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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71章 疏漏

    众所周知, 晋王府如今虽然被摘了牌,伺候的人少了,满府金银也被查抄, 但因为顾虑着承乾帝的心意, 在惠妃与昭平公主尚还风光时, 大家对府内主人的称呼并未改变, 面上依旧愿意称其为殿下, 称其发妻为王妃娘娘, 平日就是不当心提到了, 也会随口说是晋王殿下又如何如何。

    但这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却约束不到裴怀恩。

    还有一日便是除夕,晋王身上的伤没作假。裴怀恩往前走, 见晋王果真如他的暗卫所言,下腹部和胸部右侧皆有剑伤,伤口细而窄, 确实能与那些刺客手中的兵器对得上。

    经过这么多天的幽禁,晋王变得比从前沉稳不少, 他没有真睡,听见脚步声便睁眼, 笑声说:“……怀恩啊,好久不见,我知你一定会来。”

    裴怀恩唇线紧抿, 又往前走近些,任由床架的阴影落在他脸上,映得他眼底漆黑且深不见底,就像他七岁后毫无光亮的那些年。

    裴怀恩说:“伤在右胸与下腹, 看似凶险万分,却不致命。李征, 你果然早就知道有人要杀你……但你是怎么知道的?”

    晋王没回答,转头往裴怀恩身后看了一眼。

    李熙抓着裴怀恩的衣袖往后躲,露出小半张脸,神情畏惧。

    晋王看着看着,忽然就笑了,说:“还以为你会带老三来。不过怀恩啊,我和老三都入不了你的眼,你挑来挑去,结果就挑出这个小崽子来——你让我说你点什么好呢。”

    裴怀恩懒得与他寒暄,面上也没有了从前那种不得已的克制,而是继续单刀直入地问:“李征,我想不通,你这里的一切吃穿用度、侍候仆从,我没有一样不在查,你究竟是如何知道的。”

    晋王这时还是看着李熙,甚至心情颇好的朝李熙招了招手。

    “告诉你也没什么,横竖以后也再用不着往外传什么消息了。”晋王声音嘶哑,说话时带着些肺部被伤到了的气声,时轻时重,“被你派过来看顾我饮食的那个老大夫,我一眼便认出他来了,知道他原本是御医院的御医。”

    裴怀恩眉头紧锁,说:“夏炳?”

    晋王艰难点头。

    “我不知他是怎么得罪了你,以至于让你要割了他的舌头,把他弄到我府里来做这种苦差,可你这样做,反倒是在无意中帮了我大忙。”

    晋王边说边咳,但他不在意,只是随手抹净嘴角的血沫,像头打不死的狼。

    “我自小就认得他,知道他受过母妃的恩惠,也愿意帮助我,便教他把写了字的绢布放进不到一指宽的竹筒,再把它们牵着鱼线吞进肚里,然后趁外出采买药材时,通过药铺掌柜与母妃把外面的消息换来……反正他嘴里的舌头已经被你割了么,他平素常闭口,是以你们就算再仔细搜他的身,也见不到他含在齿间的鱼线。”

    裴怀恩闻言有些诧异,没忍住回头看了李熙一眼,自言自语道:“原来如此,难怪你最近常生病,忽然就从一头铁打的老虎,变得弱不禁风了——我还当你是因为一步踏错,忧思成疾。”

    晋王听得又笑起来,笑声虚弱,但很畅快。

    “不过就是些能让他顺利出去的小把戏,怀恩啊,你就是再谨慎,也不能回回都派人盯着他去药铺上茅房不是?”晋王说着闭上眼,呼吸有些细碎,免不得犹自顿住缓了片刻,方才又说道,“再者、再者我为了把这事做成,三回里只有一回让他带着消息出去,真假掺杂着,更别提母妃那边也在配合,就算实际上已经与我取得了联系,也要故意让你在别处拦着她好几次,哄你放松警惕……”

    裴怀恩了然地点头,随即接过晋王的话,咬牙说:“……所以其实是惠妃查着了有刺客要来,教你这样做的,是么?”

    晋王胸口疼痛,有点说不出话来了,但他那样平静地躺在那,面上戏谑呼之欲出。

    常言都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晋王不是傻子,换句话说,他或许会在最初因着多疑走进裴怀恩精心为他设下的圈套,但在清醒之后,便能从底下这些人对待他的态度中,慢慢想明白邵家军在承乾帝心里真正的位置,以及他自己在承乾帝心里的位置。

    如此简单的疏漏就摆在眼前,裴怀恩怒极反笑,头回觉着自己或许不该这么爱看热闹,更不该只因一时兴起,便把夏炳那个麻烦毫无顾忌地塞进晋王府。

    这个可恨的惠妃,他已对她百般提防……!

    还有这个李征,从前只知这人鲁莽,怎么鬼门关里走一遭,反倒让其变得聪明许多,竟还学会了装病……

    此刻时候尚早,送饭的人还没有来。裴怀恩只要一想到这些,便觉头疼得很,早起时的那点饥饿感,也全变作了遭人耍弄欺骗的恶心与懊恼,令他在盛怒之时腹里翻搅,止不住的胃疼。

    要怪就怪他所有的筹谋都太顺利——他等了太多年,他太大意了,他已经快等不及了。

    李熙恰在此时抓着了他的手,探头插话道:“二皇兄,你做这许多,是不是想顺势让父皇解开对你的禁足?”

    还是平常那种糯糯的调子,像刚熬化的麦芽,又绵又软,小心翼翼地牵着丝,令人不忍苛责。

    裴怀恩与晋王听罢皆是一愣,纷纷转头看他。

    但晋王并没把注意力放在李熙身上太久,很快便又重新看回了裴怀恩。

    无论何时何地,晋王从没把李熙放在眼里过,但他却破天荒的对裴怀恩放低身段,软了语气说:“是,六弟说的是,既然大家已经把话说到这份上,我也不好再与你们隐瞒。怀恩啊,我实话与你说,事到如今,你往后要选谁,要与谁一起都与我无关,你的事我不会再管,只盼你能看在我们从前的情分上,帮我一把。”

    顿了顿,又连声咳嗽起来,脸色在剧烈的疼痛中变得苍白,神智却清楚。

    “我知这次是谁要杀我,可我不计较,也不想再与你们争。”晋王沉重地喘息着,阖眼说:“料想冰戏过后,父皇一定不会再立我为储君,可我不愿余生都被困在此,所以怀恩啊,你就看在是我将你送进了司礼监,使你自此风光无限的份上,快些点头放我重伤的消息传出去,放它传进父皇的耳朵,让父皇遣我出京吧。”

    再顿了顿,似是疲惫极了。

    “怀恩啊。”晋王说:“你不要太小看我母妃,只要你帮我,我自然还有别的好处给你。”

    明明是些迫不得已的恳求,经晋王之口说出来,却总隐隐带着些命令的味道。

    对峙。

    良久,裴怀恩安静听着,面色愈冷。

    是了,晋王现在之所以能把这些话说的这么理所应当,是因为打心底认为自己从前对他好,认为他们有情分,甚至认为他恩将仇报。裴怀恩想。

    将他从一个泥潭捞进另一个泥潭,教他武艺音律,赠他衣裳吃穿,再费心把他调教成这样的一身媚骨,然后拱手送给皇帝,让他做晋王府安插在皇帝身边的一只眼睛——这便是主子施舍给奴才的一点好,就如李恕之于锦玉。

    从始至终,纵使这些帮助并非是出于善意,而是另有目的,可在主子们心中,奴才们却依旧该对他们感恩戴德,该心甘情愿地被他们榨干最后一滴血。

    裴怀恩想到这里,眉间更阴沉,却是笑了。

    李熙沉默很久,在旁悄悄捏他的手指,担忧地喊他,说:“厂公……”

    李熙知道裴怀恩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可或许是因为隐忍得太久,以至于让裴怀恩在面对他们这些李氏子孙时,一旦身处优势,便很容易陷入那种不记得失,百无禁忌的疯狂中,而他从前也是因为看准了这点,才能成功算计到裴怀恩。

    可李熙此刻却很害怕,怕裴怀恩会因为一时恼怒,在这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来,令他不得不跟着身陷囫囵——譬如失手将晋王杀了。

    果不其然,裴怀恩这时根本就不想听他说什么,只是一把将手从他的指间抽出,垂首笑得残忍。

    “……放你出去?”

    裴怀恩微微眯眼,用一种近乎甜腻的语气,慢吞吞地对晋王说:“李征,放你出去就等于是放虎归山,你未免太轻看我了。是,眼下木已成舟,我知皇上一定不会再立你,可当皇上百年之后,你又会如何?你当我是傻的么?”

    晋王还欲再开口,但裴怀恩的手指,已经重重碾进了他的伤口里。

    须臾有血水渗出,粘稠、污秽。

    “李征,我知你心高气傲,一心想攀去最高处,可我偏要把你关在这里,把你关在这小小的皇城一角,直到你死,无论你向我提出什么诱人的条件。”裴怀恩笑意阴森地说:“再者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王爷么?不——你不再是了!现如今,你已经不配再跟我谈条件,因为你不过就只是个可怜的……”

    “啪!”

    倏地有一盏热茶落地,瓷片四碎。裴怀恩循声望去,住了口,却见李熙抬手摸了摸耳垂,正可怜巴巴地蹲在那捡瓷片。

    “厂公,怪我方才口渴,想喝热茶。”李熙定定望着自己被碎瓷割伤的手指,皱眉说:“我太心急了,明知自己迟早都要喝到这盏茶,却还是一刻都不想等。”

    话至此顿住,目光落在裴怀恩沾着血水的手上。

    “厂公,都怪我太心急了,热茶不能沾口这种事,还是你教我的。”李熙意有所指地提醒裴怀恩,刻意将每一个字都咬的很重,说:“……可我现在为了一时痛快,被这壶上好的热茶、烫得好疼啊。”

    第072章 报复

    话音未落, 裴怀恩已冷静下来,想起就在不久前,李熙要杀晋王, 还是他出言拦着没让。

    是了, 是了, 还有什么可着急的呢, 横竖晋王迟早要死, 因为他根本就不是什么皇嗣。

    其实这些天以来, 托李长乐总想除掉夏炳那老头的福, 裴怀恩因为觉着只有一个人证不保险,还特意派人去别处查过, 并且已经拿到了许多证据,其中不乏庄嫔当年真正有孕的日期,那与承乾帝留宿在她宫里的日子, 根本对不上。

    另外还有就是,也亏得有李熙刚刚那样不着痕迹的提醒, 裴怀恩方才终于后知后觉的,深刻的意识到了一件事, 那便是——碾死如今的晋王,简直比碾死一只蚂蚁更简单,简单到只要他想, 他便随时都可以做,即使夏炳真被人杀了。

    所以在一个必死之人的身上,需要考虑的,便不该再是这个人何时会死, 而该是怎样从这个人身上获取最大的利益。

    尤其是这个人还对自己未来的结局浑然不知,错觉自己可以逃出生天, 甚至东山再起……那么整件事就会变得更有趣了。

    裴怀恩想到这里,忽又低低地笑起来,松了手。

    晋王便是在这时得了喘息,挣扎着坐起身,满身冷汗的靠在床头。

    裴怀恩抬手招李熙来他身边,饶有兴致地问,“李征,你已自身难保,还能给我什么好处?”

    晋王闻言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血。他是常年待在战场上的人,他不怕疼,可他很讨厌这样被动的和别人谈条件。

    更何况眼下好端端坐在他面前的人,还只是他从前养的一条狗。

    可是时间宝贵,他必须得尽快从这间屋子里走出去,必须时刻牢记惠妃对他的教导,学会对一条狗做小伏低。

    是以晋王极不耐烦地忍了又忍,开口说:“怀恩,我手里有姚家在漠北的账。”

    只一句简简单单的话,便可抵万金。

    “封家的变数太多,更何况人心难测,恐怕就连你自己,也不敢保证被你派过去的那些人,能在事成之后对你永远忠心——不信你就瞧我,你瞧我此刻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么?”晋王灼灼地看着裴怀恩,冷声说:“人管不住人,只有把柄能管得住人,怀恩啊,你助我离京,我差人把账本送到你手上,让你心想事成,如何。”

    裴怀恩听晋王这样说,脸色果然变了,但是摇头道:“是我将你害到此种地步,你恨我入骨,未必不会在这种事情上骗我。”

    晋王攥紧了枕边的剑,眼也不眨地盯着裴怀恩那张艳色无双的脸,恨不能一剑把人给捅了。

    “……我将宥儿押给你,直到你验清那些账目的真假。”晋王舌底腥甜,说,“我只有宥儿这么一个儿子,你手里拿着他,还有什么不放心。”

    裴怀恩颇诧异地咦了声,目露鄙夷。

    “为了离京,竟连亲生儿子也不要。李征,你果然够狠。”半晌,裴怀恩沉吟再三,最终十分满意地点头说,“只是宥儿尚小,离了母亲难免哭闹,我又没耐心,实在哄不来什么孩子,不如就让宥儿的娘也留下来,替我哄哄他吧。”

    妻妾没了可以再娶,儿子没了可以再生,这是裴怀恩对他最后的让步,晋王对此心知肚明,只得咬牙答应。

    李熙站在旁边一言不发地等,眼观鼻鼻观心,努力让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尽量不被卷进这场剑拔弩张的对峙中。

    毕竟,依着他对裴怀恩的了解,他知道这场吃人不吐骨头的谈判还没有结束,远远没有。

    因为裴怀恩现在虽然已经在晋王身上取得了足够的好处,却绝对无法容忍自己被愚弄、被轻看。

    昔日姚元里的死状还历历在目,晋王却不能动,只不知裴怀恩这回为了出气,又会想出什么阴损的整人法子来。

    正出神,就见裴怀恩沉默少顷,果然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来,笑得比方才更开心了。

    不顾李熙在场,裴怀恩倾身向前,看笑话一样,伸手抚晋王的脸,说:“我适才想起来,用鱼线牵着竹筒吞入腹中,事后再设法吐出的过程极痛苦,更别提若万一叫我发现了……李征,你猜那夏炳为何敢冒这么大的风险帮你?”

    轻声慢语的,听来就如裴怀恩刚进王府那年,令晋王有一瞬间的怔愣。

    “他、他受过我母妃的恩惠。”晋王下意识就说,“他一直都是这么同我……”

    裴怀恩却突兀地打断了他,拇指徐徐压蹭到他的喉头,使了些力气往下按。

    恰好是能令人感到不适,却又不会真被伤着的力道。

    “母妃?哪个母妃啊?”裴怀恩眉眼带笑,愉悦地说:“李征,你跟了惠妃这么多年,恐怕都快想不起自己的亲娘是谁了吧?”

    晋王微微仰起头,面上警惕不减。

    但裴怀恩仿佛早就料到了晋王对他会是这么个态度,一点也不生气。因为就在刚才,他忽然想到了一个绝妙的报复方法,一个比立刻就把晋王的真实身世和盘托出,引晋王羞愤自戕更好玩的方法,那就是让晋王在知晓那些旧事前,先下手杀死自己的亲爹。

    至于这游戏到底该怎么玩么……

    裴怀恩早些年为了活,张嘴说过太多的谎,很清楚只有那些真假掺杂着的谎话,才最容易令人信服,所以他此时只是短暂地斟酌片刻,便已在心里有了计较。

    “李征,虽然你这次耍了我,让我觉得很不高兴,可是就像你说的,你我从前毕竟好过,我现在眼睁睁地看着你被人骗,真是好心疼啊。”裴怀恩这样说着,又蜷指去擦晋王挂在唇角的血沫,可他的手上原本就沾着血,只会越擦越脏。

    “李征,看在是你把我送进了司礼监的份上,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你可知,你那亲娘当年为什么不受宠?”

    裴怀恩的这个提问太突然,晋王由于受了伤,反应本就比平常慢些,听罢只是说:“父皇对体弱之人素来不喜,这不是什么秘密。”

    裴怀恩扬起眉来。

    “李征,你说的那是别人,不是你亲娘,皇上如果真一点也不喜欢庄嫔,便不会和庄嫔生下你了。”裴怀恩扶着额说,鲜红的血在他指尖干涸,味道有些刺鼻。

    “李征,我也是在无意中才知晓,皇上后来之所以会厌弃庄嫔,原是在怀疑她不忠,可又苦于查不到证据。”

    晋王目光锐利地看着裴怀恩,说:“裴怀恩,你到底想跟我说什么?”

    目光对上,裴怀恩的神态却倏地软和下来,微微的蹙着眉。

    “我可怜的二殿下呀。”裴怀恩语气调侃,勉强忍着笑,一张嘴把谎话说得比真话还真,对晋王循循善诱道,“我已全查着了,当年庄嫔染了天花,是因为有夏炳在身边伺候,方才有幸痊愈。可在那之后,那色胆包天的夏炳就看上庄嫔了,他为了能与庄嫔相伴,就故意在庄嫔的饮食里下药,令庄嫔自此缠绵病榻。”

    “那夏炳的医术有多高明,你此番也算是领教了。”裴怀恩摇了摇头,似是颇遗憾,“而且我听皇上说,皇上原本是因为考虑到庄嫔的身体,才命夏炳去诊她的病,只可惜这病诊到后来么,皇上见庄嫔的身子迟迟不见好,便逐渐对她失了耐心,甚至开始怀疑她是在装病避宠。”

    李征听到这里,忽然猛烈地咳嗽起来,但裴怀恩不肯放过他,依旧压着他的肩膀说:

    “皇上听见了宫里传的那些风言风语,总觉得有影子在庄嫔宫外晃,可却怎么都抓不住。我的二殿下,你猜那影子是谁啊?你猜……究竟是谁害得你母妃郁郁而终,又害得你幼年孤苦,你猜那影子究竟上没上过你母妃的床,就像传闻中的我与宁贵妃那般——”

    铮——!

    电光火石间,李熙抬脚往后退,看见晋王就算拼着吐了血,也要拔出剑来,把剑送到裴怀恩的颈侧抵着。

    “裴怀恩……!”晋王目眦欲裂,自觉在裴怀恩这里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他恶狠狠地将裴怀恩摁在床架上,撞出哐当一声巨响。

    “裴怀恩!休要辱我母妃!”晋王不顾自己身上的伤口崩裂,寒声警告道,“别以为我真不敢杀你,休要将我母妃与那不知廉耻的宁贵妃比在一处!我母妃定然清白!”

    裴怀恩却只是好整以暇地抬眼看着,任由那剑锋在他颈侧划出一道细细的伤口。

    “唉,就知道你不信。”裴怀恩笑声说,“你母妃心里怎么想,我猜不着。可是我的二殿下,那夏炳却是真真切切地想跟你母妃好呢,你若是不信,等从这里出去后,就去查啊。”

    “查那夏炳究竟是否对庄嫔有非分之想,查庄嫔年轻时是否染过天花……”

    裴怀恩的声音很轻,但带蛊惑,一字一顿的,笑吟吟的,越往下说越觉得有趣儿。

    所有一切细节都对得上,裴怀恩此番作为,就是吃准那夏炳为了保护晋王,即便是被误会被怪罪,甚至是被杀死,也断断不会把事情真相轻易说出来。

    如履薄冰活了这些年,竟还能亲眼见到自己的仇家父子相残,更别提这杀父的凶手,日后还会不可避免地从他这里听见所有真相……这是何等的痛快!

    “我的二殿下。”迎着晋王恨不能立刻掐死他的愤怒,裴怀恩想到此处,面上不禁显出几分古怪的癫色来,他并指夹住那三尺剑锋,轻飘飘地捻着袖,说:“李征,你去查啊,查那夏炳拼着被开膛破肚的风险帮你这几回,究竟是为报恩,还是为赎罪,你——敢查吗?”

    第073章 刀鞘

    重伤后的晋王不是裴怀恩的对手, 很快便被裴怀恩缴了械,一脚踹翻在床上。

    “妻儿随意丢弃,人命皆是草芥, 你可真像皇上啊。”裴怀恩起身整理自己的衣裳, 居高临下地垂首说, “把你与那老匹夫关在一起, 原本也是为了有热闹可看。李征, 那老匹夫害死你的亲娘, 又损了你父皇的声誉, 你在查明他之后,可莫叫我失望啊。”

    晋王歪在床头不断咳嗽, 越来越多的血被他咳出来,擦也擦不净。

    裴怀恩要骗晋王杀夏炳,这有悖人伦, 是孽。李熙原本站在旁边装哑巴,可他这时却有些听不下去了。

    倒不是因为别的什么, 而是夏炳拼尽全力对晋王的保护,让他无端想起了他的舅舅来。

    李熙从小长在外面, 和承乾帝不亲,也不大懂什么宫里的体统,是以他不但没觉得夏炳该死, 反而认为夏炳很可怜。

    李熙觉得这宫墙好高,也困住了好多人,如果没有这道墙,这些人原本都该活的很好。

    李熙想隐晦提醒一句, 教晋王别对夏炳下杀手,可话到嘴边, 却又想起被晋王害死的那些漠北勇士。

    足足有三万人,就因着晋王的私心,他们永远在那场漫无边际的大雪里长眠,再也没有醒来。

    是了,夏炳是无辜,那死去的三万将士又何尝不无辜?再者夏炳与庄嫔苟且,犯的本就是死罪。

    裴怀恩是玲珑心思,一见李熙这样,便猜着了李熙正想什么,不禁面露讥讽。

    裴怀恩朝李熙伸出手。一时间,李熙看见裴怀恩身上到处都沾着血,很多血。

    “还傻站在那干什么?快过来,记住眼前这个人早已不是你的兄弟,而是仇敌。”裴怀恩一语双关,极不耐烦地皱眉说,“这地方好臭,快点陪我回去沐浴。”

    李熙便低着头走过去。

    只是临出门前,李熙回头看了一眼晋王,终是没忍住,仰脸对裴怀恩小声说:“厂公,给我一炷香的时间,我还有话想问他。”

    裴怀恩有点不高兴了,但考虑到李熙也与晋王有些恩怨没解开,又不好说什么,只得冷声叮嘱他,说:“一炷香不成,至多给你半炷香。你问完就出来,不要再同他讲多余的话,知道么?”

    李熙连忙就点头,说:“外面太冷了,厂公先去轿里等我,我很快就来。”

    裴怀恩这才勉强答应了,独个迈出门去,留李熙与晋王在屋里。

    李熙身后,晋王还在咳嗽,但看向李熙的目光不善,尤其是在看见李熙对裴怀恩竟然很恭敬之后。

    晋王是野兽一般的体格,右胸和下腹处的伤口都不能要他的命,但让他很狼狈。

    “李、李熙!”晋王伏在床边,眼睛死死盯住裴怀恩离开的方向,断续说,“没出息的东西,你怎么、怎么能对一个奴才言听计从!你以为他是谁?他就是、就是一条毒蛇,凡是叫他缠住的,都……都得脱层皮,你以为你现在听他的话,他就会对你另眼看待吗?别做梦了!”

    一字一顿,咬牙切齿。

    裴怀恩已走远了。李熙闻言便转回身来,面色沉静地看着晋王,眼里半点怯懦也没有了。

    好久了,得有两年多了。和裴怀恩同样,李熙对这一刻也等了好久。

    其实早在知道桓水城中出了奸细时,李熙便想当面问问这幕后之人,问他为何如此狠毒,毒到随手就敢要了漠北三万戍边将士的命。

    可自从晋王府被抄后,裴怀恩对这里严防死守,连他也不许进,更别说给他当面向晋王提问的机会。

    不过好在,他今日仗着事发突然,坚持要跟裴怀恩一块来,终于如愿得着了这个机会——他不想放弃。

    李熙对面,由于李熙的态度反常,晋王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一点不对劲,并因此闭嘴,不再把注意力放在如何力证庄嫔的清白上。

    沉默。

    “……”

    半晌,与晋王的狐疑不安相比,李熙就只是安静地站在那,一直等晋王咳嗽的没那么厉害了,方才语气平淡地开口问:“恩人如此,兄弟如此,妻儿如此,漠北三万将士如此,二皇兄,我今日再喊你一声二皇兄,我实在想不通,这些人命于你而言,到底算什么?”

    晋王费力地撑起上身,屈肘卧在榻沿,听罢有一瞬间的怔愣,仿佛从未想过这些。

    但晋王很快便回神,继而像是忽然想通了什么,面上逐渐露出一种不能理解,甚至是很愤怒的神情,顿时不再疑惑了。

    “我明白了,我全都明白了……李熙!你还敢跟我提漠北?你还敢提?都是因为你与那姓裴的拿漠北算计我,才害我至此。事到如今,你竟还敢跟我提它?!”

    晋王怨恨拧眉,一拳狠狠砸在榻沿,咬牙说:“李熙,你是我兄弟,我当初为了争权对你动手,让你九死一生,你若因此狠我,甚至杀我,我认!可我动漠北有什么错?也值得你今日这般问我?值得你为了他们来费尽心思地报复我?哼!他邵毅轩以为自己是谁,竟敢公然挂出邵字旗,养出邵家军……他、他到底是我长澹的臣子,还是漠北的皇帝?常言道攘外必先安内,我为咱们李氏江山动他,错在何处!再说我事后难道没有打赢大沧么?”

    或许是因为晋王把这些话说得太过理直气壮,李熙不禁面露错愕。

    可还不等李熙开口,晋王已勉力坐起来,重又靠回床头。

    “你以为我是为了杀你才开城,连累三万邵家军枉死?李熙,你太天真了,你当年算个什么东西,杀你,不过只是顺手。”

    晋王说到此处,胸膛剧烈起伏着,阖了眼,似是在回忆。

    “当年邵家一家独大,邵家军威势赫赫,更有甚者,我曾听闻那边的兵士们都只认帅令,不听圣旨……让这样的虎狼盘踞在东北,实是毒瘤隐患。”

    李熙听得恼怒,更没想到当年的真相竟是如此不堪,气得他连声音都不自觉变大些,高声反驳道:“李征,你休要再狡辩,照你这样说,难道你当年设计引大沧人入城这件事,竟还是对的么?”

    晋王却只是闭着眼,笑容放肆。

    “不然呢?”晋王掷地有声地反问道,“难道我错了么?不……我没错,邵毅轩他就该死!”

    “邵毅轩以为自己手里有兵,就敢藐视皇权,连曾经人人得而诛之的祸星也敢救,我已忍他很久了。这样一个不服管的人,他日待我登临高位,叫数不清的仁义礼数绑着,再想除他就难了。”晋王转头看向李熙,满身是血,目眦欲裂。

    “还有啊李熙,我问你,你如今口口声声斥我残害同胞,可我最后没胜么?我没把他们大沧人从我长澹赶走么?长澹是长澹人的长澹,寸土不可丢,我其实比你更清楚这一点!”

    “桓水一役,被大沧人屠杀的那些边陲百姓确是无辜,可要削弱邵家军,那便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李熙,我带兵多年,分得清是非轻重,当年若不是确信自己能赢,我绝不会那样做——所以我没错,我已替那些死去的百姓报了仇!”

    “至于、至于邵毅轩。”晋王急促地喘息着,面庞因剧烈疼痛变得苍白,却仍不肯低头,依旧梗着脖子执拗地说:“我杀邵毅轩更没错,一将功成万骨枯,要怪就只能怪父皇平日把表面功夫做得太足,对邵毅轩太好,使我因此猜错邵家军在父皇心里的位置,也错估了我自己在父皇心里的位置,一时疏忽,才会、才会上你与那裴怀恩的当,在冰戏当天起兵逼宫……”

    李熙一时无言。

    不是因为真被晋王说服了,而是恼得有些说不出话。

    半炷香的时间就快到了,李熙往前踏出两步,须臾目光对上,却听晋王继续对他道:“李熙,你生来便是李氏子孙,你该永远记着你姓李,记着无论你我之间如何争斗,那都是你我之间的事。你、你可千万别做那贱骨头,只因为被邵毅轩养活几年,就真把自己当邵家的人了,你……你是皇子,那邵毅轩是奴才,就算父皇要杀你,就算我要杀你,可那邵毅轩对你好,事事以你为先,却都是他本就应该做的,你明不明白?”

    顿了顿,语气更是狠厉。

    “还有那裴怀恩!那姓裴的不过就是条喜欢叛主的狗,如今他对你好,是因为他还用得到你,因为他觉着自己能拿捏住你,但他这个人是养不熟的,他今日能为了杀我爬上你的床,引你与我争斗,明日你若有半点不顺他的心,他便也能为了杀你,再爬上别人的床。”

    话音未落,李熙面上有一刹那的扭曲,他怒极反笑,忽然什么都不想问了。

    还有什么可问的呢。

    两年了,曾几何时,李熙每每在大沧午夜梦回,都曾无数次想象过今日,可他却万万没有想到,当年害得桓水城破,害邵家近乎灭门的罪魁祸首,竟敢如此坦然无愧地回答他。

    没有一点后悔,也没有一点对漠北三万枯骨的敬畏,有的只是高高在上的审判。

    可……那些都是活生生的人命啊——那是三万漠北勇士的命。

    或许裴怀恩说得对,晋王这个人,终是与承乾帝太过相像,以至于根本就与他们讲不通道理。

    李熙想到这里,最后一点恻隐之心也被消磨掉,他沉默很久,再也不想和晋王提夏炳,决绝地转身离开。

    说不通,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只是在即将跨过晋王府高高的门槛前,李熙又回过头,面无表情地看了眼瘫坐在他身后的晋王。

    “……李征,无论你是否认错,你方才都有几处说得不对。”李熙用很轻的声音说,“那便是——邵家于我不是奴才,他们是与我血脉相连的至亲,邵家军也不是毒瘤,而是护我长澹边境的森严壁垒。”

    晋王不敢置信般睁大了眼,却听李熙继续道:

    “还有。”李熙说:“还有啊,李征。”

    “还有裴怀恩不是狗,他是一把好刀。可惜你们似乎都不大会用这把刀,那便换我来用,总有一天,我会成为能约束住这柄嗜血利刃的、唯一的鞘。”

    “至于你——李征,你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你说我会被毒蛇咬死,可你又是否想过,能与毒蛇混在一起的……会是什么呢?”

    第074章 释然

    李熙出来的时候, 裴怀恩已在轿里换上了新衣裳,手上和脸上的血污也已洗净,整个人的情绪变得比方才平静很多。

    十七这时在齐王府没回来, 站在轿前护卫的换了人, 是今早才被李熙救下的那个。

    裴怀恩对外人狠, 可对自己手底下人的态度其实挺怪。或许是因为出身和经历, 裴怀恩虽然嘴巴毒, 却从不曾在金银赏赐上克扣这些人, 也鲜少真的如他自己所言那般, 变着花样的罚他们。

    只是有一点,裴怀恩这个人, 发起疯来有时连他自己也克制不住,手里鞭子就像长了眼,所以凡是能在他身前伺候的, 都已自愿与他签了生死契,平日不仅能比裴府里那些普通下人多拿一倍的酬劳, 家中妻儿也可获得庇佑。但是这也意味着,这些人在无法完成自己承诺的任务, 或是对裴怀恩生出二心时,几乎一定会倒霉。

    “所谓剥皮拆骨,不过只是督主说出来泄火的。其实每次出事时, 督主都会根据这件事情要紧的程度,向我们拿出一定数目的酬劳,然后问我们谁想去,去多久, 去了之后能做到什么地步,并准许我们在做出承诺后, 先拿走一半的钱。”李熙还记着,早起被他救下那人曾这么对他说。

    “然后我们就去了,若是做得好,回来便可拿走剩下的钱,若是没做成,或是坏了先前来做事时说好的规矩,督主便会大发脾气,可那通常也都是在盛怒之下一鞭就将人劈了,并不如何折磨,偶尔碰到运气好的,还能活下来。再加上我们本就是些无父无母,连饭也吃不饱的孤儿,我们幼时蒙督主收养,长大后的路该怎么走,该往哪走,其实都是由我们自己心甘情愿定下来。爱读书的就去科考,想赚快钱的就留下来拿命去赌,所以尽管督主的脾气很差,也难伺候,我们还是愿意跟他干,因为这是我们自己选的路,是我们自己不想受那十年寒窗、逢人先带三分笑的苦,想用命去快快换来那万贯家财,以便给家中妻儿寻到更多的福泽恩庇。”那人对李熙如是说道。

    “至于其他的。”那人说:“督主平素多做噩梦,夜不能寐,清醒后磋磨犯人的法子又层出不穷,口中动辄就是打杀,这让我们见了他的确怕,甚至不得不每日都在心里做好必死的准备。可他也说如果我们觉得害怕就滚蛋,门口没人拦着,唯一要记住的只有绝不许将我们在裴府里做过的事情往外传,否则定然下场凄惨——我曾见到督主把那些与外人乱嚼舌头的家伙丢进老虎笼里。”

    其实在李熙听到这个人的话之前,实则对这些死士愿意跟着裴怀恩,甚至是在任务失败后,还要依约回来送死的举动感到很不能理解,并一度认为他们是被裴怀恩用毒控制了,或是被裴怀恩以其他的什么把柄胁住了。

    可是直到现在,直到听见这个人的解释,并且切身体会到裴怀恩对晋王与承乾帝的恨,李熙方才明白,原来他们肯回来,只是单纯的想让自己妻儿往后也能过上好日子,不愿因为任务失败,尽数归还自己先前从裴怀恩手里得到的那一半酬金罢了。

    换句话言之,裴怀恩这人虽行事狠毒,杀人如麻,可旁人如果不是自愿来他手底下做事,或是没有惹到他,他便不会太与谁为难。

    一个待人苛刻,以已为尊的主子或许会遭到诟病。

    可若这个人是“一视同仁”的打心底不拿人命当回事,甚至也不拿自己的命当回事,那么大家便不会再说他什么,而是只拿他当个脑袋不大正常的疯子,并想方设法从他手里得到更多的钱——毕竟老话常言富贵险中求么。

    可是这样的人虽然可怕,却又何尝不可悲。

    口口声声要做主子,要摆布他人,要爬到万万人之上,其实早已连一个正常的人也不会做,甚至早已不再把自己当成个“人”看。

    把话讲的再坦白些,现如今裴怀恩活着是为了报仇,可这仇却偏偏报不干净,或者说有朝一日即便报完了,裴怀恩也再不能如寻常百姓那般,抬起头来重新开始——因为裴怀恩与他李熙还有些不同,他李熙摘掉祸星帽子之后是皇嗣,退可守,进可攻,但裴怀恩却是清楚地明白自己已经没有以后了。

    然而也正是这种无法更改的认知,却又令裴怀恩变得一天比一天更痛苦,也更疯狂,最终令其被迫陷进这样一种无法自控、几乎永无解脱之日的泥沼,自此与仇恨二字相伴相生,再也挣不开了。

    只不知裴怀恩在如愿报了仇后,还会做什么。

    李熙想到这里,叹了声气,他提着衣袍弯腰钻进轿里,动作越发熟练了,第一次觉得裴怀恩身上这些坏脾气,或许也不是真的讨厌到令他不能忍受。

    李熙在晋王府中耽搁的时间不长。裴怀恩原本正窝在轿里仔细地擦着手,见李熙按时出来,面上便显出来点满意的笑,抬眼说:“都问明白了?”

    李熙便点头。

    经裴怀恩这一问,李熙的思绪重又从裴怀恩身上飘回到他自己身上,他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仿佛在这一刻卸下了千金重担。

    “问明白了,原是我想的错了。”李熙没有再提夏炳,而是如往常那般挨着裴怀恩坐下,肩膀稍稍往裴怀恩那边靠,摇头说,“我原猜想晋王是因害怕父皇当年的那句戏言,方才对我有所忌惮,不愿见我回京……可是我错了。”

    裴怀恩闻言就转过脸来,但没说什么,只听李熙继续对他道。

    “晋王费心设计出这许多波折,首先要除掉的是舅舅,杀我,不过只是因为他想一箭双雕。”李熙把裴怀恩的右臂抱了个满怀,又把下巴枕上裴怀恩的肩,阖眼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微微笑着说,“厂公,我不是祸星,从来都不是。从始至终,舅舅并非因我而死,桓水城并非因我而破,长澹也并非是因我才遭战祸。”

    “……”

    裴怀恩一时无话,只得伸出手来,轻轻拍了拍李熙的头顶。

    在这几个皇子中,晋王的猜疑心是最像承乾帝的,所以如果晋王从一开始想除掉的便是邵家军,而后才是李熙,那倒也不算在意料之外。

    只是不知是否错觉,最近这两天,李熙似乎对他越发亲近了,有时甚至不必他说,便愿意主动拱过来抱抱他,或是如猫崽卖乖那般贴着他的鼻尖蹭一蹭。

    可他近来对待李熙,分明不算好。

    尤其是在他一时兴起,接连往李熙那里面塞进六七颗夜明珠之后,他原本以为李熙会和他闹脾气,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毫无芥蒂地抱着他打盹。

    身旁猫儿这样乖,倒叫人忽然失了些动手折腾的趣味,反而有些心软。

    偏偏李熙此刻似是心情极好,嘴里一点没闲着,竟又自顾自说起他们早起那点微不足道的小事来。

    “厂公,我忽然发现你这个人其实恩怨很分明,也没在心里把身边任何一个人当奴才看。你给他们那些钱,实则是因为害怕自己发起怒来无法自控,索性就依着长澹律法,给他们每个人都提前备了‘烧埋银’吧。”李熙懒懒地眯着眼睛,指着自己脑袋说,“但这分明就是你情我愿,大家彼此都心知肚明的事情,他们也早习惯了你脑袋不灵光,平日里为求财,心中对你有怕没恨,所以厂公,若你日后被人杀,多半只会是因你这张从不饶人的嘴。”

    裴怀恩不知轿外那护卫又和李熙说了些什么有的没的,闻言只笑骂一句小兔崽子,对此论断嗤之以鼻,仿佛听见了什么特别好笑的事。

    “律法还说杀人该赔命,我可没赔。”裴怀恩有点无言地摇头,皱着眉说,“这世间之事,不是我杀人,便要人杀我,所以小殿下可别以为甜着嘴巴哄我这几句,就能劝我对你父兄放下屠刀。”

    李熙听了就笑,笑意淡淡的,也不知是在想什么,但他在笑了片刻后,很快便又接着说道:“没劝你放下,放不下就不要放了,阁老说做佛陀掉头发,要变丑的。”

    语速很慢很慢,听着就像是在自言自语,令裴怀恩没来由的嘴角一抽,余下半句狠话直接就被卡在了嗓子眼,没能得着机会说出来。

    须臾起了轿。摇晃间,李熙很熟练地换了个能让他更舒服的姿势,索性从半抱改为彻底拱进裴怀恩怀里去,又伸手抓着了裴怀恩的衣袖,倒头就睡。

    “厂公,我一夜未眠,这时见到事情了了,方才有点睡意。”李熙口舌含混地嘟囔,闭着眼,“总之闲话醒来再叙,让他们把轿子抬得平稳些,到了地方再喊我。”

    裴怀恩:“……”

    这小崽子,好像已经学会怎么在他这里反客为主了。

    可……

    裴怀恩垂首淡淡扫了眼李熙的脸,不知怎么的,最终还是闷不吭声地默许了。

    不必另外吩咐,这顶软轿便被外面那些轿夫们抬得很稳。裴怀恩掀开轿帘往外看,只见长街上张灯结彩,已然有些年节时的喜气。

    倏地起了风,裴怀恩放下帘子,随手解开自己身后的氅衣,把正靠着他补眠的李熙也裹进去。

    今天是个好天气。裴怀恩想。

    从前压在他头顶的乌云正慢慢散去,天气这般晴朗,好像连刮在脸上的风也没有那么冷了。

    但是明天会更好。甚至于往后每一天,他头顶的天气都会这样好。

    然后等到未来某天,待承乾帝驾崩后,这天下就变成了他的天下。

    再然后……当他把他从前那些仇人全杀的七七八八,当他利用李熙把自己头顶的这些乌云尽数驱散掉,彼时他痛快过了,折腾过了,也站在高处看过自己脚底下的风景,他的心中便再无恨可依,也无甚留恋,他约摸也就该活到头了。

    至于他原本打算攥在手里慢慢玩弄的这个“小奴隶”。

    嗯,或许他对这个乖巧可爱的“小奴隶”,也该适时的网开一面。

    只因他方才在晋王府中忽然想起来,既然他的人生是在二十七岁才见亮,那么等李熙长到二十七岁时,他便也该如那些曾经压在他头顶,却又不得不尽数散去的乌云般,在李熙头顶利落的散干净——毕竟冤有头债有主,而这小崽子除了天生姓李之外,身上好像再没有什么能令他感到讨厌的地方了,并不值得他为之蹉跎太久。

    更重要的是,早点死掉这种事于他而言,其实是赎罪也是解脱,因为他如今是在靠恨活着的,他任由外面那些说他阴鸷残忍的流言蔓延,他已做不回裴容卿,料想等没了这些仇恨后,他便该想不到自己活着还能去做什么了。

    再说这人世间也与他幼时在书中读到的不一样,而他如今所有言行,亦与他从前在书中所学到的那些礼义廉耻、忠义仁孝全不一样——这世间实在是太凉了。裴怀恩想。

    凉到等替家里彻底报了仇之后,他下辈子,下下辈子,宁可因作恶多端永堕阿鼻,也再不要来这个阴森可怖的人世间。

    第075章 小酥

    裴怀恩没把李熙带回裴府, 而是把人送回了宫。

    快到宫门口的时候,李熙还没醒,裴怀恩也不急着喊他, 只让人把轿子抬进一个比较僻静的巷子里, 然后安静坐在那, 耐着性子等李熙自己睡醒。

    李熙这一觉睡得挺沉, 直到把裴怀恩的手臂都压麻了, 方才悠悠醒转。

    睡醒之后, 第一件事就是惊讶, 因为没想到裴怀恩会这么等他。

    轿子里很暖和,李熙从裴怀恩身上撑起来, 稍微活动一下颈子,转头望着裴怀恩的脸说:“厂公今日好和气。”

    裴怀恩毫不避讳地点头,把被压麻了的手臂往李熙那边伸, 说:“我今日很开心。”

    李熙便会意地帮裴怀恩揉起胳膊来,间或咂嘴哈欠两声, 懒懒的。

    “是因为从李征身上捞到了好处么?”李熙问。

    裴怀恩阖眼往后靠,整个人显得异常舒展, 却是摇头道:“不止,除此之外,我还想通了自己以后的出路。”

    李熙听不大懂, 也没法真钻进裴怀恩心里看,闻言只得顺着对方“嗯”了声。

    一阵沉默。

    片刻后,裴怀恩把手从李熙怀里抽出来,似笑非笑地望着轿顶道:“小殿下可知, 我真是很讨厌你那二皇兄。”

    顿了顿,又继续说:

    “我十七岁才开始学武, 根骨又不好,晋王府外面的人看见李征愿意手把手教我,不嫌我没天赋,都说他宠我。”

    李熙哑然道:“但你如今功夫很高,不像个没天赋的。”

    裴怀恩含笑侧首。

    “我若练不好他教给我的招式,他便罚我。”裴怀恩挑起眉来,说,“你想知道他是怎样罚我的么?”

    李熙噎住一下,连忙把脖子缩回来,悻悻地捂着耳朵小声说:“……不了,不了,我什么都不想知道。厂公,我实在不想听你过去那些旧事,你也不要告诉我,免得你日后与我说太多了,看我越发不顺眼,再恼起来灭我的口。”

    裴怀恩被李熙这副诚惶诚恐的模样逗笑了,肩膀簌簌的抖,但却半真半假地接话道:“要听的,怎么能不听呢?我就是要把这些事多多的说给你听,因为只有这样,你往后才会因为害怕自己被我杀,进而不遗余力地想要杀掉我呀——只有这样才有意思呢。”

    李熙:“……”

    这是什么烂逻辑?这个姓裴的,脑袋果然有病!

    电光火石间,眼见着裴怀恩似乎真要往下说了,李熙眼疾手快地伸手,一把就将裴怀恩使劲抱住了。

    “厂公,饶了我吧。”李熙哀哀戚戚地卖乖,两片薄唇贴着裴怀恩的耳朵尖,把话头不着痕迹地引到别处去。

    “厂公,明天便是除夕了。”李熙说,“你上回教我不要在酒宴上太拔尖,我已心里有数,可我这两日反复琢磨,却总摸不准这个度,也想不到具体该怎么去做……所以厂公,你能不能再教教我?”

    温热吐息洒在脸上。一时间,裴怀恩皱起眉来,果然没再往下说了。

    感觉有点怪,李熙这个小崽子,最近似乎越发频繁地对他流露出这种,仿佛主人一般的姿态,不仅出言打断他的话,偶尔还要教他如何做事。

    可偏偏对方又把这些提议讲的恰到好处,并不令人厌烦。

    外面的风声传进来,听着就像怮哭。裴怀恩原本还想再说点什么,可李熙这样用力的抱着他,仿佛一条紧紧缠在树上的藤,让他感到很暖和,同时也叫他无暇再去思考那些陈年旧事。

    “……好,好,小殿下先松手。”最终,裴怀恩败下阵来,转头好脾气地对李熙说,“想哄你父皇高兴不难,殿下冰雪聪明,这样简单的事难道还要我教么?总而言之……不过就是他心里想要什么,你便给他什么了。”

    李熙心下了然,眼睛亮起来,说:“我明白了,恰好赶上李征今天给我递枕头,那么如此一来,既然父皇现在还舍不得杀他,便该由我出面去替他向父皇求这个情,送他出京都,以便令他能在还活着时‘物尽其用’。”

    顿了顿,又说:

    “厂公放心,明日酒宴之上,我定然会让父皇如愿感受到那些……从前被他弃之如履的骨肉亲情,天伦之乐。”

    裴怀恩就点头,但又说:“另外安王那边也该仔细注意着,翻脸是一定要翻的,但不是现在。依我看,你最近还是先不要与他闹得太僵,否则他往后如果还想做什么事,可不敢跑过来跟你说了。”

    言外之意很明显,既然李恕现在还没彻底弄明白他们两个人是什么关系,甚至还把李熙误当成了自己可以拉拢的对象,那么不如就将错就错,也好时刻掌握着安王府那边的动向。

    在外佯装不和是对他们两个都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李熙对此自然欣然应允,甚至还有点跃跃欲试。

    “知道的,知道的。”李熙眉眼弯弯地挨着裴怀恩说,“可是厂公呀,那李恕又不是个傻的。现如今我心里和你好,你却要我在他面前与你演这种针锋相对的戏码,那——如果我哪天不当心演得太过,动到了你的人,你可千万别恼我。”

    裴怀恩听懂了李熙的弦外之音,微微挑着唇角笑起来,样子漂亮极了,让李熙看得本能愣住一下之后,立刻就往后躲。

    ……糟糕,闹得太过了,眼前这人好像很生气。

    果不其然,下一刻,裴怀恩已伸出手来抓他。

    须臾两个人胸膛相贴,李熙目光闪烁,颈侧忽然狠狠疼了一下,似是见了血。

    “想动我的人?行啊。”裴怀恩长臂揽他,齿间沾了点腥甜的红,一改先前温和。

    天旋地转。

    然而还不等李熙起身躲避,裴怀恩已将他用力撞在身后的软垫里。

    “赔本买卖我不做,小殿下想动我的人,总得哄我点头。”裴怀恩垂首吻他颈间的伤口,窸窸窣窣的,而后单手拆了他头顶细簪,口齿含混道,“……说起来,上回和小殿下提到的那条绿松石小链,小殿下想好戴在哪了么?”

    李熙闻言一颤,如墨青丝泻下来,衬得他那张已有了些棱角的脸更白——又青又白,或许还有点紫。

    李熙说:“且等一等,我还没有动,况且明天是除夕……”

    裴怀恩不听他的,笑吟吟地执簪往下摸索。

    “放心,小链回头再打,我有分寸。”裴怀恩说,与此同时撩开李熙的衣裳下摆,将那细长的簪子寸寸往肉里送,疼得李熙抿紧嘴唇,额角渗出两颗汗珠来。

    简直是疯了……!

    被异物硬挤进来的感觉并不好受,李熙仰面喘息,伸手使劲去推裴怀恩,但裴怀恩腾出手来,轻而易举便按住了他。

    “放心,我们今天不玩别的。”裴怀恩眼底晦暗,戏谑地低头说,“但……饮酒过多未免伤身,小殿下戴着它,记住明晚不要喝太多的酒,否则憋着尿不出来,可不好受。”-

    李熙是黑着一张脸回到宫里的,甫一进门,连玄鹄和他说话都听不见,就一股脑地往卧房里冲,口中还骂骂咧咧的不太干净。

    “不让我拿出来,我就不拿出来么,本殿下又不是没长手,给你三分颜色就敢开染坊,真拿本殿下当猴儿耍了……”李熙边说边往前走,一路低着头,脚底步子迈得极快,走路姿势又怪异,然后砰的一声就把玄鹄关在外面了,颤声吩咐说,“玄、玄鹄!你去围着宫城跑一圈再回来!无事不要来打扰我!”

    正在屋里剥油纸包的玄鹄:“……”

    由于李熙回来得太突然,玄鹄手里一抖,圆圆的核桃酥掉在地上,骨碌碌滚到了卧房门前。

    或许是前车之鉴太过心酸,玄鹄这时已下决心不再饮酒了,只是这酒瘾难解,玄鹄为了不让自己的嘴巴闲着,不得不开始嗑各式各样的小零嘴。

    核桃酥挺硬,意料之外的在地上砸出声儿响,玄鹄茫然抬头,看见李熙映在门上的影子抖了一下,仿佛很害怕他走近捡酥,不禁有些困惑。

    “殿下——”

    大约是这屋里的气氛太怪,玄鹄张了张嘴,想问李熙为何发这么大火,哪知才试探着吐出来两个字,就被李熙气急败坏地出言打断。

    “……去跑圈!什么都别问!!!”李熙这回根本就不给玄鹄反对他的机会,只管扭头朝门外怒吼道:“不就是掉了一块酥么?赶明儿本殿下给你买新的,给你买三……不!只要你现在去跑圈,我给你买十包!”

    于是玄鹄欲言又止地咂了咂嘴,转头出去了。

    只是前脚刚离开,还不等李熙真在屋中把自己肚里这口气喘匀,玄鹄就又风风火火地跑回来,并且不顾李熙才把腰带解开,此刻不得不单手提着裤子的无奈,开始使劲锤卧房的门。

    “殿下!殿下你快出来!”玄鹄像是才发现了什么特别要紧的事,很着急地锤着门说,“殿下,你快出来看呀,我买的这些核桃酥里好像还藏着纸条。啧啧,要不说咱们京中的小商贩是人才济济,就算我不买酒,他们也能差人寻着我呢。”

    李熙:“……”

    好累,好疲惫,好想把这些倒霉催的都杀了。

    第076章 盟友

    为了防身, 李熙平日戴的簪是用一种异常坚硬的材料锻成,款式比寻常发簪细很多,也轻很多。

    可即便是这样细的簪子, 挤在那里也显得粗了, 稍微一动便疼得很。

    眼见着玄鹄就快把门敲烂, 李熙虽然有点恋痛, 却也没有真带着这么个羞耻物件去参加酒宴的癖好, 索性咬了咬牙, 动手把它从那处抽出来, 然后一头闷进被窝。

    杀千刀的裴怀恩,去他妈的杨思贤!这种床.笫间的事, 虽说实际上是他在为了利益主动做小伏低,与裴怀恩当年有很大不同,可他有时却真不想再受这鸟气, 只想把人都干脆砍了,还救个屁的救——有那么一瞬间, 李熙在心里狠狠骂道。

    ……且慢,玄鹄方才说的什么?那核桃酥里有字条?

    簪子尖儿上还沾着点血, 李熙垂眼看它,随后像是碰着了什么脏东西似的,一把将它远远地抛出去, 抬手搓搓颈后。

    “……别叫魂了,快进来。”李熙出声说,眼角隐约晕着些红,凶巴巴的, 像只被人揪住了尾巴的炸毛猞猁。

    玄鹄便进屋来,犹豫再三, 伸手把核桃酥里包着的纸条递给李熙,没再问李熙这回又是在裴怀恩那边触到了什么霉头,以致如此披头散发,毫无半点仪容可言。

    纸条是从寿王府里传出来的,落款是“锦”,上面只得几个小字:多谢六弟救命。

    寿王在书法上造诣不浅,一手漂亮的湘竹体无人能仿,李熙一见着它,便知这是寿王亲自写给他的,不禁喜上眉梢,连下身那点疼痛也顾不上了。

    果然赌对了,李锦平素没有做戏。李熙在心中暗道:看来这个寿王果真如传闻中那般,志在山水美人之间,而非权争,并非如李恕那般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昨夜事发时,李熙曾与裴怀恩商量,要将李恕在寿王府偷藏证据的事情如实告知苦主,让苦主自己把那些东西全收拾干净了。

    裴怀恩起初不答应,因为觉得这样做太冒险了,简直就是在为别人做嫁衣,毕竟如果寿王也想争,那么寿王便未必愿意领这个情,更不会与他们合作,事后多半会因着顾忌太多,在把自己家里打扫干净后,对外装作什么消息都没有收到。再者此举无异于向寿王暴露李熙,让寿王知道李熙也在这张棋盘上,把寿王的注意力从李恕身上引到他们两个身上来。

    而假如将这些证据神不知鬼不觉的保存下来,再将此事暂且按下,对外就装作京中什么都没发生,或者说——即便是让晋王遇刺的消息传出去,也一口咬死这只是寻常的仇家报复,那么从此以后的每一天,这些证据对于寿王而言,便如幼时的身世之于晋王,可以随便由着他们搓扁揉圆,想什么时候出手收拾,就什么时候出手收拾了。

    可是李熙不这么想,因为李熙从之前的调查中发现,寿王李锦这个人,或许真的不是什么敌人。

    再加上杨思贤先前教他说,如果想在这个波云诡谲的京都生存,就不能学裴怀恩那样一味地去赶尽杀绝,而要分清敌友,不能把麦子当杂草除掉,白白给自己四处树敌。所以李熙决定赌一把,瞒着裴怀恩,私自将书信送去了寿王府。

    事实证明李熙赌对了,一向在人前不大露脸的寿王不止领了他的情,甚至还迫不及待地想让他知道,自己愿意接受这份好意,并铭记在心。

    寿王的态度,代表着李熙从此可以绕过裴怀恩,动用“属于”自己的力量去做事——尽管这支力量可能不大听话,并时刻将自身的安全放在第一位——就如寿王从前在跟着齐王时,也曾暗度陈仓,偷偷将整个工部都收在了自己手中。

    不过这都是些无足轻重的小事,比起需要分给寿王的好处,李熙日后能从寿王那里得到的助力,显然更加不可估量。

    这样想着,李熙又仔仔细细地把字条看过一遍,然后揉皱了,把它丢进床脚的炭盆里。

    “真好。”李熙喃喃自语着,说,“三皇兄从前的好帮手,现在是我的了。”

    玄鹄这时背对着李熙,眼睛还盯着掉在门外那块酥,一时有点没听清李熙说了什么,闻言就问:“啊?什么?”

    李熙就抬眼看他,后背稍稍往后仰,屈起右臂靠在枕头上——这样的姿势显得他异常闲适。

    “……没什么。”李熙笑眯眯地说,“玄鹄,我今日心情好,我要出钱给你买酥吃,买十包。”

    玄鹄当即转回身来,在以眼神反复确认是走李熙的私账后,面露诧异。

    玄鹄说:“这、这样,看来小殿下是真的开心了。”

    李熙摆摆手,到底是年纪轻又活泼,这会已把自己早起在裴怀恩那受的气全忘个精光。

    “还去卖给你核桃酥那人手里买,买十包。”李熙愉快地说,“我要让四皇兄知道,倒戈于我,实是以一赚十的买卖。”

    玄鹄恍然大悟,想起自己今早去过寿王府,倏地猜着了那字条上写的什么,不禁也面露喜色。

    玄鹄说:“明白,这就去买。”

    边说边往外面走,然后嘎吱一声,脚底踩着了一根发簪。

    “……咦?”

    下一刻,玄鹄半点没犹豫,便自顾自地弯腰捡起发簪,并把它重新送回了李熙手中,指着自己脑袋说,“殿下,我适才想起来,这宫里人多眼杂,不比边关,你还是把头发簪起来,免得受指责。”

    李熙:“……”

    几乎是在玄鹄捡起簪子的瞬间,随着玄鹄越走越近,李熙那小脸立刻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垮下去,由起初的眉开眼笑变成臊眉耷眼,最后是面无表情。

    “玄鹄。”

    “嗯?”

    “你老实说,我上辈子是不是杀过你全家?”

    “……啊,啊?”-

    时间在年节时总过得飞快,转眼已是第二天晌午。出人意料的,除夕这天没有再下雪,是难得一见的好天气。

    除夕宴要宴百官,并非中秋那种家宴,因此这天一大早,宫内外各路人马便一同“兵荒马乱”的忙碌起来。

    因着昨天的约定,晋王遇刺的消息早早便传进承乾帝的耳朵里,传的版本是晋王从前掌兵不慈,树敌太多,以致甫一失势便遭报复。承乾帝为此大发雷霆,指着裴怀恩狠狠骂了一顿,怪他守不好门,并想多派几个御医赶去晋王府帮忙,哪知裴怀恩前脚刚低眉顺眼地挨了骂,后脚便以人多不好约束,恐有歹人混在其中的理由委婉回绝了承乾帝,并劝承乾帝改变主意。

    与此同时,从不在这种场合缺席的齐王对外告假,破天荒地拒绝参加宫宴。

    齐王自小聪慧,心思常常比旁人多一道,但他从前只将这些心思放在自己的差事上,除非被逼得狠了,否则鲜少费心害人,更不会对过去的许多事情太过深思。

    可如今宁贵妃死了,刀子割在自己身上,齐王于病中蹉跎数日,几乎不必怎么琢磨,便已隐隐猜着了承乾帝当年意图借刀杀人的阴私盘算,心里对承乾帝越发怨,也越发不想再坐那张、能把一个正常人变得如此冰凉彻骨的龙椅。

    加之承乾帝这个人面上虽多情可亲,实际却早已习惯了旁人的主动讨好,并不如何念旧情,更不明白齐王心里想要的是什么,所以承乾帝在耐着性子差人往齐王府中送过几次赏赐后,便逐渐对其失掉耐心,没再过问齐王告假的事儿。

    于是今年席间的座位顺序大变。

    待到再过些时候,宫里把一切布置都安排妥当,月亮也慢悠悠地挂上柳梢,宫门口就陆续有人来了。

    李熙是骑马出门的,在半路恰好碰见李恕的轿子。因着雪路难行,李熙“不当心”手一松,叫胯下马儿尥着蹶子就冲前面踹过去,险些一脚踢烂李恕的轿顶,逼得李恕不得不下轿来,脸上千万种颜色齐开花,十分好看。

    偏偏李熙面上对此表现得挺惭愧,一见李恕下轿,立刻就对他又是作揖又是陪笑的,口中只说是自己才学会骑马,骑的还不好,以致差点就在除夕这天闯了大祸,让李恕别介怀,还说会赔给李恕一顶新轿子,闹得李恕也不好与他发作,只黑着脸反复叫他别再当街骑马了。

    但或许是真被吓着了,这事闹到最后,李恕甚至喊人来收李熙的马,然后请李熙陪自己一起安安分分的乘轿。对于李恕的这个提议,李熙先是惶恐万分的推辞了几句,然后就顺理成章地和李恕一起挤进轿子里,还顺手接了李恕递给他的八角铜丝小手炉。

    天亮之后,夜里一切恶行都潜入暗处,大伙表面上继续迎来送往,亲密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甚至于——

    此时此刻,李恕腰间还珍而重之的佩着李熙送给他那道符,并花心思为它搭配了上好的玛瑙玉珠与金银丝线。

    李恕的轿子暖和,轿里一切用料都是上乘,又滑又软。李熙抱着暖炉坐在里面,身前又燃着香,没一会就觉得困倦了,索性闭眼由这轿子去晃。

    简单的寒暄过后,轿里忽然陷入了一阵古怪的沉默,谁也没有再说话。

    良久,就在李熙半梦半醒,真有些迷糊过去的时候,却听李恕忽然开口,带着三分试探地问他:

    “六弟——”

    “六弟,我昨夜睡不着,看见街上无端多了些身穿布衣,功夫却很不俗的青壮男人,我看到他们好像都是从裴怀恩的宅子里跑出来。你……你近来与那裴怀恩也算亲近,可知是怎么了?”

    第077章 将计

    轿子里的熏香味很浓, 闻着令人昏昏欲睡,李熙阖眼轻嗅,发现这里面掺着点有意思的材料, 可以叫人头脑混沌。

    不过也是赶巧, 得亏他从小就是个药罐儿, 根本不怕这点“迷魂香”。

    只是不怕归不怕, 想起自己今天骑马撞轿子的目的, 李熙还是装着懒懒地往后靠。

    “啧, 鬼知道是怎么了。”李熙不耐烦地摆手, 皱眉说,“露水姻缘做不得真, 还说什么亲不亲近的,各取所需罢了,再说五哥不也劝我离他远点么, 我这人可听劝。”

    李恕忍俊不禁,只当李熙是闻多了迷香, 方才不做平日那副软糯态。

    “难得见六弟这么气。”李恕眉眼弯弯地笑,轻声问, “怎么,和那姓裴的吵起来了?”

    李熙闻言更恼,眉毛几乎快要竖起来, 冲口就说:“我哪敢和他吵?他现在把手伸得那样长,嘴里又没一句真话,我防他还来不及!哼,一个惯会哄人的骗子, 先前把话讲的那么漂亮,一时说要助我沉冤, 帮我废掉宁贵妃,一时又说要报答我母妃当年待他的恩情,结果怎么着?结果他就只拿我当把刀,他、他与他背后那主子,才是真心——”

    话说到一半,倏地闭紧了嘴巴,一副自知失言的惶恐样。

    李恕坐在旁边安静听,闻言“咦”了声,不给李熙逃避的机会。

    “咦?”李恕扬起眉来,说,“我的六皇弟,你慢些说,你简直快要把我绕晕了,什么刀啊剑的,还有、还有眼下裴怀恩背后那主子,难道不是你吗?”

    李恕把话说得挺扎心,李熙看似被激的不轻,一时又有点憋不住,阖眼很不高兴地说:“……啧,谁是他主子,我哪有那么大本事,能做得他主子。”

    说完就又把嘴捂住了,再扭头一看,李恕正眼巴巴地盯着他瞧,满脸写满好奇与疑惑。

    行吧,还真就是对着演。

    幸而旁的不敢说,李熙在装蒜这方面就没怕过谁,他一见李恕这样,就猜到李恕这是在等他主动交代呢,索性一转眼珠子,像是才想起来什么似的,忽然倾身向前。

    “是了,是了,我怎么就忘了,这事和旁人不能说,和五哥你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呢,毕竟若仔细算起来,当初还是你提醒的我。”李熙含混不清地嘟囔着,刻意将声音压得极低,沉闷地说,“五哥,事到如今我也不再瞒你了,我遇着了麻烦,我猜你还不知道——就在前天夜里,老二和老三都遇刺了。”

    话音未落,李恕的眼睛一瞬睁大了。

    李恕说:“……什么?是什么人如此嚣张,敢在天子脚下行刺?再说这与你有何干系,总不会是你派人刺的他们俩吧。”

    李熙嘴唇几次开阖,欲言又止,似是对此极忧心。

    “瞧吧,就连五哥你也这样说,我可真是倒了八辈子霉,居然碰到这种事。”李熙双手抱头,懊恼地说,“现如今放眼全京都,任谁都知我跟他们俩有仇,我……我对此可真是心烦,我百口莫辩。”

    李恕便伸手拍李熙的背,装着打圆场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的好六弟,你能不能从头跟我说,你把我弄得越发迷糊了。”

    于是李熙看了他一眼,“犹豫”再三,还是把这两天发生的事儿全和他说了-

    “……总之事情就是这样了。”良久,李熙像是憋着口气,想把所有来龙去脉都与李恕说清楚,语气闷闷的,“那女人言之凿凿,是我花了大力气才审出来,由不得我不信。可……可我又想着,如果那女人说的话全是真,裴怀恩就该是老四的人,该帮着老四收网了,又怎么可能会在事发之后,依旧愿意派人替我守住晋王府与齐王府,护我平安无虞?所以我现在真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我也看不清。”

    李恕认真地听着,此时忽然插话问:“但是这不对呀,裴怀恩的反应怎么这样快?难道是你在审了人之后,就跑过去找他了?”

    李熙顿时把眼睛瞪起来。

    “你问我,我问谁去?”李熙不给李恕留仔细琢磨的时间,当下便高声嚷嚷道,“我又不是傻子,怎么会选在这个时候,拿这种事情跑过去和他吵?更何况他才刚帮过我的忙,我一时分不清他是敌是友,只得对他睁只眼闭只眼,对外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我——我只怕我一时冲动,真把他吵到了老四那边去。”

    果不其然,李恕的眉头松开些。

    “……原来如此,我已全听懂了。”李恕抬起眼来,慢慢地说,“按照六弟你方才的描述,依我看,这些刺客大约就可以确定是老四的人了,只有裴怀恩的立场尚且存疑,另外就是老二和老三遇刺的消息都没能封住,恐怕此刻已趁着宴饮热闹,传进父皇的耳朵里——尤其是老二受了重伤的消息。”

    李熙忙不迭点头,仿佛终于找着了主心骨一样。

    “是,是!五哥,你看事情一向通透,你救救我,我好不容易才把自己头上这顶祸星帽子给摘掉,我绝不能、绝不能再被父皇怀疑一次了。”李熙一把抓住李恕的手,佯作自己中了迷香,言辞恳切道,“五哥,我现在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这一路担惊受怕,只怕今夜是场鸿门宴,更怕父皇已在往我身上猜!”

    李恕闻言了然地点头,伸手覆上李熙的手背,安抚似的拍了拍。

    李恕说:“难怪你方才心不在焉,连马也勒不住,害我险些受你连累。不过话又说回来,果然传闻非虚,老二和老三前阵子倒大霉,都是你的手笔——其实自从你那晚站在我的府门口,与我说那些话时,我便已隐隐猜着,你约摸并非如平素表现出来的这般简单。”

    李熙便低下头,面上适时地显出一点局促来,似乎很惭愧,但是说:“彼此,彼此,五哥能将生意做得这般大,也很不容易。再说如果五哥心里不向着我,之前就不会隐晦提醒我小心裴怀恩了,是也不是?”

    互相稍微漏点底,才好上谈判桌,不然就显得太没诚意了。

    小轿一路慢悠悠的晃。香快燃尽了,李恕又喊人添了些,对身边李熙的恳求不置可否,只是闭目沉思。

    李恕说:“现在知道找我来救,当初我苦口婆心劝你的时候,你怎么没听?我早说过那裴怀恩是毒物,毒物的话怎么能听?他说要扶你,你便信么?你身上有什么值得他为你赴汤蹈火的?”

    李熙抬手摸鼻尖,垂头丧气的,“不信了,不信了,还是五哥你想的长远,这种事情果然不能争,五哥你再救我一次,等事情了了,我就自请出京去,再也不回来了。”

    李恕抬眼看他,似笑非笑的。

    “倒也不必,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弟弟,又和你玩得来,你若出了事,我怎可能袖手旁观。”李恕斟酌半晌,说,“你且过来听,听我与你仔细算这笔账——一条一条算。”

    李熙大喜过望,连忙挨着坐过去,听李恕继续对他说:

    “首先,你若真听我的话,就该狠下心肠,彻底与裴怀恩断绝往来,可别再心疼他能带给你的那点助力,还有他那副浪荡态。”

    李熙愣住一下,正欲再开口,却被李恕以眼神制止。

    “你别不服气,你瞧老二和老三的下场,你难道还觉着他是真心帮你么。”李恕重重地说:“再说派人把老二和老三救下来有什么稀奇,我估摸着他就是老四的人,只是近来和老四起了分歧,方才误打误撞让你得便宜,否则他怎么及时得着消息的?况且依着那女人的供词,老四心狠手辣,能忍你碰他的人?”

    顿了顿,微微扬起唇角。

    “再者就算退一万步讲,裴怀恩不是老四的人,那么没了老四,他又是怎么拿到消息的?”

    李熙喉结颤动,讷讷说:“我、是我身边有耳……”

    李恕顺着李熙的猜测点头,目露怜悯,语气却忽的温和起来。

    “这就对了,六弟。”李恕说,“你在京都走动,总要看清谁是真心对你好的人。”

    李熙连忙再点头,皱眉说:“五哥,我错了,我日后只听你的话,求你快告诉我怎么办,让我混过今晚。”

    李恕抚摸腰间挂着的平安符,似是正在认真思考。

    “这个么……这若换在生意场上,就是一本坏账,可也不是真的一点也救不了了。”

    “料想做了坏事就会留尾巴,有尾巴就能被人查到。好六弟,你且听我说,你今夜不要等父皇问,而要主动向父皇提起这件事,首先将自己身上的嫌疑摘了,然后再把查这桩案子的差事揽到自己身上来,这样你至少能掌握主动权,而我也好帮你。只盼你到时不要再心软,要趁着此次机会,不论那裴怀恩到底站哪头,都把他和老四死死钉到一条船上去,一次除个干净,也免后患。”

    话说到此处,听见李熙一点动静也没了,方才不紧不慢地转身,看似宽慰,实则句句蛊惑。

    “六弟,我的六弟。”李恕语气平淡,神态自若地说,“而且就算你心里其实不想离京,那也无妨,因为就算没了裴怀恩,我也会帮你。毕竟……老四今日敢杀老二和老三,明日就敢杀我,你知我是最怕麻烦的,我想要的是清净和富贵,而非权倾天下,那么于我而言,与其让老四这样的人坐高位,反不如抬你去坐,你说是不是。”

    第078章 荒唐

    大约一刻钟后, 当李熙乘着李恕的轿来到宫门口时,寿王也恰好到了,正正与他们打了个照面。

    掀开轿帘, 李熙看见寿王从马车里施施然地走出来, 中途似是扭头往他们这边看了一眼, 端的是一派风流。

    其实找寿王合作是险棋, 李熙也曾再三犹豫, 毕竟寿王在扳倒宁贵妃那件事情上出力太多, 其“老谋深算”的程度, 看着全然不似一个淡泊名利之辈。

    可话又说回来,也是亏得有宁贵妃这事儿在, 才能让李熙在事成之后,忽然静下心来想到,实际上, 那元氏早在数年前便已是寿王的人了。

    换句话言之,寿王如果真的想争, 早在数年前便可走完元氏这步棋,根本不必等他回来, 毕竟攀咬宁贵妃这种事宜早不宜迟,拖得越久,承乾帝对淑妃的感情便越淡。

    就算退一万步讲, 寿王不愿亲手去做,也可以借晋王或是李恕的手去做,而不是像个孙子一样,容忍宁贵妃耀武扬威的骑在他头上这么多年。

    所以晋王的目的多半不是在皇位, 而是因为在与齐王合作的过程中起了冲突,或是为了别的什么。

    当然也不能完全排除寿王其实和晋王一样害怕承乾帝当年的那句戏言, 并因此不敢轻易让他洗清冤屈,被迫一直按兵不动。可若真是这样的话,眼下便是最好的机会,寿王该做的,便是如锦玉口中所说的那样,趁机把他这个威胁也除掉。

    可寿王偏偏没做。

    实际上,寿王不仅没做,他这个人甚至还赶在宁贵妃倒台,晋王被禁足这么要紧的节骨眼上,当在数不清的言官面前,欢欢喜喜的又给自己新纳了两个妾。

    说白了,纨绔可以装,但装得太过就适得其反,而李熙就是因为看准了这一点,方才冒险一试。

    至于裴怀恩那边……

    那可真是不好意思了,李熙想。

    其实说句老实话,作为名义上的盟友,李熙原本还真打算和裴怀恩一同分享寿王这个好帮手,可惜好言难劝想死的鬼,那裴怀恩以己度人,不听劝告,死活不信京中能养出寿王这么个“不思进取”的闲货,而他也恰好不便将此中缘由细细地说与裴怀恩听,因为这样深的心思与盘算,已不该是他这个小傀儡能想到的了。

    不过也罢,这么好的东西,裴怀恩不要便不要吧,如今阴差阳错只便宜了他,岂不更好。

    正思索着,就听身边的李恕伸手拽了拽他,出声说:“六弟,我要去找大皇兄说话,你要不要去?”

    李熙与淮王不熟,听罢便摇头,口中只说:“不不,还是不去了吧,大皇兄和父皇一样严厉,年纪比我母妃还长些,要是见着我,大约又要考我的功课了。”

    于是李恕便独自下轿了。李熙则在李恕下轿后,问跟在轿子旁边的随从重新要回自己的马,把它交给自己的人牵着。

    宫城中禁马也禁轿。冰天雪地的,李熙揣着袖一路步行,慢悠悠地往设宴之处走,途中见着了许多世家重臣,而这些大臣因为听说先前神威营叛变,是李熙向裴怀恩出主意,方才勉强保住他们各家的清誉,没让他们被家里那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败家子儿牵连,也愿意承这个情,纷纷走过来与李熙客气地闲谈,祝贺他沉冤昭雪。

    多点人脉没坏处,李熙对此来者不拒,一边用心应付着,一边试图从人群中寻出几个熟悉的身影。

    哪知熟人没寻着,却意外瞧见传闻中才高八斗的郑大驸马正垂头丧气,孤零零地躲在一棵桃树底下蹲着,看起来颇烦恼。

    有一说一,听闻这郑大驸马与李长乐成婚多年,却一直没能如愿得个一儿半女的,而且莫说是与李长乐,就是与他那几个妾室也生不出什么。就因为这事,承乾帝近来对他很关照,以至每每见他,总要一股脑的塞给他许多大补之物,闹得他推也不是,收也不是,越来越害怕进宫了。

    大约是因为被传的太可怜,脸又长得还行,李熙没忍住多看了他几眼。

    裴怀恩的轿子恰在此时穿过人群,极其嚣张的挡在了李熙和郑瑀之间。

    众所周知,裴怀恩是承乾帝面前的红人,有在宫城中骑马乘轿的特权,大家伙儿一见着他,立马就跟见了瘟神似的,扭头作鸟兽散。

    李熙原也想跟着大部队跑,只是这脚底步子还没迈开,甫一抬头,就见裴怀恩掀开轿帘,正一手指着自个头顶发簪,眼含戏谑的对着他笑。

    四目相对,某个地方瞬间有点疼。

    糟糕,光顾着琢磨待会该怎么应付承乾帝,竟然忘了还有裴怀恩这尊大佛。

    然而下一刻,等李熙从怔愣中猛然回神,裴怀恩的轿子已从他面前飘过去了,被挡在轿子那头的郑瑀也已不见,看样子是趁乱和大伙儿一块跑了-

    同一时刻,晋王府。

    窗外寒风凛冽。晋王阖眼歇在榻上,听着外头的刺耳风声。

    房门吱嘎响了一声,有人进来了。晋王算着时辰,只当是院里的丫鬟进来收食盘,因而并未多言。

    哪料今日这丫鬟在把桌上收拾干净后,并未立刻离开,反而轻手轻脚地走来了榻前,甚至还伸出手来,想要摸他的脸。

    因着上回刺客那事,这样近的距离让晋王感到很冒犯,他骤然睁眼,右手已经摸到藏在枕下的剑,却又在看清来人是谁后,惊讶地松了手。

    “……皇姐?”晋王眉头紧锁,说。

    李长乐便放下兜帽,对他笑了笑。

    “是我。”李长乐说,“依着母妃的计算,你明日便该离京了,我……我实在舍不得你,就来看一眼。”

    晋王简直要被李长乐的鲁莽吓到断气。

    正欲再开口时,却见李长乐竟不慌不忙地坐下来,握着他的手说:“阿蛮,你此番离京,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你放心,我已将院子里的人都打点好,他们会走得离这间屋子远远的,留出半个时辰给我们说话。”

    晋王连忙坐起来,抽手说:“可是皇姐,你这样做太冒险,你可知为了保你平安,我与惠娘娘究竟费了多少功夫?你、你怎么敢在这时来见我?怎么还敢与我扯上干系!?”

    李长乐却只浑不在意地说:“无妨,今夜是除夕宴,乱得很。再说有驸马帮我和父皇打圆场,父皇只会当我是因病迟到,不会多想什么的。”

    “阿蛮,你不要怕。”李长乐轻声说,“驸马他收下我赠予他的高官厚禄,美妾娈童,如今恨不能把我当成他的亲娘一样孝敬,他……一定明白该怎么做的。”

    说着已在动手脱簪。

    事已至此,晋王不是傻子,当然看出了李长乐忽然到访,并非是单纯跑过来找他说话的,便想挥手赶人。

    未料却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中了药,已然全身酸软,心口燥热。

    ……是方才被送来那些粥。

    事情走到了这一步,晋王顿时有些慌了,急切道:“皇姐!你不能……”

    李长乐闻言皱眉,面上有一瞬间的扭曲,忽然一改平常柔态,厉声呵斥道:“……够了!不要再叫我皇姐!我不想再做你的皇姐!”

    两片冰凉的唇贴上,晋王扭头躲避,身体在药物的催促下滚烫如火。

    晋王从不是个擅长压抑欲望的人,可他如今却破天荒地压住了,他不敢动。

    晋王说:“皇姐,你犯下如此大错,你要郑家人往后怎么看你,你……”

    李长乐见晋王不配合,顿时更恼怒,她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翻身跨坐到晋王的身上。

    “阿蛮,你是想说我不守妇道?”李长乐居高临下掐住晋王的下巴,嗤笑道,“可妇道又算什么东西?凭什么你与父皇都能三妻四妾,美人在怀,偏就只有我不行?我也是皇室子孙,我是尊贵的一国公主!我比你们这些负心薄幸的臭男人差在哪?我若想要你,又凭什么得不到?!”

    晋王不敢置信般睁大了眼,一时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可我们是姐弟……!”晋王满身冷汗,恐惧又煎熬,急得连话也有点说不清,“皇姐,我没有要你恪守妇道,你若不喜驸马,我可另外再为你挑选几个强壮勇武的面首,但是唯独……”

    李长乐以指抵他的唇,闻言数次欲言又止,最终却只轻轻叹了声气,眼神倏地又软和下来,周身戾气散尽。

    “好,好……我就知道,我知阿蛮不会怪我,阿蛮和旁人不一样。”李长乐说,话里带着深切的哀求,“好阿蛮,算我求你,你就当今夜是梦,只有这一次,这一次,你不要再拿我当你的姐姐看,好么?你就当我是你的王妃,我要做你的王妃。”

    这药性好烈。晋王目眦欲裂,却又渐渐的果真如李长乐所言,昏昏然如堕梦中。

    须臾衣襟大敞,李长乐的声音仿佛从很远处传来。

    “阿蛮,知道我为何这般喜欢你吗?”

    “说到底,这天下终归还是你们男人的天下,而我身为女子,纵然生来便贵为公主,受万千宠爱,却也只能被困后宅,每天从早到晚的背女戒,做女红,而我自那时起便清楚的明白,我这一生最大的价值,便是在长大后,以长澹大公主的身份,被父皇当做奖赏,适时地指婚给一个男人。只因父皇虽娇我纵我,也不过问我的无理与跋扈,却从不允许我与你们兄弟一起读太久的书,尤其不许我读史书。”

    “可外面的天地真大啊,渐渐的,我还是喜欢上了读书,我从书中读到那些高耸入云的山,一望无际的海,读到江南烟雨和大漠孤烟。我便想着,若我是男儿,若我是男儿……”

    李长乐说到此处,几乎是咬牙切齿。

    “十七岁那年,我读到前朝的薛娘子率三千精锐死守娘子关,对此心生向往,便也开始偷偷地研习起兵法来,哪知恰逢淑妃生产,钦天监就此推演出了祸事,上书要将六皇弟处死。我还记得那时候,父皇正因淑妃不肯向他低头,甚至接连一月对他避而不见的事情大发雷霆,直言淑妃就是因为从前在外看得太多,学得太多,才致在入宫后也依旧如此蛮横无礼,不守妇道,不遵夫命。”

    说话间,李长乐原本艳丽无双的面容变得柔和。晋王喘息急促,看见面前之人已慢慢变作了他的“晋王妃”。

    这是药物作用下的幻觉,晋王心知不能再等,他挣扎着滚下榻,但李长乐轻而易举便追上了他,将他逼在墙角。

    毫无疑问的是,晋王自小便害怕惠妃,更不敢对李长乐动手,哪怕只是不当心伤着李长乐的一根头发。

    “后来,我自学兵法被父皇发现,父皇说我心气高,日后嫁进郑家这样的儒学大家恐生事端,罚我抄女戒,是你替我抄的。”李长乐颇为怀念地自言自语着,垫脚揽住晋王的颈,“阿蛮,我猜连你自己都忘了,可我却记得。我永远记得你当年为了我,曾风风火火地跑过去和父皇说,你说皇姐何辜,你说我其实不比你们任何人差。你还说、你说若换成你,日后必定要为娶到我这样的女子而心生欢喜——这件事让母妃都夸了你许久。”

    “……所以阿蛮,乖一些,就当自己是做了场梦。我知我们这辈子都做不成结发夫妻,可睡一晚又有什么,这么多年来,你以为我当真只有驸马一个男人么。”迎着晋王混沌惊惧的目光,李长乐笑盈盈地,一字一顿地抱着他说,“再说我已给你下了这世间最烈的‘念奴娇’,你若不跟我睡,就会死的。”

    顿了顿,面上更显出几分撩人的春色来,甜蜜又娇媚。

    “况且……况且我已等不及了,我自己也吃了这药,你今夜若不从我,就是杀了我。你——你舍得杀我么?还是说、你敢在这时喊人进来?你敢吗?”

    “……”

    夜色渐深,月亮呜咽着沉进云层,霎时天地倒旋。

    第079章 除夕

    今年的除夕宴无比热闹, 是承乾帝自登基以来,举办过最盛大的一次宴饮,席间京官与地方官员推杯换盏, 面上客气亲热, 却又为着避结党之嫌, 不敢过分攀谈。

    唯一遗憾的是, 在裴怀恩的暗自安排下, 承乾帝最近心心念念着想见的支蔺、尉迟崇等老臣都没能回京, 这让承乾帝兴致缺缺, 直言恐怕自己到死也见不着他们了。

    酒宴正酣时,向来不守规矩的李长乐姗姗来迟, 并且还破天荒地梳了髻,把满头长发高高的挽起来,做已婚妇人打扮, 行走时若有似无地睨了李熙一眼。

    晋王方才告诉她,教她小心李熙, 可她却认为晋王是在危言耸听,并不把李熙放在眼里, 毕竟无论如何,李熙今晚都是要放晋王离京的。

    倒是驸马郑瑀见李长乐来了,连忙起身相迎, 欢喜地说:“公主来了,不是说身体不适么。”

    李长乐便顺势挽上他,依偎在他怀里柔柔地笑。

    “驸马形单影只,我怎舍得?”李长乐说。言罢又朝坐在上首的承乾帝遥遥拜道, “父皇,儿臣自知犯下大错, 终日惶惶然茶饭不思,这些天来,若非驸马细心劝导,儿臣怕再无颜来见父皇了。”

    承乾帝挺喜欢她身上这股肆意娇蛮的劲儿,也愿意惯着她,加之她一介女流又无兵权,读书又不多,身前若无人可扶持,即便是翻出花来也掀不起什么风浪,遂随意地挥手放她入席,不甚计较道:“无妨,家宅和睦最要紧,你下去吧。”

    李长乐应了声,这才退下去了。

    只是人退下去了,挂在她身上那“事儿”却退不下去。因着李长乐的到来,在场众人纷纷想起这京中还有个不能提的人,而且近来似乎是受了重伤。

    蓦地,丝竹雅乐突兀的慢了半拍,听来有一瞬间的凝滞。

    高台之上,承乾帝见状微微皱眉,裴怀恩察言观色,为他重新斟满了酒。

    “皇上。”裴怀恩弯下腰,低声与承乾帝说,“皇上,原是奴婢没有守好门,奴婢认错,可事已至此,有些处置不能再拖。”

    承乾帝知道裴怀恩话里的处置是什么,顿时有点不高兴。

    半晌,承乾帝接过酒杯,侧身问:“怀恩想怎么办?”

    裴怀恩就说:“皇上,这事儿得查,不能任由此等凶徒逍遥法外。”

    承乾帝一听这话,便以为裴怀恩这是又想借机铲除异己了,气的把酒杯重重磕在桌沿。

    “怀恩啊。”承乾帝转头半真半假地问他,说,“这事不会是你做的吧。”

    裴怀恩神色未变,只笑道:“皇上说笑了,奴婢跟随皇上多年,凡是皇上要奴婢经手的案子,奴婢没有不尽心的,凡是皇上不许奴婢碰的,奴婢也从不会碰。”

    顿了顿,恭谨地垂眼。

    “再说奴婢方才只不过是在劝您,让您趁早把这件事情查清楚,奴婢可没毛遂自荐,上赶着去接这种……总而言之,这事儿究竟要不要查,要怎么查,要用谁查,一切还需皇上定夺。”

    承乾帝听罢气消了些,又问:“既然如此,你觉得把它交给惠妃的母家怎么样?事关晋王安危,惠妃养了晋王将二十年,必定对此万分上心。”

    惠妃与裴怀恩不和,这是众所皆知的事情,哪知裴怀恩这回却一反常态,听见承乾帝这样说,也只是不咸不淡地答应道:“一切全凭皇上定夺,皇上觉得好,那就是好。”

    承乾帝疑心重,见到裴怀恩如此顺从,一时只觉得裴怀恩这是把惠妃手底下的人也收了,反倒在调查的人选上犯了难。

    李熙恰在此时站起来,快步穿过人群,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般,面朝承乾帝的方向跪倒。

    李熙说:“父皇,儿臣有话要讲。”

    承乾帝与李熙不熟悉,父子见面不过数次。加之承乾帝这会正烦心,闻言眉头立刻就皱起来,仿佛终于找着了出气包似的,对他冷声呵斥道:“你又有什么事?方才考你各项功课,你没有一样答得好,成天价的光长岁数不长脑子,凡事稍微变化一点就拐不过弯儿,麻烦惹得倒多。你——你自己说说自你回来后,朕哪还过过一天安生日子了?”

    话音未落,正在献舞的几个翠粉美姬已不敢再跳,殿内倏地陷入一片死寂。

    承乾帝沉默很久,不欲在除夕夜扫文武百官的兴,便想出言赶李熙下去,不料嘴还没张开,就听李熙难得强硬地说:“父皇息怒,儿臣自幼长在边关,没练过武,只简单识几个字,从未研习过如此晦涩难懂的学问,故而一时学得慢些,儿臣、儿臣日后会更努力。但今夜是新旧交替之时,儿臣此刻上前,并非是为自己辩驳,而是想为二皇兄请一道旨。”

    承乾帝坐端正了些。

    李熙依然没有抬头,反而把脸埋的更低了,语气忐忑。

    “父皇,儿臣知道……是重罪,可二皇兄当初救过儿臣的命,若无二皇兄在,儿臣便不能从大沧返回长澹,更别提沉冤得雪。”

    “儿臣心里感激二皇兄,可就在昨夜,儿臣听说二皇兄府上遭了刺客,儿臣……儿臣……父皇!儿臣知道您不喜欢我,可是儿臣接下来要说这些话,就算您在听过之后,发怒要把我砍了,我也要说。”

    话说到这,猛然抬起头。

    “父皇,恕儿臣直言,二皇兄先前率神机营逼宫是错,可更大的错却在您,因为是您犹豫不决,迟迟不立储君,方才导致诸位皇兄手足相残。再说您原本要立的也是二皇兄,加之二皇兄这些年南征北战,于长澹有功,儿臣便想着,儿臣便想就算经此一事后,二皇兄往后再不能……但是否可以让他功过相抵,趁着今夜热闹佳节,解其禁足,复其王位,遣其出京修养,令他从此只做个无诏不得返还的闲王,就当把这事揭过去了?”

    再顿了顿,目光和裴怀恩的对上,转瞬又再错开。

    “父皇,想来是您身边的人都不肯对您说实话,但我去看过二皇兄,知道二皇兄受伤重,我……总之儿臣以为继续留在京中对二皇兄的伤势不利,是以还请父皇开恩,下旨放二皇兄出京去,这样后世也会记住您的仁慈。”

    承乾帝霍然起身。

    其实赦免晋王这个台阶,承乾帝在发过怒之后,早便想要了,只是大家伙儿顾忌着晋王失德,一方面考虑到晋王即使便赦免,也不可能再名正言顺地入主东宫,另一方面又怕遭晋王仇家记恨,被顺势扣上一顶反贼帽子,所以才在明知承乾帝偏心晋王,大概率不会重罚晋王的情况下,依旧选择闭口不言,不去做这种看起来对自己没好处,兴许还有坏处的事。

    ……未料这台阶竟是被李熙递上来。

    承乾帝思及此,以为李熙如今仍对晋王设计陷害邵家军的旧事一无所知,面色稍稍和缓了些,连声说:“……是、是啊,你们是兄弟,兄弟自当互相照应,想来,当年若没有那黄小嘉从中作梗,你也不必去大沧遭那些罪了。”

    李熙便再拜倒,顺势说:“父皇说的是,一切祸端皆因那黄小嘉而起,二皇兄这些年征战沙场,已是不易,所以儿臣只要一想到自己从前听信谗言,错怪了好人,心中便很后悔,便不敢不站出来求这个请。”

    承乾帝怔住一下,反倒有点说不出话来,一时只觉惭愧极了。

    良久,承乾帝坐下来,叹息道:“好孩子,是朕从前疏忽了你,你今日敢对朕说这些话,是因为你仁义,朕又怎么会怪你?好,好,真是太好了,邵卿没有把你养坏,你母妃当年若也能知错就改,有你这样的眼力见,便不会早早的离朕去了。”

    李熙听见这话,免不得在心里又冷笑,但是面上说:“父皇有父皇的不得已,儿臣知晓,儿臣对父皇一向敬崇,不敢奢求其他,更不敢心存怨愤。”

    承乾帝听得高兴,面上总算又有了些笑意,气氛一瞬松懈下来。

    李长乐支着下巴,为了避嫌没开口,但神色古怪地看了李熙一眼,偏头不知又和驸马说了些什么,惹得驸马也伸着脖子看过来。

    混朝堂的惯会见风使舵,渐渐的,大伙儿见没人反对李熙,便知这是提前打点好了的,此时开口并不会招惹晋王的仇家,就也陆续站起来附和他。

    有这么多人帮忙求情,承乾帝当然是乐呵呵地顺台阶下来,当场赦免晋王的禁足,只让他从此做个没兵权的寻常王爷,将他遣出京去反省,然后再大手一挥,以连年战乱,百姓积贫为由,顺便免了各地方的一些税款。

    于是酒宴继续,宾主尽欢。

    末了,承乾帝赶在李熙退下去之前,才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喊住他说:“熙儿,朕方才想到,你如今也快有十九岁了,你的几位皇兄在你这年纪,手上都已有事可做,你如今可有什么正经差事么?”

    李熙就垂首说:“回父皇,多亏有吴都督帮忙周旋,儿臣如今在北镇抚当差,是个千户。”

    只说是在北镇抚当差,却不说实际上是谁帮他进的北镇抚,反而将功劳往吴宸身上引。

    果不其然,承乾帝听罢眼前一亮,许是恰好想到了他在应答功课时脑筋不会转弯,可以误打误撞地避开许多人情,便说:“嗯,这倒算个好差事,但你好歹也是朕的儿子,只做千户未免委屈了。这样吧,朕升你做指挥佥事,正巧你今日为你二哥请了旨,又是在北镇抚,你就顺便把最近闹的这些刺客也——哦对了,你会查么?需不需要朕再另外派几个帮手给你?”

    李熙啊了一声,正要回答,裴怀恩却突然打断了他,俯身对承乾帝说:“皇上,锦衣卫那地方血腥气重,六殿下年纪轻,哪干得了这个?依奴婢看,这事还是得交给惠妃娘娘的母家……”

    承乾帝抬手止住裴怀恩,不耐烦地皱眉,说:“好了,好了,不要再说了,怀恩啊,你向来知朕心意,怎么今日反倒胡搅蛮缠起来了?还说什么年纪轻,正是因为他年纪轻,朕才要他历练,怎的到了你这儿就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再说光读书不做事有什么用,你瞧他方才都把学问研究成什么鬼样子了?怎么着,莫非是你早早便替朕结了案,所以才不愿意让外人掺和进来节外生枝?”

    裴怀恩听了就笑,转头自台子上不疾不徐地看了李熙一眼,从上到下,从头到脚。

    “怎么会呢。”裴怀恩笑着说。

    说话间,裴怀恩和李熙遥遥的对上眼,彼时两人眼里皆含笑意,既客气,也疏离,是互相戒备的模样。

    “即是皇上的意思,奴婢定当尽心去办。”裴怀恩朝李熙点头,眼里浸着无边的艳色,一字一顿,“小殿下辛苦,那咱们就还是和您刚回来时一样,有什么说什么,凡事只要小殿下开口,奴婢定当唯您马首是瞻——皇上,您看这样好么?”

    第080章 黄册

    东厂和锦衣卫调查此事是天经地义, 裴怀恩和李熙这出双簧唱的好,以退为进配合默契,让承乾帝误以为他们俩能互相制衡, 从而没喊外人沾手, 也没特意拦着不许裴怀恩碰。

    另外就是裴怀恩选择性的把消息放出来, 承乾帝身在宫中, 对外只听到晋王受伤, 却不知道是谁派出了那些刺客, 更不知道齐王府其实也险些遭殃。

    加之晋王从前掌兵时, 确实也因着那些雷霆手段,树敌不少, 承乾帝便想当然地将此事归为仇家报复一类,并未疑心是哪位皇子在斩草除根,图谋不轨。

    至于这仇家是谁。

    虽说因为这些糟心事都是在李熙回来后才发生, 使李熙天然便落了下风,可每当承乾帝刚有点怀疑李熙, 李熙便已全身而退,再加上李熙今夜的作为和应答, 可算是为他自己彻底洗清了嫌疑。

    就这么着,李熙如愿拿到了此次刺杀的调查权。承乾帝看他不再动不动就抹眼泪,心里很欣慰, 终于慢半拍地想起自己还有这么个儿子来,笑呵呵地说要辞旧迎新,问他喜欢什么赏赐。

    李熙听罢沉吟片刻,低头不再看裴怀恩了。

    李熙说:“父皇, 能为父皇分忧是儿臣的幸事,儿臣不要赏赐。只是儿臣这一路走来, 颇为不易,幸得阁老出言提点,方才教会我长澹男儿该敢勇当先,无畏无惧,不能动不动便心生退却。”

    话说到这,抬头瞄了承乾帝一眼,又伏首拜倒。

    “父皇,阁老那会虽是无心之言,但儿臣着实感激他。”李熙斟酌着说,“再者父皇方才说,诸位皇兄在我这年纪,手中都已有差不多的差事做。儿臣便想着,这查案终究只能查一时,算不得什么正经差事,恰逢阁老前几日与儿臣说起黄册库,言道那处费用不足,人手不够,是以儿臣……儿臣……若能得父皇垂怜,儿臣还想再为自己求个正经差事,譬如去到黄册库,帮阁老修修黄册什么的。”

    话音刚落,裴怀恩为承乾帝倒酒的动作一僵,转头又若无其事地掩饰过去。

    入黄册库……这不是昨夜他与李熙商量好想要的“赏赐”,这是李熙在自作主张。

    然而还不等裴怀恩回神,就见承乾帝面上笑意渐敛,目光直直地看向李熙,不出声了。

    黄册库,顾名思义,乃是由工部提议建造,专门用来存放长澹各地的户籍档案,土地赋税记录之地,据说自长澹建立以来便已屹立,里面以户为单位,详细记载着长澹境内每户人家的乡贯、姓名、年龄、丁口、田宅、资产等信息,门外常年有重兵把守,算得上是京中的一处“禁地”,平素除皇帝特许外,一般人连无事靠近都不成,更别提出入。

    满座哗然,才跳起来没多久的舞姬又不敢跳了。

    半晌,寿王左右看了看,终是不情不愿地在这片哗然中起身,状似调侃地说:“六皇弟,你才回来不久,想必连那黄册库是什么地方都不知道,就别胡闹了。”

    “再说那儿向来归户部和国子监管,是录户籍人丁的地方,枯燥乏味的很,又没油水捞,平日负责修订核对黄册的,也都是从国子监抽调过去,满腹学问,精通数算的监生,外人根本就不给看。”

    说着就把袖一揣,混不吝地笑两声。

    “旁的不提,记着今年夏天那会,本王一位爱妾的兄弟因填错黄册,遭了罚款,哀哀切切地求到本王头上来,只说是自己没填错,希望本王能进库里帮他看一眼,本王都没进去,你凭什么就能进?所以我的六皇弟,你别怪我说话不好听,那黄册库是什么地方?要是连你这样的也能进,那——那本王就也能去。”

    寿王这话说的有意思,高高抬起轻轻放下,还有点明贬暗帮,轻飘飘地就把酒宴上的紧张气氛化解了,气的承乾帝眉毛倒竖,扬手就朝他扔过来一个酒杯,被他缩头躲了。

    顾不上再管李熙,承乾帝朝寿王破口大骂道:“你可快住口吧!你若不出声,朕还真把你忘了!李锦啊李锦,你可真是好的很啊,你半年前为了个姬妾贿赂户部那事儿,朕给你留面子没说你,你怎么还敢自己提起来?而且朕不是让你去翰林院帮着修书了么?难道那成千上万册的典籍残本,还静不下你的心?”

    寿王闻言就再往前探脖子,理直气壮道:“父皇,您骂我可得讲良心,这怎么又成我的错儿了?明明是六皇弟他先提起来的黄册——”

    承乾帝面前没什么可扔了,干脆就把酒壶也从裴怀恩手里抢过来,使劲往寿王那边砸。

    “他才回来多久?啊?他懂个屁!”承乾帝气喘吁吁,在裴怀恩的搀扶下起身,指着寿王的鼻子怒骂道,“想你从前也是个三岁识千字,五岁能背诗的聪明孩子,如今怎么还越长越回去,满脑子就只想到吃喝嫖赌那点事儿!”

    寿王见承乾帝真生气了,立马闭嘴坐下,一点辩驳都没有,但是歪头朝自己旁边的工部侍郎使眼色。

    这侍郎也是个有眼力见的,见状连忙起身,战战兢兢地对着承乾帝求情说:“皇上息怒,皇上万不可在今夜动怒,今夜是除夕,天上的祖宗们都低头瞧着,可不能让他们看了笑话。”

    话一说完,就连翰林院的几个学士也站出来打圆场,一时说寿王最近很乖很听话,做事也用心,一时又说哄女人的玩笑话做不得真,寿王当时肯定没真去贿赂户部,好说歹说的才把承乾帝哄熄火,沉着脸重新坐下。

    只是坐下之后,想起李熙方才和他说那些话,难免又觉烦恼。

    “罢了罢了,老六知恩图报是好事,也怪朕忘了找人教他规矩,怪不得他,只不过老六方才说什么来着?爱卿,杨卿——”

    承乾帝抬抬手,须臾喊杨思贤上前来,皱着眉头问他:“爱卿,你愿意教老六,朕很感激,可老六方才说黄册库那边缺钱缺人手,是真的缺么?”

    杨思贤愣了下,许是因为和裴怀恩一样,也有点想不明白李熙为何会忽然提起这些,只得如实回答道:“回皇上,确有此事,但臣也只是在闲谈时随口与小殿下提起,未料竟被小殿下记下了。臣……臣已在设法解决,臣以为此事能解决,故而没有贸然上报。”

    承乾帝顿时更不高兴了,他喊李熙站起来,又转头对杨思贤说:“可你怎么还是没钱?记着户部在年初时就和朕提过这事,朕当时怎么跟你说的?朕不是准你自行裁决,让你用对底下那些人录错黄册的罚款充经费么?”

    众所周知修黄册是重中之重,核对步骤又繁琐,再加上长澹这两年一直在打仗,闹得国库空虚,根本拿不出这笔钱,就连李恕的钱也被拿去优先发军饷了。承乾帝也是没办法,方才想出这么个损招,让负责黄册编录的官吏自己去民间讨经费,赶上哪家录错了黄册,给朝廷添麻烦,就从哪家适当的罚来一点钱,这样你出一点,我出一点,既能敲打大家用心填册,避免错漏,又能把编录黄册的钱攒足,可谓是一箭双雕。

    谁知这命令下了一年,一年都平安无事,偏偏赶上除夕了,忽然有个人跑出来跟承乾帝说,其实黄册库那边还是没钱,还是穷得叮当响。

    杨思贤猜到承乾帝心里在想什么,犹豫片刻后,当下也不再隐瞒,跪下说:“皇上,您的主意很好,臣也曾对此方法寄予厚望,可谁知实际往下推行却很难。”

    “首先不提这罚款的规矩松散,对外只说要罚,却又不说犯多大的错才罚,也没说罚多少,更别提无人监管,就说那些负责收集信息的地方官吏,有些心肠坏的,常常欺负乡下百姓不识字,故意将他家录错,转头却又说是他家自己报错,刮来银子中饱私囊,压根就不会往上交,更别提充做修订黄册的经费,所以臣在试行了一阵子这条政令后,便深刻认识到为此制定出一套完整规则的重要性,如今正在紧急派人去做,故而缺人手。”

    “至于缺钱……”

    杨思贤长长叹了声气,往前再叩首道:“皇上明鉴,在这套规矩还没真正立起来之前,臣顾及百姓困苦,不敢太放手让他们罚,因此收上来的银钱并不很足。”

    承乾帝听后欲言又止,却无言以对,因为知道杨思贤这个人从不说谎,是真一心一意想为长澹做些事情的。

    “……阁老辛苦,原是朕疏忽了。”

    良久,承乾帝最终只是说:“朕当初想出这法子,本来是想帮阁老和户部的忙,未料竟弄巧成拙了。”

    杨思贤听罢就说:“无妨,皇上的法子是好的,眼下各处都需要钱,拿它应急也未尝不可,只是从长远来看,等过两年咱们长澹缓过这口气之后,最好还是由户部拨钱修黄册,尽量别再从民间罚没了。”

    顿了顿,想着如今既然已把话说开,不如就彻底把自己手头上的困难说明白,开口便也不再客气,继续主动向承乾帝提议道:

    “另外皇上,臣方才听小殿下说想来帮臣的忙,恰好臣这边缺少帮忙监管的人手,小殿下又在锦衣卫,不如就真依小殿下的意思,让他带人过来帮臣多看顾着些,横竖只是帮着我们做监督,让那些被多收了罚款的可怜人状告有门,不必真让殿下跟着监生们进库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