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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5章 二十五

    二十五

    此时, 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

    夜色已深,御书房内,身穿着明黄龙袍的青年手持书卷静静坐在灯下, 烛火透出的朦胧亮光投射在他那张相较于其他天乾来说过分阴柔的面庞, 更衬他肌肤白皙,宛若上好的羊脂白玉。

    虽然看起来是在看书, 可手下却迟迟不翻一页,修长的手指反复摩挲着书页边缘,显出主人此刻的心不在焉。

    忽然摩挲的动作停了下来, 青年低头,原来手指不小心被纸张锋利处割破了皮渗出一滴鲜红的血,弄脏了原本整洁的纸张。

    素来爱洁净的他顿时皱眉, 嫌恶的将弄污的书随手扔进纸篓里,全然不管那是他好容易才到手不到三天的珍贵孤本。

    一旁宫人见状立刻上前, 半跪着身体小心翼翼为他处理伤口,满屋人不敢有一丝声响……

    然而就在此刻,一阵匆忙脚步声打破了皇宫深夜的宁静,听得人心里突突跳。

    “陛下——!”

    不一会儿外面的人就进来了, 可是才开了个口就被青年生硬打断:“吵吵嚷嚷像什么样!?”

    “以为皇宫是你家后院吗?”

    青年声音不疾不徐, 整个语调起伏并不大大, 却让闯入来者吓得急忙跪下, 头重重磕在冰凉地砖上久久不敢抬起,其余宫人们更加胆战心惊,纷纷跟着下跪。

    赵昱慢条斯理的把手从宫人那里收回,又将染了血的帕子丢弃, 这才抬眼懒洋洋看向下跪之人,缓缓问道:“人找到了吗?”

    周承德磕磕巴巴的开口道:“臣、臣无能……”

    话还未完, 一个白玉茶盏冷不丁迎面飞来,他不敢躲闪,眼睁睁看着那茶盏堪堪擦过脸颊摔落在身旁地砖上砸得粉碎,迸溅出的碎片划伤了他的手。可依旧稳稳跪着,等待发落。

    盛怒的赵昱启口骂道:“废物。”

    周承德跪伏得更低微了,不住说着谢罪的话。赵昱骂完,抬手揉了揉酸痛的额头,脑中闪过千万个念头,低声道:“若再找不到虎符和遗诏,这个龙椅……终究坐得名不正言不顺。”

    偌大内殿静得掉根针都听见,他的这番自言自语谁都听到,却无人敢置喙一句。

    赵昱很是懊恼,自己到底还是错算了一步,没想到那老不死的动作那么快,竟然抢先一步把远在边关的沈夷光调了回来。不仅让他在自己眼皮底下带走赵岑,调兵的虎符也不知去向。

    等他反应过来带人去抓,却只见到已经咽了气的老皇帝。

    就算他后来抓到那弄出假动静误导他们的张公公,严刑拷打也没能问出太子下落,赵昱一时冲动将他活剐了人皮,头颅悬挂在城外示众,可是除了泄愤还是没能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沈夷光带着赵岑仿佛人间蒸发,他派出去的人不是全军覆没,就是跟丢错漏,至今都不知道人在哪里。

    没有沈夷光手里的虎符,他就不能随意调动边关十万大军,以及镇守云川的五万镇南军。如果只靠京城区区三万护城军根本成不了气候。

    纵然他已经坐上这一人之下的高位,可是先帝遗诏还在沈夷光手里。换句话说,只要赵岑这个前太子还活着,他的龙椅就永远做不稳吗,名不正言不顺。

    最让他烦的是,朝中那些不服他的老顽固们成天写折子骂他,有的仗着自己年纪大豁出去了,在朝堂上光明正大指着他鼻子骂得特别难听。就算他马上拖下去杀了,可是杀完一个很快又冒出一堆,确实令人不快。

    赵昱咬牙想着,其实本来不想走到这一步鱼死网破的。为了这个位子,他苦心筹谋隐忍蛰伏八年,中间吃了数不尽的苦,又付出那么多代价,绝不允许自己再有任何一丝软弱退缩。

    反正弑父杀兄的事都做了,死后也是要下地狱的,后世骂名一样不少,也不在乎再多这么一件。

    想通后,赵昱再抬起头,眼中寒意更冷:“你即刻带人把忠勇侯府围了。”他说话的表情宛若只是在宣布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没有一点点的犹豫,杀意四起:“府中若有胆敢违抗者,杀无赦。”

    还趴跪着的周承德猛然抬头,不可置信失声道:“陛下三思!”

    “忠勇侯府世代忠良,一直对我朝和陛下忠心耿耿,老侯爷和大将军当年战死沙场,一片赤胆忠心啊!”

    说完这句,周承德顿了顿,又道:“更何况那沈四娘还是、还是您许过婚约的未婚妻……”

    赵昱盯着他的眼神仿佛啐了剧毒,像马上就要吃人的毒蛇,冷笑着说:“周承德,你是不是也想尝尝被烙铁扒皮的滋味?”

    闻言,周承德慌忙又是一阵磕头:“臣不敢!”

    赵昱冷哼一声,优哉游哉的又说:“你若不肯,朕就换个人再去。不过看样子这禁军统领的位子,你应该也是不想要了。”

    他铁了心赶尽杀绝,根本容不得他人反对。若不是这周承德确有几分本事,又曾与沈夷光有过恩怨,定然不会袒护他,赵昱断不会重用此人。

    周承德一听连忙又是磕头认错,不敢再有任何言语,领了旨意后急忙出门,生怕慢了一步。

    见他识趣赵昱这才满意,惬意的又坐回躺椅,转头从大开的窗户向外看着天上一轮幽冷弯月,默默地想了很多。

    平昭,这是你逼我的。

    而另一头周承德出了殿门,走到半道忽然抓住自己身边心腹低声耳语一阵,而后那侍卫便趁人不备悄无声息离开队伍,不知所踪。

    奉了圣旨抄家灭门的周承德抬首看到天上冷月,口中呼出一串白雾,心头万般沉重。

    在当今陛下面前,自己也只不过是一介蝼蚁,什么都改变不了。

    他能做的都做了,消息已经传出,但愿谢小侍郎能够快人一步,或许沈家还有一线生机。

    但无论如何,这夜注定有人要流血的。

    ————

    沈夷光再次从噩梦惊醒。

    其实应该习惯的,因为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做噩梦。自逃亡以来他几乎夜夜惊魂,不是梦到自己和岑儿暴露被杀,就是看到妹妹和侄儿的尸身,总归不是好梦。

    昨夜他又梦到了赵昱,他冷脸警告自己回头是岸,若不交出太子和遗诏,他就要拿止玉下手以报复他的“背叛”。

    沈夷光清楚,在赵昱心里他们有着近十年的朋友情谊,又是自己未来妹夫,合该是一条船上的人,理应帮他夺位才对。

    只要他“识相”点教出虎符和遗诏,赵昱登基后自会善待岑儿,留他做个闲散富贵王爷,他们本不用撕破脸,照旧可以做朋友。

    可沈夷光是个认理不认亲的主,就算没有先帝临终所托,他也绝不与赵昱同流合污。

    不安的预感愈发严重,沈夷光无心睡去。屋外微微透着光,他转动双目看着屋里陌生又熟悉的场景,又看到窗上贴着的大红双喜,恍惚一阵才想起昨天是他成亲的日子。

    成亲……

    是了。

    沈夷光四散的意识逐渐回笼,总算想起现实处境。岑儿还安然在隔壁床上,乔溪搂着他正酣睡。他利落翻身下床,三两下穿好衣裳准备出去。

    门一开,屋外白茫茫一片。几片雪花被风吹着飘飘洒洒落在他的脸上,顷刻化作一滴小小的水珠,很快又消散不见。

    经过一天一夜,院中堆积了厚厚一层雪,入目皆是一片白,空气像是冻得凝固了,周遭安安静静听不到任何杂音,连往日偶尔一两声鸟雀叫声也不见。

    沈夷光看着地上没过小腿的厚雪,艰难走进柴房拿了竹笤帚出来扫雪,想在乔溪醒来之前扫出一条能走的路。

    才扫到一半就听屋里一阵轻响,接着门又被打开,乔溪穿戴整齐打着哈欠走出来。他揉着眼睛,原地伸个懒腰,看到院中厚积的白雪,问:“怎么不叫我一起?”

    沈夷光拿着笤帚轻声回道:“这点小事何必劳烦你?”

    “天色还早,你再睡会吧。”

    乔溪却摇头说:“不睡了。”

    他说完走到水缸前揭开盖子,果然里面冻上了厚厚一层冰。沈夷光跟了过来,见状随手两拳重击冰面,很快厚实的人冰层哗啦啦四分五裂,发出阵阵脆响。

    乔溪羡慕极了:“哇你这招好酷!改天教教我?”

    听他毫不掩饰的夸奖自己,沈夷光有些羞涩:“这都是内功夫,需要幼时学起长积月累,急不来的。你年岁大了学的慢,不过……我可以慢慢教。”

    “真的啊?”乔溪嘿嘿一笑,心满意足从缸里拎出几个大冰块放进盆里,端去厨房生火烧开,用热水舒舒服服洗了把脸,彻底醒神。

    然后他用锅里剩下的热水重新打满一盆又出来,对还在埋头扫地的沈夷光道:“三郎,你也来洗把脸?”

    沈夷光看着还冒着热气的水盆,摇头道:“我用冷水就好。”

    说完他果真用水舀盛了满满一瓢冰水,洗手漱口清洁牙齿一条龙,还顺手捧起地上干净的雪搓了把脸。

    乔溪在旁看了都觉得冷,忍不住打了个冷颤。沈三郎也是个狠人,用雪干搓脸就算了,还搓得那么用力,皮肤都搓红了,不怕把自己搞成敏感肌?

    沈夷光根本没察觉到乔溪的吐槽,简单洗漱完后拎着笤帚继续扫雪,后来嫌热索性又脱了外衫,只着了层薄薄的里衣忙碌,头上冒着丝丝白雾。

    乔溪低头对比了一下自己的小身板,幻想着什么时候也能长出三郎那样大片大片鼓鼓的肌肉,这样以后干什么农活都不会累了。

    因为乔溪坚持,沈夷光便把铲子分了一把给他,两人一起并肩努力,在太阳出来前总算把院子堆积的厚雪清扫干干净净。

    乔溪打开院门,站在门外深吸一口气,肺腔立刻被新鲜的冷气充盈,刚才扫雪的疲劳瞬间一扫而空。远处东方天际升出一轮红日,乔溪忽然心情特别好。

    他缓缓回头,对身后的沈夷光微微一笑,迎着冬后的第一场雪对他大声说:

    “三郎,早安!”

    沈夷光握着笤帚,盯着他的笑容看了很久很久,也跟着学他低声回应:

    “……早安。”

    第26章 二十六

    二十六

    对乔溪来说, “结婚”后的生活好像也没什么太大变化。他还是过自己的生活,按时吃饭按时睡觉,根本没有已婚男人的感觉。

    这场大雪持续了整整两天, 清扫完的积雪在角落堆得很高, 乔溪兴致来了,干脆用这些雪在院子里堆了个大雪人。石子做眼睛, 枯叶当嘴巴,两边插上树枝当手臂,又把旧抹布做成个粑粑形状放在头顶, 这样一个造型不那么好看的雪人就做好了。

    虽然他堆雪人的技术不怎么样,但岑儿高兴坏了,围着雪人看了又看, 还拿出自己宝贝的机关小马放到雪人肩上,说是让小马也见识一下。

    沈夷光在旁瞧了一会儿, 起初无波无浪,后来不知怎的玩心大起也跟着堆了另一个雪人。只是不知怎的让乔溪莫名有种肃杀的感觉,明明一样用石子枯叶做五官,可沈夷光做出来的雪人却多了一点严肃, 远没有乔溪那个憨态可掬。

    两个雪人就这么肩并肩一同站在小院子里, 乔溪双手环胸看了一会儿, 越看越喜欢。岑儿见状不甘示弱, 非撅着个腚也自己做个小的雪人,然后硬生生挤到两个大雪人中间,得意的拍着冻得通红的小手说:“这样看像不像我们三个?”

    本是童言无忌,沈夷光心头却极快的跳了一下, 又赶紧做贼心虚偷看乔溪,发现他没有在意岑儿的这句话, 继而快速移开目光,双唇紧抿。

    门前院里的雪已经全部清理完,乔溪去厨房做了今天的早饭。一晚稀米粥,三张饼子,还有昨天结婚宴上剩下来的很多食材,他挑着抄了两个菜。

    三人简单吃完早饭,乔溪收拾库房拎了些吃食和小零嘴准备去看望还在生病的小竹子。他已经卧床十天了,乔溪却一直忙着结婚的事没能去探望,今天好容易得空,一定要去见他。

    听说他要去看小竹子,岑儿眼巴巴的央求道:“我也很想小竹子哥哥……”

    岑儿一直都很乖,也不是那种没分寸的熊孩子,乔溪觉得带他也不是不行。而且小竹子生病肯定很孤单,有岑儿陪着说不定会高兴。

    “先说好了,你跟我去人家家里要乖乖的听话,不该碰的东西不许乱碰,也不能大喊大叫,知道吗?”尽管知道这些话没必要特意叮嘱,岑儿应该不会犯错,乔溪还是提醒了一遍。

    他没有养孩子的经验,可是大一的时候在儿童乐园兼职过前台,见识过有些小孩极度充沛的精力和可怕的破坏力,还跟人不讲理护犊子的家长险些打起来,因此至今对熊孩子还有阴影。

    岑儿头点如捣蒜,忙不迭保证:“我一定好好听话,什么都不会动的!”

    见他很乖,乔溪往他手里塞了块藕塘发糕,回头又吩咐沈三郎在家打扫昨天婚闹时弄乱的后院,这才提着食盒领岑儿出门。

    乡下的路不好走,要是下雨的话更加泥泞,要是不小心一脚踩进烂泥地,半天都拔不出来。但冬天下雪却还好,脚下泥土被冻得硬邦邦的,但要注意别打滑摔倒。

    “小心别——!”

    他话还没说完,岑儿就应景摔了一跤,屁股着地疼得龇牙咧嘴。被乔溪从地上拉起来时,他眼里还泡着两汪眼泪,哼哼唧唧的小声哭。

    “……你小心点。”乔溪弯腰把他衣摆沾到的泥土拍掉,不由责备道:“这么大个孩子,走路还这么不稳当!”

    岑儿听了,又羞又难堪,眼泪忍不住掉的更多。

    乔溪看了一会儿,啧了一声道:“不要哭了,我又没骂你!”

    岑儿于是小心收住眼泪,像是很怕他又生气。

    乔溪担心他又摔着自己,只好不放心的把他手抓过来握紧。小孩不像大人,他们的小手一天大半时间都是冷的,这并不能代表他们真的冷,可乔溪还是尽力揣在手心,想要把岑儿焐热。

    一大一小两人走在乡间小路上,岑儿几次看向他们交握在一起的手,圆圆猫眼里满是新奇,忽然偷偷笑了。

    “你笑什么?”乔溪低头恰好逮到岑儿偷笑,挑眉问他。

    “小溪哥哥的手是热的!”岑儿歪头笑得眼睛都成了弯弯月牙。

    乔溪哼道:“废话。我是活人,当然是热的!。”

    岑儿嘿嘿一笑,脸上是还未完全干掉的泪痕,忽然小声说:“以前父……爹爹也是这样训斥我的。”

    乔溪点头,附和着说:“爹教儿子,天经地义嘛!”

    他说完有又看一眼岑儿,道:“不过你这么听话懂事,你爹应该很少教训你吧?”

    听了他的问话,岑儿犹豫一会儿,摇头回他:“不是。”

    “我、我总是让爹不满意,他经常生气。”

    乔溪无语:“你都这么好了,你爹还不乐意!?”

    “是我不好,不怪爹。”岑儿很懂事的回道,眼眶渐渐又红了起来:“我背不好功课,也写不好字,不如三哥他懂得多,可以为爹爹分忧。而且我晚上睡觉还老是害怕要人陪,又常常想念娘亲一个人掉眼泪。”

    乔溪嗤了一句:“这不是很正常吗?你爹是哪里不满?”

    “你才九岁,又不是十九!写不好字、学不好功课又怎么样?只要用心学,总会出成绩的。”

    “至于想你娘亲更是人之常情!试问谁家九岁小孩不想母亲?他莫非是要一个冷心冷血的儿子?”

    岑儿愣愣看他:“可是哥哥你刚才还训我爱哭。”

    “那是因为你走路不专心!”乔溪在他脸上捏了一把,“男孩子哭一会儿发泄发泄就差不多得了,没完没了那么哭谁受得了?”

    岑儿懵懂点头:“……哦。”

    乔溪看他一张可爱稚气的小脸上写满心事,不由叹了口气:“我虽然没生过孩子,却见过很多很多小孩。别家孩子这么大每天只想着怎么闯祸惹事,怎么你看上去那么多心事?”

    不仅是岑儿,那个沈三郎也是。

    明明是两个加起来都不到三十的人,却成天心事重重一点少年朝气也没有。想当年乔溪九岁整天上树摘果,下河摸虾,招猫逗狗,要么就是在地里帮爷爷种菜,一天也闲不住,哪有空想别的。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家里有皇位继承呢!”他开玩笑吐槽着,“你舅甥俩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好像这国家没你俩就完蛋了!”

    他说着是玩笑,听得岑儿心惊胆战,以为被看穿了,下意识脱口而出:

    “你、你怎么知道的?”

    可惜乔溪是个心大的,完全没听出岑儿话中紧张害怕,以为他是顺着自己的话调侃,哈哈一笑后继续逗他:“还真有皇位继承啊?”

    “啧,不过就算真有又怎样?愁眉苦脸就能把皇位哭来吗?”

    岑儿呆呆听着,这才意识到乔溪说的是玩笑话,吓得出了点冷汗。

    “小笨蛋!”乔溪笑眯眯捏了一把他的小脸,肉嘟嘟手感真好,忍不住坏心眼的又多掐了几下。

    岑儿被捏疼了也不知道躲,傻乎乎任由乔溪欺负,嘴里嘀嘀咕咕的:“小溪哥哥才是小笨蛋呢!”

    要是有一天他知道真相,会不会也要吓死?

    他看着乔溪笑眯眯的漂亮脸蛋,忽然想着,要是……要是小溪哥哥真是他的舅母就好了。

    如果以后他和舅舅回京,一定要求着舅舅把小溪哥哥也带走!

    两人大手牵小手有说有笑走到林大夫家门口,乔溪抬手示意岑儿安静,自己上前敲门。不一会儿门被从内打开,居然是林大夫口中病重的小竹子。

    乔溪疑惑上下打量,小竹子面色红润精神奕奕活蹦乱跳,哪里像病重的模样?

    “你全好了?”他惊讶的问。

    小竹子笑嘻嘻把他们迎进来,关了竹门后将二人引到客室,先给乔溪沏茶,又给岑儿煮了雪梨汤,这才才坐下满不在乎的回道:“我本来就没病啊!”

    岑儿也糊涂了:“那你为什么不出门?”

    “唉!”小竹子捧着脸幽幽叹气:“我快分化了,师父不让乱走,担心惹麻烦。”

    岑儿懵懂点头,又问:“那小竹子哥哥会是地坤吗?”

    听到“地坤”两个字,小竹子眼里的光瞬间黯淡下去,脸上原本灿烂的笑容此刻也绷不住了,神情落寞轻声道:“但愿不是。”

    谁都知道在这个世道,出身贫苦人家的地坤简直就是地狱灾难,也可以说,所有分化成地坤的人都是不幸的。

    不同于那些可以被家族精心栽培教养的天乾,地坤们似乎人生中只有“生儿育女”这一条路可走,贫民出身的地坤更惨,一点人身自由都没有。

    他们或许被当成上位者用来交易的货币,也或者是被随手送出去的礼物,总之不是当成人来对待。

    小竹子很害怕,不知道如果自己真的分化成地坤要怎么办。那些恶人会不会破门而入把他从师父身边绑走,从此再成为别人的玩物禁|脔。

    除非隐居去没有人知道的地方,否则他没有后路可走。可是小竹子生性爱热闹,又那么喜欢桃叶村的每一个人,进退两难。

    岑儿眨着眼睛似懂非懂。

    他还不知道天乾和地坤之间天差地别的待遇,又没到分化期,宫里的教养嬷嬷没来得及教导他这些东西。但他知道小竹子难过,懂事握住他的手努力安慰他。

    而在一边听了他们对话的乔溪满头雾水雾水,一脸茫然。

    ……啊?

    地坤是什么意思?

    难道是什么不得了的绝症???

    第27章 二十七

    二十七

    说话间小竹子想起什么, 赶紧抛开难过失落的心思,清秀的小脸重又展现笑容:“听说小乔哥哥成亲了,可惜我没能亲自到场。不过我托师父送了贺礼, 你收到了吧?”

    乔溪点头:“是那对木头做的小人吗?我看到了, 做的很精致。”

    “谢谢你。”

    虽然他后来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才勉强猜出刻的应该是两个人类。乔溪一边感叹小竹子那稀烂的手艺,一边把木头人小心珍藏在抽屉里。

    听他夸赞自己, 小竹子高兴的脸都红了:“师父最讨厌了!他那天还说丑呢!”

    岑儿虽然没见到那对丑丑的木头人,可在他心里小竹子哥哥什么都好,连连点头迎合:“嗯嗯嗯!”

    说曹操, 曹操就到。正好林大夫从外面回来了。

    下了那么大的雪,林大夫还是每日照常上山采药。小竹子担心,每隔一个时辰就要放信蝶出去寻他, 生怕他又迷路。

    进门后,林大夫先将身后背着的的竹篓放下, 见到乔溪对他微微点头算作招呼,接着又脱下蓑衣和鹿皮靴,走到碳炉边烤手。

    即便冰冻三尺的冬天,林大夫依然穿着他万年不变的单薄白衣, 除了好看意外, 这身装扮显然是不够抵御外面的严寒的。但凡换个人这么做, 乔溪都觉得此人是个装逼犯, 谁家好人大雪天穿白色的衣服,扔雪地里都找不到。

    但这些事一旦放到林大夫身上,莫名就合理了起来。

    端看人家林大夫不仅医术高明,长相气质都像神仙, 穿这么少出门说不定真有什么灵丹妙药,服下后不惧严寒。

    这么一想乔溪跟着心动起来, 要是能从林大夫这里买下一颗神奇药丸,那他以后是不是还能省下一笔冬衣费?

    心里盘算一阵,乔溪于是开口拍起彩虹屁道:“林大夫真厉害!外面这么冷的天还穿的如此单薄,一点都不觉得冷,真乃神人!”

    “只是不知是不是有什么妙招,或者神奇丹药?”

    他的话音才落,小竹子捂着嘴“噗嗤”一声笑了。

    林大夫听着乔溪夸张的马屁,扭头默默看了他一眼,木着脸淡淡回道:“没有。”

    乔溪更加佩服了:“那你为什么不觉得冷?”

    “难道你也有内力护体?”

    林大夫忍不住又看他一眼,表情奇怪:“谁说我不冷?”

    乔溪眼皮一跳:“……啊?”

    此时小竹子笑得更大声了:“哈哈哈哈哈哈……”

    “那你觉得冷还这么穿?”乔溪十分不解。

    小竹子拍着桌子笑出声:“就是硬装呗!”

    乔溪:“……???”

    他是听到了什么逆天的话。

    小竹子笑完好心给他解释:“因为师父爱看话本小说,他觉得神医必须要穿白衣才好看,很像话本里那些悬壶济世来去自如的神仙,所以成天这样打扮!”

    林大夫悠悠哉哉坐下,表情格外从容,就好像被徒弟当众揭穿心思也不是什么窘迫的事,反而淡定点头:“正是。”

    乔溪:“……”

    他极力控制自己不要露出什么表情泄露心思,但这真的太困难了。

    所以……林大夫到底是怎么顶着一张无欲无求寡淡清高的脸,理直气壮的承认自己就是爱装逼的啊啊啊啊啊!???

    这到底是个什么人设啊!?

    乔溪捧着热茶各种凌乱,干巴巴笑道:“……挺、挺好。”

    屋里气氛实在太尴尬了,乔溪脚底都快抠出一栋三层大别墅,赶紧转移话题:“那天听你说小竹子病重,可我今天看他精神不错,这是怎么回事?”

    林大夫瞥了一眼小竹子,忽而开口道:“你把岑儿带去你房里玩。”

    小竹子知道接下来是大人们说话的时间,听话牵起岑儿的手往西边的小屋去,还很贴心的带上房门。没了两个孩子叽叽喳喳,小小的会客厅立刻安静下来,只余碳火燃烧发出的轻微声响。

    见林大夫表情严肃,乔溪也跟着紧张起来:“难道真是什么治不好的绝症!?”

    小竹子才几岁啊!?

    “不是。”林大夫摇头,在乔溪一颗心还没放下的时候,又补充道:“不过也差不多。”

    乔溪神情怔怔的,良久才自言自语道:“可小竹子还小呢……”

    才十二岁的他,怎么就得了这么重的病?

    “连你也没办法吗?”他又问。

    乔溪还记得初来这个世界,睁眼后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小竹子。当时他还沉浸在一片混乱的情绪里,一面为了爷爷的突然过世而悲伤,一面又对自己身处异世恐惧不安,两股情绪不断拉扯他,使得他痛苦异常,恨不得重新再死一次。

    是小竹子一直拉着他的手安抚,每天陪在床边给他讲笑话,就连他喝下的每一碗苦得要死的药都是小竹子端来的。

    对他来说小竹子虽然还是个孩子,但心智有着远超同龄人的成熟,乔溪心底其实是把他当成朋友的。

    他表情难过垂首不语,林大夫没有安慰他。他本就是口舌笨拙之人,多说多错。何况小竹子会分化成地坤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就在他沉思之际,就听乔溪又问:“那‘地坤’是什么意思?”

    林大夫猛然扭头,用乔溪眼里几乎算是最不淡定的表情问他:“你如何得知的!?”

    于是乔溪把刚才两个孩子聊天的事说了:“看小竹子那么难过,我也不敢多问。”

    林大夫没想到小竹子居然自己全说了,无奈扶额叹气:“罢了。我本不想同你说。”

    “此事事关重大,我不欲让更多人知晓。毕竟多一个人知道,徒儿就多一分危险,你记得切莫外传。”

    乔溪看他十分严肃,也感觉到了事情紧急,连忙点头,保证自己绝对不会说一个字。

    接着林大夫同他讲了小竹子的身体状况,叹息着说:“我试了许多方法,翻阅所有古籍,还写信回师门询问同门师兄姐们,可有法子改变。”

    “可惜命由天定,我什么也改变不了。”

    林大夫素来冷淡的面庞染上一抹哀伤,秀致的眉眼皆是对自己的责备,以及对小竹子的愧疚:“我日日上山也是为了给他寻药。”

    乔溪很想拍拍他的肩膀安慰,可是手才要碰到对方,看看人家那纤尘不染的白衣,犹豫着缩回手道:“这也不是你的错,你尽力了。”

    “毕竟,医者难自医。”

    林大夫听闻,口中跟着呢喃重复了一遍:

    “医者难自医。”

    可恨他自诩医术高明,又是师门众多弟子中最受师父器重的,然而这有什么用呢?到头来连自己的徒弟都帮不了。

    乔溪知道人在面对亲人绝症束手无策的时候,任何语言安慰都是苍白的,索性干脆不开口静静陪坐,等林大夫自己调整好心态。

    他以为小竹子真的得了病,不禁又问:“他需要哪些药?我要是得空也去山里帮忙找找,人多力量大!”

    只要小竹子真能好起来,乔溪很愿意帮忙。

    “多谢。”林大夫也不推辞,弯腰从脚边竹篓里摸出一个黑漆漆的东西出来,道:“这是紫金乌,我找了三个月,才只寻了这么一棵,万分珍惜。”

    “你要是有心,可以帮我留意。”

    乔溪定睛一看,立刻想起了胖掌柜的话……

    价值万金的紫金乌!

    接下来他都快听不清林大夫的话了,眼睛直勾勾盯着他手里的东西看,仔细确后发现认真是一模一样!

    不过虽然钱重要,他到底记得小竹子的病,理智回笼后又问:“这东西能治小竹子的病吗?”

    “不能。”林大夫遗憾摇头,“此物于寻常人不过就是普通的滋补身体功用,与人参无异,并非无可替代。”

    “但若以它做引制成药丸服下,可助地坤短时间内隐匿气息,不被人察觉身份。”

    乔溪糊涂了:“啊?不能治病?”

    “隐匿……地坤气息,又是什么意思?”

    他说着才想起来:“不对。你到现在也没告诉我,地坤到底是什么病?”

    所有的病都有个具体病因,比如心病肺病肝病,可是他跟林大夫在这聊了半天都还没搞清楚,小竹子到底哪里不舒服。

    林大夫此时也觉察出不对来,有些错愕:“……你不知道?”

    乔溪一脸懵逼:“我应该知道?”

    ……

    ……

    ……

    过了晌午,乔溪从林大夫家告辞回家。岑儿和小竹子依依不舍告别,承诺明天还要来看他,这才使得小竹子又高兴起来。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回家的小路上,岑儿蹦蹦跳跳别提多开心,想着明天还可以见到他的小竹子哥哥心里就很快乐,巴不得一睁眼就到第二天。

    而可怜的乔溪神游天外,一副丢了魂的落魄样,还没从林大夫的话里回过神。

    后来林大夫仔仔细细和他科普了这个世界的所谓“天乾地坤”之类的事,乔溪起初听得云里雾里,接着渐渐开明起来,在心里想着如果把这些陌生名词稍稍换一下……

    天乾对应alpha

    地坤对应omega

    中庸对应的应该就是beta

    ……

    卧槽这不就是abo的世界观设定吗!?

    乔溪震惊到五雷轰顶。

    这世界果然太颠了。

    第28章 二十八

    二十八

    第六次。

    沈夷光放下碗, 看向乔溪,表情疑惑。

    自从林大夫家回来,乔溪就一直这样魂不守舍, 恍恍惚惚, 话也不说,干什么都心不在焉。

    就好比今天这盘白菜炖萝卜, 盐实在放得太多,简直齁的没法下口,可是他还。不敢说。

    上次他就因为此事提了一嘴, 说菜咸了,结果被乔溪一顿讥讽,让他有本事自己动手。还说不做饭光会张嘴吃的家伙还有脸叽叽歪歪挑三拣四, 直喷得沈夷光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又没法回嘴。

    他也想亲下厨, 可是想起被自己炸了洞的屋顶,哪敢再轻易进厨房,从此缩着脑袋不敢言语。

    寄人篱下的苦果然只有自己才懂,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沈夷光捧着碗叹气, 转头小声问岑儿:“他怎么了?”

    心情这么不佳, 莫非那小竹已然病入膏肓, 药石无医了?

    岑儿看了一下乔溪, 抱着碗用同样小的声回道:“不知道哦,小溪哥哥好像被吓到了。”

    “被谁吓了?”沈夷光更加茫然。

    非是他托大,可是……就乔溪这种性子,什么人或者事情能吓到他?

    沈夷光无比确信, 就算真有恶鬼当面现身,乔溪也能冷笑捡起地上两块砖上前与鬼拼杀, 什么东西能吓到他?

    “食不言,寝不语!”乔溪不耐的敲着碗,学着沈夷光以前教训岑儿说话:“你俩能不能安静!?”

    因为心里太烦躁,乔溪敲碗的动作又快又重,以致于筷子都放下了,碗还在小幅度震动,发出“嗡嗡嗡”的轻微声响。

    岑儿不敢再说话,把小脸埋进碗里喝汤,怂的不像一国未来储君。

    这不成。

    沈夷光皱眉。

    岑儿将来迟早要做帝王的,怎能如此气弱,动不动就胆怯,半点气势也无?

    以后他每天上朝面对底下文武百官,两派意见不合争论不休互相叫骂是常有的事,逐渐发展成群架互殴也偶尔。到时岑儿若不能淡然处之保持威仪,难道还能还躲到龙椅下?

    他轻咳一声,待要振作士气亲自教导岑儿遇事沉着,不必慌张,忽然瞥到乔溪面色不善。

    ……

    罢了。

    沈夷光重新默默端碗。

    智者不争高低。

    食不言。

    乔溪哼了一声。也知道这对舅甥怕了他,可是仍然郁闷:“你俩那是什么表情?我难道很可怕吗!?”

    沈夷光明智的不开口,老实的岑儿却犹豫点头:“可怕。”

    “我什么时候生气了?”乔溪皱眉,“再说不就说话声音大点,我也没打过你吧?”

    岑儿嘴里嚼着萝卜干,回答的声音更犹豫了:“可是……小溪哥哥看起来会吃人。”

    乔溪:“……”

    沈夷光忍住想发笑的冲动,轻咳一声问:“你有何烦心事?小竹子病情如何?”

    听他提到小竹子,乔溪神情又萎顿下去。他想起林大夫叮嘱不要告诉别人的事,也答应了要保密,绝不可能跟沈夷光说实话。

    但他心里确实有不少疑惑,需要一个人为他解答。林大夫跟他讲了很多,可毕竟当时太震惊,很多东西听得不清楚,还是想再问问。

    “你……知不知道天乾地坤?”他试探着问道。

    沈夷光点头:“自然。”

    既然乔溪问起,沈夷光很快猜到了:“是小竹子要分化了吗?”

    “……你怎么知道!?”乔溪蹙眉,疑惑难道是自己说漏嘴。

    沈夷光当然知道。

    天乾地坤彼此互有吸引,这是天性。而他们之间互相吸引的源头就是靠着各自身上的气味。

    通常气味越是相投,契合也就越高,感情更深,是以天乾地坤中夫妻二人情感甚笃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不在少数。

    只不过大多达官富贵舍不下一屋子莺莺燕燕,不愿取舍罢了。

    前些日子沈夷光就敏锐捕捉到了小竹子身上传来的信香,那是一种很淡很淡的某种花香味,因此他才确认的。

    不过这些事他不能如实告诉乔溪。天乾和地坤这二者在大邺都很稀少,天乾大多武力超群或文思敏捷,民间很少见到,一般都出身显赫,绝不会是普通人。

    正因如此,秦大叔才仅凭拳脚功夫便猜出他是朝廷中人,且官职不低。

    假如乔溪知道他是天乾,必然也能联想到这些。

    好在通常中庸是闻不到任何一方的信香,方便了沈夷光隐匿自己。

    “我也只是听说。”沈夷光哄他,“以前在家里我曾见过许多地坤,他们在分化前都会有些变化。上次小竹子来玩,我就看出来。”

    乔溪见他目光坦诚,也没有怀疑,点头道:“那你可千万别说出去!”

    沈夷光应了:“自然。我也不想那孩子将来落得凄凉。”

    “只是一旦分化后信香外泄,除非他永远不出门,否则总有一天要暴露。”

    因为天乾地坤都有各自的雨露期,而越是相投的人雨露期越接近,如果彼此契合较高,那两人就能愉快的度过那段日子。

    反过来,落单或未婚配者日子会很艰难,地坤犹甚。

    如果小竹子分化地坤,最迟一年他就会迎来人生初次雨露期,一般持续在三日左右。可是随着年龄增大,雨露期的时间逐年渐长,若无天乾长久相伴,可能会落个早亡的下场。

    天乾同理。

    不过沈夷光算是其中一个异类,他分化的时机很不巧。

    十四岁那年,他是在在战场上忽然分化的。当时他浑身爆青筋双目赤红失了神智,单枪匹马冲进敌方营地徒手撕杀数十人,浑身沾满血,最后浑浑噩噩拎着不知谁的头颅走出营地,把当时随军出征的先帝都吓到了。

    那次之后他就再没出过差错,可却也迟迟没有雨露期。如果不是信香还在,他几乎以为自己只是个普通中庸。

    先帝担忧他的身体,屡次派遣太医远赴边关替他诊脉,又催他早些回京调理,生怕他有事。

    其实沈夷光根本不在乎这些,甚至觉得没了雨露期更好。至少不用像兽类那样定期发|情,还容易暴动伤人。也不用靠虚无缥缈的所谓香气将他死死绑在另一个都没见过的人身边。

    他可以长久留在边关为陛下镇守疆土,来日也许还能和真心喜欢的人相伴。

    乔溪面上也有忧愁,忍不住骂了起来:“这对地坤也太不公平了!”

    直到听林大夫说起地坤的境遇,乔溪才真正有了几分身在古代的真实感。

    被束之高阁,被当成玩物,被禁箍在一方天地永生不得自由,这不就是古代很多女孩子活生生的悲剧吗?只是如今换了个名头,其实本质是一样的。

    “吃人的世道!”他越说越恼火,狠狠拍着桌子,碗里撒了些汤出来。

    沈夷光意味深长看他,赞同道:“确实。”

    不过这世道谁人不被吃呢?

    不过大鱼吃小鱼罢了。

    这也是先帝生前遗恨。因为姐姐的事,先帝于她心中有愧,曾经也想过改变这一切。但他年轻时精力都被那些鞑子耗尽了,好容易换来几年太平,还没来得及着手就驾崩归去,很多宏图伟愿没能实现。

    于是沈夷光便将希望投放在岑儿身上。

    岑儿心地纯良,有着沈家人骨子里的正直坦荡,又有陛下的果敢开明,假以时日好好栽培,必定成为一代明君,不输先帝。

    至于赵昱。

    沈夷光根本不指望他。麟州大旱他隐瞒不报,私下里与地方官府勾结贪污赈灾银两,只这一件足以说明,他绝不是帝王的最佳人选。

    一顿饭吃得极其沉重,乔溪想着小竹子将来的处境,站在院子里仰头对着太阳张开手,呆呆看了半天失望放下,承认自己只是普通人。

    想想也是,前世的他在钢筋铁骨做的城市里活得那么艰难,穿越后难道就突然霸气外漏封王拜相了?

    他确信自己没得到任何金手指,就连身份也是平平无奇的beta。

    他能改变什么?如果小竹子真的被带走,他又能干什么?

    抄起那把生了锈的砍柴斧头和人拼命?

    半个孤儿出身的乔溪个性很强,遇事从不内耗,也很少伤春悲秋自怨自艾,今天却为了别人的事心绪难平,也许是因为他对这里已经有了归宿感。

    沈夷光洗了碗出来看到乔溪站在院里,没有着急上前打扰,双手环胸倚门静静看着他。

    从乔溪口中说出“吃人的世道”这句话时,他更加欣赏喜欢他了。

    若这话是从哪个大儒或是朝堂学士口中而出,沈夷光并不意外。

    可偏偏是从乔溪,一个包括他在内、所有自诩读过书的人以为的“粗鄙不堪”的村夫嘴里说出来,确实难得。

    要知道,世道不平古来如是,可却不是谁都能觉察到的。

    身在当今,更多的人在被开水烹煮时犹如青蛙无知无觉,浑浑噩噩死去。

    也有许多人到死都以为是自己做的不够好,或是投错了胎,或是入错了行,或是其他千奇百怪的理由。

    没有人质疑这世道本就是不该的。

    大富大贵之家歌舞升平,达官权贵肆意糟践良家子女,士族门阀死死打压当地寒门学子。

    谁都过不好,谁都是被吃的肉蛙。

    沈夷光作为权利的既得利益者,生来就是高位,尽得天下七分好。

    可他仍旧看不惯这些。因此宁可待在边关和一群粗人兵痞痛快喝酒,也不想回京与那些衣着光鲜的世家子相交。

    但是乔溪不一样。

    沈夷光在他眼里看到了与旁人不同的光。

    如果他们真是朋友,或许有很多话聊。

    第29章 二十九

    二十九

    那之后又几天, 然后就是年关。

    “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 扫房子, 二十五,做豆腐, 二十六,炖猪肉……”

    岑儿拖腮专注认真的看乔溪在院子里一边剁肉一边嘴里念叨,不由好奇的问:“小溪哥哥, 你在说什么呀?”

    “过年谣啊,没听过?”乔溪抬起衣袖擦了擦头上的汗,“从今天开始, 咱们要一直忙到除夕呢!”

    岑儿乖巧应了一句,又问:“那是要做很多好吃的吗?”

    “当然啦!”乔溪头也不抬, “大家忙了一整年,谁都想图个‘年年有余’的吉利,而且很多亲人都在外地奔波,只有过年大家才能坐在一起吃顿团圆饭!”

    岑儿不说话了。

    以前在宫里, 过年确实算是他一年中最快乐的几天。

    因为这意味着从除夕到十五元宵, 他不仅可以吃很多很多好吃的, 而且即便不读书写功课也不用挨训。

    他可以尽情玩耍, 睡到日上三竿也没关系。最最要紧的是,整天日理万机的父皇终于不用看那么多永远也处理不完的折子,抽空好好陪他骑马射箭。

    想到这,岑儿托腮的手放了下改为趴着, 袖子悄悄遮住脸,不想被任何人看到。

    他很想父皇。

    就算嘴上从未提起, 可岑儿其心里一直偷偷念着,夜里也时时梦到他。

    乔溪注意到他忽然安静,抬头看到岑儿垂着头不说话,大概猜到他应该是想念自己的家人,于是在心里深深叹了口气,暗怪自己多嘴,干嘛没事在一个刚失去亲人的小孩面前提什么团圆不团圆的。

    “那个……”乔溪不怎么会安慰人,只得生硬转移话题:“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东西?我可以给你做。”

    “炒糖瓜子,油炸花生,烙糖饼,梅花糕……”

    果然小孩就是小孩,听到好吃的瞬间被转移了注意力,岑儿很快忘记烦恼,满怀期待问:“那、那我能贪心都要吗!?”

    “确实贪心。”乔溪点头,半点不客气:“要是平时我就骂人了,不过嘛……小孩子过年有特权,可以。”

    岑儿欢呼一声,他知道小溪哥哥从来只嘴上凶,心地最最好!

    见他开心,乔溪也跟着笑了。可是下一秒又变了脸,颐指气使:“你闲着也是闲着,去把那食盆端去喂鸡。”

    岑儿很喜欢喂小动物,自告奋勇保证一定做好,欢欢喜喜抱着盆走开,追着小鸡崽们满院跑。

    沈夷光趁他离开,悄悄坐到桌前,真诚的说:“谢谢你。”

    “自从来到你家,岑儿快活多了。”

    这样感谢的话沈夷光说多了也觉无趣,可如今他一无所有,兜里掏不出半个铜板。除了口头上的感激,他没有任何能实质回馈给乔溪的东西。

    果然听多了好听话的乔溪很不耐烦:“你要是也太闲,去把猪喂了!”

    沈夷光早已看穿他色厉内荏的假象,二话不说,弯腰提桶去给那些小猪崽们喂食。

    当年曾经握剑提枪的手如今拿来斩草喂猪,沈夷光却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怡然自得。

    出身名门的公子哥一天也没经历过农家生活,本以为一定很糟糕,可当他真正生活其中,才发觉不过如此。

    他甚至觉得,假如有一天不再需要打仗,也不用替陛下守江山,他就选择卸甲归田,远离朝堂。

    到时他就在乡间买个两进带大院子的宅子,种几亩菜,养些鸡鸭猫狗。再有闲情还可养几株无论品种,只管开得明艳绚丽的花。

    然后约上几个好友闲来聚聚,喝点酒,吃烤肉,逍遥自在。

    对了,乔溪好像很喜欢做木活,到时可以给他……

    他想到这儿忽然顿住。

    在沈夷光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想到这么久远以后的生活时,就惊讶发现自己居然把乔溪也安排进了几十年后的生活里。

    这不对。

    沈夷光默默想着。

    他心里很清楚,一年时机一到他就会离开。事后他依然做他的大将军,乔溪也仍旧留在桃叶村礼继续过他平静安宁的生活,两人或许从此再没有交集。

    本来就是天差地别的两个人,也不该有交集。

    可他解释不清为何下意识将乔溪放进自己的养老生活,极其自然水到渠成,没有半分犹豫。

    沈夷光怔怔的想着,直到裤脚被几番拉扯,他低头回神才发现是小猪崽们饿极了,几双黑豆眼迫切渴望的盯着他手里的食桶,砸吧着嘴巴示意要吃。

    “你这小东西倒机灵。”沈夷光笑着把桶里的猪食倒进乔溪临时准备的木槽里,看着几只小猪晃着短尾巴争相挤过去抢食。

    就在他出神之际,忽然心脏传来一阵剧痛。沈夷光不禁捂着胸后退一步,手里的桶应声落地,口中喷出一口热血,滴落在一旁的白雪上,格外刺眼。

    “舅舅吐血了!”

    听到动静的岑儿回头,吓得大声喊叫。

    乔溪连忙放下刀跑上前,两手在腰间粗布做成的围裙上擦拭干净,扶着沈夷光到石桌边坐下,对岑儿说:“快去倒杯水!”

    眼前一片漆黑,沈夷光胸口闷痛不已,像是要窒息,脑袋“嗡嗡”作响。要不是乔溪扶着,他恐怕早就倒下去了。

    直到喝下岑儿递过来的热水,一股暖意缓缓流遍全身,才终于慢慢好转。

    “你还好吧?”乔溪面露担忧,“难道是旧伤复发了?”

    “我去带林大夫过来!”

    他说完要走,被沈夷光一把拉住,苍白着脸摇头:“不用。”

    “我没事。”

    身为习武之人,沈夷光对自己身体状况十分清楚。伤口早就好了,就算内力没全恢复仍需静养,但不可能无缘无故吐血,必定有别的原因。

    都说亲人之间互相是有感应的,当年父亲兄长战死那日,他留守家中也是如此难受。

    沈夷光抬首遥遥远眺北方,那是京城的方向。

    但愿谢必迟不负所托。

    ————

    年关已至,桃叶村家家户户炊烟不断,大家都在为即将到来的新年做准备,男男女女手上的活忙个没完,只有孩子们无无所事事满村乱窜。

    有时候大人们嫌烦,干脆赶他们出去在外面待到天黑再回,省得捣乱不说,好容易弄出来的那点年货都不够这些小龟孙们祸祸。

    陶音也是其中之一。他虽然年纪不小了,可是在家里还是被当成小孩,所以早早被溺爱他的兄嫂哥姐们塞了零嘴撵出来,不许他添乱。

    他无处可去,又不想和群小娃娃们瞎混,干脆跑来乔溪这里。

    “好好吃!”

    陶音捧着一碟子麻花酥吃得头都不抬,腮帮子撑得鼓鼓的,嘴边还沾着亮油,边吃边问:“你怎么手艺忽然变好了?”

    “我记着以前你都不会这些,做的饭狗都不吃。”

    他指的就是那条可怜巴巴的大黑狗乔将军。那些年,乔将军跟着乔溪可受老罪了。

    虽然原来的乔溪没有故意虐待他,但他那糟糕的厨艺比虐待还刻薄。

    乔溪扭头看了一眼如今吃得油光水滑的大黑狗,心说怪不得原来那么瘦,果然狗都不吃。

    为了应付陶音,乔溪胡编几句:“我去镇上的时候正好遇上一个大厨,他随手指点了几下。”

    “……哦。”陶音胡乱点头,低头只顾吃,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

    他吃着麻花酥扭头又看见院里岑儿和乔将军玩,看他长得特别可爱,忍不住逗他说话:“喂,那小孩儿!”

    岑儿听到声音回头:“哥哥,你叫我吗?”

    “对!”陶音笑眯眯冲他勾勾手,“过来~”

    他好像在叫一条小狗,不过岑儿也不在乎,听话的走过去站好。

    “真乖!”陶音伸手在他脸上掐了一把。

    下一刻,岑儿手里多了几块蜂蜜牛乳山楂糖。

    这东西岑儿吃过一次就念念不忘。其实也不是多好的东西,不如宫里御膳房半分,可他就是喜欢。奈何乔溪去一次镇上不容易,很不易得到。

    “给你的,拿去吧!”陶音笑嘻嘻看他。

    岑儿不敢要别人东西,沈夷光此时又不在院里,只好去看乔溪。

    “看我干嘛?”乔溪好笑,“想吃就拿着呗,记得说谢谢。”

    岑儿这才小心收好糖,果然对陶音甜甜一笑:“谢谢哥哥。”

    他长得白嫩嫩气质,气质又和村里小孩明显不一样的富贵,惹得陶音越看越爱,忍不住抱了一下,喃喃道:“我要是将来也有这么可爱的儿子就好了!”

    陶音过足瘾打发了岑儿继续去玩,然后眼珠子一转,坏心一笑,凑到乔溪面前趴在他耳边小声问:

    “这些天感觉怎么样?”

    乔溪还在忙刷锅,不明所以:“什么?”

    陶音眨眨眼:“少来!你都跟汉子成亲了,难道还不懂吗?”

    乔溪茫然:“……?”

    陶音看他还不明白,着急跺脚,语出惊人:“还能是什么!?”

    “就是……你和你男人那事上感觉如何?激烈吗?”

    “他凶不凶?大不大?疼不疼?”

    说着他自言自语又道:

    “我看他和大山哥一般高,身型也差不多健壮,约莫那方面不相上下的。”

    “要是、要是你这小身板都受得住,将来我也必定能受住大山哥……”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反应过来的乔溪一把捂嘴。

    亲娘啊……

    乔溪警觉转头看看岑儿,确认孩子的确在好好吃糖,应该没有听到陶音的虎狼之词,这才狠狠松了口气。

    他人都快麻了。

    不仅古代abo的设定癫,而且这里的每个人都很癫。

    前有仲大娘热情推荐多人派对,后有未婚娃娃脸青天白日癫言癫语。

    如果这是一本书的世界,很难不怀疑作者的精神状态。

    第30章 三十章

    三十章

    这时正好进门, 半只脚已经踏入院子的沈夷光:

    “……”

    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乔溪恨不得马上把陶音赶出去,谁知转头刚好和同样尴尬的沈夷光四目相接。

    “…………”

    一阵沉默后, 先移开目光的人居然是向来自诩厚脸皮的乔溪。他也不知自己心虚什么, 明明自己也是受害者,都怪陶音这嘴巴没把门操的家伙!

    可是被正主逮到私下讨论人家大不大这事, 也确实非常猥琐,且没素质。

    此时的陶音终于迟钝察觉气氛转变,跟着回头一看。

    本以为他会害羞不知所措继而落荒而逃, 没想到人家笑眯眯挥手招呼:”沈大哥回来啦?”

    大大方方,干干脆脆,非常正直, 没有一点被苦主当场抓包的尴尬。那眼神坦荡清澈宛若乔溪和沈三郎才是见不得人的一对。

    “……嗯。”沈夷光不擅长应对这种自来熟的人,又顾虑他好歹是乔溪的“闺中密友”, 只不咸不淡点点头算回应。

    怕陶音又要开口,沈夷光赶紧假装很忙,大步迈过两人直奔后院去。还大手一捞顺便把岑儿也带走,生怕他听到一丁点污秽之语。

    等人走开, 陶音嘻嘻一笑, 继续调侃:“你俩害羞什么啊?”

    “我娘说再怎么不熟的两个人, 只要成了亲, 睡过几次也就离不开了,怎么你俩还是如此生疏?”

    “莫非他没把你睡服?”

    乔溪终于忍不住了,忽然暴起从桌上摸出一块炸好的茄盒塞他嘴里,让他赶紧闭嘴。

    冷不丁被塞一嘴东西, 陶音来不及生气就被一股肉香吸引,咬着油乎乎的茄盒吃得头也不抬, 都忘了刚才要说什么。

    乔溪无奈扶额,想着怪不得陶家要把他赶出来,那嘴是一刻不得闲不是在吃就是在说,自己忙里忙外还要费功夫听他讲话,累得只想翻白眼。

    没过一会儿,门外传来个小孩的声音:

    “小乔哥哥……”

    听有人喊,乔溪着从厨房出来,只见门外站了个小胖子,矮墩墩肉乎乎,虽长得不是特别可爱,可是五官端正憨厚讨喜,此刻扒拉着门小心翼翼看他。

    乔溪觉得他有些眼熟,一时又想不起,便问:“你是谁家的小孩?来干什么?”

    他正常说话时其实不算温柔,但只是他个人的习惯,没有刻意针对谁但对话的人却总以为他不高兴,容易产生误解。

    因此那胖小孩往后缩了缩,小心翼翼回道:

    “俺、俺是村西头二麻家的福哥儿,来找岑儿。”

    乔溪听到岑儿的名字,这才想起这小胖子就是之前带岑儿一起玩的孩子,恍然大悟:“是你啊!快进来吧。”

    说着他扭头对后院方向喊道:“岑儿,你朋友找你!”

    很快岑儿走了出来,脸上还挂着困惑的表情。他纳闷自己在村里除了小竹子哥哥,哪还有别的朋友。

    等出来后看到规规矩矩在凳子上坐得端端正正的小胖子,眼睛一亮:“福哥!!!”

    他大约没想到福哥儿会来找自己,赶紧迈着小短腿跑过去,小脸红扑扑的,洋溢着喜悦的笑。

    “嘿嘿。”福哥儿挠了挠头,小肉脸上也是傻笑:“不只俺,外头几个都在呢!”

    “俺们几个本来要一起去玩,可是俺想起你总一个人在家里闷着,怕你孤单,就想问你要不要一起?”

    岑儿听说出去玩当然想跟着,忙不迭点头:“要的要的!”

    “福哥真好!”

    一句小马屁拍得福哥儿可高兴,憨憨的说“那以后你就跟着俺混,俺带你玩儿!”

    乔溪也觉得岑儿一个孩子整天在家关着不合适,于是回身随手抓了把刚炒好的热乎的糖瓜子,用布包了塞到岑儿手里,低声道:“你好好跟着福哥儿别乱跑,要注意安全,知道吗?”

    岑儿连忙点头,“嗯!我记得了!”

    接着乔溪又对福哥儿笑道:“把你外面那些小伙伴都叫进来吧。”

    福哥儿听话的连忙大喊:“快进来吧!小乔哥哥今天不吃人!”

    乔溪:“……”

    这帮小孩私下里怎么传他的?

    福哥儿号召力很强,下一刻院子里呼呼啦啦涌进五六个小孩。最大的就是福哥儿,最小的比岑儿还矮了半头,大家齐刷刷看着乔溪,一双双眼睛乌溜溜的,全是小豆丁。

    乔溪被逗乐,大方把那些果脯花生肉干一一分给小朋友们,又对福哥儿说:“我家岑儿胆小内向,你可要好好保护他呀!”

    福哥儿傻傻一笑,很实诚的拍胸:“小乔哥哥放心,俺一定看护好他!”

    孩子们都分到了零食,个个脸上笑开花,一窝蜂的簇拥岑儿往外跑,说说笑笑走远了。

    “小孩就是好哄。”陶音趴在乔溪肩上笑着说,“给点好吃的,再拍两句马屁,就能哄他们对你掏心掏肺。”

    “福哥儿是咱们村最心善懂事的孩子,而且他家里弟弟妹妹多,很会照顾人,岑儿交给他你就放心好了。”

    乔溪点头。

    说到这,陶音于是忽然感慨起来:“咱俩以前也是这么认识的。”

    “你小时候胆子比岑儿还小,天天窝在你娘怀里不出来,村里小孩都笑话你那么大了还没断奶。”

    “有一天我路过你家,看你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小板凳上盯着门发呆。”

    “那时我还想,这个小哥哥真是好漂亮啊!我要是你娘也不放心放你出去和别的坏小孩玩,会被欺负的。”

    乔溪不敢开口,静静听他说完。

    “然后我随便用几块糖糕就把你哄了出来,从那以后你就只听我的话,走哪都跟着。”

    说到这陶音住了口,惆怅道:“我忘了,这些你都不记得了……”

    乔溪心里一阵针扎刺痛,他迫切想要安慰他,却又找不到立场。

    也许对陶音来说,自己是占据了他最好朋友身体的小偷,如果知道真相,他一定很愤怒吧。

    两人沉片刻,陶音又重新振作起来:“哎呀反正这些陈年旧事都过去了,不记得也没什么!再说如果你先想起的是何秀才那贱|人怎么办?”

    “这样挺好!”他不知是不是在安慰自己,硬是扯着笑脸:“我看沈三郎就很好!”

    “不是我说,何秀才那贱人瘦不拉几一看那方面就很虚!说不定在炕上提枪不到半盏茶功夫就熄了火,岂不是苦了你年纪轻轻守活寡?”

    乔溪:“……”

    刚刚还忧郁愧疚的心情瞬间消散。

    这人是怎么做到情绪转变如此迅速,如此丝滑,且没有一点点生硬的?

    乔溪不敢留他,好歹把那三句不离黄|腔和他大山哥哥的陶音送走,心里只觉刚刚比犁了二里地还累,真不知道原主以前是怎么跟这么个人型小喇叭相处的。

    等人走后,沈夷光才从后院出来。他到处找不到岑儿,便问了乔溪,乔溪告诉他岑儿和同村小孩一起出去玩了。

    “这不行。”沈夷光神色紧张,抬脚就往外走,“我找他回来。”

    上次让岑儿出门看小竹子是因为有乔溪在旁,沈夷光才稍稍放心。但如今只他一个人,他无论如何不会同意的。

    岑儿身份太重要,心性又单纯,万一玩耍时说漏嘴,或被有心人发觉,他承受不起那样的代价。

    乔溪看他过度紧张,伸手一把拉住他,不解的说:“你管得也太严了吧?”

    “小孩是要教育的,但你是不是过了?”

    “他只是跟好朋友们在村里转转,又不走远,能出什么大事?”

    沈夷光心里焦虑,又不能直接甩开乔溪,更不能把真相说出去,一时心急。说话语气便重了几分:“你懂什么!?”

    乔溪一愣。

    这还沈夷光第一次用这种强势的口气同他说话。

    于是他冷冷一笑:“是,我不懂。”

    他很快松开手重新坐回桌前,继续低头处理那堆他本打算用来腌制的白菜。

    反正岑儿也不是他的娃,他有什么必要多管闲事!

    他自知刻薄寡情,好容易心善一回想当个好人,结果狗咬吕洞宾。

    那么小气抠门的他甚至故作大方的给每个小孩发放自己准备留来过年用的年货,还想着收买这群小孩,好让他们对岑儿多多关照。

    谁知做的这一切,不过换来人家家长的一句“你懂什么”。

    真你|大爷|的自取其辱,热脸贴冷屁股。

    就说没事少犯贱,活该报应。

    乔溪心里骂骂咧咧,自己都没发觉,只因沈夷光态度不算好的一句话他就破防成这样,泰山压顶而不动的人设都崩了。

    脱口而出那句话的沈夷光下一秒就后悔了,再也不急着去找岑儿,站在原地手足无措看着乔溪。

    “你……你生气了吗?”

    乔溪头都不抬:“我为什么生气。”

    “我知你是好心。”沈夷光很是懊恼自己方才为何说那样的话,真心道歉:“我不是有意的,对不起。”

    可是乔溪不需要谁的道歉,他早已习惯一个人处理自己的负面情绪,几个深呼吸下来,他终于慢慢平静下来,淡淡的说:“你没错。”

    “岑儿毕竟是你的外甥,我的确不该自作主张。”

    他充分检讨了自己行为,确实不大合适。

    互换身份,如果岑儿是他的亲外甥,结果被个外人轻易放出去和一群不熟悉的小孩离开,也许他也会生气,不怪沈夷光。

    要怪就怪他自以为是,以为住在一起两个多月,稍微有点感情了。

    明明乔溪已经没在生气,可沈夷光却莫名心慌。

    他隐隐觉得,就因为他的一句混账话,他们这段日子好不容易逐渐亲密起来的关系,一瞬间消失无影。

    没有任何哄人经验的沈将军可怜兮兮杵在原地,脑子乱糟糟。

    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