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当落日的最后一圈儿红边也缓缓挪下远方的沙山时,又到了启程之时。

    她们休息了整个中午与下午,此刻养精蓄锐,脚步总算带上了一丝轻快。

    走过沙地,又淌过一条细流,小片草地,大片的密林映入眼帘。

    正是此处。

    灵气一下子浓郁起来,几人仿佛横在沙滩上渴水的鱼,终于被一个浪花卷入水中。支撑了这几日,丹田之中快要枯竭的灵力终于得以滋润,通体倍感舒畅,周身都轻盈得似要随风而去。

    “到了此处,便要小心。”林寻真的声音很轻,“估计别人也是到了此处,若比我们早,就有可能设伏。”

    倘若如此,那这方密林就成了危机四伏的牢笼。

    此处林下空气湿润,可以凝冰。卿舟雪自地上捡起一块形状较好的石块,以此为核,冰霜逐渐覆盖其上,再向前后延展,凝成一把朴素的冰剑。

    虽然不知耐不耐用,不过这手中终于是多了把物什,她握在手中仔细修了半天,很是满意。

    望那边一看,阮明珠摧残了一株笔直而均匀的新木,拿在手中倒是趁手的木棍。

    “你还会棍法?”卿舟雪讶然。

    “其实诸多兵器,精不精通不好说,倒是没有我不会的。”阮明珠笑一声,“小时候打架哪儿管得那么多,手里拿块板砖也得往上拍不是?”

    白苏闭上眼睛,静静待了半晌,忽然说,“这密林中应是有人的。”

    她身为医修,对于活人的气息较为敏感。林寻真点点头,这确实印证了她之前的猜想,有人比她们先一步了。

    凡是在秘境之中,宝物一般有妖物镇守。先去夺宝的人斗得筋疲力尽,很难守得住手中之物。因此第一个开羹,也并非上选。

    最好还是做那只捕螳螂的黄雀。

    卿舟雪仗着身法好,几步踏上树梢,隐秘于重重树影之间。她在上边儿视野较好,可以探路。剩下几人将脚步放得很轻,循着地图,一点一点向深处摸去。

    这一路上,唯有鸟雀啁啾,水声潺潺,祥和寂静。

    像是一场寻常的踏青。

    不过几人不敢放松,警惕着四周一切响动。忽然听得远方一片打斗声,叫喊声,卿舟雪踩在树梢上,立稳了身影,而后扶着树干落下来,“似有一行人在与妖兽打斗。”

    “是朝这边来。”

    她们收敛气息,借着一块山石掩映,听着那些声音近了,又更近了些。然后像是水沸起来一样,吵闹得紧。

    天空中忽然飞出一缕银丝,悠悠荡荡地飘在地上,阮明珠用木棍戳了戳那一线白色凝物,发现很是粘腻,在微凉的风中很快变得冷硬。

    “这什么?”

    白苏仔细瞧了瞧,骤然变色,“别碰……织梦蛛的丝线,可药用。它能知晓人的意念,若是碰上了,得需破一幻阵,方可出去。否则便会横死于蜘蛛网之上。”

    又一根蛛丝自天上飘下来。

    她们的呼吸骤然轻缓起来。草丛中在攒动,那些叫喊的人声不知何时已经消去,只剩下沙沙摩挲地面的声响。

    “……近了。”阮明珠压低嗓门,捏紧了手中的棍。卿舟雪也紧绷起来,将剑攥在腰边最适合发力的一个位置。

    草丛被压开。

    众人睁大眼睛,一团白色的丝线骨碌碌地滚出来,尚在挣扎扭曲着,看起来像包在茧中的猎物。

    “救命!”

    那团丝线还在嗷嗷叫着,含糊不清,像是她们的某一位同门。阮明珠认出了他的声音,似乎是峰上的某位师兄,她一愣,连忙将那团东西用木棍抵过来,脚踩着一层层裹紧的丝线,试图将其分离开来。

    可是纹丝不动。丝线像是缠绕的藤蔓,一层层将人勒紧,最终凝聚成一个硬壳,里头再无声息。

    死了?阮明珠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手腕被卿舟雪一把拽住,“走!”

    她猛然回过神来,随着卿舟雪狂奔起来。

    身后一声怪笑,阴恻恻地,声音似男又似女,听起来异常邪门。忽远忽近,她们不敢回头,林寻真看见了密林的口子,前方一片光亮,她心中微松,只要在平地便可不受阻碍,御风御剑,逃脱生天。

    林寻真拉着白苏,手中掐诀,随时准备踏空而起。卿舟雪的冰剑已经环绕身边,随时准备在载人起飞。

    最后十丈,七丈,三丈……

    她拉着阮明珠,踏上冰剑,像是终于自悬崖起飞的苍鹰,舒畅地撼动翅膀。

    就在此刻。

    不知何时飘来的银色丝线,如鬼魅一般环绕上她们的脚踝。

    被这股无形的力一拽,几人身形一晃,自空中纷纷跌落。

    向下看去。

    一只硕大的蜘蛛盘在她们下空,八只利爪铺开来,卿舟雪低头对上了织梦蛛骨碌碌转动的八只眼睛,它张开了口器,喷薄出大量的白色丝线。

    她未来得及闭眼,只觉得双眼刺痛,眼前白茫茫一片,再看不清其它。

    卿舟雪再次醒来时,是在一片软床之上。

    她的眼皮缓缓颤了颤,而后掀起来,感觉面前好像有个人影,正柔软地贴着她。

    她猛然将人一推,看清人以后却骤然愣住,“师尊?你怎么在这里?”

    女人的手抚上肩头,轻揉一下,叹道:“你推疼我了。”

    卿舟雪觉得有点热,师尊的手在她腰间流连,她瑟缩一二,说,“这样……很痒。”

    “痒是因着碰得还不够。”云舒尘朝她笑着,那眉眼一弯,在昏暗的灯光下,极具惑人的风情。

    卿舟雪从未见过师尊这般与她笑过,她一时恍惚,垂眸时,女人的朱唇已经贴上了她的,一路吻到侧颈。

    卿舟雪觉得仍然很痒,忽然天旋地转,她感觉整个人被师尊压在了身下,肩头的衣物被轻佻地剥落。

    她默默地受着,好似上次也做过这般的梦,身子会有一些陌生的反应。

    “卿儿。”她柔声细语地哄人,“你叫叫我。”

    卿舟雪在她停下时才发觉,原来自己是那样渴望师尊的靠近。她的亲吻,她目光的注视。

    可是……

    那是师尊。

    而不是眼前的冒牌货。

    一把冰刃赫然穿透了云舒尘的心脏,她脸上的神色一滞,笑容尚未褪去。卿舟雪将冰刃拔出,把人推下床,冷眼看着那幻影躺倒在血泊中,一点一滴地消失。

    卿舟雪生性如此,一旦确认不会动摇,因此极为容易破除幻象而出。

    轮到她人,则未必如此。

    林寻真醒来时是在自己家中,偌大的林府,家世清贵,她的父亲当年是探花郎,而后又做了官,母亲亦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这里如以往一般,戒律森严,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她回到自己十四岁那年的一个午后。

    彼时她正坐在屋内头学刺绣,一针一线,缝得人心很烦。她听得墙外女孩子们在打闹,欢声笑语,不由得一阵心痒。

    见四周左右无人,慢慢地,她放下针线,走到墙边,将耳朵贴在冰冷的壁上,想听她们到底在说些什么。

    正颇为得趣时,一位妇人走来,冷声斥道,“你干什么?”

    林寻真抬头,连忙站直,又不禁往后退了小半步,“娘……”

    一根戒尺抽在她手心上,尚年轻的姑娘疼得一哆嗦,她没吭声,又听得妇人训道,“你明年就订婚了,现在还这般不知礼数,到时候出嫁丢得可是林府上下的脸面!”

    这话仿佛烫人的滚石,要在她心中烧出一个洞来。接下来她只看到娘亲的嘴唇张张合合,在不断念叨着什么,每念一句,她的手心就痛一下,最后只剩一片麻木,以及胸腔之内一片骇人的冰凉。

    订婚?

    ……她怎么不知道。

    林寻真在心底苦笑一声,是了,她知不知道又有何关系。婚姻大事,本不是她能做主的事情。

    凉到透骨以后,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她挡住下一次打来的戒尺,望向生她养她的女人,乞求道:“女儿不想嫁。”

    那戒尺一愣,随着女人的横眉,狠狠抽向她的手心,发出啪地一声脆响,“你再说一遍?”

    “女儿不想嫁。”这次声音高了一点。

    又是狠狠一抽。她的手蜷缩起来。

    不对。林寻真看着眼前的一切景色,忽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恍惚感。她哪里是什么十四岁?她不是在太初境么?

    她猛然想起来,记得在这里,在第二抽时,自己便已放弃,将满腹委屈咽下喉咙,浑浑噩噩地给自己绣起了嫁衣。

    是在后来,又将事情拖到了成婚前几日,周长老恰好路过林府门口,站定看了此处半晌,悄然一道传音,告诉她命途有一段仙缘,如若自己也有意向,要不要与他一同出世入道。

    太初境是此处有名的仙门。

    林寻真见到了仙人真身,又认准了太初境的令牌式样,宛若抓住了最后一份稻草,她不敢多言,只将婚约之事掩下,抬起眼来坚决地告诉他,“我尘缘已尽,现下与此府并无任何瓜葛。还请仙师……收我为徒。”

    这一叩首,人生从此改了道。

    此刻,林寻真看着眼前声色俱厉的娘亲,头颅仿佛不受控制一般,要柔顺地低下去,低到尘埃里去。她是被打压惯了的,瞧见她便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

    重来一次,还要如此么?

    也不知哪儿来的戾气,她硬生生止住了这种势头。抬起眼皮,大声喊道,“我不嫁!”

    她不再自称女儿,而是一声掷地有声的“我”。

    “从小兄长的课业便是我替他写的,论兵法谋略,论文采斐然,我都远甚于他!”

    “凭什么他能建功立业,现下去朝廷做大官?我也有抱负!能干得成他干不成之事!凭什么我要载着一肚子学问,相夫教子,一辈子长在深闺死在深闺?”

    她以往遵纪循礼,从未如此大声说过话。那戒尺抖了抖,女人的声音都变了调,“——早知就不该由着你看那些书,现下把脑子都读坏了不成?”

    “坏了也比死了来得强!”十四岁的林寻真一把撞开她,又以蛮力撞开门口的两个婢女,甚至顾不上疼痛,一脚踹开了大门。

    她鬓发散乱,像疯子一般跑了出去,身为深闺小姐,她从未做出这等子忤逆举动。骨子里的礼教让她浑身如针扎般难受,街道上的行人看不清脸,但是好像在注目着她。

    林寻真冲着太初境的方向跑去,她能感觉到因为奔跑心跳如雷锤,双耳鼓噪得生疼,风也划过两侧的面颊,将散乱的发丝柔顺地抚拢在脑后。

    渐渐地,方才跑出来时被众人围观,那针扎般的耻辱感好像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遍体的快意。

    她很累,哪里都疼,嗓子疼,撞人的胳膊也疼。脚步却不敢停,她喘着粗气,用尽全力奔跑,迎面而来的是浩然长天,远山阔水。

    这天下,再无人拘得了她——

    第62章

    林寻真醒来时,眼前没有林府,也没有街道,只有一层厚厚的丝茧,现下已经裂开。

    她连忙从中间爬出来,发现卿舟雪也已经醒来,她正低着头,用冰剑挑断缠绕在自己脚踝上的丝线。

    一旁的蜘蛛只食被丝茧裹死的尸体,对于破茧而出的活人,它不再有半点兴趣。它仍然盘踞在余下的两个茧蛹之上,期盼着她们能死在幻影里。

    她们不能将这只蜘蛛杀死,一旦它身死,那么裹在茧中的活人便再无生还的机会。

    这也正是此等妖兽的可恼之处。

    走出幻影的方式有许多,譬如卿舟雪以杀证道,譬如林寻真脱离了原有的轨迹,拿回自主意识,但种种皆最终只能靠自己觉悟,外人好像无法出太多力。

    林寻真在此地驻足,守着两人的茧蛹,与那只织梦蛛遥遥对视。

    卿舟雪与她协商一二,便站起身来,一路摸了回去。

    织梦蛛应当就是密林的看守妖兽,它一旦出现,说明秘宝已然被人动过,方才那一个小队尽数被裹入茧蛹之中,凭信宝物很可能掉在沿途的某一处草丛。

    外界两人分工有序,沉溺于幻梦之中的阮明珠尚在沙地中顽强生存。

    一轮金黄的太阳悬于天空,将黄沙烤得相当炙热。风偶一吹,尘土飞扬。

    沙地中凌乱留下几只爪印,又传来几声呜呜的狼啼。几只毛发苍黄的大狼围着一只倒下的黄羊啃骨头。

    仔细一看,里头还挤了个孩子,浑身脏兮兮的,毛发卷曲而枯黄,只剩一对眼睛又大又亮,大狼吃大口肉,她就跟在后面捡小骨头碎肉吃。

    那几头狼与秘境中的沙狼有些类似,不过个头要小上一圈,并无修为。它们对那孩子的气味显然很是熟悉,对她并无敌意。

    十多年前,阮明珠过的正是这样的生活,风餐露宿,她也不知自己有无父母,总之有记忆开始,就在跟着狼群捡食喝水,晚上一冷,就和它们缩在一处避寒。

    她活得简简单单,也没甚烦恼,除却有时候猎不到任何活物,便只能饿肚子。

    幻影完美地勾勒出她记忆中的生动图景,一时,她还未发觉有任何不对。

    一日在绿洲边喝水时,头狼警惕着四周的动向。

    并无任何异常,彼时风也轻柔,空气中很是燥热。黄沙烫得人脚很疼,需得躲到阴凉处。她与其它几只小狼厮混在一处,打闹时竟也是用牙咬的,不会说人话,只哼哼唧唧几句兽语。

    低矮的枯从之中似乎有什么动了动,头狼的眼珠子一转,紧盯着那处。最终钻出来一只小蜥蜴,又摇头晃脑地埋入沙地。

    它的尾巴动了一下,而后卧于阴凉之处,眯着狼眼,甚是惬意。

    一朵阴翳悄无声息地靠近。

    野兽的直觉总是很敏锐,不过相对于准备万全的人来说还是差了一些。

    一方在明一方在暗,阮明珠扭头时,只瞧见了浪人刀客的一虹白刃。

    当温热的狼血飞溅她一脸时,她醒悟过来,连爬带跑,跟着落跑的几只小狼,向沙地远方的一片植被稀疏之处奔去。

    几支箭如利刃一般插中了鲜活的心脏,几匹小狼还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呜咽。随后阮明珠被一把拽起来,她挣扎着,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吼,紧盯着面前的几个高大的人。

    “这是什么东西?”一个人将几只幼狼提入牛皮口袋,又转过头来研究这个小孩。

    “被狼养大的孩子?”沙哑的声音传来,一位将脸兜得严严实实的女人看了她几眼,“一起带回去吧。”

    那小孩嗷呜一声,咬在刀客的手指上,他将她一下子摔下来,她的身子虽小,却也如狼一样灵活生猛,一下子又扑腾起来,双眼猩红,似乎恨不得生吞血肉,为“同类”报仇。

    刀客的目光一凛,掐住了她的颈部,提起来,“小狼崽子,老实点!”

    她依旧不依不挠,牙口甚好,咬着一切可咬的地方,像只发狂的野兽,最后被人揍了一拳,晕死过去,也与几只死掉的幼狼一起扎进口袋,草草带回了营地。

    此处是一些浪人聚集之处,地处边境,朝廷管不到这边,也无心去管。舞刀弄棍的,越货走私的,杀人未偿命的,伴随着刺耳的胡琴,轰闹成一片。

    那些刀头舔血的人一时好奇于狼孩,勉强收容了她。

    由于这孩子一醒过来便咬人,于是将她栓在了破营帐前的一木桩子上。

    别人拿着肉干在她鼻边引逗,但见她跃跃欲试,想要扑食时,又将肉干飞快收起,留得那狼孩皱着鼻子,龇牙咧嘴,倒是别样有趣,引得众人哈哈大笑。

    她除却扑食时凶猛一点,其余时刻一直在警惕地瞪眼瞧着这些人,那些高大的人在拴着她的链子前来来往往,似乎对她并没有什么伤害之意。

    混在一堆浪人中,她慢慢摸清了这里的生存之道。

    那扛着大刀,脸上几道长疤的凶悍男子,便是这里的“狼王”。他率领着一帮部下,操着刀枪棍棒,去抢过路小商小贩的货物,而后回来瓜分——是谓“打猎”。时而又去与另个营的浪人争斗打架,抢夺水源。

    原来与狼群中也没有什么差别——要打架,要抢赢,才能有最好的肉吃。

    在她有限而简单的想法之中,生活就是这般模样。

    她觉得四肢趴在地上扑咬,十分不好发力,便逐渐随人学会了走路。又看人拿布料裹着身躯,不容易受伤,她便学着也抢了布来,给自己缠上,最终她在一群蛮子喝酒吹牛,唾沫横飞间,学会了说当地土语,虽然十句里头没一句透着文雅。

    她不再咬人,与这里的人混得熟了,那个裹着厚布头巾的蛮夷女人是唯一识字的,还给她取了个名儿,以汉话译来,便是用到今天这三个字。

    那刀客觉得她学武还有点天赋,喝高了的时候就拿着把刀教教她。阮明珠习武天赋确实卓然,有一搭没一搭地学着,进步也很神速。

    明白了此中生杀予夺的道理,她年纪小小,耳濡目染,也和那帮子浪人一般,有学有样。

    并非天下所有的姑娘都可用娇花作比,她大概就是一把野草,吹到哪里都能蓬勃而生。

    幻境之外。

    林寻真看着两人的丝茧纹丝不动,唯有其上一起一伏,才勉强说明其中尚是活人。她心中略有焦急,那只蜘蛛还在时不时发出一声怪笑,仿佛是在嘲讽。

    林中有些动静,她警惕地向草木掩映处看去。卿舟雪快步走来,手中攥着晶莹透亮的一块玉石,“许是这个。我方才寻了一路,卡在了丝茧下方的一处石缝里。”

    林寻真接来一看,其上确实是太初境的纹样,隐约散发着灵光,“是门派事先所设,想必错不了。你去时可有人在找?”

    “是有。只不过他们脚步匆忙,看得不仔细,掠过了。”卿舟雪向后看了一眼,“想必也未曾发觉这东西被我捡取。”

    保险起见,林寻真将这玉石仔细收好,捂得严严实实,不透出一丝光亮来,恐他人窥伺。她心中终于畅快了些,可当看向阮明珠和白苏的丝茧,一下子又犯了愁,“这两人……到底是瞧见了什么?怎的还不出来?”

    林寻真直觉不能坐以待毙,她抱着试一试的微茫希望,对着阮明珠与白苏的丝茧喊起了她们的名字。

    幻影之内,黄沙飞扬。

    阮明珠年纪是营中小儿最小的,但偏生打架最为凶猛。大一点的孩子爱欺负人,无事便来抢她寻来的干粮,她被揍得满头是血也不退半步,反而大有鱼死网破的狠气。

    他们讨不了好处,竟也惧她三分,而她在一次次斗殴中愈发精于此道。

    两个身影滚在地上扑腾,黄沙滚滚,腿脚乱蹬。

    四周有几个胡儿在叫好,阮明珠将对面营地的小孩压在身下,一把摁住他,“吃的,拿出来!”

    那小孩身子骨壮实,但气力却不比她,被一拳打在胸口,嘴中又吃了一把地上的黄沙,剧烈地咳着,骂道,“我凭什么给你?”

    “凭我打得过你。”小姑娘面露凶光,不知为何头疼了一瞬,龇牙咧嘴,“或者你认我为老大,我不仅不打你,和他们一样,还给你分!”

    “不认!”

    阮明珠的胳膊一疼,那人张开嘴咬出来血,彻底将她的怒气挑燃,她一把将人摁在沙地里,又将人头攥起来,似乎准备像敲鸡蛋一样往沙地上扣去——

    “你认不认?”阮明珠吓他一下,僵持着,倒没真扣。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不知为何,太阳穴又隐隐作痛,像是要拉扯着灵魂脱离身躯。

    “……放你的屁,不认!”那小孩含糊不清地说。

    她恼极,正准备下手——头脑在此刻忽然剧烈地疼了一下,仿佛将人闷在钟里一敲。

    好像有个师长在她耳朵旁边天天念叨过。

    明珠,戒骄戒躁,致虚极,守静笃,方是正途。

    什么虚极?什么静笃?这不是,也不该是她懂过的文字,毕竟她根本不识字。

    阮明珠在此一瞬间,如同被雷火击中般顿在原地,眼前的一切都变得虚幻起来。

    她听得天边一阵抖动,有人在喊,“阮明珠——”

    她没有名字,也听不懂汉话,这喊的又是谁?为何她会觉得这是在喊自己?

    阮明珠的头脑空白一瞬,那句话她好像能听得懂,她——

    她好像不是未开化的野兽了,也不再与混子为伍,有师门亲友,许多东西靠抢夺而来,似乎不是正途。

    阮明珠定定地看着手中攥起的那颗脑袋,一面是骨血中培养的狼性要掠夺宰割,一面是人性的柔慈在拉扯着她的力气一点点松开。

    当她彻底松开手的一刻,眼前一道白光闪过,幻影的轮廓全然破碎——

    第63章

    林寻真与卿舟雪在外界等到许久,终于见阮明珠的丝茧有了些动静。

    她一脚将那缠绕的丝线蹬开,迎面便是八只眼睛的织梦蛛,阮明珠一惊,险些一脚朝它蹬去,被林寻真和卿舟雪架着胳膊拖了过来。

    “别踢它,白苏还在丝茧里头!”

    林寻真问,“你瞧见了什么?怎么耗了这么久?”

    阮明珠将脸上黏着的丝线扯下,嫌弃地拍拍手,“一些很小时候的事,演得倒是和真的一样,再让我过了遍苦日子。这玩意真邪门。我是听见了有人喊我,又瞧见了——”

    “待会再说罢。”卿舟雪打断她,“你说你可以听见有人喊你?”

    “对。唉?你们喊的?”

    林寻真与卿舟雪对望一眼,说明这法子不是全然无用。于是她们连忙守在白苏边上,开始一声声唤着她的名字。

    阮明珠明白过来,遂也加入其中。

    与林阮二人梦到幼时回忆不同,白苏朦朦胧胧睁开眼睛,走到了一处陌生之地。

    其实她胆子不算很大,此刻一人独行于幽邃昏暗之处,前后都瞧不见人影,心中像是提了一小桶水,晃荡得不甚安宁。

    这是何方?

    她捏紧衣袖,环顾四周,小心翼翼地朝前走去,向着前方一片光亮之处。

    当眼睛被刺痛的时候,白苏不禁流了点泪。当她再次看清眼前变幻的景象时,却实打实地愣在了原地。

    战火连天,血肉横飞。

    她还未反应过来,一团似是脏器的湿热东西便掉在了眼前,滚在尘泥里,散发着幽幽魔气,好几圈才停下来。她惊得一下子跳开,连退了几步。

    白苏治病救人,虽也见过比较惨烈的模样,但从未亲自上过战场,何况是这等场面——一团一团的鲜血自伤口中涌出,脏器尸块掉在地上,又很快化为灵力或魔气消散于天地之间,四周惨叫声,嘶吼声,像弹了几百个断弦琵琶一样刺耳。

    她藏身于古战场的一堆尸块后面,观察着四周的景象,此处好像是仙魔大战,高阶的魔物和修士在天上施法打斗,于地面上的魔兵和年轻将领亦在斗争。

    仙法笼罩了整个场面,将魔物围困于阵法之中,宛若困兽。

    这并不是势均力敌的战斗。

    而是一方对另一方的屠杀。

    这场屠杀白苏无能为力,她只是一个医修,在此等危境之中只能自保。

    鼻尖浓厚的血腥味道弥散开来,惨叫声像是催命一样在她耳根子旁回响。白苏捂着嘴,被熏得想要呕吐,她眼瞅着身旁一位魔将倒下,被击中了心脉,痛苦地扭曲于地面,情急之下握住了白苏的手腕。

    “嗬……”

    白苏慌忙低下眼睛,与魔物狰狞的脸庞对上,青面獠牙,丑陋不堪,它的眼神中盛满了一片绝望,那是对死的恐惧。

    粗砺的声音微微喘着,已经很是虚弱。

    白苏定了定神,勉强冷静下来,将它用力拖到一片隐秘不受打扰之处,刚想以灵力钻入它关窍治愈,耳边却有一道空灵的声音响起。

    “你在做什么?”

    白苏心中一紧,环顾四周,却并未见到任何人,只有横七竖八的魔尸。

    “救人。”她轻声答道。

    一声嗤笑,“那是人么?”

    木灵根柔和催生之力已然笼罩于它汩汩流血之处,伤口有愈合的迹象。

    白苏一边救着它,一面抽出功夫来回答这虚无缥缈的声音,“虽非我族类,到底也是性命一条——你是何人?”

    “我是谁不重要。今日闲来无事,单只和小友论一论道法,你是医修,就论一论这医道罢。”

    白苏心中的不安散却了点儿,她感觉此人并非有恶意,便问,“你想怎么论?”

    “行医者救人,天经地义,是也不是?”声音含笑道。

    “是。”

    “那若是因着你所救之人,死掉了更多无辜之人。你还救不救?”

    白苏迟疑道,“……这是何意?”

    眼前的景象忽然再度虚化,一层层崩拆开来,白苏下意识地闭眼,她再度睁眼时,又瞧见一片尸山血海。

    目光锁定到一处,她讶然睁大双眸,看着那些魔物挣扎起来,咬碎修士的头颅,吞掉他们的内丹,手臂上的肌肉一寸寸膨胀,异常凶残。

    “如果你救的是这样的东西——致使生灵涂炭,万劫不复,而你,”声音顿时尖锐,“行医之人,才是最终举起屠刀的人。你当真就没有辜负自己的初心么?你看着死在魔物利爪下的亡魂,心中亦不会有半点愧疚么?”

    白苏愣了一瞬,手指不由得攥紧,她的头皮一阵发麻,张了张嘴,“可是人与魔只算出生,不能一概而论。这世上既有以杀证道的修仙人,也有光明磊落,不造杀孽的妖魔,这又怎么说得好?”

    “妖魔的血脉天生嗜杀,或多或少罢了,你……要拿人命去赌么,你能赌得起么。”那声音低下来,似是蛊惑,“不愿赌的话,你就放开它,这样可好?”

    方才白苏正在思绪间,灵力运作不由得慢了下来,她感受着它身上一点点流逝的生命,和逐渐冷却的热血,以及那一双仍然是睁着的,满是哀求与恐惧的眼睛。

    生灵的眼是万用的沟渠,一切尽在不言中。

    该……该继续吗。

    有那么一个瞬间,两难的愧疚感几乎淹没了她,险些让人窒息。但是面对此般情形,也难有双全的抉择。

    白苏闭上眼睛,耳畔旁微弱的□□一下子隔得很远很远。

    整片幻影寂静下来,仿佛又只剩她一人。

    她曾见过柳寻芹拒诊,神色淡漠,在一片哀求声骂声中闭门不出,事后也并未见她脸上有半分悔色,仿佛如同拂去了一片尘埃一样不以为意。

    那时白苏年纪还小,问师尊如何能做到这般坚定。

    柳寻芹只说,“活了这般年头,见惯死生,都是常事,自然无动于衷。”

    小白苏不解,“那我活到师尊这个年纪时,也会如此吗?”

    室内静谧,柳寻芹的唇边溢出一缕白烟,像是一声轻叹,烟雾被她自己的灵力裹挟着卷去窗外,飘得无影无踪。

    “我并非好的医者,只能说精于此道。你太过良善,各人的道并不相同,遵心便是,所以在种种抉择之间,不用学我,也不用学任何人。”

    白苏当年没有听懂师尊的话,在她心中,如果大名鼎鼎的医仙都不能算好,那放眼天底下又何人能及?

    但她告诉她,不用学任何人。

    思绪渐渐回拢,白苏定了定神,决定坚持道心。于她而言,濒死的生灵是一条鲜活的性命,她将其救起,是医修的天性,缘分从此止于此。正如人行走于滩涂之上,将搁浅的鱼丢入水中,不会多思它今后的游向。

    神思电转之间,幻影应心而碎。

    恍然如梦醒,她听见了几位同门呼唤的声音,眼前是白融融一片,撕开来,湛蓝的天空重新映入眼帘。

    织梦蛛最终失望而归,连一个人都未捞着。它制造的幻境,人在坠入其中时会混淆记忆,自动融入场景,需要在其中清醒过来,摆脱提线木偶的掣肘,做出自己的抉择,方能醒来。

    不知是否由掌门所设,特地用来考验弟子的心性。

    阮明珠将白苏身上的线扯开,又将人提起来,“没事儿吧?”

    她摇摇头,笑了一下,“算是极幸运了。我醒来忽然发觉境界有所松动。”

    “这么厉害?”阮明珠讶然道,“原来被这玩意缠上还有这等大机缘。”

    “现下我们该走了。”林寻真将那块标志的玉石给了卿舟雪,又将地图铺展开来,手指在上面滑过。

    掌门春秋殿内。

    映天水镜上的画面波动一二,重新归于一片平静。

    赛程很长,许是得耗上一周时日。长老们无需休眠,但长时间专注于此,未免容易疲累。

    云舒尘闭目养神良久,再度睁开眼时,在镜中不见徒儿的身影,不禁兴致缺缺,又将目光挪向别处。

    其它的几位长老已经就其它事情闲聊起来,掌门有一搭没一搭地点头,也不知到底是何意见;柳寻芹目光放平,时不时将面前的茶盏缓缓转一圈;而越长歌支着下巴,侧头看着柳寻芹转杯子,百无聊赖。

    确实无趣。

    以往没遇见卿舟雪的时候,她对于要端坐于此处,瞧个七天七夜的事儿深恶痛绝。一向是告病于峰,闭门不出,而今年则很有不同。

    掌门也发觉,云师妹继收徒以后,竟好相处也好说话许多,譬如这种形式也乐意陪人走一走了。

    卿师侄哪里是什么煞星转世,分明是太初境的吉星高照。硬生生将那病秧子师妹从室内搬出来,得以见一见天光。

    “有了徒儿当真不一样。我记得你以前曾说不喜欢小孩,现在尝试一下,倒也相处得很好。”

    她这一点倒是从未变过。

    只不过卿舟雪乃卦象所指之人,又天生特殊,便还是妥协将她捡回来,一开始只能说不算讨厌她,但还是……从未想过今日这般情形。

    云舒尘眉梢微蹙,下意识否认道,“她长大了。”——

    第64章

    “拿了这玉石还不够,我们得原路返回,走到入境时的出口。”

    她们不宜久留,这密林中随时能听到远方传来悉悉索索的人声。此处并不开阔,一旦有人在暗处偷袭强夺宝物,便会陷入劣势。

    几人收拾一番,穿过草场,再度走向荒漠。灵气一点一点地被稀释,肢体又逐渐沉重起来。

    一开始她们并未怀璧,因此一路走过来,只需提防着野兽来袭。现下除却提防野兽,还得随时紧惕着其他同门。她们似乎总觉得每一步都走不踏实,不过沙漠之中视野开阔,只要茫茫一眼望去不见人,心中总是安稳的。

    此刻是白日,沙狼不会在此时活动觅食,这方面的担心也逐渐消散。几人包围着卿舟雪,蹭着凉气,之前在密林中紧张了许久,现下竟觉得胜利在望,心情放松,脚步也轻快起来。

    她们走上一座沙山,正准备下坡时,阮明珠却停住脚步,笑着说,“我这里有个蛮好玩的法子,也能加快脚程,你们要试一试么?”

    几人齐齐看向她,只见她自腰间掏出自密林中采摘的几根小木枝与细藤,又将白苏拉过来比划许久。白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的手握上那几根木枝,末端很快伸长,长粗,自躯干上长出密密麻麻的小枝丫。这些小枝丫也很快变长,重复主干的生长趋势。而后藤蔓蜿蜒缠绕,将它们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很快一尾体型不小的的木舟出现在沙山上。

    底部因为由木枝藤蔓环合而成,多有镂空,不能用于水上,但却很适合沙地。

    白师姐的领悟力超群,阮明珠恨不得亲她一口,“对,就是这样!”

    她又把底部打磨得平整了一些,以舟的头部对着沙山下坡。

    能少累几步路自然是好。卿舟雪并无异议,十分安然地坐了进去,鉴于此舟是白苏自己所做,因此不上去也有点说不过去。

    只有林寻真甚是怀疑地看向这现做的木舟,又对上阮明珠的眼睛:“这……当真不会出事?”

    结果她还未反应过来,便被阮明珠一把拽了进去。阮小师妹甚是豪放地背对着一屁股坐在舟尾,木棍横放在腿上,两脚往前一蹬,木舟失掉平衡,一骑绝尘地往坡下滑。

    这一滑便停不下来。

    如她所言,赶路确实极为便利,嗖地一下,飙出好几丈远,且有越来越快的趋势,一路上卿舟雪面无表情地闭上眼,阮明珠笑声如银铃,中间夹着的两个抱作一团,不知是谁发出一声惊叫。

    沙山之脊,几个年轻人一路飞驰而下,将烈日也抛在脑后,长风将她们的衣摆与头发吹得飘扬如旗帜。

    倒很有几分意气风发的味道。

    但风沙糊面是免不了的,一个个被吹得睁不开眼睛。阮明珠背对着舟,手中木棍左右一撑,竟还可以控制朝向,相当动荡地向下滑去。

    “停!要撞上了——”林寻真睁眼一看,恨不得一把夺过阮明珠的木棍,再将这家伙踹下去。

    前边仔细一看,有一座隆起的沙堡,不知是何物,坐在后头的阮明珠并未看到。察觉到不对,卿舟雪睁开眼,冰刃刮在地上,硬生生磨融了一半——

    画面戛然而止,水镜的涟漪波动一瞬,又归于止息。

    “玩得还挺开心的。”周长老摇着扇子,微微一笑,“看着这帮孩子,倒是让我想起来那个时候——祖师爷成天在秘境里设些有的没的,说是好玩,倒是给人出了老大的难题。”

    掌门亦笑道,“譬如在必经之路上种了棵树,树上挂满毛虫。本座记得云师妹那次难得方寸一乱,直接将树烧成灰飞,死活过不去这坎。”

    云舒尘从容不迫地回敬他:“莫不是没人记得太初境掌门人,当年中了祖师爷的迷魂术法,竟拿着自己的剑啃了半天?同门子弟都围着一圈儿来瞻仰你的英姿。”

    越长歌轻轻一笑,手中不知何时托出来一个晶莹剔透的宝珠,此物名唤“忆余欢”,顾名思义,可用来记录一些当下场景,过了许久以后还能有声有色地观看。

    她说,“这东西我当年可是记了许多,想看看么?”

    言罢她也懒得管他们是否乐意,便将大家少时干过的啼笑皆非之事明面摆出来。一时大殿之上咳嗽声此起彼伏,掌门在干咳几声以后连忙道,“把这东西拿回去。”

    越长歌则换了一个,场面中只体现了寻常之景。

    一方室内,灯火微暖。祖师爷尚在时,师娘也在。两人慈眉善目,坐在一起,更似神仙眷侣。

    一群年少的徒儿围成一圈坐着。彼时的掌门大师兄在与师尊说话,另两个师弟在揪猫毛,云舒尘则靠在师娘肩上,看她往自己的碗中又夹了块不爱吃的菜,神色微僵。柳寻芹安静地斟了杯茶,又蹙眉挑去沾在杯沿的一根茶叶。越长歌则支着下巴瞧着柳寻芹捣鼓,一双眼不自觉弯起。

    不管他们是不是有进食的必要,也不管他们是否辟谷,一日三餐,晚上一桌总是整整齐齐。

    刚将碗筷收拾,周山南怀中抱着的猫儿便将脸埋了进去,猛舔几口。抬起头来,胡须上都沾着汤汁。

    其它的长老瞧了这场面在笑,更有几声叹息夹在其中。

    云舒尘的目光看向师尊和师娘,唇边亦是笑着,只是笑意逐渐不达眼底。最终长睫下掩,遮去一片冷色。

    修仙大能者,与天同寿啊。

    而他们……都。

    都早不在人世了。

    *

    秘境之内。

    几人的舟楫无可避免地撞上了那沙堡,藤木船啪地一声碎掉,躯体则摔在沙地上。所幸修道之人一般身子骨结实,若是凡人定会伤筋动骨再爬不起来。

    卿舟雪怀中的玉石不甚掉了出来。她反应相当迅速,伸手拿起来,却不甚和另一个东西碰在一起。

    那并非她的手。

    好在卿舟雪较人快了一步。

    抬眼对上一张陌生的脸孔,是个女子,见尚未抢成这信物,便恼羞成怒,一掌朝她胸口拍来。

    卿舟雪侧身滚去,只听得咔擦一声,阮明珠不知何时爬起来,手中的长棍一下子扫到了那人的掌,将力度实打实地还了回去。

    她一把将卿舟雪拉过来,白苏与林寻真也将其围在中间,保护那块凭证的玉石不被抢夺。

    沙堡之中再冒出了三人,皆是几位不太熟悉的同门子弟。他们估计是算好时辰,知道抢到宝贝的队伍应该会踏上返程,早就埋伏于此,做个沙堡,引诱别人过来,疑心此处是否另有机缘——这下不愿寻宝,只要夺宝就好。

    卿舟雪默数了一下,对方的境界都是金丹期,其中只有小境界的差异。共有四人,土灵根的两位皆是剑修,手中拿着歪扭削成的石剑,余下的灵根似乎纯度不高,卿舟雪感觉不太清晰,只知道方才与自己抢夺的那位女子,手执弓箭,相当敏捷。另一位则该是专攻术法。

    那手握一只简陋弓箭的师姐方才掌骨险些碎掉,目光不悦地盯着几人,转了几转,似乎在寻找可趁之机。

    此刻最占便利的是土相。沙山下埋着的土层很是深厚,但只要成功调上来了一块,便如水灵根之于江河湖海,用之不竭。

    反观卿舟雪这边,却只有林寻真有土相灵根,而且平日修行甚少,远不如她的水灵根运用自如。

    “怎么办?”听得白苏在身后小声问道,阮明珠压低嗓音,盯着那几人,“不然先下手为强?”

    来不及多加思索,地面一阵摇晃,笋一般的土块自沙土中破出,卿舟雪手中磨掉一半的冰剑,也能勉强用用,她踩着土块尖儿向上凌空而起。

    阮明珠则向下滑去,将棍往地中一插,以此为轴用力,横旋着一脚踢向那法修的腰部,裹着全身的灵力,那法修似乎并未料到她速度如此之迅猛,平白无故地挨了这一击,整个人重重地砸在地上。

    可是他们的目的显然并非阮明珠,而是怀着凭信的卿舟雪。两位剑修见同伴倒下,不禁眉梢一蹙,倒不纠结,很是利落地朝卿舟雪刺去,呈围攻之势。

    混战之间,玉石被高高抛起,于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正被林寻真接住,她的手一扬,借由方才的土笋滋生,连成一道长盾,延缓了两个剑修转身的攻势。

    挡着他们的一瞬间隙,土块应声而碎,一支厉带罡风的箭自林寻真脑门射来,她躲避之时,却不甚绊倒了一旁的白苏,两人在地上滚了几圈,玉石也明晃晃地掉在沙地之中,离得很远。

    对方的眼光一亮,卿舟雪与阮明珠暗叫不好,以平生最快之力向那一处扑过去——

    对面的剑修离得近,将那块圆润之物捡了起来,迅速掉头,卿舟雪一剑横过来,挡住他去路,而阮明珠直接扑了上去。

    她丢了较长而累赘的木棍,将人摁在地上,去抢那块凭信,同门师弟自然不愿意放弃唾手可得的机会,于是死不松手,两人就此扭打起来,在地面上滚得又是一番尘土飞扬,旁人根本插不进手。

    卿舟雪剑身自手中灵巧地转了个向,把这一半的残剑,竟意外也有几分缺损之美,一下铿锵挡住紧随其后的一支利箭——正朝向阮明珠的那支。

    土灵根的剑修贴在地面上,并非弱势,笋一般尖锐的厚实土块时不时顶出,似乎想要将阮明珠顶开,她闷哼几声,几缕火星在打斗之时溢出,不过几下就在扑腾中湮灭。

    林寻真与白苏爬起来,一时插不进局,蹙眉随时待动,此刻形势相当复杂。白苏盯着阮明珠时不时熄灭的火星,一直盯着,看着看着忽然心中跳出那一弯藤木舟,她喃喃道,“火遇木则兴,风吹更甚。”

    她猛地提起裙摆,将那已经破碎的木舟拖了回来,几把将其上的藤扯碎,撒入地中。

    一块小藤生气勃勃地滚落自阮明珠的身侧,而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出了一大片——

    第65章

    茂盛生长的藤木在荒野之中扎根,甚至开出了洁白的花朵,将他们团团围住,本身便是一种奇观。

    庞大的根系在无意中固着了阮明珠与那剑修打斗时身下的土壤,那土笋穿刺的速度逐渐慢下来,最终凝滞不动。

    当火焰卷上洁白如雪的花瓣,没过细茎,真正攀上木身,火势便愈发猛烈。

    被烈火吞没的感觉,炙热得让对方呼吸困难,头发顿时烧焦了一大片。

    火灵根在烈火之中无惧无畏,如涅槃的凤凰,在对手疲软之时,阮明珠步步紧逼,终于一记下勾拳将人打懵,扳过他的手,抢到了凭信,反手向后抛去,被卿舟雪稳稳接住。

    又一支利箭向卿舟雪射来,擦过她雪白的衣袖,却在身旁割了几道口子,相当锋锐。

    与此同时,对方尚站着的剑修已经动了。方才阮明珠的打斗中他插不上手,现下却可以直攻卿舟雪而来,身姿一跃,瞅准了她手中熠熠发光的宝玉。

    林寻真紧盯着战局,心中默默盘算着,修为相当,由于灵根在此地并不适宜,她与白苏又不善近战,等于一下子就折掉两人。

    反观对方,两个土灵根的剑修可用全力,一个频频骚扰的弓箭手不断放箭,只浪费掉了一个专攻术法的法修,还剩三人。

    她们处于,而且将一直处于弱势。

    我方是守,对方要夺。

    木能兴火,白苏可以助她。阮明珠的火势见长,便是空手对上那剑修,也教人吃不了兜子走,此刻两人还倒地扭打在一起,她应该是占了上风。林寻真在一旁看得心下稍松,能制住一个也好。

    可目光挪到卿舟雪身上,一颗心便揪起来。看得出她一对二,执着一柄残剑,还得护着凭信宝玉,的确分身乏术,只剩下躲的份儿。

    不能如此下去,至少也得让她有一把好剑。

    木能兴火,而冰取之于水。她茫然四顾,风沙刮得脸疼,沙地滚烫而干燥,要得去哪里寻水……水?

    她的目光终于落到荒漠之中,几株半死不活的枯黄灌木上。

    心思倏地一动,既然草木能生,还长到这不高不矮的境地,自然是不能缺水的。

    兴许……水与土一般,在地下也有呢?

    横竖现在也插不进去,只会帮倒忙。

    抱着这般试一试的心思,她躲到一块不会被他们的打斗波及之处,盘腿而坐,闭上双眼,丹田之中灵气运转,朝茫茫黄沙之下渴求地伸出一缕——

    并非石沉大海。

    果然,隐约之间,似乎有了回应。

    那缕灵力如磅礴的根系,深入土地,将深处的沙砾上,裹挟着的水一滴一滴地吸拢过来。

    最终凝聚成团,蓄势待发。

    此刻。

    卿舟雪的白衣被割破许多口子,左躲右躲,十分不顺手,逐渐有凝滞之势。

    对面的剑修吃准了她现下武器不全,一剑势如破竹,冲她关窍刺来,卿舟雪手中那半柄残剑护在心口,应了这一击,本就很深的裂纹更是如蜘蛛网一般延伸开来。

    快碎了。

    那边磨成的剑也很粗陋,但比她的要坚实许多。又一剑紧随其上,卿舟雪心知撑不住这一剑,只得护好凭信,做好了长剑捅破肉身的准备。

    手中似乎有何东西一沉,她一愣,几缕至纯至净的水流附着于剑身的裂纹之处,很快冻成一片,如伤口一般愈合。

    硕长的冰剑赫然长出,她周围逸散的寒气终于有了落脚之处,凝成一大片散发着寒气的冰罩。

    对面的剑修也愣住,可是手中之剑已然来不及撤回,猛地一下卡在其中。

    卿舟雪终于得以执剑,她身旁的空气湿润不少,一溜儿白霜逐渐覆盖上人的眉目。

    剑锋所指,是一片寒光。

    阮明珠此刻也终于挣扎着爬了起来,手里如拎小鸡一般拎着那烧得灰头土脸的剑修,将人一脚踹走,砸得滚了几个来回。那位师兄吃痛,揉着胳膊爬起来,一见卿舟雪与阮明珠二人并肩而立。

    他们亦知道自己是占了灵根的便利,若论真功夫,自方才的打斗之中便可观摩出还差她们一二。

    现下一看,战局扭转,讨不到便利了。秘境最要紧的仍然是夺宝,并非取胜。

    他们的选择格外明智,放弃,换一个。

    卿舟雪看着那几人走远,这会儿倒是没人去追,收拾一番东西,确认凭信无误。她摩挲着手中冰剑,心中了然,便对林寻真说,“多谢。”

    “既是团战,助你也便是助己,你就不用如此客气了。”

    林寻真悄然一叹,卿师妹似乎是真与人混不熟的模样,不管是多亲近的人,她似乎都会一本正经地道谢,相处起来,礼貌又疏离。

    可林寻真看得出,她并非是刻意如此。好像就是这般的天性,放在这个年纪当真奇怪。

    她瞥向阮明珠,便能看出许多不同来。那丫头已然提着白苏高兴地转起了圈圈,并大言不惭以后打架都带白师姐一起才好。吓得白苏连忙推她,说自己对打架并无什么兴趣,还是罢了罢了。

    方才经历一场打斗,到底是有些累。尤其是卿舟雪,她现下一身外衣被割得破烂,又沾了灰,阮明珠则整个人都灰蒙蒙的。

    为避免路上再遇上敌袭身体疲乏,无力应战,她们盘腿坐下来,就这白苏催生而出的那一片阴翳,稍作休息。人虽坐着,嘴皮子因着阮师妹最终还是未闲下来。

    几人就无所事事地谈起了幻影中所见。

    “实乃无趣。又将我小时候那苦日子过了一遍。”阮明珠微叹了口气,“感觉真像是大梦一场,在梦里,怎么也记不得现世的事情。”

    “我倒是能勉强忆起丝毫,”林寻真若有所思,“兴许这才是出来快于你的缘由。”

    卿舟雪不自觉走神,她总觉得最近人不是很对劲,在榻上睡觉梦到师尊,在织梦蛛的幻术之中,还能梦到师尊。且二者所做之事,并无甚大差别,与那话本子之中写着的,倒是有些类似。

    她总觉得自己与师尊不能与话本中的那些东西作比,但倘若要说为什么,却也说不上来。

    耳旁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她的手臂不自觉绷紧,抬眼看向前方,只见那一头的沙山顶上冒出几个小黑点一般的人影。

    “又有人。”

    她将声音压得很轻,身旁的几位师姐妹也注意到,一时气氛趋于凝滞。

    那队人马走得近了。卿舟雪仔细一看,是萧鸿和陈莲青,身后还跟着几人。只见秘境的凭信宝玉被他大咧咧挂在腰间,璀璨夺目,一步一晃荡,似乎半点不怕别人来抢。

    他们远远往这边瞅了一眼,就直接走了过去,并未停留。

    林寻真松了口气,“多停一刻便多一分危险,我们也是时候该赶路了。”

    阮明珠站起身来,“也是。快点把这玩意送回去,放在身上总是不安生。”

    托那木舟的福,她们将地图摆开来,竟然滑得离出口已然这般相近了。每一个队伍来时传送的位置不一,走时自然也不一样,因此也无需太过担心与别人撞上。

    她们一直走,终于感觉周遭景物一并熟悉起来,待到终于走过一层薄界时,眼前景色骤然变化,又回到了方才来时的那尾湖心之舟上。

    *

    太初境主峰之上。

    “又筛掉了半数的孩子。”

    掌门面前的茶碗已经放凉,浮绿的泡沫都尽数消融,他轻叹一口气,“若非问仙大会名额有限,其实让他们都去试试机会倒也挺好。”

    “问仙大会,到底也只是虚名。年轻人要走的路还有很长。”钟长老摇摇头,“岂能因为一时的浮云遮蔽双眼,那便先失掉了比试的初衷了。”

    虽然如此,许多人一开始,就是为了虚名而来。或是驰骋六界,或是万人敬仰,纵横九州任由生杀予夺,谁能不心动?与凡人一生汲汲于功名富贵而言,也并无高尚许多的地方。

    云舒尘这般想着,无声地笑了一下。兴许只有她家的徒儿格外脱俗,稀里糊涂地被捡上了山,又不明不白地修了道——不过当年小徒弟还是有一些朴素的追求的,比如有饭吃。

    掐指一算,她此刻也该出秘境了。

    卿舟雪一行人走出秘境,将凭信宝物上交掌门以后,一个个身心疲惫,简单告别以后,皆回了自家峰上休憩。

    卿舟雪回去将那一身混合着黄灰泥尘,割得破烂的外衣脱下。想到待会许要见到师尊,便照例去沐浴,她发觉自己身上破的那些口子,倒地时砸出来的淤青,在走回来的这个工夫内,已然好得全了。

    她是自小就有这般的本领。现下修为稳步提升,这等体质就愈发显著起来。

    她用一道细细的冰刃划破自己的指尖,然后肉眼盯着那道口子愈合。

    那滴血还未流淌出来,就已经彻底断了源头。

    她用拇指微微一蹭,任那滴血落在水中,散开一小片水红。最终氤氲于偌大的池水之中,浅淡得再也寻不着了。

    第66章

    好像在很多方面,自己皆是特殊的。

    也不知是福是祸。

    卿舟雪磨蹭了一下指腹,光滑如初,根本看不出来那一处在一瞬前尚受过伤。

    她拾起这般想法,也拾起了挂在一旁的干燥衣裳,松垮地披上,一推门,便碰见了刚自主峰回来,走入卧房的云舒尘。

    “累吗?”师尊在一旁坐下来,顺手斟了杯茶。

    卿舟雪摇了摇头,“这一次也未历经太多波折,运气很好的。”

    “不是没有经历波折。”

    云舒尘在主峰连坐几日,不得好生休憩,也有点疲乏。她喝了口茶,单手支在桌案上,闭上眼,“你们几人不说配合得相当惊艳,较之前而言,也流畅了许多。一个个实力本出挑,如是这般,自然一路顺风顺水。”

    她又抬起眼,似乎不经意地随口谈道,“那织梦蛛的幻影之中,徒儿是第一个出来的。此类妖兽善识人心,也有修士借由此证道,你经此一遭,有何长进么?”

    “并无。”卿舟雪顿时心中一紧,师尊若是继续往下问,她……

    她应该把这种事说出来么。

    最终她还是开口,“我只梦见了人。”

    云舒尘沉默片刻,心中莫名浮现两个猜想。徒儿生性淡然,应当不会纠结于过往,那么她梦到的更可能是当下——平日相处过多的人,无非是自己与师姐妹。那师姐妹之中,唯有某一个和她算是要好。

    话到了嘴边,又不知如何开口了。云舒尘心下微叹,又冲她挑眉,“你怎么总是这样。”

    “我……”

    卿舟雪以为她是指幻影一事。却不曾想镜外的长老也只能看见她们被层层包裹在丝茧之中。

    “许是最近修道心神不宁,徒儿自去抄清净经。”

    她顿了顿,肃然道。

    云舒尘莫名其妙地看着她,片刻后反应过来,轻叹一口气,又笑道,“是说你怎么总是这样——师尊一与你讲话,便直杵在这跟前,又不是罚你站。小时候就是这等毛病。”

    卿舟雪轻咳一声,拖开椅子坐下。

    她仍是看着云舒尘,只见她放下了茶碗,手指又抚上自己腕间的玉镯,缓慢地拨弄着绕了一圈,却不说话。

    师尊看起来有话要说。

    她便安静地等着。

    “和你随便聊一聊罢了。”云舒尘温声道,“这才几日的功夫,一不见我,又生分了?”

    “没有。”她如实说,“师尊想聊点什么?”

    接下来也只是寻常谈话罢了,关于此次秘境,关于问仙大会。不知道卿舟雪是否察觉到,云舒尘在谈及秘境时,相当润物无声地抛出了一问,“幻影中,你瞧见了什么人?”

    卿舟雪安静了片刻,还是坦言道,“……你。”

    云舒尘转着玉镯的手指顿时松开,她低眉,无声地微牵起嘴角,喝完一口茶后,又被她压得平整。

    这茶清淡微苦,降火效用极好。云舒尘却品出来一点点甜,微茫不显,但回味良久。

    不过。

    “看见了我,就第一个破境而出?”

    卿舟雪万万没想到师尊会在意这个,她愣愣道,“嗯?”

    云舒尘将茶杯放下,悠然道,“无事,你可以去抄经了。”

    “……”

    卿舟雪刚扭头,又听师尊说,“慢着。”

    一个白瓷瓶被放入她的手心。

    “破元婴境时所需的丹药炼好了。若发觉什么不对,把这个吞下,离鹤衣峰远一些。我看掌门殿那儿挺合适。”

    云舒尘向后靠着,好整以暇道,“再把为师的家当烧没了,你就自己掂量罢。”

    卿舟雪谨慎地应下,也正是为避免此事,她早已物色好了——就是上次对着雷劫练剑之处。相当开阔,再怎么也不会衰到别人。

    她打开那瓷瓶一看,香气竟与炒板栗有点类似,一颗圆润发黑的丹药。

    “师尊下一次破境,是何时?”卿舟雪将瓶盖合上,想到此事,不由得生了些好奇。

    实际上,她鲜少见云舒尘修炼过。偶尔的打坐,也多半是在养精蓄锐。

    “那又得挨雷劫。怕疼,不想。遥遥无期。”

    云舒尘站起身来,午后秋阳照得人又有些困乏,她神色倦倦,走向床边。将外衣换下,想睡个午觉,卿舟雪走过去扶着她躺好,轻声说,“师尊不想破境就不破好了。”

    云舒尘闭上双眼。

    其实也并非敷衍,她现在的身体状况,还有一些别的因素……再往上一层,估计很难扛住渡劫时期的九重雷劫,当是九死一生。

    人刚一躺下,却又想起这七日好像都没进一粒米。不想倒还好,这一想起,习惯作祟,腹中空荡荡的,百般不适应。

    “你会做饭么?”

    师尊忽然如此问,卿舟雪的手一顿,“……不会的。”

    再听不见声音。

    卿舟雪将手收回来,撩起的一串珠帘垂下,女人的身形朦胧,似乎翻了个身,将自己埋入被褥。

    她走出房门,看着秋山上灿烂到糜烂的金色,仿佛风一吹就会尽数凋落。

    再过几月,便要到冬日了。

    今年送师尊什么好?卿舟雪思忖一二,她早已决定这次送点实际的。上次的小莲花坠子未曾见师尊用得上,兴许是她首饰过多,一时也戴不过来。

    现下看来,一桌好菜兴许不错。

    *

    她家的猫一直神出鬼没,连干活也是悄然完成的。比如偷偷地做好一桌饭菜然后不见踪影,或是将用物置办整齐,某一日突然出现在庭院的某个角落。

    卿舟雪在阿锦最为喜爱的几个墙头蹲点,终于适时地逮住了它。

    此后认了个猫主子教她学烧饭。

    这只猫虽然可以化为人形,不过并不是很喜欢,显然更喜欢猫身的灵巧自如,倘若不是到了非化成人不可之时,阿锦一直安分守己地做猫。

    很显然,它将指导卿舟雪做菜一事,归于可用猫身完成的活计。

    阮明珠又在无所事事时摸上鹤衣峰,蹲在墙头往院中一扫,云师叔不在,卿舟雪也不在。她本是想走的,结果临走时瞥了一眼,当即愣在原地。

    透过疏朗树影,隐约可见后边灶房将窗子敞开,其间晃动着一个白色身影。

    卿师姐本应惯常拎着剑……不对,那是锅铲。

    锅铲?

    只见一只花猫毛球蹲在灶边,用尾巴对着一堆葱蒜油盐白糖黑醋指指点点。

    最后它用尾巴将蒜蓉那一碟挪开,划出一溜瓷响,“主人不喜此味,这个是不能放的。”

    花猫的尾巴翘起来,一双幽绿的眼睛盯着卿舟雪。“切记切记。”

    卿舟雪拿着本菜谱,看了一会儿,便用手指指着“少许”这二字。

    “这是何意?少许为多少?”

    花猫严肃地回答,“此乃手感,不要往多了放。”

    她头一次做饭,能有何手感可言?

    油热以后,一碗绿油油的青菜倾碗下锅,嘶嘶作响。她用指尖捏起一撮盐,往里一搓。

    掉了几颗盐粒。

    “少了。”

    一根毛茸茸的尾巴戳在她手背上。

    卿舟雪刚想去再拿盛满盐的那个小碟,结果不慎一下子打翻了放在旁边的辣椒油。

    这好像不是能用来炒青菜的。

    眼看着孤立无援的青菜梆子被红油淹没,那只猫咪眼睛睁大,暂时还未反应过来。而卿舟雪沉默片刻,料想只要按着一定分量,连同水一块稀释就好,便顺手又将盐倒了进去。

    她再加水时,那几根可怜的青菜成功浮沉在鲜红之间,因为盐放多了而略有萎靡不振。

    她静静地等待这一碗诡异的青菜汤熬干。猫的眼瞳一直在动,似乎也不知说什么好,总之它在那一株模样奇怪的青菜递过来时,下意识地扭开了头。

    下厨一事不是没有意外。

    事实上,很多状态横出,也是自然。

    阿锦方才这样告诉卿舟雪,所以不必让她一板一眼地来,需知道五味调和。

    卿舟雪是个好学生,于是这菜做得颇有想象力。

    阿锦看着这一坨东西,忽然担忧主人能不能咽得下她家徒儿的一腔好意。

    卿舟雪拿着筷子只尝了一口,顿了半天,便默默将这碗诡异的物什倒掉,半点不嫌浪费。

    这一口吃下去快活似神仙,一时双眼含泪再说不出话来。

    天下之事,哪怕很小一件,其实都有各自之道,并非看一眼就会的容易。

    练剑如此,做饭也亦然,其中竟也大有乾坤。

    她蹙着眉,将菜谱如看剑谱一般仔仔细细阅读过去。而后又开始动手出真知,摧残起下一批孤立无援的青菜梆子。

    嘶拉一声白烟又冒起,那只猫缩回爪子,身上的毛根根炸起,远远看去,倒像个刺猬。

    阮明珠趴在墙头,看那油烟乱溅地甚是心惊,那只瞧着便不食人间烟火的素手握着锅铲,几个翻炒之间,颇有练剑时干净利落的味道,极具欣赏性——只要忽略她手底下的菜究竟变成了何等模样。

    她终于看不下去,踏着墙头,飞入庭院。

    “若是嘴馋……要不你下山随我吃馆子吧。”

    卿舟雪垂着眼帘,犹豫良久,正小心翼翼地再倒下一小碟油,闻言抬起眼看去,又听得身旁一道女声急道,“你别走神,哎呀要糊了!”——

    第67章

    云舒尘那个午觉睡得并非很踏实,半梦半醒间,总觉得庭院内有些吵闹,乒乒乓乓地,像是打碎了一地的瓷。

    一连几日,皆是这般。

    起先她总蹙眉,最后听得都适应了。

    终于有一日下午,她梦醒以后,循着声音去往灶房一趟,正巧碰着卿舟雪端出来了一盘菜。

    瞧见云舒尘,卿舟雪站定看着她,“师尊。”

    云舒尘的目光向下挪去,盯住她端着的碗里那几根绿油油的青菜,“现下还这么早,这是?”

    “……徒儿闲着无事,学一学。”

    卿舟雪的肩膀上探出一个猫头,耳朵动了动,喵了几声,似乎有何话要说。

    “你亲手做的?”

    卿舟雪点点头,云舒尘以灵力将那只猫揪下来,扔回地面,又吩咐它取双筷子来。

    她复而看向卿舟雪,笑了一下,“既是你做的,尝一尝。”

    “师尊。”徒儿却握住了她的筷子,顿了顿,“也不知这次口味如何,我自己先试一试。”

    她炒的不过只是一碟青菜,这般简单的菜色很难做得好吃,也难吃不到哪里去。云舒尘看着那绿油油的一片,觉得卖相还不错,并不是很介意地挡开了她的手,两根木筷直接夹起了一株。

    “

    第一回学这个,不太好也很是正……”

    “……常。”

    云舒尘在尝这一口时,不禁蹙了眉。一股子青菜的生涩脆嫩自舌尖荡开,隐约夹杂着一丝野草的蛮荒气息,兴许是没有太熟,光论本身并不算难吃。

    不过紧随着脊髓而上的一股子盐也压不住的甜腻味,让口舌一时无处安放。云舒尘在心底默默盘算着,这不是一道小菜么?

    可以咸口,可以无味,甚至可以酸辣,为什么偏偏是甜?

    她已经有点想蹙眉,抬眼对上徒儿眸中有点紧张的神色——

    云舒尘深吸一口气,以五百多年深厚的修为,精准地摆弄着脸上的表情,最终把嗓子眼的那一团东西艰难地咽下,她面上云淡风轻道,“还好。再多练练,定然是极好的。”

    卿舟雪观师尊神色,并无勉强,神色依旧温和。

    她稍微松了一口气,“这最后一次,终于成功了么。”

    “……到底甜了些。为何要放糖?”

    云舒尘终究没忍住问她。

    “我看菜谱上说,适量放一些糖,与盐中和,可将鲜味勾带出来。”她的语气略有疑惑,“只不过总是说‘少许’,我大抵控制不好这用量。若是如丹书上一样标明斤两就好了。”

    她当是炼丹么?

    云舒尘在心底微叹,又轻笑一声,“依着炼丹的法子做饭,你倒是个奇才。你柳师叔的手艺已然很是惊天地泣鬼神,徒儿就莫要学她了。”

    卿舟雪放下碗,“柳师叔的手艺……很好吃?”

    好吃得能去阎王殿走上一遭。不过这很是正常,云舒尘觉得能把一碗寻常汤药熬成百般复杂滋味的女人,做饭是正常水准才见了鬼。

    云舒尘如此一比较,倒是觉得徒儿的菜甜了点生了点,还算是清新可口。

    她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倘若她此生还能再做一次,定然带你去见见世面。”

    “少许就是少许,无需太过纠结。难不成你练剑时,头脑中还得盘算着手往东南边挪三寸还是四寸?”

    卿舟雪听了,似乎顿悟了什么。沉思一阵,又往厨房走去。

    她家徒儿一向对此较真,这毛病也不知何时带来的,总之,还蛮可爱。

    不过徒儿并不算是个兴趣广泛的人,无端学习厨艺,看似也不像是她能做出来的事。

    这一点疑惑很快在簌簌冬风吹白了鹤衣峰时尽数消解。云舒尘向来不曾刻意记过自己是何时生辰,但卿舟雪却记得很清楚。

    那日云舒尘离开后,卿舟雪夹了一筷师尊尝过的青菜,随即神色微僵,连忙吐了出来,这才知她有多勉强。

    她素有坚持不懈的秉性,将心态放平,在阿锦面前一遍一遍地练习着,纵然是对厨艺并无心得,不过练到最后,大部分的菜已经能顺当入口了。

    当夜正好未下雪,月色清朗。

    她的徒儿端来了最后一盘菜,就坐在她对面,看她吃下一口才动筷。

    卿舟雪自己尝了一口,终于是很正常的味道。

    最终她已有了自己的风格,做得比较清淡,也正如人一样。其实云舒尘未曾清心寡欲到这般地步,她反而更喜欢口味鲜明一点的。

    不过就这样什么重料都不搁,清汤寡水地入了口,平平淡淡,却让人甚是安心。说不喜欢自然是假的,一个不擅做饭的人,不管是出于对长辈的关切还是别的什么,洗手作羹汤,为她花了这样多的心思。

    至少是,独一无二的心思。

    “师尊,好吃么?”

    云舒尘抬眸看着她,卿舟雪周身晕开一层朦胧的月光。心中骤然想起一个恰如其分的词。只不过对着她……似乎略有孟浪,不太适合用。

    她最终是没有说出口,嗯了一声,对着她微微一笑。

    好吃的并非落入唇齿间,而是放在眼里——

    秀色可餐。

    她在心中轻声这样说。

    也只能留在心底说。

    *

    第二次选拔算是顺利通过,诸峰子弟并非都如卿舟雪她们这般顺利,有的费了好大一番周折,现下都在峰上打坐休整,整个太初境弥漫着一股慵懒的氛围。

    念起问仙大会,卿舟雪心头压着事,她并未闲下来,每日完成照旧的训练与习剑后,她便安安分分待在云舒尘的书房内,寻找着有关于“剑意”的一切著作记载。

    若能将此道悟好,不仅于剑法的体会上更上一层楼,还能将剑风波及之处变得更为广阔。

    当时与顾若水对战时,她只分神一瞬,便被人刺穿了肩膀,当即觉得浑身如触电般疼了一瞬,麻木紧随而至,随后便失去了意识。

    实力愈是相近,便愈发需要谨慎。这样的对决,经常是短短一招之内就常见胜负。

    掌门事后曾安慰过她,无需将心中垒着个大石头,一身轻松反而更利于出剑。但凡比试,便有输有赢,正如灯下有明有影,尺寸有长便有短,都是相当自然之事。况且人的水准并非是一成不变,余下时间还有多年,慢慢来就是。

    卿舟雪自然知道。

    可雷灵根迅捷,强大,不慎被一剑刺中,还能致使人昏迷不醒——从各种意义上来看,皆是霸道又强横的灵根。

    所以她只能在剑道一事上,对自己精益求精。

    她的手指抚摸在或泛黄或崭新的书页上,文字逐列流淌过眼中,汲取着一切有用的描述。

    卿舟雪时而看书看得累了,便合上书本,以灵力操控着一个小冰人,浮在自己面前一招一式地悟。

    后来她又觉得不够,另外捏了一个小冰人,让它们有来有往地过招。

    两个小冰人儿不过三粒米的大小,攀在书架边缘,开始你追我逐,上窜下跳,很是活泼。它们手中拿着一把细小的冰剑,彼此戳来戳去。

    正奔跑间,其中的一个却无端绊了一跤,它的屁股坐在书架边,挠着脑袋摇摇晃晃站起身,立马被另外一个一剑穿透了身躯。卿舟雪走过去,正是奇怪于它怎么突然摔跤——

    她的手刚抚过那一处,便感觉其上有一个暗格。卿舟雪当时并不知道这是暗格,只觉得摸到一处凹陷,拇指内扣,下意识地一摁——

    赫然一面墙被剥离,露出一层摆放得相当整齐的书籍。卿舟雪不禁小退了半步,心中正是诧异。

    书房内有书,本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只不过当卿舟雪借着窗外洒进来的光线,看清某本书脊上写的几字以后,堪堪愣在原地。

    那不是她没留在手中几日的《师姐在上》么?

    这儿平日也不会有别人来,那定然是师尊放的。

    无怪乎之后就再没看到此书,原来师尊将其安置于此处。

    可这是暗墙,既然藏着,定然是不愿意示于人的。

    现下被她无意发现了,这似乎不太好。

    卿舟雪决定当做未曾发现一样,万万不可让云舒尘知道,免得她尴尬。

    她抬眸心神不宁地扫过——《师姐在上》、《风流寡妇和小姑子的二三事》上下全册,《双生花魁》、《驸马她身娇体软》、《嫡母万安》、《聊斋之封三娘新编》、《太平秘史》……这些书名有雅有俗,或浓或淡,瞧着倒是妙趣横生。

    有点想看。

    卿舟雪看了半晌,盯上了那本《嫡母万安》,似乎是兜里没钱又有点想吃糖糕的小孩,那般巴巴地望着。

    她莫名地想拿下来瞧一瞧,但又心中谨记着此乃师尊的私藏,不可轻举妄动。再者又想起自己发誓过再不看这等凭空扰人清梦的东西,一颗道心稍微坚定了些,将眼光一点一点用力挪开。

    她正准备合拢这暗墙时,书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云舒尘走进来时,瞧见了僵在原地的徒儿,正觉奇怪时,她往墙上一瞥——

    一整面墙的话本,不知怎的就昭然于天光之下——

    如果极简主义写文法:

    徒弟:?

    徒弟:……

    徒弟:!!!

    师尊:??

    师尊:?!!!

    师尊:。

    第68章

    书房,门微敞。

    窗外明媚的光线照亮了空气中扰动的浮尘。

    云舒尘站在门口,手不自觉抚上门框。卿舟雪还维持着想要去琢磨合拢墙面的姿势,退了一步。

    卿舟雪觉得此时的空气略有凝滞,毕竟安静得都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声,连窗外的一声鸟叫都显得格外突兀。

    “……徒儿不慎碰到的。”

    “嗯。”

    云舒尘淡淡地收回目光。

    她缓步走过来,将那面墙合拢,又瞥向徒儿,“年轻人少看这种,安生修道。”

    “是。”卿舟雪回过神来,觉得待在此处只会愈发让人尴尬,她顿了顿,轻声说,“我……我先去练剑了。”

    云舒尘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步伐略有些匆忙。转身时掀起的袖口还险些挂住了桌角。

    随着人的离去,室内凝滞的空气终于开始流动。云舒尘静静地看着她走得远了,手一挥,门应势合上。

    她走到桌边,坐在卿舟雪方才所坐的椅子上,底下余温尚存,她面上的淡定终于有了一丝裂纹。

    云舒尘的手撑着额头,支在书桌上,什么也没干,耳根漫上一丝薄红。

    云淡风轻自然不可能,不过她好歹也活了这般年月,见过大风浪,其实也没有徒儿想得那般严重,顶多是有一点不自在。任何人瞧见了,她都会有一点不自在的。

    这点儿不自在,因着落到卿舟雪面前,而更加深厚了些。

    现下徒儿心中如何作想,她也不得而知。不过瞧那姑娘匆匆离开的背影,想来是……有点难以接受?

    云舒尘想到此处,略叹一口气,再思虑片刻,又推门重新走了出去。她并未看见那练剑的人影,卿舟雪想来也只是借个借口,不与她久留在一处。

    还算懂事,知道给她留一分薄面么。

    卿舟雪确实并未去练剑。

    她一路心神不宁地走出庭院,又御剑而行,自天上绕了几圈,最终也不知师尊是否还想看见她,再加上经此一遭,又存了点心事,于是并未回鹤衣峰,而是难得地飞向阮明珠那山头。

    一抹红艳艳的身影,正与几个师姐挤在一块儿,喝酒划拳,好不热闹,许是常态。

    阮明珠抬眸见天空中飞了个影子,还以为是自家的雕猎食归来,刚伸出手臂,却骤然想起金雕不该是白色的只影。

    卿舟雪下剑,脚尖落地,站稳,收剑。

    阮明珠抱着胳膊,如见了鬼一般地看着她,眼睛倏地睁大,“今日是什么好日子?你居然舍得出山来寻我了?”

    “是有些事。”她的眉梢微蹙,又看了其他几个凑热闹的师姐一眼,“能单独问问你么?”

    阮明珠便将酒坛放下,随她一同站上飞剑,“你居然都来了,那定然是有些紧急的。快些走,寻个僻静之处速速说。”

    僻静之处并未寻到,卿舟雪直接带她飘在了高天之上。

    在片刻沉默之后,卿舟雪终于开口,“你说,一个也会看那些话本的人,是否不会讨厌这样?”

    阮明珠反应了片刻,才想起来是她塞给卿舟雪的那些女子情感话本,她诧异道,“讨厌哪样?”

    “姑娘家相爱相亲,然后是……时不时挨着碰着,靠得很近。”

    “那是自然。”阮明珠笃定道,“不然看这个做什么?不喜欢的东西,人家自然不会看了。”

    “当真?”

    “嗯!”

    阮明珠说,“早在你之前,我拿这些话本在峰上推了个遍。其实生了兴趣的人也没多少。不过若是真的看进去了,不说喜欢,那肯定也不讨厌。”

    这推送话本的任务,也并非是阮明珠闲得无聊——她想起越长老的教诲,只需将这些东西多给几人看,看完后再告诉她写得如何,每月便给她试读最新的话本,还无需报酬。

    听到人印证了她内心的猜想,卿舟雪心中最后一块石头也落了地。起先是一直拿根细绳拴着,随着师尊对她忽冷忽热的态度摇摇欲坠,现在终于把其定下来。

    她清浅地笑了一下,真心实意道,“嗯。”

    世间最令人心松之事,莫过于失而复得,或是一个扭成结巴的误会骤然解开。

    *

    此刻夜幕已深,徒儿却还未回来。

    方才云舒尘掐指一算,以她腕间红绳上附着的一缕神识,大致估摸了一下方位。

    倒是去找她那个阮小师妹了。

    又是这样。

    总能无端牵扯上。

    宁愿对着师妹,也不愿与她这个当师尊的多谈一谈。

    她心中先是带了无奈的涩意,最终冰冷下来,然后在数次隐忍与压抑之下,硬生生酿成了一丝怨怼。

    虽然她半点不想就此承认,但确实这样描述,最为妥当。

    云舒尘并未点灯,她任整个室内步入昏暗。她侧头看着窗外的月光一寸寸地挪着,由亮银转为凄冷。

    一片冷寂之中,衣料摩挲的声响格外清晰。

    云舒尘赤足下床,踩在了冰冷的木地板上,缓步走向门处。

    此刻是冬日,外边很冷。她克制着骨髓里隐约牵动的寒毒,将门打开了一缝。

    凉风刹那间灌进来,她周身冷得发颤,可眉眼仍是平静,几下将腰带缓缓拉开,任外面一层厚实的衣裳掉落在腿边。

    此刻是鹤衣峰上,外设有结界,仔细感知能知道是否有客前来。因此云舒尘无须担心会有人看到。

    她踏出一步,脚腕没入冷白的雪地,碾出冰屑窸窣的声响,冻得肌肤泛起一圈红。

    这时凉得几乎没有知觉了。她忍受着难耐的严寒,又将另一步踏出去。

    此时正下着大雪,鹅毛般乱飞,吹落于她的乌发,眼睫,以及双肩。她伸出僵硬的手,低下头,缓慢撩开自己的头发,任后颈被凉风冷雪吹得一片麻木。

    不知为何,在周身冷得几乎疼痛的这一刻,她竟然感觉到了一丝快意。

    云舒尘这样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最终匀出一口白气,然后一步步走回室内,不再犹疑。

    她重新踩入屋内,只觉得地板都是滚烫的。如此也并未捡起外衣,而是走向里间的浴池,将水暖得烫了,自边上坐了一会儿,待肌肤不至于太冷时,她又将自己的身子沉入水中。

    *

    卿舟雪倒是想过回来,不过阮明珠说她难得过来一趟,不如和她与师姐妹玩玩也是好的。

    她便想起之前一事,回得早了,仍有些担心师尊见了她不自在。再缓一缓,兴许要更好些?

    结果硬生生被几个与阮明珠一样豪放的师姐拉着谈天说地,脱身不得。卿舟雪记挂着云舒尘平日休憩的时辰,在还剩三炷香时,她坚决地要抽身离开。

    阮明珠也拉住那几个好客且喝高的师姐,“你可别烦她了,她回去自有要事。”

    一番挣扎,这才作罢。

    卿舟雪以最快的速度御剑飞回鹤衣峰,一路上吹得衣衫猎猎作响。

    她瞧见屋内一抹黑时,急促的脚步不禁顿了顿,而后更快地走过去。

    匀着力气推一下松一下,她将那门悄然无声地打开,待人的整个身躯没入房内后,卿舟雪极快地关好门,唯恐放哪怕一丝冷气进来。

    师尊今日怎么歇息得如此早。

    但愿她不会因着白日那事心生芥蒂,卿舟雪默默在肚子里打好了道歉的底稿。

    她若今日再沐浴一次,动静肯定有些大,免不了吵醒她。卿舟雪回忆着内门教授的小术法,对着自己念了一遍,整个人焕然一新。

    其实还挺好用的,只是不太习惯,仍是倾向于被水清洗一次。不然总觉得和没洗一样。

    她极为轻缓地脱了外衣,翻身上床,钻入被褥,一把抱住云舒尘,却被那滚烫的体温烫得心里一惊。

    发烧了。

    卿舟雪顾不得吵醒她,将手贴上她的额头,哪哪都是烫的。云舒尘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混合着野外冷冽风雪的气息,她略有点昏沉地睁了眼。

    这几年有卿舟雪在一旁仔细关切着,冷暖皆问,云舒尘鲜少生病。

    今日……今日怎么又走上了老路?

    卿舟雪百思不得其解。

    “冷。”师尊极轻的一声吸气,身躯隐约颤抖。卿舟雪记得自己发过一次高烧,也是身体滚烫,却感觉到冰凉。

    云舒尘慢慢转过身来,想将她结结实实地揽入怀中。结果卿舟雪极快地翻身下床,走出门,唤了一声,“阿锦?”

    一双小绿灯盏自墙头上倏地燃起,带着几分疑惑看向她。

    “峰上退烧治风寒的药,劳烦你去熬一碗。兴许得快点了。”

    卿舟雪见猫翻身跳下墙,消失不见,便又打开门进来,一下子关紧。

    “除了冷,还有哪里难受?”她的手指微凉,触着云舒尘的额头,试图将那儿的温度冻下来一些。

    云舒尘在黑暗中半睁开眼,转向卿舟雪,这一眼慵慵懒懒,借由几缕冷冽月光看过去,里头是湿润的。

    她烧得有点厉害,说话的声音也如放在热水中泡得昏沉绵软,“徒儿方才不在。”

    “……为何不在?”

    师尊的声音温雅动听,平日里端着也有一份距离感。卿舟雪从未听她这样说过话,声气中噙着一丝嗔怨。

    她先是一愣,心中几分愧疚浮上心头。将脸凑过去,“徒儿刚才心中有一事尚不能确定,只好去问了阮师妹,回身时又耽搁了许久。”

    什么事不能确定?

    云舒尘头脑有点昏沉是不假,不过尚有一线思维吊着,她正欲再问,门却吱嘎一声开了,阿锦站在门口,化为人形,手里则端着药碗。

    第69章

    卿舟雪将药碗端过来一瞬间,一阵白烟袅袅,花猫自腿边溜走,尾巴还顺道儿勾上了门。

    她小心地将药碗平置于一旁,又将云舒尘扶起来。这时扶得颇有些费力,因着云舒尘柔弱无骨地贴在她身上,仿佛捞不起的面条。

    最终她又睁开眼,撑着身子坐起来一些,身后与床头之间便很快垫了半个徒弟,得以让她舒服地靠着。

    卿舟雪将药拿起时,掌心中溢出的寒气很快将其凉至温热,将将能入口。

    在纳戒中找一找,她给她喂药时,仍不忘再喂一颗蜜饯。

    云舒尘觉得舌根先是苦涩,而后是一股熟悉的回甘。

    若是人一世也如此,先苦后甜,那真是极好了。苦的地方略略蹙眉一时,待到苦尽甘来,甜的地方才能齁不腻的。

    莫名这样想着,她将她靠得紧了些。

    “今日师尊是怎么冻着了?窗户有漏风吗?”才刚合上眼安心入睡时,听得徒儿在旁边问。

    “不知。”

    很轻地一声。

    瞧她甚是困倦的模样,卿舟雪安静地不再出声,潜心运功祛寒。云舒尘仍然时不时动一下,似乎是缓解无法避免的颤抖。

    不知为何,每每当卿舟雪挨着她运功时,入骨的弥散冷意总是凝滞,然后如抽丝一般离去。

    机缘?命定?

    她脑中浮现这四个字,宛如葫芦与瓢,摁下一个,就浮起另一个。

    最终颤抖平息,枕靠在一片冷香中睡了过去。

    在卿舟雪看来,师尊病得相当蹊跷,唯恐她又多了什么新的毛病,日夜观察着。她这一病也着实冗长,整整几日才退烧。

    这几日,云舒尘心里舒坦了。浮夸一点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恨不得被徒弟供起来。

    她其实挺喜欢这样。哪怕是人家太太太祖奶奶的年纪,也乐意被她娇纵着,偶尔有点羞耻,不过……也只是在心里这般想,面上却是不显的。

    于是云舒尘怀着这种矛盾的心情,暧昧不明地又多病了几日。

    卿舟雪并不觉得麻烦,事实上,她生命的乐趣不多,云舒尘以及她的一些事,便从这乐趣中占了相当可观的一隅。

    今日没有下雪,天气好了些。冬日难得的太阳光并不暖身,洒在一层薄雪上,映得山野尽白。

    云舒尘说这几日久居室内,连房门都未怎么出过,非要出去透透气了。

    卿舟雪自然也是一道的。

    她并未赏景,而是看着云舒尘,瞧着瞧着,便蹙眉,“师尊的脸色,仍是苍白了些。”

    云舒尘才退烧没几日,披着徒儿的一件外衣,又被惨白的雪色一衬,面颊上的确无甚血气。她闻言微微一叹,“好得多了。对了,看你几日欲言又止,是有何话想与我说?”

    云舒尘总觉得卿舟雪要开口说些什么时,却都被寡言的徒儿给咽了回去。

    接下来这般一问,卿舟雪顿了顿,抬眼看向她的眼睛,心中仍是记挂着一事。

    “……师尊,你觉得两个女人在一起,这样好么?”她的目光不躲不避地看着她。

    她的师尊先是一愣,而后看了她一眼,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她不动声色地反问道,“你觉得好不好。”

    “虽不明白为何旁人对此多有指点,”卿舟雪即答道,“不过我觉得若是相互喜欢,那便很好。”

    并不是很意外。

    一阵风吹起,夹杂了些碎雪,飞落于云舒尘的鬓边。卿舟雪刚把这话说完,便抬手替她慢慢捻了下来。

    云舒尘抬眼时,正好自她眸中瞧见了一个小小的倒影,是自己。天与地一片白茫茫,她眼中再未载诸多颜色,只有一个自己。

    一撮小火苗,不知怎的就在心底暖暖地烧起来。那个不知困扰了多久的猜疑,兜兜转转,在这种专注的凝视下,忽而有了冒头迹象。

    “那卿儿喜欢师妹么?”

    云舒尘也不知自己是怀着何等心情讲出这么一句话。

    卿舟雪的眉梢微蹙,一时并未发言。

    云舒尘瞧她脸色犹疑,方才心中微燃的一蹙火苗,似乎在冷风中被浇灭,人也倏然清醒了许多。她轻咳一声,弯着唇,“瞧这模样,情根深种。”

    没想到徒儿疑惑道,“师尊说的是哪个师妹?亦或是说所有师妹?”

    师妹有很多,分为外门和内门。内门里有阮明珠,还有几个同时入门,但交往并不过密的师妹。外门则皆是师妹,包括被她们带回来的余英。

    云舒尘一下子抛出如此宏大的词儿,她那木头做的徒弟一时开始严谨而审慎的思考。

    听着这令人哭笑不得的一问,云舒尘先是愣住,而后神色微冷,一扑一灭地,饶是她也失掉了耐性,淡声道,“阮明珠。”

    “还好的。不过她时而有点吵。”卿舟雪答得很快。

    还好。

    若是问她喜不喜欢自己,也这般说“还好”,云舒尘扪心自问,定然会想将她再扔一遍一梦崖。

    她突然不想执着于此问了,落到这冷冰冰的小美人身上,估计也是一样,省得气得心口疼。

    在心底冷哼一声,云舒尘朝她扔了句“倦了”,便拂袖往屋内走去。

    “可我觉得不怎么对劲。”袖口却不知何时被卿舟雪牵住,她似乎是无意地握紧了那片衣料,还在垂眸思索,“师尊,我觉得我对阮师妹,并非如话本子里的师姐师妹那样。”

    “嗯。”云舒尘背对着她,稍微回眸,“何处不一样?”

    “我不想亲她的脸,也不想亲她的脖子,对于和她同床共枕,还要将衣裳脱去……”卿舟雪愈发蹙眉,仔细回忆着话本里模糊的一些片段。

    云舒尘觉得脸热,只听得一二行,便嗔道,“打住。你……无需再描述这么多‘不想’了。”

    卿舟雪安静地闭上嘴。

    言语青涩,但足够让人明白了。云舒尘背对着她,心中似乎有一层薄霜消融,留下的一行行褶子也终于被抚平。

    当真是,平平整整了。

    她走向屋内,并未回头。忽然觉得自己病这一遭十分可怜。但心疼自己归心疼,人却半点不难受,反而有一种拨雪寻春的隐含期待,在凛然冬日中悄然萌生。

    她最终还是眉眼微弯,无声地笑了,又不太想让徒儿瞧见,刚踏入门槛便很快啪地合上门。

    她的徒弟始料未及,被莫名关在门外,险些撞到额头。

    “师尊?”

    叩了下门,无人回应。

    云舒尘背靠着门,将神色理得平静了,这才将其打开。若无其事道,“进来。”

    *

    临到睡时,卿舟雪才猛然想起,方才分明是自己先问师尊的。但是她并未回答,而是反问,莫名将卿舟雪绕了进去,一时也未曾觉得不对。

    见今日时间尚早,云舒尘笑问她,“要看话本子么?”

    “……”卿舟雪一时愣住,当初师尊说这东西看多了不好,就将她的收走了。此刻为何突然换了态度?

    云舒尘轻咳一声,“那时你还小,现在二十一了。看一些也不打紧的。”

    她虽不懂得这两三年的功夫,何以让自己一下子不小了,不过师尊收罗的话本,有几本的名字的确让人想看。

    卿舟雪又记起自己曾经发的誓,一时摇摆不定。

    最终她还是相当有底线地,摇了摇头,只是道,“师尊今日还未回答我那一问。”

    “那一问?”女人将这三字念了一遍,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你问这个作甚。”

    “因为我并不知晓,”卿舟雪说,“师尊可会厌恶我成日想挨着你?有点像那话本中所言,我发觉并非所有人都与我一样,有些姑娘觉得这样不好。”

    所以担心她也这样想。对吗?

    云舒尘恍然醒悟徒儿的前一段时日的冷淡与谨慎,这到底是绕了多大一个弯子。

    看来平日里,与她还是把话说少了——但那闷葫芦自小到大,也没有什么不闷的趋势,倒不是一日两日形成的。

    “卿儿觉得我会讨厌么?”她笑了笑,今日偏生是想吊着她,又将这问题不动声色地抛了回去。

    “不知。”卿舟雪翻了个身,面对面朝着她,她轻叹一声,声音响在云舒尘耳边,玉透清彻,“师尊的心思难猜,有时我猜得不对。也不好贸然去问你。”

    “确实不大对。你在我跟前长大,日夜相处着,都不知道……”云舒尘顿了顿,看着她讲道,“我喜欢女人么。”

    徒儿又愣住,耿直地摇了摇头。

    惹得云舒尘朝她腰间软处一拧,卿舟雪这一处有些怕痒,她大动静地一抖,忍不住笑了笑。她也不知这是因着痒而笑,还是因着云舒尘这句话而由衷地高兴。总之,一种惴惴不安的感觉终于是落了地,她又回到了以前与云舒尘完全相处无间隔的时候。

    没过半晌,云舒尘也找回了日前难捱的滋味。

    卿舟雪抱住了她的腰,整个人都贴了过来。这次半点不避嫌,又顺着心意,将下巴搁在她肩膀上。

    云舒尘浑身僵住,被她温热的呼吸在颈部一挠。她顿觉整个人都不对劲,一团火就在颈间暧昧地点着,然而卿舟雪只是这样贴着,便安然闭上眼睛。

    她确实能感觉到,徒儿此举只是一种亲近,大抵就是无意的。

    可是,无意穿堂风啊——

    第70章

    今日天暖,地下的青草全都冒了出来,浮出一层融融的绿意,青翠可爱。

    云舒尘近日气色好了许多,天一放晴,便坐在老槐树下最舒服的地方,半躺着看看书,或是瞧徒儿舞剑。

    云舒尘病了一遭,之后又娇娇弱弱了几月,卿舟雪放心不下,便向掌门告了一段时日的假,练剑也直接挪到了鹤衣峰上。

    《归一》这一本剑谱,总共七剑,是谓根基之本,她自十四岁练到二十一岁,正正好好,也是练了七年,在架势上已然相当纯熟,闭着眼都能使出来。其中一些真意,也似乎有了体会。

    春晖闪烁在雪亮的剑刃,随着她一刺一挽,如粼粼细浪自那一小方剑身中映出,煞是好看。

    最后一个收势,她负剑而立,背影端正,此刻无风,白色衣裳不飘不动,恰如青松垂雪。

    云舒尘看着徒儿练剑,总能想起相当久远的时候。

    祖师爷是剑修,门下弟子多少会一点剑术。包括柳寻芹和越长歌这类另择别道的,只是后来用得少,不甚精通而已。

    而她天生体弱,那时修为尚不高,便更容易生病。练剑这种活计动静过大,她动几步胸闷,再耍几剑气短,累得一身汗回去,就是没日没夜地发烧。

    她把剑用得颤颤巍巍,祖师爷也看得心情颤颤巍巍,总感觉这孩子脸色苍白血气虚浮,下一瞬便要魂归西天。

    于是不敢让她再练,只让她在一旁歇着。

    云舒尘因此,得以欣赏师兄弟姐妹别扭的剑法,当真是别扭——尤其是现如今风情万种的越大美人,谁能想到,她少时练个剑能左脚踩右脚地摔倒,并精准地砸在柳寻芹身上。

    她眯着眼眸,就着一片春晖回忆着,终归还是她家徒儿的剑法卓然,身姿出尘,似乎怎么使都有一种工整的好看。

    俗话说,大家风范。

    卿舟雪转过头时,恰好对上了师尊的目光。女人慵懒地靠着,朝她招了招手,“过来。”

    “是时候给你物色新剑谱了。”

    “新剑谱?”卿舟雪想了想,“陈师兄说学完这七剑,下一步该是紫阳剑法。”

    “为师并不擅剑道。”云舒尘却说,“不过掌门倒是近日向我谈起,那本剑谱不算最适宜于你。”

    “……这是为何?”

    “你说呢?”

    她好整以暇道,“放眼九州,冰灵根的人一只手便能数得过来。其中是剑修者寥寥无几,在这寥寥无几中,能留下几本功法剑谱的又甚少。然而现在并未有线索。”

    “太初境现如今流传的剑谱,皆在金木水火土五行之内。你怕是不好学了。”

    卿舟雪轻叹一口气,“那将就一下,兴许也没差的。”

    “将就?”云舒尘笑了笑,“你倒是随便得很。”

    “无需将就。”

    她撑着身子坐起来,长发流泻于背后,卿舟雪下意识去扶她。

    刚一挨着肩,手便被握住,紧了紧,只听得云舒尘道,“既然没有,徒儿索性自己写它一本。这不就有了?”

    自己写一本?

    卿舟雪疑惑地对上她的眼睛,却从中看出师尊并非开玩笑的意思。

    云舒尘偏了偏头,一缕发丝垂在鬓边,被她自己用指尖拨开,此刻眼神下挪,正落在卿舟雪手中的清霜剑。

    她以指尖挑起她的剑刃,卿舟雪不禁往上抬了一下,似乎是怕割到那只手。

    “我当年琢磨这阵法,也是如此。”她看着那澄亮的剑锋,“无人引路,无人懂得,更无人诉说。天大地大,却仿佛只我一人在独行。兴许要做这第一人,总是要比后来者更为辛苦些。”

    剑刃光滑,映出了卿舟雪的眼睛,是微微愣怔的神色,云舒尘温声说,“可最终留下名姓的,也是这第一人。”

    卿舟雪闻言,并无异议,“只要有用,辛不辛苦不算什么的。”

    云舒尘弯着唇角,却在心中微叹一口气。

    冥冥之中自有一种准头,总觉得眼前的姑娘日后是有大出息的。现下尚还青涩,十分光华才展露了三分,就这般让人挪不开眼睛。

    卿舟雪与她闲谈了几句,没过多时,又继续去舞剑。她转身时,白色的衣裙上绣着花鸟纹,日光一照,便如舞动的凤凰。

    真是令人羡慕。

    云舒尘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起先是欣赏,而后这份心情不知不觉就落了点尘埃。

    目光挪向别处,她抬眼看着槐树上的一片叶子,又迎着阳光看去,背后是湛蓝的穹宇,无穷无尽。

    谁能一辈子拴养凤凰呢?

    恐怕她也不能。

    *

    云舒尘说让她自己写一本。这并非玩笑消遣,但也不是让卿舟雪对着几本空书纸上谈兵。

    她有别的成算。

    听师尊说要出门一趟,卿舟雪便也随着她一同去。一路过去,场面愈发熟悉,云舒尘带她来到上次对着天雷练剑时的那片旷野。

    卿舟雪有点奇怪,她为何也知道这片地盘?又一想,兴许这就是与师尊的默契。

    “这处是不错。”她负手而立,长发用一根丝带束着,旷野之上的风大,吹得她青丝缱绻缠绵地散开。

    卿舟雪看着她的背影,无端想起十四岁那年,云舒尘也是这样站在一梦崖顶上,身披天光,朝她回眸。

    这也是能记一辈子的。

    好像……有很多场面都能记一辈子。兴许这样记着记着,一辈子就载着师尊的身影,满满当当地过去了。

    也正在此刻,云舒尘恰好回头,只不过这次笑意温柔,且伸出手,“过来。”

    她又握住她的手,只觉掌心细腻柔软,不禁紧了又松。正在搭上手的这一瞬间,一阵白雾起,天色却渐渐变了。

    “将你学的那一招一式皆忘掉。”云舒尘松开她的手,“待会儿兴许会有点难,卿儿要尽力。”

    她的声音自这一句话后,便趋于飘渺空灵。最终和人影一齐消散于茫茫白雾。

    卿舟雪点点头,攥紧了清霜剑,警惕着四周,过了会儿又忽然小声念道,“师尊,你现下身体,不能太多动用灵力的,无需太……”

    话还未说完,脚下木刺突起,险些扎了个透心凉,卿舟雪倏地在地上将宝剑一抵,整个人腾空,免得被扎穿。

    她刚一落地,藤蔓又自然而然地生发出来,缠住脚踝。清霜剑寒气逼人,将那些不断蔓生的藤蔓砍断。

    但周遭却变了模样,春风吹又生的草木在此刻疯狂蔓延,蹿得极快,将她笼罩于其中,宛若巨大的牢笼,密不透风。

    此刻脚下也全是如鬼手一般抓挠的荆棘,布满尖刺,很快,她的脚腕一圈儿已经被勒得见了血痕。

    忽然听得远方传来一声清脆悦耳的鹿鸣,大雾彻底消散之时,卿舟雪抬头看去,在幽绿深邃的丛林之中,一只白鹿四蹄如玉,身披飞云,宛若仙使,跳跃在布满荆棘丛之处,若隐若现。

    那是镇守阵眼东方之神——木神句芒。

    卿舟雪本欲去追它,但脚下的藤蔓却不依不挠地勾住人腿,每走一步都得砍好几剑,她直觉这样会被困死于其中,便一门心思往天上去。

    她静下心来,将一身寒意灌于剑中,任那藤蔓将她牢牢锁住。最后她猛然出剑,寒霜完全冻结了藤蔓的下端新生脆弱之处,再拼尽全力一斩,一堆藤蔓便被齐端砍断。

    断口处被短暂冻结了一瞬,霎那间一切动静趋于凝滞。

    正是冲着这个空隙,卿舟雪踏着飞剑而起,往丛林天上的一方光亮逃去。

    眼前一白,被飞花糊了一脸,卿舟雪只觉得一股蜜香袭人,像是夹杂了整个春天的繁花雨露。一扭头,对上一只踏空的白鹿,灵巧秀美,冲她打了个响鼻。

    她脚下踏着剑,手中则凝出一把冰刃,朝它划去。不料那白鹿不躲不避,任尖刃穿过身躯——

    毫发无伤。

    卿舟雪此刻才看清,白鹿与先前的苍龙朱雀一样,并非血肉之躯,而是由无数细密洁白的花瓣为皮毛,凝成山野生灵优美的身姿。

    它温和地跃动在卿舟雪身旁,似乎并无进攻的意味。但它每踏过之处,都能凭空而生一根藤蔓,自它脚下缓慢生长,极快地又将卿舟雪拉了下来。

    她狠狠砸在一片荆棘丛中,白衣上边血迹星星点点,自唇边溢出一声痛哼。

    阵法之外,云舒尘垂下眼眸,一杯茶端在手中,许久未动。本想用力柔和一些,但再想一想,这次火候不到家,日后次次也到不了,还是作罢。

    卿舟雪倒下时,重重藤蔓卷起枝芽,缠住了她的四肢,腰身,固着得相当紧密,勒得人几乎要窒息。

    “给你一柱香的时辰,挣出来。”

    耳畔一道熟悉声音响起,给她划下一道线。卿舟雪的意识自剧痛之中回拢,伸手想去拿清霜剑,结果被藤蔓牢牢缠住了手腕。

    她攒着气力,一点一点地将手腕抽离,结果藤蔓如影随形,全然挣脱不掉,整个人如在蜘蛛网上濒死的蝴蝶,无力而徒劳地扑腾着翅膀尖儿——

    徒儿看起来太优秀。

    第71章

    一柱香要燃尽,属实是快得很。

    手中失了剑,卿舟雪使出浑身解数,也未曾在其中扑腾出一个稍大点的水花。她周身的凛然寒气冻硬了一片绿藤,腿用力踹去,发出沙沙的脆响。

    最终还是未将其揣折。

    一柱香过后,她一下子摔在地面。眼前的藤蔓悉数消失,只瞧见了一双精致的绣鞋。

    她脱了力气,躺在地上,虚弱地看着她。

    云舒尘站在她身前,看着她白皙肌肤割破的浅薄口子,就在这一眨眼之间愈合无痕。稍深一些的,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止了血,再生新肉。

    她俯下身子,伸手抚过徒儿手腕刚才流血之处,现下的确是平平整整。

    “你这等体质,莫要谈起,也别让他人知晓。记得了么?”云舒尘蹙眉,又收回手。

    “嗯。”

    卿舟雪摸了摸地面,而后坐起来,头一件事便是去拿自己的剑,只不料手一空——

    云舒尘指尖微点,那把剑被水流包裹着悬浮于自己面前。她握上冰凉的剑柄时,只觉掌心被冻得发疼。

    清霜剑,果然是名不虚传。

    她拿着卿舟雪的宝剑,回身又坐回原处,一指抚上清霜剑刃上凝着的霜雪,轻轻挑去,而后道,“练好之前,这剑便无需用了。”

    “嗯?”卿舟雪一时愣住,她自从得了这把剑,便一直很仔细地养护,从不轻易离身,几乎与自己相伴而生。

    一方面,此剑与她天生契合。另一方面,这是师尊与她一齐挑来,算是她赠予她的。

    “徒儿可还记得,得此剑之时,那个卖剑老头儿所言?”

    “真正的剑修无所谓用什么,一草一木,飞花摘叶,皆可为剑。”卿舟雪渐渐回想起。

    其实话说到此处,她大概知道师尊是何用意了,轻叹一声,点点头。

    方才倒地之时,她第一反应便是去拿剑。云舒尘故意将清霜剑挪得远了些,本以为她会想其他法子,却未曾料到,徒儿手中无剑,便一直盯紧了那把,仿佛非要重新夺回来才安心。

    顾此失彼,太过依赖。

    在藤蔓蔓延时,她本可以靠己身之力,寻得几个机会。可惜宝剑不在手中,她的心神不定,白白错过了几次。

    她该明白的,天下各道,修行永远是修己身,而非练外物。

    云舒尘瞧她神色,知她心中已经明白,毕竟她自小聪慧,于修行一事上悟性很高。很多事情无需说全,只需要点拨一二。

    虽然苍天平等,让她在某些方面的悟性着实低了些,太低了些,不过也好——无须担心被乌七八糟的人轻易拐跑。

    这般想着,她又在心底暗道。

    *

    卿舟雪再入阵练了几遭,虽是心境上有所开悟,但是一如既往地,被缠得死紧,一次也未曾能够逃脱。

    云舒尘问,“累着了?”

    卿舟雪却慢慢坐起,举手投足之间明显带了些有气无力,她却摇摇头,“只要师尊不累,我仍能再练。”

    此刻她坐在地上,发顶被人轻轻一揉,“无需贪多。今日就到此为止好了。”

    云舒尘的另一只手忽而抬起她的下巴,几滴水珠自空中悄然凝结,而后相和于一处,先是润湿那唇瓣,再喂了她一口水。

    卿舟雪愣在原地,眼睫微颤,而后又垂下。

    不知为何,这几滴裹着师尊灵力的水珠,贴上她的唇边的那一刻,恰如一根小槌敲动心中的钟。

    她莫名想起了织梦蛛的幻境。

    而后几日皆是如此。

    卿舟雪其实不大在意自己,反倒更为紧张她那个不能吹风不能受累的娇贵师尊。每次看她动用灵力脸色苍白些许,总要提出来歇息一二。

    她从不明说,只是道自己累罢了。

    云舒尘心中知晓,亦然很有默契地未曾点破这不显山不露水的关心。

    卿舟雪这些年一直修习剑道,于术法上的长进不大。凝水还是勉勉强强,凝冰也只在周身三尺之内较为便利。

    现下手中失了宝剑,她不得不只靠自己。

    藤蔓还是在紧紧束缚着她。

    卿舟雪闭上双眼,将丹田之中不算充盈的灵力延展开来,把每一处都摊得薄如纸张,尽力向远处够着。

    起先她只凝风中飘来的水汽,冻白了周身一圈。以己为中心,身边的冰霜相当厚实,冻僵了一大片蠢蠢蠕动的藤蔓,再往外走,霜色逐渐稀释,逐渐盖不过草木的青翠。

    在这三尺之间,她与云舒尘拉锯着,能自葳蕤怒放的花草之中感觉到她的气息。

    她闭眼蹙眉,将暗劲儿使到了极致,冰霜一旦蔓延哪怕多一寸,便立马会被地下勃勃的生气钻破。

    师尊的修为比她高太多,漫不经心间,稍一施压,让她极为吃力。

    在这种寸步难进的僵持下,卿舟雪的额头上渗出一层薄汗,她侧头看见手腕上又被尖刺割破,血珠落于藤蔓上,开出了一朵鲜红的小花。

    愈发多的小红花簇拥于她身侧。

    此刻藤蔓疯长,几乎已经完全将她的身躯笼罩。

    云舒尘看得微蹙眉,徒儿已经练了几日,每每都是这样一个结果,没什么长进。

    需要再逼一逼么。

    她瞧着那姑娘虚弱的神色,手指微微动了一下,心中的不忍一瞬而过,随后她不再犹豫,又缓慢地抬了手。

    卿舟雪感觉喉头之处不太对劲,挣扎着垂眼看去,一根藤蔓绕上了她的颈部,缓缓收紧。

    她被迫张开嘴喘息,濒临窒息的感觉让她用尽全力挣扎起来,可是缠着四肢与颈部的藤不让分毫。

    人在昏沉之间,她努力构想着一片霜天雪地的景像,长风掀起水珠,如浪潮一般吹向天空,遇上山岭上的寒气,而罡风在无人之处尽情呼啸高歌,将寒气吹得弥天皆是,化为万千大雪。

    它们是如何卷上天空的,又是如何落下的,如何借着广袤天地间的水汽,让自己凝聚成形。

    风吹得这里一阵,那里一阵,埋没世间万物,诸多颜色,统统归于一片白茫茫的死寂。

    云舒尘见她良久无甚动静,以为是晕过去了,本想松开她。可念头一起,却又感觉不大对劲——卿舟雪周身的冰霜并非消退,而是有意识地回拢于丹田。

    她萎靡不振地垂在一片凄艳红花之中的手掌,稍微动了动。掌心寒霜渐渐将那一处的皮肤冻成青白。

    云舒尘忽觉有趣,这是什么?

    她的手心寒气缠绕,凝出一把剑柄,向上倏地展开,一把华美而透明的剑,带着粲然冷光,重现于世。

    借由凝水成冰,做一把剑是相当简单的把戏。

    可云舒尘仔细看去,那剑并非由冰所锻造,甚至无有实形。只是一团至寒的白气,环绕成形。

    外边儿一圈与空气中的水相碰,弥散出剑身大致的模样。而再向内里——是虚无而绝对的冷意。

    她的手指渐渐攥紧那把剑,捏得骨节发白。

    下一瞬,周身的藤蔓尽数僵硬断裂,随着她这剑尽可能地一挥,白霜赫然突破三尺。

    四尺,五尺。

    艰难地突破这几层围困以后,冰霜蔓延的速度相当迅捷,甚至将云舒尘脚下站着的那块儿也冻上了。

    她往后退了一步。

    只见一道凛然的剑气划过她身侧,只略略擦过了她的发梢,那一两根便彻底凝结成霜白。

    此剑一出,目之所及,皆为浩雪,将所有木系的生气埋没。

    卿舟雪昏沉地睁开眼,手掌在地下一摸,皆是碎成段的藤萝荆棘,只留了一瞬,悉数湮灭。

    天色逐渐放晴,该是回到了现世。云舒尘立于不远处,抬眸一笑,“不错。可算破阵而出了。”

    她莲步轻挪,走到卿舟雪面前,看着她慢慢坐起来。

    “方才那使的是什么?”

    “……徒儿也不知。”

    “现下还会用么。”

    卿舟雪摊开掌心,寒气又凛然环绕,似一把虚虚的剑形。她现下发现自己凝冰愈发随心所欲,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涌上心头,此般情形,似乎在书上瞧见过。

    “剑意?”她低声念了一遍,站起来随空一指,草木就此白了一片。

    无心插柳柳成荫。先前苦苦追寻之物,在搁置一段时日后,竟在师尊的磨练下忽然顿悟了。

    可为何她手中只有一把虚虚的剑?那日比试,萧师兄身后分明不止一个剑影。

    “既然有些心得体会,就记一记。省得日后忘了,那多可惜。”

    云舒尘拂去肩头飘落的一片雪,指尖沾起微凉,她拿在眼前看着那片小雪花很快凋零。

    她们御风而行,踏上归程。卿舟雪站在云舒尘身后,她想起先前云舒尘谈起她自己年轻时求索道法,也是孤独一人摸索。

    她不禁就此事问道,“那一个人,这样累么?”

    “你现下不也一样,个中冷暖,又何必问我呢。”云舒尘并未回头,但她能感觉徒弟揪着她衣袖的手紧了一些。

    “师尊陪着我,”她不甚赞同,“这怎么能叫一个人?”

    云舒尘顿了顿,嗯了一声。

    那时她累么?

    徒弟委实是问住她了。

    似乎从未想过。

    其实也只是在近几年,再突破风险过大时,她才慢慢将修炼速度缓下来,人也懒散许多。

    可是在与卿舟雪相同的年纪,她清晰地明白自己想要做成之事,需得付出滔天代价。她对自己要比对卿儿更加苛刻,堪称狠毒,无所不用其极。

    弱是原罪,她不容许自己累——

    第72章

    这一段时日,卿舟雪鲜少去主峰练剑,而是与云舒尘朝夕相对,练一练剑,或者是偶尔过个几招。

    她每日被藤蔓缠绕,破阵而出,如此反复,愈发熟稔,现下有了新的心得。

    卿舟雪自己琢磨出一套剑技,空手凝刃,一剑划去,所指之处皆被坚实的冰霜覆盖,让所有草木失去再生之地,冻结一切生机。

    云舒尘思忖一二,倒是觉得此招作为起手式是最好的。冰灵根于霜天雪地之中更为自如,她这一剑便可占尽“地利”。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卿舟雪现下尚达不到这等境界,不过霜寒一剑刺出,地上常如云雾翻涌,萦绕于周身,更似谪仙。

    流云浮雪。

    为了便于称呼,又兼师尊要她新写一本剑谱,卿舟雪取了这四个字,一并记在纸上。

    努力了六七日,也只悟出这么一式起手。

    无人开道,前路自己走来,每一步都不算容易。

    她偶尔也会注意到一些招式,只不过怎么摆都连贯不起来,或是容易落入所学“太初七剑”的脉络之中,算不得新成一派。

    云舒尘瞧徒儿苦思冥想许久,最终剑尖垂落,对着院中的老槐树发怔,半天也不动一下。

    像是对着树面壁思过。

    云舒尘轻敲指腹,一只以水为身躯的小山雀儿,扑打着透明的翅膀飞过去——毫不客气地站在徒儿头顶上,不轻不重地啄了一下。

    卿舟雪这才回神,伸手把那只鸟拂去,小山雀顺着跳到她肩头,又飞起来,以湿润的鸟喙吻着她的侧脸。

    很是淘气。

    “想什么呢?”云舒尘抬手做了个收势,水做的鸟儿瞬间化去,滴滴答答地掉入地缝。

    她手中拿着把木剑,也不知在比划些什么,见云舒尘来了,便转过身。

    不知为何,徒儿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云舒尘总觉得她在欲言又止,便体贴道,“要说就说。”

    “师尊会剑道吗。”

    “这我无法助你,”她笑了笑,“半点都不会。”

    “这样才好。”卿舟雪却松了口气,颇让云舒尘意外。她本以为卿舟雪想在此道上请教她,结果不是?

    “听人言,教学相长也。”正说话时,卿舟雪却走到了她的身后,“师尊可否帮我个忙。”

    “什么?”

    徒儿让她拿着剑,然后稳稳地托起了她的手腕,“我不知自己用得如何,教人一遍,兴许能看出点不对来?”

    倒是反客为主了。云舒尘未在这方面与她计较,反倒觉得颇为新鲜,她嗯了一声,“好。”

    卿舟雪在师尊迈出第一步时,才深觉她真的半点不会,并未藏拙。这一步轻挪挪地无半点力,手也是由她带着才会动。

    此刻树影婆娑,地面上光影点点,如浮动的碎金。云舒尘依着她走了几步,手一直抬着,卿舟雪时不时放开她观察一二。

    “师尊,你的手……”卿舟雪瞅着那逐渐发颤的剑尖,“能不抖吗。”

    “手酸。”

    她蹙着眉,横她一眼,“可以了么?”

    卿舟雪只好继而托着她的手腕,另一边则扶着她的腰,一面念着每一步要如何,以及为何要这般。

    云舒尘并未细思,她知道这都是徒儿自言自语,本不是为了当真教会她。

    于是她相当轻松,闭眼光品着她如清泉一般的嗓音自石上流过,泠泠动听。手上也无需使出任何气力,总之皆是卿儿带着她来。

    不过仔细一想,确实令人啼笑皆非。几百年前被师尊迫着学剑不成,几百年后又被自己的徒儿再教了一遍。

    她们俩身形相仿,这般姿势,倒很像卿舟雪将她圈在怀中。

    一步,一动。

    云舒尘踩着地上浮动的碎金,微风将两人的长发吹得交缠至一起,又随着剑招的一个旋身再度分离。

    “腰……要挺直。”徒儿默默提醒道。

    云舒尘走个几步就没了骨头,相当舒适地倚靠在她身上,闻言又懒洋洋道,“挺直了,可累。”

    卿舟雪轻叹一口气,“当年祖师爷面前,师尊这般,大抵是要被罚——”

    “嗯?”

    “……没什么。”

    云舒尘稍微侧过头去,莞尔道:“你多想了。这太初境虽为修仙所在,但到底讲些人情世故。”

    卿舟雪愣然,“什么人情?”

    她轻笑一声,“我与掌管祖师爷生杀大权的女人关系甚好。”

    “这是何人?”

    “我师娘。”

    “……”

    云舒尘又依着她走了几步,舞了几剑,身上微微发汗,确实有些累人,便略有抱怨道:“这一式,怎么这般长?”

    “嗯?”听得徒弟诧异了一瞬,“可才一半不到。”

    “师尊平日确实要多走动走动,对身子也好。”

    她扶着她的腰,握住她的小臂,隔着几层衣料,却还是感觉她相当柔软,仿佛稍重的力都能催折了去。

    “动得够多了。约莫每日都要从鹤衣峰去往主峰,再折个来回。”云舒尘对于动弹这种事情,心底没由来地抗拒。

    “御风乘云,脚不沾地,这岂能算数?”

    “施法也是要抬手的。”

    “这也是不能算数的。”

    “那怎么办。”云舒尘弯着唇,又侧头去看徒儿一本正经的神色,默然生出一个小心思,“你以后日日带着师尊练剑好了,权当锻体。”

    “好。”

    她想了想,竟认真地应下。

    不知不觉间,这一式随着两人最后一次旋身反刺结束,待她们站定以后,卿舟雪松开了她,怀中的疏香散去,却总觉得心中空落落的。

    “你那招式,自己理明白了么?”云舒尘含笑问她。

    “明白许多了。”卿舟雪垂眸盯着剑尖——剑道上别扭的几处,正是自己也解释不通的地方,仍需改进,这一点倒是清楚。

    但心中某一处又不明不白,绵成浆糊了。这只不过是握着师尊的手一同练剑而已,如此行径,在偶尔应对一些师姐妹的指教时也会发生。并无什么特别之处。

    那一式剑招,云舒尘问何以这般长时,卿舟雪才恍然惊觉,她牵着师尊动得到底有多慢。

    她似乎舍不得一下子放开她。

    *

    演武场上。

    卿舟雪右手秉着清霜剑,一剑刺出时,其他三人只见她周身寒气弥散,一道残影现出,刹那间,青灰色的地砖层霜染透,偌大的场地,顿时霜天雪地白成一片,竟还飘下一阵小雪。

    “厉害。”阮明珠踩了踩地面,发觉这冰霜密密实实,拿刀柄都砸不开。

    林寻真奇道,“这是什么招式?”

    “自己无事琢磨的。”卿舟雪将那道残影挥散,“只是用来有些缓慢,需得蓄力良久,才能染尽这般方寸大小的地面。”

    阮明珠说,“确实。一刀一刀砍下去的确落着了实处。但我总不习惯于大用术法……总觉得,又慢又怪。”

    另两个不执兵刃的姑娘对此并无同感,相互看了一眼。白苏轻声说,“你们可曾觉得,自第二次选拔以后,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练着,似乎无甚进步?”

    的确。

    好似配合到相互不妨碍的地步,便无人再去说什么,也无人再去精益求精了。

    林寻真提议,“身在庐山自然看不出什么来。不若去寻长辈瞧一瞧,能有什么建议皆是好的。”

    几人想起云师叔上次与卿舟雪一齐来,不禁皆看向了她。

    卿舟雪眉梢微蹙,看了眼天色,“我问问她。”

    她自纳戒中掏出一块传音玉符,走到一边,口中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很快将玉符收了回去。

    “怎么样?”林寻真还是很希望云师叔能来的。

    卿舟雪摇了摇头,“她现下有些不便,说替我们叫了越师叔来。原地等着便是。”

    那一通玉符传音,师尊的声音有些倦懒,似乎是在午睡,语气饱含着被扰了清梦的不满。响在卿舟雪耳边时,她总觉得耳根某处被低柔的声音挠了一下。

    痒痒的。

    “她?挺好玩儿的。”阮明珠的眼眸腾地一下子亮了。

    不多时,天边现出一窈窕身影。美艳动人的女子踏上地面,缓缓朝她们走来,打了个呵欠,抱怨道,“呵,那死女人只知道睡她的美容觉,偏不知道别人也要睡的么。”

    毕竟是长辈,卿舟雪,林寻真与白苏皆未大声言语,唯有阮明珠迎了上去,眨眼笑道,“越师叔今儿好漂亮。””

    “阮阮的眼光一直很好呢。”

    这话她听了相当舒心,嘴唇扬起,眼眸往那四个姑娘身上一瞥,“这么个大热天,还在演武场打滚摸爬呢。你们云师叔非要动用本座,若不是看在一袋金——”

    “呸。”她微一蹙眉,“若不是看在她诚心诚意的恳求上,我才懒得理会你们几个小兔崽子。横竖也是峰上弟子太多,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但是仔细想想,老娘还有几册话本未动笔,既动不了笔便交不了差,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这实乃……”

    小兔崽子们陷入沉默。

    其中那个稍稳重年长一些的小兔崽子张了张嘴,终于出声打断她,“越师叔,我们近日似乎陷入了瓶颈,还请您指点一下。”

    “哦。”

    她便自觉站远了些,“行,你们打给我看看。”——

    第73章

    几人将机关一放,与那演武场的幻影武士对打了一场。

    越长歌在外头兴致缺缺地看了半晌,而后挥袖道,“好了好了。”

    “练到这个份上,还算熟悉,磨合得也差不离了——不过上次你们在那劳什子秘境中,配合得还算不错,只是反应慢了些。”

    “冰取之于水而寒于水。而水土皆能兴木,木能助火。五行的妙处,皆在其中,你们用术法时,常想着助益于她人便是。”

    越长歌丢下这几句真言,自以为已经指点到功德圆满,便轻巧地转了个圈儿,准备抬脚跑路,回去继续写她那话本子。

    “越师叔,一袋金什么的太多。”阮明珠挑眉道,“你可不能就这么跑了!”

    “啧,”越长歌脚步一顿,嫌弃地回头,“说得好似你出一样。”

    “我虽没几个钱,不过云师叔出了,也便是我们卿师姐出了。”

    卿舟雪神色未动,抬眼幽幽地看着越长歌,眉梢微蹙,似乎随时有一种要去告诉她家亲师尊的感觉。

    越长歌一时撼住,在心底冷哼一声,打了个算盘,最终仍决定小心为上——她觉得卿师侄做得出来,而云舒尘那女人睚眦必报,不算好惹。

    女人不情不愿地转过身来,凤眼微挑,“小祖宗,那你们想如何?要我教你们修炼?”

    越长歌的眼神自左边扫过右边,又扫回来,像是在思忖。片刻后她勾唇一笑,“修炼多没意思哪,难得有人陪本座玩一玩,那么非得尽兴才好。”

    白苏倏然睁大眼睛,她眼瞅着越长歌几步朝她走来,愈发逼近。鼻尖萦绕不去的馥郁花香,熏得她直想打喷嚏——

    白苏忍不住退了一小步。

    她的同门师姐妹也不禁给越长老让出一条小道,留得白苏孤立无援。

    越长歌微微俯下身子,笑得像是得道千年的狐狸精,“小医修生得水灵灵,好似一把待掐的嫩葱,真不错。”

    “师……师叔,你,你……”白苏向下便瞥见她胸口一片丰腴的白,羞红了脸。

    越长歌又笑了一声,直起腰身,目光投向远方的一座高峰,“这般说来,那老医修更为得趣儿——咱去她峰上讨教讨教,也算是助你们提升修为了。”

    言罢,她唤来一阵长风,将几个小辈卷在一起,宛若绑架,一道儿循着灵素峰的方向去。

    卿舟雪默默无言,看着骤然离地千万尺的双脚,轻叹一声,今日怕是又不能及时回家了。

    俗话说一个巴掌拍不响,阮明珠与越师叔两个嘴多的,正有来有往聊得火热,一个为老不尊,一个目无尊长,俨然像失散多年的老乡亲。

    “听闻你上次叫她师姐被揍了?还被罚了一个月禁足?”

    越长歌笑道,“真没出息,我天天喊她师姐,还不是活得好好儿的,一身轻松。”

    阮明珠一时肃然起敬,正欲讨教时,头脑终于转了个弯,双眼微睁:“你不本就是她的师妹么!”

    白苏在一旁颤巍巍地念叨,“师叔,我师尊她不喜人打扰,我们一下子这般大阵仗,这……”

    “哦?”越长歌不以为意,“都说是讨教道法,帮你们几个小辈开开眼界。况且有本座在此护着,能把你们怎么样?”

    林寻真不甚放心地将眼光收回来,和卿舟雪对视一眼。她与越师叔交涉不多,咋一听这言辞谈吐,话虽如此,总透露着一股子不靠谱的气息。

    卿师妹垂下眼睫,在一旁轻声说,“……既然是师尊请的,那许是自有她的定夺罢。”

    林寻真此刻被捆在白云之上,本是被冷风吹得心情微妙,一想到云师叔,便觉甚有道理,于是点了点头。

    *

    柳寻芹正坐在药阁中翻看医书,她在不对着活人时,神色较为专注,似是入了定,腰后的发丝以一带松松束着。

    忽而听得外边一阵妖风起,她抬眸朝外边看去,只见越大美人倚着门框,朝她巧笑倩兮地眨了个眼。

    “师姐~”

    “你先还了我的钱,再与我说话。”柳寻芹淡淡地扫了她一眼。

    越长歌的笑容一僵,她略有点委屈,“人家这一段日子,那个,手头有一丢丢紧张。”

    “你哪天不紧张?”

    柳寻芹嗅到一股浓郁花香,不禁蹙眉。她实在不能理解为何两个师妹总是要把自己腌入味——云舒尘尚好一些,九和香飘渺柔和,只暗地里勾人,倒与气质相称。

    而越长歌相当高调,似乎是恨不得天底下的蜜蜂都围着她嗡嗡。

    彼时一排站在门外的几个小辈面面相觑。

    阮明珠捂着嘴,自手缝中漏出几个气音,笑了笑,“越师叔不会被丢出来罢。”

    白苏一脸忧愁,压低声音叹道,“师叔到底想要干什么?”

    门是敞开的,里头的谈话,人皆一清二楚。

    “无事的话,就走。”

    柳寻芹将摊开的医书合上,一只手搁在封皮,略有点不耐地摩挲着。

    “别急着赶人,我此番来又不是特地消遣你。属实是有些疼痛。”

    “哪儿疼?”

    “这里。”越长歌双眼一眨,抚上胸口,手掌微压时,呼之欲出。

    柳寻芹只瞥了一眼,“里衣无需勒这么紧,不利于气血通畅。”

    她忽然有点害羞,“讨厌。你这是盯着哪儿看呢!人家这是想你想得心口痛——”

    此言一出,站在门外被迫听墙角的白苏被自己呛了一口,憋着没咳出声来。卿舟雪目视前方,神色若有所思。林寻真尚在愣着,不敢相信听到了什么,她扭头一看阮明珠——

    那姑娘听得津津有味,不忘赞道,“越师叔真乃神人也!”

    瞬息之间,天地变色。

    白苏恍若看见了相同的场景,一声惊呼,不可名状之物便自阁中敞开的大门飞出——但她到底比阮明珠来得体面,并未被灰头土脸地砸在树上。越长歌在空中一拂袖,很快便悬稳脚尖,飘在云端。

    只见她笑意不减,手上还勾着条柳寻芹的发带,搭在手中细细一抚,又扭头朝几个师侄抛了个媚眼,“如何?这可比阮阮强哦。”

    阮明珠啧道,“那当然,你是长老嘛。”

    阁中现出一女子身影,散下的发被微风吹起,一半飘在空中,一半披在身上。她负手而立,面无表情地与越长歌遥遥对望。

    卿舟雪总觉得呼吸有点上不来,她隐隐约约能察觉到,四周的威压一下子就重了起来——柳师叔大概是被惹得颇为不满。

    柳寻芹抬起了手,指尖微弱地显出点儿灵光,现下是白日,看不太分明。

    但万千莹白灵力却如丝线一般钻入越长歌体内,操控着她的骨骼,迫使她将那发带松开。

    医仙活到这岁数,治过的伤不计其数,对于人这一副皮囊之下,每一处肌里,每一块骨骼都了如指掌。

    她只需微力拨千钧,便能让她服帖。

    越长歌自然察觉到,她有些艰难地将那发带往手腕一缠。抬手做了个手势,一支长笛便横于手心。

    她闭上眼睛,嘘了一口。

    这声音先是入耳动听,宛若仙鹤长鸣,其后如黄雀啁啾,只不过到后来,她越吹越急,底下几个小辈甚是难捱,一个个纷纷去捂耳朵,总觉得神魂震荡,下一瞬便要爆体而亡。

    清越的笛音响起,如怨如慕,一时将飘在空中千丝万缕的银丝震断。

    正当此时,越长歌却松了笛子,朝柳寻芹扬声道,“还有几个小兔崽子呢,你可别对我穷追猛打,伤及无辜。”

    柳寻芹面色不改,“你别吹了便是。刺耳。”

    她仍然在施压,半分不留情面。越长歌只能蹙眉继续与她斗法,闭眼时只觉浑身筋脉胀痛,似是被柳寻芹一把捏在手中一样。

    终究还是少她师姐几年修为,她嘴角隐约渗了红,手上发带被迫使着扯开,飘落下来。

    一阵清风起,发带被柳寻芹攥在手中。她不咸不淡地瞥她一眼,“幼稚。”

    几个小辈被两位长老打架波及得无力站着,整整齐齐在地上盘腿坐了一排,像是几颗安分守己的蒜栽在地中。

    柳寻芹正欲转身进门,回头时正盯着她们,目光落到白苏脸上,“不是去训练么?怎么会跟她这人——”

    也不知越长歌瞬移有多快,总之众人眼前一花,便见柳寻芹肩上搁了个脑袋,又就她浅色的衣裳一咳,点点梅花红就此怒放。

    那女人哀怨道,“你弄疼我了……你还看不起我。”

    眼见得威压又重,林寻真连忙出声打了个圆场,“……是这样的。弟子们久无进益,本是想去寻云师叔指点一二,因着她临时有事,便将我们托付给了越师叔。”

    柳寻芹忽而掏出一块玉符,自空中写画几笔,便彻底粉碎。越长歌看着看着,神色微僵,“喂,你犯不着还特地知会一声云舒尘罢!”

    “举手之劳。”

    她推开越长歌,顺手将发带缠上,系好。而后毫不驻足地走入药庐,将门窗半阖,只露出一边冷漠的侧脸。

    “过来,”她淡声说,“看一下伤势。”——

    第74章

    药阁之中。

    越长歌环顾一周,只见各类灵草仙株皆分门别类地放着,很有条理。室内气息干净,只有一丝草药的清苦,闻着安神。

    柳寻芹身上也是这种味道。

    她示意让越长歌坐下,而后单手把上了她的脉象。毕竟是她自己出手,伤势多重心里大概也清楚。帮她调息一二,抚平经脉之中斗法时的伤痛,便撤手说,“可以走了。”

    “你倒是难得良心发现。”越长歌轻哼一声,“也难得对我温柔。这最近,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不成?”

    “你想我为小辈示范?”柳寻芹垂眸坐下,再度翻开了医书,“直说就好,何必要用这种法子。”

    越长歌刚想开口,只听得柳大医仙刻薄的嘴里吐出二字,“有病。”

    柳寻芹对面那女人瞬时翻了个白眼,只手一开始撑在自己脸上,而后顺着侧脸慢慢滑下来,改为支着下巴。

    “无趣。”

    她轻啧一声,盯着她的发带又瞧。

    越师叔再出来时,负在身后的手中攥了一条柔软布料。

    虽是输了一场打斗,但她心情居然甚是不错的样子。

    她扫了一眼几个小辈,“可不能光看个热闹。方才我与她斗法时,你们可曾有所领悟?”

    领悟。

    白苏从未见过柳寻芹出手,现下头一回得见,心中很是佩服师尊。

    似她那般控力入微,能将人牵引着走,白苏自认为自己还差得十万八千里远。

    譬如她最多及到肌肤下一寸,再深便无能为力了,况且也只能致使皮肉愈合,无法控其行动。

    她想了想,“还需精细。”

    如此一比,自己对灵力的控制的确粗犷,她不禁心生惭愧。

    而林寻真则更关注越长歌一些,在与柳寻芹斗法时,她虽居于下风,不过一声笛音,便能扰得全场灵力动荡。

    她并非单灵根,其中一相中还是可与万物相容的水。“水至清则无鱼”,兴许正需是需要将场面搅得混尘一片,才能更加便利。

    越长歌本是弯着唇角,却在收到一道传音后神色微愣,眉梢一蹙,似有怨念地朝柳寻芹闭合的门扉上瞪了一眼。

    “越师叔?”

    越长歌惆怅地揉了揉肩膀,目光一转落到卿舟雪身上,思忖片刻:“你,卿师侄,回鹤衣峰。”

    “鹤衣峰”这三个字让卿舟雪回过神来,她一愣,“师尊怎么了?”

    “她能有什么事。”越长歌啧了一声,“还不是埋汰我带着你们乱混。”

    鹤衣峰上。

    当窗外一片春光明媚时,云舒尘不由得有些困倦。

    她才摇着扇子浅寐片刻,徒儿一道传音将她扰醒,好不容易交代完事,又歇下才没一小会儿,柳寻芹一道千里传信又将她自梦中拔起。

    此刻虽是醒了,但心中总归烦闷,她懒在榻上,一时不肯下来,又闭上眼睛,想再找回一点微末的睡意。

    门外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

    云舒尘蹙起眉。

    好言好语央着越长歌指导一下小辈,偏生她们能闹到灵素峰去。

    横竖闹翻天了,柳寻芹宰了那女人也不干她的事。

    只是数次间或因此扰了清梦,云舒尘心中一股无名火无处使。

    待那声音终于凑过来叩了叩门时,她睡意朦胧间,倏地坐起来一挥袖,一道威压放出,房门顿时大开,本是想让越长歌吃点苦头——

    在骤然瞥见那抹白衣身影时,云舒尘一愣,反应极为迅速地硬生生扳了回来,顿时觉得喉头腥甜。

    自卿舟雪这边瞧去,师尊毫无征兆,鲜血便自唇边涌了下来,她伏在床边咳着,青丝垂下,场面相当触目惊心。

    “师尊?”

    她先是一愣,几步便窜到她跟前,将人扶起,“这是怎么了?”

    方才那一下反噬让她有苦难言。云舒尘刚想说无事,许是气息不稳,又咳出一口血。

    在抱着她的那双手臂微颤时,她不慎对上了卿儿略带一丝慌乱的眼。

    “去灵素峰。”卿舟雪乱了一瞬,很快冷静下来,但她显然还不够冷静——竟忘了念法诀,一把将师尊打横抱起,步履匆忙,抬脚就准备向外走去。

    云舒尘只觉天旋地转,愣了一瞬,反应过来后,不禁哭笑不得,“没事。你且放我下来。”

    “咳血非得是内伤不可,缘由不明,师尊不能不去。”

    那姑娘眉眼冷凝,此刻似一把利刃出剑,万万没有回头的余地。云舒尘瞧她都快走上一梦崖,随时要踏剑起飞,这才于她腰间拧了一把,“放开,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

    卿舟雪本抱得艰辛,腰间不受痒,被拧这一下,力气顿时泄去,差点将人摔下来。云舒尘借这个空子,一把止住她,叹了口气,“连个术法都不用,我再怎么轻也与你身量相仿,你不累?”

    卿舟雪观她气色,暖阳之下竟有几分红润,的确不算是苍白虚脱的模样,这时心才定了定,却并未去答累与不累。

    “当真没事么?”她又看向她唇边沾染的血,皱着眉,一脸不甚相信的模样。

    云舒尘弯着唇角,与她仔细解释一二,这才说清。

    她的徒弟就此终于松了口气,此刻手臂当真酸痛得很,她这才想起用个术法,让怀中之人变得轻一些。

    颈部一重,忽而勾了双手臂,不多时,又有温热的气息拂过。卿舟雪听得耳边一声抱怨,“尚未穿鞋,走不了路。”

    “抱我回去。”

    “好。”她并未多想,大概觉得理因如此。

    云舒尘被她很稳地捞着,因而较为放松,只抬眸盯着徒儿精致又秀美的下巴瞧。她瞧着瞧着,微微弯了唇,又将眼睛闭上,先前被几次三番扰醒的不快,竟在这不长不短的一段路中,彻底消融。

    闭上眼,仍上方漏下来的一点光,在眼帘上忽橘忽黑地闪着。她再度睁眼时,背又靠着了床,卿舟雪抽手,又给她将被褥盖好,免得这里那里又凉到。

    做好了这一切,她端来一杯清茶,“师尊漱一下,口中血腥气浓,不会舒服的。”

    云舒尘稍微将身子撑起来些许,靠坐在床头,又接过她的茶。

    “我本是喊越长歌来,”云舒尘冷哼一声,“谁知她什么毛病,竟催着你回峰。”

    越长歌毕竟是一峰长老,修为与她差不离。她随手一拍,只能说是师姐妹之间的亲切问候。若是结结实实施在卿舟雪身上,这倒霉孩子兴许得在床上吊着口气,躺个半月有余。

    还好收住了。

    人心总是偏颇,哪怕卿舟雪再怎么扰她,或是如此大动静地一把将她抱出去,云舒尘细细想起,却一下子观感明媚许多。

    “嗯。”

    不知为何,徒弟现下不明不白地发了一声,又慢慢凑过去,将她抱住。

    云舒尘的手下意识抚上姑娘的腰,又觉不对,便抬起来顺了一下她垂在腰间的青丝。她自侧面可以看到卿舟雪的眼睫,如蝴蝶拢翅一样闭上,颤了几颤,不甚安分。

    “在紧张?”

    被她一眼看穿,卿舟雪并不意外,手臂收拢,抱得死紧,然后才一点一点地放松下来。

    沉默良久后。

    “流血是很严重的。我听人说,我娘死的时候就流了很多血。”她低喃道,“你要是有事,就只我一人了。”

    “没了师尊,你的师叔们也会照顾你的。还有许多师姐妹,什么叫就只你一人?”

    云舒尘想要宽慰她,便笑道,“少看些话本子,这话说来也不嫌矫情。”

    她却摇头,“别人各有因缘际会,说到底与我无甚相干。现下于我而言,天底下只一个你……师尊,这不一样的。”

    云舒尘微微一愣,片刻后轻叹了口气,心底就此软成一片。

    以后可不能吓她了。

    她被一片幽冷香气环绕,全然放松,也不知不觉搂紧了她,在心底朦胧地想着,毕竟徒弟胆子这般小,小得多惹人疼。

    卿舟雪微微一愣,她觉得脸颊上一软,似是被莲花瓣贴了一下。

    云舒尘偏过头,仿佛刚才无事发生。她低声说,“别动,再睡一会儿。”

    她阖上眼睛,将眉梢放平,靠着的那一处有点柔软,很是舒服。一时半会儿,让人舍不得起身。

    卿舟雪抬眼望向窗外大片暖阳,颇觉日光耀眼,看了良久,又以一种不会惊扰到云舒尘的细微力度,缓慢地抬起手。

    她伸出一根手指,在脸颊上刮了一下,再将手指拿回面前时,借着暖融融的光线,瞧清了上头一抹浅红。

    上好的胭脂色。

    师尊为何亲她?她近日没有笔试,也未曾夺冠,好似也没有干出什么大事。

    卿舟雪一下子迷茫起来。她想了想,目光落在云舒尘的睡颜上,又寻到与自己面颊上一模一样的位置,低头,将这个吻严谨地还了回去。

    “既然徒儿这般说了。”

    她刚退开时,不料师尊并未睡着。云舒尘忽然开口,悠悠就这么一句抛来。

    “不能反悔。”

    她闭眼,唇边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从今往后,也只有我一人……但你知道,这是何意么?”——

    第75章

    卿舟雪对上云舒尘的眼睛。

    云舒尘方才睡着睡着,人往下滑去,现下正巧以头枕着徒儿的大腿。她问出这一句话后,便倏地睁开眼,面色仍是柔和,实则暗暗审视着对方,不愿意错过卿舟雪任何一丝神色。

    可是她的徒儿在大部分时候,面上并无什么明显的波动。听到她这话,眉梢微微蹙起,一双眼睛也垂下,不挪不动地盯着她。

    “师尊是我最亲的人。”

    她并未思考多久,大概是觉得这问题相当理所应当,“徒儿会一直陪着你。”

    “……亲人?”

    那双妙目本是温柔弯着,能瞧得人心怦然,此刻却微微睁大,里头满是错愕。

    最亲的人。简称为亲人,虽是有些奇怪,不过卿舟雪觉得大抵是如此,也问题不大,于是有点迟疑且不确定地嗯了一声,想要听师尊对此的看法。

    云舒尘忽然直起腰身,柳眉一蹙,“你是觉得,本座待你和你的娘亲一样?”

    许是一时气结,她连自称都换了个甚有威仪的。

    卿舟雪被她明显不对劲的语气说得一愣,“她走得早。我不知道娘亲会如何待我……”

    云舒尘又被徒儿噎住,沉默半晌后,“就是说,和你的长辈一样么?”

    她的徒儿被问得更是诧异,“师尊本就是我的长辈,这……这该如何不一样?”

    “你……”云舒尘揉着眉心,呼吸几个来回间,一时气有些不顺,“卿舟雪。”

    每每被师尊叫上全名时,卿舟雪下意识挺直了背脊,总觉得在一片春光之中,人居然也浸得凉飕飕的。

    云舒尘的习惯她向来清楚,无事的时候“徒儿”和“卿儿”混杂着唤她,若是落到后一个唤法,那么多半心情还不错。

    倘若如今日这般,一字一字念了个全,恐怕大有问题。

    她连忙开始反思自己方才究竟说错了何话。表示亲近大抵是并无错处的,可刚才又谈了长辈。长辈二字不应谈么?是不是不该衬出她年长?

    卿舟雪认为这倒是有可能。毕竟师尊平日很爱收拾自己,相同式样不同染色的衣裳,相同颜色不同花样的衣裳,一套一套的精致首饰,胭脂水粉上,是从未吝啬过的。

    甚至这点爱好也早早地波及到了卿舟雪——她虽多穿白衣,不过师尊给她赠的许多件,白色为底,其绣工与暗纹花样皆是飘逸出尘,并不朴素。

    师尊平日能花整整半个时辰出门,想来绝不愿被人轻易看老。卿舟雪总觉她是误会了什么,便轻声道,“师尊,只是身份上占长辈而已,实则你瞧来甚是年轻。”

    “也罢。”云舒尘眉眼微冷,“终究是我教得少了。白让你稀里糊涂长到这般年岁。”

    “似你这样大的姑娘。”云舒尘说,“你若单纯地当我为师长,便不该和我同睡一床,搂搂抱抱。也不该向我索吻,譬如亲这儿亲那儿。沐浴时,更是不能同长辈一个池坦诚相待的。你……更不能大半夜突然去……”话到此处,她竟有些说不下去。

    “……为何?”卿舟雪的确头一次知道这种讲法。

    “没有为何。”云舒尘拂袖下床,瞥她一眼,“这些都是世俗规矩,人有亲疏远近。便是亲近,也该有深浅。”

    “世俗规矩。”她的徒儿似乎有些低落,“师尊,这峰上就只你我二人,另加一只猫。这也是要守的么?”

    “既然是人,便还未成仙,依旧不能免俗。”

    “可徒儿看的那些话本,”她抬起眼睫,仍是不解,“为何那些女子就能搂搂抱抱,互相喜欢?”

    “因为……”云舒尘叹了口气,“她们那是爱慕之情,搁在人间会成亲,放在修仙界会结为道侣,不是什么亲情友爱。这样说,你能明白么?”

    “可,她们并未成亲——”小徒弟严谨地指出,“《风流寡妇和小姑子的二三事》一书中,有一位是事先嫁与了他人的。”

    云舒尘一口气说完这些话,本是在桌边倒了杯茶准备润润嗓子,结果被徒儿此问又难倒。

    她在心底埋汰着越长歌尽写些莫名其妙的玩意误导后生晚辈,手中的茶杯顿生裂纹。

    “低俗话本而已。”她冷声道,“你瞧些正经的。”

    云舒尘走至门框边,手紧了紧,却并未回头,“即日起,你便自我房中搬出去。好生想一想,想清楚了再来告诉我。莫要成日在我耳根子旁说些好听的话,事后一问就是师徒情深。”

    那姑娘估计也是全然愣住,安静得不发一言。

    云舒尘本该心软的,她到底是头一次养个徒儿,除却在修炼一事上多有指导,但在人情百态方面,她几乎是甩手掌柜,全然让徒儿自发探索,以为到了年纪就自然而然知晓许多了。

    可她的确忘了她家徒弟并非如阮明珠一般喜欢外界与热闹,卿舟雪大部分时候只是待在峰上,修她自己的清净无为道,不言不语,一身疏离冷清。

    云舒尘抬足走出去,满目春光刺眼。待将把徒儿全然抛在身后时,心中到底有诸多不忍了。

    她知道卿舟雪不会骗人,每一句都载着十二分的真心。

    静下来仔细想想,为何要心中恼火?

    还不是自己上了心当了真,觉得隐约是要水到渠成了,而后又被三言两语泼一盆冷水,淋得人像个唱独角戏的角儿。

    其次又隐约因着一丝小心思而不太能示之于众——她知道自己在徒儿心中的分量,这样一做,实则隐含着逼迫的意思。

    她心中清楚,却还是这样做了。这样的类似话术,她年轻时候用得不少,只不过从未用于感情。更何况是用在一个不太通晓此事的姑娘身上。

    自己都唾弃自己。

    说到底,多半还是在恼自己。

    云舒尘停住脚步,正想掉头安慰一下今日经历大风大浪的小弟子。

    她在春风中站了许久,身为她师尊的最后一丝尊严,到底还是让她放弃了这个想法。转身离开。

    兴许分开几日也好。

    正如守得云开见月明,拨得清楚,才能看得清楚。

    *

    是夜。

    卿舟雪伫立于窗前,推开了窗子,见云舒尘房内的灯已然熄灭。心中不禁在想,她没有人抱着,晚上会冷么?

    恍然发觉现下春意已浓,气候宜人,扑簌簌的花都开得有些糜艳了。师尊不会冷的,的确用不着她了。

    她想起来到鹤衣峰的第一日,挑了间最远的房,当日并未多想,只是觉得云舒尘好像不太喜欢她,便很有眼力见地不欲上去惹麻烦。又想起十四岁那年,再度见到她出关的那一夜,心中茫然,不知前路几何,也是在这间屋子里歇下的。

    好像在无所事事时,总会莫名地想到她。看日出江花,红得如她嘴唇一样,看水绕青山,则恰似女人一双好看的眼。走在鹤衣峰上,抬头不慎撞见一片温柔的晚霞,则像极她衣裳只影。

    她睁眼看世间万物,却总能想起云舒尘的诸多色彩。

    这算是……爱慕吗?

    卿舟雪走回床边,将被子裹在自己身上,这床棉被是新的,自木柜中拿出来,带有一股木质清冽的味道。她蹭在里头嗅了半天,寻不出一丝熟悉的感觉。

    于是很顺利成章地失眠。

    她一直以为师尊需要她暖身,没想到最后,更需要师尊的其实是自己。云舒尘今日和她说的话,实在是似懂非懂,她越想越辗转反侧,最终索性提了灯起身,一路走到书房。

    悄然推开门,却发现云舒尘原来并未就寝,而是坐在书房之中,环着双臂,点点灵光浮现于她面前,驱动水流,构成精妙的图象,悬浮于空中,被灯火照得熠熠生辉,宛若银河流转。

    她神色平静,推演着浩瀚磅礴的卦象。知道卿舟雪进来,但是她并未因此说些什么,只是平常地关心了她一下,“早些睡。”

    “嗯。”

    卿舟雪本想说自己睡不着,但见师尊好像并无想和她聊天的意思,千言万语,就正巧堵死在了这一句。

    她只轻声问了一句,“……师尊的话本,可否借我看看?”

    云舒尘沉默片刻,“你看。”

    而后她又补充道,“只作消遣,不可偏听全信。”

    卿舟雪应了一声是,有些生疏地打开了那暗格,自一堆名字各异的话本中随手拿了一本,本意是想快些告退。毕竟师尊的神色瞧起来并非有多欢迎她。

    云舒尘余光一瞥,顿时更加头疼,也不知是不是苍天作对,卿舟雪偏生就拿了那本《以下犯上》,走得极为迅速。

    她张了张嘴,却只能瞧着那抹白色衣裙消失在夜幕之中。

    难不成她还能拦着她么。

    既然已经说了要借了,顿时反悔是不太好的。倘如告知徒儿唯独这几本不好让她读,那岂不是……更加欲盖弥彰。

    云舒尘收回目光,只当作没有看见。

    面前的推演由于心一乱,在卿舟雪合上门时,也散乱得不成模样。云舒尘轻叹了口气,脑中不由自主回想起那本书中的几个经典场面。

    万一徒儿问起她为何会有这种话本,她兴许得说是越长歌非给她塞的。不过卿舟雪似乎不是这般不体贴的性子,她若是知道——肯定也是当作没有发生。

    大抵不会这么问的罢——

    第76章

    掌门偶尔来剑阁瞧一瞧后辈们练剑时,便一眼瞅见了卿舟雪。

    她确实在舞剑,只是一招一式中,隐约能看出人的心不在焉,更兼几分忧虑。

    掌门看了良久,摇了摇头,止住她,“倘若每一剑都刺不到位的话,养成习惯是有损的,不如不练。去歇着吧。”

    卿舟雪回过神来,方才她想得出神,竟也未看到掌门前来。

    “……是。”

    如此,她便将剑插回鞘中,寻了个安静处坐着,仍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她脸上平日里因着无甚神情,所以根本藏不住什么情绪。人有心事,一眼就能看出来。

    “最近是有什么不解之处?”掌门总觉得这孩子不对劲,整个人如秋后的黄草,没精打采的。

    卿舟雪摇了摇头,只道,“弟子昨晚未睡好。”

    一旁的师弟小声嘀咕道,“她已连着一周也未睡好了。”

    掌门闻言一蹙眉,叹了口气,“你随我过来。”

    卿舟雪随着他进了主殿,掌门并无什么长辈的架子,还给她递了杯茶水。卿舟雪拿在手中,道了声谢,而后又陷入沉默。

    “是和你师尊,近日有些不和吗?”

    提起云舒尘,卿舟雪的眼神动了一下,相当轻微。掌门看在眼里,心下微叹,“你不说话,本座也看不出什么来。不若——”

    “你一个孤寡老剑修,与另个孤寡小剑修谈心,能谈出个什么来?”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笑声,卿舟雪回眸时,越长老眉眼弯弯,抬步走入,放下掩唇的手。

    掌门倒退一步,面露不善,“你怎么来了?若是想支取下一月的俸禄,本座劝你不用再言。”

    “师兄这心胸还是不够广阔,半点不似见过大风大浪的人。”

    越长老横他一眼,“本座出手,便只拿一月么?”

    “我要明年一整年的~”

    她将手心摊开,放在掌门眼前,晃了晃。

    “一年?”掌门面无表情,“你怎么不下山去抢?”

    此话一出,他当即后悔。只见越长歌双手一合,不知从哪儿甩出来一张手帕,沾着自己并不存在的眼泪,哀声呜咽道,“师妹心思良善,不忍伤山下百姓,我抢不了别人,只好半夜给掌门大人下点药,将您绑去做小倌儿,将这太初境第一金字招牌给砸出来。”

    “……”

    掌门瞧她的神色,像是瞧见了什么天下至浊之物。

    她见掌门无动于衷,手帕一扔,逼近一步,“老掌门,正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老娘现下穷途末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只要能作!”

    卿舟雪的肩膀一动,被穷途末路的越师叔捉过去,一记手刀刷地横在她的颈脖间。

    越长歌啧了一声,拍了拍卿舟雪的脸蛋,故作可惜地说,“掌门师兄,你再磨叽下去,你前程大好的师侄,剑宗未来的希望,马上就要香消玉殒了。这可真是苍天无眼哪。”

    卿舟雪又在心中听到一记传音,是越师叔的声音,“嗯?你倒是吱一声?”

    于是卿舟雪淡定道:“救命。”

    向来儒雅的掌门气得一口老血在心口翻涌,掏出一袋沉甸甸的东西朝越长歌那边丢去,“拿着给本座有多远滚多远!”

    殿门外有几个探头探脑的小姑娘,瞅见师尊松了手,又转了个身,优雅地接住了口袋,纤细素指勾着绳儿,晃荡几下,整个人顿时熠熠生辉。

    她们爆发出一声欢呼,又击了个掌,哒哒哒几步过来,凑到越长歌身边,压低声音悄悄说,“师尊,要吃果果。”

    掌门黑着脸,一边在心中感叹师门不幸,最后只装作没有听见。越长歌将钱袋一收,满面春风,揉弄了几个小团子后,正欲潇洒离去。

    却听得师兄在身后道,“且慢。”

    “这孩子近日有些心事,你这般喜好玩乐,也将她带去走一走。”

    “哦?”越长歌顿住脚步,方才诈了掌门一笔,此刻倒是不好拒绝了。

    于是她瞥向一脸古井无波的卿师侄,笑了笑,“是一些女儿家的心思么。”

    女儿家的心思,兴许也得女人来解。

    只是孤寂更难解。

    云舒尘这几日总觉峰上清净,风过林梢,鸟雀啁啾,除此之外,再无人声了。

    也许是这几日间,徒儿再未出现与她说过一句话,宛如沉入水中的石子,连落下去都是寂静无声的。

    她们在未睡同一间屋子时,交流也如这般寥寥无几,兴许几月都不得见一次面。

    因为生活轨迹本就不同。这倒是让云舒尘恍然回到了一种卿儿还小,那时她们还未这般熟悉的时候。

    她独坐于亭中,今日无事,也睡不着。于是便寻了这一片地方,铺开宣纸,执笔作画。

    几层墨染,远方山色就已十分清晰。只需留白,周遭的云雾也如真的一样。

    此刻渐渐入了初夏,花红遍野。颜色一多,画起来就容易灿烂。

    不过云舒尘不喜欢这么多颜色,她更喜欢一片白茫茫的寒冬,干净,纯粹。

    也正是因着如此,哪怕自己体弱不能受寒,她也将家安在了诸多雨雪的鹤衣峰。

    她本只是打发时间,无所谓画些什么,皆是随着自己的心意来,画完了天地山川,又觉这景色有些寂寥,便添了一女子。

    她没有想画卿舟雪,结果越画越是相像,好似这笔杆子一动,记忆就争先恐后地冒出来。

    最后无法,便开始细细想起徒儿的眉眼身段,描了个舞剑的雏形。

    纷飞的大雪绕于她的剑尖,顺着这把利刃看过去,姿态高雅,遗世独立,天地茫茫间,倒真像一只成了精的仙鹤飞起来。

    再长上几年,真正成熟后。

    云舒尘的笔尖不知何时淌了墨。

    又该是何等风华了。

    可这般想着时,她心中并不是很高兴,当然也不能说难过。好像打翻了佐料,煮成一碗黏黏糊糊的粥,喝得人百味陈杂。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浓重的酒气,云舒尘放下手中之笔,回头一看,当即愣住。

    越长歌自不远处走来,身上挂着一抹白衣身影,她正艰难地把这醉醺醺的人扶正,往云舒尘那边推,“你倒是快些来,接一接这丫头。”

    云舒尘神色一冷,抬起手捏了个诀,水聚拢为线,织成密密麻麻的网,彻底兜住了卿舟雪,将她揽回自己身边。

    她伸手碰了一下徒儿的脸,发觉滚烫一片,现下已喝得不省人事。

    “越长歌。”

    她凉凉道,“你把我的弟子灌成这样,什么意思?”

    “本是想借由这等杯中之物,好让她开怀畅言,未曾想一碰就倒,当真没意思。”

    “你不知道你的小徒儿近几日魂不守舍么。”越长歌盯着云舒尘的眼睛,云舒尘看了她一眼,便垂下来视线,只瞧着昏睡不醒的卿舟雪。

    “连掌门那个老古董都看出来不对劲。”

    她一笑,带着几分促狭,转头负手离去,又长叹一声:“越师叔对她再好,掌门对她再好,终究比不得亲师尊一句软话呢——交给你了。”

    云舒尘瞥她一眼,并未说话,灵力不知何时撤去,水化为滴,淌入地缝。卿舟雪的身子便软绵绵地倒在了她身上。

    待越长歌走后。

    她看着卿舟雪安静的睡容,静了半天,忽然又微微笑了一下。

    “卿儿总是……无意间气人。”她拨弄着她鬓边的发,轻声叹气,更似说给自己听,“可算来算去,确也不是你的错。”

    她的手又滑下来,在她面颊上捏了捏,手感颇好。这般揉弄半天,便把人托起来了一些,慢慢地,环紧了她的腰身。

    许久未曾这样紧拥了。

    云舒尘将她捞了个满怀以后,内里的某种难以出口的空虚被骤然填满。

    “师尊……在说什么?”

    耳边传来一声呢喃,云舒尘回过神来,将手上的力松了些,低头看去,“何时醒的?”

    卿舟雪动弹了一下,偏开头,眯着眼想要站起来。越长老的陈酿果真厉害,几杯下肚,她此刻感觉地在天上,天在地下,而腿不知在哪儿,人如鬼魂一般轻飘飘不着地。

    云舒尘亦站起身来,扶住那摇摇晃晃的人影,无奈道,“喝成这样还想一个人去哪?”

    姑娘冰雪一般的脸蛋上被红霞染透,她揉着太阳穴,俨然是头疼得厉害,轻飘飘地看了一眼云舒尘,便伸手向后一指,“沐,浴。”

    “酒后不宜沐浴。”

    云舒尘拇指捻上食指,手腕微翻,试图以术法替她去除一身酒气,结果卿舟雪不依不挠,迈着绵软的步子非要往浴池的方向走。

    她相当无奈,“你真的要去?”

    回答她的是徒儿醉醺醺但朝向异常坚定的步伐。

    云舒尘总觉她这次不似那一日——同样是醉了,可是那日安静又乖顺。扶哪儿便是哪儿,师尊说什么是什么,哪像现下这般不安分。

    卿舟雪被云舒尘只手扶着,半阖着眼,不多时便察觉到潮热的水汽。

    她这才舒坦,一手在腰间摸了许久,终于找到了系带,借着一分醉意,将其彻底扯开来——

    我宣布,这次是有效醉酒。

    第77章

    上一次这般瞧她,还是十八岁那年。

    那时她毫无避讳之意地将衣裳除去,甚至面対自己的回避一脸疑惑。

    云舒尘这次并未将目光挪开,她下意识地垂眸,很快复而抬起。

    那姑娘一身冰肌玉骨的好颜色,随着哗啦一声水响,悉数没入水中半截漂浮的乌发。

    虽是日日在她耳根子旁强调着,莫要当着人脱衣裳,最好也不要在师尊面前毫无顾忌。依现在看来,她估计也只是且听且信,将此般“规则”当成太初境律令一样死板地记下,实则在内心対于此事毫无羞耻之意。

    卿儿现下头脑不甚清明,醉醺醺地靠在池子旁。云舒尘看了半天,总觉得她要随时睡过去,也不知这般在水中泡着,到底是沐浴个什么劲儿。

    宽大的衣袖下,云舒尘的手微微紧了一下,而后又若无其事地放开。

    卿舟雪正茫然间,却感觉肩头一股热流涌过,她慢慢回头,只见一只素白的手搭在她的肩头,而后又掬了捧水,浇在她身上。

    “你坐起来些。”

    颈后的发丝被抚开,凉意顿生,又被温热的水浇上去,卿舟雪忍不住唔了一声。她回眸看向云舒尘,似乎并未弄明白现下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转过去。”

    女人的手抵住她的下巴,将她推了回去,目视前方。

    卿舟雪虽是晕着,但相当知道这背后之人是云舒尘。小时候学剑便听师兄们或掌门教诲,御敌时,万不可轻易将后背留于人。无论是何等境地,何等修为,这一点是要贯穿始终的警惕。

    不过她每将云舒尘背在身后时,尝到的滋味并非是惶恐,而是由心底生发的一种,被稳稳托住,相当舒适的安定感。

    宛若鸟雀知道背后是一片广袤足以驰骋的穹宇。

    她闭上眼睛。

    师尊的一双手皆很细腻,不施丹蔻,保养得当。想来平日从未操持过家务粗活,也不会与刀枪棍棒相碰,只余执笔时蹭出的一块触感要稍微明显一些。

    她被她舀着水的手一遍遍浇过去,又抚回来,温柔至极。

    “头一次伺候人洗澡,”耳畔的声音这般说,“轻重缓急,这样都还好么。”

    卿舟雪正在反应这句话时,却又听她轻笑一声,“好与不好,你现下这模样,也只能受着了。”

    接下来整个人舒服又浮沉,皂荚的香气和师尊身上的味道混合在一处。她于朦胧之中听觉云舒尘在说些什么,可惜再没听清过。

    整个人好似被煮软的汤圆,最终被人捞了起来。其后又不知怎的被安置到了床上,她隐约觉得,师尊好像在抱着她。

    脸颊又被捏了捏。

    横竖她也寻不着重心在哪儿,索性任云舒尘摆弄。师尊好似一步没踩稳,卿舟雪在与她一同滚在床上时,下意识伸手护着了她的腰背,又接借力将自己垫在她身下。

    卿舟雪蹙眉一瞬,睁了眼。

    借着几分昏黄光线,她仰头看去,面前的人模模糊糊的,如雾里看花。

    意识浮沉间,本能占为上风,她的指尖触着云舒尘的轮廓,小心翼翼地,这样碰过一遍,好似工笔画中给美人描了边,面相愈发清晰起来。

    虽说在她心中,师尊没有一处可挑剔的。不过她觉得云舒尘的这里生得最为好——她抚上她的眉梢眼角。

    眼睛的走势是端庄的,只在眼尾处略勾了一点,她凝视某处不动的时候,总如秋水烟云起,含着些不清不楚的情愫。

    卿舟雪时常被这般看着,或是她在朝自己笑着,心里总是微妙地破开一个口子,漏进来敞亮的光。说是再没有什么烦忧的事情,这话确实是真的。

    “干什么?”

    云舒尘并未躲闪,静静地看着她。缓过神后,她柔声道,“自那日后,现下是第几天了?听越长歌说你惆怅得不像样。”

    “那卿儿……可有想対我说的话?”

    “……要说的话?”卿舟雪垂下眼帘,又晕乎地摇了摇脑袋,正当此刻,下巴却被抵住,不让她晃动。云舒尘此刻倒是心平气和,稍微支起来了一些,和她凑得很近。

    “告诉我。”她并未说明自己想要什么答案,这句没头没尾地话横亘于两人之间,但两人应该都是心知肚明的。

    卿舟雪也能感觉到这种逼近,温热的吐息如和风一样扫在她的脸上。

    告诉她什么?好似千言万语想说,但这时头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在云舒尘不自觉愣住的一瞬间,她感觉卿舟雪仰起头,随后嘴唇上传来一抹温凉。

    卿舟雪向前一步,将她们唇间的最后一丝缝隙合拢。

    轻如雪花,一触即离。

    *

    卿舟雪真正清醒时,已到了第二日,日上三竿。

    她一睁眼便瞧着师尊坐在自己床边,看样子是懒得起床,手里拿着个话本瞧。自从被卿舟雪撞破那一面墙的隐秘后,云舒尘又缓了几日,最后索性懒得装,现下已经看得非常光明正大。

    卿舟雪人一动,又如上次那般开始头疼,她将眉梢蹙起,不舒服地翻了个身。

    “睡够了?”

    太阳穴上则立马按了一根拇指,替她揉了揉。

    她的徒儿愣在床上,将四周环顾了一圈,确认这并非自己房间,“师尊,我怎的睡在此处?”

    “你不想想,昨日做了什么好事?”

    一听这语气,“好事”定然不是什么字面意思。

    她抬眼看着云舒尘似笑非笑的神色,不确定地说,“……喝酒?”

    “嗯。”师尊瞥她一眼,“还有呢?”

    “还有……”卿舟雪不确定地说,“沐浴?”

    云舒尘并非放过她,垂下眼帘,“还有。”

    卿舟雪思忖了半天,实在于记忆之中寻不到只影了,此刻越想头越是疼痛。最终一只微凉的手搭上了她的额,凉凉道,“这记性愈发差了,你以后可怎么办。”

    “我……干了什么很过分——”

    声音戛然而止。

    卿舟雪的头被迫抬起。

    师尊的食指微屈,挑起她的下巴,手腕翻转间,拇指便摁了上去。她的动作比较温柔,也只是缓缓摩挲过她的下唇,而后抵于嘴角,“确实有些过分。”

    “姑且原谅你这一次。”

    她冷哼一声,松开她的那一瞬,又如变脸一般将冷色悉数褪去,春风顿生。云舒尘冲她缓缓一笑——这会儿卿舟雪读得清楚,师尊的眉梢眼角都漾着满意,想来是当真心情不错。

    “卿儿。”她放松地躺下,又顺手拿起了话本,“快入夏了,天热,你还是同我一道睡。”

    卿舟雪走出房门时,的确感觉天气燥热了起来。她运功使自己散发着寒意,但是不知为何,身体凉成一片,念起唇上那一丝微妙的触觉后,胸口某处依旧像揣着个暖石似的,热得发烫,好似要蚀出一个小洞,喜怒哀乐就从那孔中流出。

    她先前也不知自己是哪句话惹恼了师尊,现如今更不知是哪句话哄好了她。

    悄悄地想,师尊确有一些喜怒无常的本事在身上。

    她将房内的物什收拾了一半,环顾一周,决定无需悉数打包带走,按这势头,师尊保不齐哪日又将她丢回来。

    卿舟雪的手不自觉摸过那本《以下犯上》,之前她心中揣着事儿,这话本虽是借来,但还未曾翻开过。现在见到师尊又开始与之前一般待她,她心情一松,这才有了点想看的欲望。结果刚才翻开一页,连主角姓甚名谁都未看清时,窗外忽然立了个绰约人影,就这木窗轻轻一叩。

    卿舟雪走出门,发觉不是云舒尘,而是越师叔。

    越师叔歪头一笑,“小师侄?你与你师尊现下谈好了?”

    “……嗯。”

    卿舟雪问,“师叔是来找师尊的么?”

    “我的确是要来寻她的。”越长歌神色无辜,“不过先前把你灌醉,你家师尊瞧着我,当着你的面,估计又是不怎么有好脸色的。我便懒得上前讨晦气了——你带句话给她。”

    “这话便是:大恩不言谢,早早地把酒钱送来就好。”

    越长歌又说,“还有另一件事儿,掌门托我去和几个长老提一嘴弟子下山游历。你把这个告诉她就好了,这么多年的老传统,大家都懂。”

    简短交代了几句,越长歌的身影消失在原地。

    卿舟雪不得不放下书册,去将话悉数带到,免得待会儿遗忘。

    云舒尘听到越长歌那句话时,只听不出喜怒地嗯了一声。而后她又听完下山游历一事,目光便投向卿舟雪。

    “的确是老传统,隔着几年便会有一次。前几年那一次,流云仙宗前来讨教,这便耽搁下来,因此你应当还没有去过。”

    “卿儿想去么?”

    卿舟雪好似寻着一抹光亮,“师尊,还可不去吗?”

    “不可以。”

    “……”

    “那么想与不想,于徒儿而言,便无什么分别了。”

    “于我有分别。”

    云舒尘意义不明地弯了唇,又看着她叹道,“出去走一走,対于你而言,好像也不错。应当也就几月的工夫,师尊不得陪同,也不能与同门姊妹结伴。”

    “这游历……有何目的?”

    云舒尘偶然念起了少女时的一些青涩回忆,她想了想,“并无。只是去走一走,看看世间万物。人有时候活着,所作所为,也并非非有目的不可,偷得浮生半日闲,也别有一番风味。修行路上的一些阻碍,往往就在无意间突破,谁也说不准。”

    卿舟雪点了点头,対于这一点倒是颇有同感——

    云长老那双尊贵的,细腻的,不事家务的手,到底还是因为徒儿年轻,温热,而柔美的曲线,开辟了它们的崭新用途。

    第78章

    由于下山游历是个人的工夫,所以也无需等待他人。别过师尊,卿舟雪去主峰报了一声,便拿着清霜剑,一身孑然地下了山。

    这路行到一半,竟遇上了阮明珠。那家伙侧头对她笑道,“果然是我们这一批的弟子都被打发出门了。你就这样下山啦,云师叔想你不想?”

    卿舟雪轻轻摇了摇头。师尊的心思她猜不太准,不过云舒尘活了这般年月,与另一个人暂别几月份,换做任何人,心中应该也谈不上想念。

    思及此处,她的目光还是低下来。对于自己而言,骤然告别生活了十四年的地盘,还要出去这般久,属实算不上情愿。于是她随口问阮明珠,“那你的师尊觉得如何?”

    阮明珠道:“他?他巴不得把我从峰上丢出来,这下估计要大开几坛好酒庆祝。”

    卿舟雪从她脸上看不出半点失意,反而是一脸明媚,疑惑道:“那你为何这般高兴?”

    “峰上就那么几个师兄师姐,瞧着也腻了,又不能光明正大下山。这下可好——”她对着天空比了个手势,“天地广阔,都是我的了!”

    此刻两人正走到分岔口,就此别过,各挑了一条分道扬镳。

    卿舟雪看着阮师妹一路脚尖点地,窜得极快,兴致勃勃,一身灿烂的衣裳如红霞隐退,很快就瞧不见了。

    她摸着自己的剑,边走边想,阮师妹的师尊嫌弃她,她怎么就半点不难受?

    拐过一道弯,她偶然念起师尊对自己冷淡一些的时候,这样随便想想,心里就很不是滋味了。

    这样一比较,她应当是把云舒尘放得更重一些。

    而更重一些,这便是爱慕了么?

    卿舟雪不能确定,但她直觉这相当重要,她想要弄明白。

    *

    去往人间游历,还另有一套规矩,那便是不得使用法术。倘若一定要用,也只能用于自己身上,不能用此更改凡人命数。于是卿舟雪相当规矩地慢慢走下了山,权把清霜剑当个摆设。

    人间的战火将将熄灭,听闻是改朝换代了。

    但她洁白的衣裙扫过之处,仍然布满着贫穷、饥饿。

    卿舟雪见过两次难民的模样,虽是瘦削可怖,但那尚有一口气在,而现如今她双目所视之中,滚裹成灰的尘泥之中,七零八落的几块骸骨,混在太初境结界边际,缄默而无声。

    犹记得上次向师尊请教何为“爱人”,师尊说这二字实在过于宏大,三言两语很难说得清。

    对于道门而言,天下生灵自有繁衍生灭法则,修道之人顺其自然,养护天性,兴许这是一种爱。

    对于行走江湖的侠客而言,快意恩仇,帮扶弱小,兴许也是一种爱。

    倘如为人者高居庙堂,运筹帷幄,舍小命而救大体,也该当属圣人之爱才是。

    可其中诸多爱因,当源之于情——许许多多种,或悲悯,或痛惜,挣扎,义愤填膺,这是人之常情,也是人的可贵之处。

    对于此,卿舟雪感觉不到痛,她只能在心底觉出一片大雪落下,天地无垠的茫茫。

    她走过边境,又走过了几重山水,来到了附近的一方小镇上。

    战火刚刚烧过,这才安定下来,街道上并不热闹,只零星的几个小摊。地面上似有火焰炙烧过的痕迹。

    此刻淅淅沥沥下了一阵雨,天边泛着的是鸭蛋青。

    卿舟雪拿出纳戒中一把白绢竹骨伞,这并非寻常的伞,实则是一件可以挡下化神期修士一击的法器,随手一遮便风雨不侵。云舒尘在她出门之前递给她,尚打趣道:“晓看天色暮看云,省的淋了自己。”

    原来师尊看天象也挺准的。

    她撑着白伞走过一道小巷,这一场雨势较大,劈里啪啦浇下来,打得人颇有些吃力。卿舟雪横竖也不急着赶路,便与几人一起躲在伸出的一个屋檐角下,静默地等雨停。

    这一角屋檐下,除却她,还挤了大娘大爷,三两个小孩,赶路的书生,卖花的姑娘。

    两个老家伙不知拌的是什么嘴,大爷门牙漏出来的风在雨声中仍然颇有生命力。小孩们相互挨着,挂着的鼻涕差点蹭上卿舟雪的衣袖,好在被她及时且默默地抽回来。书生和卖花的姑娘摇头晃脑地谈着,内容听来酸腐至极,相当掉牙。那姑娘掩着口鼻,笑些什么。

    “姑娘下雨天卖花,这一带才安定下来,来往的人少,似是有些可惜。”

    “可花期又不等这些,该开时便开了。”她皱着鼻子笑了笑,“又能怎么办呢?”

    入夏的雨水来如猛虎,去如抽丝。

    眨眼的工夫,乌云散开,又弥漫出金光。

    卿舟雪走出屋檐,自雨水打过的泥土腥气间,嗅到了馥郁的栀子花香。

    她一扭头,那卖花的姑娘已经搬了小马扎,坐在巷口。湿气与花香混合成相当充沛的生命气息。

    瞧那被水打湿了些许的,仍然不改馥郁的栀子花,白白胖胖大咧咧一朵,说要开时也便开了。

    甭管这儿是打过几场乱仗,改过几代江山,物是人非,人世离乱,花开从来不顾忌。

    也正如这卖花的姑娘一般,都是大大方方地吆喝着,在这片百废俱兴的土地上,很难让人挪开眼睛。

    卿舟雪走过去,买了一朵不大不小的,别在腰间,倒是正好。

    以往她来此几次,多是宗门任务在身,无心顾及其它。她头一次仔细留心过周遭,发觉人间也不都是那么混乱流俗、尸骨累累,也不像儿时的四方院墙那样寂静幽冷。

    它是流动着的,百折不挠的生气腾腾,定然也有值得人爱的地方。

    略有感悟的她,心中微明,连忙去寻了一处地方,远离人烟,盘腿开始打坐,期盼着能更悟深一层。众人之爱,私人之爱,兴许取之于同源?

    能借由此悟道自然不错,可惜她向来是个修炼起来相当认真,专注到了人家拿刀砍她也毫无知觉的。掌门给的时限是三月,其他的弟子有些在降妖除魔,有些纯粹在人间吃喝玩乐,唯有卿舟雪,咬紧牙关日夜修炼个不停,自从打坐开始就再没起过身,一晃就过去了两月。

    他将映天水镜一关,奇道:“本座倒是头一回瞧见游历还能天天修炼的?”

    又看向云舒尘,“你家徒儿一直这么勤勉么?”

    云舒尘神色淡淡,却一直在看,哪怕徒儿只是在无聊地打坐罢了。她嗯了一声,心道:没错,她平日就是这副死样子。

    “山下的灵气还没太初境浓郁呢。”越长歌打了个呵欠,“干脆将她喊回来罢了。”

    “越师妹,你把那几颗宝珠借她一用罢。”掌门思忖一番,还是决定让她继续历练,毕竟这孩子缺的着实不是修为。

    越长歌一愣,自怀中掏出了几颗“忆余欢”,忽而笑了笑,“这倒是有些好玩,不知掌门要让她见识哪段记忆?”

    掌门叹道,看向云舒尘,“她最为亲近你,就挑你的如何。”

    云舒尘挑眉:“我当年下山历练的么?”

    “忆余欢”这种宝珠可重现当时情景,不止能单单站在外面瞧,还能进去当个看客体会一番,宛若身临其境。

    对于卿舟雪这般对于游历人间毫无兴趣的,算是另一种形式。观摩一下自己师尊当年的所见所感,也正好差不多是这个年纪,也能长些见识。

    云舒尘并未说什么,忽然想起些什么,蹙眉道:“有几个片段,替我删了再……”

    越长歌却笑道:“这法宝不能这般用。”

    *

    卿舟雪睁开眼时,只见越长歌俏生生立于她面前,“好孩子,你可别修炼了。掌门能被你愁死。”

    她顿感诧异,“师叔?”

    一颗光泽莹润的宝珠被塞入她的手心,越长歌说:“你可试着摸一摸,再将它摁在眉心。”

    她引着卿师侄,卿舟雪却并未照做,而是将手中的宝珠放在一旁,环顾四周。

    越长歌看得莫名奇妙,“你在干什么?”

    “此地是否是心魔幻境?”她蹙眉沉思着,“师叔为何会在此地?按理来说我不该碰见你才是。”

    越长歌冷哼一声,翻了个白眼,直接将那珠子拿着往师侄额头上一怼,面前的人顿时僵住,三魂六魄仿佛就在此处飘走。

    这下她不得不相信是真的越师叔了。

    她只觉浑身飘忽了一瞬,而后慢慢地才有脚踏实地的安定感。睁开眼睛一看,四周的房屋模样与现在大不相同,式样上变了许多。

    “卿师侄,此乃你师尊十八岁下山游历的一段留影。你修行之余呢,最好还是跟着残影将这游历一关过了。”

    越师叔的声音自天空上飘来,“毕竟下山游历的次数屈指可数,可经不得这般浪费。”

    师尊?十八岁?

    卿舟雪一时愣住,她站起身来环顾四周,并未瞧见云舒尘的影子。

    再抬头一看天色,远方微明,还未亮全。

    她心中略感无奈,顿时明白:倘若她这五百年的习惯未曾变过,这会儿是万万起不了床的。

    卿舟雪依照着山川的位置,朝太初境的方位走去,她此刻也生了些好奇,五百多年前的太初境是何等模样?

    师尊又是什么模样?

    那时的台阶还未进行修缮,较为朴素,远不如现在气派。

    卿舟雪刚跨过山门,迎面便碰着了一位年少姑娘——

    看讨论攻受的这么多?哈哈哈哈八字才半撇哦。

    女孩子的很多奇妙体术与花样,谁攻谁受,来日方长。坚持互攻不动摇,比例尽量向1:1靠拢。

    对了,少女时代师尊即将闪现~

    第79章

    天朗气清,高耸的山门下。

    那年轻女子一双秋水剪瞳,含着层薄泪,估计方才才困得打了个呵欠。

    卿舟雪瞧着她俏生生的模样,一时愣在原地。

    出乎意料地,此时虽是回忆,不过十八岁的云舒尘却看得见她。

    卿舟雪见她顿住脚步,打量自己良久,客气地弯起了眼睛,“姑娘,你的花掉了。”

    她朝地下看去,果然落了朵栀子花。

    卿舟雪弯腰捡起,回头却见云舒尘走得远了。她连忙跟上去。

    “你跟着我干什么?”云舒尘忍不住又看了她几眼。

    “下山历练。”

    “你又不是太初境的子弟。”她笑了笑,“同门也就那么几个,我还记不住么?”

    “是外门的而已。”卿舟雪只得道。

    “外门?”那双眼睛微微眯起,“外门我也熟悉,若是有这般长成仙子模样的姑娘,怎会让人半点无印象?”

    “更何况你这一身修为也不低,应当早有师承,想必不是来拜师学艺的。”她的语气仍然和善,“是有何事么?”

    卿舟雪熟悉云舒尘的一举一动,她现下面上虽是笑着,不过从姿态的一点儿细微变化来看,她应当是在戒备自己。

    卿舟雪总觉得十八岁的云舒尘便已经相当不好糊弄,想到此处,不由得轻叹一声,“你既然不信这个,我接下来所言,你怕是更不信了。”

    “我是你的弟子。”

    此言一出,云舒尘似乎被噎住,可再听卿舟雪背完门派不外传的心法以后,她便愣在原地。

    “准确地说,”卿舟雪严谨地补充道,“是五百年后的。”

    卿舟雪的手腕被她搭上,半信半疑地探测一番经脉,竟然真的留有自己一份熟悉的气息,这是怎么都模仿不来的,也是万万作不了假的。

    “你……”

    云舒尘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愣在原地的模样竟有些可爱。最后她半信半疑地蹙了眉,“我早先时候听闻这世上确有时空变幻之法,头一回见,倒是开了眼界。”

    两人不尴不尬地结伴自山下走去。确切地说,不算结伴,卿舟雪跟上了她。

    云舒尘走得稍微快上一些,卿舟雪便抬眼看着她那莲花粉的衣裙时不时攒动一下。她现下莫名圆了个念想——原来师尊年轻时候是这般模样。脸庞仍带着青涩,是能掐得出水来的漂亮。

    只不过身子似乎还是不太好的模样,她时而呛了口风,咳嗽一声。卿舟雪相当自然地扶住了她,而她浑身一僵,悄悄推开了这位五百年后的徒弟。

    “我居然会收徒弟?”年少的云姑娘仍然不敢置信,又瞧卿舟雪几眼,“……我为何要收你?你似乎还是个剑修。”

    “有缘。”卿舟雪体贴地讲出云舒尘多年后的回答。

    “这话一般都是冠冕堂皇,糊弄小孩的。”她却相当嫌弃。

    “……”

    “不过有你这般好看的姑娘当徒弟。”她又一笑,“好像也不错。再说,这是不是表明我继承了峰主之位?”

    “嗯。”卿舟雪这一点头,便觉她步伐都轻快些许,她又问道:“那我日后很厉害么?”

    “师尊自然是很厉害的。”

    少女闻言,在一阵微风中回头对她笑。

    几缕春晖恰如其分地洒下来,照得她乌发边渡了一层金芒,像是整个人都在发光。

    卿舟雪与她来到那条熟悉而又陌生的街道上,与五百年后相比大为不同。

    “打算去何处?”

    云舒尘像是早就心有成算,她自街道上走了个来回,便说:“听林老头说山下有妖邪作乱,我要去收几个小妖怪。”她近几日修习的道法需要演练,此般自然是极好的机会;再者妖丹是难得之物,也可瓜分——

    卿舟雪却微微一愣,想不到师尊在五百年前,竟如此怜爱百姓,匡扶正义?下山历练头一遭便是去降妖除魔。

    相比自己而言,着实好了太多,她默默反省着,不禁肃然起敬,师尊的模样在心里又渡了层金。

    循着一团氤氲的黑气,卿舟雪跟着她站定在一栋熟悉的楼前,仔细打量一二,卿舟雪甚是诧异地想,这不正是妙瞬娘子坐镇的那家?

    彼时的云舒尘却仿佛是第一次来到此处,气息微沉,浑身戒备起来。

    她们俩站定于门口,观察了一阵,的确发现这家青楼有不寻常之处。周围来来往往的行人本是走得好好的,但偏生经过此处时,脚步一歪,便如中了魔咒一般,目光渐渐不复清明。这分明是一家青楼,走进去的却不仅有少年男女,甚至有无知孩童和八旬老太。

    卿舟雪站在一旁,瞧着云舒尘相当谨慎地在门口徘徊了许久,又小心地试探几次,直至确认那些妖邪修为不至于高她太多时,才慢慢地走了进去。

    她拉着卿舟雪,凑在她耳根旁小声说:“你掩饰一下修为……演作被迷惑的模样,不然妖怪跑了怎么办?”

    卿舟雪头一次听她这般说话,声音还带着少女的生嫩,很是青春。

    她不禁应道:“好。”

    刚进去时,并未有任何异常。

    披着朱纱的妖娆女人,热情地招呼着她们,“客官,里边请。”

    卿舟雪目视前方,装作无甚意识的模样,走过大厅,发现头顶上垂下一道极细的丝线。

    蛛丝。

    她与云舒尘又一同跟着那女人穿过长廊,卿舟雪感觉湖水底下似乎有些异动,但尚未知晓是何物。

    再往里走,毫不收敛的妖气熏天,她身为修道之人,已经憋得喘不过气来。强行忍着恶心,迈步走向最里间。

    场面相当混乱,其间传来一阵嬉笑。

    各类颜色的彩纱无风晃荡,觥筹交错间,男男女女围成了几桌。卿舟雪看向其中最为妖艳的女子——妙瞬,她嘴中叼着一杯酒,在周围几个凡人的起哄声中,仰头一饮而尽。

    “妾身实在有些不胜酒力了。”妙瞬蹙着眉头,却笑道,“哎呀,下一场我们不罚酒,谁输了,便脱去一层外衣,如何?”

    那纤纤玉手拿着一颗骰子,置入玉杯中,反扣在桌面上,一下一下,及其暧昧地摇动着。

    云舒尘也显然最为注意那只大妖,她无视了贴在身旁的几个美人,目光时不时朝那边瞥去。

    很快,扰得人心烦意乱的骰子撞击玉璧声便停了。

    “这位客官,买大还是买小?”

    妙瞬笑着,只手挑上身旁一位男子的下巴。

    那男人俨然已经鬼迷心窍,目光发直道:“大……我买大!”

    那玉杯一揭,点数为小。

    卿舟雪侧目看着男人将衣裳脱下,甩得老远,兴奋地嚷道:“再、再来?”

    其后几场,有输有赢。妙瞬娘子身上只着最后一件小衣,玉肌袒露,妩媚生姿。而周遭围着的几位客官,甚至已经输得光着膀子。

    最后一场赌局前,那只妖精媚眼如丝,“这一局开不开呢?”

    “开!”众人齐声道,浑浑噩噩。

    点数恰好又为小,这一局是他们输了。

    而那个男人昏昏笑道:“美人儿,我这身上可没有衣服了。不若将你身上的那件去了罢。”

    “是么?”

    她白嫩的手指抚上男人的脸庞,笑容愈发有深意。

    卿舟雪莫名心下一跳,觉得有点不对劲。

    下一瞬,血溅红了女人白腻的身子,妙瞬如同宽衣一般,尖利的指甲左右一划拉,硬生生将那张人皮剥了下来。她拿在手心之中细细把玩,对着那血肉模糊的尸体笑说:“你看,愿赌服输,这不还是有最后一件么?”

    随着那具血尸软软倒下,妙瞬将人皮收好,也不顾满脸是血,继续与众人把酒言欢。

    而余下的那些客官,竟然对这等诡异场面毫无波澜,僵硬地举起了酒杯。

    云舒尘似乎并未被血腥气吓到,她不动声色地收回眼神,又靠回身旁几个美人的身上。

    卿舟雪向旁边看去,一位年轻姑娘衣衫凌乱,正被另一女子压在身下亲吻,她眯着眼睛一看,隐约从女子身影里看出一条虚虚的狐狸尾巴。

    看来此中并非只是几种妖物,不过的确是一些小妖。

    这两个女人纠缠在一起,如交尾的两条蛇。卿舟雪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这是在干什么?

    和话本子里写的有些像,但不完全一样。莫非妖物的采补方式便是如此?

    卿舟雪的眼睛忽然被一双手蒙上,云舒尘趁着另几只妖怪去招呼别人,凑近了卿舟雪。

    她羞恼道:“你好不知羞,为何要盯着看人家干这档子事?”

    “我……”卿舟雪微微一愣。

    云舒尘见她闭上眼,这才松开,“再等片刻,那可怜姑娘都得被妖怪吸成干尸,我方才已经布下阵法,只差最后一着……你对捉妖这种事有经验吗?”

    卿舟雪默然摇头。

    面前的年少女子似乎有一点惆怅,“我以后的徒儿这般不中用么?”

    “算了,你就在一旁看着罢。”

    只见她微咳一声,手中灵力如昙花一现,瞬息之间,一道白芒自昏暗的室内亮起。

    卿舟雪再瞧过去时,先前几个身形娇美的女人已经尽数消失不见,凭空掉了一地的蛇蝎蜘蛛,另有几只抽搐的狐狸,被一道法阵卷入其中,统统现了原形。而那帮子被妖法迷惑住的凡人,悉数被定在原地。

    云舒尘手中执着一道金色的符咒,嘴中低声念了几句什么,抬眼对上唯一未化形的那只大妖。

    妙瞬手中拿着酒杯,半边脸上皆是人血,美丽的容貌瞧来甚是诡异。

    她的神情微变,紧盯上云舒尘与卿舟雪二人,“哪儿来的修道人?”

    此言一出,一道妖风袭来,妖精似乎是想要先下手为强。卿舟雪刚要拔剑,云舒尘却神色自若地结了个手势,符咒碎成粉末,金色的屏障顿时如牢笼一般,以迅雷就不及掩耳之势,正好将妖物收入其中。

    妙瞬并未素手就擒,反而于牢笼中挣扎着,彼时的云舒尘道行还未那般深厚,卿舟雪瞧着她额头上隐约渗出一层汗,脸色逐渐苍白。

    她手中的清霜剑应心而动,也正是在此刻,云舒尘却扬声道:“我乃林青崖祖师门下四弟子,他已知晓,你若是心中清楚,便知迟早死劫难逃。”——

    第80章

    “虽是死劫难逃,”牢笼中的大妖面目亦逐渐狰狞,笑道:“玉石俱焚又何妨?拉你一个修道的垫背,倒是快哉!”

    眼见着她有鱼死网破之势,云舒尘垂眸思索片刻,她抹去唇边血痕,却是一笑,“可惜你未听懂我的未尽之言。这次并非我师尊来,我亦不是非想和你作对——是不是有些通融的余地?”

    妙瞬一愣,一动不动地瞧着云舒尘慢慢收了法力,她周身妖气也逐步安静下来。她眯眼瞧着眼前的年轻修士,嗤笑一声:“我若是杀了你们二人,自当立马遁走,还能留得你去与老修道的通风报信?”

    “天真,你与我修为相差不大,要这般轻易取得我性命,我还进来送死作甚。”

    一身莲粉的年少姑娘却摇了摇头,轻嘲一声,“再者,我的魂灯正在宗门中摆着,若是出事,定会有人寻仇,你能全身而退么?”

    卿舟雪在一旁听着,不禁微弯了下眼睛。彼时的师尊的确一团青涩稚气,但这威胁人的调子却是拿捏得相当老成。

    想来平日里这种事情并未少干。

    妙瞬的确也受了些内伤,再战一场也是强弩之末。

    她眼珠转了转,戒备稍微放松了些,笑容又重新扬起,“那不知这位小娇娘,想与我谈些什么呢?”

    云舒尘自袖中掏出一个锦囊,捏在手中随意摆弄,语气相当平常,“听闻妖丹乃滋补大品。”

    她抬眼对上她,轻快道:“我就要你腹中这一颗圆珠,不要你的命,如何?”

    妙瞬啐了一口,“此乃修为之所系,小娘子若是半路反悔,到时候我无力反抗,不还是白白送了性命。”

    “倒是有理。”云舒尘轻点下颔,忽然抬手,拇指扣在掌心,上指着天,“你赠我妖丹,我若还赶尽杀绝,定要天打雷劈不得好死。立誓为证。”

    天外隐约传来一声惊雷。

    修道之人,对天发誓,皆有天地见证,是万万不能破的。

    “倘若你回头泄露我行踪,到头来,不也还是个死么。”妙瞬仍然不动声色。

    云舒尘摇了摇头,轻笑一声,“你知我为何这般迂回?这妖丹我想独吞,不愿拿回去上交宗门。作何又告诉师尊呢?”

    “我与他通报一声让妖怪逃了,最多落得个办事不力。被责怪一通,也便罢了。”云舒尘一指戳在自己面颊上,“可比不上这实实在在的好处。”

    妙瞬的心松了一些,只是几年吃人肉喝人血修行,好不容易化成人形,此刻种种工夫又要烟消云散,当真是心有不甘。

    再不甘,似乎也没什么办法。谁叫运气这般不好,遇见了大能的徒弟。她惧怕的并非是云舒尘,正如她所言——是她背后的整个宗门。

    为保性命,妙瞬终是点了点头,她冷着眉眼,“你来取就是。”

    云舒尘听到这话,面上露出点喜色,很快被压下,又略蹙了眉,朝她丢了个锦囊,“这……终归有些血腥,里头有把剔骨刀,你自个儿动手罢。”

    那妖精瞧着她有些青涩生疏的神色,不禁心下冷笑,果真是初出茅庐的修道人。是以再也没什么考量,将这锦囊拿在手中,恨恨一掀——

    一道金光闪过,那妖精的身影忽然被变大的锦囊吞没,一方小口袋中瞬间变得鼓鼓囊囊,扭个不停。

    云舒尘这才收起演戏,将锦囊收好,妖气淡了许多。在一旁呆若木鸡,失去神智的凡人逐渐清醒过来,开始疑惑地打量周遭是何处。

    她对卿舟雪弯着眼睛,“愣着作甚?走了。”

    卿舟雪发觉师尊年轻时很爱笑,不知是不是自己也晓得自己笑起来相当好看。五百年后的她的神色含蓄一些,到底没有这般轻快,身上更多的是身为长辈的沉稳有度。

    这年少的小丫头心思相当玲珑,话头拐了好几个弯,将那妖精哄得团团转,竟免去了一场恶斗。

    正如她心中所想一般,云舒尘自小不是个沉闷的人。

    “你这般骗她,破了誓言可怎生是好?”卿舟雪问道。

    那少女轻啧一声,眉眼弯弯,“我说的是不赶尽杀绝,可也未曾说我不能收妖。哪里算骗呢?”

    “……”

    云舒尘的手指松松地勾着锦囊袋子,晃了晃,与卿舟雪走出青楼,忽然想起了什么,一个转身,而卿舟雪仍在若有所思地向前走去——

    两人结结实实地撞在一起。

    一个踉跄,卿舟雪下意识抱住了她的腰,将人扶稳,也只是这短暂地一触,那双眼微微愣怔,眨巴了一下。

    片刻后她像是极为不适应于女子近距离接触,脸颊一红,将卿舟雪一把推开。

    “师尊。”卿舟雪已经习惯了这般唤她,“接下来你还要去哪儿?”

    彼时的她反应了一下,才想起这是在叫自己,一时百般不适应,下意识道:“去吃饭?”

    酒楼内。

    卿舟雪相当顺理成章地蹭了顿饭,她吃饭时一向安静,若非别人与她搭话,她约莫是不会开口的。

    对面那少女无人谈话,只好草草吃了几口,便托着双颊,盯着人半晌,眼眸动了动,挪向别处,“徒弟”两个字堵在嗓子眼,一个都漏不出来。

    酒楼里饮酒声,交谈声不绝于耳,较为喧闹。兴许她是相当小声地叫了声“徒弟”,不过卿舟雪尚未听见。

    “……听闻,这倒是很多年前的事情。”她们邻桌坐着的几位身戴佩剑,玉冠束发,模样皆是修道之人,似乎是几个同门聚一聚,聊些修仙界的八卦,“是么?那徐家家主修炼这种邪功,日后岂能逃得过天劫?”

    “唉,人这辈子,能驰骋一时也算不枉了,成仙以后的事情,谁知道?”一位修士举杯,“不过挖人家的灵根来提升自己,这……这实乃残暴至极。听闻早先时徐家家主便辟了这谣,说是妖丹,不知是哪个耳朵不好使的传成灵根。”

    “我觉得也是。徐家乃修仙四大名门之一,风气清正,我前几年还与他们家几个晚辈交好,都是相当不错的。这肯定是别人泼的脏水了。”

    卿舟雪刚放下碗筷,她发觉云舒尘就此僵住了。

    面前的少女眼眸微颤,骤然扭头紧盯着那几个修士,张了张嘴,似是有话想说。但那几位已经酒饱饭足,起身结账走人了,正自她面前穿过。

    卿舟雪有些诧异,“怎么了?”

    她的脸色在这一瞬变得苍白无比,低声念着,“徐家……”

    “我还有一些事。”

    云舒尘忽然站起身来,眉眼中一片冷冽,“你吃,我先走了。”

    “师尊?”

    卿舟雪一头雾水,不过片刻的工夫,那少女便走下了酒楼,身影朝着原路走回去。

    她不得不放下碗筷,远远地跟上她,只见云舒尘摸着腰间的锦囊,顿了顿,好像是下了决心,又重回了那家青楼。

    在踏入其中的前一刻,云舒尘将袖中的一个宝珠丢在了门口,似乎不想接下来的事情再被记录。

    卿舟雪看得清楚,那正是用来留影的“忆余欢”。

    果不其然,接下来,周遭的场景便开始破碎模糊。

    卿舟雪又觉得三魂六魄被抽离,醒来时,耳畔传来一道女声,“醒醒,历练结束了。”

    她睁开眼,发觉自己仍身处方才打坐之处,而少女时代的师尊如梦一般消失不见。

    越长歌伸出一只手,自她眼前晃了晃,笑道:“怎么样?你家师尊年轻时候,可是太初境的一枝娇花呢。这宝珠还有个别的妙处,只消生人踏入回忆之中,便会由三千道法自然衍化,我估计你是可以和其中人对话的。”

    “的确如此……”卿舟雪尚觉震撼,“很是神奇。”

    “怎么说也比一个人闷头修炼来得好玩多了。”越师叔抚上自己的侧脸,轻叹一声,“好孩子,下山游历本就是轻轻松松的一场玩乐,你倒好,还得别人带着你才能不误入歧途。”

    越师叔长袖一挥,欲将她捎回太初境。

    很显然地,在越长歌心目之中,修炼不失为误入歧途的一大重要手段。

    卿舟雪终于又如愿以偿地回到了鹤衣峰,开始她家里蹲的好日子。

    只不过那宝珠中的回忆,临到最后一慕,十八岁少女脸上微妙的神色,终究是被她牢牢记住。

    一瞬的不可置信,一瞬的怀疑。

    乃至茫然,到最后升腾又被极快压下的恨意。

    她不明白,一个十八岁的姑娘,情绪竟能复杂至此。

    徐家?卿舟雪又将这二字默念了几遍。

    傍晚,师尊如往常一般,坐在床头读了会儿书,便寻到了丝丝困意。

    她挥灭了灯火,向身侧一看,徒弟那双剔透而乌黑的眼睛,还在若有所思地盯着她。

    “怎么了?莫不是看为师当年下山收妖吓着了?”云舒尘温柔地抚了抚徒儿的发顶,“以往这个时辰,你该困了的。”

    灯火一灭,各人的神色便再看不分明。

    “师尊,徐家……这和我们太初境有何关系?”

    她最终觉得自己猜来猜去,兴许愈发离谱,倒不如直接问一问她。

    师尊若是想回答,她自会回答的。

    此刻窗户也已经合上,外头的一丝月光都难以泄进来。

    卿舟雪无法观测师尊的神色,但她听得她顿了顿,“与太初境没什么太大的关系。多年前,是修仙界四大名门之一,只不过派些晚辈过来学习罢了。”

    语气平静,漫不经心,与谈起午膳吃什么一样寻常。

    但卿舟雪知道,师尊不继续往下,那便是不愿意聊起的话题。

    她的很多小习惯,也当真只有亲密相处了十几年的徒儿能够体察到。

    云舒尘侧身躺下,肩上又被卿舟雪的额头抵住,腰也慢慢被抱住,她轻声一叹,“又抱着我?这样睡不好。”

    此刻四方皆是寂寥,无人说话,云舒尘感觉心口附近的一块衣料被她猛吸了一口。

    奇怪的是,这次卿舟雪只稍微离远了点儿,却并未听话地放开她。

    “怎么了?”

    “我还可以……”她的徒儿轻声说了一半,又陷入沉默。

    “可以怎样?”云舒尘对她向来甚有耐心,手仍揉着她盘顺的秀发,宛如丝绸。

    她感觉卿儿的腿又缠上了她的,然后听她说:“我还是喜欢这般与你贴着。”

    于她心目中,她应当是与云舒尘莫名和好了的,问题便逐渐有些脱缰。

    “师尊,我在青楼中瞧见两个女人也是这样抱着。”

    云舒尘的呼吸逐渐不稳,那姑娘的嗓音清泠泠地没过耳根,疑惑道:“这是师尊所言之爱慕么?”——

    明天驾驶的尾气可能有一点点大,也许会被lock

    开始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