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刚进入鬼判殿, 阵阵鬼哭声就不绝于耳,哭声凄厉,让人胆战心惊, 李楹捂着耳朵,才勉强将这声音隔绝于外, 转眼间, 阿史那迦化成的一团无形之物已经来到殿下地狱, 相比人间狱房, 阴司地狱更加阴森恐怖, 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 只燃着几簇幽幽鬼火,走过这片漆黑, 便豁然开朗,只见前方立着一座宽阔的刀山,一个巨大的油锅,刀山上插满了尖刀,油锅里则是沸腾的滚油,鬼差正在拿巨叉将恶魂叉进油锅, 而刀山上也挂着不少肠穿肚烂的鬼魂,凄厉嚎叫响彻整个鬼判殿, 李楹吓到浑身发抖, 她握紧腰间挂着的荷囊,荷囊中, 有崔珣送她的那朵蔷薇干花。
她抖索着摸出蔷薇干花,攥于手心, 那股令人战栗的惊惧渐渐平静下来,阿史那迦瞥了眼干花, 说道:“走吧,我们去找郭勤威。”
按照鱼扶危所说,郭勤威是自杀之人,应该被押在地狱第一层,踏入狱房,与刀山油锅不同的是,狱房内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四周墙壁是无数簇昏暗的鬼火,鬼火仿佛有眼睛一般,当阿史那迦的身形掠过时,鬼火陡然明亮了不少,阿史那迦大骇,生怕被秦广王窥到端倪,于是快速向狱房里面寻去,还好每间狱房上面都挂着一个写着人名和生卒年的牌子,走到最里面一间狱房时,阿史那迦终于寻到了郭勤威。
这是李楹第一次见到郭勤威,这个突厥人口中的大周旗帜年过四旬,气宇轩昂,即使沦落在地狱狱房,也没有半点落魄神色,仿佛他没有关押在此,而仍然是那个指挥五万天威军,一箭射杀突厥叶护的郭大将军。
阿史那迦的执念慢慢聚成人形,出现在郭勤威面前。
郭勤威本盘腿闭眼坐着,听到声音,他睁开眼睛,当看到面前那个梳着两个乌黑长辫,穿着墨蓝狼纹胡服的突厥少女,他疑惑道:“你是谁?”
阿史那迦道:“我是阿史那迦,我为崔珣而来。”
她伸出手,李楹的一丝意念从
她记忆中抽离,化成一团绿色鬼火,萦绕在她掌心:“她是永安公主李楹,她也为崔珣而来。”
阿史那迦快速的介绍了一下自己,还有在她掌心的李楹,以及她们这次的来意,郭勤威静静凝视着阿史那迦掌心的那团绿色鬼火,似乎能从里面看到那个梳着双鬟望仙髻的帝后爱女,这是大周最璀璨的明珠,是先帝亲封的永安公主,纵然他如今只是陷于地狱的一只鬼魂,纵然李楹只是一团不能聚成人形的鬼火,郭勤威还是跪下俯首,郑重拜了一拜:“臣郭勤威,见过永安公主。”
李楹不能聚成人形,郭勤威只能看到绿色鬼火亮了一亮,从里面发出少女如一泓清泉般的声音:“郭帅免礼。”
郭勤威起身,李楹又道:“郭帅,金祢和裴观岳陷害崔珣杀你,他们说他砍了你的首级,提去突厥投降,他们还准备弄一个假首级陷害崔珣,我需要破这个局,你知道你的首级在哪里吗?”
随着李楹话音落地,郭勤威的脸色逐渐变的惊愕起来:“如何是十七郎所杀?臣是陷于落雁岭,自刎而亡,死后首级被传首突厥军中,接着便被置于王庭石塔。”
“之后呢?”李楹问道。
“之后,被突厥叶护所盗,如今还在他府中。”
“突厥叶护?”
阿史那迦恍然道:“怪不得首级不翼而飞,原来是这样……二十年前叶护顿莫被郭帅射杀,其子罗葛继承叶护之位,他定然是为了报父仇,才会盗去郭帅首级。”
李楹大喜:“既然知道在何处,那就好办了。”
她大喜之下,阿史那迦掌心的碧绿鬼火突也突然莹莹闪耀起来,如同夜明珠一般璀璨夺目,阿史那迦同时面露喜色,郭勤威见这两位少女如此反应,心知她二人定然都是对崔珣有情,但她二人是如何与崔珣相识的,郭勤威来不及问,他先问出自己最关心的问题:“公主,十七郎他,还好吗?”
这个问题,倒是问的李楹一愣,崔珣如今身陷囹圄,百病缠身,应该怎么都说不出好字的,但她看着郭勤威殷殷神色,忽想起崔珣那句:“我视郭帅如父”。
莹莹闪耀的鬼火忽然安静下来,阿史那迦思及崔珣在突厥的那两年,也垂首,不敢说半句话了,李楹小心斟酌了下言辞,说道:“他现在是大周四品察事厅少卿,权势很大,只不过裴观岳等人总是与他为难,这次又借机陷害他叛国,想置他于死地。”
听到李楹前面半句,郭勤威的脸上本露出松了口气神色,听到后半句时,他又皱起眉头:“十七郎怎么可能叛国?是臣亲口告诉他,即使被突厥俘虏,也绝不能投降,要学苏武,卧薪尝胆,他最是听臣的话,是绝不可能叛国的。”
郭勤威提到往事,李楹不由一惊,她问道:“郭帅,天威军,是怎么全军覆没的,六年前,在落雁岭,到底又发生了什么?”
郭勤威闻言,长长叹了一声,眸中闪现一丝伤痛,他缓缓道:“六年前,突厥三十万大军,突然南下,攻打关内道六州,其中尼都可汗亲率二十万大军,进犯丰州,丰州是六州门户,丰州失,六洲不保,丰州刺史裴观岳向臣求援,臣于是率五万天威军,奔赴丰州抗敌。”
李楹喃喃道:“裴观岳?”
郭勤威点了点头:“裴观岳是臣同乡,自幼一起长大,臣与他都是家境贫寒,但一心报国,只是寒门出身,报国谈何容易?为酬壮志,他去了长安,臣去了边关,不过彼此之间还有书信往来,情谊也从未变过,后来,他娶了太原王氏女,仕途便一路高升,官至丰州刺史,臣有幸得到太后赏识,也任了安西都护府副都护,这几十年的交情在此,所以臣想也没想,就去了丰州。”
“在丰州,尼都可汗已经连破永丰、九原两县,势如破竹,兵临丰州城下,突厥士气正旺,而且兵力远甚于我们,当时已是初冬,臣便建议裴观岳,据守丰州城,等突厥粮草用尽,丰州之围自然迎刃而解。”
“本来丰州城正面狭窄,两侧又有关隘绝壁,依靠天险,易守难攻,裴观岳带兵多年,他也与臣意见一致,臣与天威军准备据守城池之时,未料圣人突然下了敕令,申斥臣贪生畏战,要求臣即刻出兵,击退突厥。”
李楹听后,又是一惊:“阿弟怎么会下这道敕令?”
郭勤威苦笑:“当时臣以为圣人久居深宫,被小人蒙蔽,故而才催促臣出兵,如今想来,这敕令,应该是假的。”
“假的?”
郭勤威颔首,他当时接到这道敕令后,虽然无奈至极,但君命难违,只能以五万天威军去对抗士气正旺的二十万突厥骑兵,为求胜算,他和裴观岳商榷了几天几夜,决定由他带领天威军,去绕道从背后袭击突厥兵,而裴观岳则带兵从正面进攻,前后夹击下,料想突厥兵便会一溃而散。
后来的事,显然已经出乎了郭勤威预料。
李楹接言道:“但是郭帅带天威军途径落雁岭的时候,却被突厥伏击,全军覆没。”
郭勤威神色黯然:“这个计策,只有臣与裴观岳知晓,其他人均不得知,当时天威军五天连翻三座山头,人人困顿不堪,行至落雁岭时,臣见此地道路狭窄,四周都是茂密山林,顿觉不好,正催促行军之时,尼都可汗率骑兵杀出,将吾等杀至措手不及。”
李楹听得心惊:“你们的行军路线,突厥怎么会知晓?难道……”
郭勤威点了点头:“只有那一个解释。”
天威军的行军路线只有郭勤威和裴观岳知晓,郭勤威已死,定然不是他泄露的,那唯一可能泄露的,便是裴观岳。
郭勤威道:“五万天威军,在当日伏击下死伤大半,臣带领剩下的边战边退,但落雁岭已经被突厥人团团包围,臣几次突围,都以失败告终,此时臣已怀疑是裴观岳出卖,思及与他多年交情,还是觉得无法相信。”
其实别说是郭勤威无法相信,如果李楹不是早就得知裴观岳为人,她也不敢相信,一个与郭勤威从小一起长大,有着四十多年交情的好友,怎么可能说背叛就背叛呢?这事情放在谁的身上,都不敢相信。
郭勤威的神情已经愈发痛苦,那是因自己信错了人,导致五万将士生生冤死的痛苦,这份痛苦,即使已经过了六年,也丝毫没有淡去,反而愈加清晰。
他喃喃道:“臣虽怀疑裴观岳,但还是派人去突围找他求援,只是当时臣已觉得他不可信,于是另派人前去长安求援。”
李楹已经知道他口中去长安求援的人是谁了,那是天威军虞侯盛云廷,还未到长安就被乱刀砍死,尸骨被埋通化门外六年的盛云廷。
幽幽鬼火愈发暗淡,一如李楹的心境,郭勤威的讲述中,终于慢慢出现了那个银鞍白马的少年。
如果李楹能回到六年前,她尚能看到那个少年搭弓挽箭,一连射杀数名突厥骑兵的风采,也能看到那个少年纵马驰骋、领兵冲锋的场景,但是,那个银鞍白马的少年,早已消失在大漠风沙之中,留下的,只是长安城病骨嶙峋、连旧弓都拉不开的崔珣。
她永远都看不到了。
第82章
昏暗的狱房中, 六年前的惨烈情景,徐徐展现在李楹和阿史那迦面前。
落雁岭中,三三两两的天威军伤兵坐在地上休憩, 一个脸圆圆的约莫十七岁的天威军拔出手臂箭矢,他啐出口中血沫:“何九去找裴观岳已经去了二十天了, 至今还没看见援军, 裴观岳这厮, 是不是他故意害我们!”
另一个天威军将树皮塞到口中, 被围二十天, 他们已经吃遍了这附近的树皮了, 他艰难咽下苦涩树皮,斥道:“别胡说, 裴将军和郭帅是几十年的交情,怎么会害我们呢?”
“我胡说?丰州守军有三万,加上从永丰、九原逃过来的一万人,也能整出个四万人,不能出四万,那拨个五千人来救我们总行吧?再
不济, 去找宥州青州搬救兵,那也行吧?可是我们等到现在, 连半个人影都没看到!”
“曹五, 闭嘴!”
曹五郎愤愤道:“我偏不闭嘴!我们本来轻装简从,秘密行军, 就准备打突厥人一个出其不意,难道突厥人有千里眼顺风耳?能恰好知道我们行军路线?依我看, 八成是裴观岳搞的鬼!”
“曹五,事情未明, 你休要瞎说,免得寒了郭帅的心!”
“是谁寒了郭帅的心?反正不是我曹五郎!”
两人快要争吵起来,忽听到一阵哒哒马蹄声,一个穿着金色明光甲的少年疾驰而来,他本长相昳丽,一双桃花眼勾人心魄,瞧起来像个漂亮尊贵的世家公子,但他又偏偏穿着一身金色明光甲,甲胃上还溅满敌人血迹,眉宇间腾腾杀气,这杀气冲淡了他长相的昳丽,冬日日光为他甲胃镀上一层金色光辉,让他与世家公子比起来,更像一个英姿焕发的少年将军。
少年翻身下了马,手里拿着一把铁胎弓,大步走到曹五郎两人面前。
那是,十七岁的崔珣。
崔珣冷冷看着曹五郎两人:“都什么时候了,还吵?”
曹五郎梗着脖子道:“不是我要吵,是陆二非要为裴观岳说话。”
“闭嘴!”
曹五郎好像很听崔珣的话,他悻悻闭了嘴,陆二问道:“十七郎,可有云廷的消息?”
崔珣摇了摇头,陆二急道:“都大半个月了,怎么也能赶到长安了,为何援军还是毫无动静?”
崔珣没有作声,他只是掏出半个胡饼,扔给陆二:“别吃树皮了,吃这个。”
陆二接住,惊奇道:“哪来的?”
“杀了个突厥探子,从他怀里摸来的。”
陆二一瞅胡饼,果然上面还溅了点血迹,他问崔珣:“你吃过没?”
“吃过了,不然怎么只剩半个?”
陆二笑了笑,便狼吞虎咽的大口咬了起来,崔珣又走到曹五郎面前,他看着曹五郎渗血的胳膊,抿了抿唇,便从怀中掏出一块叠的整整齐齐的干净锦帕,抖开将他伤口包扎起来,曹五郎急道:“欸,这不是你阿娘的遗物吗?”
崔珣垂眸:“这时候就别管什么遗物了。”
曹五郎没吱声了,他瞥了眼蹲在地上吃的跟饿死鬼投胎一样的陆二,又悄悄在崔珣耳边问:“喂,你真吃啦?”
崔珣没理他,曹五郎啧道:“你肯定没吃,陆二心粗,我心细。”
崔珣皱了皱眉,他给伤口打结的手一紧,曹五郎就哀哀叫唤起来:“哎,疼!”
崔珣打好结,拍了拍曹五郎伤口,又引起他一阵叫唤,崔珣道:“好了,郭帅在哪?”
“忠……忠义祠。”
忠义祠在落雁岭中央,里面立着汉朝苏武和张骞两人雕像,苏武牧羊十九年不改丹心,张骞被俘十年不忘使命,汉人感念他们忠心,于是在此修了一座忠义祠,不过这忠义祠年久失修,已经是破烂不堪了,郭勤威神情困顿,身上数道流矢伤痕,正怔怔仰头看着面前的苏武和张骞像。
崔珣进了忠义祠,他放慢脚步,但还是被郭勤威听出来了:“是十七郎吧。”
崔珣抿唇,他拱手道:“郭帅,云廷还是没有音信。”
郭勤威转身,他缓缓摇了摇头,眼神中尽是悲怆:“怕是凶多吉少了。”
崔珣从未见过郭勤威露出此种神情,他从军三年,一直跟在郭勤威麾下,郭勤威无论遇到什么险恶境地,都是镇定自若,泰然处之,主帅如此,手下将士才会安心,但此时郭勤威一改常态,竟隐隐有了英雄末路的绝望。
崔珣心惊,郭勤威喃喃道:“何九去了裴观岳那,更是凶多吉少。”
他连日几乎未眠,加上身上有伤,又折损两员爱将,眼前一晕,还好崔珣及时扶住,才没有栽倒在地。
崔珣扶他坐下,郭勤威靠着朱红木柱,喘了几口气,眼前那片漆黑才好了些,他慢慢看向崔珣,眼前的少年面如美玉,手上除了搭弓练剑磨出的薄茧,并没有其他劳作的痕迹,这是大周五姓七望之首,博陵崔氏才能养出的世家贵胄,郭勤威看着他,道:“十七郎,崔相公当初修书给我,将你举荐来天威军的时候,我还很是担心,怕你一个世家子弟,在我们天威军呆不习惯。”
他突然提起三年前往事,更是有一种末路悲凉,崔珣思及往事,他眼眶一热,低头道:“没有,很习惯。”
郭勤威笑了笑:“你刚来的时候,也不爱说话,谁喊你你都懒得搭理,何九他们还找我诉过苦,说你这个世家子,看不起他们,但我观察却觉得,你不是看不起他们,你是在拒绝所有人,我便让曹五和云廷多多照顾你,云廷年纪比你大上一些,曹五和你同岁,云廷稳重,曹五热情,他二人都是不怕麻烦的人,没过多久,你也愿意和他们说话了,再过了一段时日,没一个人来找我诉苦了。”
崔珣咬牙,他眼泪一颗颗,落在地上:“大家,都对我很好。”
郭勤威点了点头:“但是,这些待你好的人,今日,恐怕都要命丧落雁岭了。”
崔珣大惊失色,他抬头,眸中含泪:“郭帅,我们还有机会的!”
郭勤威惨笑了一声:“五万天威军,如今只剩两百人,外面还围了十几万突厥兵,没有机会了。”
崔珣热泪滑落,他虽然对郭勤威说,还有机会,但他早已心知肚明,的确没有机会了,两百人对十几万,没有半点胜算,等今日尼都可汗发起冲锋,他们这两百人,不会有一人幸存。
郭勤威顿了顿,又道:“我天威军虽今日命丧于此,但也杀了六万突厥精兵,五万换六万,值了。”
崔珣只是咬着牙,眼泪止不住的流,郭勤威望着他,似乎不太愿意开口,但最终还是长叹一声,艰难道:“十七郎,你怕死吗?”
崔珣想也没想就道:“不怕。”
他一字一句道:“能与郭帅和天威军死在一起,是我崔珣的荣幸。”
郭勤威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好,是我天威军的好儿郎。”
崔珣哽咽未语,郭勤威却忽然挣扎着站起,扑通一声朝崔珣跪下,崔珣大骇,正欲扶起,郭勤威却向他,还有听到动静冲进来的曹五郎等人厉声道:“不准扶!”
崔珣呆住,曹五郎也呆住。
郭勤威看向崔珣,缓缓道:“十七郎,你不怕死,但是我却要你活。”
崔珣完全怔住,郭勤威道:“天威军行军路线,明明只有我和裴观岳知晓,为何突厥人会知道?我等苦撑二十日,矢尽粮绝,以树皮为食,援军又为何不来?十七郎,天威军此番覆没,有冤,你不能死,你要活着,找出害死我们的凶手!”
崔珣愣愣看着郭勤威,郭勤威已怆然泪下:“博陵崔氏,天下高门之首,士族之冠,十七郎,你是博陵崔氏子,和曹五郎他们不一样,就算你被俘虏,突厥人也不会杀你的,只有你,能替天威军伸冤了!”
说罢,他便砰砰向崔珣磕了三个头,曹五郎等人泪如雨下,也纷纷跪倒,崔珣再也忍受不住,他双膝跪在郭勤威面前,哽咽道:“郭帅……”
郭勤威抬首,声音悲凉:“十七郎,我知晓你向来心高气傲,你是宁死也不愿被俘的,但落雁岭,漫山遍野,都是天威军的尸首,五万冤魂,就算入了地府,也不能瞑目!”
崔珣眼眶发红,被俘对他来说,的确是奇耻大辱,他宁愿死,也不愿被俘虏,可是,这落雁岭,每一寸,都浸满了天威军的鲜血,那是和他朝夕相处三年的天威军,那是与他亲如兄弟的天威军,他们不嫌他性情冷淡,反而热忱待他,他怎么可以因为自己的一点骄傲,让这五万冤魂,死都不能瞑目。
崔珣哽咽难言,他郑重朝郭勤威叩了一首:“郭帅,我答应你。”
郭勤威听他答应,心中却愈发难过,他想说很多,最后却只惨然道:“十七郎,是我……对不住你。”
崔珣心中也是大恸:“不,郭帅从未对不住我,若非郭帅,也不会有今日的十七郎,郭帅且放心,不管我在突厥遇到什么难关,我都会好好活着,我会活着回大周,活着为众兄弟伸冤!”
郭勤威悲不自胜,他点了点头:“十七郎,还有最后一件事情,我要嘱咐你。”
“郭帅请说。”
郭勤威指了指忠义祠的苏武和张骞雕像:“你要学苏武,学张骞,你纵然被俘,你也绝不能投降,降了,你就跟李陵一样,彻底回不了大周了!”
崔珣望着肃穆的苏武和张骞雕像,他眼中含泪,重重颔首,郭勤威彻底放下心来,他惨笑着抽出佩刀:“我郭勤威从军三十载,官至安西都护府副都护,更是一手创立天威军,于西域诸国,威名赫赫,突厥人要抓我,羞辱大周,我岂能让他们得逞?今日我以死报国,痛快!痛快!”
说罢,他便横刀自刎,血迹喷到崔珣脸上,这变化太快,在场众人都来不及去救,待反应过来,郭勤威已是双目圆整,倒在地上,忠义祠中,顿时一片寂静,半晌,崔珣才颤抖着伸出手,去将他双眼阖上。
外面已经响起突厥骑兵的冲锋号角,曹五郎等人往外看去,众人对视一眼,然后都跪下向崔珣咣咣磕了三个响头,曹五郎含泪道:“十七郎,我们去了,前路艰难,你,保重。”
崔珣跪在郭勤威尸首旁,目光茫然,耳边响起曹五郎等人提剑与突厥人交战声,冲杀声不绝于耳,崔珣不由去摸地上的铁胎弓,他手指攥紧弓柄,但直到冲杀声停止,他都没有出去,两行热泪从他眸中滑落,与他面上的郭勤威的鲜血混在一起,滴落在地上。
第83章
一抹残阳, 映于天边。
几个突厥兵砍翻最后一个天威军,那天威军着实勇猛,即使濒死之际, 也突然暴起用匕首插死他们一个同伴,几人到现在还心有余悸, 清点战场的可汗附离卫骑马赶来, 他勒住缰绳, 问:“看到郭勤威了吗?”
“没有。”
附离卫瞥了眼地上不断抽搐着吐出血沫的天威军, 这天威军一看就活不成了, 但就算活不成, 那双眼睛,还在死死瞪着他们, 附离卫不由骂了声:“这些汉人,还真是不怕死。”
“谁说不是呢?”一个突厥兵悻悻道:“咱们十个人,居然被他干掉三个。”
“那还算好的了,知道他们两百人的残军,杀了我们多少人吗?足足一千人!” 附离卫咬牙切齿:“都说天威军悍不畏死,果然是这样。”
他忿忿举起马鞭, 高喊道:“所有人听着,可汗有令, 务必活捉郭勤威!捉到郭勤威者, 重重有赏!”
附离卫说罢,便一甩马鞭, 骏马疾驰而去,余下突厥骑兵听到此言, 都兴奋不已,一个个翻身上马前去搜捕了, 方才那几个突厥兵也准备翻身上马,但其中一人看到自己砍翻的那个天威军已经圆睁着眼睛死去,胳膊上还缠着一个丝制锦帕,一看就价值不菲,于是他上马前,弯腰将那沾了血的锦帕一把扯下,揣入怀中,然后才跨马去寻郭勤威踪迹。
忠义祠中,郭勤威的尸首已经渐渐冰凉,崔珣木然跪在尸首旁,看着这个三年来对他无微不至的主帅,脸上的泪早已干涸,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的平静,但当听到迈入忠义祠的声音时,他苍白手指还是不由攥紧膝上的铁胎弓。
一队突厥兵闯了进来,为首的身披重甲,应该是附离卫,附离,突厥语狼的意思,附离卫就是尼都可汗麾下最精锐的勇士,那附离卫迈入忠义祠,先是一喜:“郭勤威在这!”
但他很快又大怒:“郭勤威已经死了!”
尼都可汗千叮万嘱,一定要他们活捉郭勤威,因为郭勤威是大周最赫赫有名的将领,活捉了郭勤威,等于大大灭了大周威风,却没想到,郭勤威居然于这破庙之中,横刀自刎了?
郭勤威身边,还有一个脸上身上都溅满血迹的天威军少年,附离卫眉头一皱,郭勤威死了,其余天威军也都死了,他和尼都可汗没办法交代,他眼睛一眯,招手道:“抓住他!”
他身后突厥兵如狼似虎涌上来,崔珣握紧膝盖上放着的铁胎弓,郭勤威自刎前的那句话一直萦绕在他耳边:
“你不能死,你要活着。”
崔珣手指攥的发疼,但却始终没有反抗,附离卫冷笑一声,没想到天威军中,出了这样一个贪生怕死的人。
一个突厥兵将崔珣一脚踹倒,众人一拥而上,便准备将他捆绑起来,献给尼都可汗,崔珣本任其捆绑,但却意外看到一人怀中,露出的一点沾满血迹的白色锦帕。
他身体突然颤抖起来,还没等那突厥兵反应过来,这个毫不抵抗的绵羊般的汉人少年,忽敏捷的和豹子一样,他抓起铁胎弓,弓弦反手勒住那突厥兵的脖子,他手臂用力,柘丝弓弦将那突厥兵头颅生生割了下来,温热鲜血喷了少年一头一脸。
众人大惊,崔珣脸上和眼中都是鲜血,一片猩红,他抓着铁胎弓,铁胎弓弓身是以玄铁制成,沉重无比,弓身砸向其余人头颅,几人顿时头骨碎裂,气绝当场。
这一变故让附离卫都瞠目结舌,越来越多的突厥兵涌入忠义祠堂,附离卫也回过神来,他高喊道:“抓活的!”
崔珣攥着铁胎弓,浑身浴血,他脚底下,横七竖八躺着不少突厥兵的尸首,一双黑漆漆的双眸,满是燃烧的怒火,他不记得自己杀了多少人了,只知道地上又滚落了几个头颅,殷红血迹渗入黑色玄铁之中,将冰凉玄铁都浸的滚烫,膝弯忽被长刀砍中,崔珣踉跄了下,这一空隙,他手腕顿被附离卫长刀划过,铁胎弓掉在了地上,附离卫一脚踹到他的腹部,崔珣被踹的滚落在地,他喉中呕出一口鲜血,附离卫已经一脚踩到他的背上,让他动弹不得。
崔珣气力耗尽,无力反抗,一种任人宰割的屈辱感油然而生,他手指忽摸到一把佩刀,那是郭勤威自刎的佩刀。
若他攥起这把佩刀,还可以做一次困兽之搏,至少,他可以杀了他自己。
但他手指动了动,却最终没有去攥这把佩刀,而是任凭突厥人大力扭过他的胳膊,将他牢牢捆绑起来,当麻绳勒入手腕的那一刻,他茫然看向倒卧死去的郭勤威,眼中泪水,终于滚滚而下。
长安,崔宅。
本于榻上小憩的崔珣陡然惊醒,他起身,几缕墨色发丝沾了额上冷汗,贴于颈侧,他跌跌撞撞下了榻,在手足镣铐的叮当响声中,他走到紫檀案几前,盘腿坐下,然后斟了杯冷茶,一饮而尽。
怎么又,梦到了落雁岭呢?
自从李楹为他燃起安神香来,他已经很少梦到落雁岭了,但今日,那惨烈的景象又一次在他梦中出现,让他心神难宁。
他垂下鸦睫,在落雁岭,最后那被突厥附离卫俘虏的屈辱记忆犹新,却没想到,在他今后的岁月中,那点屈辱,都已经不叫屈辱了,甚至,可以说是善待了。
他又斟了杯冷茶,茶凉的彻骨,刚饮下的那杯冷茶已让他胃部隐隐作痛,他却如同没有感觉到一般,又准备饮下,忽看到了手腕镣铐处垫着的柔软白绸。
他瞬间愣住了。
他抿了抿唇,终是慢慢放下那杯冷茶,他冰凉手指慢慢摸向白绸,心中不安的感觉也开始渐渐散去。
白绸是用最好最柔软的蚕丝织成,触之生温,他只觉冰凉的手指也慢慢暖和起来,那个温柔美好的身影,也似乎浮现在了他面前。
他张了张口,无声念出三个字:
明月珠。
但一阵杂乱脚步声,却打断了他的思绪,崔珣微微皱起眉。
他低下头,将手足镣铐处垫着的白绸取出,然后整整齐齐叠起来,大理寺少卿卢淮推门进来的时候,便看到死到临头的奸恶之徒,正认认真真叠着白绸。
卢淮嗤笑一声:“崔少卿好兴致。”
崔珣没有理他,而是仍叠着白绸,卢淮被他视作无物,顿觉没趣,他说道:“崔珣,我是来通知你,还有二十日,郭勤威的头颅就要到长安了。”
崔珣还是没有理他,也完全没有卢淮以为的惊惧神色,而仍然平静的叠着白绸,卢淮瞧着,只觉此人要么就是没有杀郭勤威,要么就是太过狡猾,才让人看不出端倪。
卢淮觉得,后者可能性大一些。
他哼了一声,道:“崔珣,你不说话也没关系,反正二十日后,一切就会水落石出!”
说罢,他就拂袖而去,但刚走到庭院的时候,却听到外面一阵喧嚣声。
接着,就是十几个少年冲了进来,这些少年都是麻布衣衫,一看便是平民出身,卢淮不由喝道:“尔等何人?”
跟着冲进来的大理寺狱卒无奈道:“禀少卿,他们自称是天威军家眷,要来为故帅报仇。”
为首冲进来的少年昂着头道:“我叫何十三,天威军何九是我阿兄,崔珣杀了郭帅,太后还要包庇他,我们要为郭帅报仇!”
卢淮大怒:“放肆!姑且不说案情未明,就说太后何等尊贵,岂容你们置喙?”
那少年大概十三四岁年纪,他一点不怕:“你也要包庇崔珣?”
卢淮气得浑身哆嗦,包庇两个字,简直是对他最大的侮辱,他怒道:“无知小儿!还不将他们撵出去!”
狱卒纷纷前来驱赶,那些少年却一腔热血,竟然浑不吝的就和狱卒推搡起来,崔珣听到动静,从卧房缓步走出,他一身囚衣,镣铐缠身,本应狼狈不堪,但他神情却十分平静,眼眸无悲无喜,定定看着那些少年。
不知道是谁嚷了一声:“叛国贼出来了!”
被狱卒拦住的少年齐刷刷抬头,看向崔珣。
鬼判殿的狱房中,郭勤威说完在落雁岭发生的所有事情,他长叹一声,问李楹和阿史那迦:“敢问两位公主,十七郎被俘之后,没有被突厥人为难吧?”
如果李楹能够聚成人形,郭勤威就能看到她此刻哭到泣不成声的模样,阿史那迦咬着唇,低下头,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郭勤威疑窦丛生,他刚想说什么,忽听到莹莹鬼火中发出清泉般的声音:“没有,崔珣毕竟是博陵崔氏子,身份贵重,突厥人没有为难他,反而对他很是客气,他在突厥呆了两年,瞅了个空,便逃回大周了。”
李楹这般说,郭勤威这才略略放下心来,他又问李楹:“那十七郎逃回后,大周的百姓,还有天威军的家眷们,没有对他有所微词吧?”
崔府中,被狱卒推搡着的何十三忽蹲下,捡起一块鹅卵石,砸向崔珣。
鹅卵石砸破崔珣额头,一串血色玉珠,自他眼角流下,滑落他苍白脸庞,留下一行殷红血痕。
宛如血泪。
莹莹鬼火中,李楹拼命咬着自己的手背,尽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欢快,她对郭勤威道:“没有,大周百姓,还有天威军家眷,都知道他被俘是迫不得已,而且他又没有投降突厥,怎么会对他有所微词呢?大家都很理解他。”
阿史那迦已经忍不住,眼泪簌簌而落,还没等郭勤威怀疑,她就仰头,笑着含泪道:“永安公主说的是真的,我哭,是因为想起他在突厥的时候,我没有勇气告诉他我的心意,如今,什么都晚了,所以,我才哭。”
阿史那迦和李楹都这般说,郭勤威终于放下心来,他叹道:“突厥人没有为难他,大周人理解他,那就好,那就好……”
滴在青石砖上的血迹,似像绽放一朵妖异鲜花,被何十三鼓舞,那些少年都争先恐后的去捡地上的鹅卵石,向崔珣身上砸去,卢淮大步上前,挡在崔珣面前,他举袖挡住面部,几颗鹅卵石都砸在他的身上,生疼生疼,卢淮怒不可遏,放下袖子,对狱卒喝道:“你们都死了吗?”
狱卒唬了一跳,一个个纷纷抽出佩刀:“那是我们大理寺少卿!住手!”
少年们看到寒光闪闪的刀剑,终于安静下来,卢淮冷笑:“怕了?晚了!全抓到大理寺去,每人打二十板子!狠狠的打,我看他们还敢再犯!”
他忽想起什么,又道:“打完之后,再审!审是谁给他们的胆子,敢来冲击朝廷官员府邸!”
狱卒得令,于是将何十三等少年押下,一直不发一言的崔珣忽道:“算了。”
卢淮都不敢相信:“你说什么?”
崔珣重复道:“算了。”
卢淮看着他额角滑落的血珠,简直觉得难以置信,这还是那个睚眦必报的崔珣吗?他不由问:“为何算了?”
崔珣平静道:“这也需要理由?”
卢淮怔住,片刻后,忽冷笑道:“你说算了就算了?”
这回换崔珣怔住:“我这苦主都不追究了,你还追究什么?”
“苦主?”卢淮冷哼一声:“什么苦主?崔珣,我告诉你,你被囚在这里,大理寺奉命看管,这里就是大理寺狱,胆敢冲击大理寺狱,就要承担相应的后果!岂容你说不追究就不追究?”
崔珣愣了愣,他抿唇,似是十分疲惫,他道:“那随便你吧。”
说罢,他就拖着镣铐,理也没理卢淮,就回了卧房,卢淮听着锁链叮当声,看着他囚衣背影,心中一股无名火,蹭蹭蹭往上冒。
恰在此时,送饭的狱卒提着一个木制食盒,也过来了,卢淮隔着老远,就闻到了一股馊味,他说道:“站住。”
狱卒停住,毕恭毕敬对他行了一礼,卢淮问:“这什么东西?”
狱卒道:“禀少卿,这是给犯人的饭食。”
卢淮走到狱卒身前,看了看那木制食盒,道:“打开。”
狱卒有些为难,但还是打开,卢淮从中拿出一碗米饭,只见饭上孤零零加了根蔫了的青菜,大米腐烂的馊味更是扑鼻而来,让人阵阵作呕。
卢淮勃然大怒,他一把摔了碗:“这是饭食?这是连狗都不吃的东西!”
狱卒吓到跪下,卢淮气到头晕,他环顾四周瑟瑟发抖的其余狱卒:“之前太后说,如果让崔珣去大理寺关押,只怕郭勤威头颅未到,他命先没了,我还觉得委屈不已,如今看来,倒是太后有先见之明。”
其余狱卒纷纷跪下:“少卿恕罪。”
卢淮握紧拳头,一字一句道:“你们听着,我卢淮为官,唯求公正二字,就算崔珣如今是个囚犯,我也会公正对他,从今日开始,若崔珣在关押时少了一根头发,我便拿你们是问!”
第84章
昏暗狱房中,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响起,郭勤威忙道:“两位公主,鬼差来了, 你们快走吧。”
李楹疑惑,郭勤威又道:“自杀之人, 每逢戌、亥日, 都要重现一次死前的痛苦, 直到寿数尽的那日, 才能得以解脱, 这是鬼差来抓臣了, 请公主快走。”
李楹没有想到,地府还有这种规矩, 眼看着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忙点头道:“好,郭帅你保重。”
说罢,她与阿史那迦的身形就消失在狱房之中。
从地狱第一层到达鬼判殿后,阿史那迦就再也支撑不住,她只觉自己的四肢百骸都是刺骨的寒意, 这寒意让她寸步难行,直接摔到了地上, 她身体里的李楹也感受到了她的虚弱, 碧绿鬼火漂浮在空中,焦急问道:“阿史那迦公主, 你怎么样了?”
阿史那迦连牙齿都冷到战栗,她的身形也越来越淡, 她对着那团碧绿鬼火惨淡一笑:“我怕是不成了。”
溟泉水的侵蚀下,她即将魂飞魄散, 李楹虽然早已预料到这结局,但还是难过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阿史那迦似是看出她心中所想,她说道:“永安公主,不要难过,因为我一点也不后悔,反而十分满足,我这一生,终于能勇敢一次了。”
她微微笑着,身形即将完全消散:“你走吧,回到崔珣身边吧,他需要你。”
李楹理智上,知道她的确应该快点走,否则等秦广王赶到,她想走也走不了了,可见到阿史那迦即将魂飞魄散,情感上,她又不忍心走,她不想抛下这可怜的少女独
自面对死亡。
碧绿鬼火停顿之时,李楹已经听到一个声音:“什么人?胆敢擅闯鬼判殿?”
她与阿史那迦顺着声音处望去,只见一个身穿绿色官袍、头戴宝石方冠,豹眼狮鼻、络缌长须的威严男子,身后是数十绿衣鬼差,正杀气腾腾的瞪着两人。
阿史那迦首先回过神来:“糟了!是秦广王!”
她也不顾自己即将魂飞魄散,身躯就往秦广王处扑去阻挡:“永安公主,快走!”
但她只是一缕执念化成的无形之物,哪里是十殿阎王之一的秦广王对手,她还没近秦广王身体,就见秦广王掌心微张,一条金色锁链飞出,将她牢牢捆绑住。
秦广王皱眉看着她即将消散的身影,喝道:“痴儿,回你的枉死城去!”
金色锁链慢慢将阿史那迦碎裂的躯体聚拢一起,拼凑起来,然后拖着阿史那迦,就往枉死城方向飞去,李楹愣愣看着阿史那迦的背影,还没反应过来,就忽听到一阵清净梵音传到地府,自己化成鬼火的身躯也被大力牵扯着,往地府外而去。
是鱼传危,他支起招魂幡,让僧侣齐念金刚经,意图将她从地府召回人间。
秦广王眸中已经隐隐有了怒气,他拳头一握,碧绿鬼火就不由自主飞了过去,被他牢牢握在掌心。
李楹差点要被攥到窒息,偏偏招魂幡和金刚梵音又将她往外牵扯,她只觉身体快被扯成两半了,秦广王怒道:“你当我鬼判殿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他手指用力,碧绿鬼火被掐的愈发微弱,远在人间的招魂幡和金刚梵音根本无法抵抗秦广王的力量,眼见李楹一丝意念就要永远留在地府,在人间的魂魄也会因为意念不全而变的痴痴傻傻,秦广王却没有再用力了,他皱眉看着攥在掌心微弱的鬼火,良久,才道:“你该庆幸,你有个好父亲!”
说罢,他就松开手:“走!”
秦广王刚一松手,李楹意念就被招魂幡和梵音拉扯,往地府外而去。
人间,鱼府。
端坐于书案前的李楹慌乱睁开眼,她额上冷汗涔涔而下,差一点,她就要永远留在那里了。
鱼扶危本来焦急到在屋中转来转去,见她醒来,他大喜过望:“公主,你醒了?”
李楹点了点头,她茫然道:“我和阿史那迦遇到了秦广王……秦广王救了她……秦广王也没有杀我……”
“秦广王救了阿史那迦,也没有杀公主?”鱼扶危疑惑:“秦广王向来大公无私,此次居然放过你们二人?”
李楹思及方才差点遇到秦广王的可怖一幕,她心有余悸,颔首道:“他还说,我有个好父亲……这是为什么?”
鱼扶危想了想,道:“按照先帝的功绩,应该已经位列散仙了,也许,是他拜托秦广王照顾公主吧。”
李楹也只能想到这种解释,鱼扶危又给她倒了一杯紫笋茶,李楹端着盛着茶的碧色琉璃茶盏,心中渐渐安定下来,她将在地府的一切一五一十告诉了鱼扶危,当然,略去了天威军覆灭的真相,鱼扶危只是一个商人,而裴观岳是三品兵部尚书,她不想将鱼扶危牵扯进来。
鱼扶危也大概猜到了她中间略去了一些事情,他也猜到这可能和崔珣有关,但今日她刚死里逃生,他不愈问她,李楹说完后,道:“对了,鱼先生,我去地府的时候,崔珣没有发生什么事吧?”
鱼扶危看着她关切神情,心中莫名酸楚,她都差点送命在地府了,还问崔珣有没有事,依照往常,他可能要含枪带棒的讽刺几句,但自从得知崔珣并未投降突厥后,他又忽然没了心气,他垂眸,还是将崔府发生的事情说了出来:“昨日,有几个天威军家眷,跑去崔府闹事,说要给郭勤威报仇,结果被大理寺赶了出来。”
李楹愣住:“报仇?什么报仇?郭帅不是崔珣杀的!”
“对,你知道,我知道,但世人不知道,崔珣被关押的日子里,在有心人的传播之下,流言蜚语已传遍了整个长安,如今长安每个人都恨不得食其血啖其肉,更别提有切肤之痛的天威军家眷了。”
李楹端着碧色琉璃茶盏的手都开始抖起来,她想起了在地府,郭勤威描述中的那个心高气傲、宁死也不愿被俘的银鞍少年,他是为了天威军受辱的,这辱,一受,便是六年,他可以不在意其他人对他的辱骂,但他无法不在意他最在乎的天威军家眷对他的辱骂。
他的心,想必,又是一次千疮百孔。
李楹咬着唇,她声音都有些发颤:“然后呢?”
鱼扶危叹了口气,道:“那些家眷也就十三四岁的年纪,正是热血上头的时候,他们家境贫穷,平日连崔珣府邸在哪都不知道,显然这次是受人唆使,卢淮将每人重责了二十大板,现在还关在大理寺受审呢。”
李楹默了默,从牙缝挤出几个字:“他们活该!”
年纪小,不是伤害别人的借口。
鱼扶危也道:“也不知道哪来的胆子,敢去冲四品官员的府邸,这次之后,谅他们也不敢了。”
李楹不想再关心这些受人唆使的少年,她可以很慈悲,也可以很心善,可是,当她想起崔珣这几年所受的非人折磨时,她实在无法慈悲,也无法心善,她问鱼扶危:“崔珣呢,他没事吧?”
鱼扶危摇了摇头:“没事,只是,听说额头被一个叫何十三的少年砸破了。”
李楹握住的茶盏都差点掉了下来,等回过神来,她慌忙放下琉璃茶盏,然后就飞也似的往外奔去。
鱼扶危怔住,他看向李楹离开方向,下意识就说了句:“公主,碧笋茶还没饮呢。”
但,他哪里还看得到李楹背影?
鱼扶危失落回过头,看向还泛着袅袅热气的碧笋茶,最终,苦笑一声。
李楹踏入崔府的时候,崔珣正坐于紫檀案几前,编着一只草蚂蚱,见到她来时,他似乎很是高兴的样子,微微扬起嘴角:“你来了?”
他道:“我编了一只草蚂蚱,送给你。”
李楹接过,她脸上没有欣喜神色,只是怔怔看着他额头,本来如玉一般的额角留下一块浅浅红色伤痕,李楹问道:“额头,怎么了?”
崔珣摸了摸伤口处,平静道:“没怎么,昨日下榻的时候,不小心磕了一下。”
“这样啊……”李楹也没有戳破他,但她心中却愈发难过,她垂眸,道:“昨日,我和鱼扶危打探到了郭帅头颅下落,头颅被突厥叶护盗去,如今正在叶护府,或许,我们可以想点办法。”
崔珣有些怔愣,半晌,才道:“你怎么打探到的?”
他回大周的三年,遍遣察事厅暗探,去突厥找寻郭帅头颅,都一无所获,难道鱼扶危一个鬼商,能比察事厅暗探还要厉害吗?
李楹含糊道:“鱼扶危认识的人多,反正,就误打误撞找到了。”
她实在不会说谎,说假话的时候,眼神都有些躲闪,不敢看他,崔珣片刻后,静静道:“好。”
她看起来,心情很是难过的样子,她不想说,他也不愿逼她。
李楹也没有再说话了,她看着他额角伤痕,心中实在憋的难受,她眼前一下闪现落雁岭的一幕幕,一下又闪现在突厥的一幕幕,她神情都有些恍惚,她真的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遭遇这些?他明明没有投降突厥,却被天下所有人辱骂他贪生叛国,他明明倾尽全力去照顾天威军家眷生活,却要被他们投掷石子嬉笑侮辱,她心中只觉有一种纡郁难释的绝望,那是一种看着在意之人一次次承受不公却无能为力的绝望,这股绝望压的她喘不过气来,她觉得不能在
这里呆下去了,再呆下去,她怕她会哭出来。
她攥着那只草蚂蚱,垂下眼眸,道:“我有点累,先回房了。”
说罢,她就飞也似的逃了,她从来没这样过,崔珣看着她的背影,眸中也浮现一丝茫然。
第85章
李楹回了房后, 就将头蒙在被子里,哭了出来。
她该怎么形容自己心中的那种感觉呢?她见到了落雁岭的崔珣,见到了突厥时的崔珣, 她知道了他六年前所有的挣扎和痛苦,然后当时光来到六年后, 他终于回到大周了, 可她发现他的境遇并没有好上多少, 反而愈加难熬, 在这里, 无所不在的恶意和铺天盖地的唾骂将他整个人都淹没, 更可怕的是,这恶意和唾骂似乎没有尽头, 在他活着的每一日,都如软刀子割肉一般,生生磋磨着他。
大周百姓每天都祈求他早日被缚上刑台,凌迟处死,可谁知道,他每一日, 其实都在遭受凌迟之痛呢。
他没疯,真的是一个奇迹。
但是李楹快疯了, 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 看到别人折辱他她心里就难受,卢淮用“美色”形容他, 将他当女人羞辱,她难受, 阿史那兀朵故意唤他“莲花奴”,提醒他在突厥的不堪过往, 她难受,何十三等天威军家眷用石子砸他,骂他是杀人凶手、叛国贼,她更难受,尤其是看到他额头被鹅卵石砸出的伤疤,想到他在盛云廷坟前,弯下腰一个一个去捡着供养天威军家眷铜钱的情景时,她是真的快疯了。
她一直说要救他,可是到现在,她发现自己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强大,她只是一个世人看不到的孤魂野鬼,她到底该如何救他?
而他这种生活,到底还要持续多少个六年?
她心中被不知所措的无力感所席卷,她不知道该形容这无力感,她只知道她从地府走上一遭,得知了落雁岭发生的一切,也知晓郭勤威对崔珣说的那句“你不能死,你要活着,找出害死我们的凶手”,再联想何十三那些少年嬉皮笑脸扔着他石子的样子,她心里实在疼的难受。
因为自己喜欢的人又一次被他最在意的人伤害,所以她心疼,她难受。
是的,喜欢的人。
她喜欢崔珣。
不是刚开始的好奇,也不是刚开始的同情,是如今的喜欢,是窥见他所有过往,读懂他所有的不甘和隐忍后,心疼到极致的喜欢。
他明明拥有一颗赤子之心,他明明值得更好的人生的,为什么世道要这样对他?
李楹头蒙在被中,昏天暗地哭了很久。
之后两日,李楹也恹恹的在房中,拥被难眠,这两日,她一直没有去见崔珣,她不是不想见他,是不敢去见他,她怕她一见他,看到他额上伤痕时,她又会忍不住哭出来。
但崔珣并不知道她的心思,他只知道她以前在崔府的时候,总是主动会去寻他,从不会一连两日都不见他一面,崔珣终于按捺不住了,他本不愿踏出房门半步,因为这手足叮当作响的镣铐,会让他在她面前觉得羞耻,可如今,他还是下定决心,踏出了房门。
脚上锁链拖在地上,声响更是极大,为了让声响尽量小点,他走的很慢,当走到李楹房前时,他徘徊半晌,却始终不敢开门。
等他终于鼓起勇气去敲门时,木门却自己吱呀一声开了,李楹穿着一身白色留仙裙,眼睛红肿,正抬眸看着他。
崔珣初始感觉有点尴尬,但见她红肿双眸时,又不由道:“你……怎么了?”
李楹没有回答,只是盯着他穿着囚衣的清瘦身影,抿唇道:“外面冷,你先进来。”
其实四月的天,根本不冷,但是崔珣被酷刑折磨三年,身体亏空的厉害,就算是酷暑天气,他都觉得冰凉刺骨,崔珣颔了颔首,便跟着李楹,到了房中。
李楹将门窗都关的严严实实,只开了一点木棱窗通风,她燃起瑞炭,屋内渐渐热气逼人,还好她是鬼魂之身,身体温度较常人要低上很多,她也不觉得炎热,她放下拨着瑞炭的熟铜火筷,问道:“不冷吧?”
崔珣摇头:“不冷。”
两人又是一阵沉默,还是崔珣先开了口:“公主这两日闭门不出,是有什么心事么?”
李楹书案前,摆着崔珣送给她的草蚂蚱,她看着那只碧绿草蚂蚱,说道:“算有吧。”
“不知……是何心事?”
李楹咬着唇,没说话,她抬起头,看向崔珣额头的伤痕,他伤口处显然没怎么处理,过了两日了,伤口仍然有些红肿,李楹微微叹了口气,与其关心她的心事,他能不能先想想自己?
她起身,从袖中取出一个白瓷药瓶:“我让纸婢给我送了点伤药,我给你上药吧。”
崔珣怔了怔,他下意识就准备接过药瓶:“我自己来吧。”
李楹没有给他:“我给你涂。”
崔珣仍道:“一点小伤,不用劳烦公主。”
李楹已经跪坐到他身前了,她拔开药瓶的木塞,从里面倒出一点白色药膏,说道:“对你来说,是小伤,对我来说,我不愿意见到你受一点伤害。”
她这话说的直白,崔珣瞬间愣住了,李楹用手指将药膏调匀了些,然后就稍稍直起身子,去抹他额上的伤痕。
刚一触到伤痕的时候,李楹很明显看到他睫毛微微颤了颤,但面上却没有任何疼痛神色,他向来擅长忍受疼痛,那次受了一百笞杖,给他上药的时候,他也愣是一声不吭,但这世上,谁又是不怕疼痛的呢?谁又真正是铁打的呢?
不都是肉身凡胎。
李楹生怕弄疼了崔珣,手指动作很是轻柔,她和崔珣距离很近,崔珣都能看见她澄澈双眸倒映出自己的影子,她真的很认真的在给他上药,满眼满心都只有他一个人,他忽恍惚了一下,这世上,原来还有这样一个人,在乎他,关心他,不愿意他受一点伤害。
或许他遇到的恶意太多,他都有些诚惶诚恐起来,他甚至觉得,这一切是不是一场梦,或者说,李楹是不是他的一场梦,也许这世上并没有鬼魂,也不存在这样一个无暇的灵魂,只是他太累了,他幻想能有一个人来陪陪他,来与他一起走完这所剩无几的人生,这样一想,他开始觉得不真实起来。
李楹已经为他上完药了,她将白瓷药瓶放在一边,又用帕子擦拭了下手上残留的药膏,崔珣却仍然有些神色怔怔,李楹放缓声音道:“怎么了?是不是我方才弄疼你了?”
崔珣这才回过神来,他苦笑着摇头:“没有。”
“那你在出神什么?”
崔珣看着她的如玉脸庞,方才那胡思乱想一时之间已经不好意思开口,李楹叹气道:“好不公平,我为你上药,你却连自己想什么都不愿意告诉我。”
崔珣有些不太服气:“我之前问你,这两日你有什么心事,你也不愿意告诉我。”
李楹道:“好,你先说,我再说。”
崔珣被她这句话反将一军,他不由愣了愣,那点胡思乱想,真能告诉她吗?崔珣不由低下头,耳朵也有些发红,李楹道:“那你不说,我也不说啦。”
崔珣闻言,但他是真想知道她为何两日闭门不出,他顿了顿,于是艰难开口道:“我……我方才在想,你是不是真实的?”
“嗯?”
“会不会我明日一睁开眼,就会发现这是一场梦。”崔珣道:“其实你从来没有存在过,我也从来没有见过你。”
李楹微微一笑:“原来你在想这个呀。”
她忽伸出手,环住他的腰,靠在他的怀中:“那现在,我是真实的吗?”
崔珣没有想到她会突然抱住他,他整个人都僵硬了,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李楹的身体比他要暖和不少,被她抱着,屋内的瑞炭又烧着,他只觉背上似乎沁出薄汗,也不知道是热的,还是紧张的。
李楹抱着他,在他耳边轻声道:“崔珣,我是一场梦吗?”
崔珣话都说不清楚了:“不……不是……”
他又说:“你是真实的。”
李楹双手,从他的腰,慢慢抚上他的脊背,他的脊背也特别清瘦,两块肩胛骨微微突出,如蝴蝶的翅膀一般,李楹没有再摸上去了,她
放开崔珣,声音隐隐带了丝哭腔:“崔珣,你怎么这么瘦啊?”
崔珣看着她眸中的泪花,愣住了。
她在为他哭。
几滴细碎泪珠挂在她的长睫上,摇摇欲坠,她笑中带泪,说道:“崔珣,你不是想知道,我这两日有什么心事吗?我的心事,便是在为你难过。”
她仰头望着他虽涂了药膏,但仍遮不住红肿的伤口:“我为你,哭了两日。”
一滴泪珠,滑落她如玉般的脸庞,崔珣怔怔看着,他下意识就抬了抬手腕,想去擦她脸上的泪珠,但镣铐的叮当声很快让他回过神来,他叹了口气:“何必?”
李楹垂首,盯着他手腕的黑色镣铐,崔珣被她看的不自在,他扯了扯囚衣的衣袖,想去遮一下镣铐,但李楹却伸出手,轻轻拉住了镣铐,她道:“你是不是心里觉得,你一身污名,半生狼狈,不值得我为你哭?但是,我却觉得,这世上,没有人比你更值得了。”
她说:“崔珣,我不想再查自己的案子了,我也不想投胎转世了,我想一直陪着你。”
崔珣呆住。
她居然说,她不想投胎转世了?可是投胎转世,不是她一直以来最大的梦想吗?她一开始来找他,也是为了这个目的,可现在,她居然不愿了?
她为何不愿?崔珣不敢想。
李楹似乎还有话要说,但崔珣却不敢听了,他道:“不要说了……”
不说的话,他这场梦,还能再做久一点。
李楹执拗道:“不,我要说。”
崔珣不敢听,他想支起身子,想离开这里,但手上镣铐却被李楹扯住,连逃都没法逃。
李楹一字一句道:“我要把我的话说完,崔珣,你是不是在想,我为什么不愿投胎转世,不,或许你已经猜到了,但你不敢说出来,可我敢说,我不想投胎转世,是因为我喜欢你,我爱慕你,我不愿再离开你!”
她一口气说完,眼中已隐隐有了泪花,她笑道:“崔珣,你听到了吗,我李楹,心悦你崔望舒,纵人鬼殊途,我心,不渝 。”
第86章
短短一句话, 却让崔珣脸色如纸一般惨白。
他在害怕。
李楹从未见过崔珣害怕的样子,他在她面前,纵然境遇再怎么艰难, 也从未露出过这样害怕的神色,一双漆黑如点漆的双眸完全失去了神采, 茫然的, 空落落的, 脆弱的让人心慌, 他没有回答李楹, 而是用手掌去支起身子, 李楹本拉着他镣铐中间的锁链,不让他走, 但他却浑然不觉般,动作间,镣铐中间的锁链绷的笔直,李楹怕扯痛他,也放了手,叮当声中, 崔珣踉跄站起,他逃也似的往外走去, 李楹抿唇, 她也站起,飞奔到雕花木门前, 张开双臂,挡住他的去路。
她说:“不准走。”
她又说:“崔珣, 你在怕什么?”
她就那般站在他面前,张着双臂, 执拗的不准他走,崔珣望着她,他面色愈发惨白,良久,他才轻声说了一句:“你为什么……要说出来呢?”
“我为什么不能说出来?”李楹一字一句:“我喜欢一个人,为什么不敢说?我偏要说,我喜欢你,我钟情你,我倾心你,你听明白了吗?你要是没有听明白,我可以再对你说一百遍!”
“别说了。”崔珣有些呼吸急促,他打断了李楹的话。
李楹忽笑了笑,她睫毛上挂着几滴细碎泪晶,如琉璃般透明纯粹,她道:“崔珣,你难道不喜欢我吗?我有心的,我能看到,你也喜欢我。”
“别再说了。”崔珣语气之中,居然带了丝恳求,他似乎十分痛苦:“如果你不说出来的话,我和你,都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这样一直下去,可是你为什么要说出来呢?”
他摊开手,看着自己的十个手指,那是一双极漂亮的手,手指洁白修长,指甲修剪的干净圆润,他喃喃道:“你看到这双手了吗?任察事厅少卿的三年间,不知道沾了多少血腥,我是一定会下地狱的,神佛都不会宽恕我,我本就不配拥有任何爱,更别提你的爱。”
李楹抿唇看着他的手,她忽伸出手,一把将他十指攥住:“这双手,是沾了血腥,可是,也是五万天威军沉冤昭雪的希望,更撑起了他们所有家眷的生活,崔珣,你行过善,也做过恶,善是出于本心,恶却是非你所愿,我是说不出来你是一个好人,但,你真的不是那么糟糕的恶人,你为什么不配得到爱?你比任何人都配!”
崔珣怔怔听着,他下意识就想将手指从她掌心抽出来,但她却攥的很紧,他抽不出来,崔珣神情愈发痛苦:“我会下地狱的。”
“没关系。”李楹道:“你去地狱的话,我便去枉死城,杀我的那个人,再怎么能活,也活不过五十年吧,如今已经过了三十年,那么,我再等二十年,等他死了,我就可以出枉死城,去地狱找你了。你如果在地狱受刑,我就给你治伤,受多久,我就陪你多久,直到你的罪业还清为止。”
崔珣双眸如笼罩上一层薄薄水雾,他眨了眨眼睛,几滴细碎晶莹从长睫洒落,他喉咙似是哽了下,他垂眸,低低道:“我到底,哪里值得你喜欢?”
李楹望着他,她没有直接回答崔珣这个问题,只是道:“崔珣,我之前跟你说,我是跟鱼扶危一起找到郭帅头颅下落,其实,我骗了你。”
她说:“我是和阿史那迦去了地府,找到了郭帅的魂魄,这才问到了头颅下落,不过,你不用担心,我没事,阿史那迦也没事。只是,郭帅除了告诉我头颅下落,还告诉了我六年前天威军覆没的经过,他说,是他拜托你,让你不要死,好好活着,给他们伸冤,他说的时候,我便想起你在突厥遭遇的事情,你是活着,可也生不如死,郭帅他大概也没想到,他的一句嘱托,让你此后坠入深渊,可是,就算你坠入了深渊,你还是遵守了自己的承诺,你真的在很努力帮他们伸冤。”
她眼中含泪:“郭帅还问我,他说突厥人没有为难你吧,大周人没有为难你吧,我回答他,我说没有,其实当时,我心里真的好难受,可是,我难受的时候,我还在想,我不能露出破绽,我不能让郭帅伤心,因为他是你最尊重的人,我不能让你尊重的人伤心。崔珣,那时候,我就知道,我完了,我彻底走不掉了。”
她仍攥着崔珣的双手,牢牢不放开:“崔珣,你问,你到底哪里值得我喜欢?这句话,你不应该问我,你应该问你自己,你也不应该这样问,你应该问,你到底哪里,不值得我喜欢?”
她的话,一字一句,真挚无比,崔珣神情是从未见过的恍惚,他慢慢将手指从她掌心抽出,他仍道:“我哪里都不值得。”
他说道:“公主是天上的明月,而我,在突厥的时候,是一只牲畜,在大周的时候,是一条恶犬,这六年,我都不能称是一个人了,这样的污秽,又岂敢觊觎天上的明月?公主应该投胎转世,再一次被万人仰望,而不是在这里,陷于我这肮脏淤泥之中。”
李楹眼泪已经不由自主流下来了:“什么牲畜?什么恶犬?什么污秽?你为什么要这么说自己?就算是你,我也不允许你这么说自己。”
崔珣自嘲:“这本来就是事实,你堵得住我的口,你堵不住天下悠悠众口。”
李楹咬牙道:“我会堵住天下悠悠众口的,你等着瞧!”
她顿了顿,似乎还是不甘崔珣的那句自我厌弃之语,她咬着唇,眼泪簌
簌而落:“但在那之前,我会先堵住你的口!”
她忽踮起脚尖,勾住崔珣脖子,嘴唇朝他冰凉唇上亲去,她动作太快,崔珣都没反应过来,等他反应过来,他下意识就往后仰去,口中也溢出一个字:“脏。”
李楹勾着他脖子:“不脏。”
崔珣想推开她,但却发现自己身体根本连动也动不了,是李楹,她用念力困住了他,让他动弹不得。
李楹小心翼翼踮着脚尖,亲着他,如同亲吻一件最珍贵的宝物一般,她几近虔诚的亲着他的唇,没有一点占有的意味,仿佛他不是污名满身的察事厅少卿崔珣,而是这世间最美好的郎君,值得她去爱,值得她付出自己最纯洁的亲吻,去抚慰他千疮百孔的心灵。
崔珣愣愣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她的泪似乎流到他的唇边,温热,味咸,那是她为他所流的泪,片刻后,她才离了他的唇,仰头看着他雾蒙蒙的双眸,请求着:“崔珣,如果我是天上的明月,你就是我的望舒使,你不是什么牲畜,不是什么恶犬,你也不脏,你以后,不要再这样说自己了,好不好?。”
崔珣定定看着她,眼眶已微微泛红,他哑着声音道:“我不说了。”
他道:“你放开我吧,不要随便使用自己的念力,对你不好。”
他刚说完这句话之后,就发现自己能动了,他垂眸,藏起眼中的晶莹,他沉默了下,说道:“今日的事,你和我,就都当没有发生过吧。”
说罢,他就推开房门,这次李楹也没拦他,他拖着镣铐,踉跄,又狼狈的往外走去,李楹咬着唇,她迈出门槛,看着他的背影,一阵风吹过,吹动他的白色囚衣,显得他囚衣空荡荡的,囚衣内的身躯格外嶙峋清瘦,李楹只觉眼睛发酸,她就站在门外,在镣铐的声响中,看着他步步走入自己的卧房,然后,彻底关上了浮雕木门。
崔珣关上木门后,感觉用尽了全身力气,他慢慢靠着木门坐了下来,他枯坐良久,之后,好像想起什么,他手指渐渐抚摸上自己的唇,唇边似乎还停留她的温度,他居然还有些贪恋她的温暖,手指久久覆在唇上,都没有放开。
等他惊觉之后,这一刻,他对自己的厌弃忽到达了极点。
他怎么可以,玷污天上的明月?
他怎么可以,引诱明月对他动了情?
他又怎么可以,让明月甘愿为他留在凡尘?
他是真的应该下地狱。
一滴眼泪,顺着脸庞,滴落在漆黑镣铐上,她是那么好的人,他怎么配?
她对他越好,他越觉得不配。
是的,他不配。
就让今日的一切,当成一场梦吧,等梦醒了,他还是那个,孑然一身的崔珣。
崔珣在地上坐了整整一夜,连屋内的瑞炭烧完了他都浑然不觉,囚衣又太过单薄,翌日清晨,他便发起了高热,来送饭的大理寺狱卒都吓了一跳,因为卢淮严令不准苛待崔珣,狱卒也不敢怠慢,连忙请来医师,开了药方,狱卒又去熬好,恭恭敬敬端进了房间。
崔珣咳了几声,疲倦道:“放着吧。”
狱卒也不敢多言,于是就将青釉药碗放在榻旁,又恭敬退了出去,出去前,狱卒还在想方才医师的话,长期肝气郁结,病弱体虚,受不得一点凉,要仔细养着。
狱卒都有些迷惑了,长期肝气郁结?崔珣平日嚣张跋扈、狠戾残暴,只有他整治别人的份,哪有别人整治他的份,这样的人,也会肝气郁结?还是长期?
而且病弱体虚?狱卒实在无法将这四个字,与那矜功恃宠的察事厅少卿联系起来。
狱卒不由回头,看了眼紧闭的浮雕木门,他疑惑的摇了摇头,只不过他没看见,一个穿着白色留仙裙的身影,翩然进了木门之中。
第87章
崔珣靠在黄花梨榻上, 他拥着锦衾,高热还没退,苍白面色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他不断咳嗽着,身体虽然难受, 但一双眼眸, 始终枯寂无波。
良久, 他才想起放在一旁的药汁, 他有些厌恶的瞟了眼黑漆漆的药汁, 但还是颤抖着手去端起, 他不能死,要死, 也不是现在。
他用白玉匙舀了勺药汁,准备往口中送去,但手腕却虚弱无力,加上手腕还锁着沉重镣铐,他一个没端住,青釉药碗往锦衾落下, 但刚一落下,却见一团幽绿鬼火将药碗托住, 药汁一点都没洒。
李楹从鬼火上取过青釉药碗, 沉默坐在他榻边,她放了颗糖霜到碗中, 等糖霜化了,才舀了勺药汁, 她细心将滚烫药汁吹到温热,递到崔珣唇边。
崔珣没喝, 他只道:“我自己来。”
李楹道:“你要是自己能来的话,这药碗方才也不会落下了。”
崔珣不习惯被人喂食,他还是不愿喝,李楹叹了口气:“行吧,你不喝也可以,你要是病死了,我看你是没法去地府和郭帅交代了。”
崔珣闻言,放于锦衾上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下,不得不承认,李楹这话,的确戳他心窝子了,他之所以这些年受尽屈辱都不愿死,就是为了履行对郭帅那句承诺,他垂眸,终于张口,将李楹递到他唇边的那勺汤药喝下。
李楹摇了摇头,此人自尊心,有时真是强的不合时宜,她继续舀了勺汤药,吹凉,递到他唇边。
一碗汤药很快没了一半,崔珣咽下一口被糖霜中和的微甜的汤药,他抬眸,看向正低头吹着药汁的李楹,她睫毛低垂,很认真的在帮他将滚烫药汁吹凉,崔珣在幼时病时,虽也有婢女伺候汤药,但从未有人这般,是用真心来照顾他,而不是因为他是主人,或是什么对她有利的人,她照顾他,只是因为他是崔望舒。
一股暖意自他心中涌现,他怔怔看着李楹莹洁脸庞,都忘了咽下递到唇边的药汁了。
李楹疑惑了声:“欸?”
崔珣这才反应过来,他张口,含下那勺药汁,只是一双眼眸,仍然怔怔看着李楹。
他在病时,墨发只简单用一根玉簪簪起,几缕发丝凌乱垂在脸庞,双颊因为高热如同抹了一层薄薄绯红胭脂,如醉玉颓山,又如靡丽丹霞,偏偏这糜丽中,还夹杂了几分病中的恹恹和脆弱,李楹看着,都不由呼吸一滞,心脏跳快了半拍,她胡思乱想着,古文说西子捧心,愈增其妍,她当时读到时还不太相信,心说如何有人能够病容愈增其妍,如今看来,倒是古人诚不欺我。
李楹想完后,莫名心虚,她责怪自己,崔珣病中已经很是难受了,她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啊。
她一心虚,都不敢再去看崔珣了,只是依旧轻轻吹了药汁,递到崔珣唇边时,才抬眸看了他一眼,但一想到方才的心思,她又赶紧低头,动作间,多了几分含羞带怯的模样,她本就生得娇柔秀美,一含羞带怯,实在可爱,崔珣也不由心中怦然一动。
两人都生出旖旎心思,这剩下药汁的喂食,气氛自然就暧昧许多,他含着她喂过来的白玉匙,一双眼眸黑漆漆的,定定看着她,她又不敢看他,偶尔鼓起勇气抬头看他一眼,他却又不好意思的飞快垂首,半碗药汁,喂到最后,两人耳根都红了。
李楹见青釉药碗已经见了底,她道:“这药方嗜睡,你先休息一会吧。”
崔珣点了点头,他道:“你也先回去吧。”
李楹想了想,却道:“我还是留在这里,以防万一吧。”
崔珣道:“我不会有事的。”
“可是……”李楹道:“崔珣,你生病的时候,不想有人在旁边陪你吗?”
她以前也生过病,每次病时,阿娘都会在她病榻前陪伴她,有时阿耶也会过来,有爱的人在,她的病总能好的格外快。
崔珣闻言,愣了愣,片刻后,他才艰难道:“
没有人陪过。”
儿时倒是经常生病,但病榻前,没有人,少时,身体很好,不生病了,也不需要人,从突厥回来后,身体又不好了,经常生病,但是,又没有人了。
所以,不是不想,是没有人。
李楹笑了笑:“那我陪你啊。”
崔珣手指慢慢抓紧锦衾,鸦睫微不可见的颤抖了下,他喃喃说道:“你……不怪我吗?”
“怪你?”
“昨日……”崔珣斟酌了下言辞,还是想不到该怎么说出口,最后只能道:“我以为,你会怪我。”
怪他,辜负她的心意。
李楹摇头:“崔珣,我永远不会怪你。”
她顿了顿,又道:“我在等你,等你有勇气接受我的心意,等你愿意我,唤你一声十七郎。”
崔珣长睫上似乎沾了些细碎晶莹,他垂下眼眸:“如果,等不到呢?”
“不等,又怎么知道等不到呢?”
崔珣没说话了,他只是抬手,镣铐叮当声中,他似是不经意间揉了揉眼睛,然后他放下手指,轻声说了句:“好。”
李楹点燃安神香后,便扶着崔珣,躺了下来。
药方中加了麻黄和葛根,会让人服后昏昏欲睡,加上安神香的作用,崔珣很快沉沉睡了过去,而麻黄和葛根又能发汗解表,因此没过一会,睡梦中的崔珣额上就布满细密汗珠,李楹打了盆水,湿了帕子,然后拧干,仔细擦拭着他额上脸上的汗。
冷汗擦拭掉后,崔珣明显舒适很多,蹙着的眉头也舒展开来了,只是他冷汗出的太多,擦拭之后,帕子像落入水中一样,湿淋淋的,没一会就要重新洗,重新拧干。
李楹却一点都不抱怨,她不厌其烦的洗着帕子,拧干,然后为崔珣擦拭着额上的汗,到日落西山之时,崔珣终于没有那么难受了,李楹用手去感受他额上温度,高热似乎退下来了。
李楹终于松了一口气,她锤了锤酸痛的腰,然后起身,准备去将银盆中水倒掉,只是她起身的时候,忽然手被崔珣攥住。
崔珣双目紧闭,应还是在睡梦之中,他眉头又微微皱了起来,口中低喃了一声:“明月珠……”
李楹愣住,她没有再走了,而是慢慢坐在乌木地板上,她趴在黄梨木矮榻边,静静看着睡梦中的崔珣,良久,才叹了口气:“真是不公平,我都没唤你一声十七郎,你倒先唤我明月珠了。”
她忽笑了笑,又道:“算了,不跟你计较啦,你快点好吧,虽然你生病的时候,像书中说的西子捧心,挺好看的,但是,我还是不希望你生病,我希望你能好好的,一辈子没有病,没有灾,也没有痛。”
沉沉睡着的崔珣不知道是梦到了什么,还是听到了她的话,一滴眼泪,慢慢从他眼角流下,沉入鸦黑鬓中。
李楹唬了一跳,她伸手,指尖轻轻拭去他的泪痕:“怎么哭了?你放心,我不走,我会陪着你的。”
她顿了顿,又有些不甘心的说道:“方才你唤了我声明月珠,那为了公平,我也要唤你一声十七郎。”
她慢慢趴在榻前,瞧着他浓密如扇般的鸦睫,喃喃道:“十七郎,以后,你难受的时候,身边不会没有人陪了,我以大周公主的名义发誓,我会陪着你的,我会永远陪着你。”
她的手,还被攥在崔珣掌心,她就那般任凭崔珣攥着,自己则安静趴在他榻边,看着他沉睡的模样,再也没有挪动一下。
在崔珣病时,郭勤威的头颅,也到了肃州。
押送头颅的士兵已经行了十几日了,人人都疲累不堪,在飞云驿的时候,众人将装着头颅的箱子抬到房中,然后派人在房外把守,其余人就都休息去了。
只是夜半三更的时候,飞云驿的驿丞捧着一个木盒走到库房外,那两把守的士兵对视一眼,很默契的打开房门,片刻后,驿丞又捧着一个木盒走了出来,两士兵默契将房门关了起来,似乎一切都未发生过一样。
早躲在一旁的一个察事厅暗探看到全程,心想,果然如少卿所料,大周驿馆是兵部直管,而裴观岳,就是兵部尚书,裴观岳的确会在驿馆更换头颅。
那既然头颅已换,接下来,就依计行事了。
下半夜的时候,一道迷烟随风吹过,两个士卒顿时迷迷糊糊,此时屋顶上一个拿着锦盒的暗探却拿开片瓦,跃入房中,将盒中的白骨与箱中白骨交换。
那暗探动作极快,不过一瞬间,他便换好了白骨,重新神不知鬼不觉回到屋顶,拢好片瓦,然后便与之前负责监视的暗探奔出飞云驿。
飞云驿外,一个皂衣俊美郎君早已等候多时,那两暗探拱手对他道:“鱼郎君,都办妥了。”
鱼扶危点头,那两暗探对他也挺是佩服,这个计策是崔珣拟定,但却是鱼扶危负责执行,须知执行不比定计容易,稍微一个环节出错,便是全盘皆输。
这些察事厅暗探本来之前还对鱼扶危颇多怀疑,心想一个商人能有什么本事,不过崔珣严令他们按鱼扶危命令行事,他们才不得不听从,没想到鱼扶危行事缜密,滴水不漏,连风向都考虑到了,在这飞云驿将一切安排的是妥妥贴贴。
两暗探真心道:“多谢鱼郎君,为了搭救我们少卿,甘愿舍弃身家性命。”
鱼扶危皱眉:“我甘愿舍弃身家性命,可不是为了搭救他,我是为了旁人。”
但他说的时候,又想起了阿史那迦的那句“他从未投降过突厥”,还有李楹那句“他将自己三年来的所有俸禄赏赐,都送给战死同袍的家眷”,鱼扶危忽犹豫了下,然后叹了声:“算了,也当是为了搭救他吧。”
第88章
螳螂捕蝉, 黄雀在后。
裴观岳做梦都想不到,他密令人换了假头颅,但是这头颅却又被崔珣着手下换了, 其实这也不怪裴观岳,他焉能知道, 被围的水泄不通的崔宅, 还有一只鬼魂, 时刻出来替崔珣传递消息呢。
崔宅之中, 崔珣仔细看着鱼扶危所写的信, 看完之后, 他将信放于烛火之上焚烧,李楹道:“鱼扶危说, 一切都安排妥帖了,只是突厥叶护对郭帅头颅看管甚严,暗探暂时还未得手。”
“无事。”崔珣脸上还带了些许大病之后的苍白,他咳了几声,但几声之后,却没有停止, 反而咳的愈发厉害,李楹担心的看着他, 崔珣强行按捺住那股从胸腔涌现的咳意, 他勉强笑了笑,避开她对自己身体的关注, 说道:“只要知晓郭帅头颅下落,就有其他办法。”
但是李楹却仍然契而不舍道:“崔珣, 你真的没事吗?”
崔珣摇了摇头:“没关系的。”
李楹微微咬唇,她道:“我在阿史那迦的记忆中, 看到阿史那兀朵经常在冬日将你吊在汗帐之外,一吊就是好几日,你畏寒,便是那时候留下的毛病吧。”
崔珣愣了愣,这段经历,他其实并不是很想提,李楹也知晓他心中苦痛,她也基本不提,但不知为何,今日偏偏提了起来。
李楹似是看出了他心中疑问,她望着他,道:“我只觉的,你崔望舒,是我平生见过,心性最为坚韧之人。”她苦笑一声:“我时常想,若我换了你,我能坚持多久?我觉得,应该不超过十日吧。”
她继续说道:“除了我?天下人大可以想一想,他们能坚持超过几日?崔珣,你总觉得那段经历让你羞耻,你说你在突厥,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牲畜,我也明白,献俘礼,还有……”她顿了顿,又道:“都给你造成了很大的伤害,你是世家公子,士可杀不可辱,可是,我不觉得那是耻辱,我反而觉得,那是和苏武牧羊相同的骄傲。”
她的声音逐渐坚定:“若有朝一日,世人能知晓你所做的一切,我想,不会有人觉得,那是羞耻的。”
她说:“所以,崔珣,你在突厥的时候,不是一只牲畜,你是一个英雄。”
崔珣定定看着她,她双眸灿若繁星,盛满了坦率和真挚,许是她太过真诚,让崔珣一瞬间都有些恍惚,英雄……他从未想过,这两个字,还能和他联系上。
他垂下头,藏起眼中出现的那抹动容,他喃喃道:“那日的话,你还一直记得……”
他没有想到,他拒绝李楹时说的牲畜、恶犬之类的话,她居然会在今日重提,就为了宽慰他。
李楹点头:“我记得,因为你的话,我好几日都没睡着,半夜想起来的时候,我就会坐起来,对自己说,你不是什么恶犬,什么牲畜,可是,我又想,我和我自己说有什么用呢?你又不知道,我要和你说呀。”
她抿了抿唇,又道:“我知道你不喜欢提突厥的事情,但你怪我,我也要说,我见不得你这样说自己。”
崔珣没说话,只是垂着首,半晌,才哑着嗓子,道:“不会怪你。”
“嗯?”
“不会怪你的。”崔珣又轻声重复了遍:“以后,我也不会这样说自己了。”
李楹心中顿时松快:“那我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崔珣听罢,不由低低笑了出来,他笑起来时,如春水融冰,眼角眉梢都透着暖意,甚是好看,李楹一时之间都有些看呆了,回过神时,她才不好意思低头,待抬头时,却见崔珣几缕发丝散在鬓边,崔珣世家出身,向来仪容端正,此次大病虚弱,才简单用玉簪簪发,不过手腕无力,加上镣铐所限,也没簪好,李楹看着那几缕乱发,道:“崔珣,我为你束发吧。”
崔珣一如既往的拒绝了,他说:“这不是一个大周公主该干的事。”
李楹道:“那你觉得什么才是大周公主应该干的呢?难道身为大周公主,就必须保持骄傲,等着所爱之人走近,而不是主动靠近自己所爱之人么?”
她顿了顿,又道:“大周公主,也有主动追求爱的权利。”
她说的坦然又炙热,崔珣无法拒绝,也不敢拒绝,他怕拒绝后,她又能说出更多他无法招架,也无法回答的话。
铜镜前,李楹轻轻取下玉簪,墨发顿时如瀑般披散而下,李楹拿着银梳轻轻梳着,然后仔仔细细用玉簪盘起,鬓边再无乱发,她为他梳头的时候,崔珣一直安安静静在铜镜中看着,身侧的少女容颜秀美,神情温柔,她怕扯痛了他,动作放的很慢很轻,她是真的很在意他,就如她所说,不想他受到一点伤害。
这情景太美好,美好到他甚至有些不真实的感觉,这真的不是一场梦吗?
但他很快又想到那日她抱住自己时,仰头问他:“崔珣,我是一场梦吗?”
身体似乎还残留着那日她的温度,他忽有些如释重负,这,不是一场梦。
是真实的。
她是真实存在的。
李楹用玉簪将崔珣盘髻固定好时,见他怔怔望着铜镜出神,她不由道:“在想些什么?”
崔珣看着铜镜中的她,苦笑:“我想,若先帝和太后知道你为我束发,恐怕会杀了我吧。”
李楹不由莞尔:“我阿耶和阿娘就那么可怕么?”
崔珣也笑了笑:“或许只有公主觉得,他们并不可怕。”
天下人都畏惧如虎的帝后,只有在李楹面前才会化为绕指柔。
李楹笑道:“不,你是我喜欢的人,若阿耶阿娘知道,他们也会对你好的。”
崔珣不置可否,先帝和太后为李楹选的人,是如郑筠那般家世清白、性情温和、清风朗月般的人,只是他们没有想到还有个王燃犀罢了。
他们不会喜欢他的。
而且,太后分明还很讨厌他。
天下人说他是太后的脔宠,这着实冤枉,只有崔珣自己心中清楚,太后对他,就是对一个普通臣子的态度,或者,比普通臣子还要不如。
太后心中,其实一直很是厌恶他。
那种厌恶,倒不是对他本人有什么意见,单纯是厌乌及乌的厌恶,因为太后厌恶他伯父崔颂清,所以连带着也厌恶上了他,之所以重用他为察事厅少卿,也只是因为他确实是个好用的工具罢了。
就如先帝对金祢那般,金祢为人卑劣,先帝想必也是不喜此人的,但帝王用人,又岂能全凭个人喜恶?只要用的趁手,就能用便用,仅凭喜好,哪能当得稳天下之主?
只是,太后憎恨崔颂清,以致于崔珣作为天威军唯一存活的人,自突厥归来后便入大理寺狱,整整一年,太后都不闻不问,又为何突然在一年后前去大理寺狱,无视御史一封又一封的奏疏,无视百姓的窃窃私语,力排众议,将他救出?
若只因为他是个好用的工具,那这天下好用的工具太多了,也不至于。
此事崔珣一直百思不得其解。
他在想这个事的时候,李楹却看到银梳梳齿上绕着几根他的墨发,李楹将墨发从梳齿中取出,然后低头看了看,没有丢弃,却悄悄放入了自己的袖中。
是夜,崔珣断定不会喜欢他的太后,正斜靠在榻上,一个少年则跪坐一旁,为她轻捏着肩。
少年长相并不是如崔珣一般的昳丽,反而颇有英武之气,他手法熟练,捏的颇为舒适,少年见太后撑着头,神情不像平日冷淡,于是大着胆子道:“太后,那个崔珣,弑杀故帅,人神共愤,百姓都对他恨的咬牙切齿呢。”
太后没有说话,良久,才扬起嘴角,似笑非笑:“听起来,你很想让吾杀了他?”
少年吓了一跳,恭顺道:“不是行之想让太后杀他,是百姓想让太后杀他,太后将崔珣囚于府邸,不让他下狱,百姓都觉得太后偏袒崔珣呢,行之也是为了太后声誉着想。”
太后嗤笑了一声:“吾怎么觉得,你是想和他争宠呢?”
听过争宠二字,少年张口结舌,然后才柔声道:“行之一切都是为了太后。”
“说什么是为了吾,还不是为了你自己。”太后悠悠道:“你想挑唆吾杀崔珣,你也配?”
最后那三个字,已是冷如冰刀,饶是少年再怎么愚笨,也听出了太后语中怒意,他吓得连滚带爬落了榻,跪下道:“太后饶命。”
他求饶之后,又觉得不太甘心,凭什么崔珣能当四品察事厅少卿,他却什么官职都没有?他鼓了鼓勇气,又仰头看着面容不见衰老,仍然十分妍丽的太后:“太后,行之只是觉得有些不忿,崔珣给太后惹了太多麻烦了,这种人,何必再留呢?崔珣能为太后做的,行之都能做到,行之比他更年轻,更英俊,比他更能让太后开心。”
太后缓缓睁开眼睛,漠然看着跪着的少年,如同看着一只最愚蠢的蝼蚁:“你不会以为,崔珣是靠容貌获得吾的重用吧?”
少年目瞪口呆:“难……难道不是吗?”
太后寡居二十年,流言蜚语不断,但身边之人,只有崔珣能获得如此高位,那他不是靠容貌得到重用,还能是什么?
既然崔珣可以,那他也可以。
太后瞥了他一眼,莫名觉得有些好笑:“你想取代崔珣,做察事厅少卿?却不知,他连这榻都没上来过。”
少年更是目瞪口呆,太后已经嫌恶到不想和他解释,她只道:“脔宠,就做好脔宠的本分,吾最讨厌自作聪明之人。”
少年脸色已经惨白,他磕头道:“太后饶命……太后饶命……”
太后瞧着他磕头求饶的样子,那张脸,明明是英姿焕发的,此刻却惊惧的丑陋不堪,太后顿时心生厌恶,她最后轻飘飘说了句:“可惜了这张
脸。”
夜间,蓬莱殿中,宫人一遍又一遍洗刷着青石板上的血迹,但太后却已不在蓬莱殿,而是来到了礼佛堂中。
礼佛堂,立于大明宫高楼之顶,除了供奉佛陀之外,还供奉着大周历代帝王的牌位。
太后缓步走入礼佛堂,静静看着其中一个牌位。
那是她的老师,她的丈夫,她的君王。
耳边恍惚响起那人的声音:“姜灵晔,你此生最大的弱点,就是心慈手软,太过顾念亲情。”
那是在姜氏一个婶母被德妃收买,污她入宫前和人私通,真相查明之后,她却顾念婶母以前对她颇多照拂,祈求太昌帝放过,当时太昌帝说的一句话。
他还说:“朕没什么可教你的了,只教你最后一句,欲成大事者,至亲亦可杀。”
太后看着冰冷牌位,忽奇异的笑了:
“你说我心慈手软,我将你十几个儿子都杀完了,这样,可够出师?”
她又摇头道:“不对,杀光你的儿子,你也不会掉一滴眼泪,你这种人,心中本来就除了你的大业,什么都没有。”
“真可惜,你死的那般早,让你最喜欢的权力,最操心的大业,都落到了我的手上。”
“你在九泉之下,应该也很不甘心吧。”
“你死之前,连句让我原谅你的话都不说,你是不屑于说,还是因为知道答案,才不敢说?”
她只觉全身如同丧失力气一般,慢慢跪倒在地,喉咙发出怨毒哽咽:“你听着,我姜灵晔,不会原谅你,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第89章
崔府之中, 李楹也回了房,只是回房之后,她没有安寝, 而是从袖中取出刚刚缠于梳齿的墨发。
她将墨发放在掌心,抿唇看了很久, 之后, 她忽松开发髻, 流云般的秀发披于肩上, 李楹取了剪刀, 剪了几根头发, 便将自己的头发与崔珣的用红绳缠绕在一起,打了个结, 再与之前崔珣送的蔷薇干花一起,放于五色锦荷囊之中。
做完这一切后,她脸红的和柿子一样,心也如小鹿不停乱撞,少女旖旎的心思羞涩又炽热,她抚摸着那个五色锦荷囊, 胡乱想着,他哪一日, 要是看到自己偷偷与他结发, 会生气的吧?
一想到他会生气,她又翻出结发的发丝, 想扔,又舍不得, 反复几次之后,她还是珍重的将发丝重新放回荷囊之中, 她想,只要她藏好了,他应是看不到的。
所以,还是留着吧。
翌日,宣阳坊的卢裕民府邸,大理寺少卿卢淮已经在府外徘徊许久,卢裕民的府邸很是简朴,只是一个简单的一进院子,与他尚书左仆射的身份并不相符,卢淮在府外踱步,他想起那日抓了擅闯崔珣府邸的天威军家眷,每人重责了二十大板,但那些少年,尤其是为首的何十三,虽然疼的龇牙咧嘴,但仍然犟着脖子道:“我没错!崔珣是叛国贼,人人得以诛之!”
卢淮不耐烦听他翻来覆去骂崔珣,他只要问,是谁指使他来闯崔府的。
何十三起初不招,他说:“我阿兄战死都没投降突厥,他是一等一的好汉,我是他阿弟,我也要做好汉!”
卢淮“哦”了声:“你阿兄何九,难道不是丢城失地的败军之将吗?”
何十三听不得这话,他要不是被打了二十板子,早跳起来反驳了,他嚷嚷道:“那是崔珣杀了郭帅,这才导致天威军覆没的!我阿兄他没输,他不是败军之将!”
少年人热血,赤忱,正是最好被人鼓动的年纪,他们这些家眷平日被人嘲笑惯了,所以只要有人稍微挑唆一下,说要不是崔珣杀了郭勤威,他们就不需要遭受这种嘲笑,于是,这些少年自然就会将这六年的冷遇全部发泄到崔珣身上,如若不是卢淮当时恰好制止,他们真的会用石头砸死崔珣的。
暴行,用正义掩盖的话,就会陷入一场盛大的狂欢。
卢淮皱了皱眉,这是一场针对崔珣的杀局,但却是在大理寺的看管下进行的杀局,这是完全不将他这个大理寺少卿放在眼里了。
卢淮决心,要查个明明白白。
少年人虽然嘴硬,但毕竟都是十三四岁的年纪,好哄,好骗,不需要动刑,只需要将他们分开,逐一击破,自然就能得到口供。
拿到口供后,再顺藤摸瓜,自然就能水落石出。
卢淮站在卢府外面,他神情复杂,没想到顺藤摸瓜,最后查到了兵部尚书裴观岳头上。
他欲秉公上奏,但好友王暄和他说:“裴尚书与你叔父向来交好,你贸然弹劾裴尚书,那会让你叔父很是为难,怀信,我建议你,上奏疏前,还是先去问询一下你叔父意见。”
卢淮想起自己出任大理寺少卿时,写下的一副对联:“尽忠益时者,虽仇必赏;犯法怠慢者,虽亲必罚。”
只要是有益于当世者,即使是仇人,也应该奖赏,只要是违反法令者,即使是亲人,也应该惩罚。
这也是他的为官准则。
可是,当他看着卢府的朱红大门,开始莫名觉得,今日只要他一踏进卢府,他的做人准则,会一步步崩塌。
所以卢淮犹豫了下,还是转身,准备回去写那封弹劾裴观岳的奏疏。
但偏偏朱红大门开了,准备出门的卢裕民看到了他,他叫道:“怀信,既然来了,为何不进来?”
卢淮回头,卢裕民今年不过五旬,却因为操心国事苍老的像个六旬老翁,卢淮鼻子一酸,他自幼丧父,是卢裕民这个叔父将他抚养长大,卢裕民无妻无子,就将他当儿子一样疼爱,可以说,在他心目中,卢裕民就是他的父亲。
他颔了颔首:“叔父,怀信正准备去见叔父。”
卢裕民府邸之中,布置亦十分简陋,卢淮饮下一口茶后,垂首,终于将准备弹劾裴观岳的事情告诉了卢裕民。
卢裕民就很简单两个字:“不准。”
卢淮呆了呆,道:“但是裴尚书教唆天威军家眷,闯入朝廷四品官员府邸,欲置其于死地,已经违反了国法,叔父为何不准我弹劾他?”
卢裕民责怪的看了他一眼,反而问道:“你当日为何要多管闲事?”
卢淮脑子一轰:“叔父,我再怎么瞧不起崔珣,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群情激愤的少年杀害,这如何叫多管闲事呢?侄儿觉得,自己无错。”
卢裕民叹了一口气:“天下事,不是只有对和错之分的。”
卢裕民说的隐晦,但卢淮却听明白了,他较起真来:“叔父,凡事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尤其是我为大理寺少卿,掌管刑狱,更要坚持对错,而不能像崔珣那般凭着私怨断案,否则,我岂不是会变成另一个崔珣?”
卢裕民沉默了下,道:“我像你这么年轻的时候,也认为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但是,换来的却是女主临朝,牝鸡司晨。”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眸间隐隐有嫌恶神色:“一个女人,如何能把持朝政二十年?这简直是阴阳颠倒,乾坤不分,施行的新政,更是纲常扫地,世家以德、以礼教化子弟,讲究温和谦让,科举之后,寒门入仕,寒门之子毫无根基,于是一个个结党营私,拉帮结派,将朝堂变的乌烟瘴气,长此以往,大周必亡于党争,如此形势之下,你卢怀信还讲究什么对错,岂不迂腐?”
卢淮怔怔听着,他有很多话想反驳,但是最终却只是垂下首去,如儿时那般,听着卢裕民教训。
卢裕民道:“你有原则,是好事,但是,你讲原则,他们跟你讲原则吗?崔珣任察事厅少卿三年,为太后诛灭异已,他有讲过原则吗?还不是抓到察事厅,一顿酷刑逼供,就给人扣个谋反的罪名?你跟这种人讲原则,无异于与虎谋皮。”
卢淮紧抿着唇,一言不发,卢裕民见他这样,也不想教训的太重,毕竟卢淮是范阳卢氏这一代最出色的子孙,也是范阳卢氏的最大希望,他缓了下,道:“裴观岳不能有事,他若有事,好不容易争来的局面会一夕逆转,但是,你已是四品大理寺少卿,这封奏疏,上与不上,你自己选择。”
卢淮俊秀的面庞满是挣扎,他茫然看着这个将他抚养长大的叔父,片刻后,才垂首,痛苦道:“奏疏,我不上了。”
卢裕民满意的点了点头
:“还有,看严了金祢,让他不要胡乱讲话。”
卢淮第一次违背原则,这份痛苦尚未散去,他并未发现有什么不对之处,比如,卢裕民为何突然这么关心金祢,金祢又会胡乱讲什么话?
他只是木然道:“好。”
卢淮信誓旦旦要查天威军家眷闯入崔府一案,就这样不了了之,但崔珣也从未对他有过什么期望,卢淮是卢裕民的侄子,难道他还会背叛将他养大的叔父吗?
这不可能。
所以崔珣并不关心此事,他关心的是另外一件事。
他敲了敲李楹的房门,李楹过了好一会,才开了门,她神情显然有些慌张,崔珣抿了抿唇:“有一件事,想请公主帮忙。”
崔珣说的事情,便是托李楹将一盒银钱带出府,分给何十三他们,既然要托李楹做这件事,那他之前额头受伤的真相,就不得不向李楹和盘托出,虽然李楹早已从鱼扶危处知晓,可还是静静听崔珣垂眸说完,他说的很是艰难,也只说了只言片语,丝毫不提当时他的窘迫和难受,但李楹听后,却道:“我不去。”
崔珣微微愣住,他道:“何十三他们家产被抄,生活的很是清苦,如今被重打二十大板,定然是没有钱买药的,若不及时医治,日后恐会落下病根。”
“那关我什么事?”李楹莫名生了气:“他们伤了你,我才不要送银钱给他们。”
崔珣叹气:“我并不介意。”
“可我介意。”李楹道:“若当时没有卢淮在,那你怎么办?就被他们用石头砸死?崔珣,我不喜欢别人伤害你,就算是你看重的天威军家眷,也一样。”
她是真的不愿意去,崔珣无奈之下,他起身站了起来,在镣铐的叮当声中,他对李楹拱手行了一礼:“他们年少不懂事,轻易受人唆使,固然有错,但看在他们兄长面子上,我也无法坐视不理,请公主帮我这个忙。”
他央求李楹时,李楹却只看到了他额上还未淡去的伤疤,她心中一阵酸楚:“你对他们这般好,可他们也不知道,还视你如仇寇……崔珣,我……为你觉得不值。”
崔珣只是道:“值与不值,皆为我愿。”
李楹一怔,她苦笑:“算了,你总是这样。”
她还是没松口帮崔珣,崔珣正想再请求时,李楹道:“瑞炭烧完了,我再去烧点。”
她说罢,便准备去取瑞炭,她心神有些不宁,都没注意到从自己袖口滑落一个荷囊。
还是崔珣看到了,他俯身去捡,刚一捡起荷囊时,李楹却也发现了,她瞬间脸红如天边云霞,她快步走到崔珣身前,想去取回荷囊,崔珣却已经拿起钻出荷囊的一个物事。
那是两缕发丝缠绕在一起,用红绳打了个结的结发。
一缕头发,很明显是他的,另外一缕,既然在李楹的荷囊之中,显然,是李楹的。
李楹瞬间心虚起来,她从崔珣手上夺回,然后藏在背后,结结巴巴道:“这个……这个……”
她结巴了半天,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见她面红耳赤的模样,崔珣却微微叹息了声,说道:“公主,就这么喜欢我么?”
第90章
李楹藏在背后的手指都羞到红了。
她咬着唇, 欲语还休的看了崔珣,然后,重重点了点头。
是的, 很喜欢。
非常喜欢。
她并不觉得,主动承认爱恋, 是什么羞耻的事情, 须知情与爱, 皆人之欲也, 即使是这天下最尊贵的大周公主, 也不例外, 既生了情,有了爱, 那何必因为所谓的世俗之见,不愿承认呢?
她这般坦然,倒是让崔珣又一声叹息:“可是……”
“不要说可是。”李楹忽出了声:“别再说你配不上我的话了,我不爱听。”
她顿了顿,又道:“你崔珣,到底有什么配不上啊, 以你的才能,科考, 当为状元郎, 从军,亦能做到一军统帅, 若没有六年前的事,你如今, 就是长安城世家人人争抢的佳婿,又哪里配不上了?”
李楹说着, 竟觉得有些难受,六年前的事,将他整个人都毁了,从此没有什么状元郎和一军统帅,有的,只是一身污名、百病缠身的察事厅少卿崔珣。
她定了定心神,又道:“所以,不要再说可是的话了,我不想听。”
她说了许多,崔珣只是怔怔的,然后他道:“我并不是要说公主以为的那些话。”
这倒让李楹颇为意外,崔珣道:“上次公主说,听了我自贬之语后,几日都睡不着,那时我便应承了公主,以后都不提了,这次,自然也不会提。”
李楹愣住:“那你是要说什么?”
崔珣道:“我是想说,公主那般喜欢我,可是,我却生出了一点卑劣心思。”
“什么……卑劣心思?”
“我居然想,利用公主对我的喜欢,让公主应承我的请求,将银钱送给何十三他们。”
李楹回过神来,她又羞又恼,羞的是,崔珣根本无意自贬,她却又说了一大通误会的话,恼的是,他为了何十三他们,居然还想利用她的喜欢?
她扭头,恼到都不想看崔珣:“我为什么要答应你?”
崔珣微叹,他缓步走上前,镣铐加身,他走的很慢,但仍如芝兰玉树,不减他翩翩世家公子的仪态,他缓步走近李楹,眉眼潋滟,如千朵万朵桃花于水波中徐徐绽放,李楹只觉心砰砰直跳,她不由后退几步,但很快退无可退,背抵上了墙壁。
崔珣靠近她,他伸出手,俯身取过她藏在背后的结发红绳,取的时候,他离李楹很近,李楹甚至感觉到他的呼吸自她耳边轻轻拂过,有些酥酥痒痒的感觉,李楹脸又腾的一下红了,都没发现结发红绳轻易就被崔珣取过。
崔珣握着用红绳系在一起的两缕发丝,定定看着李楹:“求公主答应我。”
他望着她时,那双极漂亮的眼眸,如同粼粼秋水一般,倒映出她的身影,瞳仁墨色深沉,泛出漪澜微波,李楹心不由跳快了好几拍,她结巴道:“崔……崔珣,你是不是在跟我使美男计呀?”
被她戳破,崔珣苍白面庞也晕出一片绯色,潋滟更胜如锦落霞,他道:“无计可施,无法可用,只能仰仗公主的一点心软罢了。”
李楹咳了声:“我……我才不会心软呢。”
她这话,说的自己都有点心虚,她忽恼羞成怒起来:“你这个人,真的不是什么好人,一边拒绝我,一边又和我使美男计,难道我李楹看起来,就那么容易对你心软吗?”
崔珣却“嗯”了声,说道:“我知道,这天下,我求谁都无用,只有求公主有用。”
李楹怔愣,她赌气道:“什么叫只有求我有用,你就是笃定我喜欢你,才这样做。”
崔珣叹道:“也只对公主这样做过。”
他说这话时,眼角眉梢有些赧然,但一字一句都让女子心动,似乎在他口中,她是唯一,是例外,李楹也是女子,心中也怦然一动,但她很快回过神来,悻悻说道:“你莫要诓骗我。”
“没有诓骗。”崔珣声音有些困窘的呐呐:“不会对第二个人这样做的。”
他离李楹实在太近,而且一直看着李楹说话,李楹只觉再这样下去,她会溺死在他的潋滟双眸之中,她不得不承认,他的美男计奏效了。
她忽从他手中夺过结发红绳,说道:“算啦,答应你吧。”
她看到那潋滟双眸慢慢盛满欣喜,他说道:“多谢公主。”
李楹又觉得不太甘心,自己是不是太快心软了?奈何话已说出,不能反悔,她寻思了半天,才攥着结发红绳,说道:“那你的这缕发丝,就当报酬吧,不许讨回去了。”
崔珣嘴角微微扬起,他本来也没想讨回去,他说道:“好。”
李楹将那匣银钱拿到了鱼扶危处,鱼扶危已经快马加鞭从肃州回了长安,他此去肃州,虽惊险万分,但又觉得十分快意,尤其是安排暗探在飞云驿更换头颅的时候,更有一种酣畅淋漓的成就感,而这成就感,是崔珣与他配合完成的。
崔珣对他如此信任,也让鱼扶危很是意外,他以前数次惹怒崔珣,他也知晓,崔珣应是十分厌恶他的,可他还是愿意将自己性命全数托付给他,只因为他相信鱼扶危能胜任,这般行径,实在不像传闻中那个睚眦必报的小人。
当鱼扶危听到李楹的请求时,他更加意外:“那些顽童伤了崔珣,他还要送银钱给他们?”
李楹看着打开的木匣,那是崔珣上个月的俸禄,他一点都没留,全拿出来了,她道:“天威军在他心中,总归是特殊的,他可以负天下人,也不会负天威军。”
鱼扶危感觉不可思议:“他只在天威军呆了三年,真的有这么深的情谊吗?”
李楹道:“也许三年,只是一个转瞬而过的数字,但对他来说,却是他从未感受过的温暖,他这个人,谁只要对他好一点,他可以肝脑涂地报答,更何况,天威军那些兄弟,是完全不求回报的对他好,他又如何能不感动?他虽然什么事都放在心里不说,但该做的,一点都没少过。”
鱼扶危听罢,心中却有些酸涩,他道:“公主对崔珣,是否太过了解?”
李楹略微愣了愣,她垂眸,道:“其实,只要有人在他的身边,稍微观察久一点,便知道他不是传闻中的那种人,但,这世上,没有人有耐心,去抛弃成见,了解一个声名狼藉的恶徒。”
而鱼扶危,何尝不是她口中的成见之人?
思及于此,鱼扶危也按捺下心中的那点酸楚,他并不痴傻,他能看得出来李楹对崔珣的爱意,按理来说,因为李楹的选择,他应该更加讨厌崔珣,可他虽是一介商贾,自幼学的却是君子之道,感情的成败,并不能影响他做事的准则,他点头道:“这银钱,要怎么给?”
李楹道:“崔珣是希望按照以前那般,称是他们远房亲属送给他们的,但我不想这样。”她眼神澄澈:“何十三他们应该知道,到底是谁将这银钱送给他们的,即使现在不知道,将来也应该知道。鱼先生,我希望你能出面,帮我这个忙。”
鱼扶危微微一笑,说道:“我明白了。”
鱼扶危是以自己的名姓买了药,然后将药材分给何十三他们的,何十三趴在床上,很疑惑的看着他:“鱼扶危?我应该不认识你,你为什么给我买药?”
鱼扶危道:“这买药钱,并非是我出的。”
“那是谁出的?”
鱼扶危不置可否,他道:“你记得,你欠他一个人情。”
还有,一句道歉。
五月初五,端阳节的时候,押送郭勤威头颅的车队,入了长安。
端阳节,这一日,楚国屈原被奸臣所害,自沉于汨罗江,以身殉国,也恰在这一日,自刎而亡的郭勤威,头颅被送来长安,一切之中,如同冥冥注定。
裴观岳就坐在西市酒肆,冷眼看着朱雀街上,百姓好奇围着押送头颅的车队,指指点点,他清晰的听到“败将之将”、“耻辱”、“自刎”、“不失骨气”这些议论,他面无表情的,饮下一杯烧春酒。
面前似乎浮现当初两个少年分道扬镳、击掌为盟的场景:
“我此去长安,定能封侯拜相!”
“我此去边关,定能登坛为将!”
“虽一展宏图,也不会忘记兄弟情义!”
前两句话,都成了真,他成了三品尚书,他也成了天威军统帅,但最后那句话,却成了幻影。
裴观岳捏紧金杯,来长安之前,他从未想过,长安是那般大,大到根本没他这个寒门子弟立足之地,那些世家公子,每一个都是穿金戴玉,无比尊贵,明明没有尺寸之功,却靠着家族蒙荫登上高位,这到底,凭什么?
长安的风霜,将少年的意气渐渐磨灭,最后留下的,只有蓬勃的野心和渴望。
同样是人,凭什么他们能拥有的,他没有?
既然无法改变污浊的世道,那就加入吧,比他们更污浊,更不堪,良心,道义,全部都丢弃,只要能得到权力就好。
裴观岳看着朱雀大街上,缓缓行着的车队,他一字一句道:“勤威,你不要怪我,要怪,就怪你选了太后,而不是圣人。”
他斟了一杯酒,对着车队的方向,缓缓洒下,纵然他明明知晓,车队箱笼之中,装的只是一个假头颅。
他最后说道:“还有你最看重的崔望舒,我马上,送他下去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