在让自己不要因为炸药研究走进了死胡同,让自己的情绪放松一些,以便重新投入到研究之中,哪知道,他居然在误打误撞之间又走对了路。

    或许这就是天意吧。毕竟,只有这里有着如此充裕的菱矿,给了他从中提炼出产物的机会!

    “总之,既然公主有请,我会尽快带上足够的东西出发的。不过不知道公主需要此物做什么?”

    这决定了他这次回去需要带上多少东西。

    回到中原就地取材,可就没有此地这么方便了。

    卢照邻答道:“公主说,是用在封禅路上的修路开道。”

    一听这话,饶是刘神威已告诉自己,他该当表现得再寻常一些,还是忍不住摩拳擦掌道:“那好,劳烦卢主簿为我准备一艘大船吧。”

    不知道为什么,卢照邻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头疼。“你是说,要用一整艘的船来装载你回去的东西?”

    “那倒也不是……”刘神威思索了片刻,说道,“要不你还是给我两艘吧,有些东西不适合放在一起运输,一艘可能不够。不过你放心,这些东西运到青州港口应该不会引起注意的。”

    谁会在意一船硫磺硝石和一船农肥呢。

    至于他的动静会不会弄得太大,他相信安定公主在做出让他回返中原决定的时候,就应该对此有过考量了。

    执掌封禅先导队伍、督办开路——这份责任很特殊,也应当会有一些他们远在辽东不知道的主动权。

    不过他将这话说得坦荡,卢照邻却不敢真的如他所说完全放下心来。

    大概是跟随安定公主经历了诸多事情的本能,和亲眼见到过刘神威的炸炉天赋,让他一听到两“船”这样的数量,就觉眼前一黑。

    他甚至觉得,公主留下的剩下几个任务都没那么麻烦了。

    “其实我也不用这么担心的,”卢照邻一边将信使送了出去,一边安慰自己,“刘博士怎么说也是孙神医的弟子,早年间他也是以救死扶伤为己任的,应该不会惹出什么麻烦事来。”

    “你在说什么呢?”王勃朝着卢照邻问。

    “啊……没事,我在说,不知道刘长史收到自己学生的信会是什么想法。”

    李清月给泊汋这边留守的众人都各自安排了任务,没道理会让刘仁轨那边能有空闲的机会。

    除却今年例行的政务委托,发展当地的驻兵数量与农事民生,还有那新增的信鸽豢养之外,还需劳烦刘仁轨再去当一回出使新罗的使者,将金法敏给邀请前往泰山,一并参与到封禅当中来。

    王勃扯了扯嘴角:“那你还不如想想,新罗王是什么想法。”

    刘仁轨当年火烧海船之时的战绩,王勃也有所耳闻,他成为熊津大都督府长史,代替安定公主管辖百济故地的种种表现,王勃身在泊汋也多有听闻,想来这等人物也不会因为学生的接连升迁而失态,反而该当为自己能教出此等人物而觉自豪。

    相比之下,新罗王就真是有点惨了。

    希望他在启程上路之前,能将自己的情绪给收拾完毕吧。

    “行了,不想他们了,说说我将你留到最后来说的这件事吧。”卢照邻收回了朝着远处望去的目光,转到了王勃的身上。

    见他面上的认真之色一览无余,王勃忙道:“你说吧。”

    “公主说,此次封禅持续时间不短,若是我们人都走了,不利于当地百姓的教化,所以想让杨令明留在此地,继续负责此地的文教,也继续教授姚元崇与祚荣和县中官吏。”

    毕竟他才因为“避祸”跟着澄心往广州走了一趟,现在也正是时候,沉浸下来将他的游历收获做出一番整理。

    “至于我们两人,到五月里必须前往泰山,若是时间周转得开的话,最好能早一点与她会合。”

    卢照邻向来心思阔达,在转述李清月于信中提及的话时也不例外。

    “公主的意思是,你当年那篇《顺天门班师颂》深得陛下喜爱,这两年间的文辞还愈发老练了,在歌功颂德的大场面上,怕是少有人能与你相比,正该在此时一展身手。”

    李清月的这个评价,还真不算是在瞎说。

    以被谋反处死的上官仪为例,他的诗文风格虽然一改南朝浮夸雕琢之风,但仍因长年往来于宫廷,少了慷慨雄浑之气,虽有婉转工整的妙处,却也正被拘泥在了其中。

    大抵是因李治此前对于上官仪的器重提拔,让其身边聚集了一批文人墨客,均以他为首,便将这等诗文风格扩散了出去。

    可若要用来歌颂泰山封禅,此等风格绝不适配!

    反倒是出身北地的卢照邻,以及骈文落笔如有天助的王勃,尤其适合此等场合。

    特别是后者。

    他若来写,必定既能满足李治对于封禅泰山盛事的吹捧夸耀,又能为此等大场面更增一份荡气回肠的气势。

    安定公主如此厚望,怎能不令年仅十五岁的王勃感到莫大的压力。

    反倒是杨炯先安慰了他一句:“放轻松点,我猜安定公主选你前去还有个原因。”

    王勃奇道:“什么原因?”

    杨炯回他:“你是知道的,我这个人吧,只擅长于五言律诗,又因为早年间应付神童科还有些背诵经文的匠气,近来先往辽东后往广州,多见世面,体察风物,才有所改变,但仍不足以用五言来写尽封禅之鼎盛。你不一样——”

    “你字多。”

    王勃:“……”

    喂!这话听起来完全不像是一句夸赞好不好。

    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安定公主平日里的作风,让人觉得杨炯所提出的这种猜测还真有其可能性,又或者是这句插科打诨让人笑了一阵,王勃倒觉得,想到要为封禅提笔作诗,他心中的紧张情绪终于纾解了不少。

    无论是因为字多还是风格适配,安定公主既然选择了他,他便绝不能让对方失望!

    再看他的那些同僚们,又有哪一个不是因安定公主的这份信投落在泊汋地界上,进入了整装备战的状态。

    当王勃漫步于鸭绿江畔,举目朝着开始修建船坞的江流入海口看去的时候,便清楚地感觉到了这等奋进的步调。

    要知道,辽东可还没有入春啊。

    距离这里的春日,明明还有将近三个月的时间……

    倒是那头的长安城里,已有冬日消退,气温回暖的状态了。

    在秦岭封山季节过去后,蜀中的大部分兵马便已陆续折返,但还有部分因天子封禅开道缺人的缘故,留在了李清月的麾下,随同她一并前往了河东道。

    右武卫大将军所统辖的以凤亭为首的折冲府不在关中,而在河东,作为关中到洛阳一带的北部驻军,如今既是为封禅开道,便正好先由绛州调入洛阳,以备天子圣驾启程之后自洛阳开道。

    在洛州长史贾敦实的协助之下,李清月将郑州、汴州、曹州、兖州的四州刺史也给请到了洛阳,商定在六月之前完成对官道的修缮和对仪仗的筹备。

    说起来这个工作量倒是没有那么大,早在显庆年间,陛下就曾经在许州、郑州的郊野进行讲武校阅之事,换句话说,从洛阳往郑州的官道规制足以迎接天子仪仗出行,那么剩下的也就只有三州了。

    经由济水,中转于菏泽,而后顺着荷水而走,便能抵达兖州地界。

    因沿河官道便于取水休憩,基本不需再多征发劳工,所以真正需要在这几个月间投入人力的,几乎都在兖州地界。

    好在有河东、河南道的府兵投入此地,将金乡到泰山的三百里路程逐一查验完毕。

    只是三百里的话,在六月之前来得及完成。

    更不用说,刘神威已带着他的两船原料,在二月里抵达了兖州。

    但在三月初,李清月又因为一封急信,启程匆匆赶回长安。

    三月的长安已到绿柳生发,春花盛开的时候,尤其是长安城南的曲江一带,今年虽因封禅杂事繁多取消了科举应试,便并无曲江宴于此地举办,但曲江池边早已聚集了不少赏春游人。

    李清月却无暇欣赏这长安东南隅的美景,在自官道匆匆折返后,便直奔蓬莱宫而去。

    因为,皇后的预产期快到了。

    孙思邈在妇科上的造诣,足以让他将这个时间计算得格外精准。

    几乎就是在李清月回长安的两日之后,怀胎九月有余的皇后便已到了生产之时。

    ……

    “你能不能别在我面前这么转来转去的,转得我头都要晕了。”李清月看着面前一刻也坐不住的李旭轮无奈开口。

    但她听着含凉殿内的动静,又何尝不是在自己都不曾察觉到的时候,就已攥紧了衣摆。

    “你都是单于大都护了,能不能稍微稳重一点!”

    李旭轮总算站定在了当场,苦着一张脸答道:“可我又不是真有当单于大都护的本事,哪能同阿姊一般……”

    “我这头一次见到阿娘生产,也头一次要做人的兄长,自然是满肚子紧张。”

    他说到这里,又开始左转转,右转转,配合他那个稍显圆润的身形,真是有点像是个陀螺。

    “你看,阿耶和两个兄长不是也很紧张吗?”这又不是他一个人的问题。

    也无怪在场之人有些担心。

    皇后怀着这个孩子期间发生了太多事情了。

    别看那些乱臣贼子领兵入宫意图废后,以失败告终,也直接促成了皇后地位抬升的二圣临朝,别看安定公主在吐蕃的作战携大胜凯旋,甚至让天子有了凭借这份战功封禅的打算,皇后所承担的压力、付出的心血依然不在少数。

    这个孩子像是在体恤于母亲所面临的局面,几乎没有让皇后的身体有什么过于不适的表现,但怀孕这件事本就有很多未知数,又怎么能确定,在生育之时不会出什么意外呢?

    更别说,皇后还像是个铁人一般,在二月里将《建言十二事》提出在了朝堂之上,以便其中的部分举措能趁着封禅大会一并实行,就比如说,提升官员的俸禄。

    “阿娘真的是太拼了……”李清月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嘀咕。

    她原本还说想要一直陪着阿娘,直到这个孩子出生,结果因为封禅开路的事情,只能用来往信件交流。

    偏偏她在为正事奔走的时候,阿娘也一点都没有要休息的意思,直到怀孕的月份确实已大到了不容她任性的时候,才算是安顿下来。

    这更让她的心中多了一点忐忑。

    恰在此时,她听到李弘朝着李旭轮安慰道:“我问过孙神医,他说妇人生产不是头胎的情况,会容易一些,而且阿娘怀着的这个胎儿没有过大,应当更有利于生产。”

    话是这样说没错……

    但想到当年阿娘生下李贤的时候是何种危险的局面,而李贤也并非头胎,李清月便一点都不敢让自己有任何一点松懈。

    若真能如此,也不会有这样多的妇人死在生育这道关卡上了。

    今日因皇后生产的缘故,从太医院到外朝官员恐怕没一个能够安坐,但他们更多的是因为皇后这位临朝称制的陛下若是出了什么意外,各方势力又要有所变动,李清月却是……

    却只是在担心自己的母亲。

    她心中的迟疑只停留了一瞬,在这含凉殿外等候的众人便忽然看到她匆匆起身,朝着隔着一道院墙的正殿疾步走去。

    “阿姊!”李贤因她这个突如其来的表现惊呼出声。

    就听一旁的父亲按住了他的肩膀,“算了,由着她吧。”

    让她进去。

    或许在今日这样的场合下,有个已能独当一面的女儿进去守在皇后的身边,是个最好的选择。

    李治心中的担忧焦虑也一点不少。

    毕竟,正在经历生子危机的并不仅是他的皇后,他的妻子,也是他自己认定的盟友。

    这份忧虑让他觉得又开始头疼了起来,不得不又让太医署多增派一个官员到此地来为他问诊。

    倒是李清月,已在快速用烈酒擦拭消毒,更换了衣着后,在医官的引领下踏进了内殿。

    当她一把握住了武媚娘的手时,仿佛这十年之间的母女情谊真已能让二人之间有种特殊的感应,那本已因疼痛而有些恍惚的女子,几乎是下意识地将那张被汗浸湿的面容转了过来,也对上了一双强忍着焦虑、展露出执拗坚定之色的眼睛。

    “阿菟……”

    “阿娘,我在这里。”

    她能得到重活一次的机会,能在渡海翻山征战之中稳居中军、安然凯旋,或许本就有一份常人所难企及的运气。

    阿娘能逆流而上,颠覆朝局,本也有天命加身。

    那当这样的两只手交握在一起的时候,还有什么难关是过不了的呢?

    ……

    当三月十五的圆月高悬于空中的时候,在这含凉殿内终于传出了一道响亮的婴儿啼哭之声。

    宫人快步走出了大殿,向着李治报喜:“恭喜陛下,皇后生下了一位小公主,母女平安。”

    “母女平安”这四个字,让李治当即喜出望外。

    “殿内殿外随侍的宫人尽数看赏,再让人通报内外朝,太子负责此事。”

    李治丢下这句话,自己便已直往内殿走去。

    含凉殿内还有一阵浓烈的血气,医官正在收拾接产的种种物事,保傅也正在为刚出生的小公主擦拭身体,快速套上保温的襁褓。

    在这一片还有些混乱的场面中,李治走到了武媚娘的面前,有些欣慰地看到,或许是因女儿还握住她的那只手所给出的支撑,她还有些抬眸朝着他看来的余力。

    也看着另外一个还在啼哭的小女儿被抱到了她的另一边。

    不知是不是因为母女之间天然的感应,这孩子在躺在母亲身边后便不哭了,在母亲伸手摸上她脸蛋的时候,还微不可见地往前凑了凑。

    武媚娘目光中闪过了一缕笑意,忽然用尚且虚弱的声音朝着李治问道:“陛下还记得自己早前说过的话吗?”

    李治的记忆力一向不差,便恍然想起了那年元月初一时候的戏言。

    彼时他与皇后说起若是再有一个女儿的情况,说的是:一个为他安定四方,一个保佑国境太平。

    既然上一个女儿已经以安定为号,那么另一个女儿……

    “这个孩子,便封号太平吧,一如朕今岁封禅展望,愿天下太平!”

    等到正式的诏令下达之后,旁人便会称呼她为——

    “太平公主吗……”

    李清月望着那张还一无所知的小脸,在心中暗道,这天下太平到底是不是李治即将在六月里对着皇天后土做出的许愿姑且不论,但无论是阿娘还是她,都会努力让这个孩子看到“天下太平”一幕的。

    不过——

    “你也得早点成长起来啊。”

    趁着帝后的对视,李清月伸手,戳了戳妹妹的小脸,试图将自己的这句话给传递到她的脑子里。

    然而下一刻,这含凉殿内,便爆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声,仿佛是这还没睁开眼睛的婴儿都察觉到了姐姐想要使唤她的想法。

    “……”顶着四道视线,李清月慢吞吞地转回了头,“我觉得这不是我的问题,听澄心说,我小时候也是这样的,这说明妹妹像我!”

    “要不——”李清月努力岔开了话题,“我们给她起个乳名叫小狼吧,这样一听就是同胞所生。”

    武媚娘终于没忍住笑了出来,“你听听你这说的像话吗?”

    哪有用这种胡说八道的方式来取乳名的。

    在这一刻,她突然有了一个直觉,这姐妹俩虽是相差十岁之多,却大概会有一番很有意思的你来我往。

    或许,在太平能开口之后就能见到了。

    第199章

    虽然, 距离这个孩子能够开口,还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呢。

    起码在今年的天子封禅之前,是必然见不到这个场面了。

    能见到的大概只有好奇心作祟的安定公主, 继续“欺负”还只会哭的太平公主。

    “我出生的时候阿姊也是这样的吗?”李旭轮眼看着姐姐对小妹伸出魔爪,在她的威名震慑面前犹豫了一下,还是朝着母亲问道。

    “……那倒是没有。” 武媚娘回答他。

    虽然这大有可能是因为对弟弟和妹妹的差别待遇, 但不知道为什么,李旭轮还是觉得, 自己忽然松了一口气。

    更让这个还算年幼的孩子觉得心中压力骤减的,是母亲已从此前的生死危机中恢复了过来。

    或许也因春日到来, 长安城中的暗流涌动同样告一段落, 让一个未曾亲自涉足政事的人都能从中感觉到一种久违的平静。

    唯独不太平静的,竟然只是在这个时候又爆发出来的一阵婴儿啼哭。

    “阿娘,妹妹应该是饿了。”李清月转头露出了一副无辜的神情。

    这可不关她的事情!

    武媚娘扶额, 觉得大女儿好像因为小女儿的缘故,久违地有了几分童心, “把她交给保傅照看吧,你别玩了。”

    若非知道清月不是寻常的孩童, 不会真干出什么没轻没重的事情,武媚娘也不会放纵着她在这里如此折腾。

    李清月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从那头的婴儿床边走回到了母亲边上。“我就是看到她的时候在想,自己小时候是个什么样子。”

    别人又不知道她能有在如此年幼之时的记忆,李清月自己却在看到太平躺在婴儿小床里的时候, 想到了她当年还得以婴儿床为领地谋生的时候。

    她印象可深刻了, 当年她的领土只有一个【宫廷御制婴儿床】而已, 气得她在心里不知道骂了多少句系统。

    但现在,她早已习惯了这个从不出声、只负责提示寿命值的系统, 也已在不知不觉间,有了太极宫、蓬莱宫、东都洛阳宫中的宫殿,有了洛阳买的宅地,还有了泊汋的两千户之地,以及,大概是因被她骗来的缘故,并未因新罗出使大唐而消失的北汉山城。

    合计三十五年的寿命。

    不过,别看这个年份很长,李清月一点也不敢掉以轻心。

    在从一千户到两千户的增长中,她增长的寿命从十年变成了九年,这意味着,后面的情况可能并没有那么乐观。

    何况,辽东那边的情况已被卢照邻在信中告知,他们真正上报的封地边界……囊括了远不止两千户的人。

    这意味着,这个从10到9的递减,可能比她起先预估的还要更大。

    在大唐的规章律令之下,她若要从实封两千户变成三千户,甚至是万户,需要面对的阻力,都比现在所经历得大得多!

    除非……

    “你又在发什么愣呢?”武媚娘发问,打断了李清月的思绪,“在想兖州那边折冲府兵提前开路的事情?算起来你也是时候该回去了。”

    “那倒不是,”李清月摇头,“有贾长史和刘博士协办,出不了大问题。我是在想,妹妹要取个什么名字?”

    李清月自己当年是在敕封为安定公主的时候,以“绛河分彩,清辉皎月”为名,算起来距离她出生已过去了六个月,但太平既然能因阿娘的坚持早早定下这个公主封号,想来也该早点将名字敲定才是。

    总不能真跟她之前瞎说的那样,因为做姐姐的是乳虎,妹妹便是小狼了。

    在宫中这么喊喊也就算了,对外说……便不够体面了。

    “名字啊,我其实已有些想法了。”或许是因此刻不需记挂朝堂之上的种种,武媚娘的神情也比平日里柔和不少,“我倒不强求太平能如你一般——”

    毕竟能征善战这种事情,真的还是要看天赋与机遇的。让另一个女儿也变成对外征讨的将领这种事情,说出来恐怕都没人会相信。

    “但我希望,她虽为公主,也能不止于尊奉诗书礼教,而是做个合格的上位之人。”

    见太平真如安定所说是因为饿了才啼哭,现在已安静了下来,武媚娘唇边的笑意更深了几分,“早年间我读《荀子》的时候很喜欢一句话,叫做:上者,下之仪也。”

    “阿娘!我学到过这句,”李旭轮听到这里,当即插话,“徐师说,这是君王公卿要做臣民的表率。”

    “对,就是典范表率。”武媚娘道,“所以,我想为她取名叫做——”

    “李长仪。”

    李清月喃喃:“李长仪吗?这还真是个好名字。”

    从封号到姓名都很适配!

    至于取名这种事直接由皇后敲定有没有问题?等到休息两三个月,皇后便要重新回到临朝称制的位置上,只是要给女儿取一个合适的名字有什么关系。

    反正李治是肯定不会提出反对意见的,毕竟他给儿子起名的水平有目共睹。

    能让他不必再为皇后的安危担心,也能让他少花点脑子思考,怎么说都是一件好事。

    在他行走于宫中的时候也不难看到,因这个孩子的出生,宫中各处都已是一片欢腾气氛,并不仅仅是帝后与皇子公主为这个新成员而欣喜,俨然一派让人随之心神舒畅的景象。

    只因有皇后下令,六局二十四司宫人各自领到了一份赏赐津贴,作为庆贺小公主诞生的同乐之礼。

    就连……在去年被罚没入宫的宫人也不例外。

    “哎哎哎,你先别起来,我帮你将赏银拿回来了,若是要托人添购一些补身子的东西,我帮你去说。”

    刚刚踏进屋门的宫人瞧见了边角床榻的动静,连忙抬高了音调。

    躺在上头的妇人停止了动作,倒是她身旁的婴儿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吵闹动静被惊醒了过来,发出了一阵声响。

    在将孩子安抚妥当后,这尚且年轻的妇人这才向着进门来的姑娘看去,郑重地道了声谢。

    这张因产后虚弱而略显苍白的脸上,并不难看出她过人的美貌与早年间教养出来的贵气,只是如今,已被生育之苦以及掖庭做事的辛劳消磨去了一半。

    大约已很难看出,她出身荥阳郑氏,丈夫上官庭芝与公公上官仪也都曾经是陛下面前的红人。

    她接过了那宫人递来的荷包,奇道:“你不是说,只有因太平公主出生庆贺而发的赏钱吗,怎么还有一个?”

    不难察觉到,这个特殊的荷包,比起装着赏钱的那个,还要分量更足一点。

    宫女凑到她身边,轻声说道:“长乐门内的那位托我带给你的,十几年前我刚入宫的时候她帮我说过话,如今她有东西想要求我帮忙带给亲戚,难道我还能拒绝不成。”

    “啊……”郑纭不由一惊。“这太危险了。”

    郑纭很清楚,长乐门内幽居的不是别人,正是玄武门之变后身死的李建成的妻子郑观音,因同出荥阳郑氏的缘故,她与自己确实有些血缘关系。

    “没事的,今日宫中都在讨论太平公主的诞生,哪里会顾得上这个。何况,那都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宫女拍了拍她的手安抚道,“若真是过于冒险的事情,我难道不会避开吗?我又不是因为她的关系才跟你交好的。”

    她话未说完,就已兴致勃勃地朝着那床上的小婴儿看去,“你女儿长得真可爱,但可惜……”

    可惜生在了这掖庭之中。

    相比起出生时间相差不久的太平公主,当真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太平公主刚出生便有一个坐拥李唐江山的父亲,一个临朝称制的母亲,一个官居上柱国的姐姐,还有太子、雍王、周王这三个兄长,哪怕还在襁褓里也能看得出,她的未来会是何等的光辉灿烂,可这个孩子,在家族一夕破灭之后会过上怎样的人生,便谁也不好说了。

    “算了,不说那些打扰心情的事情,”这宫女又忽然露出了个笑容,好奇问道,“你给她取了个什么名字?”

    郑纭没有犹豫地答道,“婉儿,她叫上官婉儿。”

    “婉……”宫女复问,“是希望她温顺处事,免得遭遇灾祸吗?”

    郑纭摇了摇头,“不,不是和婉的婉,是取自对《春秋》的两句赞誉,叫做婉而成章,尽而不污,我希望她身处掖庭之中,也莫忘先人精于文辞,能学有所成。”

    她说到这里又叹了口气,“只是不知,她能不能真如我所愿地长成。”

    她们已落到这样的处境里了。

    “为何不能呢?”宫女打断了她的唏嘘,“前太子遗孀尚且能在宫中安居度日,看着女儿出嫁宫外,这么算起来,她如今都已有六旬高寿了,更何况是你这样的情况。你再看看澄心好了——”

    “她早年间也是罪臣之后,如今已成安定公主身边的得力之人,在往广州去了一遭后,还为公主督办起了那四海行会,让宫女被遣放出宫后有处可去。若这个孩子真能如你所说,有一日能写下我大唐春秋,婉而成章,必有前途可言。”

    郑纭面色一怔,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当说,面前的宫女是因长居深宫,善于调解心情,还是她此前因身怀有孕又在坐月子的缘故少有对外走动,这才对这宫中多有误解。

    她还未曾回过神来,就见那宫人已跳下了榻去,小步跑到了这屋子的另一头,将窗户给推开了,“你看,外头正是春光大好了,难道这唐宫春日,是罪人不可享有的吗?”

    霎时间,晴日的春光随着她的这个举动自开启的窗扇间穿过,一直投照到了床前。

    郑纭几乎是下意识地便伸出了手去,接住了这一缕阳光。

    明明在这须臾间,外头日光的温度还不足以滞留在她的手上,她依然有种恍惚错觉,春日确然已经抵达了她的指尖。

    她目光微动:“早年我还没出嫁的时候,这个时候都该约上三五好友一起出去踏青了。”

    “然后呢?”宫女自窗边回头问道。

    “然后啊……然后便是趁着东风放纸鸢了。”

    在掖庭这个宫人聚居之地,为了避免惊扰天子自然是没这个放飞纸鸢的机会,但当春光临照于堂前屋后,也将一丛红花催开在窗前的时候,郑纭觉得,自己原本因丈夫被杀、自己也没入掖庭变得一片死寂的心,好像也渐渐被吹开了一道缝隙。

    在风中,她好像还隐约听到了一阵笑声。

    那是长安西市附近的四海行会修建完成了大半,已能将这些遣放出宫的宫人给接应入内了。

    又或许,还有更远处的笑声传入了她的耳中。

    那是她曾经听过的,长安城郊纸鸢漫天之下的笑声。

    大唐对于女子的约束本就没有那么多,自皇后将幂篱的遮掩从前方扫去后,仿佛也将其引领成了风尚,在她走上前台后更是如此。就连长安城中的贵女也多以这等不加拘束地行走在外为美。

    更别说是那些想要效仿李清月与阿史那卓云的。

    便如李清月策马行出长安城时所见,沿路遇到了三两结伴踏青归来的女郎,分明有一番踏马赏春的潇洒。

    只是她这路出行的队伍跟着不少精兵,大概还是太有威慑力了一点,让人下意识地便避开在了一旁。

    “你说我要是去放纸鸢的话,是不是跟我这个大将军的形象太不相称了。”李清月朝着身边的侍从问道,也向这一碧如洗的天空望去。

    城郊的空中飞着数只纸鸢,让李清月下意识地放慢了马速,甚至遥想起了自己上辈子的童年。

    还怪让人怀念的。

    彼时的风筝比起现在的这些自然是要飞得更高一些,长得更加猎奇一些,但大概并没有现在的这些,更符合纸鸢二字。

    最靠近她的那两只风筝一个是燕子的形状,一个是只鹞鹰,这会儿就因风筝线靠得太近扭打在了一起,真像是两只鸟儿在空中搏斗。

    那侍从刚想回答,就听安定公主已看得入神,忽然懊恼叹道,“哎呀,那鹞鹰的线没绑紧。”

    她话音刚落,那只“鹞鹰”就已从空中断开了线。大约是因骨架做得稍显沉重的缘故,直接一个倒栽葱,往地面摔了下来。

    也不知算不算是赶巧,它被一阵风托举了一阵,竟是朝着她这一方队伍摔了过来。

    没等侍从阻拦,李清月已一夹马腹往前了数步的距离,伸手将这只鹞鹰风筝给接了下来。

    细看之下才发现,她之前夸这风筝像鸟好像是夸早了。

    这鹞鹰的眼睛与羽毛,在画工上真可谓是粗糙,有点像是……

    像是小孩子的涂鸦画作。

    但在飞在天上的时候,倒还真像那么回事。

    “去问问这是哪个孩子的风筝,去把它还回去吧。”

    侍卫努力忍住让自己不要在听到“孩子”两字的时候直接笑出声来,连忙应了声“好”。

    只是这刚一转头,队伍中便有人提醒了一声“公主,好像不必让人去寻了。”

    这个失主已经找上门来了。

    李清月循声望去,就见在侍从指示的方向,从远处跑来了个七八岁的女孩。

    她快速地拨开了从远处草坡到官道这边间隔的灌木,一点没带犹豫地跳了出来,直冲到了这列旁人避之不及的骑兵面前,用一双发亮的眼睛瞧着李清月手中的那只鹞鹰风筝。“抱歉抱歉,这是我的东西。”

    “你……”

    李清月这一开口,这女孩好像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跑过来得实在是太过着急了一点,以至于她的袖口还因方才和人以纸鸢较劲被挽了起来,看起来着实是有点失礼,便赶紧将其重新放了下来,也将自己头上的草屑给快速拍了两下,摆出了个乍看起来还挺端庄的样子。

    就是她年纪有些小,再怎么让自己看起来举止沉稳,也总有那么几分不伦不类。

    李清月暗道,像她就不会有这种问题,谁让她长得高呢。

    但见对方似乎在一番目光逡巡间反应过来了她的身份,将起先对于找到风筝的惊喜变成了见到人的惊喜,李清月又收回了这一点调侃,举着风筝问道,“在还回风筝之前,总得让我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吧?万一还错了人可就不好了是吗?”

    在这风筝的尾端,其实是有一个字的。

    她在“欣赏”着这些儿童涂鸦痕迹的时候,也没漏掉这个标记。

    那是一个“韦”字。

    ……

    “喂,你都拿到纸鸢了怎么还在这里傻站着不回去,我们还以为你找东西找出事了呢。”

    一个比起先前那个女孩年长上三四岁的姑娘从那头跑了过来,朝着手执风筝还在恍神的女孩拍去。

    这一下轻拍,让她顿时回过了神来。“啊,我没事。”

    “你看起来确实是不像有事,不过,你在看什么呢?”后来的高个儿循着她目光朝东看去,就见一队骑兵正逐渐消失在她们的视线之中,只还能隐约瞧见因奔马疾行而掠起的烟尘。

    她的脸色顿时一变,“你不要告诉我,你的纸鸢是掉到了行军的队伍里你还敢去捡。阿淳,你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不是不是。”被称呼为阿淳的女孩子连忙将同伴往回去的方向拉扯,解释道,“不是行军的队伍,是……是安定公主!”

    她眼神里一片炯然明亮之色,语气里难掩雀跃之色:“你看这多有缘啊,年初的时候我还在同你说,这朝堂百官之中若说我最为敬佩什么人,必定是她,今日便这样巧地遇到了!她还问我叫什么名字。”

    “好了好了,你说归说,看着点路!”同伴无奈地又伸手拉了她一把,免得她在心神激动之下,直接被前头的土坎给绊倒了。“她问你的名字又未必能记得你,要知道安定公主在朝上都已是正二品了,你爹都才只是个参军呢。”

    “那又怎么了。”她撇了撇嘴,满不在乎地答道,“你知道吗,方才我回答那个问题的时候,告诉公主我出自京兆韦氏,结果公主直接说,她问的是我的名字,我答自己的身家背景干什么。”

    韦淳扯住了同行之人的袖口,方才没缓过劲来才显得有些呆愣的脸上,笑容一点点扩大了开来,连带着那一双眼睛里也更显光华熠熠,“我还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话。大概也只有安定公主这样的人,才能直接将不在乎京兆韦氏说得如此直白。”

    “然后你就将自己的名字告知于她了?”同伴问。

    “那是当然,”韦淳认真答道,“就算现在她还不知道我是谁,说不定将来我还有站在她面前说起名字的机会,届时两厢映照,那将会是何等的缘分!”

    “我可是想去安定公主那大都督府里做女官的!”

    在她看来,这并不是个因为公主有此等敕封官职时的风光表现,才让她有了这样的决定,也并不是孩提时代与密友往来,总会将自己的志向往大一点说,而是真有这样的一份展望。

    她也很觉庆幸,她的好友没觉得她这是在说什么大话,而是提醒道:“若真是如此的话你得再努力一点了,毕竟,这长安城里有这样想法应该不在少数。”

    韦淳嘟囔道:“你真是擅长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最打击我的话。但你……你起码还支持我的梦想。”

    跟她那个一心想要升官,却没太大本事的父亲不一样。

    “我还能再给你提个建议呢,”那高个儿姑娘忽然弯了弯眉眼,伸手指向了韦淳手中的纸鸢,“你不如就把这个纸鸢挂在书房里吧。古有悬梁刺股,今有见鹰奋起。可见你刚才斗纸鸢不是输给了我,是这鹞鹰本就该当往安定公主的手里走一遭。”

    韦淳翻了个白眼:“……你这话到底是在激励我还是在损我呢!”

    同伴没有作答,而是朗声一笑,便朝着远处跑去。“那你自己体会好了。”

    韦淳气急跳脚:“颜真定,你给我站住!”

    但她在急追而上的时候,被这城郊的清风吹拂在脸上,又觉得好友给自己提出的那个建议可能并没有错。

    在长安城里有这等想法的同龄人不在少数。

    偏偏,她不像是颜真定一般有着过目不忘的本事,在十一岁的稚龄便已将国史与礼经基本通读研修了彻底,也不像是已经在安定公主麾下任职的那些人一般,有着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好处,唯独能算是长处的,便只有她向来敢想敢做了。

    那么用今日的这出偶遇,用安定公主那句不问身家而问名字的话来激励自己,可能真是她唯一的出路。

    但她并不知道的是,将鹞鹰风筝交给她后便扬长而去的安定公主,并不是那般不在意她的存在,而是在行出一段路程后,又朝着她所在的方向望了一眼。

    “京兆韦氏,普州参军韦玄贞之女,还是这个年纪……”

    李清月心中思量,对于对方的身份隐约有了个猜测。

    这大有可能是历史上唐中宗李显的妻子韦皇后。

    但想想李显这个人都不存在了,那她应该也做不成皇后了。倒是这敢上前来讨要纸鸢的大胆做派,让人看着很是喜欢。

    只可惜,李清月她如今要做的事情越来越重要,不需要一个真正只有七八岁的孩子来做她的伴读,那么起码在短时间内,她们不会有见面的机会了,也不知道下次再见的时候会是何种场合。

    毕竟,她现在得尽快赶回兖州去了。

    为了防止她继续“摧残”自己才出生不久的小妹,也为了让六月里的封禅能够顺利进行,她还是尽快折返回去规训府兵、监督修桥铺路为好。

    而且为了防止刘神威的炸药使用出现什么问题,或者是被人发现后引发什么不必要的麻烦,在她折返长安期间都是将其禁用的,再不回去,估计会耽误不少进程。

    好在,阿耶已批准将河北道折冲府的部分府兵也临时征调进来,起码不会面临工期紧迫、人手匮乏的问题。

    因兖州距离黄河不远,部分河北道的府兵来得很快。

    当李清月这一行人赶赴金乡大营的时候,便在行将归营休息的一行人中,看到了几个让她很觉熟悉的面孔。

    那正是当年曾经协助她在百济故地作战的大唐将士。

    这些人的名字曾经被她让人一个个刻画在板材之上,这些人的面容曾经在她于台上的反复宣讲中正面相对,又怎么可能会在短短的两年多时间里就将其遗忘。

    但让李清月觉得有些奇怪的是,她明明看到这其中有人在看到她后满怀惊喜地想要上前来打招呼,却又被人给拦了下来。

    若不是她有急事要找刘神威,要确认一下她离开期间此地的情况,她还真想去问个究竟。

    现在便先暂时管不上了。

    “你拦着我做什么?”那河北道过来的队正很觉无语地朝着边上的人看去。

    对方确实是比他早来到兖州做事,但别忘了,他和安定公主是曾经一起作战的关系,刚才他都看到公主朝着他们这边以目光致意了,正该趁机上前去先叙旧,后表一番忠心的。

    这人平白无故地将他给拦下来算怎么回事。

    “你太放肆了!”那人一板一眼地答道,“安定公主有神灵庇佑,岂是你能这样随便在军营中以这等方式问好的。”

    “……”队正卡壳了片刻,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没毛病吧?”

    什么叫做他不能随便以这种方式问好?公主此时又不是在执行公务的状态,难道还要他三跪九叩地上去行礼不成。

    他正想看看对方是不是被连日的晴天朗日晒晕了脑袋,就被对方先一步给拉扯到了一边,神神秘秘地叮嘱道,“你才来你不知道,我们这些兖州本地的人最清楚,从此地到泰山要将官道拓宽需要打通多少处障碍。”

    “可经常是我们白日里还在说前头需要花费多少天的时间,晚上那边的大石小山就统统没了踪影。安定公主总说这是她手底下的精兵干的,但我看,只有天兵才能有这样的本事!”

    他说得很是笃定:“而且别以为我和其他同伴一般睡得熟。前几个月我偶尔会在夜半听到一种很奇怪的闷雷之声,必定与那头的变化有关!”

    队正:“……可这也未必一定就与安定公主有关啊,说不定你只是想太多了。”

    “我想多?我一点都没想多!”那人面色一沉,仿佛对于对方提出的质疑很觉不满,“那你要怎么解释,公主回去长安的这一个月里,这头就再也没出现这样的神异情况?”

    “若不信的话,就看这几日的变化好了!”

    队正哑然。

    又听对方继续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不过这种话你可千万别对外说。”

    “这又是为何?”

    这河南道的队正言之凿凿:“你不知道,历来修路都要死不少人的,此次封禅只有半年的筹办时间,还是修路到泰山去,怎知不是如此。现在有安定公主暗中引神明相助,才有我等今日的太平,万一说出去,给公主惹来麻烦怎么办?”

    “那……”

    “所以我们偷偷给公主建了个祈福的长生牌位,你要不要一并去拜拜?拜完之后,再往公主面前走就安心多了。”

    “我——”

    不是他觉得对方在说谎,而是他总觉得,这话听起来像是在胡扯。

    可在夜半之时,当他从梦境中惊醒过来的时候,他当即惊觉,在北面真的传来了一阵闷雷之声!

    ……

    “你是不是又对这个炸药做了点改良?”

    李清月朝着爆炸烟尘逐渐平息的方向看去,确定自己的眼睛应该没有出错,这次爆炸的效果比起一个月前还要好上不少,但刚才被刘神威送到那头的炸药分量,却很明显不如上一次多。

    “正是!”刘神威兴致勃勃地解释道,“难怪说实践尤其重要呢,之前在辽东那边我都不敢加大分量实验,便觉得研究中总有点什么转不过弯来,现在方知到底是缺了什么。”

    也正是趁着他在这一个月中能停下来休息的时间,他又灵光迸现,做出了不少改进的操作。

    现在正到了测试的好时候。

    他往前挪了一步,满肚子的激动都变成了此刻的摩拳擦掌:“公主,你离开的这一个月里,我们标示了几十处需要用爆炸代替挖掘的地方,要不——”

    “一口气全炸完了?”

    第200章

    李清月刚想往前去看爆炸效果的脚步当即一顿, “你说……全炸完了?”

    这不是速度太快了一点!

    到时候她再怎么用自己是动用了额外的精兵的理由来圆谎,好像都有点说不过去。

    她得私藏多少兵马,才有可能做到此等可怕的进度?

    那都可以被人举报图谋不轨了。

    她略显犹豫的目光落在了刘神威的脸上, 开始怀疑自己让他数年钻研,往复迁移做实验的场地,甚至在辽东隐居了几年, 是不是给人憋得有点太狠了,这才在现在, 急于在实践上取得进展。

    刘神威倒是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向李清月解释:“公主你看, 我们往前炸路开道, 士卒还需要在后头继续修平铺石,推进的速度没有那么快,能知道被提前轰开的, 也就只有几处地方而已,到时候动用炸药的队伍早已跑到前头去了。”

    “早一点将这批炸药的情况测试完成, 我也能尽快收集到足够的数据来进行剂量的调整,赶在泰山封禅到来前再多做几次尝试。”

    刘神威心中的激动情绪溢于言表。

    在他得到安定公主的赏识之前, 他其实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这等效仿丹师炼丹的本事,居然还能有这样的用途。

    在先拿出了烟雾弹这样的产物之前,他也只觉自己,至多是将这本事用在装神弄鬼之上。

    之前因为材料配方不当的缘故, 在辅助开矿上的效果都不尽如人意。

    好在有那辽东之行, 才让他将那些新的产物一点点加入到炸药当中, 最终变成了今日这个开山碎石的样子。

    他已完全可以想象得到,有此物在手, 他就算不能像是老师一般成为一个神医,也完全可以用另外的一种方式留名史册!

    他更不会忘记,除却在今日这样的场合能节省人力损耗外,公主之前就告诉过他,这是要用在军事武器之中的。

    “公主,再没有比这开道的场合更适合快速检验效果了!虽然放在辽东的矿脉虽说也能一试,但区域太小,不能频繁使用。只是,在这一头,五六月间检查官道修建情况的官员应该也要到了,我们剩下的时间不太多了。”

    刘神威显然不是随意提出的这等激进手段,而是确然觉得此举势在必行。

    “现在已到四月,最多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李清月心中暗忖,“要将那两船用料全部消耗殆尽,还要留出修改配方的时间,确实不能太过保守。”

    也正如刘神威所说,再没有比现在更加合适的试炸场地了。

    “炸吧。”李清月拍了板,敲定了这个相对激进的策略。

    见刘神威转头就要带着他那些弟子行动起来,李清月又将人拦住提醒道:“不过,你们往前推进的时候注意一点,别真把人都累坏了。”

    别到时候修路的士卒没出事,她自己的手下却因为熬夜熬出了事。

    玩的还是这么危险的东西。

    “你先去监督他们安放炸药,我去找一下贾长史。”

    贾敦实因身居洛州长史位置而被调度到此地来协办封禅开路一事,也正如李清月所猜测的那样,并未那么早就入睡,而是还在连夜处理文书。

    当李清月找上他的时候,便很轻易地发觉,这位年过七旬的长者脸上又多了几分疲惫之态。

    李清月顺手接过了他递过来的文书,提醒道:“我看早年间就不该将孙神医请到洛阳开办东都尚药局,让您之前接受了数年的调理,现在干起事来越来越不要命了。”

    贾敦实含笑回道:“可公主不也并未休息吗?”

    “我没休息的原因,贾长史应该也有数。”李清月朝着外头还能隐约听到声响的方向指了指,话中含义不言而喻。

    贾敦实颔首。

    他愿意对有些情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代表他活到这个岁数上还活得糊涂。

    安定公主和刘博士在搞些不对劲的东西他肯定知道,但是……

    但是这些不能为外人所知的东西,所能起到的效果如此特殊,他又怎么会将其揭穿上告。

    毕竟,他是曹州人啊。

    封禅的道路从洛阳开始经过的四州之中,其中的一州就是曹州。

    这种特殊的开道之法节省下来的人力里,也有相当一部分是他的同乡亲眷友邻,这要让他如何能不选择做个糊涂人,甚至要为公主处理好扫尾事项。

    或许就算不是因为这个缘故,以他的性情也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他刚想到这里就听李清月在落座后又道:“贾长史又不像我一般需要偷摸做事,到底是何原因拖延到夜半,我想你我应当同样有数。恕我直言多问一句,自你任职洛州长史到如今也有六七年之久了,难道还要将自己当做贾景远的弟弟,而非以一方长官身份自处吗?”

    贾敦实沉默了一瞬,方才缓缓答道:“公主这话说得过于直接了。”

    李清月认真回他:“不,这不是直不直接的问题,而是我想,既然古人有言七十而从心所欲,贾长史完全不必庸人自扰。”

    当年的贾敦实,是因李清月先提出了为贾敦颐举办水陆法会,博取洛阳民心,才进入了她的视线,又向着母亲做出了举荐的建议。

    但这并不代表着,他当真只是因为兄长的缘故,才能得到此等重用。

    李清月不会仅仅因为一个兄弟在同地为官的宣扬手段,就贸然做出这样的决定。

    她看中的本就是贾敦实自己的本事。

    “庸人自扰……”贾敦实喟然一叹,“或许吧,显庆五年陛下在我兄长的纪念碑铭边又为我修建了一座功勋碑,将其号为棠棣碑后,我便时常觉得自己所做的尚且不足。我又不似兄长一般敢作敢为,敢去查抄富户农田分于百姓。”

    李清月打断了他的话:“但贾长史善于养民,纵然行事中庸,也无碍于您的政绩。就比如此次为泰山封禅的清道抚民,若无贾长史的协助,我也没法做个甩手掌柜。”

    她将大略翻过一遍的文书搁置在了一边,对于近日的官道侵占农田补偿有了数,这才继续说道,“我想,现在贾长史应当可以告诉我,您到底在犯难些什么了。”

    在这话问出的瞬间,贾敦实可以清楚地看到,在安定公主抬眸望来的目光中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慑人,让人甚至在这一刻忘记了她的年龄,也忘记了她的绝大多数成绩都在军功之上。

    也让他下意识地答道:“我在想最后这二三百里路程的问题。”

    李清月没给他以改口的机会:“说来听听。”

    贾敦实道:“封禅道路进入兖州之后,其实不仅是道路打通之事,还有拓宽的问题。按照兖州刺史与长史早前的构想,这些官道都是临时侵占,所给出的补偿至多就是两年的收成,但我看事情是不能这么算的。”

    “我查阅过早年间前汉孝武皇帝封禅的记录,他在二十一年间封禅八次倒在其次,我在意的是,自封禅后泰山附近宫殿馆舍林立,常年有达官贵人意在接近天子封禅之地往来落脚住宿,引得周边田地侵占情况愈发严重,此事是大有可能也会在如今发生的。”

    “所以二三百里间,只给两年的补偿,恐怕不够。但依照尚书省分拨下来的安抚经费,也只够如此了。”

    贾敦实犯难的就是这个。

    他总不适合跟公主说,他觉得凭借着他在洛阳时候对陛下的了解,总觉得对方若是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并不会只满足于一次封禅。

    而所谓上行下效,便难保不会出现当年汉武帝时候的情况。

    比起以“临时修建官道”为名,对侵占的田地给出三两年的赔偿,在他看来,或许直接置换耕田或者是给出足量的补偿要更为合适。

    但这话,怎么说呢,也不适合同他的上级去说……

    陛下当年修建蓬莱宫时,还对官员俸禄做出过削减,还是因皇后的建言十二事提出,这才将其提了回来,甚至犹有增补,此次封禅的一应用度支出,自中央下发的也不过只有这一笔数额罢了,想来是不可能再多增添的。

    他能做出什么改变呢?

    更何况,公主已为他将开山破障的成本减少了不知凡几,他和这兖州刺史又怎能再因此等事项推进不易而麻烦公主。

    李清月听着他说出这份担忧,也不觉皱了皱眉头。

    贾敦实的有些担心其实没有太大的必要,毕竟无论是大唐在咸亨年间经历的种种天灾,还是李治本身的身体状况,都不支持他在此次封禅后再行此举。

    但另一面的官员和豪富行为,确实是连李清月都不敢肯定的。

    倘若真是如此的话,如他所说,对沿途的民众就补偿过少了,必定会引发后续两年间的不满。

    李清月问:“那么贾长史目前是如何考虑的?”

    贾敦实答道:“如今有两个方法在尝试施行,其一便是对陛下远赴泰山的沿途路线再做出细微的调整,在尽量不影响整体路线的情况下能多避开一些百姓屋舍与农田。在公主回返长安期间,我已同赵刺史往复走了数遍了,若是居于车舆之内,不容易察觉到道路的变更。”

    李清月颔首:“是个好法子,另外呢?”

    贾敦实低声:“另一个法子,还是从公主这里学来的。”

    “我?”

    贾敦实道:“当年我接手洛州长史位置之后,便往洛州各地都走访了一遍,也自然去过公主负责建造的天津桥,看到了桥头的那块石碑。这个令当地富户捐款留名之举确实好用。”

    “我便想,既然天津桥是天子驾临洛阳所需,碑铭正在洛阳宫对岸,如今这修缮御驾前往泰山的道路与天津桥倒也相似,所以我与赵刺史商议,是否也能让兖州富户出这笔钱……”

    然后将这笔钱用在补贴当地百姓上。

    听起来格外有可行之处。

    可李清月沉吟须臾,还是答道:“不,我倒是觉得此举不妥。”

    见贾敦实脸上浮现出了几分尴尬之色,李清月连忙说道:“也不怪贾长史有此想法,实在是您对百姓多有体恤,却苦于府库可用支出不足,但您要知道,封禅的事情与天津桥不同。”

    她解释:“天津桥乃是天子摆驾东都与民同乐,洛州、甚至是关东的世家豪强愿意出这笔钱,让洛阳南北走通,便是在彰显陛下能得各方拥趸,可封禅之事——”

    “乃是意在告知天下,天子有此等比肩前朝帝王的本事,甚至向皇天后土祝祷,所以期间一应用度,都该当由陛下和其麾下各地官员与府兵达成,何能劳动所谓世家富户!若真如此的话,就不免令人觉得,有国库不丰、对外示弱的表现了。”

    这些兖州人士或许不会有这种想法,甚至觉得这是自己能留名于当地的大好机会,但谁知道李治会怎么想。

    在封禅这样的大事面前,天子是怎么想的才最为要紧!

    贾敦实的神情顿时一变,也飞快地意识到了安定公主话中所言确有道理。

    若非公主有意前来相询,他险些办了件错事,恐怕要等将有意出钱之人带到此地了才能被纠正过来。

    “那公主觉得该当如何办?”

    李清月朝着他伸手,“你先将之前一月内敲定的新路线给我看看。”

    贾敦实当即将桌案上另一份文书朝着她递了过去。

    李清月不得不承认,贾敦实此人办事的严谨认真,对得起那块立在洛阳闹市之中的棠棣碑,这条变更过的路线乍看起来与之前相差不大,但在沿途标示的区域,会挤占到的农田屋舍确实少了不少。

    她的目光在其中一处上停了下来,问道:“这个图上的红点是什么?”

    贾敦实朝着她指向的方向看去:“这个啊?这是兖州的兴隆塔。隋文帝在位期间,自称要归依三宝,重兴圣教,令四海百姓俱发菩提,共修福业,所以令各地高僧护送舍利前往各州修建佛塔,其中兖州的这一座,是由高僧法性从洛阳奉送到此地的。这座兴隆塔高十三层,乃是兖州第一高楼,既是天子出行,也合该途经此地。”

    “合该?”李清月目光微动,沉声回道,“我看倒也未必。”

    “自沙门拜君集议完毕、正式诏令下达至如今,僧侣之中数年间多有微词,但如今大唐对外战功显赫,不容他们有所异动,而今既是天子封禅,彰显君权,也不容前朝遗物凌驾于天子之上,直接换路绕行就是。”

    没必要如此给他们脸面。

    贾敦实本以为安定公主只是对路线有些异议而已,却又忽听她继续说道:“不过……陛下此次出行,既已指定玄奘法师等人随行,其中还有可商榷之处,你说是不是?”

    商榷?贾敦实愣住了片刻,又忽然反应了过来,“公主的意思是,路还是要走的,毕竟此塔确实修建甚为宏伟,有意绕开反而不妥,但是,要兴隆塔普乐寺中的僧人亲自来谈这件事?”

    李清月冷笑了一声:“不错。我看你这图上不是算了不少对这些僧人所耕田地的补偿吗?他们原本就不必缴纳税赋,还私藏了不少隐户,与等闲百姓的补偿本就不该相提并论,正该一正风气才对。”

    “至于他们愿意额外出资多少,款待凌驾于佛教之上的帝王,那是另外的问题了。”

    李清月心中暗忖,在天子封禅这等大事面前,这些人再如何不愿意接受需要向君王行礼,也势必不会错过接迎天子的盛名。

    兖州不比长安洛阳,这兴隆寺在隋文帝在位期间能起塔十余丈之高,却绝不能与大雁塔相提并论。

    参与进泰山封禅之中,接待这位李唐天子,或许是他们唯一的翻身机会,他们又怎会不动点脑筋。

    更何况,兖州当地还有法集寺等寺庙与之分庭抗礼,这个主次之分自然是要争上一争的。

    若是兖州官员因减少过路补贴而有意绕路的消息传到他们的耳中——

    他们自然知道如何抉择。

    “另外,兖州的富户也得出钱,却不是按照你说的修建出资功德碑的方式出。”李清月话毕,低声朝着贾敦实吩咐了两句。

    贾敦实迟疑:“……这可行吗?”

    “怎么不可行了?”李清月理直气壮,“你就用这套话去对外说。”

    ……

    第二日的金乡大营内,众多本应该前去继续修路搭桥的士卒竟是先被暂时留在了营中,以一组组往外放出的缓慢速度移动着。

    “这是怎么了?”

    因昨夜被那闷雷之声惊动而起得晚了一点的河北道队正,立刻朝着昨日结识的那人问去。

    问话之时,他的脸上还有几分掩饰不住的纠结。

    他昨日觉得对方说话简直像是在胡扯,结果当晚就听到了这样的“仙法”大作,真可谓是给了他以一记迎头痛击。

    若是等离开营地后便知道,本应当堵塞的前路已在夜间被安定公主派遣出去的“精兵”疏通,只怕更验证了对方的说法。

    但明明……明明在当年随同安定公主作战的时候,对方除了在料敌先机上表现得出色了一些,还得算是在正常的范畴啊。

    一想到这里,他便觉得自己竟对出营接受事实,多了几分说不出的迷茫。

    不过想想他怎么说也是得到过公主亲自领兵,颁发下作战奖励的,那若是公主真有神灵庇佑,他应该还能从中沾到一点光才对,他又顿时脚步轻快了起来。

    所以现在他便只是好奇,为何今日好像营中又添了新事。

    那人也没顾得上留意他的表情,早将注意力都转到了眼前的新鲜事上,回道:“刚才听人说,上头有令,需要在营中额外选出一批人来,接下来的两个月内便不让他们搬石修路了,要让他们作为沿途护卫天子的仪仗队伍。”

    “嘶……不是直接从十六卫中选人?”队正顿时倒抽了一口冷气,“那这位置,恐怕人人都想要吧?”

    就像各地的折冲府兵与关中、洛阳等地的折冲府兵不是一个待遇一般,寻常的京兆府兵与南北衙十六卫兵马的待遇也是天差地别。

    京兆地界平均以两千多户供给一府,约莫七户之中才能出一户府兵,已算是遴选严格的结果,更何况是天子近前的戍卫。

    就拿奉宸卫来说吧,其中任职的将士,几乎只从勋贵之中挑选,绝不可能给外头的人以机会。足以说明,在御前走动,是一种何等光耀门楣的差事。

    “也得亏这封禅沿途甚远,泰山脚下的排场再怎么惊人也不为过,要不然哪有我们的机会。”那人嬉笑着推了推他的肩膀,“你等着啊,我先去打听打听情况。”

    他话都未曾说完,就已像是一尾游鱼一般飞快地钻入了人群当中,朝着前头挤了过去。

    但张队正眼看着,这个自称姓孙的河南道府兵在回来的时候却是耷拉着脑袋,好一番垂头丧气的模样:“唉,没事了。我还以为到时来运转机会了呢,结果这标准还不低,说是一定要身长六尺以上,五官周正,这样才好临时充当御前开道的仪仗。”

    大唐早年间的从军标准,乃是“择选下户白丁、宗丁、品子强壮五尺七寸以上”,但既然说是早年,近年间总不免因各地兵力匮乏的缘故,时常出现放低标准的情况,变成了只要五尺以上便算合乎标准。①

    这样一来,在寻常府兵当中,能过六尺的便当真不多。

    张队正回道:“这也不奇怪吧,要知道,北衙的百骑、飞骑都要六尺以上的阔壮之人,这个临时选拔,必定也是按照御前仪仗的标准来的。”

    “话是这样说没错,”孙六叹气,“我就是觉得遗憾得很。你知道吗?我爹身高六尺,我娘的身量也不低,我小时候人人见我都说,将来必是个六尺男儿,但是……”

    他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嘀咕:“都要考虑能不能吃饱饭了,还想着什么能长到六尺之上。”

    张队正刚要抬起来的手顿在了空中,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该当如何安慰于对方。想想此前跨海前往熊津作战前,营地之中想要偷偷遁逃的不在少数,他便觉得自己格外感同身受。

    话若说出,还不知道是在安慰谁。

    “算了,不想这些了,说不定我身高符合标准了,五官也不够周正,到时候才更气闷。”孙六摆了摆手,“咱们还是尽快出营吧,去看看那个……”

    他这神神秘秘的语气,让张队正一点都不难猜到他要说的“那个”到底是什么东西,也冲淡了两人都没机会被选拔上岗所受到的打击。

    想想他们本就只是河南道、河北道的寻常府兵,此次被征发徭役在这修筑封禅道路上,还能给他们算作“战功”,本也不必有那些无谓的展望。

    难道,陛下还真能因为往这路边的仪仗护持队列中看上一眼,就从中选出心仪的将才吗?

    像他们这等身份的人,绝不会指望这样的天降好事。

    比起这个,或许在见证了安定公主的奇妙本领后,给她的长生牌位上多添一点供奉,期望她能保佑他们平平安安,还听起来更为实在一些。

    不过,他们不这样想,不代表别人不会这样想。

    当贾敦实将此次遴选出的士卒独开一营留待之后规训,让人将其余士卒都往前推进修路的时候,就有人找上了他。

    一个稍显富态的男人挪步到了他的面前。“我听说,此次选拔迎奉天子的仪仗,需要八百人之多?”

    贾敦实朝着那陶姓豪强看去,漫不经心地答道:“那又如何?”

    他今日要去继续商谈田地补偿之事,便一副行将出门公干的样子,让那陶公有些奇怪,自己到底是不是收错了消息,也来得不是时候。

    他接道:“可我这不是听说自军营中选出的合乎标准之人只有三五百之数吗?若是不满足上头的要求,还得从其他地方挑选,贾长史您便得算是办事不力,所以我想着……帮您解决一下问题。”

    贾敦实面色不改地回他:“你这话说得好没道理。身量达标的并不止八百人,只是公主觉得有些人的模样不够体面,才删减到三百多人,公主都已说了,届时人数不够的,便折返洛阳补齐,总比滥竽充数要好,我有什么好担心办事不力的。”

    “比起组建仪仗队,若是在给沿途百姓的赔偿上有所短缺,让人在天子东巡泰山的路上前来拦路申告,才真是要背个办事不力的罪名!”

    “行了行了,你别拦在前头阻着我做事。”

    “这……”陶公本还能说出的不少话,都被贾敦实这一串话给拦了回去,梗得他有点心闷。

    偏偏自他来到兖州以来,是何等公事公办、为民请命的态度,人人都能看得到,并不仅仅是今日装模作样如此。

    真是让人一拳打了个空,只能生自己的气!

    眼看贾敦实已是自顾自地朝着前头走去,毫不犹豫地翻身上马往北而去,陶公连忙追了上去,也抢过了随行侍从的马匹,直到与贾敦实并驾齐驱,赶上了他的脚程。

    “唉,贾长史,我就直说了吧,我有三个儿子,身量都在六尺之上,若是这仪仗队伍还缺人呢,不如让他们两个来顶上。”

    贾敦实面色岿然不动:“那三百余人均为府兵在籍,作为护卫仪仗,必定尊奉军纪,仪容严整,也绝不可能会对陛下有何冒犯之举,你今日贸然上门相询本就已是不妥,遑论让你的儿子参与进这兖州仪仗之中。”

    明明贾敦实的表情淡淡,陶公就是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一种问责之意,忙不迭辩驳道:“您这话就说错了,我陶然在当地怎么说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怎么会做出那等胡乱妄为之举,不过是怕此事上达天听后竟觉我兖州无人罢了!”

    “您看,泰山钟灵毓秀,乾坤浩荡,乃是陛下行将封禅之地,便按那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规矩,也绝不该当有此表现。”

    见贾敦实的神情稍霁,他压低了声音,补充道:“我也知道此事不太好办,不如劳烦贾长史向安定公主问问,倘若我陶氏愿意为这护持仪仗各自置办一身衣着,只希望能将三子送入此间,找个体验府兵生活,磨砺磨砺的机会,不知是否可行?”

    贾敦实该当庆幸自己到底是吃过这么大几十年的饭,这才没在这姓陶的富户如此果断跳进坑里的操作中笑场,而是又与对方并辔骑行了一段后方才答道:“那我试试吧,但成与不成,不是我能决定的。”

    ……

    “所以现在已有多少人找上你了?”

    连夜监督刘神威搞爆破试验到了凌晨才睡,李清月一直到日暮的时候才醒来,出了营帐就对上了贾敦实那张顶着微妙神情的脸。

    “能给仪仗队置办二十身衣服,十套武器。”

    李清月没忍住,被这计数方式给逗乐了,“挺好的,反正这些人也穿不下这么多的衣服,拿不动这么多武器,全换成银钱分发给沿途的百姓吧,不过你记得额外做个账本将这些钱财的去向都给记录下来。”

    贾敦实随即听到,她又多嘀咕了一句:“果然是这些人吃得饱长得高了,啧。”

    他想了想,还是问道:“但我还是有些担心,公主先斩后奏,以这等拱卫陛下的名头将人聚集起来,当真没什么问题吗?”

    李清月摇头,“你错了,这不是我先斩后奏要在府兵之中额外选出一支陛下都不曾准允的仪仗队,毕竟,这根本没有朝堂兵马的正式编制,而是当地的富户希望瞻仰天子威仪,专门组建了这样的一支仪表齐整的队伍,希望能为陛下东巡护持,但……”

    “但他们又担心冲撞陛下,故而委托我等从府兵中选出一批精锐,负责教授他们进退规矩,等到泰山封禅结束后再各自归家。就算在此期间,他们也不会取代百骑飞骑的地位,那就必定在其外侧,影响不到陛下的安危。”

    “贾长史啊,”李清月顿了顿,语带调侃地说道,“这等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事情,既不涉及官职委任,反而能让沿途百姓称颂陛下仁德,他有什么好拿我问责的。”

    “至于这些仪表堂堂的当地富户子弟有没有机会在陛下面前出头,自此成为我天子近卫,大唐将领,甚至告我一状?”

    李清月扯了扯嘴角:“你放心好了,我阿耶因为头风的缘故眼神不好,看不见他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