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太初境矿脉,并非普通的玉石金银,而是天地灵气所聚,在山川大泽,江河湖海中沉淀。
祖师爷为何选择在此处开宗立派,不是因为风光秀美,重峦峻岭,也不是因为风水之类的玄学——就是为了这底下的宝贝。
该宝贝一日尚存,护佑太初境灵力充沛,修道之人吐纳的成效便比外界要快上一些。
云舒尘此言一出,几位长老俱是一愣,万万没想到她会把算盘打到这上头来。
“不可。”钟长老身为她的师兄,率先开口,“不管如何,灵矿不能开采,此乃太初境开宗立派之根基。”
“这要是出了点篓子。”周山南摇了摇扇子,“到时候就没脸飞升去见祖师爷了,不过横竖也不关我的事。代掌门你自己定夺。”
云舒尘看向越长歌和柳寻芹,挑眉问道,“你们觉得呢。”
“太初境矿脉有许多处,”柳寻芹平视前方,“不动到灵素峰脚下就成。”
“不过,”她看向云舒尘,“你动太初境矿脉做什么?若单单只是为了钱,得不偿失。”
坐在掌门之位上的女人,抬袖间翻转手掌,灵力星光点点,汇聚成了一副偌大的太初境全貌图,栩栩如生地呈现在众人眼前。
她勾勒出几个偏远部分,“我以阵法推演过,除去这几处,対于大局几乎没什么影响。这些灵矿挖开以后,留下的位置较好的坑洞可用于添置洞府,另一部分视条件储存物资。”
“至于灵矿,世间人人稀罕,挑出的边角料倒可以卖一卖。”
“至精至纯的,全部炼化为丹药,供内门历练奖励,比试奖励之用。”
云舒尘一一扫过他们,“话到此处应该都懂得。诸位意下如何?”
把天地凝华汇聚于一颗小小的丹药中,吞服一次,対于修炼大有裨益,是真真切切可以内化的东西。
相比起这个,平日里门派奖励的一些法宝兵器,都只是“外物”而已,锦上添花。譬如剑修来说,倘若真能有剑仙之姿,飞花摘叶都是剑意,何必拘泥于外物。
在和平年代,许多内门弟子看破此道,无心为宗门做事,只是一门心思闭关修炼,企图早日飞升。
于己身而言,的确足够清醒。
可是太初境偌大一个宗门,总得有人去跑腿,历练,接悬赏,开拓秘境,这是太初境维系内外门正常运行的源头活水。
而这样一来,势必会让弟子撇去许多的修炼时间——这些小活小业的收益除却锻炼了一下实战以外,远不如静心打坐一小时来得强。
现在的孩子已经懒到什么程度了?宁愿在演武场対着幻化而成的武士砍一上午,也不愿意深入老妖巢穴摸一尾大鱼。
这些丹药作为奖励,一能提高宗门子弟的整体实力,二则能作为诱饵,让他们躺平的灵魂支愣起来,为宗门蓬勃出力。如开源之流,生生不息。
话音刚落,一只纤纤素手以千钧之力往那桌案上一拍,“开!”
越长老眉飞色舞,“这等宏图霸业,为何现在才拿上台面讲!师姐,旁的不说——这东西挖出来,长老是不是酌情也得多分一点儿?”
“……”
云舒尘没打算対太初境主要的矿脉下手,这让其它几位心中微松,如此解释一番以后,虽有疑虑,但还算可行。
“圈定的灵矿虽只几小处,但总量算来仍然不小。”钟长老问,“谁来挖?”
“本座听闻外门弟子有六千余人,平日修炼吃饭,太初境都是供着的,平白积攒了这么多年功德。”
“也是时候报答了。”
云舒尘微微一笑,而后她又说,“历代掌门私库内,倒是存了不少好物。搁着也是搁着,不如拿出来仔细清点一番,无用的暂且卖掉,有用的分于各峰。如何?”
曾有祖辈道,大多数人的脾气总是折中的。单提出要动掌门私库,长老们自然不那么容易答应,可若是直接说服其动了灵矿这等太岁土,如此细细比较,接受开凿掌门私库的事儿,一下子就显得相当轻微起来。
最终代掌门推演良久,向诸位长老保证,行如此之策,日后每一峰的月俸少说翻一番。
他们确认这推演合情合理,于是再没人说半个不是。
卿舟雪在鹤衣峰上清修几日,偶一日去剑阁学艺,却发现师兄师弟都不在,整座主峰空空荡荡,清寂得走路似能听见回音。
这与平时的热闹大相径庭。
她便去了一趟春秋殿,殿中无别人,只见云舒尘闭着双眼,安静地靠坐于掌门的高座上,昏黄斜光映出了她面前浮动的微尘。
“师尊?”
云舒尘缓缓睁眼,打量她一二,“你怎的来了?”
“本是来学剑的。”她说,“只是峰上无人。”
徒儿果然是一见着她就会习惯性地靠近,这样几句话的瞬间,云舒尘便瞧着她自门口走到了掌门之座旁边,这位置还算宽敞,她的目光落在她身侧,似乎是想坐过来。
云舒尘悄然垂下一只手,装作漫不经心地摁在身侧的软垫上,委婉地表达了拒绝。
卿舟雪驻足于她身侧,没有再进一步。
可是她的目光毫不掩饰地落在云舒尘脸上,发觉她的脸色又苍白了些,“师尊,你近日晚上也不曾回来。”
“是没有睡觉?”
最近太初境形势动荡,云舒尘确有几日已经未休未眠。她拿手摁了摁眉心,“这不是在睡么。你一来,又将我扰醒了。”
“这样睡対腰不好。”卿舟雪不为所动,清声说,“师尊平日还要久坐处理这些事务,本就伤腰,自然得注意一些……”
“打住。”云舒尘仍揉着眉心,“啰嗦。”
她的徒儿年纪不过十八,平日里虽不动声色,但每每在养生这一方面念叨起她来,总是揣着一种八百八十岁的口吻。
忽然,她的眼前再落下一片白绸,像天幕飘过的云。那是卿舟雪的衣袖,而后又被卿舟雪的手指撩开。
她不知何时绕到了云舒尘的身后,以柔力抵住她的太阳穴,缓缓揉起来。
微凉的指尖贴上眼角附近。
云舒尘偏头撇开她,盼着能保持点距离,“不必。”
然而,一块掌门令牌垂在她的眼前,轻轻晃了晃。
卿舟雪拎着那令牌,正色道,“师尊见了这个,按照太初境律令,得听我的。”
那木牌看上去有些年头了。正是卿舟雪初入太初境那一年时,掌门赠予她的。
云舒尘微微一愣。
于是徒弟满意地把掌门令牌收回去,然后低下头,继续安静地揉着她的穴位。
她耳边一缕乌发垂下来,时不时蹭刮云舒尘的侧脸,带来细细密密的痒意。
这手法不得不说,力度适中,很是舒服,并不似新手。云舒尘也不知怀着什么心情问了一句,“你从哪儿学的这些?”
“近日去找白苏师姐学的。”
徒弟的声音清冽温柔,手指下挪,又摁上她的肩膀,“这里也是会的。”
云舒尘忽然想出这么一副画面。卿舟雪和白苏也如这般亲密,一人坐着,一人站着,一人教一人学,正如她们目前一样。
想到此处,云舒尘又顿住。
她何必去想呢。
正心绪微恼之间,卿舟雪偶然摁到了一处分外妥帖的,于是肩膀的酸处一下子被拿捏得十分恰当,她尚在思考,下意识舒服得轻嗯了一声。
卿舟雪的手顿住,“弄疼了?”
什么疼了?她到底在说些什么混账话。
虽然知道这丫头只是很寻常的意思,但是入耳的一瞬间十分滚烫,还是让云舒尘整个人都僵了一瞬,慢慢才回过味来。
“没有。”
她忽然起身,向前走了几步,回眸道,“你看起来倒是很闲。”
由于起身的动作太突然,卿舟雪还未来得及收回手,就这样尴尬地悬停在半空中,她不明所以地看着云舒尘,“不按了吗。”
云舒尘自桌上随意拿了几本名册递到卿舟雪手里,不再看她一眼。
“既然闲着,你也去监工。”
*
卿舟雪在走出大殿时,感觉云舒尘的神色有点不対劲。
但究竟是哪儿不対劲,她也说不上来。但总之,在某一天开始,云舒尘対待她的态度疏离了很多,原因不明。
想不通的事情,卿舟雪一般先搁置下来,过一小会儿再想。也许在某一日就会茅塞顿开。
她浏览着手中的名册,名字大多是陌生的,那么便是太初境的外门弟子。
来到灵矿开采的那一处,眼前的场面震慑住了她。一堆一堆的外门弟子黑汗水流地在那儿搬矿石,人连着人,大有秦始皇千里修长城的气势。
阮明珠也来帮忙凑热闹,她虽是负责监工,但是却偶尔也下场搬一两堆矿石。瞧见卿舟雪,眉毛一扬,“呀,九天神仙终于舍得下峰了。”
卿舟雪没有理会她的打趣,问道,“这是作甚?”
“你峰上消息这般闭塞么。”阮明珠叹道,“云师叔在翻修门派以后,又把主意打上了这些东西。反正我们也不懂她老人家有何深意,总之跟着做就完事了。”
“我现在后悔入门这般早啦。”
阮明珠羡慕地看着一群鸡血的外门弟子,“你知道么?他们搬一上午,便能去外门食堂白蹭吃的!搬整整一日,就能领清心丸,坚持不懈另有银两拿。倘若连续一周表现优越,还能有云长老的亲手书写的墨宝呢!”
这时一位弟子忽然抽搐了片刻,口吐白沫,当即有人迅速围上来抬着他去药峰。结果人忽然半途起尸,精神十足地拍打着担架,“放我下来!!云长老的墨宝快拿到了!我还能搬它个七七四十九天哈哈哈——”
卿舟雪僵在原地,手中的名册差点被风吹得飘走。
师尊。
好厉害。
阮明珠则挥挥手,嫌弃道:“丢死人了。快把他抬走!”——
第42章
回过神后,卿舟雪细细品着阮明珠的话,人生中头一次地,体味到了地位殊荣而带来的,一丝丝微甜。
她从八岁起,就可以看云舒尘所有的书籍与笔迹。师尊在求学问道一方面对她毫无限制,也曾鼓励她广泛涉猎。
而后她习字也未去临帖,直接向云舒尘要来了她平日所写的字,一个一个照着描。若是丢了也没关系,根本不是什么稀罕东西。
想到此处,她的心情肉眼可见地明亮些许。
“对了。”她忽然想起一事,“师妹,你的那些话本,价值几何?”
“怎的了。”阮明珠一惊,“你弄丢了还是怎么?”
弄丢了都算好的。卿舟雪在心底轻叹一声,面无表情道,“师尊收掉了。”
那日撞破过后,云舒尘说是为了她能安心睡觉,不再偷偷半夜起身读这玩意,一并将话本拿出了她的房间,毫无求情的余地。
“几本书而已,不要就不要啦。你师尊没罚你什么罢?”
“没有。”
可也确实是从那一夜开始,云舒尘与她疏离了许多。
疏离,而不是冷淡——师尊的语气仍然温和,但却不像以前那般亲近。平日里似乎也有意无意地避开了与她所有的肢体接触。
卿舟雪忽然意识到这一点,这几日的思考茅塞顿开,但是几乎是头一次,她因着想通了一些事情而高兴不起来。
她拉住阮明珠,一字一句问道,“师妹。”
阮明珠看她一脸严肃,不自觉也压低了眉梢,“怎么了?”
“还是上次那事。不按话本,按现在的世道来看,女子若是……若是喜欢上一个女子,别人当真会觉得不对么?”
阮明珠还未开口,周围有几个女弟子正在闲谈,听到这话,忽而嬉笑一阵,有人鄙夷不屑,低声说了句什么“恶不恶心”。
卿舟雪自是听见了,她看着她们一下子避之不及的背影,愣在原地。
阮明珠朝那边啐了口,“关你什么事?你娘的才恶心!”
她再扭头过来时,却发现卿舟雪看着前方,像失掉了魂魄一样默然不语。
“你少听她们说话。”阮明珠一蹙眉,“总之我不会觉着有何不对,不偷不抢的,怕什么怕?”
“我并非是怕这个。”卿舟雪摇了摇头,心绪微乱。
卿舟雪从不在意别人眼光,人海泱泱,世人有各色眼光,各式看法,皆难以统一,萍水相逢的缘分,犯不着谁说服谁。
可是师尊不是别人。她是她最亲近的人。
她不知道云舒尘的看法,怕她也是因着那些话本子,心生芥蒂,不愿与她再接触。
师尊可会觉得,她看这些东西,也是一样的……恶心?
*
监工了一上午,卿舟雪也不知自己怎么回到了鹤衣峰。一路上她前前后后捋了一遍,愈发觉得那样的猜测兴许八九不离十。
师尊是个温柔的人,若当真不喜,估计也不会当面嫌弃她。便只是像如今一样,不动声色地离得远些。
她那日并未说什么,只是说这东西做不得真,便顺手拿走了。
而云舒尘从小没有干涉过她的读书,哪怕是封神聊斋狐鬼的传说,看来并无用处。
唯独这一本《师姐在上》,云舒尘不许她再看。
她走上鹤衣峰,远方的紫霞仍然温柔多情。
卿舟雪看着近在咫尺的风景,却头一次没了欣赏的心思。
云舒尘不知徒儿的推演已经偏离到这般地步,她正独坐于床头,双膝上摊着一本翻开的话本。
正是那日从卿舟雪手上顺来的《师姐在上》。
不得不说,文辞优美,感情真挚动人,情节跌宕起伏。那孩子的眼光甚至还不错,抛开题材不看,云舒尘也是带着几分欣赏之意看完的。
她翻回封面,目光落到这书的署名上,徵羽。
十分熟悉。
出自于她那个不务正业的师妹——越长歌之手。但凡认识点她的,都知道她自小常用这两字署名,明晃晃的,从未改过。
师姐师妹有什么好写的。云舒尘眉眼泊着一股凉意,她站起身来,手点在床头的一个暗匣,忽然卧房之中,一整面墙都倏然剥离开来,露出一排排整整齐齐的书籍。
浩如烟海。
云舒尘思忖片刻,将这本书插入了另两本师姐妹系列的中间——那还是她老早以前看的几本。
这里卿舟雪不曾看到过。因为她根本不会贸然进入云舒尘的卧房,便是偶有几次,也不会随便乱碰,几乎不可能找到这个暗墙。
也不会发现这一整面墙的话本,皆为女子相爱的故事。
这些话本是云舒尘闲来无事,四海八荒地搜罗过来。先前在鹤衣峰重修后,还遗失了几本,颇为可惜。
云舒尘合拢了那片书墙,一切皆化为光滑的壁,看不出来任何异常。
她刚想出门去透透气,却在窗户边瞧见了一个熟悉的徘徊人影。
那姑娘孤零零地站在门口,一抬眸望过来的神色,总让人想将她搂入怀中。
云舒尘眉头一蹙,遏制了自己的想法。
她正以为徒儿会像往日一般走过来,没想到卿舟雪见了她,神色波动了一瞬,然后微抿着下唇,转身走了。
走了?
当真有些古怪。
是这几日自己的冷遇,终于让她懂得退回一定的尺度了么。
她是个聪慧的姑娘,这样的道理,随便想想,明白也不奇怪的。
这分明是云舒尘想要看到的结果。
但她却在这一瞬,看着卿舟雪走掉的背影,却感受到了一丝不甘。
理智上来说最好如此。但……她想得多一些,卿儿可是遇到了一些别的难处不曾?还是说今日发生了什么事?
她想问问她。
可是她最终只是站在原地,看着那白衣丽人的身影走入房内,消失不见。
太初境挖掘灵矿的动静,已然快要接近尾声。一方歇停,另一方便忙碌起来,偌大的灵素峰上下一心,将丹炉烧得旺旺的,皆用来炼制那包含天地灵气日月精华的丹药。
柳寻芹在听云舒尘的主意时,便知晓了接下来肯定有得她忙碌。
她纵然有些不悦,好在徒弟白苏还算懂事,给她揽过了许多冗杂重复的活。
灵素峰的结界产生些微波动。柳寻芹朝天边一看,原是代掌门大驾光临。
云舒尘一眼望过那熊熊烈焰的丹炉,在收拾出来的室内摆得整整齐齐,这里的温度仿佛都滚烫了几分。她一笑,“可算辛苦你了。”
“什么事。”柳寻芹从来不和别人寒暄,都是废话。
“我来寻你,还能有什么事情。”云舒尘叹道,坐在她对面的一把椅子上,“自然是为着这不争气的身子而来。”
“我观你一切平和,没有什么不对的。”
“不是现下出的毛病。”她顿了顿,“平日里那个配方,我如今能不喝了么,或者说有无替代之法?”
柳寻芹淡淡打量她一眼,“为何?”
“是因为沙熙花的副作用么。”柳寻芹桌上刚好摆了一点此花碾碎的粉末,像极了胭脂。她抬手沾了一点儿,盯着手指上那浅淡的红色,“现在停药,情毒亦存在于体内,有何区别?”
“并无其它法子?”
“你这等情况很是复杂,暂时想不到。”
柳寻芹的医术已然是独步九州的存在,若她也并无别的想法,其余的地方几乎无需询问。
“我不是很明白。”柳寻芹若有所思地抽了口烟,在说话的间隙,逸出几缕茫白,“于你而言,寻个合适的人很艰难么?冰灵根的人,既与沙熙花的烈性相克,也更易于引出寒毒,只需双修而已。”
云舒尘微微拨弄着手上的玉镯,一时没有说话。
“何况。”柳寻芹沉默片刻,“成色极为上乘纯粹的单冰灵根,就在你身旁。”
柳寻芹虽为医修,却没有什么医者仁心,更管不上伦理纲常。以她惯常之言,不该为世人眼光畏手畏脚,行医之道当百无禁忌,敢想敢试。
也正是如此,同行一向对她颇有微词,说她冷血凉薄如此,已经失掉了医道的真谛。
可她能治得好别人治不好的疑难杂症,单凭这一点也够别人闭嘴。
云舒尘这女人算得上她医修生涯的一个污点——活生生地把寒毒拖了个几百年。
那污点闻言又起了身,朝她勾着唇角,说出的还是婉拒的话,“既然如此,叨扰师姐了。”
云舒尘本也没抱太大希望,也算不得失望而归。春秋殿那边难得没什么事务,她索性回了峰。
太初境修缮和挖矿的伟业,趁着掌门不在,正如火如荼地推行着。
岁月悠悠,不知何时又逐渐入了冬。
鹤衣峰正是中央太初境大泽的迎风口,加上坡度陡峭,多雨又多雪。
冬日几乎每天都会下雪,新一层旧一层,云舒尘将身上的衣袍裹紧了些,呵出一口白气。
这自春到夏入冬,云舒尘在外诸多事务,鲜少回来,卿舟雪也逐渐没有再来找过她。
鹤衣峰的庭院不小,九曲回廊,若非特意寻人,很难碰上。
她已然几月未见徒儿了。
那几夜的拥抱,无意之间的触碰的心悸,好像随着时间在逐渐淡去。
淡到她在想起卿舟雪时,也不会有特别的感受。
这样就很好。
云舒尘不知怎的就逛到了鹤衣峰最高处,一梦崖的顶端。
此刻正是夕阳西下,大雪已经悄然停止。落日悬在远方群山之巅,不再滚烫,像笔点下的朱砂。
金色的余晖已经开始变化,染上了一层重紫与浅粉。
孤山之巅,光影重叠。云舒尘看见了那个分外熟悉的背影。
她舞剑的身姿翩然灵动,像茫茫大雪中振翅的白鹤。清寒的剑握在手中,宛若浑然天成。
剑尖猛然一挑,夹带着几缕风卷起雪花,随着她剑法的速度愈发凌厉,这雪花便越卷越多,如有生命力一样绕在她周身。
在一瞬,她脚步站定,剑花一挽——
那些在风中聚集的雪花倏然散开来,忽如一夜春风起,如千片万片的梨花瓣自天上飘落。
纷纷扬扬,万缕柔情。
壮观至极。
云舒尘不禁看入了神。
在一片纷飞大雪之中,乌发白衣的女子干脆利落地收了剑势,朝她走来。
“师尊觉得好看么?”
她自怀中掏出一朵羊脂白玉刻成的莲花坠子,将云舒尘的手牵起来,然后放入她的掌心。
云舒尘对上那一双如墨玉的眼睛,她微微弯着,“师尊,生辰快乐。”——
第43章
那坠子看着很小,其实是卿舟雪技艺不到家,这里削破一块,那里削掉一处,最后只好整体往小了改。
不过好在经过八个多月的打磨,已经精致得很能入眼了。
云舒尘握住了她的手,那双白皙的手上,除却练剑留下的一层薄茧,还有刻刀划破的细细碎碎的一些疤痕,现在已经淡得几乎找不着,时间应该已然过了许久。
“自己做的?”云舒尘放下她的手,掌心的玉因为雕法精致略有点硌得慌,还带着温热的体温。
卿舟雪点点头,“我知道师尊总是会习惯来此处转转。因此在此处等你。”
其实云舒尘也不太记得自己的生辰是哪一日,约莫是一个冬天。不过她从小也就过了几年的生辰,此后再没有了。
也不知徒儿是怎么打探出来这种事情的,看起来她的闲工夫还真不少。
不过这闲工夫用在了她身上。云舒尘低眉抚过那瓣可爱的小莲花,嘴角不自觉扬起。
“卿儿的手艺很漂亮。”她将玉收起来,此刻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得小了些,显得很静谧,“剑法舞得也很漂亮。”
卿舟雪松了一口气般,“那日……师尊不要厌我就好。”
云舒尘闻言,有点诧异,“哪一日?何时厌你了?”
“你出门与故人叙旧。”
卿舟雪与她并肩走回去,“然后半夜回来,瞧见我看话本子。”
“犯得着如此么?”
云舒尘无奈道,“话本子罢了,年轻的时候我也看。”当然现在也看。
谈到这个,卿舟雪的声气有点低落,“师尊看的大抵不是这种了。”关于两个女子相爱的。
云舒尘以为她是指同门师姐妹这个系列,虽时隔多久,脑中零星闪过卿舟雪与阮明珠的一些场面,仍觉不悦,温和的声音也冷淡了些,“嗯,确实不爱看这种。”
随后,她发觉徒弟不再说话了。
不过卿舟雪一向话少,有时候与她聊着聊着就没声音了。云舒尘倒不觉得十分奇怪。
她走在冬夜凉薄入骨的晚风里,卿舟雪握住她的手,运转功法,将她一身的寒意渡过来。
隐隐约约意识到什么以后,她曾在心中千里修堤,挡住那些不甚清醒的思潮。
而在徒儿微微弯起眼睛,对她说出“生辰快乐”几字时,又将小莲花和一双伤痕累累的手一并放入她的手时。
自古大禹治水尚艰辛,何况治得住心动?
禁不起一动再动。
于是一朝,堤坝又轰然瓦解,令她陷入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情绪中,甚至因为搁置了一段时日,在心中显得愈发清晰。
卿舟雪打开了房门,却让她先进了屋,又将云舒尘厚实的一层外袍解下来,挂在衣架上。
“师尊。”
她做完这一切,抬起眼睫看着她,“我不再看那些话本了,也不会乱学的。你能否……能否不要再避着我?”
最近一句话,落在地上,声音低低的。卿舟雪一向说话不犹疑,有一种玉珠坠入盘中的清脆。云舒尘鲜少听徒儿把话说得这般小心翼翼。
她这样的神态,让云舒尘心中也泛起一丝涩意,许是这几个月的莫名的避让,让徒弟也不安起来。
云舒尘活了五百多年,其实心底很清楚自己逐渐对徒弟怀抱着一种超越师徒情谊的感情,不知何时过了界。
她察觉到这种不对的苗头,尝试及时掐灭,但如果总是这般,一而再再而三,根本拦不住的话。
她微微攥紧了手指。
万事万物,堵不如疏。既然缘分到此,横加阻碍,于修道之人来说易生心魔,反而得不偿失。又何妨试一试呢?
徒儿的眼神实在让她有一种颇想拥人入怀的冲动,只不过她抬起手,却硬生生止住了这个势头。
卿舟雪在察觉到脸庞的手,刮起了她散落的鬓发后,愣了一瞬。
“今夜天寒地冻,也磨人得紧。”云舒尘顿了顿,柔声道,“卿儿陪着师尊睡,好不好?”
借着几分疏朗的光线,她看清了徒弟眼底微明的亮。
半夜时分,刮着了一场风,又好像落了大雪。扑簌簌打出了点儿细碎声响。卿舟雪稍微支起身子来,看着那窗户都白成一片。
她于是躺回去,抱紧了身旁的女人,“师尊冷不冷?”
云舒尘睡得有些困倦,稍微动弹了一下,被她弄醒了,于是一把将人摁下来,懒洋洋道,“睡觉。不许说话。”
卿舟雪发觉师尊的睡姿一直都很优雅,侧躺时一只手习惯搭在身旁人的腰上。
她忽而有点睡不着了,时隔许久,又嗅到了她身上柔和的疏香,腰间还搭着她的手。那里仿佛搁了一块暖石似的,烫人得紧。
正想再挨得近一点,从而缓解心中无法定义的渴望,她又猛然想起云舒尘对那些话本子的态度,不禁浑身一僵,心底像退了火焰的余烬,渐渐冷却下来。
她放弃了这种想法。
师尊与她不一样的。她会在她沐浴时背过身去,会在亲密接触时悄然推开她,种种迹象表明,她对于女人之间的感情不感兴趣。
连她只是看一下那种话本,都能让她避开她好几月。
卿舟雪闭上眼睛,一动不动。
还是不要靠近,再惹得师尊不适了。
*
掌门自北源凌虚门,与诸位大能聚集在一处,磨了好几月的时间。他今日正打算回太初境,心中到底多了几分挂念。
人下飞剑,走至山门时,他踏上那洁白无瑕的石阶,刚走几步,又折返回来,仔仔细细地瞧了下那山门上的几个大字。
太初境。
没走错地方。
奇怪,地砖怎么变成白的了。
他再往里头走,发现太初境一片祥云缭绕,气势恢宏。
演武场扩大了两倍,十分气派,地面上阴阳太极图是重新描摹过的清晰。
飞上主峰,之前古朴低调的藏书阁也彻底换了个样子,四个角翘得像要飞起来一样,巍峨霸气。
掌门一路走来,心底默默计算者盘缠与家底。他颤着双手,走入了同样翻新过的春秋殿。
四周摆了许多精修的盆栽,喷泉水声淋漓。殿内的每一块地砖都是成色上好的青灰石,花纹典雅而高贵。顺着路望去,赫然入目的是一尊白玉龙椅。
代掌门眉眼含笑,和他遥遥对望。她手中盘着两颗小鲛珠,身后半倚着软垫子,卿舟雪侍候在一旁,兢兢业业地剥水果。
“师兄回来了。”云舒尘点点头,“有失远迎。”
“你……”
掌门举起颤颤巍巍的手,指着那一看就价格不菲的玉椅,“这……”
云舒尘安慰道,“这是我早些时候买的。但与庭院风格不甚相配,就一直搁置在库房了。”
掌门松了一口气,然而云舒尘一句话险些让他心梗。“不过这里的地砖,盆栽,喷泉,还有梁上缀着的那个最值钱的鲛珠,就不是我的了。”
“……你们到底欠了多少,让我心中有个底儿。”掌门揉着眉心,“就我从外门走到内门的那一段路程,极尽奢华,把鹤衣峰卖了都修不来。”
“这就是师兄的不信任了。”
云舒尘漫不经心,“身为代掌门,怎会让太初境负债累累。确切地谈,不曾亏本,甚至有余财。”
当掌门心中泛起一丝微茫的希望时,云舒尘再次往他的心口狠狠捅了把刀,甚至戳到了肺管子。
“太初境历代掌门私库,太初境灵矿。二者结合,足够了。”
*
“师尊。”
卿舟雪见云舒尘刚一踏足鹤衣峰,便忙着修补护山大阵,和其外笼罩的一层结界,面露不解。
“结界坏了么?”
云舒尘仔仔细细地加固了一遍,“不是。”
“掌门与我同为大乘期,”她说,“他与我在政见上差异过大,若是打起来,讨不着什么好处,还是防备一二。”
“……”
卿舟雪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倒是觉得掌门性格很和蔼,不至于如此。
云舒尘看着一脸若有所思的徒儿,心念一动,“对了。”
“我若真与那老家伙打起来,”云舒尘瞥她,“你帮谁?”
掌门算得上她剑道上的授业恩师,平素待她如亲传弟子。卿舟雪垂眸思索片刻,“你。”
“那倘若是掌门有理呢?”
“还是你。”
“为何?”
“我怕师尊打起来动了气,又出什么岔子。”徒弟相当真诚地看着她。
我在你心里,就这般孱弱么。云舒尘心下微叹,但似乎觉得这样的印象也不错,她笑了笑,故意轻咳一声,“好冷啊。”
卿舟雪忽然紧张起来,连忙牵住她,走到了一个避风的地方。云舒尘任她牵着,不紧不慢在后面跟着,目光落在两人纠缠的双手上。
云舒尘悄然将手松了松,然后转为十指相扣的握法。
“这样握得更紧些,不容易掉。”她佯装无意,目光扫过卿舟雪的侧脸,不过徒儿一心在意着她冷这件事情,似乎对手上的变化没什么察觉。
她看在眼底,心下有庆幸,还有一丝失望。
来回几个间隙,她又想到柳寻芹所谈的冰灵根。缘分约莫就是奇特如此,仿佛在隐隐推着人走在一起。
可是……
云舒尘尚难以想象到双修这个地步,总觉得哪里不对。正巧卿舟雪捏了捏她的手,眼底露出关切,“还冷么,师尊?”
她仔细瞧了瞧,那双眼睛看着她,也仅仅是在看着她,带着一丝师徒间得体的关心。除此之外,再也没别的了。
她许是当她是敬重的长辈,亲近的师尊。
再也没别的了。
第44章
在太初境的一切修缮悉数结束后,弟子们的生活路陆续回归了正轨。传言道云长老与掌门政见不同,二人拉锯许久,又于晨会上理论了很多时日,最终结果怎么样,外人也不得而知。
卿舟雪再度踏上演武场时,这儿的面积已然扩大了许多。单纯从弟子的角度讲,师尊这几个月的折腾还是让她们过得更舒坦了些。
那一日与黄鼠狼妖生死搏斗时,一行人无意中发挥得居然还不错,只是仍因为实战经验过少而手忙脚乱。当时阮明珠的气血空虚,凝火不足,并未影响到卿舟雪,因此她们没有相互掣肘。
可是这并没有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两人的实力皆不俗,若是缺损一方都很浪费。阮明珠亦不可能在以后每一次战斗中都压低实力。
她们的思路最终还是沿袭林寻真,既然无法同时出场,那便有进有退,稳扎稳打一些。
卿舟雪并不似阮明珠那般急躁好斗,于是甘愿退守其后,以护大局。
如此一来,在演武场与幻影战斗的几日,还算稳妥。只不过那些幻影到底不是生灵,打得多了,便能熟知其套路,死板僵硬。
卿舟雪现在闭着眼睛也能挡下那些剑。
如此训练,再无进益。
今日一早,她们活像见了鬼似的瞧见卿舟雪,还有走在她半步前的,不紧不慢的女人。
“弟子见过云师叔。”林寻真行了一礼,“不知师叔前来是为何?”
“本是在峰上闲着,又无什么要事。”她将衣袖垂下,挡住了与徒弟相牵的手,笑道,“这不是来陪你们练一练?”
卿舟雪暗自蹙眉,师尊在出门前可不是这么说的。她只说闲着无趣,来看看晚辈们是如何发挥,绝对不会累着自己。卿舟雪这才肯把这尊娇贵的菩萨给搬下山。
阮明珠欣然点头,“好啊师叔!说起来我还从未讨教过大乘期的道法。”
忽而遭到卿师姐有点冷淡的一瞥。她眼睛一转,眯起来,悄然对师姐做了个口型:少酸了你。
卿舟雪并不是很想理会阮师妹,她不过是觉着弟子训练而已,全然无需她师尊劳心劳力。
正当此刻,卿舟雪发觉握着她的那双手紧了紧,云舒尘嘴角的笑意渐渐淡去,化为如水一般的平静。
她淡淡道,“开始吧。”
握着卿舟雪的力度悄然松掉,也就一个恍神的功夫,这四四方方的演武场上,再寻不见云舒尘的身影。
四人茫然了一阵。忽然感觉天地变色,方才还算晴朗,这会儿便一下子阴沉了下来。
不远的树林中大片的飞鸟猛然惊起,叽叽喳喳,朝着天外高飞远走。
卿舟雪感觉到一阵压迫感。
云舒尘的声音柔和袅娜,带着几分回声的空灵,自她们耳边飘来,“放轻松,本座只用二成的力。金丹期扛下,自然绰绰有余。”
阮明珠握紧着刀柄,林寻真提防着四周。白苏只觉心脏在压抑地跳着,愈发快速,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静止。
像是在头顶上悬了一把刀刃,随时可能斩下。
当四周都暗得宛若黑夜时,处于阴影笼罩的几人心脏也快狂跳至极限。
虚空中撕开了一道裂纹,随后大片大片的白雾升起。
卿舟雪感觉到一丝不妙,空中隐隐约约,传来一声低而沉闷的龙吟。
云雾缭绕间,巨大的龙爪利如盘钩,龙身劲瘦柔韧,露出一截。
四个年轻的修士腿脚微软,向上看去——沉睡的水龙缓缓睁开了双眼。
“这,这要怎么打?”白苏一向对于体态庞大的生灵怀着些微恐惧,她不禁往后退了几步。
阮明珠指尖燃了一小撮火苗,窜到龙尾上,滋啦一声,冒起丝丝白雾。
林寻真见状不对,连忙将人拉回来,“水克火,你讨不了便宜,便不要轻举妄动,冰水一体,卿师妹上更好。”
阮明珠回眸盯着她,片刻后轻哼一声,没有多说什么,将刀尖点着地面。
林寻真其实早已做好了她又莽撞上前的二手准备,但不曾料到这一句话就说服了她,满腹草稿胎死腹中,一时还有点诧异。
那苍龙刚刚醒来,似乎还认识卿舟雪,它直觉这是个十分好玩的小东西,上次与她玩得十分开心——一下子龙尾一甩,猛然朝她冲去。
翻涌的水汽泼洒了众人一脸,卿舟雪以平生最快的速度,自原地凝出来一个冰雕的分|身,而后自己卧倒朝边上滚去。
她滚了几尺远,苍龙已经重归于天上,透明的龙爪中握着那一方冰雕,张开嘴吻吞了下去。
它以水化身,每一片鳞都翻涌着层层细浪,透明的身躯庞大而威严,腾云驾雾于高空之上,十分具有庄严的美感。
水神玄冥,镇守阵法之北方。
普通的修士单纯控法,如操纵水流或者凝成水盾。这样的水龙是云舒尘的五行灵根修炼到极致以后,由单一灵根炼化而生。
林寻真虽然不修习阵法,但她也以控法为主,与云长老所精通的地方有许多共同之处。
她瞻仰着那只游动的苍龙,强大而美丽,恍若主宰万物的神明。心中震撼至极,一时眼底发酸。
她要修炼多少年,才能到这个境界?
卿舟雪却来不及感叹,因为这只水龙似乎随了主人的爱好,兴冲冲地吞掉冰雕后,又把尾巴一扬,将卿舟雪卷入水流,用下巴亲昵地蹭着她的脑袋。
云舒尘在阵法之外默默看着,徒儿那一脸莫名其妙的神色,她不禁莞尔,在心底唤了一声:不许单单欺负她。
正在蹭人的水龙倏然一僵,一下子把卿舟雪扔出去,然后将其它的几个也卷了进来。
一起蹭。
云舒尘忍俊不禁,其实是因为这几只师侄法力低微,玄冥一时无法把她们和对手联系起来,还以为是遇到的可爱小宠。
阮明珠在一片水流中猛甩开水珠,破口大骂:“这龙是不是有病!”
卿舟雪一脸淡定,似乎已经习惯,松松地垂下剑尖,等着这场蹂|躏过去。
云舒尘抬起手,以灵力束缚苍龙。
霎那间,水龙甩开她们,威压变得甚为凝重,在空中将身子扭成一个刚劲有力的曲形,怒吼一声,向下猛扎,宛若水漫金山一般的洪水骤然升起。
卿舟雪以剑点上水面,于相对平静处凝成一块薄冰,层层加厚,与其他人一并摇摇晃晃地站在上面,喘息甫定,却听见身旁的白苏与林寻真惊诧道,“那又是什么?”
远方一片火烧云,似乎有什么滚烫之物挣扎涌动而出。
鲜红尚燃着焰火的羽翼自天空中大展开来,带着炙热的温度略过她们。
在一层摇摇欲坠的薄冰上,几人连忙俯低了身子,还是感觉耳后的发丝烧出了一股焦糊味。
卿舟雪双眼刺痛,勉强看向那只火焰化作的朱雀,她心底一凉,一条龙已经足够她们喝一壶,为何师尊又召唤出了阵眼之南的——
火神祝融。
水流在她们足底湍急地涌动,让人无法站稳,头上又是一只烈性且好斗的朱雀,一来就死死掐着几人不放。尖声鸣叫着,烈焰的尾羽试图撩过一切可着之物,焚尽一切。
怎么办?
卿舟雪实在难以忍受这种高温,忽然滚下了冰层,扎入水底,阮明珠刚想去拉她,“师姐!”
她没能拉得住卿舟雪,耳畔又传来呼啸的烈风,手中刀尖一转,趁着那只朱雀俯冲时,一把砍向它的颈部。
刀光擦过了火焰,而后又很快愈合。
她还未反应过来,被翅膀一拍,再度滚落在冰层上,甚至砸出了一层裂纹。
身上被火焰烤开的皮肉,被白苏手中木系的源源再生之力,快速地愈合。
“这东西砍不死。”阮明珠爬起来,抹去嘴边的血,神色凝重,她瞥向林寻真,“用水浇?”
林寻真正有此意,正当此时那抹朱红身影再次俯冲,她来不及回答她,一边稳着摇晃的重心,操纵着一片波涛汹涌的水,向上一涌,飞溅的水花让朱雀的火焰熄灭了一半,那只火鸟发出一声凄鸣,一下子盘旋回高空。
“卿师妹还在下面,”白苏一直在向水中张望,“她为何还不上来?”
此刻,水底。
在一片静默的水流之中,卿舟雪觉得心中宁静。
她与云舒尘相处了这么多年,她熟悉她周身的气息,而这些水流中似乎无一不存在她的痕迹。
水与冰,本为一体,倘若强行留在上面,只会被那只朱雀烧得再无反击之力。
卿舟雪沉入水中,她浑身冰冷,屏息凝气,于一片暗流之中瞧见了龙的瞳仁,与别处的水流相比,这里要明显明亮不少。
清霜剑脱离了手,努力穿破水流,向那只硕大的瞳孔刺去。
龙目一眨,偏头躲过,随后很快被惹得性起,紧随卿舟雪而来。卿舟雪似乎无意于要与它缠斗,双足往水中一蹬,剑也顾不上拿,以游鱼之速向上窜去。
她破水而出时,两只手臂很快被冰层上的几人拉住,飞快地拽了上来。
然而与其一并自水中破出的,还有硕大的龙首。
怒目而视。
第45章
后方是硕大而喷涌着潮气的龙首,前方是翼若垂天之云的朱雀,四人如米粒般大小,站在万顷碧波上一块随时会碎掉的冰舟之上。
朱雀盘旋于高空,水龙压低身子,喉咙里发出低吟,似乎在蓄力一击。
卿舟雪的剑尖指着水面,随时冻结着一切可以冻结的水流,争取着可以立足的空间。
“水火相克。”
在暴风雨来临前短暂的宁静中,卿舟雪说了一句话。
林寻真对上卿舟雪的眼,结合方才那只朱雀被浇到水后明显低落很多的气焰,立马明悟过来。
为什么朱雀一出来,水龙就会潜伏于深渊,不再现身,也许正是这个原因。
在间隙之中,她抓紧阮明珠和白苏,对着二人急声说了几句什么。
龙躯终于盘成最有力的姿势,窜成千尺楼高,然后坠击那方小小的冰层。
水花四溅,踏足之地在中部断裂,而后湮灭于湍急的水流之中。
卿舟雪向下扎了个猛子,握住了从水中穿梭而来的清霜剑,然后踏在剑脊上破水而出。
她没有犹豫地飞向高空,天上的朱雀仿佛一轮太阳,哪怕只是靠近,脸颊都滚烫得要烧起来。
阮明珠从水面上冒了个头,险些把肺咳出来,她见卿舟雪去对付那只朱雀,又记下林寻真方才的话,便将刀尖扎向那条水龙。
林寻真抱着白苏,隐蔽于水中,以水灵根鼓动着阮明珠周身的水流,推动着她前行,有此助益,她于水中竟也灵活得像一条游鱼。
龙爪自深水中抓过来,阮明珠躲开,将长刀狠狠地贯穿了透明的龙身。
此举让她周身的水流猛然激荡起来,卷成一个漩涡,似乎要将她彻底吞没。
“快走!”隐约听见林寻真在喊她,阮明珠的长刀被卷入漩涡中,越陷越深,她不得不弃了刀,手一松,身体也轻起来,快速往卿舟雪的方向游去。
卿舟雪的几缕发丝被火星撩着,烫得快要脱皮了,她御剑而飞,与那只灿烂如骄阳的火鸟擦肩了几个来回。无论她怎么骚扰,这只有灵性的火神祝融都不愿冒着风险,靠近玄冥召唤而出的水域。
不过它身上的炽羽一片片蓬松起来,像要炸开一样,已然被卿舟雪扰得恼怒至极。
飞剑灵活,它身躯庞大,到底是失掉了些许便利,几啄不中。在振翅掀起一片火浪时,卿舟雪又钻了个空子,向远方撤开。
兴许火为躯体的生灵性子都较为暴躁骄傲,它长鸣一声,终于失去理智,紧随着飞剑的尾巴追去。
卿舟雪看见了阮明珠在水中极力游来的身影,她的身后是再度盘旋而起,张着大口的龙首。
她在迅速移动的飞剑上回身看了一眼,那只朱雀紧随其后,滚烫的气浪都快把她的皮肤烧焦。
于是她沉下心,和阮明珠对望一眼,压低重心,在心中数着距离。
十尺,九尺……
愈发近了。
与阮明珠擦身而过,这一刻,卿舟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手自水中捞起了她,将人拽上飞剑,向上腾地飞起。
身后掀翻一阵气浪。
朱雀与苍龙来不及转向,撞在一起,极为炙热的火焰在熄灭的同时,也一并将龙身全部蒸腾成白雾。
惊天动地一声巨响。
卿舟雪的御剑还是未能彻底逃出波及的范围,她被滚烫的气浪掀开来,与阮明珠一并摔了下去。
水火汽化的温度可以直接让人灰飞烟灭。
正当此刻,一道柔和的灵力将其包裹,身体的所有疼痛,皮肉的焦烂,心肺呛水呛出的铁锈味,在被这道灵光触及时全部消融。
她们滚落在地面上时,已然毫发无损。
白苏松一口气,终于垂下了手。要于空中精准地裹住她们俩,需要专心致志的控制,她虽然一动不动,实则费神良多。
四周的水渐渐褪去,天空也逐渐明亮起来,阵法终于被人撤去了。面前又变成了熟悉的演武场。
她们精疲力尽,瘫坐在地上,看向云舒尘——她不知何时在演武场附近寻了个树荫处,搬了把藤椅,十分悠闲地泡起了西湖龙井。
阮明珠两眼一翻,“累死了。”然后她向后一倒,毫无顾及形象的意思,四仰八叉地躺在了卿舟雪身上。
卿舟雪只觉身上压了块石头,她双手脱力,推半天都推不开,最后是林寻真觉得当着云师叔的面,这姿势太不雅观,用一道水幕将她俩人隔开,将阮明珠弹回了地面。
云舒尘收回目光。
她垂眸盯在手中碧绿澄澈的茶面,将眼底的冷色压下,顿了顿,再度抬起眼睫时,唇边又挂起了温和的笑,“挺不错的。”
“比一开始的时候,好太多了。各司其职不在乎谁出力多少,而是将每一人的作用都发挥到刀刃上。”
“若非你们二人在下面保驾护航,此番不是那么容易成事的。”云舒尘朝林寻真与白苏二人微点了下头。
她笑道,“还练么?”
“不用了。”
卿舟雪看着她,“师尊,休息一下。”
平日里无论是在剑阁打滚摸爬,还是和阮明珠对练,卿舟雪从没喊过一声停。阮明珠此刻虽然躺在地上不想动弹,听到这句话,一时又觉得自己明白了什么,还是忍不住在心底啧了一声。
“那今日就到此为止。”云舒尘喝完手中的最后一口茶,站起身来。
告别了师妹,卿舟雪与云舒尘一同走在回峰的路上。
“师尊,此番动用灵力,你有觉得不适么?”卿舟雪刚想去拉她的手,但是不知为何,犹豫片刻后又将手垂下。
云舒尘并不累,玄冥与祝融有自我意识,她此次几乎没有操控法术,只在关键处引导了一下。
她却向前走了几步,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兴许是许多年未曾动用过这般大型的术法了。”
“下次,师尊还是莫要费神陪我们练习了。”
卿舟雪观察她许久,也不知看出了什么不对来,总之把眉头蹙了一路。
云舒尘则暗自等了一路,也未见她如以往那般,伸出一只手来扶自己。
她余光注意着徒儿和自己保持的一寸距离,这一寸直到进了门后也未曾合拢。
就这么一句话?她心下微妙地不悦。
卿舟雪一进门,便开始忙活起来,想起今日师尊是还未喝过药的,她又开始兢兢业业地熬药。
恶斗一场,卿舟雪的手腕用力后还有些颤抖,她端着的那碗药也不甚宁静,在褐黑色的表面泛起了涟漪。
她正准备放在云舒尘身旁时,手腕却被另一只手松松握住。
云舒尘牵引着她的手,将药碗抵在唇边,仰头慢慢咽下去。苦了这么多年,她喝再苦的东西的时候,也不会有什么特别的神色,只是在快要饮尽时才蹙了眉。
卿舟雪未曾想到今日会这般喂药,只得小心地端着,生怕将她呛到,总是很细微地倾一点点边沿。
这药不仅苦涩,涩中还带着一丝辛味。
卿舟雪看她蹙着眉喝药,眼眸微眯着,若有若无含了点水雾。眼角勾着莲花瓣尖儿的淡红色。
她的目光情不自禁地下挪了挪——女人仰头时秀美的颈线,时不时随着吞咽小弧度地动一下,居高临下地看,是一段楚楚动人的风流。
卿舟雪看着看着,胸腔中有一物跳动不宁。
她神思恍惚间,不由得多倾了一点,便听见一声轻嗯,云舒尘被呛了一口,捂着嘴咳嗽起来。
“师尊?”卿舟雪回过神来,有点后悔,放下碗,连忙去顺她的背。
“无事。”云舒尘缓过一口气,唇角勾起,指尖在那片药液润泽之处点了点,“苦。”
卿舟雪拿起早就备好了的蜜饯,喂她吃了一颗。她似乎全然没有注意到,以前她再怎么细致照顾,也未曾亲手喂到师尊嘴里过。
云舒尘见她如此听话,心中这才松快了些,若无其事地说,“嗯,下去吧。”
卿舟雪端着晃荡着小半碗水的药碗,和一颗晃荡着大半碗水的不安宁的心,依言退下。
当夜,她坐在书桌前,记一记今日发生的事情,心中难得有千言万语,只是不可细细去想,一想,一半是师尊的颈间绕着的几缕青丝,一半是话本子里夜幕沉沉人影交叠的盛景。
这两种场面一个在眼下,一个在书中,到底有何交集,卿舟雪不甚明白。
她隐隐约约地觉得,这种联系十分逾越放肆,正如她在外门撕毁的那些低俗话本一样,都是有损于师尊形象的事情。
罪恶感在这一瞬油然而生,卿舟雪连忙打住自己的念头,在识海内擦得干干净净。
她悄声念了几遍清净经,又静心运功一周天,待到心中的那一点涟漪彻底散去时,她沉下心来,详细地记录了一下今日实战的收获,今日的菜色,今日在路边瞧见几只小雀。
笔尖落到最后一行。
卿舟雪抿了抿唇。
仿佛不受控制地写下一字:她。
没有前因,没有下文。只是笔尖顿了许久,墨染成一片,才神思恍惚地飘下一个字来。
或许女儿家再怎么耿直,也有一丝天然的含蓄,全都浓缩在了这个不点明道清楚的“她”字里——
第46章
当卿舟雪发觉,自己克制住了一切想要亲近师尊的想法以后,师尊再也未曾抗拒过与她同睡。
在经历一些莫名的失落后,她心中反而轻松了起来,果然是这个原因么。
思绪回溯,她之前还那般不明所以地坚持要上榻,三番五次,应当让师尊很是为难。
不过现下她尚愿意抱着自己睡觉,应当还远不止于踩到她的底线。
她稍微偏了偏脑袋,看向身旁的女人。云舒尘的睡姿还是如一,只要她未觉得冷,就会侧卧在人的旁边,单手搭在她腰间。
卿舟雪小心翼翼地将那只手抬起,然后放下,正准备起身去练剑时,腰间被摩挲一二,云舒尘的手又轻轻搭了上来。
待到卿舟雪重复了这个行为三次以后,她还是未成功地下床。于是轻叹一口气,不再挣扎,安安分分地躺在床上,和云舒尘面对面。
云舒尘闭着眼,唇角却勾了起来,不过一瞬,又恢复成平静的睡容。
上次观她功课,那个墨染透了点“她”字甚是扎眼,云舒尘不知她到底指谁,也不是很想细思,只当未曾瞧见过。但这骤然一见,心底到底就此就有了心事。
她一有心事,打小的毛病,偏爱磨人出气。
且看看小徒弟耐心有多好?
结果是,非常好。
卿舟雪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心平气和地陪她到日上三竿,最终闭着眼睛,似乎自己也迷迷糊糊快要困着。
“今日不去练剑?”云舒尘终于睁开眼睛,看向她时眼中含了一抹笑意。
“晚上再去也一样的。”
“那现下做甚?”
“不知。”卿舟雪想了想,还是不能太颓废,“修炼?”
卿舟雪感觉自己的脸被轻捏了一下,女人低声打趣道,“你是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小神仙?”
她看着她,“师尊为何这样说?”
云舒尘撑坐起来,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不然你这般赶着去成仙,可不是回天庭复命么。”
卿舟雪默默无言,她专心致志地看着云舒尘的背影,看得久了,心中倒觉得她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那个。
“待会要出去一趟。”云舒尘坐在铜镜前,随手拿了一把梳子,抬眼望向镜中,却发现徒弟一脸凝重。
“怎么了?”
“师尊这次去几日?”
云舒尘将梳子放下,靠在桌边,回眸看她,“问这个做什么?你也一起去。”
卿舟雪先是一愣,而后眼眸微亮,点了一下头。她很快下了床,去寻外衣穿,举手投足都轻快得像一阵风。
云舒尘不紧不慢地梳妆,将最后一缕发丝理得盘顺时,她回头,发觉徒儿早已经坐在一旁等她。
她打量她几眼,笑了笑,“你过来一下。”
卿舟雪被摁着双肩坐在她方才坐过的椅子上,云舒尘自她身后俯身,端起她的脸。
她一直都是这么副清水芙蓉的模样,乌黑的发用一根丝带简简单单地束着,垂在腰后。
云舒尘也不知哪儿来的兴致,随手拈起一根白玉簪,又分出她的几缕头发,挽了起来。
“放眼太初境,再找不出这般标致的小仙子了。”云舒尘的语气很柔和,挽好后,双手轻搭在她肩膀上,朝镜中瞧去。
卿舟雪也看向镜中的自己,不过自己的脸自己看了很多年,早已觉得淡然无奇。
她的目光挪了一寸,落到云舒尘脸上,莫名地想,若能和她相称,那便很好。
直到两人飞过山门,卿舟雪才想起来,“师尊,我们这是去哪里?”
“不算什么大事。往此处一直向东北方,有一寺庙。为师多年前曾借他们藏书阁一书,如今也是时候该还回去了。”云舒尘看向卿舟雪,“瞧你整日窝在山上似要长草,本意也是带你出来玩一玩。”
跨过几座崇山峻岭,一下地,便自寺庙门口听到了几声清幽的钟鸣声,伴随着细腻的焚香味。
她们自门槛迈入寺庙。
一小和尚念着佛号,朝她们行了一个佛礼。“施主。”
“不知慧觉师父现下还在此处么?”
“住持一直在的。”小和尚点点头,“施主请随我来。”
“住持?”云舒尘低声念了一句,似乎有点讶然。
她们穿过几张破旧的朱门,又拐至一座偏殿,门口微微敞着,其中的焚香味道已然很浓郁了。
卿舟雪看向殿中,光线不算十分明朗,自下往上,是一盏一盏的莲花灯,一簇火苗忽明忽暗地亮着,于殿中宛若千万颗星星。
一僧盘腿坐于灯前,背微微弓着,手中的木鱼以均一的速度敲出沉闷的声响。
云舒尘走过去,“慧觉师父?几些年不见,你到底是混成住持了。”
僧人的木鱼一顿,抬眼看向面前的女人,“阿弥陀佛,原来是云仙子。”
云舒尘自袖中掏出一本颇有古旧气息的经书,与摆在自家书架整整齐齐的新书全然不同,很显然不属于她。
卿舟雪一看那封皮,《金刚罗汉阵》。
慧觉起身,撩起僧袍,自蒲团上下来,他将书接过来,“云仙子来此是为还书?”
他看了看卿舟雪,“这位是……”
“徒弟。”云舒尘笑道,“除却还书,还得还一个人情。倘若住持不嫌弃,可否留吃一顿斋饭?”
“此刻还未到午时,那就请两位施主等一等罢。”
“嗯。”云舒尘扭头对卿舟雪说,“我欲与这位师父叙叙旧,恐怕挺无趣的。卿儿头一次来寺庙罢,若是实在无聊,让之前那位小师父带你四处转转如何。”
云舒尘与旧友谈话,卿舟雪待在殿中,也确实不尴不尬的。于是她点点头,跟着一旁的小师父走了。
殿门又恢复之前半敞的状态。
慧觉收回凝视卿舟雪的目光,“那位小施主,命途与你纠缠不清,此般缘分,着实罕见。”
“以卦象看也确实如此。”云舒尘嗯了一声,“只是不知道是好是歹,前路难测。”
慧觉与她坐下来,倒了一杯茶,再观云舒尘,慢慢蹙起了眉,“阿弥陀佛。云仙子,多年未见,你身上的业障,似乎越来越重了。”
“人生在世,总是或多或少会招惹一些。”云舒尘抿了口茶,她抬眸,“这些年,你手里头的所有佛门阵法,我皆已写出破解之法。都记在书中了,大抵是无甚差错的。”
“你们祖辈遗失的罗汉阵,也已经补全。就算不得十成十的相似,或许也能还原个七八成的神韵。”
她看向和尚,慢慢开口。
“慧觉,以此作为交换,你的承诺如今可以兑现了么?”
殿外。
卿舟雪跟着那位小和尚在寺庙中绕了一圈,小和尚话语不多,年纪不大,已经颇有出家人持方平和的模样,询问她,“既然来了,施主可要去拜一拜佛祖?”
卿舟雪从未来过寺庙,但是她自书中推断,大抵也能知道庙中有很多座殿堂,供奉着各路神佛,各路神佛掌管的方向不同,有的管姻缘,有的管命途,总之各司其职,很是复杂。
“拜佛祖,一般是为何事?”
“有很多事。心中不平之事,磨难挫折之事,总之诸事不顺?”小和尚思忖片刻,“香客来一般都是这样的。”
“这样进去拜一拜,就能成了么?”
小和尚笑了,“心诚则灵。”
卿舟雪并不是十分信神佛之道,不过正如小和尚所言,心诚则灵,拜一拜终归没有什么坏处。
她能求什么事呢?
好像没什么不平的,自从遇到师尊,每一日都过得很好,日子纵然时而暗淡一些,再明亮起时就愈发耀眼。
人生不如意之事八|九,她就是那一二分。将这一二分清风明月常伴身旁,便别无所求。
师尊已然能够长生了,不过她总是这里那里出点儿毛病,长年累月的喝药,卿舟雪看着都觉得辛苦。
如果她已能长命。
那就祝她年年岁岁,都身体康健,少病无忧。
卿舟雪跟着小师父将各路神仙佛祖都拜了个遍。
她只许了这一个愿望,无论该殿的神佛是管姻缘,管升官,还是管人丁香火……
她都只有这一个愿望。
这个愿望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大到年年岁岁,小到只系一人。
*
两人留在寺庙食了一顿素斋,又与东道主寒暄谈笑几许,便告别了慧觉师父。
卿舟雪不知师尊在与那住持谈些什么,云舒尘不说,她便不多问,这是师徒俩一直的默契。
重新飞上高空,这次是卿舟雪御剑而行。云舒尘乐得轻松,只需站在她身后。几缕溢出的风吹拂卿舟雪脑后的发丝,被那白玉簪子一衬,倒很是飘逸。
她正在专心致志御剑而行时,耳后忽而传来云舒尘的声音,“这簪子很是衬你,日后就给你戴着了。”
师尊貌似总是如此,瞧见什么不错的,一时兴起让她试试,然后就赠予她了。卿舟雪平日里从未买过一些小物件,总是莫名其妙能云舒尘这里顺来许多。
想起小物件,卿舟雪想起自己雕的那朵小莲花。玉做的,自认为还算好看,只是赠给师尊当生辰礼物后,却从未见她戴过。
她觉得不好么。卿舟雪揣着心中难言的失落,默默地想,下次送点实用之物,似乎要更好一些?
她们御剑飞过鹤衣峰上空时,却发现雪地中俏生生立着个影子,大冷天的,香肩半露,还穿得分外清凉。
云舒尘看清是何人以后,神色骤然一僵。
只见越长老的指尖挑起自己的一缕头发,绕了个圈儿,冷哼一声,“负心女人!你约了我,又带着另外的小娇娘出去玩儿,害得我在此苦等许久,做人这般不厚道么?”——
第47章
越长歌几步凑近她们,卿舟雪嗅到一股浓郁的花香,俗倒是不俗,就是如栀子花一般香得掸都掸不开。
那女人瞧见卿舟雪,朝她抛了个媚眼,“小师侄,你最近没来顶你师尊的位子了,师叔可想你得很啊。”
她又看向云舒尘,“喂,负心女人,我那些话本子写……”
云舒尘眸光一敛,幽幽地盯着越长歌。
越长歌在这种目光下莫名咽了声儿,眨巴眨巴眼,“你这样含情脉脉地看着我做甚?”
“进去再说。”云舒尘牵住卿舟雪,将人拨过来了点儿,仿佛生怕越长歌污染到她单纯的小弟子一样。
这几步路,云舒尘走得不甚安分。只因心中一道女声于识海中喋喋不休地控诉她,“上次你问有师徒本么,我说没有你不乐意;现如今威逼利诱下新写了一本,巴巴地给你送来,你又不乐意,这算什么事?女人真难伺候。”
云舒尘的脚步微顿,莫名咬了下唇,觉得耳根子有点烫。卿舟雪似乎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怎么了师尊?”
她摇摇头,“无事。”
在凉亭内,卿舟雪一脸莫名地看着两位长老。她们相顾无言,越长歌时不时笑一声,而云舒尘似乎有点不对劲,虽是不疾不徐的,但连喝了好几杯茶。
师尊平日风雅,喝茶都是细细品的,不会像今日一样粗喝好几杯。卿舟雪觉得有点奇怪,揣测她们俩大概是在神识内传音,这便主动说,“师尊,徒儿先去练剑了。”
云舒尘嗯了一声,攥紧在袖中的手,才稍稍放松一些,她看着那抹白衣背影,消失在重重掩映的庭院树木之中。
越长歌斜眼道,“怎么样?这崭新的话本子,我找了几个小弟子试读,又改了改,都是一致好评呢。”
她意味深长地看向卿舟雪消失的地方,“你最近怎的起了这些兴致?以往云云可随和了,都是我写什么你看什么。”
云舒尘道,“你翻来写去也就是那些题材罢了。什么师姐妹情深的,看得都倦了。”
“也是。”越长歌笑道,“哎呀,人家头一次写这么禁断的东西,真是害羞啊。”
云舒尘从那一张风情万种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的害羞之情。
越长歌压根与这两个字相去甚远。
“嗯,”云舒尘递给越长歌一叠纸封,“看你写得辛苦,一些心意?”
越长歌打开一看,轻嘶一声,“我就喜欢和你做生意。”
越长歌走后,云舒尘抚过书册上写过的《以下犯上》四个字,冰凉的书页仿佛也能烫手似的。
她捏着边沿,慢慢翻开了一页,读了几句,似乎有点不忍直视,将其默默揣在袖中。
卿舟雪永远不会想到,继自己因为看话本子而失眠以后,她的师尊也走上了一条不归路。不过由于晚上二人同睡,云舒尘自然不方便看这等玩意,只好白天趁着徒儿出门练剑时分,寻着空子读一读。
本书亦然,分为上下两册。
故事发生在一个名为清虚派的宗门里。萧成玉身居掌门之位,与她一起闻名的不仅有卓然之修为,还有清绝冷艳的容貌。
她于某一年下山游历,捡回来了一个资质不错的孩子。怜她在街头流落,受尽欺辱,萧成玉生了恻隐之心,将其收作徒儿,带在身旁。她彼时并不知晓,这样一个决定,却恰恰是一场孽缘的种子。
小徒弟名唤秋月白,收拾一番后,生得十分可爱,且特别黏人。萧成玉虽然不善言辞,但也并非冷心冷情之辈,生命中忽然多了一个意外,高处不胜寒的掌门之位,从此多添色彩,她也极为喜爱这个小弟子。
一晃多年,秋月白长大成人,天然不似安生修道的模样,眉眼如画,身姿婀娜,勾人得像个小妖孽。在朝夕相伴之中,她逐渐对自己的高高在上的师父产生了一些绮念,多次试探之后,萧成玉似乎也并未察觉。
在一次次反复的失望中,秋月白的渴望得不到缓解,只能苦苦将心意压抑于心底。可是掩埋不等于没有,浓烈的欲与爱就在这暗无天日的环境下悄然滋生,愈发压抑反而愈发蓬勃生长。
当萧成玉察觉到徒弟因此而产生心魔,为时已晚。秋月白执念颇深,已然没有回头路可走,终于在一个雨夜,她微颤着双手,利用着师徒之间的信任,在师父的茶碗中倒下了合欢散的粉末。
【
室内,一片红烛摇曳,灯影重重。有两道窈窕的影子,贴得极为相近。
“放肆。”
萧成玉试图运用了一下灵力,却如石沉大海,毫无回音。她抬眼冷冷地看向秋月白,头一次发现亲手养大的徒儿如此陌生。她笑容依旧甜美,不带一丝阴霾,眼神一点一点地,扫过萧成玉道袍之下掩盖的曼妙身姿。
慢慢地,她欺身凑过来,勾起师父的下巴,眼中一片幽深,红唇轻启,“我那么喜欢你,连命都可以不要,可是你永远把我当个孩子。师父,这么多年来,你可曾认真看过我一眼?”
她的手渐渐下移,攥住了女人的领子,轻笑一声,“既然如此,徒儿不愿等了。”】
云舒尘看到这里,往下随意一瞥,果然已是一片不堪入目的描写。她极力控制着自己的念想,只是看一看,看一看罢了。
她只是偶然,对这个题材生了些兴趣。
当初去询问越长歌,也只不过是一念兴起。
不过。
……当真只是一念吗。
云舒尘闭上眼,又想起卿舟雪那孩子清声唤她的一声声“师尊”。
想到此处,心中忽然生了几分羞耻,还有让她自己也不想细思的,一阵隐秘的快慰。
云舒尘读到此处,身子有些微微发烫,她以话本为扇,若有若无地扇着点凉风,仿佛这般能好受些许,然而一点燥热像是被煮了许久,离沸差一步,一时半会却又凉不下来。
猝不及防又听门外一声轻叩,“师尊?”
一道白光闪过,话本被她收入腕间玉镯,她沉默片刻,“进来。”
卿舟雪自门缝中进来,手中端着一碗红艳艳的果子,洗净了的。她摆在云舒尘手边,又顺便坐了下来。
徒儿基本上对这个尘世无甚挂念,除却仅存的一些口腹之欲。她经常把这种推己及人,及到自家师尊身上——譬如这一碗。
她自己拿了一个,看着云舒尘,“师尊,你为何脸颊这般红?”
云舒尘被戳中了心事,轻咳一声,处变不惊,“嗯,屋里头有些闷了。”
卿舟雪便起身去把那窗户开了一小道缝。这缝不敢对着云舒尘,只朝向她自己,免得待会儿吹凉风。
云舒尘等着她走,好继续看书。却发觉卿舟雪又拿了第二颗小果子吃,安静地看着她,半点也无离开的意思。
她只好问道,“卿儿有何事?”
屋内细微的咀嚼声一顿,而后又响了片刻。卿舟雪的习惯如此,一口东西不吃完绝不开口说话,约莫是打娘胎里带的固执。
云舒尘想起此事,有点无奈,于是等着她一口咽完。卿舟雪吃完了这个果子,才幽幽地说,“这个月,师尊不教我修炼了么?”
云舒尘教授她修习那些功法,基本上一月几次。不过她并未刻意去控制,若是想起来,徒儿也在手边,就教一教;不在的话也不要紧,待下一次想起来再谈,总之仙路漫漫,也不差这一两次的工夫。
大抵最少,也是每月一次的。她本无意,但徒儿可能是因此在心底记住了这种规律,因此在月末一本正经地来问她。
云舒尘不禁莞尔,觉得她很是可爱,“那你去床上坐好。”
珠帘掀起来,复而垂下。
她握住徒儿的手腕,闭上眼,如以前那般带领她游路观光似的,在周身的经脉之中走上一遭。以往卿舟雪在修炼上很是专心,道法讲究虚静,沉下心来是关键。
但不知为何,今日卿舟雪似乎心中挂念着事,一时半会静不下来,因此便觉得很是滞胀,隐隐约约泛了一层痛楚。
运功到后面,她鼻尖上凝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滚在一起,又顺着滑下来。
云舒尘睁开眼,看着她隐忍的神色,不自觉温柔了一些。
那一滴汗,由于她稍微仰了头,落到她人中,嘴唇,又缓缓划过下巴。最后挂在那一处精致的弧度,将坠不坠。
云舒尘垂眸,盯着那滴汗珠,不知为何,不太想让它坠落下来。
此刻室内幽暗,昏昏沉沉,她不知不觉,不知受了什么蛊惑,慢慢向前凑近身子,与她贴得极近,嘴唇稍微一扬,便能吻掉。
直到快要贴上她下巴时,云舒尘却停住了,她悄然抬起眼睫毛,定定地看了她片刻,将呼吸慢慢地,压抑着回归于均匀。
理智终于是在最后一刻遏制了自身,悬崖勒马。
云舒尘若无其事地坐直了身子,低下头,余下的一只手抬起,抚着袖口皱褶泛起的云纹。那云纹分明细腻,却仿佛割得指腹生疼——
第48章
卿舟雪闭目打坐时,鼻尖若有若无拢着一片疏香。她的呼吸静不下来,心更静不下来。
总觉得有点燥意。
珠帘垂下,门窗紧闭。只从雾蒙蒙的窗外,流泻进来几分暧昧不明的光线。耳旁一片寂静,她能听到云舒尘的呼吸声,还有自己的心跳声。
不知何时起,闻到的香味似乎带了一丝温热,愈发馥郁柔和。卿舟雪感觉师尊离她近了一些,但是此刻正在打坐,不好睁眼分心。
最终,卿舟雪忍着痛楚,抱着莫名的心态,眼帘掀起一条缝,就那么看了她一眼。
卿舟雪并未看清楚云舒尘何等神色。因着两人都坐于床上,厚实的外衣皆已除去,她只朦胧瞧见师尊微敞的领口,玉白的肌肤,隐约缀着朱砂似的……原是胸前一点红痣。
“专心点。”
卿舟雪彻底闭上眼睛,那一抹鲜艳就此消失在合拢的黑暗之中。
好像看到了些不该看的。
其后她依然心难静,这难静之因良多,继挥之不去的淡香以后,又多出那小小的一点红。
“今日是有什么心事不曾?”
待到炉中的燃香在灰烬中消融了最后一星火光,卿舟雪睁开双眼,还是如以前一般,浑身疲惫得不像样子。
云舒尘这样问她,卿舟雪不知如何作答。她很想说自己许是因着她而有点心猿意马,但若说到底在意马些什么,卿舟雪难以形容这种渴望。
她想看她,又不敢多看,仿佛目光再用力一些,便是亵渎。
不能如此,不要惹得她生厌。
她忍不住揪起了一角床单。
下巴处忽而端了只手,轻轻往上一抬,“师尊和你说话呢。低头做什么?”
卿舟雪抬起眼,下意识摸住下巴上那只手,刚一碰着,便如挨着了火炭一样,很快撤下自己的手。
“徒儿……没有心事。”卿舟雪摇了摇头,“可能是累了。”
“累了就睡,不必强撑着。”
沉默良久,云舒尘在心底轻叹一口气,松开她。
不算宽敞的空间内,暖得过于暧昧了。盘盘缠缠的炉中香,静默地燃烧着,亦熏得人头脑昏沉。
她撩起珠帘,踩上自己的鞋,走了出去。
……差一点。
还差一点,就不受控制地吻上去了。
云舒尘尽量遏制着自己,不去想方才的事情。便是有些喜欢她,也无需沉迷若此,凡事需要循序渐进。
屋外的风微凉,冷意骤起,吹得她清醒了许多。
*
冬意凛然,春意未至。听闻人间此刻已经是家家红灯笼,红福字,聚在一起庆贺新春了。
修道人一般不过春节。宗门老祖一闭关就是十年十年地过去,一口气就错过了许多新春。倘若每年还得特地出关过一遭,徒增麻烦。
但是太初境春节时休课,对于底下的小弟子而言,各有各的过法。外门大多数尘缘未了,全都回家了,而内门的弟子一般各待在峰上无所事事。
阮明珠一路捎上了白苏,约上了卿舟雪,后来还别扭地请来了林寻真,说是光在峰上和自家师尊大眼瞪小眼也很无趣,不如一起下山走走。
话到此处,卿舟雪眉梢一蹙。
阮明珠瞥了她那窝里宅的师姐一眼,“知道你就喜欢和你师尊日日看着盯着,有趣得很!”
卿舟雪却不恼,目视前方,“她确实是有风趣的人。”
阮明珠摇着头叹了口气。
白苏不觉有他,亦笑道,“师妹和云师叔的感情一向这么好,真是羡煞旁人。”
四人一路来到太初境镇上的馆子里,点了一桌好菜。这家馆子在当地比较有名,历史悠久,来吃的不仅有凡人,也有一些闲得没事干的修道人来解解馋虫。最近年关将至,其余的店铺都关门了,只这一家还在揽客。
阮明珠嚷着要喝酒,叫小二给她来了两壶。既有这个氛围在,其余几人也各自满上酒杯。
几杯酒一喝,话题逐渐敞开来。阮明珠见林寻真连满上了几杯酒,面不改色地喝下去,不禁瞪圆了眼睛,“看不出来,你,你酒量这么好的?”
林寻真说,“酒量这东西,平日还能看得出来?”
“那是。”阮明珠的单腿撑着地面,将椅子翘了起来,好奇道,“总觉得你这种规规矩矩的人,没什么机会和别人拼酒啦。”
“天生的罢了。不过酒确实不该多饮,多饮伤身,确实容易误事。”
卿舟雪与白苏两人不会喝,则以茶代酒,光顾着吃菜。阮明珠已然开始就喝酒一事上与林寻真争个高下,看起来林师姐也起了点儿兴致,边聊一些闲谈,边与阮明珠拼着喝。
白苏还偶尔插几句话题,卿舟雪则一本正经地执着筷子,善待各路菜系,安静地发扬着传统美德。
“你这把剑哪儿来的?”一道女声不可置信地响起。
几人顺着声源望去,一黄衫姑娘,模样灵秀,指着卿舟雪放在一旁的清霜剑。
她再瞅了几眼,便扭过头,神色气急败坏,对身旁的年轻姑娘说,“大师姐,那不是你上次订的那把么?”
她那大师姐装束整齐,气度不凡,腰间也佩一长剑,显然是个剑修。
那位闻言便一蹙眉,朝卿舟雪那边看过去——清霜剑通体雪亮,纤细漂亮,很容易辨认出。
“在下流云仙宗顾若水,姑娘的那把宝剑,不知从何处寻来?”女子站起身来,声音似有些冷意,不过话说的还算客气。
卿舟雪放下茶杯,看向她,“自东海蓬莱的一处铺子取来。”
黄衫姑娘一下子恼了,“你知不知道这把剑是事先与了我们的?”
卿舟雪手一召,那柄剑便钻入她的手心,极其服帖,“清霜剑择了我,许是缘分。”
她说的确实是事实。不过灵剑择主一事十分罕见,记载中寥寥无几。而这话听起来怎么都有炫耀之嫌——哪怕卿舟雪并无此意。
“笑话,清霜剑是天下名剑之一,还能择你一金丹期为主?”
眼前这位姑娘显然不甚知晓,遂柳眉倒竖,“先来后到不懂且不说,借用这等说辞,忒无耻了!”
这时阮明珠已把酒杯一搁,嗤道:“刀剑这些物件,皆靠本事寻来,认主是靠实力。难不成一双嘴皮子说是你的便是你的了?那我说你那把剑本是我的,你给是不给?”
林寻真把着酒,不动声色地观察对方,那位自称为顾若水的姑娘,一身玄□□袍,袖口云纹似游龙攒动,华贵非常,应当不是普通的宗门弟子。
林寻真悄然摁住阮明珠的手,示意她不要多逞口舌之快。
“师妹,莫作纠缠了。”顾若水瞥了一眼她们腰带上绣着的灵鹤,“是太初境的弟子么,这剑给便给了,就当图个清净。我再怎么说,倒不至于差这一把宝剑。”
她们结了帐。顾若水自卿舟雪身旁走过时,顿了一下脚步,淡淡道,“希望有机会,问仙大会上见。”
*
本是好好的一顿饭,结果吃到最后索然无味。几人收拾收拾,没了再吃下去的胃口,付账离开。
白苏看卿舟雪若有所思,“师妹,这些事计较起来总是乌龙,你别往心里去。”
卿舟雪回过神,却见其他几人都在瞧着她,神色各异。她环顾一周,“……我脸上有何东西么?”
“这家馆子的蒜蓉白菜还挺不错。”她清咳一声,见几人都不说话,只是瞧着她,以为是没了话题冷场子。
可惜师尊不爱吃蒜,说是味道太冲。
这家伙一直都是个淡定的。
她的几个师姐妹松了口气,顿时感觉把心都操到了狗肚子里去,与其担心卿舟雪坏了心情,还不如担心对面的那姑娘被阮明珠埋汰到气死。
“是了,谁和她们计较?”阮明珠冷哼一声,“那群人唧唧歪歪的。走,我们去逛街。”
回到鹤衣峰时,已然是深夜,阮明珠本还想继续玩一玩,结果卿舟雪说什么也要回去,说是有事,只好顺了她的意思。
卿舟雪看着天色,已然黑得很深。她心中微微揪了起来,这个点儿师尊应当是要睡了,也不知她可会冷。
方才落了一场雪下来,此刻已然止息,四周静得出奇。卿舟雪几步走去,正准备推门进去,却瞧见云舒尘披着厚衣裳开了门。
“师尊?”
云舒尘见到她,“伸手。”
卿舟雪将自己的手递过去,云舒尘手中似握了一点什么,冰冰凉凉的,落入她的手心。
她就着月光一看,是雪。
雪堆在地上是厚重的。可落在手心,却是半白而朦胧的梨花瓣。被热气一捂,柔软地化尽,便顺着手心的纹路,缓缓流下。
嘀嗒。
“初春的第一捧雪。”
云舒尘的神色轻快:“给今年见到的第一个人。”
卿舟雪的心似乎隐隐被推着动了一下,掌心虽冷,却忽觉今夜清风明月实在温柔,一时万物皆可爱。
“可是……化了。”
直听到面前的人眉梢一弯,笑出声来,她才意识到自己这句话实在较真得有点幼稚。
云舒尘让人进来,将门关紧,又自袖中掏出一封红纸,“为师已许久不过春节,不知还是不是当年习俗。雪虽化了,这个可得拿好。”
卿舟雪摸着那红色沉甸甸的纸包,里头一看是许多张银票。
“有了这个,我的小徒弟可就不会被年兽叼走了。”女人勾起唇,偏头看着她,柔声道,“新春以后,流年吉利。”——
第49章
掌心的雪与心皆化作一团,卿舟雪将红包紧紧揣在怀中,又将染着一身寒意的外衣解下。
“这是去哪儿玩了,一身酒气。”云舒尘又坐在床上,手中执着一卷书。正经书。
卿舟雪嗅了一下,确乎在馆子里沾染上了许多混杂的味道,她快步向浴池走去,将自己收拾干净了再回来。
现在倒是愈发细心了,不会不记得拿衣服。云舒尘抬眼看着她整整齐齐地去,整整齐齐地回来,心中居然落了一分难言的遗憾。
遗憾是遗憾。不过当真要她去看,那又会觉得分外烫眼。为人的别扭之处兴许就在于此。
卿舟雪坐上床,掌心的温度仿佛还是冰凉凉的。她安静地盯了一会儿云舒尘垂眸看书的侧脸,见师尊似乎有点频繁的揉摁着腰间的位置,动作弧度很小,不过还是教她注意到了。
她问道,“腰疼?”
“今日可能一个姿势,看得有些久。”云舒尘轻叹一声,将书放下,挥灭烛火,“时候不早了,睡吧。”
她平日里睡眠的时辰要比这早得多,今日无事,怎么也不会熬到此时。
师尊许是一直点着灯等她,才会长时间看书到腰疼的。
卿舟雪伸手,刚快要贴上她的腰,又堪堪顿住,维持着一点得体的距离,“师尊,我找白苏师姐学过一点皮毛,可以给你揉一揉。”
她终究还是懂得许多了。不会像之前那般,毫无芥蒂地贴过来。
云舒尘此刻才忽然发觉,徒弟这几月都是如此,与她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肢体接触的距离。现如今想要碰一碰她,还特地问一句。
为什么?
习惯既已养成,改变从来都是有意的。
难不成,她是看那些话本子看得开窍了么?云舒尘心中忽然明朗了一些,但抬眸对上徒儿清明关切的眼,又举棋不定起来。
她本是要拒绝的,自己想想也知道,这般抱一下就能腰软的体质,被卿舟雪摁上一摁,今晚岂能睡得着。
但隐秘的渴盼,和试探的心思却在不断蛊惑着她。
在沉默片刻以后,她嗯了一声,佯装若无其事地躺了下去。
出乎意料地答应了。
卿舟雪本以为师尊不会再允许她近距离的靠近,因此心中并没抱太多期盼。
她一愣,“师尊趴着就好。”
在她那双微凉的手贴上后腰时,云舒尘揪住了被子,虽是有一点细细密密的痒意,不过她尚能忍受。
卿舟雪不知道在干什么,好像有点走神,力度虚虚地,摁不下来。就如燕翅点水,几层涟漪荡个不停。
云舒尘忍着痒,轻声说,“你重一些。”
身后的人仿佛这才清醒,实在的力度才落下来。
待到她开始以温和的力度揉起来时,云舒尘才有点后悔。
卿舟雪用的力不大,但是很巧,似乎是掐中了几个穴位,她慢慢蹙起眉,忍着一丝胀痛,逐渐适应以后,摁过的地方酸痛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酥麻快意。
云舒尘没忍住低声喟叹,她将更不得体的声音咬在唇间,生吞了下去。
“这样摁着适中么?”
卿舟雪在她身后问道。
云舒尘缓了口气,“可以。”
卿舟雪便不再说话了,她手上不敢放松,目光却不受控制地看向身下之人。
师尊的衣衫轻薄,仅从身段来看,无一处赘余,亦无再需要清减的地方。偏又生得一副美人皮相,白且细腻,肌骨均匀。
卿舟雪遏制着自己的目光,用力地一寸寸挪在应该看的位置,最终闭上眼,轻声叹道,“师尊生得很美。”
云舒尘此刻意识昏沉,几乎听不见她说什么,她埋首于柔软的被褥,耳垂下却红成一片。
酥麻的快意自腰间而生,最终汇聚于妙不可言的某处,勾得人欲罢不能,但是卿舟雪摁的位置总归是往上了一点,便如隔靴搔痒,还不够,总还不够。
她难耐地蹙起了眉,一点一点,攥紧了身下的被褥。身上也热,黏黏糊糊似是出了层薄汗。
不知为何,卿舟雪正在认真地缓解着她腰酸之处,云舒尘却忽然夹住了腿,身躯颤了一下,隐忍道,“停。”
“怎么了,师尊?”
“别摁了。”她转了个身,声音似乎也蒙上一层水意,恼意顿生,“……睡觉。”
*
过了春节,离太初境第二次选拔还有两年时间。先前慢慢悠悠的,大家似乎都不着急,这会儿也开始逐渐进入状态。
去年的课业已经结束。今年还有音识,炼器,符箓,文赋。凌晨时得起身练剑,白日与师妹师姐在演武场训练要占去大半时间,卿舟雪彻底忙了起来,有时候得学到深夜才能摸黑上床。
为了不让师尊冷到,她每日都坚持早起,在上课所授的学问里再往后推进一点点,如此日积月累,就能让时间灵活许多,晚上得以按时睡觉。
这一忙,就忙去了小半年。冰雪消融,春意淡去,夏日的一声虫鸣,叫开了满山遍野的红花。
正是夏日炎炎时,流云仙宗那边却来了几位贵客,诚挚邀请太初境进行友好的切磋。
掌门自然应允。
流云仙宗作为天下第一大宗,实力强劲,不出意外,问仙大会上,应该是太初境唯一的对手,也是从未逾越的磐石。
这样的切磋对于门人弟子,只会有好处。
先前云舒尘的那一番折腾,宗门的库房里钱财少了,灵丹倒是富余许多。掌门一不做二不休,正好将那些以灵矿精华炼制的丹药为诱饵,鼓励各个小弟子积极参加比赛。
卿舟雪她们作为太初境的新生头部力量,自然也得去应赛。
比试的地点还是在太初境内,正是她们分外熟悉的演武场。虽是临时加试,场面也布置得格外隆重,不远处,两宗的长老皆已经来齐,于座上观看。
“不知可会碰上次酒馆里瞧见的那两位?”想到此处,白苏蹙起眉。
“很有可能。”林寻真说,“我事后去打探了一下那位名为顾若水的姑娘,她是流云仙宗太上长老门下的关门弟子,也是宗门首席大师姐。传闻是天生剑魂转世,于剑修一道天姿卓绝。如此之人,宗门肯定会大力培养,四处参赛。”
“对上了也好。”阮明珠将刀掂了掂,“正好试试她有几斤几两,能当得上这个首席。”
剑魂。卿舟雪听着觉得有点耳熟,她自云舒尘的藏书中,曾瞧见过这种记载,不知为何,师尊还特地圈了一笔。
于约莫五百年前,剑冢中由上古剑意凝化出神魂,不在三界亦不在五行之中。五百年后,居然能转世为人么?
如此看来,对方不容小觑。
卿舟雪早已看中了问仙大会的奖励,绛心莲。得知此物后,她偶尔去灵素峰放血或者拿药时,曾问过柳长老,这等药材对师尊的身体有益否?
柳寻芹沉吟片刻,便道:举世罕见,确有裨益。
既然如此,卿舟雪定下心来,有了方向。
哪怕对方实力强劲,问仙大会她自得争取,不能轻易拱手让人。
卿舟雪抬眼看向一片日辉照耀之处,流云仙宗的架势十分豪横,几面云纹招展的大旗由左右几个弟子扛着,身后跟着几只矫健的灵兽文豹。
为首的女子一身玄黑,尊贵非凡,身边跟着几个师妹师弟。她面上无甚神色,看人习惯用眼帘下扫,纵然姿态语言都是无可挑剔的客气,却能让人感到一份疏离的冷意。
这种冷与卿舟雪全然不一样,隐约带了点刺人的傲气,就像骨子里碎掉的冰渣,磨得人生疼。
“流云仙宗顾若水。”她率着身后的几位师妹师弟,朝太初境门人行了抱剑礼,“前来讨教道法。”
她们亦回了一礼,“请多指教。”
比赛还未正式开始,有诸多抽签的流程。远处的看台上,两宗的长老亦在寒暄。
云舒尘环顾了一圈,听闻流云仙宗修为最高的太上老祖已然闭关清修,此次并未前往,来的只是长老而已。
她不动声色地应付了几句,目光却忍不住瞥向那个烈日下暴晒的白色身影。
徒儿是冰灵根,总不至于热着自己。不过姑娘家晒多了容易伤到脸,她居然也不知道避一避。
云舒尘掐了个手势,悄然在她头顶上凝聚了一朵乌云,连成一片,挡去大片刺目的阳光。
远方那个小人影似有所感悟地往天上瞧,云舒尘这才满意地收了手,任那朵乌云随着她飘来飘去。
云舒尘未曾想到,她家的小徒儿在乌云飘过来的一瞬,心中微乱,甚至还低头检查了一下脚腕上缠绕的红绳,直到感觉到师尊的气息以后才安分。
小时候她就差点没被雷劫劈死,长大以后一场渡劫,又造成了云舒尘难以损失的计量。此后看见乌云一罩,雷声一鸣,便有一种想要生生逃离的想法。
尤其是在雷雨天,她总是心跳怦然,难以安睡,故而卿舟雪不太喜欢夏日的午后。
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顾若水的玄黑佩剑,却骤然愣住。
其上隐约环绕着闪烁的电光,璀璨耀眼,如银蛇扭曲。
卿舟雪往后小退了一步。
她是,变异雷灵根。
第50章
抽签分配好顺序以后,比赛拉开帷幕。
流云仙宗派来的人并不多,卿舟雪一行人过关斩将到决赛,其中虽有些惊险,总体还算稳妥。最终无法避免地对上了顾若水。
方才的几场战斗,诸位长老都看着眼里。那位流云仙宗的首席师姐,全程几乎没怎么出力。
她虽然手里只握着一柄剑,但刺出时却能瞧见如千手观音一样的剑身重影。
卿舟雪也是剑修,睁眼望去,那把玄黑长剑上,剑灵缠绕,显然是融掉了许多柄剑器。
她忽然明悟为何这人分明是雷灵根,却看中了散发着阵阵寒意的清霜剑。
临到阵前,卿舟雪对上顾若水的眼睛,她尽量试图忽略掉周身走电一般针扎的痛痒感。
“听闻你是太初境数一数二的剑修。”顾若水淡声道,“不知可否与卿姑娘单独讨教?”
“这不合赛制。”
“无妨,此非正规比试,只是切磋,询问一下长老的意见。”她转向远处的看台。
流云仙宗的几位长老说,既然是太初境的主场,此等要求皆以太初境掌门人为主。掌门思忖片刻,太初境以剑宗发家,不好回绝,便轻点下颔,表示许可。
“谢前辈成全。”顾若水再次将目光转向卿舟雪。
阮明珠抓着卿舟雪的胳膊,稍微紧了紧,“我看这女人就是冲着你来的。师姐,你小心些。”
卿舟雪点点头,她抽出了腰间长剑,一层白霜如雾,弥散在周遭。
她走向她的那几步,浑身的蚁走感愈发明显。她站定,对上顾若水的双眸,那眸中隐约有一道银雷闪现,威压甚重。
卿舟雪负剑而立,脊背仍然是端直的,不卑不亢。这是太初境的体面,也是师尊的体面,无论如何不能露怯。
可只她自己知道,手心中已经隐约渗了层薄汗。
掌门一直在看着她们,先是打量顾若水,而后再凝视卿舟雪,总觉得有点不对,“这是怎么了,脸色如此苍白。她方才应当没有受伤才是。”
“她在紧张。”云舒尘一直注目于自家徒弟,早已觉出不对来。
修士的目力极好,云舒尘甚至可以看清卿舟雪的拇指摩挲着剑柄,一下又一下。
她看她练了许多年的剑,卿儿的剑法干净利落,并无赘笔,平日不会多这些小动作。
她这般急于抚平着什么,像是心有芥蒂。
徒儿向来是处事不惊的人。内门大比这般更加隆重的场合,也未见她露过怯,堪称泰山崩于前而不改其色。
她为何紧张?
云舒尘一时也百思不得其解。
演武场上。
一刹那间,顾若水拔剑,先手朝她刺去,她的剑尖由于灵根的关系,划破虚空,留下一道银色的闪电。
只要附着于皮肉上,便能啪地焦黑一片。卿舟雪躲过那些银亮的电光,又被剑风划到,耳畔的一缕黑发斜斜飘落下来。
落在清霜剑的剑身之上,冻成一根针,又彻底湮灭于风中。
她并未出剑,以剑为笔,地为宣纸,在几个闪身的间隙,留下一层薄冰。
今日天气太热,于她而言并不算利好。因而卿舟雪不能贸然急着出击,而是先将场内温度降下来。凭着十分俊的身法,躲开了时不时擦着发梢而过的利刃。
顾若水几刺不中,眸中泛起一丝冷意,她闭上眼,再次睁开时,一道蛇形的电光自剑锋窜出,笼罩于卿舟雪上方。
电光乃瞬息之间,横游千里。
然而卿舟雪剑尖所指之处,空气都几于凝滞,趁着这一拖延,她侧身翻滚,地面留下一长串的炸裂声。
顾若水刚想乘胜追击,踏出一步,冰锥拔地而起,碍住了她的去路。
常年的训练让卿舟雪得以快速反应,脑中尚未思索,身体已经自地上爬起来,脚尖一蹬,瞅准这个良机,在冰锥被震碎之时,一剑穿过碎冰寒霜,自她肩头刺去。
这是个良机。
她练了五年的剑,这一剑本不会落空。
在冰锥破碎的声音之中,一道威光夹杂着隐约雷鸣,震得她脑中发懵。
一瞬间,记忆纷沓而至。仿佛又变回了当年那个无助的幼女,被天雷追着索命,她那时心脏狂跳,自山坡上滚落,不断地奔跑着,拼命地求生——她不知道自己何时会湮灭在雷光里,兴许就是下一刹那。
而后是渡劫时分,师尊不在,几道天雷一齐劈下来,她只觉地面都在塌陷,雷火烧过之处草木皆化为枯土。眼睁睁看着熟悉的一切在瞬息之间瓦解,但是却无能为力。
正是这一愣神间,胸口一痛,玄黑的长剑自她肩膀穿过,一道力度直接将她震飞,摔入地面,又吐了一口血。
“师妹!”忽而听得几声嘈杂,好像是白苏和林寻真扶起了她,大声叫着她的名字。
卿舟雪眼前一黑,再无知觉。
*
她醒来时,耳根子倒是清净,鼻尖又嗅得几缕袅袅药香。
本以为是在灵素峰,不过她闻到药香之中又掺杂了一丝九和香。卿舟雪全身放松下来,睁开眼,发现云舒尘正坐在不远处,以汤匙调着一碗药。
“伤口还疼吗?”
云舒尘把药碗搁在一旁的床头柜上,又用手挑开她肩膀的衣物,那一处皮肉焦黑,隐约有愈合之迹,现在已经不再渗血。
“我不……”她试图坐起来,却牵动了伤口,一时疼得没有吭声。
耳边传来一声轻叹,她的肩膀被慢慢推起来。
床边微陷。
云舒尘单手搂着她,让她枕靠在自己的半边肩膀上,另一只手拿着装满药粉的小瓶,抖下药粉,又用柔软的指腹一点点给她沾匀。
卿舟雪靠在她身上,嗅着她颈间一段香,忽而觉得这般伤着,被她抱着,分外安然,这样也很好。
倦意隐约袭来,又听得外面淅淅沥沥下起了雨,打着青灰的屋檐。
卿舟雪正放松时,一道惊雷骤起,她猛然一蹬腿,险些没把自己从床上摔下去。好在云舒尘及时揽住她,蹙眉道,“怎么了?”
卿舟雪有点无措地攥紧了她的衣袖,抿着下唇,一言不发。
她极少露出如此脆弱的神色。
云舒尘素来心细,她将今日她的异常瞧在眼中,听着这阵阵雷鸣,又将那雷灵根的姑娘联系起来,一桩一件,于心中理顺,很快明悟过来。
“是怕打雷么?”
云舒尘将药粉敷完时,伤口竟已愈合了大半。她将她那块衣料合拢,却未曾离开,好让她有个依靠。
卿舟雪正全身紧绷着,忽而人被翻了个身,而后下巴就搁在了云舒尘的肩膀上。
后背上抚着只手,拍了拍,女人柔声道,“现下已经有了红绳,什么雷也劈不着的。卿儿莫要害怕了。”
卿舟雪趴在她身上愣了一会。既然是师尊主动抱住她的,那是不是可以少一些避讳?
她下意识如此认为,在下一道雷电闪过时,忍不住伸手拥住了云舒尘的腰身,闭上眼睛,按照自己的心意来贴得严丝合缝。
她浅浅地呼了口气,想起今日,一时心中茫然,又不知说什么好。攥着师尊的衣料紧了又松,最终只说出来三字,“……对不住。”
好像还是给她丢脸了。
“有所忧怖是常事。”云舒尘却无责怪她的意思,以哄人的语气讲着正经话,“无需挂怀。”
“常事?”卿舟雪却觉得,自己平日里不会有太多这样的感受。
“自然是常事。人当年生于草木丛林之间,东奔西走,风餐露宿,不如野兽钢牙利爪,尚弱小无助时,你以为是靠什么活着?”
“人,灵智之长也。许是靠天生的聪慧。”卿舟雪想了想。
“聪明才智并非人人皆会用,也并非时时都能使得出来。”云舒尘却道,“但对死的恐惧刻入骨髓,却可以让人终日乾乾,让人聚薪抱团,让人不择手段地挣扎,于天地之间求得一线生机。”
“而天下生灵大多如此。”云舒尘的手仍然抚在她后背上,“不会害怕的物什,早就没了。所以很是正常,你不必因此愧疚。”
虽然师尊给她绕了个弯子,卿舟雪事后想想,怎么看与当下情形也无甚干系。不过她这么一说,卿舟雪的心中那点灰尘被不知不觉地擦干净,耳畔响彻的暴雨雷鸣,仿佛也因此没有那般可怖。
兴许最主要的,还是她现下抱着她,如同孤舟有岸可靠,不畏风高浪急。
她慢慢把心事卸下,一身疲惫袭来,又闻着熟悉的气息,很快便去与周公话梦。
云舒尘察觉到肩膀上的呼吸变得均匀绵长,人的手也一点一点放松落下来。
其实她本可以让雨停,雷鸣止息。指尖的法诀都已经掐好,不知为何,被卿舟雪主动回拥以后,她逐渐淡了这心思。
因着她的徒儿长大了,不再主动凑过来,师徒之间的距离愈发疏离。云舒尘心道大概是因着自己那一段时日拒绝她过多所致,徒儿并无什么挣扎,就那么自然地接受了。
可是她当真接受了,云舒尘却逐渐后悔起来。况且想通以后,随着一次又一次的落空,她心中不算厚重的悔意叠了又叠,现下已经是——三分惆怅七分难捱,十分后悔。
难能可贵,简直是抱一次少一次。
云舒尘垂眸,亦阖上眼睛,任她靠了会儿。她克制着自己不要过度沉溺,片刻后,将那人的身躯轻轻推下,半揽着让她滑到床上。
她起身推开门,两只幽绿的猫眼盯上了她,正攀在树梢上勾尾巴。
云舒尘抬眼,“你去寻一趟妙瞬,流云仙宗那边的动向,自此后起,事无巨细皆要记下。之前送到我手头来的东西还是粗略了些,让她不必筛选了。”
“去吧。”
树影中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猫影很快消失——
第51章
卿舟雪已然是太初境同辈中数一数二的人物。她的落败无异于给其他同门的心中也蒙上一层阴影。
顾若水的一剑极为漂亮潇洒,当日许多人只瞧见了剑影,如亮白色的雷电一样迅捷而强大。
不过流云仙宗那边随从的弟子并不意外,于他们而言,首席大师姐乃剑魂转世,自小天资卓绝,于剑道一事上,同境修为中从无败绩,也不应该有败绩。
这是他们心中一座难以逾越,只能瞻仰的高峰。
萧大师兄那一日并未参赛,缘由是醉得像个死狗,无人能拉得动他。这一错过,又被掌门提着耳朵狠狠训斥一通,而后在禁闭室不知悔改了几月,他刚一踏出禁闭室的门,便被一道目光盯上。
“师兄留步。”
萧鸿看着那散发着幽幽冷气的卿师妹,正诧异她从哪里冒出来,“干啥?”
“有空比剑么?”
他下意识往腰边摸了摸,该挂着宝贝酒壶的地方空空如也,早已被掌门没收。这一摸便有些不爽,他亦有点不爽地盯着她,摆摆手:“改天,我现下要去喝酒。”
卿舟雪却说:“且慢。”
她自纳戒中找了找,那日与阮明珠她们去山下吃酒时,给她与白苏多要了几壶,自然没有喝。
一精致的酒壶凭空出现在她手上,隔空一扔,萧鸿一下子接住,揭开盖儿来一闻,喷香的好酒。
卿舟雪负剑而立,不依不饶,“有酒了,可否比剑?”
萧鸿一愣,倒不客气,仰头灌了一口,咕咚咕咚吞下肚去,而后喟然长叹,“真够意思的。成,比莲青那混小子强。”
空了的酒壶与他腰间的长剑一齐飞起,剑花一挽,便四分五裂碎得整整齐齐。
清霜剑亦然应召,发出嗡然一声剑鸣。
卿舟雪脚步轻挪,现如今接下他的每一剑都十分轻松,甚至已然有进攻的余地。
她并不能满足于此,而是紧盯着对方招式之间的剑意,萧鸿在快速出剑时,身后亦如多了几把剑一般,削金如泥,刚强迅捷。
这是剑修要悟出来的道。自身的灵根与佩剑相结合,从而人剑合一,可以随意变幻。
她的清霜剑现下凝霜自如,只是不知道为何,这等残影却从未出现过。先前打斗之时,她观顾若水手持玄黑长剑上缠有重重剑灵,与此不同,但是亦有共通之处。
长剑一送,绕过重重剑影,与萧鸿的剑铿锵相撞,不分上下。
这一局,是平手。
当卿舟雪再度问起他如何修炼出剑意时,萧鸿睁着眼想了老半天,而后慢吞吞说,“醉了,发了场酒疯。然后醒来以后,掌门老头子的紫竹林被我劈成了竹签儿山。此后一舞剑,就瞅见有三四个影子……哈哈,我头一次还以为我是喝高花了眼!”
卿舟雪先是沉默,而后诧异,“当真?”
“嗯。”萧鸿瞥了她一眼,“不过我听那帮老家伙说,这个人人不一样,不能强求。你该如何修出剑意,这我就不知道了。”
那一壶酒不够喝,却勾起了他的馋虫,一下子又如鸟投林地冲向山下。
卿舟雪并未注意萧鸿师兄何时已经不见了影子,她兀自思考着剑意这种虚幻的玩意,仍是百思不得其解。
自己还是太弱了一些。
虽不能强求,但她此刻也想不到旁的法子。卿舟雪定了定心,干脆死马当活马医,快步朝外门的方向去。
许久未曾踏足此处,还是一副老样子,热热闹闹的。比起内门要多许多烟火气。
纳戒中剩的那点酒都给萧鸿师兄喝了。于是她在外门的集市上逛了一圈,成功寻到了酒肆,又提了一坛酒回来。
路过弟子居时,迎面却撞上了一位少女。她正抱着一个木盆,里头装着的是换洗衣物,由于身材瘦小,显得很是吃力。
她抬头看见卿舟雪,眼眸腾地一亮,一把将木盆放下,“仙长?”
卿舟雪停住脚步,看着她,有一点熟悉,但却不记得认识这样的人。
“仙长……我,我是余英!”她一下子握住她的衣袖,看起来有点激动。
余英。
卿舟雪咀嚼二字,脑中忽然闪过月灯节那日,师尊让她亲手抱回去的孩子,那小脸黑得像煤炭。
现如今她已经洗得干净,个儿长高了,又养得圆润了一些,透露出少女娇憨的味道。
“你好。”卿舟雪终于想起,于是朝她点点头,又严谨地纠正道,“你叫我师姐就好。”
“师姐。”她刚干完活回来,没太注意,发觉面前女子的洁白胜雪的衣袖上被她一摸,又粘上点灰色,不禁松开了手,着急想给她擦干净。
卿舟雪并没有在意,随手拍了拍,衣袖干净如初。既是师尊捡回来的孩子,她觉得理应关怀一下,便从纳戒中找了找。
这一方储物的小器物,成色好到一定程度,便可以保持食材不腐。譬如她后来才知道,
第一回见云舒尘时,她喂给她的那几块洁白柔软的小糕点,竟是来自前朝的典藏。只是多出来了几块一模一样的,师尊觉得一套件不太整齐,便通通投喂了她。
月灯节下山那日,她买了许多小吃。师尊说内门弟子鲜少有功夫下山,既然碰上了好吃的,干脆一样买一些,统统带回去。
她从里头摸出来几块糖,放入那小姑娘的掌心,沉默片刻,又不知要说些什么。最终轻声道:“好好修道。”
余英愣住,站在原地,看着那一袭白衣远去。片刻后,她将手中的糖攥紧,放进兜里。又弯腰将木盆抬起来,吃力地向河边走去。
鹤衣峰上。
云舒尘今日出去了一趟,回来后四处瞧瞧,并未看见那个或练剑或读书的徒儿。
兴许是缩到某个角落潜心修炼去了。
她穿过长廊,却无意间看见凉亭内斜斜靠着一个身影。
卿舟雪半靠在栏杆上,如白练一般的衣裳浸没在池水中,缭绕如云雾。她浑然不觉,半阖着眼,手中握了一个酒壶,醉醺醺地往自己嘴上对。
云舒尘慢慢走近她,将那只酒壶取下来,背在身后。
卿舟雪虽是醉了,依旧无甚醉态,一派面无表情,与平常相比并无二致。
只是拿起酒壶时,那总也对不准的手,让人瞧出异常。
方才被云舒尘夺了酒壶,她也不以为意,手指松松地握着栏杆。抬眼盯着云舒尘不动弹。
云舒尘勾着唇角,伸出一指,在她面前晃了晃,“还认得这是谁么?”
卿舟雪眯起眼睛,盯着那手晃了半天,自她眼中仿佛晃出了三只手。她看了半晌便觉得晕乎,闭上眼睛嗯了一声,“是你。”
这话答了,跟没答一样。
虽然不知道徒儿为何会突然饮酒,不过她一本正经醉糊涂了的模样,怎样瞧着都分外可爱。
她靠在栏杆上摇摇欲坠,衣袂已然飞了一半落在水中,云舒尘以灵力将她托起来,扶回亭内安然坐着,又顺便烘干了那点湿答答的半截衣料。
那姑娘垂下清雅的眉眼,盯着干透了的衣料,呢喃一声,“好厉害。”
她说得很轻,像一朵小云围着山峰绵软地绕,“师尊。”
云舒尘单指戳着她的面颊,微微笑着,低声问,“我当真是你师尊么?”
她一下子愣住,“不是吗。”
“不是。”女人柔声道,“叫声姊姊来听。”
卿舟雪盯她片刻,默然摇头。
“我娘只生了一个。”
她本是想着徒儿此刻这般清浅声气,唤这两个字定是十分温柔。
没成想到,卿舟雪偏生是厉害得很,在破坏气氛上颇得深厚功力。
云舒尘满腹期待凉得透骨,被冷水浇得遍体鳞伤,最后只得僵硬地扯了下嘴角,幽幽道,“你可真会说话。”
不知为何,卿舟雪忽而觉得耳畔的温柔嗓音冷淡了许多。她又抬眼,逆光看向云舒尘的侧脸。
她伸出一根手指,在空气中虚虚描摹着。
“师尊。”
卿舟雪的面颊终于是上了点色儿,就像夏风吹红了莲花的瓣尖。眉梢眼角堆着的清幽气化淡了许多。
如此,倒不像个未着烟火的小星君。
倒像个坠入红尘绵网,滚得一身艳色而清高不改的天上仙。
而云舒尘只是看着她,将这一切记在眼中,埋在心底,以手指攥破掌心的痛试图清醒,克制着不去染指。
最终她轻叹一声,“下次可不许这么喝酒了,起来,师尊扶你回房歇息。”
*
卿舟雪醒酒后,估摸是没醉出萧鸿师兄的风骨,因而挥剑还是挥剑,并没有多出什么来。
果然行不通。
这法门太偏,她本身抱的期望也不大,因此谈不上失落。只不过昨日似乎饮得过多了些,记忆都断了片。
昨日有瞧见师尊吗?
好像没有。
她不太放心地想,昨日应当是自己醉得狠了,便回房歇息了。
宿醉以后醒来,头竟还隐约作疼。卿舟雪不喜喝酒,勉强把自己灌醉以后,也未曾想过这般痛苦。她此后大概再不会来碰此物。
师兄靠不住,卿舟雪今日头疼得神情恹恹,不想习武,又不好浪掷光阴,只得拖着身子,坐在了师尊的书房之中。
因着有一个要修习剑道的小徒儿,云舒尘的藏书不知何时起,便多了许多与剑道有关的书籍。包括太初自入门至高深的所有剑谱,心法以及前人编撰的手记,皆是摆得整整齐齐。
如果是阿锦摆书,那只妖精不太识字,只会按书册的大小厚度,摆得整齐划一像砌砖。
卿舟雪的手指抚过书脊,这儿的剑谱是按成册的日子一一摆开的,倘若日期无法考证,便是按由浅显入幽微的顺序来——很显然是云舒尘收拾东西的习惯。
云舒尘无论置办什么,也都是一套一套的,鲜少买单件。若有了些孤本,费很大的劲儿也要自四海八荒寻来给它凑个完满。
她这一些小癖好,总是如此可爱。
想到此处,连头疼都轻缓了许多。卿舟雪扫了几部大部头也未曾寻到有关剑意的任何记录。她偶然取下一本《剑道修炼手札》,发觉这本是手抄书,一排一排的墨字工整端秀。
【吾于少时云游人间,见葱岭碧峰,江河湖海,万类霜天,千种道法,缘因自然。渡一尾扁舟,自西向东,于江上徐伴清风行。】
比起修炼,这里头记录的更多是游记,与人间风物。文辞精炼优美,与枯燥的经文相比全然不同。
【是夜,天清气朗,万籁俱寂。江面如盘,载星辉万千,浮光点点,美不胜收。吾于舟上舞剑,一时酣畅淋漓,竟不知身在何方。是时偶然悟得天地万法自然之道,剑意者,至虚至实,随心而动。】
文中也只提了一句,卿舟雪再读了几遍,依旧不知所云。
看上去,能领悟出这等玩意,貌似真的是偶然。
她将书本合上,疲惫地揉了下眼角。这样下去,问仙大会当是与魁首无缘,又该如何拿到那绛心莲?
既然此事暂且不通,只得放上一放。她还有另一燃眉之急有待解决,那就是如何克服对待雷鸣的恐惧。
只要流云仙宗还参加问仙大会,那么她于顾若水等人对上,便是无可避免的事情。只要顾若水一日尚是雷灵根,由于卿舟雪自身的问题,她便无法坦然利落地接剑。
可她势必得斩破这一剑。
第52章
今日,徒弟又早早地出门了。
云舒尘看着她消失在门口,才放心地转身回屋,四周虽然明明亮亮,她却将窗子关紧门闭得严实,又将床头的灯点燃。
她将那本《以下犯上》摊开,继续读后文。
也不知越长歌脑中平日塞着些什么废料,还是说为了迎合观众老爷们的癖好,这文章写得分外流俗。
云舒尘往后翻了几页,两人还在榻上巫山云雨,抵死缠绵,她从一开始的脸热,瞧着瞧着都身心疲惫了起来,逐渐归于平静,得以清醒地看待这等关系。
越长歌的话本子一向如此,某种描写仔细至极,却吝啬于交待两人为何相爱。
云舒尘愈看就皱起了眉。
她倒不太懂得萧成玉是如何爱上秋月白的。这样一个晚辈,手段下作,为人尚且不论,瞧着就是一没长大的小丫头,冲动偏执,除却青春年少以外别无优点。
她的师父到底是有多没见过漂亮女人。
这样一想,云舒尘失掉了看书的兴致,甚至有些倒胃口,将话本丢在一旁。
偶尔想起今年卿儿也不过二十岁年纪,稚嫩得很。虽说这个年纪在人间早已经可以出嫁,不过在云舒尘看来,她与刚刚冒的水灵灵的芽儿一样青葱。
以选择道侣挑剔的眼光来看,年龄资历就是个硬伤。她虽说是同辈之中的翘楚,但这点底子在长她五百余岁的前辈眼中,几于滴水与江河相比。
她将窗子打开,瞧着屋外大好的光线,自觉心绪微乱,便欲出去走走。
一步一步,走上了一梦崖。自从徒儿在此处舞了一场漫天浩雪的剑,云舒尘瞧着这无人的孤崖,总觉得失掉了几分好颜色。
她能喜欢她什么呢。一副出尘脱俗的皮囊么?还是她外冷内热的温柔,只把她放在心上的纯粹?抑或是能长久相伴,抱有徒儿不会离去的安然感?
放眼望去,满山的红霞依旧灿烂如火。云舒尘看着远方,一点点剖析着心意——她只觉得这每一桩每一件,拎出来都不是,但桩桩件件,细看又都是。
都是她。不知不觉中,满满当当的皆是她的影子。
云舒尘问着自己,却发现自己无从回答,千言万语难以说清。她本是想用理智将这些纷乱掰碎了看,兴许就能寻到祸根,告诫自己只是一时失衡,这些年活得寂寞了些,她也只是个寻常小姑娘,并没有自己想的那样好,一般喜欢,一般喜欢就好。
如同自欺欺人般,压一压这愈发膨胀,逐渐有些牵筋动骨的感情。
可是原来情爱一事。
偏生是荒谬得不讲道理。
*
卿舟雪御剑,悄然飞到了太初境的边界。她择了一块十分空旷的地,草木稀疏,也并无人烟兽行的痕迹。
她将头上的白玉簪取下来,收好,放得远远的。又将周身的东西清点了一番,只在腰间留下一把清霜剑。
做好这一切后,卿舟雪看着头顶,蹲下身,一点一点,解开了脚腕上从未离身的红绳。
在红绳离身的那一刹那,天地忽然变色。旷野上徜徉千里的风也在这一瞬间止息。
她睁眼看着头顶,云层如墨染一般,逐渐变灰变黑,雷暴似乎在积蓄力量。
在这种极度压抑的空气中,卿舟雪抽开腰间长剑,开始一招一式地将所学数路都用起来。
第一剑,轻云出岫。
剑尖向前刺出,柔中带刚。此时空气凝滞,不见微风。
她向左轻迈一步,紧接着反身第二剑,倦鸟知还。这一剑松散灵活,出其不意。
天空中的乌云越堆越厚。
第三剑为惊虹贯日,是奋力一刺,迅如长虹,这一剑刺出时,穹宇呜咽出隐约雷鸣。
雷霆的威压下,卿舟雪的手有点抖,她抿了抿唇,握紧剑柄,剑尖向上一挑,完成了第四剑对月酌影,整个人也几乎离了地面,雪白的衣摆荡开,单脚站立如翩然欲飞的仙鹤。
正当此时,一道闪电划过,天地瞬间亮如白昼,电光照亮了她纤秀挺拔的身姿,和一双清隽微明的眼睛。
第五剑,第六剑她舞得很快,似乎是在与这不知何时劈下来的天雷争分夺秒。
太初七剑中的最后一式,碧海生潮,剑风荡开,脚下的地面隐约传来细微的碎裂声,如浪花炸开,正当此刻,一道惊雷轰隆巨响,仿佛把穹宇被盘古的巨锤再度劈开。
卿舟雪的心脏在此间顿时停跳,她的剑脱手,哐当一声又掉了下来。无瑕思索太多,她连忙弯腰把那红绳拾起,仔细系于脚腕上。
她瘫坐于地上,慢慢等着天雷平息,很快,又变得晴空万里,光线明媚。
她的额头上已经出了一层冷汗,几经喘息,逐渐将心境放平。没过多时,又重新将身旁的清霜剑拿起,脚腕间红绳取下。
再来。
一次又一次,终归能有进益。
卿舟雪想不出什么太巧的办法,只能直面自己的恐惧,在雷劫的威压下舞剑,直到某一日能不再脱手。
只是她练剑过于专注,未曾注意到立于远处,静静看了许久的人影。
云舒尘给徒儿的红绳上附着了她的一缕神识。她取或是戴着,身在何方,她都能大概有一丝模糊的感知。
她在一梦崖上,总觉心里头不太安生,于是便跟过来看了看,瞧见这么一幕——
那倔强的姑娘将红绳解了又系,顶着雷劫的压迫,一次又一次地捡起剑,如同戴着镣铐起舞。
一开始她的手抖了很多次,每一道惊雷落下,便会掉剑。
直到后来,逐渐好了许多,肉眼可见地长进。
那雷劫的颜色似乎有异,呈现一种瑰丽的紫色。云舒尘看着看着,掐指一算,发觉徒儿的境界竟已有了松动之象。
她先是一愣,又对着阔然长天笑叹一口气,立在原地再看了半晌,并未出声去打扰她,最终又悄然离去了。
*
过了几日,演武场上,阮明珠她们看向卿舟雪,“你那日受伤,今天好全了么?”
“是好全了。”卿舟雪答道,“不过今日来并非训练,我这几日恐怕都不能来了。”
林寻真一愣,“师妹有何事?”
“师尊说要带我下山,寻几味破境的材料。大概得要一周时日。”
阮明珠一听,笑道,“就你们俩?去吧去吧。内门上课那儿的假,我代你请了就是。”
待卿舟雪走了以后,林寻真与白苏一脸诧异地瞪着阮明珠,瞧她一双琥珀色的眼睛里汪着的都是笑意。
白苏打趣她,“卿师妹和你又有什么过节不成?她一走,你怎的笑得这般开心?”
“什么叫她走我就高兴?”阮明珠奇道,“我看她和她师尊一起走,我这才高兴呢。”
她的话有点深奥。白苏未曾听明白,但林寻真想起之前种种,却是懂了。她蹙着眉,“你知她自小上山修道,不太通人情世故,便少拿你那些东西教坏她。”
“我可没教坏她,也不敢!要教也是她师尊教坏她。”
“这又揪着云师叔瞎杜撰了?”林寻真冷冷道,“她身为六峰长老之一,怎会与弟子做出此等事情,虽然是你一口之言,不过教人听见了总归有碍清誉。这种胡话你还是少说罢。”
阮明珠忍无可忍地瞪她,“云师叔在你心中到底是个什么九天仙女呀!我看她俩就有戏,成天眉来眼去的。”
云舒尘确实是林寻真心中最为仰慕敬重的前辈大能,她老人家的形象一直蒙了层圣洁的光晕。林寻真难得与人较真,“按你这般说,师徒间看一看就眉来眼去了?”
“她们还拉手。”
“都是女子。这也正常。”
“不光拉手!”阮明珠恼道,“我上次和卿舟雪去逛街,瞧见件甚为好看的,问她要不要给云师叔买件衣裳。结果,结果——”
“结果什么?”
“结果她对着那尺寸一瞥,只消一眼,便告诉我大小不合适。”
阮明珠对着林寻真倨傲地一扬下巴,“你仔细品品,她到底怎么晓得这个的?这种准头可是背不出来的。”
接下来,白苏和林寻真也一同陷入沉默,面面相觑。
卿舟雪并不知道,师妹师姐们为了这等子破事能引经据典地吵上一柱香的功夫。
她对于出门并无太多感触,但总之师尊在侧,天下之大,哪里都是很好的去处。
今日天热,云舒尘穿得凉薄,一身天青色的衣裳,衬得她唇色很红,像春来碧水中的一瓣江花。
她走在卿舟雪身旁,倒是很安逸,几乎感觉不到任何暑热,清清凉凉,倍感舒适。
云舒尘缓了缓步伐,与卿舟雪并肩而行。两人的手几乎贴在了一起,隐隐约约,又要勾起来。
“按照你这般勤苦修炼,突破元婴估计也就是后几年的事情。自金丹期往上走,每一次渡劫都凶险万分,所以要慎重。知道了么?”
云舒尘终于牵着了她的手,很是自然地捏了捏,似乎只是在向徒弟强调此事的重要性。
“嗯。”卿舟雪看着她,“师尊,你说要寻的炼药材料,是何物?”
“在一处秘境之中。”
她微微侧头,看着卿舟雪一笑,“到了就知道了。我当年突破元婴境时,也是来到那一处。风景还挺好看的。”
药材并非稀罕物什,其实,柳寻芹那里应当都一并俱全。
云舒尘并未把这个小心思言之于口——她更多的是想与卿舟雪出来走一走。想到此处,她瞥了一眼卿舟雪,她似乎全然没有领会到师尊的精神,目光甚至未放在她身上,而是若有所思地盯着了街边一串红艳艳的糖葫芦——
一个可可爱爱小剧场内心os:
陷入贤者时间的云舒尘:我没那么喜欢她,所以我的克制只是因为不算太喜欢她。重申一遍,她也只是很普通的一个小徒弟,于情于理我都不该天天想着这货。再次重申一遍,我怎么可能会沉迷于此。虽然小徒弟好像有点不错的样子……不对,但是我确实只能说一丢丢喜欢她。本座五百年的操守,不会放任自己沉溺感情的。
脱离贤者时间的云舒尘:找准一切机会和徒弟下山单独date便于套路。
今日换衣一件,天青色衬得气色好……逆徒当死,看糖葫芦都不看为师?
思想和行为暂时是矛盾脱轨状态的师尊哈哈哈哈,再拉扯一段时间就统一啦。
第53章
“那糖葫芦瞧着有这般好看么?”云舒尘侧目问道。
“色泽红润,糖衣厚实。”死不开窍的徒儿认真分析,“确实在以往见过的糖葫芦之间,算是好看的。”
她收回目光,终于看向云舒尘,“这一街的吃食,似乎比太初境脚下要好得多。师尊,我们这是走到何处了?”
云舒尘再瞥她一眼,“光惦记着吃东西,你连路都不知道走去哪儿了。也不怕为师将你拐出来卖了?”
话到此处,云舒尘却脚步一顿,四处环顾,若有所思。
“……这是走到哪儿了?”
卿舟雪不由得笑了一下,而后笑容很快淡去,兴许她很担心师尊陷入尴尬,于是一本正经地看着云舒尘,“我去问路。”
于是这一个惦记着糖葫芦,一个惦记着小徒弟的人,在兜兜转转以后,终于迈向了正途。
“便是此处了。”
卿舟雪看着这山崖,比一梦崖稍矮许多,底下流水潺潺,还悬了一方瀑布。并不算十分别致的景象。
但是能感觉到此处天地灵气在不寻常地涌动。
“准备好了么。”
卿舟雪往后小退半步,一些不太妙的回忆涌上心头,背脊凉意顿生。
云舒尘握住她的小臂,将她引过来,面对面站着,让徒弟背朝悬崖。她抬眸轻笑,“怕了?”
“怕就抱着师尊。”
卿舟雪与她身量相仿,向前一依,埋首圈住她,抱得有些紧,后来又意识到什么,稍微放松了手臂。
她闭上了眼睛。
云舒尘带着人向前一倾,相拥着跳下崖去,两人的衣袂被长风吹得翻动不息,不分你我。
熟悉的失重感让卿舟雪下意识地拥紧了天地间的最后一份依托,紧得似乎要将她嵌入骨血。
在极速的坠落之中,她能敏锐地感觉到天地灵气在此刻愈发翻涌。
她们坠入一方阵法之中,被吐出来时,距离地面不过几丈高。卿舟雪下意识地扭过身去,以自己垫在了云舒尘身下,两人滚落在柔软的草地。
结结实实地滚了一圈,云舒尘把卿舟雪压在了身下。
卿舟雪一头乌发被吹散,全然铺开在碧绿的草地上,清丽动人。她还紧紧搂着云舒尘的腰,睁开眼时才松开她。
两人的鼻息几乎近到可以相闻。
“原是个无甚胆量的。”云舒尘低声笑她,“心跳都吓快了很多。”
“我……”卿舟雪却有些欲言又止。
“嗯?”
“也并非全是吓的。”她轻声说。
“……是么?”云舒尘骤然想到一种可能,顿了顿,不知为何有些脸热,便稍微起了身。
“嗯。”她头也点得认真。
两人相互搀扶着起身,往四周一望。此乃一片洞天福地,不知为何与外界光阴全然不一样,此时已经是黑夜,天幕上的银河流转,璀璨如织女的彩衣,整片天空都被这银河点亮。
卿舟雪抬眼看着一片星辉璀璨之处,她们方才是往下坠落,但是此刻却已经躺在了一片山顶的平地,不可谓不神奇。
夜风凉凉,云舒尘轻咳一声,卿舟雪则靠住了她,“夜间不好寻物,师尊,天亮再找如何。”
“好。”
她们于山顶肩并肩坐了下来,自玉镯之中取了件厚实的衣物,共披在两人身上。
卿舟雪肩膀上一重,倚靠着个脑袋。云舒尘抬眼望着这璀璨星河,“秘境之中,数这儿极美。”
“是很美。就是冷了一些。师尊,你现下冷不冷?”
“这就是捎上你的妙用了。横竖都不会冷着热着的。”
云舒尘静静地赏了会儿景色,忽而抬起手,自虚空中划出几个手势。灵光点点,如萤火一般四处散开,似乎都快要浮现在眼前。
卿舟雪不禁屏住了呼吸,将气息喘得很轻。免得惊扰这近在咫尺的万千盏小灯火,云舒尘将其摆弄了半天,最终在夜风中流转成了银河的模样。
“手可摘星辰。”云舒尘放下手,又靠在她肩头,轻笑一声,“不是么?”
卿舟雪未去看星辰,她看向云舒尘的眼睛,里面被光点映得十分潋滟。
不知为何,她却觉得,真正的星河不在天上,而盛在她的眼中。
*
翌日一早。
她们向山下走去,欲探入密林深处,去寻一味玉穗花。这种小花为五瓣,花如其名,玉雪可爱,星星点点地开在地上,并不算难得之物。它在受到灵力影响时会自我保护,如小乌龟一样缩回地里,只能素手采摘。
也许正因为这种贪生怕死的特性……成为了修士跨雷劫之时所服救命丹药之时,最为普遍的一味药引。
云舒尘看着卿舟雪手中提着一个小篮,弯腰一根一根地摘着云朵般可爱的小花。她穿着白裙弯腰的样子,像是山野中走出来的精怪,浑身清幽幽的。
正当岁月静好时,卿舟雪却敏锐地嗅到了一丝妖气。有聚拢之势力,她直起身来,警惕着周围。
没过多久,却又一下子消散得无影无踪,仿佛只是幻觉。
云舒尘悄然收了法力,润物细无声到未曾被徒儿察觉。
这般静谧的时光,她不是很想被叨扰。云舒尘面色不改,温声道,“无事,你继续摘。”
卿舟雪虽是有些疑惑,不过还是乖巧地低下头去,摘满了一小筐。
她走出那片密林时,沿路见到了许多妖尸,横七竖八,似乎是因着丹田破碎而死,腹部炸出了一个空腔。略带有刺鼻的血腥味弥散在周围。
卿舟雪不禁蹙了眉。
云舒尘垂眸看着这景象,倒退了一小步,眉梢轻蹙,“瞧着甚是难看。”
“此物死状诡异,师尊离远一些。”
不知不觉间,卿舟雪又拉上了云舒尘的手,将她牵了起来,云舒尘微微勾着唇角,感受着掌心内的温软,并未再说什么。
这样就很好了。
兴许是为人师表的最后一丝矜持,云舒尘虽是接受了这份不可遏制的情,却还未坦然接受由情自然而生的欲。对着徒儿不染纤尘的脸,她隐隐约约地制约着自己不能对她想得更多。
“师尊突破元婴境时,约莫是何等年纪?”卿舟雪看着周遭的一切风物,密林长溪,奇石怪木,包括石缝里斜开的一支金灿灿的连翘花。
“似是比你长一岁。”
秘境中人迹罕至,景物一般鲜少变化。一想到目光所及这一切,都被云舒尘二十一岁的眼领略过,卿舟雪心中骤然升起一种奇异的感受。
她在我这个年纪时,又该是何等模样?
卿舟雪侧头看师尊,林中漏下的疏朗碎光映在她脸上,眉梢眼角勾着温婉多情的风致。
她年轻时大概不会是个沉闷的人。但似乎想象不出来,二十一岁的云舒尘是如何青涩而张扬。
她瞧着她沉思了许久,直到手心被轻捏了一下,耳旁传来女人嗔怪的声音,“看路。”
*
“将那花收好,明日还得去取另一件物什。”眼看着天色愈发黑,这片密林还未走过,云舒尘轻车熟路地带她转到了一处山洞。
她边走边说,“我记得此处似有一处热泉……是了,就是此处。”
还未走近,潮湿的热气就扑面而来,能嗅出水的清甜。
卿舟雪去试探了一下水温,不烫不凉,很是适宜。其上隐约波动着一层飘渺的灵气,想来并非是寻常泉水。
今日还未洗浴。自然而然的,卿舟雪除去外衣,慢慢走了进去。她谨记着师尊的话,现下颇有长进——脱衣至少会象征性地回避一下。
也仅仅是象征性地转了个身。
她浸入池水,遍体熨帖。其实很想让师尊也试一试,话堵着嗓子眼儿又咽了回去。她心底约莫也能猜到——云舒尘断然不会当着她的面脱衣,更不会一起共浴。
譬如现在师尊也是背对着她的。
出乎意料的,云舒尘的手落在腰间,顿了顿,缓缓抽开了腰带,天青色的薄纱被她褪下。
卿舟雪讶然抬眸,女人白腻的肩背,就这样在衣物滑脱之势中,隐约显现出来。坠到腰间时,她又一把扯散了发簪,头发遮住了大片的背,只留出一截细腰。
云舒尘的耳垂那儿嫣红,兴许是热出来的,她佯装镇定地说,“你让开些。”
她的小徒弟很听话地在灵泉中靠边动了动。灵泉不大,但容纳两人绰绰有余。
卿舟雪看她一眼,便挪开目光,盯着水面,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
不能冒犯师尊。之前走路看她,已然被纠正过一次。她不喜如此。
卿舟雪又将自己提醒一遍。
云舒尘却在不动声色地打量她,只见徒弟一脸无动于衷,神色冷淡,瞧她下水的反应甚至还没有看饺子下锅的反应激烈。
徒儿喜爱的话本子,足以说明她对女人并非毫无兴趣。
可她确实只看了她一眼,就冷静地别过眼神,再也无多看第二眼的意思——这恐怕是自己的缘由。
云舒尘的手不禁抚了一下自己的侧脸,一个猜想骤然揪起,从而生出一丝惆怅。她偶然回想起自己年少时的一些事,心中更是百般复杂滋味。
以她这些年月的阅历来看,小姑娘若是倾心于女子,也会更为喜欢飒爽英气一些的。
可她并不算是——
第54章
但若是这个原因,有一点则说不太通——徒儿分明还会因着靠近而心跳怦然。
为何?
云舒尘眉梢微蹙,一时竟有些摸不清她,举棋不定起来。
卿舟雪虽未去看她,但余光总是泄出来几分,流落到云舒尘身上。她自小是个不折中的脾气,不看便半点不看,不存在此般“似乎在看”的情形。
卿舟雪不知自己为何如此,她拿出了十一年修行的艰苦毅力,用小刀把心中躁动的一块硬生生挖掉。
她在心底默念着清静经,阖上了眼睛。
眼前瞧不见,她本以为可以杜绝一切纷扰。
却未曾想,想象的轮廓在闭目的一抹黑里,显得更加清晰。
如果双目所及尚能自制,心底里的一些扰动,却不是想要拂去就能拂去的,反而教人摩挲得褶皱四起。
有时候偏生不愿去想,却有一根弦作对似的,在脑中弹个没完,余音绕梁。
她闭眼微蹙着眉头,带着几分苦楚去做这种对抗,未曾注意到整个人都快从池水边沿滑入中间,忽而一下失重,她下意识的地去抓握身旁的物什,任何都好——
不料碰到了柔软的肌肤,卿舟雪知道那是什么,如被火烫了一下松开手。
手腕却被攥住,自自水中托起来了一些。
“这浅池子都能溺水么?”
耳旁轻声一笑,“那平日让你一个人沐浴,可算是极为危险的事情了。”
卿舟雪确实呛了口水,她揉着眼睫毛上的水珠,睁眼朦胧了一阵,便被师尊露出水面的肩引去了注意。
她的目光动得有点不宁,只觉入目皆雪白,哪哪儿都不能久看。卿舟雪无法,又抬眸去看她的眼睛。
那双眼睛被雾气一润,兼之又含了一丝柔情意味。一旦对上去,卿舟雪心跳怦地一下,顿时感觉自己手脚都不得动弹,就那么僵在原地。
在此方寸之间,身子贴得极近。云舒尘本是不自在的,不过当她终于看清卿儿脸上泛起的嫣红时,心中倏地荡开一丝满意,将不自在冲淡得烟消云散。
原来也不全是个实心的。这小木头美人,还算可救。
“方才何故不敢看我?”
卿舟雪慢慢回过神来,“我不想冒犯师尊。先前在路上盯着久了,师尊好像不怎么高兴。”
“……”云舒尘顿时头疼起来,她自己都快忘了这一句话,这丫头怎么就记得这般清楚。
她觉得有必要和她解释一下,免得以后自己揣着莫名失落,想七想八,到头来又觉得啼笑皆非。
“并非如此。”
她瞥她一眼,“有时候你做些什么,为师面上不显,嘴上不说,甚至还讲一两句反话,心底其实是很高兴的。知道了么?”
竟然如此深奥?
卿舟雪诧异地蹙起眉,似乎不能理解她为何这般迂回。不过师尊讲的话一向很是有理,她只得抿起了下唇,又点点头。
知道师尊不排斥如此,卿舟雪心头一松,于是随着自己的心意,放平了目光,与往常一样坦荡地看着她。
“师尊生得很美。”她不忘真心地轻叹,不知为何,瞧多了胸口这里便跳得甚不安分,就像跳崖那会儿一样。
先前小徒弟很怕看她时,云舒尘倒不觉得如何。这下被她清幽的目光一扫,甚至不挪不动地看着,真正羞赧的其实是自己。
这种局面僵持了片刻,云舒尘身子隐约发烫,烫得她自己又开始后悔。终于是没坚持住,她就说,“泡久了不太好,你先上去。”
卿舟雪嗯了一声,直接从水中起身,如一朵白玉莲钻出了湖面。云舒尘亦然体会到一种“从此不敢看观音”的触动感,她目光悄然下垂,只盯着那姑娘脚上一截磨破了的红绳瞧。
“旧了。”云舒尘说,“回去给你换个新的如何?”
卿舟雪却摇头,“就留着这个罢。我很喜欢。”
她自小是个煞星体质,兴许是老天爷也不怎么喜欢她。来到天地间被赠予的第一份珍重祝福,全都系在了这一腕红线间。
*
第二日,她们终于走出了这片密林。
卿舟雪一路上很是奇怪,在这儿晃悠了不少时间,居然连一只活着的妖兽也未曾看见。按照书中记载,秘境这种地方,机缘甚多,总有一些妖物繁衍生息,视为领地。
但云舒尘告诉她,今日正要去蛟龙腹下夺宝,恐怕是一场恶战。
卿舟雪看了一眼云舒尘轻松的神色,便很确定这恶战是相对自己而言,而不是以师尊她自己作为尺度。
不知不觉又走过了几重小山丘,卿舟雪却突然想起,“师尊,我们为何不自天上飞过去?”
云舒尘转过身来,笑了笑,“御剑会错过很多景致,不觉遗憾吗?”
确实,这一处秘境风景独好。山巅的群星璀璨,走下山脉,便是大片密林。林中夜间有一些花草,幽蓝地放着自己的光,小朵小朵地也很是可爱。
走出密林,来到此处,连天接地,是一片草地,大片的紫色群花已然怒放。
云舒尘微翘着嘴角,迎着吹过那些浅紫小花的风,与徒弟不紧不慢地走着。
重紫柔顺地低出一片浅色,与她今日衣裳分外相衬。这儿久无人烟,是以无路,只好从拥簇的花朵里徐徐穿行。
卿舟雪被迎面而来的花香熏得眯着眼,侧头瞧着云舒尘。
她着一身烟紫色的衣裳,轻袅地走在这群芳中,像是花中仙子。
正如此想时,卿舟雪鬓间忽的一痒,被人插了朵花,随即又拔去,听那人笑道:“好俗气。”
云舒尘又摘了小巧的一朵,颜色也浅淡些,像极了天边云霞漏下的点影。
这才轻轻地别上。
卿舟雪偏了偏头,便听师尊好整以暇道,“这个好看。不许摘了。”
以前觉得师尊从容有度,是很成熟的长辈模样。与阮明珠那样年纪的爱闹腾的姑娘相比,全然不同。只是随着卿舟雪一日日长大,偶尔也能发觉她娴静端庄下的一丝孩子气。
其实早该发觉了。
不知不觉间,把路走到尽头。穿过花海,又遇重山。只见一方深潭隐没于崇山峻岭之间。
“是这里么?”
“嗯。”云舒尘环顾四周,“这湖底生过一种草药,名为脱骨。也是修士洗筋伐髓时,苦苦寻觅之物。可惜此种灵草常长于灵气浓厚的深潭,蛟龙一般会盘踞于此,猎杀新鲜血肉。”
“我当年来此地时,费了很大功夫才将灵草摘取……险些被吞入蛟龙腹中。”
“师尊是一个人来此?”
云舒尘轻叹一声,“不是。但你祖师爷懒得很,搬了把椅子坐在边上干瞧着。”
话到此处,她当真自玉镯之中取出一把藤椅,安置在阴凉处,很是惬意地坐了上去。
云舒尘倚着把手,“我那时发了誓,日后若收了弟子,也定要让她体会如此一番人间疾苦。”
“卿儿。”她绕着自己一缕头发,漫不经心盯着瞧,“所以你当心点。”
“……”
原来是师门传统如此。卿舟雪只得硬着头皮,拨开了葱茏草木,望向那深潭,像一颗碧蓝的巨眼要将她吞没。
她脱了鞋袜和外衣,拿着清霜剑,憋着一口气,慢慢沉了下去。
先前在师尊五行阵法之中,与水龙玄冥纠缠良久,这等业务来说,也算熟悉。
但是这潭太幽深,似乎比寻常之水还要冻人。往下沉几丈以后,便昏暗得什么也瞧不见。
万籁俱寂,连水声都听不见,如同凝滞一般。
她循着感觉向下探去,在潭底寻找良久,终于看见了一抹光亮的水域。所谓天材地宝自然是生得与寻常草木不一样,它静静地生长在水底的泥沙之中,身旁若有若无萦绕着较为明显的天地灵气。
只不过兴许是天性长在水中,不常见人,生得有点狰狞也不自知,借着幽幽的灵光瞧去,琼红的枝叶上,还张牙舞爪地生着尖刺。
卿舟雪先是用剑尖碰了一下哪株红枝,并无反应,这才小心地攥着它刚长出地面的无刺的那一截,自土中慢慢揪出来。
在灵草到手的一刻,她快速向上游去,尽力做到悄无声息。待终于看到湖面隐约透露的光亮时,她借着清霜剑托举的几分力,破水而出。
潭中飞溅起点点水花。
慢慢地,那片水流开始扭曲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卿舟雪顾不得喘气,连忙把灵草收于须弥纳戒中,朝远离水潭的地方躲去。
扑面而来的一场暴雨浇灭了退路,她险些睁不开眼睛,清霜剑自身前凝成一层冰罩,很快又被激流冲开。
一条蛇一般长满细鳞,眼尾狭长,头上生着两只尖角的生灵破水而出,阴冷地盯着她,发出一声嘶吼,借着自己刚造成的雨势,在瓢泼大雨中极快地游向她,似乎想要将她卷入水中。
妖蛟一张嘴,便骤然喷出一口潮湿腥气,与卿舟雪曾领略过真龙的风采半点不一样。因此给她带来的压迫感也远不如上次那般强烈。
正当卿舟雪欲拔剑迎战之时,听得云舒尘在一旁悠然道,“入阵。”——
第55章
师尊话音刚落,卿舟雪便发觉四周天地变色,与那只蛟龙一起,卷入云舒尘展开的阵法之中。
裹着内力的声音自她耳畔荡开,略带飘渺空灵,“让徒儿体会一下叱咤风云的可好?”
卿舟雪尚未反应过来,便被一股水流顶起,升至上空,与蛟龙平视。
蛟龙似乎隐约感觉到了高阶修士的气息,躁动不安,却不敢贸然进攻,朝法阵边界狠狠撞过去,自然是难以破出。
它满头是血地扭身与卿舟雪对视,血腥的味道让那双狭长的蛟目隐约发红。
卿舟雪一下子被水流托举到这般境地,来不及反应,眼前的黑影就猛然罩来,似乎要将她吞入腹内。
正当此时,水流悄然撤去,卿舟雪始料不及,蛟龙扑了个空,她也重新坠下,最终砸在一片兜底的水中。
如此被那股水流拿捏了几个回合,听得师尊的心情甚好,“好玩吗?”
卿舟雪在死生边缘不断徘徊,每每都快被咬到,但却总是差那么一些——她就如木棍上插着一小块肉,不断被挥舞用来逗猫逗狗。
兴许是云舒尘终于不再执着于这种趣味,那水流忽而变得和缓,流淌于她的足底,时不时飞溅起,卸去妖蛟撞击的力。
当一缕水柔和地绕上她的手腕,紧贴着脉搏,与她气息相融时,卿舟雪的剑尖随意一动,便能轻而易举凝出一大片冰。
她忽而明悟,何谓叱咤风云之说。
天地万物有所长便有所短,剑修虽然甚有威力,但一般不精于控法。
她能凝冰一方面是因为清霜剑,一方面是自己算是天资独厚,不过与云舒尘比起来,仍然很是微弱。
冰自水而生。卿舟雪只觉隐隐之间,四肢五骸中灵力充盈,遍体通畅,与云舒尘分不清你我。她闭上眼睛,意念所及之处,皆覆上了一层厚霜。
温意被驱散得无影无踪,天上地下,只剩一片彻骨的冰冷,冷到空气都趋于凝滞。
蛟龙游动的速度都慢了下来,牙口大张似是合不拢,冰霜甚至覆上了它的牙口。
它似乎已然意识到这块肉并非轻易可食之物,大有放弃回撤之势。
卿舟雪借着水流一跃而起,几步踏过去,她俯身拔剑架势已经摆好,手中的清霜剑寒气甚浓,厚重地滚出一圈儿白雾,似乎要刺出一整个冬天。
蛟龙不得以盘曲身躯,闭拢鳞片,它周身瞧着柔软,实则绷紧时则异常坚韧,它略有讽刺地眯起了眼,自信能挡下至少化神期修士一击,全然不把眼前的小金丹放在眼里。
那双蛟眸中的讥讽也正永远凝滞在这一刻。
一把硕长的冰刃无情地穿透了它的护心鳞甲,没入血肉,甚至连骨骼也不躲不避地刺破,最后轻而易举捣碎了丹田。
紧随而至的是大乘期的威压,裹着至纯的冰霜,在体内轰然炸开,盘曲的蛟身顿时湮灭。
连一片灰都未曾剩下。
天上地下,也被冰霜波及,染得白茫茫一片。
卿舟雪落于地面,眼前的阵法重新散开,入眼的不再是冰雪,而是方才进去之前所见到的幽深草木,与坐在藤椅上的云舒尘。
师尊笑道,“怎么样?”
卿舟雪回味了一下,点点头,确实感觉不错。丹田从未如此充盈过,仿佛取之无禁用之不竭,一剑能劈开重山。
云舒尘站起身,将藤椅收了回去,负手朝她走来。而后又很自然地将手垂在身侧,装作不经意地牵住了她的手。
与徒弟相识这么多年,竟也生了默契。那一剑化水为冰,使至柔之物化为冷硬,十分漂亮。
阵法中的一切五行变化,虽是声势浩大,却需要人分出精力一点一点调控,且易于群攻,很难将力量集中于一点。
云舒尘在偶然一试中,却验证了自己多年前的猜想。
她兜兜转转,寻觅弥补方法多年——正是阵中缺这一味利刃,如此才臻于完满。
思及此处,云舒尘的嘴角又挂了一抹微妙的愉悦。
天下万事万物,或多或少都有些许关联,仿佛有人提线纵丝,一处牵连万层波浪。
但她发现与她的小徒弟又多了一条连线,就像红线隐隐约约缠得紧了些,心情便莫名好了许多。
*
鉴于是在野外,这几日两人都过得有些粗糙,夜晚没有住处,所以并未休眠,寻个地方打坐几周天,漫长的黑夜便过去了。
此一趟比起夺宝,更似旅行。两人揣着找齐全了的东西,于第二日下午踏上归途。
回到鹤衣峰时,天色|欲晚。
卿舟雪抬头又撞见一大片温柔的晚霞,如淡紫的薄纱。她的心中隐约生了些感触,好像是漂泊了几日就有点眷念小窝。
云舒尘沐浴以后,散着头发出来。她坐在床榻边上,枕着半窗斜斜的月光,而后——
颇有些无聊地盯着徒弟赶这几日外出落下的功课。
“头一日回来,倒不必如此刻苦?”她幽幽地看了她半晌。
“并不辛苦的。”卿舟雪端然坐在书桌前,目不斜视,笔尖动得行云流水,“很快就好了。”
她想多了,这木头小美人就是个实心眼的——头脑里堵满了道法自然的那种。
云舒尘于是懒得等她,自己先躺了下去。此刻正是暑头最热之时,鹤衣峰地势较高,夜晚倒是很凉快,温度适宜。
她本不用卿舟雪陪着睡的。但云舒尘故意拖着不提及此事,卿舟雪好似也有了惯性,两人心照不宣地,以冠冕堂皇之名从初春睡到了盛夏,兴许要这样一直睡下去。
云舒尘侧着脸将自己埋入被褥,闭上眼,先前觉得卿舟雪只是将她当长辈,不过此次出去,偶尔凑近去试探一二,却发现她并不算完全无动于衷。
好歹还是会紧张会害羞的,只不过相当地有限,不仔细体味便能直接掠过去——而且很难说是否是一种面对长辈的拘谨。
云舒尘的心绪绕得像香炉里盘旋的轻烟,没有一处是笔直的。
写完几日的功课,卿舟雪终于搁下了笔,了却心事一桩,这才能安然入睡。
云舒尘侧躺着,稍微动了一下,卿舟雪看出来她有一点难受的意味,她问道,“师尊?你怎么了。”
“你去那边柜子中找找,可有活血化瘀的药?”云舒尘轻声说,“……脚腕疼。”
卿舟雪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从前师尊是大门不迈二门不出的,活像个闺秀,那几日在秘境中又是上山又是下山,每一步都是踏踏实实走过来的,估摸着是累到她了。
她拿着药,将被褥掀起来,便发现她的脚踝处微微发红,摸上去有点肿。
这几日没让她冷着或是热着,却又出了这等意外。卿舟雪暗道是自己疏忽,神色严肃,心中愈发谨慎——没成想师尊不仅需得注意冷暖,还不能多走路,尤其是不平的山路。
将这点慎重地记下,她打开药瓶,挑出一点膏脂一样的药物,贴在她脚踝仔细擦匀,又用极为轻缓的力揉着那发红之处。
“这样可会好一些?”
师尊闭着眼,淡淡嗯了一声。
卿舟雪本是很寻常地揉着,不知为何,目光飘在她露出来的一截小腿上。
现下的师尊已经扶着床坐起,又恢复成半靠在床头的模样,垂着眸似乎在养神。
由于是双腿交叠的姿态,腿间衣物褶皱之处,难免留下一点间隙,又露出大腿的几寸白。但实则她束着腰带,整体穿得端庄,这样一对比,反而给人更为强烈的冲击。
卿舟雪被那顺着向上的白色撞得心口一动,低下眸去,总觉得有些冒犯。这已然不再是云舒尘是否觉得冒犯的问题了,她自己……自己都觉得不妥。
小腿上传来细密的痒意,让人不禁绷直身子,揪紧了手底下的被褥。
云舒尘尽力掩饰着自己喘息的凌乱,垂眸看去,卿舟雪此时半跪在地上,长发极为服帖地垂在背后。
徒儿的眼睫毛很长,俯视瞧去,时不时颤一下,如蝶翼收拢。
她如此听话又乖顺的模样,平白无故惹得人心动。
卿舟雪面上一派冷静,心中不宁,手上揉着的力道不禁松了一松,比起是按摩,摁到后来,更像是若有若无的摩挲,如同抚着稀世珍宝。
被揉捏着的脚踝悄然滑脱,往前一伸,足尖正轻轻抵在卿舟雪的肩膀上,用了几分力。
“好了。”
“再揉出花来一时半会儿也好不了。时辰不早,你先上来睡觉。”
她将她向后抵了一下,踩得很轻,似是有意无意。
今夜,卿舟雪难得体会到难眠的滋味。睁眼时春光虽不再,而闭目则是记忆中格外清晰的曲线与白嫩。而肩头被抵了一下的力道,更像是一下子抵到了心里,心神不宁。
她的手还抚过的,均匀白腻的肌骨,触感如微凉的白玉菩提。
她……她的身体莫名泛起一丝燥意,若说如何缓解,她不甚明白。
几乎是循着一种本能般,她小心地靠上了师尊。师尊的手放在她腰间,她索性再往里头蹭了一点,让那手似是圈住她的姿势一样。
云舒尘有所察觉,于黑暗中悄然睁开眼眸,无声一笑。她便如着她的意思,将人彻底搂住,这下手贴在了她的后背,轻轻一抚,不再放开——
第56章
黄钟峰上。
越长老正过着她荒淫堕落的人生,盘在自家窝里听几个漂亮小弟子乱弹琴。那几个小弟子弹了一阵像,却不继续,反而眼巴巴地瞅着她说,“师尊,饿。”
越长歌一听就来气,她睁眼瞪她们,“不是教你们好好修炼,早日辟谷么?”
小姑娘们愈发委屈,“吃不饱,没力气修炼。”
越长歌不为所动,略挑了眉。
忽然有一个小团子开始哭唧唧,像是汤圆漏了陷。接下来一群小团子开始大声嗷嗷,几声啼哭响亮得如崩山之势。
越长歌本是音修,耳朵灵敏,这一下子魔音贯耳,甚是头疼。
可是越长歌素有太初奇女子之名声,徒儿开始哭,她半点不含糊,捏着帕子,眼眸一眨,泫然欲泣,“人家也没钱嘛,人家快累死了,一群没良心的小禽兽!”
她的某个小弟子哭得更大声,“……可是云师叔峰上的禽兽都吃得比我好!”
此刻。
云舒尘正乘着一朵云悠悠地飘来,她刚一踏上这地界,便被这黄钟峰的一片哀声撼住。她顿在原地,观望片刻,确认黄钟峰上没有奔丧一类的事,这才莲步轻挪,缓步走过去。
越长歌察觉到有外人来,顿时止住哭丧,脸上泪痕未干,她掐指一算,目光炯炯,笑道:“徒儿们,你们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来了,快寻她哭去。”
云舒尘一进殿门,脚边便簇拥了几张稚嫩小脸,可怜巴巴,贴得死紧,“云师叔好。”
云舒尘自袖中很是熟悉地掏出一些碎银,算是花钱消灾,给每一个小姑娘都匀了点。她们这才欢天喜地,如满天星一样散开来。
越长歌弯着眼睛,“云外仙子大驾光临,有何要事不成?”
云舒尘回眸瞅着消失在殿外的几个小姑娘,她略有无奈地瞥了一眼越长歌,“俸禄不是翻了倍么,还能把日子过得这么磕碜。但凡你少花天酒地一些,倒也不至于如此?”
“不好。”越长歌翻身躺下,凤眸微眯,“人生如此,及时行乐。唔……但这群小丫头确实烦人得很。”
“今年还多捡了几个。”她喝了口酒,“想来是外面又乱了。”
太初境内有仙人庇护,是与世隔绝之境,历代人间争霸不会将战火烧到这边。
因此太初境附近的几个村镇,皆是一派祥和,安居乐业。
四处烽烟起时,太初境作为一片净土,曾接纳了许多流亡的百姓。
只不过人皆想避难,如蚁群一般集体搬迁而来,而太初境到底也只是一方小小仙山,不能广而纳之。
于是祖师爷在战乱年代,太初境人满为患时,会作法将仙山四周的云雾全然闭拢,外人再寻不进来路,从而护佑境中百姓安宁。
但山川湖泊,以河流为脉络相连系。
越长歌偶尔去河边散步,能瞧见上游飘下来许许多多的残尸断铁,还有一个一个浮沉的木盒,里头是裹在襁褓中安然沉睡的婴儿。
掀开一看,大多是女婴,像瘦巴巴的小冻猫子,怪可怜的。若是无人管之,定要变成这碧水之上一具小小的饿殍。
越长老自从捡回来一个以后,无事便去河边捞捞孩子。云舒尘依稀还记得她三十几年前四处寻米糊寻羊奶的狼狈,现如今可好,大的带小的,小的带更小的,整整齐齐地带出了一座峰的桃李。
掌门对她视门规为无物,收徒弟从不上报宗门的行为表示谴责。不过谴责归谴责,说到底也是善事一桩,从未勒令查办过。
就是这峰上人口甚多,峰主大人又不爱敛财,花钱心里没点数,可谓是穷得两片裤脚空晃荡。
连带着一群小徒儿晃荡。
不过按照她的话来讲,峰上一个多冷清,要人多才热闹,现如今暂看不出后悔的意思。
“是啊,年头不景气。”云舒尘微微附和了一句,而后坐在了她对面,沉默片刻,便说,“你上次写的那本书……”
“好看么?”
“一般。”云舒尘淡淡道。
“这怎么可能?”她讶然,“那么多人看了,也只你一人——”
一锭黄金就此掉下来,砸在桌上哐当作响。
越长老的话头就此打住,看向那金黄之物,眼睛被一股浓浓铜臭气熏得生疼,险些流泪。
“再写一本可好?”
她那多金的师姐撒钱的模样分外美貌,在夏风里发光。
“极好。”
越长歌一指搭在金条上,语气顿时相当温柔,“您想看点什么?囚禁已然写了。那么鞭笞冰牢如何?”
云舒尘微微有点脸热,她不懂似越长歌这般的女子,为何讲起话来如此口不择言,可这并非她心中所想,于是垂眸,稍微摇了一下头。
越长歌见这位祖宗不开口,只得小心请示:“您有什么要求?”
云舒尘捏紧了手中的茶杯,面色并无异状,微妙一笑,“你猜?”
越长歌了无生趣,她又不是她肚里应声虫,哪知道她的弯绕。
这时又听云舒尘慢慢说道——此话本其余尚可,只不过情节还有待打磨,譬如那师父也不必总是被徒弟压在身下,要死要活,太不合理。
越长歌一脸懵然,“那不要死要活,这玩意又有什么好看?”
她对上那一双带着些意味深长的美目,心头打了个弯,“哦,那么徒弟要死要活,这个可以么。”
云舒尘手中的折扇抵着下巴,垂眸想了一小会儿,然后矜持地说,“虽然未曾想过,但听来很是新奇。你大可试一试。”
越长歌收下金锭,眉眼含笑,“你近日这癖好还真是古怪。莫非是看上你哪个徒儿——不对,你就只有一个徒弟。”
“卿师侄呀。为人端正,模样也清丽。被你这么个老女人糟蹋了,真是可惜。”她收下钱,轻啧一声,又变成之前的嘴脸。
这人说话太不带爱相。云舒尘眸光微冷,却轻笑一声,“老女人?”
“不是么。”越长歌向后一靠,瞥她一眼,调笑道,“可以当人家太太太祖奶奶的年纪。”
可她发觉云舒尘并未向以往那般和她有来有往地打趣,而是顿了顿,眉头微蹙。
她好像真的有点介意。
越长歌本在笑着,笑容被她的沉默一点一点淡下去。最后她清咳一声,“你……当真?”
“当真什么当真,写你的话本子就好。”她的指腹点在桌面上,依旧是漫不经心的节奏。
*
卿舟雪自回来以后,又重新归于上课修炼的平静生活。
一切都是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只不过那次秘境历练,许许多多个小场面在她心中依旧留下了不浅的刻痕。
她只是看了一眼,又一眼,林林总总,许多眼,落在心头像蒙了一层轻纱。挥之不去。
是夜有些昏沉。
她嗅到了熟悉的香味,不知为何,沉下心来想一想,竟觉心绪不宁,难以入眠。
眼前骤然遮上一片薄纱,看不清来人,却有人俯在她颈间,浅浅地匀了一口热气,声音温柔又缱绻,“卿儿。”
“谁?”
卿舟雪努力睁开眼看去,只得一个朦胧影子,瞧不分明。
那双手拨弄了一下她的脸颊,然后轻轻捏了一下,又骤然松开。卿舟雪隐约能感觉到她湿润潮热的鼻息呼在自己脸上,这等距离应当已经十分相近。
她的手顺着脸庞滑落下来,慢慢剥开她肩头的衣物,一点一点地掀开,卿舟雪却感觉不到冷,她觉得遍体因为她的靠近而变得十分燥热。
是……是师尊吗。
卿舟雪朦胧间,感觉心跳快了起来,一下一下地像被个小锤轮砸着,跳得近乎痛楚。女人柔软的手掌贴在她的小腹,缓慢地流连,她默默地感受着,身体逐渐生了一丝难耐的热意。
“你干什么?”
卿舟雪自梦中惊醒,发觉云舒尘正一只手抵着她的额头。
她整个人睡着睡着,不自觉向师尊身上蹭去。
现下她的一条腿还贴在她的腿上,半边脸则枕靠在她的肩膀上。
若非云舒尘用手挡住她继续靠近的趋势,她恐怕能整个人垫在师尊身上。
“师尊。”卿舟雪连忙松开她,退回到得体的距离。
卿舟雪以往睡觉都算安分,今日在入睡前就有点心神不宁。睡着以后,更是朦朦胧胧地就往人身上贴去。
云舒尘眼看着她先是人一点点挪过来,而后手也贴了上来,半边脸接着压了过来,不知是梦到了什么,嘴里还在细语呢喃。
“这是怎么了?”
被她一番紧蹭,云舒尘浑身难受,估计自己今夜难眠,可她看着徒儿初醒时还有点茫然的模样,却全然提不起气来,问她的声音依旧温柔。
卿舟雪的呼吸有点乱,许久都未能平复,她的目光慢慢挪到云舒尘脸上,看着她说,“师尊,我能抱你一下么?”
云舒尘料想她是做了噩梦,需要安抚,到底还是未能在心底拒绝她,便嗯了一声,任徒儿搂住了她的腰身。
云舒尘忽而感觉不对,自己微屈起的膝盖上,缓慢地贴上了一抹湿热。
那冰清玉洁的美人用双腿夹紧她的一条腿,而后满足地喟叹一声,“师尊,这样舒服。”——
第57章
她对她全无防备,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连什么不害燥的话与举动做起来,都是相当地天然。
许是不懂人事罢,便可以说得如喝水吃饭一样坦荡。
怎么会遇上这种姑娘?
云舒尘闭眼掩去心中的杂念,微叹一口气,僵持着这个姿势,看着月光挪上窗子,又挪下窗子,最终一夜未眠。
这般年纪,偶尔有一些这方面的悸动也很是正常。就是……太突然了些。云舒尘冷静地想,也不一定是对着她而来的,不是么?
她向来习惯如此,一旦超出成算,便会往最底里思索。如此一来,总能预走百十来步,思虑周全,不惧横生事端。
次日,卿舟雪难得睡得久了些,而师尊却一反常态地起得很早。她闭眼往床边上一摸,只摸到空留余温的被褥。
她现下觉得好了许多,神清气爽。昨日身体的一些异况,似乎和以前读过的话本子挂钩。不过那话本已经皆被云舒尘收了去,而卿舟雪之前刻意避免回忆,现在再想在尘封的记忆中找一找旧页,却找不到了。
实际上卿舟雪所看的那几本,于她的眼光中甚是开放,但若摆到一些更为下流的话本之中来看,用词称得上很是委婉含蓄。她并不能从其中弄懂整个过程到底如何。
她坐在床上想了想,到底也未明白自己为何会像昨日那般,身体中起了许多陌生的感受。
穿上衣物,走出房门,寻不到那个熟悉而绰约的影子。于是她自己前往了演武场,这一出门已经有几日耽搁了训练,今日正好拾起。
一去演武场,却发现她的师姐师妹们并未在训练,而是在忙碌着妥善安置流窜入境的难民。
白苏师姐领着药峰的其它子弟,在宽大的演武场上圈出了一块地盘,搭了棚子,治病救人,忙得团团转。
另一边,林寻真眉头紧蹙,手中写画几笔,又抬起头来向演武场看过去,“不对,说好的六千个人,现下都超了整整一千。这是怎么放人的?”
陈莲青有点为难,“方才结界一开,那些百姓人头都挤破了。我与萧鸿师兄,还有其它剑阁子弟一起出动都难以阻挡,又得顾忌着不能伤人,可能不小心放多了些。”
“你这一不小心,我哪儿来的地盘安置。”林寻真甚是头疼地看向演武场,自云舒尘翻修以后,已经足够开阔了,但此刻却被蚁群一样的流民挤满,还得分出一块儿地方给药峰。
自密密麻麻的人头之中,一道鲜衣身影格外显眼,她来去往返,给入境的百姓发了个留着号的令牌。好不容易发完了,结果往后一看还有乌压压一堆,阮明珠朝林寻真运起内力遥遥嚷道,“喂——令牌不够发了,还有别的么?”
“要不然,没有发到令牌的,就遣返了罢。”陈莲青在一旁低声叹了口气,“掌门给的六千个数,我们做弟子的,按规矩办事就好。”
林寻真亦在权衡,不过她想得深远一些,倘若给了他们希望又置于绝望,那群未曾领到令牌的百姓,极有可能破罐子破摔,引发暴动,到头来更不好收场,又怎么和掌门交代?
萧鸿将嘴中叼着的草摘下来,说,“我看掌门后山那禁闭室不是还空着?干脆把里头抄经的倒霉孩子先挪腾出来,过了这关头先。”
陈莲青鄙夷地看着他,“你该不会就是为了自己日后免于抄经?”
萧鸿的法子虽然离谱,不过却如一道灵光,顿时击中了林寻真。她眼眸微亮,“先前云长老下令开采灵矿,留下的那些坑洞用于洞府和储藏,现在还未正式启用。将那些挑出来,塞一千个人总不至于特别难。”
多的令牌已经吩咐人去拿了。阮明珠暂时不急于发放,抬眼又碰到了卿舟雪,挑眉道,“呀,你何时回来的?待会儿帮个忙和我发令牌吧。”
卿舟雪站在一旁良久,看着这场面若有所思,“这些人……怎么会是这个模样?”
“外面打仗了,可能又闹饥荒。”阮明珠说,“……你瞧那小丫头,浑身只剩皮和骨头了,真可怜啊。”
卿舟雪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很难看得出是个孩子,完全像是一个小骷髅步履蹒跚,骨头架子上支着个脑袋。
她走着走着,忽然就慢慢跪了下来,比起幼小身躯来说,硕大的头骨砸在地面。
阮明珠吓得一惊,一旁的药峰子弟察觉到,连忙将她抱了起来,挪入大棚之中。
然而片刻后白苏掀起帘子出来,叹了口气,身后抬出来一具轻飘飘的小尸体,好像还没有身上盖着的白布重。
“这还能救呀。”阮明珠不可置信地握住白苏的手腕,“为什么不救了?”
白苏对上师妹的殷切眼神,心中忽而升起一阵愧疚感,“我……”
来不及等她说完,阮明珠眉峰一蹙,自口袋中掏出一把裹着灵气的丹药,想往那孩子口中塞去。却被卿舟雪只手挡住,“我记着门规有言,修道之人断绝尘缘,不得用任何法术,灵药直接干涉凡人命轨,否则会遭天谴。”
“是这样没错。”白苏轻声道,“我们来此救人,不用法力,与凡间大夫并无二致,很多时候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譬如方才那孩子,只剩最后一口气,就算灌点汤水,也再无力气咽下。
阮明珠手中抓着一把丹药,被卿舟雪牢牢挡住。她愣在原地,瞧着那一袭白布被人抬走。
“若是亲朋倒下,好友倒下,又当如何?”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不解地半眯,“成仙以后,这些事情,也不能管?”
卿舟雪回忆了一下读过的经书,“应当不能。”
“我倒是头一次发现,做九天上的神仙,也不能随心所欲,原来也没什么意思的。”她顿了良久,将灵丹一粒粒塞回去。
听到这句话,卿舟雪并未多言,她慢慢蹙起了眉。
*
也正是这一句话开始,卿舟雪头一次如此清晰地感悟到自己是个缺损的人。
没有浓烈的恨,也没有浓烈的爱。爱恨情仇,都像是隔了一层水一样的麻木。她见人死去,观众生悲苦,似乎仅仅是在看,但于心中泛不起更多涟漪了。
阮明珠的那一句话问住她了。
若是亲朋好友死去,她又会如何?
她的父亲也曾经横死于她面前,那时她年方八岁,也只是红了一下眼眶,心中没有实感的疼痛,也无从有割舍不下的悲凉,仅只有难过与茫然——这一点情绪,对于八年的养育之恩来说,浅淡得堪称凉薄。
她这一生,似乎总是将一个个规则记下,譬如有恩当报还,与同门和谐相处,尽量不要碍着别人。若是身旁的人已经去世,或是离去,总之消失在她的生命里——她便将注意力顺水行舟般挪到其它物什上,麻木地不再念起,恍若当作没有发生。
一开始与云舒尘相遇,她也是为报恩关心师尊。
只不过不知不觉中形成了习惯,而后又从不知不觉中愈发上心,现下还生了莫名的渴望,好像一切一切,在与她的相处之中,徐徐铺开了人生的绘卷,为数不多的喜怒哀乐,都在看见云舒尘时,变得愈发清晰。
卿舟雪忽然找到了自己从小便喜欢围着师尊的缘由——不知为何,她只在看见她的时候,才能鲜活得像个人。
“你今日又怎么了?”
云舒尘见自家徒儿从回来起,就开始盯着池水发呆,像是受到什么不得了的打击一样,她不由得走过去碰了碰她的鬓角。
卿舟雪回过神来,“……今天去发了半日的令牌。”
“说你呢。”云舒尘瞥向池中,打趣道,“这水就那么清秀,值得你盯着看半个时辰么。”
卿舟雪抬起眼睫看她,缕缕碎阳之下,师尊的眉目依旧温柔。
她若知道我是如此生性冷漠之人……她还会这样待我好,不会嫌弃我么?
这样的想法骤然一生,人心里就少了许多底气,如抽丝一般泄去。
云舒尘不知她怎么突然低落起来,便揉了揉她的发顶,“最近真是多愁善感。”
这样的触碰确有安抚之效,卿舟雪微微仰头,任那双手抚在她的侧脸,然后闭上了眼睛。
云舒尘一愣,卿舟雪此刻的神态,让她又隐约回想起那个昏暗而粘腻的夜晚,徒儿是如何缠上她的腿。
气氛顿时不对起来,她微微蜷着手指,想要撤下,卿舟雪却将自己的手覆上她的手背,她问道:“师尊,爱人是什么感觉?”
爱?是指友爱,舐犊之情,抑或是?
这是徒儿第一次言及相关。
云舒尘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她的脸庞,眉梢微蹙。她的着眼点已经跑偏,不是思考如何解徒儿之惑,而是探究起她生出此问的缘由。
卿舟雪不是一个喜欢闲谈的人,多数时候,哪怕对着云舒尘,她也显得缄默。断然不会是无意有此问。
是对人动了心么?
对谁呢?她的小徒儿不善交际,熟悉的人,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
饶是云舒尘思绪缜密,不过这事儿临到自己头上,总有一点身在庐山中的感觉,惯于揣测不太合意的结果。她又念起昨日徒儿的异常。
仔细想一想,偶然想起一人,不免心绪浮沉,忍着不悦再想,愈想就愈发觉得可能。
她的目光微移,望着漫山红花遍野,头一次觉得艳得那般闹心。
好像一切还没有开始,就早已经结束——
第58章
说来奇怪,云舒尘一向在各类疑惑上,对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那一句,却没有得到师尊的回答。
她说,“莫要多想,安生修道。”
卿舟雪把这等纷乱心绪塞回了肚子中,晾了几天不管。想来她的惆怅也很浅淡,忧虑一阵以后,便如此想——至少还是能由衷地喜爱师尊的。
这样好像已经不错了。
其余的也不能强求。
她的心情重新归于平整,却不料她轻松一问,倒是让她家师尊的心底翻了浪,五味杂陈,成天忧心着自家的小徒弟被拐跑。
境中收纳的流民不能喝仙露吃灵丹过活,需要米粮油盐。太初境之内无人种田,这些东西便只能央人去山下采买。
卿舟雪御剑飞行,还算便利,每日与同门师姐妹接了这活儿,在太初境周边的几个集市往返。
偶然一日,她居然在街上恰好碰上了师尊。云舒尘似乎在和妙瞬说着什么,神色淡淡,当卿舟雪看过来时,她若有感悟地侧头,便与拎着几袋米的徒弟一下子对上。
云舒尘又回眸对妙瞬讲了几句,那女人便施了一礼告退,进了朱红的楼。
在这个间隙,卿舟雪正往纳戒中放了两袋米。
“师尊,一起回去么?”
云舒尘说,“难得下山来瞧一瞧,你先回去。我再走走。”
卿舟雪将东西收拾好,几步跟上她的影子,“这并不紧急,早归晚归都不碍事的。我陪师尊一起走罢。”
云舒尘并未出声,老实说,她现下确实不是很想理她——眼光那么差劲的小徒弟,现在瞧来不甚可爱。
由于前段日子云舒尘经常牵她,卿舟雪并不觉有它,自然而然地握住了云舒尘的手。
云舒尘感受着掌心的温凉柔软,心中不自觉明亮些许,只是面上还是淡淡。
卿舟雪总觉得这几日师尊的心情不太好。这么多年,她发觉并非每个人都像自己这般直言直语,尤其是师尊这样的,有何事总是放在心间思虑,不轻易摆上台面。
简而言之,她的情绪需要人猜。
不过作为她朝夕相处的弟子,卿舟雪对于其中的门道甚有心得。师尊笑时不一定是在高兴,比较客气的是礼貌,笑意不达眼底的时候是嘲讽,只有她眼睛也微弯时,才算心情明媚。
倘若师尊无甚表情,大多是累了的不满,或觉无聊,倘若耳根微微泛红,那便前两者皆非——而是害羞。
不过害羞的时候鲜少,两次都是出现在看她沐浴和与她沐浴之时。
这一本名为云舒尘的经书,卿舟雪念得十分仔细。
卿舟雪并非算能体察人言人情之辈,至少这一点上远不如林师姐伶俐,甚至对外界变化的感知略有迟钝。
她是与云舒尘相识得久了,目光又成日成日栓在她身上,才能于平淡中见惊奇。
师尊不悦时,最好与她谈点什么。卿舟雪想了想,“我们去哪儿?”
云舒尘又怎知去哪儿,她本是来找妙瞬有事,而后随便散步,并无目的。师徒两人走着走着,就到了太初境的边界。
人间战争起,估计又在改朝换代。前几日掌门已经下令,结界合拢,境内外人不得相互沟通。
但是卿舟雪却听到那边传来一声声异响,她仔细看过去,却瞧见了骇人的一幕。一堆堆乌压压的百姓,面黄肌瘦,托儿带口,凡有气力尚在身上的,就努力朝结界撞去,一道灵光闪过,又如谷粒一样被弹回地面。
他们爬起来,像是扑火的飞蛾,执拗地朝结界撞,一声一声,像是叩门。
叩一座不会开的门。
卿舟雪看着他们。
与在太初境之中收容的难民相比,他们浑身瘦得更是可怖,像是鬼魂只留了最后一口气,眼中没有光亮,只剩一片麻木的绝望。
最内层的结界没有云雾干扰,一切都是敞亮的。然而在磊然天光之下,只一线之隔,一边是以头撞界的流民,一边是太初境中安逸不知愁苦的百姓。
再向外看去,满地的残肢断臂,烽烟尽处,触目惊心。一方是人间炼狱,一方是世外桃源,也就仅仅隔了这么几步远,愈发让人感到荒谬。
正当此时,眼睛覆上一只温热的手,挡去一片纷杂景象,卿舟雪再看不见眼前之景。
“别看了。”
那双清湛又秀美的眼,倒映出鹤衣峰上纯净的风雪便足矣,无需再看这些炼狱景象,这是她……
她莫名而生的一分私心。
云舒尘伸手遮住她的眼睛,附在她耳边柔声说,“自古朝代更迭,狼烟四起,总是苦了百姓。太初境算是唯一会冒着天谴,收容难民的仙家,只不过地盘物资终是有限,救得了六七千人,已是极限。若再源源不断地收进来,人口一多总要吃饭,那境中百姓的口粮又何处去寻?恐怕会变成第二个炼狱。”
她抬起手,凝成一片云雾,拢实了结界,“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缴。既然已经摸准这一‘缴’,力所能及便是极好。”
卿舟雪轻叹一口气,“师尊,无须担心,我并无什么感悟。也正是因着没什么感悟,前几日百思不得其解,故来问你。”
“前几日?”
“爱人。”
云舒尘一时愣住,原来她讲的是对众人之爱,竟被自己想七想八,思绪扯得离题万里。
她在心底叹了口气,揉着眉心,一时轻松,又顿感疲惫,相当矛盾。
“嗯……回去再与你说。”
卿舟雪的眼睫一颤,终于又垂下来,“师尊,我兴许与常人不一样的。”
云舒尘唇角微弯,“不一样又如何?天底下没有一样的人。卿儿怎样都很好。”
卿舟雪的话还未说完,她看着云舒尘,不禁生了一点疑惑。不过那句“卿儿怎样都很好”如定海神针一般,一下子钻进她心中,立得稳稳当当。
她甚至不知道云舒尘是不是当真猜出了她的未尽之言。
但似乎师尊觉得好,那便是好的。
这一下子,她居然觉得整个人都好起来了。
夏日一过,临到秋季时,第二年所学的功课,陆陆续续都开始了考察。
演武场上聚集的几个人影悉数回了自家峰脉,咬牙啃书。倒不是因着这考察过了能有多添彩,若是不过——于师门而言,的确是很不见光的事情。
掌门素知小弟子们会在非自己专攻的方面摸鱼放海,每次笔试都将名次排了又排,以墨笔朱纸贴在山门前边,凡是进门抬头的,皆一目了然。
不少人腹诽,又不是科举选状元!
不过当状元的确威风,最上头的一个名字是用金粉写的,流光溢彩。
上一次,上上一次,上上上一次,这般璀璨夺目的,都是“卿舟雪”三个字。
他们每次进门前都要被卿师姐的大名闪瞎眼睛,站定瞻仰一二;也有人随意瞥几眼,就漫不经心地走进去;更有甚者,有些名字得自下向上找的,压根不愿去看这等晦气东西,低着头匆匆走过。
这正是一道奇景。同一山门,不同的人似乎都走出了不同的气质。
云舒尘走过山门时也会抬头看一眼。那鎏金色的几个字写得着实气派,对于师门来说十分长脸。
每到此刻,她总是想起她挑灯夜读的专注模样,这样的结果似乎并不意外。
临到近几次笔试前,深夜时分,卿舟雪又忘了时辰,将自己埋入书堆里。
云舒尘走近一看,她自己何时困着了也不觉得,居然就此趴在桌上梦会周公。卿舟雪侧脸压在书页之上,手上凌乱沾着点儿墨汁,还浅浅地洒着半捧月光。
云舒尘瞥向那书中字迹,果不其然,她还是在研究文赋怎么写,兴许是对于此行实在没有什么天赋,记了多年随笔,写来写去还是像流水账。
把越长歌揪来让她教一教如何?
这个念头一起,很快又被打消。算了,她半点不希望徒儿以后写篇文章全是“拥雪成峰,香汗淋漓”诸如此类的字眼。
云舒尘一指戳在她右边的面颊。人却站在她左边,卿舟雪一惊,睁眼看去不见人,浑身僵硬地坐直了身子。而后嗅到了熟悉的香味才慢慢放松下来。
“明日再学也一样的。”
卿舟雪点点头,困倦地静默了片刻。云舒尘见她头顶一缕发丝如草叶尖儿一样地翘起来,一时半会居然倒不下来。她不由得拿手捋了一下,那颤巍巍的发丝又歪向另一旁。
好可爱。
正当如此想时,她猝不及防对上了徒儿疑惑的眼神,于是放下手,轻咳一声,“去睡。”
卿舟雪站起身走路时,那一小撮毛就此落了下来,服帖地垂在脑后,云舒尘不禁看得一阵遗憾。
睡到床上,徒儿尚打着呵欠,翻了个身面朝她,轻叹一口气,“还过三天就要考了。”
云舒尘闭着眼睛,嘴角微扬,“别想了。再怎么想,你现下能立马变文曲星不成?”
卿舟雪的声音有点飘忽,在梦中低喃道:“并非多想,该做的事情合该尽力才是……”——
第59章
云舒尘无心之言,倒真让她家语言贫瘠的小徒儿撞上了。自古时势造英雄,三日之后,已然自暴自弃的卿舟雪将那卷题揭开来一看——这题目很好,是写一写身边的人,因此相当宽泛。
她的同门师姐妹兄弟,久在仙山,父母家人已经多年未见。每日所见之人,无非是一些同门,几位长老掌门。
三柱香烧完以后,交卷。
每日的晨会是太初境祖辈的传统,便是没有什么要事,也是要按例进行的。长老们在关心完举宗生计以后,偶尔开始闲聊。
每年的这个时候,掌门总是会带来几份弟子们的考卷,总之是两个极端,要么极好要么极差。让他们的师尊大开一下眼界,全作茶话会的一些笑谈。
此文题还算好写,写自己师尊的人很多。譬如阮明珠,将钟长老吹得天上有地下无,劈山平海无所不能,渡厄众生功德圆满,相当之夸张,旁人咋一看还以为是描摹西天如来佛祖。
一听就是生搬硬套的。
众长老听掌门念了几句,很难不笑,但觉得那丫头写得还挺有意思。
掌门甚有兴致地又拿了一份,这位可谓文笔奇差,差得让人发指,写自家师弟,全文不过三千字,少说有一千五百字在埋汰对方睡觉鼾声震如雷,看得出戾气满满。
“这一个两个的,连句话都写不清楚。”越长老觉得有趣,随手拿起一张看去,忽而饶有兴致地顿住,眼光上下扫了扫,“呀,这个不错,卿师侄的。”
自掌门重登大宝以后,云舒尘有一搭没一搭地参着会。她今日恰巧来了,听见越长歌说的这几个字,便抬眼朝她看过去。
“……我第一次遇见她是在八岁那年,她穿着一身淡紫衣裳,和鹤衣峰的晚霞一样好看。”越长歌哟一声,“文笔平实,清丽自然,这倒是很好。”
“别念了。”云舒尘轻咳一声,“你拿来,我瞧瞧。”
“写得多好啊。”越长歌含着抹意味深长的笑,专挑有意思的地方念,“月灯节,她带我去山下玩,吃了很多小吃,汤圆的甜一直难以忘怀。回来以后,她贪杯喝了酒,又醉上一回,我总觉得她不甚高兴,因此自己也心中难过——天哪,这便是别人家的徒儿?”
掌门闻言,关注点一偏,“私自下山?”
柳寻芹冷笑一声,关注点更偏,“喝酒?不是让你忌酒么。”
越长歌一字一句,自口中念出来,仿佛一层层剥开了云舒尘仅存的薄面。当那薄面仅剩最后一层时,越长歌手中的纸张一下子飞起,她回过神时,卿师侄的著作已然被捏在了云舒尘手中。
那女人横她一眼,手中之物也没多看,而是反扣在桌面上。
“旁的不说,卿师侄这篇本座早先扫过一两眼,写得也确实不错。字里行间,看得出那孩子是真的喜欢你,一桩一件的小事,都记得很是清楚——”掌门还是很欣慰,“当年让她拜入你门下,想来是对的。”
卿舟雪这篇文赋的确平实之中见真挚,读来只觉得清丽自然,感人肺腑,拿了很高的评价。若不是云舒尘婉拒此事,掌门倒是很想将这篇也一并贴上山门,让那帮弟子们看看当代二十四孝徒儿的典范。
云舒尘挑着四下无人时,坐在庭院中,读完了她徒儿对她所有的看法,看着看着,她的嘴角微扬。
那都是些日常琐事罢了,其实能写在卿舟雪笔下,并没有见不得人的事情。
可云舒尘偏生是有些介意。
她半点不想拿给旁人看,听也不行。
于是毫无悬念地,卿舟雪又拿了个榜首,金光赫赫的名字,便不得不在山门上多挂了几日。
到了傍晚,云舒尘再次问她,一连拿了个大满贯的榜首,有无想要的奖励。她的徒儿亦如上次那般,指了指自己的眉心,又闭上眼睛。
出乎意料的是,额头上没有传来熟悉的温软。而眼尾上却被柔软的物件碰了一碰,轻柔略痒,她的睫毛颤了颤,闭得更紧。
卿舟雪在一开始的愣神过后,逐渐被一种莫名的愉快击中。她身心通达,全然放松下来,调动着所有的感官,来感受来自师尊留在她眼角的眷顾。
云舒尘轻碰了一下,又带着些许不为人知的眷念,温柔地贴了许久。她感觉自己的手臂上抚上了一双手,是卿舟雪的,她握紧自己的手臂,力度似是带了些紧张。
她会喜欢这样么?
她在这样与她亲密无间时,想到的东西一样么?
云舒尘心绪百转千回,稍微退开些许,垂眸那双正看着她的,秀美清幽的眉眼,逐渐下移,紧盯着那不描而红的唇。
无人知晓,其实她真正想吻的是这里。
*
自从山门前那金光赫赫的红榜换了下来后,弟子们便知道,第二年的课业也悉数结尾。
日后终于不用天天念这等枯燥的东西,面对各类笔试的噩梦,他们真心实意地卸下一块心事。可紧紧随之而来的,便是宗门第二次选拔,是以人人都不敢掉以轻心。
当又一年秋意渐浓时,太初境第二次选拔公布了形式——秘境夺宝。
阮明珠听到这厢消息终于松了口气,“还好不是上次那般诡异。还好还好。”
“虽是如此,你也莫要掉以轻心了。”林寻真瞥她一眼,神色并未轻松多少。
第一次选拔便淘汰了内门半数弟子,一步步向后走去,她们所对上的人只会愈发卓越,皆是人中龙凤。
本次秘境开设于太初境中部大泽底部,几人来太初境的时日也不算短,早知这大泽灵气浓郁,但是从未有人发觉过此处竟有一处秘境。
在沉入湖底之前,她们身上应要求,没收了所有的纳戒,法宝,甚至武器。
“连刀剑也不能带?”阮明珠与卿舟雪面面相觑,这两样若是被拿走,整个人的魂仿佛都去了一半儿。
最终无法,还是将她那一口刃若薄红的宝刀与清霜名剑一并上缴。
湖中的水流微微拱起,形成漩涡一般的通道,将载着四人的一叶扁舟极快地卷入吞下。
在经过一阵猛烈的摇晃以及被湖水吞没的彻骨的冰冷以后,她们醒来时,发现自己居然站在一片荒原沙地。
长河落日,漫无边际的银色折射出幽幽冷光,随着狂风流动的沙山,使人完全辨认不清方向。
卷起的风沙拍打她们的脸颊,一时有点疼。阮明珠说话的间隙,又吃了一嘴沙子,她呸一声,“想不到来趟秘境,还能找到老家的味道。”
看着白苏师姐细皮嫩肉地被吹得眼睛都睁不开,阮明珠将最外一层薄衣脱下,围着她的口鼻缠了几圈,只让她露出一双眼睛。
四人勉强躲到一处背风口,勉强喘一口气,林寻真蹲在地上,铺开了一块地图——这是她们自外界带来的唯一之物。
地图之中,勾勒出四大地貌。最南边是沙地,西面与北面被密林环绕,若向东走,则是一方水域。
其中用朱笔于密林深处勾勒出多处,估计就是本场比赛需要拿到的凭信。据说上边是印有太初境的纹样,很好辨认。
凭信的数量是各队数额的一半——简而言之,相当残酷,需得再淘汰一半的人选。
地图上另标了几行朱字,【取得凭信以后,据原路返回,可出秘境。】
“这儿实在太贫瘠,草木都站不稳脚跟,水也无附着之处。”林寻真的指尖凝不出一星半点的水来,足以证明这里的空气干燥至极。
当务之急,是如何走出这片沙地。
卿舟雪看着远方一轮红日将坠,她能感觉到凉意渐生,“夜晚能赶路么。”
阮明珠一边扒拉着卿舟雪的衣服,一边把她的头裹成了第二个粽子,“以我这般年吃风沙的经历来看,晚上乱走容易横尸荒野,不过倒可以看着星星辨向。比白天要好得多。”
白日里,随着风起,沙丘的地形也在不断变化。更莫说狂风大作的夜晚,人行走于其中很容易迷失方位。
但是白日里瞧不见星星,这是更为苛刻的条件。
她们不知道别的队伍是否直接降落于密林之中,倘若如此,这般开局就十分不利。
在商讨一番以后,她们决定冒着风险赶路。
三人都效仿阮明珠,以布料裹着自己口鼻,一步一个沙坑,顶着夜间的狂风,走成一列,像是在沙脊上结伴而行的狼群。
当天边的最后一缕光芒也消散时。
夜凉如冰,冷透骨髓。除却卿舟雪早已经适应了灵根的严寒,其余三人皆是瑟瑟发抖,阮明珠努力在指尖聚拢一小撮火苗来取得温暖,结果没走几步就会被大风吹灭。
“你……你们听见什么异响没有?”白苏裹紧衣物,声音也冷得发颤。
卿舟雪脚步一顿,儿时如影随形的灾祸几乎让她磨练出一种直觉,现下她总觉得周围应该不止她们一行人。
当第一声狼嚎凄然自北方响起时,一呼百应,此起彼伏。身后传来一些悉悉索索的声响,不远不近,似乎总在跟着。
她们一愣,全部停下来,环顾四周,一双又一双的兽眸自黑暗处睁开,亮如鬼火。仔细一数,竟有二十多匹。
那是什么?莫名的熟悉感让阮明珠心中一紧,借由一瞬火光,看清了野兽森然的獠牙。
那是荒原的霸主,行人挥之不去的噩梦——沙狼——
第60章
卿舟雪习惯性地想要去拔剑,但却发现佩剑的地方空空如也。一时十分不适应。
这里是荒原,天地灵气本就稀疏,用出来的术法都会大打折扣。譬如卿舟雪几乎无法在干燥的大风中凝冰,水也无法回应林寻真的呼唤。対于修为尚浅的几人来说,此刻如同一下子被抛入了无木可依的大海。
狼嚎声啼得如泣如诉,在夜风中凄美婉转,但倘若群狼环绕时,这声音便重重叠叠,像是鬼哭。
随着狼王仰头一声呼朋引伴,沙狼蜂拥而至。
阮明珠察觉到一只狼俯低了身子,幽幽的两盏鬼火愈发明亮,她相当熟悉,这是进攻的前兆,心中顿感不妙。
它无声地起跳,狼眼瞄准了人的腹部,阮明珠以手为壁,护在腰间,她力气较大,侧身躲开时揪住了那畜生的后颈皮,将它摁在地上,対着狼头几下猛击。
那利爪飞快地在沙地里蹬着,尘土飞扬,阮明珠将它的脖子踩实了,一拳砸断脊梁。她的手臂上被挠了几下,淡淡的血腥味很快弥散开来,刺激得那群野兽愈发疯狂。
现下几乎用不了术法,也没有趁手的武器。她们只能像个凡人一样来一只揍一只,况且除却阮明珠,卿舟雪尚能打斗一二,她们的医修和法修全然没有近身搏斗的观念,相当吃力。
沙狼生性狡猾,是天生的兵家,见无法一下子吞掉,便一波一波地与人打着车轮战,想要将她们耗死。
卿舟雪忽然听到身后一声闷哼,再一回头时林寻真与白苏滚作一团,一只沙狼咬着白苏的脚踝向群狼中拽,另一只被她们俩支起的胳膊勉强挡住,硕大的狼首就垂在柔弱的颈前,微微咧开,仿佛时刻都能咬到。
阮明珠被逼得倒退几步,余光一瞥,自然也看到了这副景象。她揪住那只咬着脚的沙狼,却未曾想它死不松口,往后连拽几步,白苏那边已经疼得说不出话来,只好松手。
她眉目一凛,几拳下来砸得狼头全是血,狼有血性,那森白的獠牙还是卡着皮肉,不让分毫。
见阮明珠去対付那只在地下的,卿舟雪攥住她们架住的狼头吃力地向后扯。
她刚拽开一只,下摆的衣料传来拉扯感,回身一看,那些沙狼如影子一般簇拥上来。
阮明珠将能调动的灵力都凝聚于指尖,终于燎着了一丝狼毫,霎那间火光亮了一瞬,在黑暗之中显得尤为明显。
野兽怕火,瞳孔缩成针尖般大小,扭身逃窜几步,站在几米远处观望着这边,似乎不甘心放弃到嘴的肥肉。
阮明珠烫着的那只狼,终于是松了口,正趁着这间隙,阮明珠一脚踹开它,连忙把白苏拉了起来。
“等一下……”
“让它们扑过来,我想到法子了。”林寻真在地面不知吃了几口沙子,起身时吐了出来,现下觉得说句话舌根都磨得生疼。
“什么意思?”
话音刚落,狼群呈打围之势,将她们完全包裹在中间。隐约听得头狼短促地嚎叫了一声,黑夜中几个影子腾空跃起。
正当此刻。
平坦的沙地上赫然生出一道道土垒,仿佛是平白从银沙深处长出来的。土垒呈环合之势,将四人保护在周围,拢得严严实实,只在最上方留了一个小口。
林寻真一滴冷汗顺着侧脸滑下,她叹道,“土层太深了,这术法费了许多功夫。”
一旁被扶着的白苏显然松了口气,脚踝还在流血,她平息运功半晌,就已经愈合皮肉,长出淡粉色的新肉,顺便缝合了阮明珠手上几道爪痕。
卿舟雪向上看去,那一道小口留得极窄,只能容纳一只狼挤进来,兴许连人都不出去,林师姐是为了透气么?
阮明珠将耳朵贴在土壁上,听得外面几声闷响和刨土的声音,她忍不住叩了叩,“我们就这样等着?”
“等它们上来。”林寻真此言一出,卿舟雪忽然明白了她的用意,“上方留的那道口子,刚好能让一头狼挤进来。”
可惜佩剑不在身旁,若是刃尖朝上,这一方小小的土堡,便是天然的陷阱。
阮明珠也恼道,“有把称手的兵器,早把这群畜生削成叉烧。”
头顶上掉下来一块碎土,几人纷纷噤了声。仰头看去,果不其然,一只探头探脑的狼在洞顶嗅着,却被突然合拢的土块卡住了颈部,仿佛有生命力的土层挤压着,无情地收拢着,沙狼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呜咽,□□,四爪乱抓几下,在凌迟的死亡中缓缓窒息。
阮明珠向上一推,硕大的狼尸掉下土堡的顶面,砸在狼群中,兴许起到了一定的威慑作用。如法炮制了几回以后,外面的骚动逐渐平息。
“走了。”白苏轻声说,“感觉不到有活物了。”
为保险起见,她们又继续等了一柱香的时间,见狼群没有伏击的意思,才将土垒轰然瓦解,自一堆土屑中爬出来。
几人灰头土脸地站在荒漠之中,抬头一看,天边居然隐约有一线泛白。
这十分不妙。
太阳一旦升起,会掩盖住星光。白日难以辨别方向,她们能找路的时间不多了。
*
太初境,主峰掌门殿内。
一方透明的水镜悬于殿中,倒映着一片洁白的荒原,几个姑娘兜着满是沙尘的头巾,只露出一双眼睛,沿着沙脊低头赶路,一轮圆月在她们身后缓缓沉下,月光孤冷,竟有些蛮荒的美感。
虽然瞧不清脸,身量又相仿,云舒尘却仍凭着一种莫名的准头,头一眼认出了自己的徒儿。
她倒是鲜少见卿舟雪狼狈成这样,遂在一旁支着下巴,看得十分得趣。
掌门瞥她一眼,不明白这个场面到底有甚好笑的。那女人眉眼含笑,虽不明显,端然凝视不动时显得尤为深情。
掌门收回目光,暗暗心惊,她莫非是看中了这一方映天水镜?此物造价不菲,模样又雕得精秀文雅,看起来倒是云舒尘一惯喜爱的风格。
改日搬走罢,免得她惦记。
自从私库亏空以后,他便対这个宗门的人性毫无指望。
看了半晌,云舒尘的指腹轻敲桌面,似乎有点不满,“不让剑修带剑这事儿是谁想出来的?”
“又不是你自个儿在里头。”越长歌翻了个白眼,“也无需这般紧张你那小徒儿罢。”
“是你想的?”云舒尘并未忽略越长歌一瞬的僵硬,她一眼看过去,目光不动,直盯到那女人笑得愈发心虚。
她也朝越长歌温温柔柔地笑了笑,而后下一瞬,变脸一般淡去神色,收回目光,讽道:“无聊。”
“……”
云舒尘不再看她,又将目光投向映天水镜中的那几个人影。
此刻天幕呈淡青色,已经完全天亮。
日光照个几刻,卿舟雪便觉得脚下的沙砾摸来滚烫,隔着层鞋也能感觉到灼热的温度。
周遭的灵气稀薄,本就让生在太初境灵脉之处的修道人不适。再加上避无可避的烈火烹油的热意,捂出来的汗珠挂满了额头。
“这要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头?”阮明珠把林寻真手中的地图拿过来,眯着眼睛,以手指为尺寸,丈量了一下,绝望道,“怎么还有一半!”
“昨日被狼群困了一夜。”林寻真叹口气,“能走到这个地方不错了。也不知别人如何,我们走这一路,竟没遇到一个生人。”
卿舟雪说,“尽可能走快一些便好。”
她尽力在身旁形成一片凉意笼罩之域,只可惜这里条件恶劣,效果不算太好,不过聊胜于无。她的几个同门恨不得贴着她走路。
白日她们走不了太远,免得错了方向。不过今日运道较好,竟寻到了一片绿洲。当白苏的手搭上一株半死不活的枯树时,它低垂的叶片逐渐昂扬,抽枝发芽,以缓慢生长之势,于身下投下大片的浓荫。
她们决定先歇息于此处,避开日头最烈的时刻,到了傍晚再出发。
绿洲的一汪水尤为清澈,光是坐在旁边就能感觉到凉风习习。卿舟雪靠在树干上,安静地望向远方滚烫的太阳。
不得不说,此处虽然荒凉。但书中读到的长河落日,大漠茫茫,竟一下子来到了跟前。
不同于鹤衣峰上景色秀丽,此处别有一番壮阔悲凉的美。天地之间,人躯渺茫,只剩这一片银白的荒漠,盘亘于被遗忘的岁月。
要是能与师尊一起看就好了。
她人生所见之美景,江河湖海,奇峰幽谷,似乎总与云舒尘一起领略过。
卿舟雪并不知晓她的师尊此刻也确实在秘境之外,透过一方映天水镜,与她一同赏景。直到掌门清咳一声,“别总是盯着她们瞧了。我们看看别的孩子。”
“我看有人不怎么乐意……唔!”越长歌还未说完,便忽然坐直了身子,动作之大,险些打翻柳寻芹的茶盏。
柳寻芹蹙着眉,不动声色地离她坐远了一些,和茶杯一起。
其余几位长老也莫名道,“你怎么了?”
越长歌捂着嘴,双眸含泪,她瞪圆了一双凤眼,盯着坐在身旁的云舒尘——只见那女人手把着茶,低垂眼帘,放到唇边虚虚地吹了一口,举手投足说不出的优雅。收到眼神,甚至询问关切地看向越长歌。
但无人知道,长桌之下,裙摆遮掩,她正用鞋底狠狠碾着越长歌的鞋面,毫不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