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兜兜转转。
她终于还是成为了她的徒弟,回到了既定的命运轨线上,此前的多般挣扎,如云烟一般徒劳消散。
第一世的穿越。
卿舟雪挣扎了许久,她就像在岸上搁浅的鱼,鱼尾在不断地扑腾着,欲要掀起一点点浪花,结果却全部浇到了自己的头上。
无论卿舟雪怎样选择,冥冥之中仿佛有一只看不清的手,一直推着大江浪潮前行。
不为人移。
她用尽了浑身解数,没能挽回任何事情。
卿舟雪再次醒来时,手中还握着星燧。
她躺在一梦崖底的花海之中,那漫长岁月的凌迟,却在她的骨血中刻下沧桑的痕迹。
现在……
是何年月了?
她抽空回了一趟鹤衣峰,发觉自己临走前燃下的一缕九和香,竟还未熄灭。
一切的一切,恍若一场黄粱未熟的幻梦。
卿舟雪愣了半晌,她坐在鹤衣峰之前的铜镜前。
星燧的灯火照耀着她的侧脸,将另一半尽数浸没于阴影之中。
她一寸寸垂下眼睫毛,盯着那道光。
不愿放弃。
女子的手指摩挲一二,翻掌拢上那撮灯火,室内陷入一片死寂的昏暗。
当她再次松开时。
原处已经不见人影,像是风吹拂了一缕尘埃。
星燧降落的时间点并不一致。
这次她的运气不怎么好,刚一睁开眼,满地皆是冰屑血迹,残破的莲花。
她瞧着另一个“自己”将剑捅穿了云舒尘的腹部,为时已晚。
卿舟雪迫不得已,碰上这种情况,她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来。
第三次她终于清醒过来,选择如太上忘情一般,直奔剑冢,掐灭原先自己的灵魂。
这样,便不会有人再干扰她了罢。卿舟雪松了一口气,她望着在手中散乱得不成型的剑魂,却微微笑了起来。
可是这一次,年幼的云舒尘却冻死在了流云仙宗门口的雨夜里。
她没有等到师尊和师娘。
卿舟雪看见这一幕时,她抿着嘴唇,站在那场瓢泼的大雨里,她的手指倏地攥紧,捏得骨节发白,浑身发寒。
心中才扑腾一点的火星尽数熄灭在凄风冷雨之中。
为什么?
是因果?
还是命轨?
她再次握紧了星燧,一次次地燃烧着自己的寿命。
不知悔改,不知悔改。
她要将这南墙撞透。
她绝望而又渴盼地祈求着,天道有情,能在万千因缘纠缠里给云舒尘留一道生机。
在多次尝试以后,卿舟雪醒悟过来,她不能草率地杀死“自己”。
因为她在冥冥之中感觉到了自己和云舒尘纠缠的天命。
正如当年师尊所算之卦象那般——每当“卿舟雪”死去时,年幼的尘儿总是会意外丧生。
可矛盾的是,只要她留着此世的剑魂,就仍不能自由地控制这副身子的主导权。每到关键时刻,此世的剑魂总是会坏了她的事。
不知轮转了多少次,卿舟雪尝试过去往流云仙宗,完全避开云舒尘,只当做从来没有她这个人——但是却一一失败。
卿舟雪想要逃避与师尊的相见,而年幼的剑魂却总是能阴差阳错地碰上她,而后爱上她。
但不管她做什么,总是有一根看不见摸不着的引导命运的红线,在两人手指头的尾端打了个死结。
生生纠缠着,至死方休。
轮回的次数多了,一次又一次。
有一世她尝试提前踩碎了阮明珠的凤凰蛋,师妹没有获得凤凰之火。
她以为阮明珠可以当个寻常弟子,安然度过一生。
结果决战之刻,突发意外,她还是没能拦得住师妹,她竟以肉身血战到了底,不出乎意料地陨落。
当那双浅褐色的眼眸沾染了斑斑血迹,再次阖上时。
卿舟雪知道这一次又失败了,她在心底里考量着,不如下一次试试提前凑齐灵根,看这补天的进度是否能拉快。
她随手拿起星燧,这个念头只是在心中盘旋了一阵。
但是卿舟雪却想到了什么,顿时愣在了原地。
她一时背脊发寒。
太上忘情淡漠如斯,冷酷无情。她当年所作所为,和自己如今的心态……太像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已经对于身旁之人的逝去已经毫无感觉了。
卿舟雪也正是从此刻开始自我审视,她发现自己开始漠视人命,她为了改变世界线而改变,无情地操纵着自己一切可影响的人,甚至宰割着别人的命运——第一世的自己对于人命的逝去尚且心怀愧疚,而到如今……她见过同样的人身陨数次,亦见得张三死赵四生,一颗心已经趋于麻木。
手里的星燧织生出绵密的热意。
卿舟雪头一次觉得烫手。
她直直地盯着手中那一柄小小的神器,像是瞧见了令人恐惧的东西。
这真的是造物的恩赐么?
它给予人希望,而后给予人一次次绝望。
每一次都是以微小的损伤为价,卿舟雪自觉剑魂强悍,可以承受得起。
她大抵轮回了五百多次,雪色一点点自发尾蔓延,落到如今,一头俏丽的乌发已经全部白掉,如银丝般纯粹。
内部的老化和损伤,也在一点点侵蚀她。
而这些伤害,她亦无法自愈,因为是烙印在魂体之上的。
卿舟雪对此并不后悔。
而她早该明白的,星燧的代价远不止于此。它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淡化她对于周遭的情感,更像是一种磨损,最后让秉持者于执念之中变成不人不鬼的怪物。
卿舟雪独立在此方世界,北源山上的大雪依旧凄迷,她看着白茫茫一番,空寂无声。
记忆中,她临别前的话语,在冷寂之中却异常清晰。
竟像是……响彻在耳旁。
“前尘已过,后篇新启……这话倒是不错。”
“人还是要往前看的。倘若总是执着用这种神器回到过去,找到失散的人与事物,反而会顾此失彼。”
“至少,我已经不再有这种执念了。”
茫茫大雪之中,卿舟雪蹙着眉,诧异地抚上了耳畔,像是有人在耳语。
这些话都是云舒尘身死的那一日与她谈起的,埋在不愿回忆的记忆深处。
卿舟雪抚着耳垂,又只听得见一阵风雪之声。那声音空灵而温柔,应当不存于世,大抵只是自己的臆想罢了。
她自嘲地轻笑,放下手来。
师尊是算到了如今的自己么?
云舒尘只是婉言相劝,大抵也是明白,凭着自家徒弟的性子,不来试一试,这执念肯定不能罢休。
卿舟雪垂下眼眸。
这一世,卿舟雪独自从北源山上走下去,她任由风雪一点点埋没掉自己。
星燧握在手中,如火炬一般被她高高举起。
这大概是最后一次了。
横跨这五百多次轮回的执念,也应有个落款。
*
最后一次轮回时。
那时云舒尘已在她身旁歇下,正欲睡眠。
此刻主导的剑魂正巧困倦,卿舟雪得以出来透了口气。
“师尊。”
云舒尘慵懒地睁开眼睛,嗯了一声,轻柔地说:“怎么了。”
方才还困倦的卿舟雪一反常态,意外地精神。她转过身来,以目光描摹过女人的眉眼。
“你相信人有宿命么。”
云舒尘闭上眼睛,敷衍道:“你说有我便信。睡觉。”
“是有的罢。”
卿舟雪平静地看向她,像是长时间无人倾诉,终于悄悄将内心掀起一个角,此中竟有一丝无可奈何的沧桑感。
她的语气成熟了许多。音色虽然一致,但是却能明显听出,此中的气质并非同一人。
年仅二十几的卿儿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云舒尘蹙了眉梢,抬眼看向她的脸。
卿舟雪依旧还是原来的那个卿舟雪,但不知为何,她却感觉这个日夜陪伴在枕边的人换了一个芯子。
她顿时警觉起来,低声问道:“你是谁?”
卿舟雪放松了身体,她能察觉到云舒尘的灵力润物细无声地钻入了自己的经脉。似乎是想探查着什么。
“探查不出来的。”
“我的确是卿舟雪,可却不是那个卿舟雪。我自未来归回,轮转五百多次,企图改变一些事情。”
云舒尘的确在其中找不出问题来,她去碰了碰卿儿的额头,“……近日是不是给你留的课业多了点?”
“今夜我说的话都是真的。”面前清艳出尘的女子握住了她的手腕,她想了想,平静地说出了云舒尘自小到大的五百多年人生中许许多多的细节,包括她儿时被罚跪,是如何来的太初境。
皆一字不差。
这时的卿舟雪,不可能会知道这些。
云舒尘愣了一瞬,呼吸也安静起来,她无声地听她叙述着。
“你……”
那根手指抵上了云舒尘的唇。
“不止是以前的。”卿舟雪道:“我还知道很多以后的事。”
她说这话时却笑了一下,云舒尘却看得出她眼底并无笑意。反而是看透了世态炎凉般的沧桑。
卿舟雪涩声道:“卿舟雪会参加问仙大会,会扬名立万。如今天道式微,九州生灵还沉溺在最后的余晖之中。”
“她会修无情道,会忘了你的情。”
云舒尘的手不知不觉攥紧了一些,被卿舟雪细微地察觉到。
“那还会重新记得么。”
卿舟雪端然瞧着她,眼中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凉:“会的。但是那时便是你身死之日。”
“所以,”她默了片刻,“你是为了这个回来寻我?”
“你不要再靠近她。”卿舟雪语重心长道:“与其能同你长相厮守,她更希望你安然无虞。离那个节点仅只百年余,修道人寿与天长,剩的时间不多了。”
“嗯?”她想了很久很久,唇角却微微一弯。“你说我若是没了,她会永远记得我吗?”
那双眼眸自卿舟雪脸上深深浅浅地打量,而后又说:“看起来是了。为何要求地久天长,做一对人间百年眷侣就好。”
“倒也不能怪她。年轻人,总是想要身边人一个个永远陪伴左右。”云舒尘叹了口气,似是念起了久远的事:“我以前也一样的。”
卿舟雪眉梢微蹙,她的眼角润润的,但到底没有真正落下泪来。只是声音细听中带着哽咽,“这是我最后一次回来了。”
她拼命地记着她的模样,想着日后兴许再也不能看得见。
熟悉的九和香依旧徘徊在她的身旁,云舒尘看到她眼角的晶莹,有点无奈,抬起手去,将那些滚烫一点点拭去。
“别哭。”
她柔声安慰道:“你跨越这么多年时光回来寻的,到底也不算是她。”
“况且,我自知不是莽撞轻率的人。”
她一笑:“想必留了后路,不是么?”
兴许人的放弃,总要有个理由。
卿舟雪想起脑海中很多个云舒尘与很多个她的卿儿相拥的场面。
她的确知道,那都不是自己的,她只是一个过客。回首百年时光,真正喜爱她的那个人,兴许……
早就死在清霜剑下了。
最后一次轮回结束。
脸庞边的触感顿时消失。
卿舟雪一人独坐在室内,她抬眼朝那柄香瞥去,果然依旧没有熄灭。
但这一切并不是梦,卿舟雪将星燧摆在一侧,她看向铜镜之中的自己。
模样倒还是原来的模样,只回归本体以后,衰微由发尾直至发根,长发不可避免地悉数化为雪白。
她拿了块布,将星燧的光芒盖上了。
现在不往来路寻,她要往以后找么?
如若转世,可是那也不算是原来的人了。
皮囊一褪,孟婆汤一灌,又剩得下什么。
卿舟雪低下头来。
她真的想不出任何法子了——
第202章
林寻真继任掌门以后,卿舟雪转而继承了鹤衣峰峰主之位。
春秋殿摆着的万千魂灯,在清理一番以后,全部新做了一次,重新摆回了原处。
这件事是卿舟雪着手的,她将每一名弟子的魂灯重新摆上去。
包括熄灭了的。
也应该在原先的位置。
“你是第三代掌门。”林寻真道,“理应落在主峰的。”
满头白发的女子没有回头,她执着地放回了自己相中的地方:“我先前为鹤衣峰弟子,就摆在那边,挺好的。”
林寻真见状轻叹一口气,随她去了。
云舒尘的那盏的确是灭了。灰扑扑的,不见往日光彩。
她抚了一下那盏小灯,将其和自己的一起,按照上下顺序摆回了鹤衣峰那一支。借着另一盏灯火,照得那盏熄灭的也亮了很多。
林寻真的目光落上她的头发,“师妹,你要不要去灵素峰疗养一下?”
卿舟雪咳了一声,她转过身来,摇了摇头:“治不好的。我的身体虽然不如以前,但也出不了什么大乱子。”
“谁知那东西还有什么损害。”
熄灭的灯火,亮了一下,就像死去的蝴蝶又轻轻扇了一下翅膀。
而后又再次陷入暗淡。
卿舟雪双眸微睁,她忽然扬声道:“师姐,刚才是不是……这灯是不是亮了?”
卿舟雪疑心自己看错,她再仔细看去,亮起来的只有一盏。
也应当只有一盏。
林寻真莫名地瞥了一眼,又转回目光,“……我没瞧见哪儿亮。”
卿舟雪一直盯着师尊的魂灯,她看了许久,当真看不出任何异常以后,眼底里的失落又再次浮上来。她轻笑一声,自嘲道:“近日不知怎的,总是幻听幻视。可能是年纪来了。”
“胡说什么。”林寻真道:“师尊他们年过六百尚还精神。你听我一句劝,不舒服不要拖着,早点去寻医。”
卿舟雪垂眸,“嗯。会去的。”
她依旧如以往那般话少,没有多言,一人披着满身雪白,自主峰离去。
林寻真不知她在星燧呈现的过去究竟经历了什么。
但总之,她总觉得卿师妹苍老了许多——而她的容颜几乎没有变化,大抵是气质上的。
只消平日没有事情,她就独自留在鹤衣峰,孤独得实在有些过分。
此后几年,卿舟雪每日所做的,大抵是她师尊当年的日常。
她从山下抱养回了一只小猫,特意挑了三花色的。
这只是小母猫,还没有生出太高的灵智,每日只会追着自己的尾巴扑咬,追得困倦了,便缩在她腿旁打呼噜。
卿舟雪也有出门的时候。
那便是每逢拍卖时。或是去各地搜罗一些书籍,好将空洞洞的书房填满。亦或是到了每年的时辰,去阮师妹墓前给她带点酒菜。
放下这两个字,说来简单,但于她而言却如灌了铅一般沉重。
人光是“不生执”就已耗费了全力。
卿舟雪没办法做到不念不想,每当念想过重时,她铺开笔墨,随手记一些东西。
日常琐事,犄角旮旯的。
春去秋来,四时更替。
然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破土生长,葳蕤成诗。
她不知写了多少封信时,耳畔忽然响起一声微弱的:“卿儿。”
空空灵灵的,带着回音。
卿舟雪顿住笔头,没有说话。如果这是幻听,于她而言是得之不易的安慰。
她像是望着湖面上的一汪水月,轻呼一口气也能将其揉皱,于是只好屏息沉默。
这嗓音似她。前一字调柔,后一字轻,两个字都浸满了喜爱的意思,但是她咬字端正,却总不会过于腻歪。
天底下,也唯有云舒尘能唤她这样好听。
“听得到吗?”
声音像是有些疑惑了。
卿舟雪手上的笔忽地倒下去,砸在刚刚风干的墨上,激起一片墨点,甚至溅污了胸口。
她的心跳忽然快了起来,浑身的血液都涌入心头,某一处,温温热热的。
“……师尊?”
“嗯。”
卿舟雪倏地站了起来,脚边蜷缩着的小锦也一下子瞪圆眼睛跳开,吓得窜上了树。
“你在哪里?”
她一时感觉自己舌根喉头发酸,织出这句话时,上唇和下唇几要打架。
是真的吗?
万一再是梦呢?
“在你身体里。”
“还以为你能早点发现的。”
那声音有些嫌弃:“毕竟,自我陨灭以后,太上忘情应当再没有和你说过话了?嗯?”
耳畔的声音愈发清楚。
卿舟雪甚至能想象得到她说这话时是什么神态。大抵是弯着唇,故作不屑,再瞥她一眼。
可是云舒尘没有实形,卿舟雪无处可拥,她走回寝居内,顺手点燃了九和香,再将被褥抱紧。
欣喜如狂,悲喜交加,欲哭无泪,失而复得……她这时方知人言多么贫瘠,纵然这么多个字眼,亦无法描摹她此刻的心情。
“那段时日你神志有些不清楚。”她说:“许是我与太上忘情在你体内斗法的缘由,你现在还有不适么?”
卿舟雪摇了摇头,忽然想起她可能看不到。便道:“没……没有。你赢了么?有没有受伤?”
话刚一出口,便知问得有点多余。
“和她斗法挺累的。”
“不过还好。”
“卿儿与我常年双修,甚是亲和我的神魂,十分舒适……养了这么多年,总算能开口说话。”
需得温养这么多年才能开口,一定相当惨烈,损伤颇重。
原来那一世的雪山之顶,卿舟雪耳畔听到的回忆是真的。应当是师尊设法提醒她。
原来魂灯会在她靠近时亮一瞬息,到底……到底不算她眼花。
“真好。”
心绪翻腾良久,最终像是尘埃落定一般,渐渐沉淀下来。
屋外的斜阳洒入床榻,甚至有几缕照到了她脸上。
卿舟雪微微眯起眼,最后眉梢展平,闭上眼去感受那光热。
眼前一片橘红。
第203章
云舒尘的声音还有点懒散,像是初醒,与她简略讲了讲前几年这一副剑魂之躯中发生的龙争虎斗。
卿舟雪本想听她是如何掐灭太上忘情的神魂的,但是听着听着,又忍不住被她的嗓音吸引,呼吸也渐渐轻缓下来,直至彻底屏住。
她憋了一会儿气后,感觉自己的灵魂也被拉扯了一下,随后便睁开眼。
“我不会被你一口仙气吹跑的。”
卿舟雪弯起了眼睛,但是却不像是在笑。她现如今也不知该笑该哭,总之此时也不知在想什么,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湿了眼眶。
她小心地不让眼泪掉在被褥上,想要讲点别的高兴的事。但是她思来想去,发现这段时日一直过得浑浑噩噩,竟没剩几件是鲜亮的。
云舒尘却已经觉察到了什么:“莫不是想说,‘你若是和她斗输了,那此后便魂飞魄散’这样晦气的话?”
卿舟雪以指尖沾了沾眼眶,轻轻叹了口气。“……这是在赌命。”
“并非。”
师尊的自傲大抵都用在了这些筹算上,她幽幽道:“这是一石二鸟的上选。既成全了你的道法,也有胜算除灭了那个女人的残魂。”
“那时我知她在你身体中一日,便膈应一日。”
“……寝食难安。”
沉默片刻后,她又补了句。听起来尚带着点恼意的余韵,似乎仍觉不解气。
不仅是因为世仇。
同样让她浑身难受的是——如此亲密的、神魂相依的状态,卿舟雪竟然不是和她,而是和太上忘情。
哪怕拼着舍弃肉身,也得一码归一码地讨回来。
卿舟雪大抵明白她在恼些什么,随着她心绪的动荡,那道神魂也在体内不慎安宁。
像是在心底揣着乱撞的鹿。
有点难受,但是更多的确是“她依旧陪在我身边”的安然感。
卿舟雪翻了个身,思绪飘飞起来。她想着可以着手给她买衣裳了,亦思忖还可以去很多地方游历,看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听潮起潮落人来人去。五湖四海,天地山河,无一不好不美,随处都可落脚。
分明她还没想到要如何为她塑成身躯,卿舟雪头一次如此不务实地,率先将思绪抛得老远。
在漫长的无可依傍的时光之中,她们终于是再次纠缠在了一起,以这样难舍难分的形式。
在鹤衣峰歇息几日以后,云舒尘没有卿舟雪能闷得住,她催着徒弟下山。
卿舟雪遂带着她在山下随意散散步。
荒废已久的地方,竟也落了几户人家,不过几年,房屋渐渐修立了一批。
氤氲的汤气飘了起来。
“这是什么吃法?”
云舒尘甚好奇。
卿舟雪看着那口锅里放着干辣椒,汤都熬红了。几口人将白菜蘑菇,还有一点点碎肉掰开,往里头丢。
她也不知道。
待走出很远以后,那个心底的声音道:“想吃。”
卿舟雪从纳戒中掏了一块糕点,送到唇边,咬了一口,软糯生香。
但是云舒尘似乎感觉不到,她叹了口气,没趣地眯起觉来。
白日师尊一直都是安静的,鲜少搭理她,估计是在休养生息。
而天一黑,入了夜以后,随着卿舟雪的灵魂平息下来,云舒尘反倒睡不着了。
卿舟雪一夜无梦,一觉醒来——身上总是腰酸背痛。
起初还以为过于疲累,直到她发觉,接连几日皆是如此,这才突觉有些不对劲。
于是今晚,当她渐渐放松精神,但是却未完全睡着时……她借着朦胧的目光,发觉自己的手抚上了自己的腰,捏住那里的皮肉,轻轻一掐。
还有浑身的手感甚好处,皆被捏了一遍。
衣领处亦被自己解开,向下轻轻划了一道。
那一抹微凉的指尖,点在她自己的颈部,如柳叶一般轻轻扫过,像是有意在痒自己。
“……师尊?”
只要卿舟雪放松精神,她便可以随心所欲地摆布她。
“别说话。”云舒尘索性全占了她的身躯,于床上缓缓坐起。
她适应了一下,抬手拾起了鬓边银亮的白发,像披了一手心的雪。
真正将这头发攥入手中,她心中感怀了片刻。不过于她而言,有一种几近病态的晦涩情感升起,被填补得满满当当。
每次卿儿为她吐血,为她受伤时,她第一反应除却心疼,竟总是伴随着这样离奇的回甘。
有些上瘾。
云舒尘望着铜镜中的身影,轻轻吸了一口气——昏暗灯火之下,如神仙般的绝色姝丽,实在让她有些挪不开眼睛。
她拿起了一把梳子,自头梳到尾,将在床上蹭乱打结之处理顺,垂到鬓边的两小缕,以发带束之于身后。
她将铜镜摆至面向床榻,侧躺下身子,衣领早已被她敞得松了些,如是肩膀都露了出来。
“真是惹人羡慕。”
镜中的美人五官并无变化,但是神态却能显然看出不同。她支着下巴,颇为满意道:“这几日,你的身子就借我用了,正巧锻炼一下我这荒废许久的神魂。”
卿舟雪应了声好,不过她叮嘱道:“师尊莫要干奇怪的事情。”
“何谓之奇怪?”
云舒尘看着镜子中的卿舟雪,思忖了片刻,又道:“过一阵子,将魂魄养好,我也得想法子再度转生了。”
“……嗯?”
她叹道:“总不能一直这样凑合下去。”
“太上忘情使了点手段让我投胎为人。”卿舟雪的声音低下来,“想要塑成自己的身躯,也许只能走这一步。”
“她是怎么做到的?”
“死生之事,估计得用到底下阴曹地府、十殿阎罗的关系。”
在星燧所呈现的许多个过去中,卿舟雪曾经跟着太上忘情去到过与阳间相对的另一方世界。她知晓投胎的大致流程,带着师尊去一趟,倒并非很难。
只是若要转生,奈何桥一走,孟婆汤一饮,人便会不记得前尘旧梦。
别人的血肉之躯,其一不知向何处寻,其二没有魂魄占领的多半已是死尸。云舒尘大抵不会愿意碰这种晦气东西的。
既然如此,她也只能再做一件恶事了。
*
当夜,卿舟雪将云舒尘的魂魄唤了进去,将身子重新交给自己。
云舒尘能感觉到徒弟似乎忙了一整夜,也不知她在思索些什么,乃至在纸上写写画画的。
卿舟雪又远走一趟,至东海蓬莱阁。
蓬莱阁没有于灾祸中消亡,据说是阁主应变及时,用了八百二十一颗避水珠,将整个蓬莱岛都沉入了东海。
卿舟雪自海边走去,一点点逆着浪花,走进大海。她屏气下沉了了许久,起初眼前是一片碧蓝,而后至于漆黑,不过多时,光芒又重新在脚底聚拢。
一座偌大繁盛的海下集市,再度出现在她面前。
像是海底的一颗珍珠。
这几年商市亏损严重,哪哪都不景气,做买卖的人也愈发少了。一问价格,多是狮子大开口,逮着她薅银两。
卿舟雪并未在集市逗留,径直奔着阁主而去。
自从卿舟雪一剑削平了诸位真仙以后,这事早已成为了传奇。“剑仙”的名号也顺带挪了个位子,端正地戴在了她的头上。
蓬莱阁奇奇怪怪的,各种用途的法器收罗了许多。
寻一支可以让人穿梭阴阳两界的引魂香并非难事。
李阁主听罢二人这如今情况,微笑道:“我就知道,她不是这般的人,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地白送一条命?”
“也许是那种身陨也会拉着你殉情的,从根子上杜绝千百年后你喜欢上别人的可能。”
李潮音知她听得到,故意将声音抬高了一些。
卿舟雪的心底果不其然飘来一句冷哼:“……狭隘。”
“将此香点燃就成。”李潮音说,“用法并不困难。只是莫要在阴间耽搁太久,可能会有点伤身。”——
第204章
阴曹地府。
此一片地域的阎王爷今日刚坐上自己的座位,屁股尚未温暖,茶还没有泡香,便听见外头来了一阵大动静。
这么早?
阎王爷一捋胡须,连忙端肃仪容——垮起一张老脸。
只见两位女子闯了进来。身后跟着几只急急忙忙的鬼卒,闯进来一脚,然后又全部缩了回去。阴气缭绕的地方,本是一片灰蒙蒙的,但卿舟雪的魂魄分外耀眼,险些将他昏花的老眼闪瞎。
他面目狰狞地闭着眼道:“放肆——来者何许人也?”
一道清冽的声音响起:“多年前,央求阎君投胎转生的剑魂。”
阎王爷差点没从椅子上摔下来。
他喷出一口茶,忽然脸色大变,对左右喝道:“出去领罚!为什么现在什么人都可以擅闯阎王殿?”
鬼差鬼吏瞪大了眼睛,在原地噗地一声消失了。只留下几根训诫的木棒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下。
待官差都走后,阎君连忙将门窗都关好,鬼鬼祟祟的。
他轻咳一声,神色终于带上了几分紧张:“剑魂?你……”
那两根手指头指着卿舟雪,又指着云舒尘,来回颤抖了许久,阎王爷最终一甩手,痛心道:“让你投胎转世,已成了此方阎罗殿的最大污点。本君没有去捉拿你,你不做声就好,怎么还撞上门来给我难堪!”
“……是这样的。”
云舒尘客套地说明来意。
阎王爷面色一沉:“万万不可。哪里有不喝孟婆汤就投胎的?”
他打量了一下卿舟雪,这些年也听闻了剑魂的传说。说来也巧,若无当年意外放走的剑魂,救下九州最后一批苍生,遭下无量功德,他们阴曹地府都险些要关门了。
阎君的神色柔和了一些,叹息道:“剑魂,并非本君不想通融。只是最近不比以前,正换了个酆都大帝,她刚刚上任,你知道,这个……”
他搓了搓手,“不好办。”
卿舟雪见说他不通,终于是微微蹙了眉头,一张状纸便径直拍在了他的案桌之上,摔出啪地一响。
卿舟雪面无表情道:“五十年前,有一男子张凡思,你与同僚饮酒误事,不慎少判了他八年阳寿,事后一一抹平;五十二年前,你照拂死去的凡间重重重孙赵坤,免了他的刑与牢狱之灾,寻了另一个替死鬼;七十八年前,你和前一任孟婆关系不轨,已犯了地府大忌……”
阎罗王一看,顿时大惊,浑身颤抖道:“一派胡言!”
“孰真孰假,”卿舟雪道:“我会将此一状纸呈给新任酆都大帝,如若你清白干净,她绝不至于误判。”
“告辞。”
言罢,卿舟雪牵着师尊,转身离去。
云舒尘微微一愣,她诧异地看着卿舟雪——这些地府见不得人的机密,她到底是如何得知?
其实是卿舟雪在用星燧轮回时,曾经想过在地府这一处寻生机。她在此处待过一世,以旁观者的角度见过许多世态。彼时还颇为惊心,以前只在书上看过,觉得人间衙门腐败,未曾想到,连地府如今也是如此。
“慢……慢着!”
阎王爷只得将两位祖宗重新请回来。
他的脸色黑了下来,焦虑地转了很多圈念珠:“本君可没有和你们说笑,上头那位比以前要严苛许多,动不动就将阎君拉出去砍了。我最近早已金盆洗手,不敢逾矩。”
他继续道:“孟婆所掌管的轮回司,最近也换了新人。若是完全不喝孟婆汤,怕是行不通了,那么多双眼睛看着。”
阎王爷喝了口茶,掏出了一本破旧的册子,翻来翻去,翻了许久。最后他终于找到一残页,仔仔细细将规章再读了一遍。
“嗯……嗯。”他抬起头来,灵光一闪,抚掌道:“你读读这句话,过奈何桥者需饮一碗孟婆汤。这里头虽规定了碗的大小,不过这用量倒是没规矩。事实上,每任孟婆熬汤每日的用材多少,也都有自己的风格……当然,有失手过,导致人没忘干净的先例。”
“兴许能酌情给你稀一些,咱多多地兑点水。轮回投胎,过个七八十年就失了药效……想起来了。”
阎王爷小心翼翼地将手塞回了宽大的衣袖中,“咳咳,对了,这种事,我也不得不与酆都大帝通报一声,她老人家兴许瞧在你剑魂于阴曹地府有恩,兴许就放过了,也有可能还是不放过。这得另说,你可不能揪着我一人薅了。”
云舒尘和卿舟雪对视一眼,似乎也没有旁的法子,于是便点了头。
阎君连忙把状纸抢回来,在掌心的鬼火之中化为了灰烬。
*
次日,阎君便拟了一封折子呈上去,这位新帝办事快,不过四个时辰以后,阎罗殿便收到了回复。
还好。
酆都大帝的朱批落在上头,显然一番考量以后,已同意这种程度的容情。
阎王爷松了口气。
他甚是担心大帝不允诺,这剑魂能把他的阎王殿拆了。然后再把阴曹地府也拆了——就像好多年前来这里闹事的那只猴子一样。这种天地化生的造物,总是恐怖的,没人压得住。
她们二人携手走过奈何桥头,三生石畔,两岸都是凄艳的彼岸花。
卿舟雪发梢已经雪白,像是落满了雪。云舒尘的魂体尚还是一头乌发。
孟婆可能生前读书只灌了个半满,欣慰道:“真是白发人送黑发人。般配。”
“……”
卿舟雪就只能送到此处,她看着云舒尘端起了那一碗颜色淡掉许多的茶汤,而后她回眸朝她看了一眼。
一饮而尽。
那道影子逐渐飘远,入了轮回之门,再也消失不见。
罢了,等了好多年。
到底也不差这几年。
可是……卿舟雪立在原地,良久没有动弹,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久到孟婆都已经熬完了今天的最后一碗汤。
孟婆坐在石桥墩子上,侧过头来打量她片刻,笑了笑:
“姑娘,早日回去吧。”
第205章
又是一个寒冷的冬日,鹤衣峰重新披上了洁白的羽裳。
最近还在刮风,若不把门窗关得紧一些,那无处不入的冷风便能从缝隙中钻入,让人骨头里都是冰冷的。
屋内点了一盏灯。
“就算只有一瞬,也彼此相爱吧。”
两个少女挤在同一张塌上取暖,被子拱起来,正说着悄悄话,而被褥里头,藏着一个话本。
上面赫然写着几个大字——《云舟记》。
师姐给师妹读完最后一段,似是多有感慨。
紧接着她小心将书本合上,安慰师妹道:“这些都是无稽之谈,话本子,当不得真的,你听听且罢。”
小师妹哭得一抽一抽,刚咽下去的晚饭都快嗝了出来。
她无奈道:“哎,都说了是假的。听说师尊她修无情道,断情绝欲。怎么可能会喜欢谁……这一定是越长老瞎杜撰的。”
“呜!”
“不要哭了!”
“嗝。”
师妹咳嗽了起来,眼泪鼻涕还是糊了一脸,边哭边嗝:“万一是真的呢?不行,我明天就要问问她——”
声音戛然而止。
师姐一把捂住师妹的嘴,急道:“你要是让她发现了我们俩看这种东西……还是有关乎她的情爱话本,仔细师尊一剑削了咱俩!”
小师妹的嘴虽然不能发声,但是眼珠子却转得很是灵活,直到师姐松了了手,她却得意道:“我才不怕她。师尊看着冷,话也不多,但是脾气却很好。比柳长老好多了。”
师姐说不过这丫头,只好道:
“总之这种、这种东西,反正你不能告诉她,不然我以后都不理你了。”
“你当我傻子么!我肯定不会把书给她看到的。只是旁侧敲击问一问而已。”
小师妹拍着心口睡下:“明天就是还书的日子了,这次轮到你跑腿了。”
“明明是你吧。”
“嗝。”
次日一早,天还没亮。
希音小师妹便拿起佩剑,就着树梢上的冷雪抹了一把脸,将《云舟记》仔细揣在怀里,披头散发地冲了出去。
这时候师尊一般会去主峰开会,正是她偷溜出门的好时机。
希音今年才刚满十四,御剑不太熟练。为了安全,她只能通过栈道去往别的峰脉。
古人有云,出师未捷身先死。
正当她兴冲冲地打开大门冲出去时,面前一道白影忽而晃来,还未看清,便感觉整个人往后一仰,直飞了一丈远,险些没插进地里。
屁股好疼。
希音泪眼婆娑地揉着后面,往地下一瞧,浑身顿时僵住。
先是见着了一双云靴,再往上是绣着银线莲纹的衣袖,还有一身垂在她身侧的白色长发。
逆光之中,女子的神色看不分明,尤为显得清淡出尘,像是神仙降世。
希音一寸寸抬头,心中微惊,“……师尊?!”
卿舟雪垂眸盯着她,慢慢蹙了眉,没说话。
希音见她不言,举起一只手,晃了晃,尴尬得试图缓解一下气氛:“早……您早。”
“今天这地儿,真滑。”
希音默了片刻,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她睁大眼睛,顺着卿舟雪的目光看过去,只见自己的衣兜里——已经分分明明地露出了几个大字。
若光说几字,希音并不紧张,因为这一次越长老取名较为含蓄。
可是那封面上却颇有些不忍直视……两个女子朦胧交叠的身影,如同蛇一般缠绕在一起,但细看也不甚分明。
可是粗看很瞩目啊!!
她的下巴快要被自己捐出去了。连忙一把欲塞回去,“我……我……这绝对是越长老给的。”
“嗯。”
一阵轻风自身旁飘过,希音还在绞尽脑汁地思索理由,却愕然发现卿舟雪已经自身旁走过,看起来对于小辈的事情不感兴趣。
呼。她在心底舒出一口气,正想着自己还要不要去黄钟峰时,师尊的声音远远飘来,嘱咐她道:
“去练剑,不要躲懒。”
卿舟雪走得较快,她本只是回来取一些东西,稍后还得回主峰一趟。
一般早上是没空管两个嗷嗷待哺的徒弟。
说起这两个年轻姑娘,并非是从内门大比中正经招收回来的。她们来鹤衣峰也有些年头了。
自从云舒尘走过奈何桥后,距今日已过了三十二年。
这三十二年的前十八年里,卿舟雪一直在找寻师尊的去向,索性辞了长老的事务,外出云游,历遍五湖四海。
第十八个年头,她云游许久,但是仍然一无所获。卿舟雪生怕云舒尘不记得修道,倘若真要七八十年后才想的起来,那时万一寿尽就麻烦了,因此亦十分心焦。
于是她算了一卦,这些年身体大不如前,这一卦直接让她昏厥了三日。
卦象正指太初境。
所以她醒来以后,索性回峰候着。
这一等又是很多年。
前些年林寻真还劝她多收几个弟子,免得整日守着那鹤衣峰,眼里空荡,心里也空荡。
卿舟雪本没有收徒的打算。
她平日几乎不理会宗门事务,只安心做一块镇山石,确保外宗不敢来进犯。
而如今天下太平,也没什么需要出手的地方。
于是她随便挑了两个徒弟,为剑阁培养一些新鲜血液,以将自身年轻时悟出的一些剑法精髓传承下去。
师姐名为若谷,小一些的叫做希音。若谷性子沉稳一些,而希音对于剑道的悟性很高,但是若论不着调……她也的确活泼生猛得不像个剑修。
最近内门大比在即。
长老们已连开了多日的会了,许多方面需得布筹。
林寻真无异是当掌门的好料子。在这样一场支离破碎的战争之后,她能够将宗门内外逐步收拢一心,又在这短短的三十年间,让太初境从百废俱兴中喘过了这口气,龙舟一度过浪潮,迎来的便是这些年的突飞猛进。
最近几年太初境提高了入门门槛,内门自古人才济济,倒并不是很显著。
自从外门整顿了以后,一些打杂混日子的,逐渐消失不见,整个外门的环境焕然一新。
今年又是一年内门大比,外门中需得进来许多出挑的苗子,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仙家弟子,或是资质卓越的散修会来参赛。对于任何宗门而言,这都是相当关窍的事情。
此刻。
春秋殿内,分明已经过了午时,早就散了会。
诸位长老——除却卿舟雪不在以外,却围着今年外门的名册上的三个字,兴奋地斟酌考量许久。
越长歌指着“云舒尘”这三个字,笑了半晌:
“嗯,这是云家的哪个小丫头来了?说来也好久没见到师姐小时候的模样了。林掌门,师叔现在就去外门接人行么?”
林寻真也感慨了一下缘分无常,她笑着摆手道:“这事给卿师妹做,正好让她去负责今年的人选。”
“万一云舒尘要拜去鹤衣峰,”钟长老是唯一正经地在考量问题的人:“这辈分岂不是乱了。不妥。”
柳寻芹严谨地纠正他:“不管去往何峰,这辈份都是乱的。”
但不管如何,快过年了。
林寻真提起笔,轻轻在那个名字上勾勒了一下,以便瞧得更清楚。
按照人间的说法,也该团圆的。
*
内门大比前,名录上的所有弟子,皆需得核验身份。现如今太初境在招收弟子方面,做得愈发规范。
那份名录很是重要,因此其上一般会施用法术封存,只有当日才会撤下法术,打开一个个对上,弟子也需要签名。
卿舟雪如今是长老,只需要监督着徒弟若谷不弄出差错就行。
今日的太阳光暖融融的。
照得人浑身发暖,甚至有些热了。
卿舟雪因为灵根的缘故,倒不是很喜欢光与热,但是今天却晒得意外地舒适。
她微微眯起了眼,看向乌压压一片排着队的年轻面孔。多少带着些青涩的傲气,毕竟走入此处的,到底不是寻常之辈。
很多人都在看她,但却不敢靠近自己。许是因为她的修为让很多人望尘莫及,也大抵是因为她辈份算高。
卿舟雪无视了这些目光,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中——这场景,到底令她惦着往昔了。
兴许人年纪大了就会这样。
她不知道当年师尊会不会也总是如此。
不过她在太初境的少女时代的事情,云舒尘和她讲得很多。魔域那时候的,她却不说。
不说便不会想么?
怕是不尽然。
“师尊……”
仍是相同的两个字,但却不是从她嘴里讲出来。
卿舟雪微微一愣,意识到自己又走神了,想七想八的,兜兜转转,再绕到了她的身上。
“师尊!”
若谷急得摇了摇她的衣袖。
卿舟雪终于回过神来,嗯了一声,“怎么了。”
若谷道:“这小姑娘年纪太小了,一问三不知,该如何是好?”
卿舟雪诧异了一刻,哪有小到还不能自理的弟子来参赛的。她站起身来,目光往前边一扫,那是个小姑娘没错。
嗯,看上去的确很小。
不站起来都快看不见她了。
……嗯?
随着那小姑娘轻轻抬起眼睫毛,底下的那双秋水明眸远脱出可爱,显出这个年纪少见的漂亮。
她瞧向卿舟雪的目光中有谨慎,还有一丝天真的好奇。仰着下巴,不声不响地瞧着她。
卿舟雪彻底僵在原地。
此时周遭人声鼎沸,来来往往,风声嗖然。
她却觉和风细暖,人群止息,万籁俱寂。
云舒尘三个字。
于经年沉寂之间,是在她心神上震响的唯一一个声音。
第206章
若谷傻了眼,她不明白为何师尊突然站起来,本是好好的,却在瞧见那孩子的模样以后,直接顿在了原处。
“师尊,她有什么不妥么?”
“没有。”
良久后,卿舟雪调整过来,她知道此刻她还不认识自己。她极力放柔了声音:“有亲人带你来么?”
她声音软糯:“没有。”
“那你怎么寻到此处的?”
“……”
今日并非大比的日子,正式为明日开始。
卿舟雪见她蹙眉不语,便让若谷与了她令牌,看着她拿后便走了。期间,一道神识一直粘附在云舒尘的身上。
不过她此刻并未察觉。
待到这一批全都录完以后,若谷收拾东西准备回峰。卿舟雪则跟着那道神识的感知,顺着一路走去。
果然,那个小小的身影并未走远。
她寻了个人少僻静处,坐在外门崭新的石阶上,低头看着池塘里的鱼游来游去,显得有点茫然。
不多时,天空阴下来,飘了点丝丝细雨。
“天晚了,”一把白绢竹骨伞撑开,挡去了水意:“怎么不回家?”
“……没有家回。”
周围的人都散完了,只余她一个,到底孤零零的。
她看起来是想在此处挨过一夜。
好在自己来了。
卿舟雪望着愈发阴沉的天色,想着这雨兴许会下大。晚上若没个安稳地方睡觉,她怕是又要被淋得发烧了。
“这样,”卿舟雪微微倾下身子,“我见你资质清秀,不如回我随峰修道?”
小姑娘眼眸微睁,她倏地看向卿舟雪——这一路挤在人堆里,她早被这神仙一般发光的女子夺去注意力。
耳畔亦有不少议论,这便是当今太初境鹤衣峰的峰主,亦是独步九州的剑仙,近几年才刚刚回宗。
她听闻她平素较为冷淡,又常独居孤峰之上,应当不是多喜欢热闹的人。
但应该也不是坏人。
卿舟雪看着那孩子的目光从茫然到警惕,而后兀自思索了片刻以后,又再度陷入疑惑。
最后她抿着唇,轻轻嗯了一声。
卿舟雪松了口气,她弯腰将人小心翼翼地只手捞起来。
小孩儿的身子骨轻,压在她肩头像一片羽毛。脸颊也软,像还没有露馅的汤圆一般。
她另一只手执着伞,带着她朝宗门走去。
云舒尘猝不其防就被抱了起来,她扭了一下无果,只好乖巧地趴在这陌生女人的肩膀上。
脸颊上压着一片银白柔软的发丝,而她身上也冰冰凉凉的,像个冰雪雕成的美人。
鼻尖簇拥着一股温和的香味,不浓,很是清淡,需得凑得极为相近才能嗅到。
很好闻。
又很熟悉。怎么会很熟悉呢。
她嗅得有些迷糊了。
*
听到院门传来些动静,希音腾地一下子站起来。
“师尊!”
卿舟雪感觉怀中的人动了一下,睁开了半梦半醒的眼。她连忙在唇中竖起一根手指,示意小徒弟不要吵闹。
希音的目光落在她怀中趴着的奶团子上,不禁讶然:“这是新来的小师妹吗?”
一旁正在打盹的猫咪也苏醒过来,围向卿舟雪脚边,结果却被顶开了。
卿舟雪边走边道:“不是。莫要乱喊。”她径直向主卧走去,甚至没有一丝迟疑。
希音一愣,那间是师尊的。如果说卿舟雪还有什么绝对不能跃过的底线,便是这间屋子。
她与师姐都没人进得去。
如今一看,这当真是奇怪……那孩子到底是什么来头?
卿舟雪将伞轻轻一掷,便化为一道流光,收入她的纳戒之中。她抱着孩子进了门,又将门窗关好,免得她受冻。
她总觉得这副幼小的身躯很脆弱,圈着她的手也难免极尽温和。在屋内转了一圈,最后将她放在了一旁的桌上。
看那两小短腿怎么都点不着地,卿舟雪忍不住极微地笑了一下,不着痕迹。
她在星燧之中一遍又一遍地看着云舒尘成长,却没有任何一次能够挨到她,哪怕摸头也做不到。
如今终于可以碰到幼时的她。
卿舟雪抬起手,欲要揉一揉她,她便将头偏过去,眉梢微蹙,像是不喜生人这样的亲近。
卿舟雪留意到她的细微神色,临到半空又克制地缩了回来。
白雾一般的衣袖顺着垂下。
她站直身子,声音又恢复了人前那般的冷清:“这间卧房留给你。如若有什么不习惯的,记得与我说。不用拘谨。”
云舒尘的鼻尖再拂过了一层淡香,她扭头看着她出了门,又将门轻轻掩上。
不过片刻。
这位长老又折返回来,手中多了一套新衣裳,她将其搁在一旁。
小姑娘又被抱了起来,走向屏风之后,她呆呆地任她摆布着,几片被雨润湿的衣料很快被扒了个干净。
当浑身上下终于接触到微凉的空气时,她终于下意识地用胳膊环紧了自己。
但并未冷多久,脚趾头接触到一丝温热的水意,紧接着半个身子没了进去,脚彻底踩在了木桶底。
一瓢水从她的后脑上浇了下来,整个人一激灵。
卿舟雪住了手,“烫?”
“没……没有。”
卿舟雪手法娴熟地拿起了皂荚,但瞧她趴在木桶边沿,紧紧地拿身子贴着壁,尽可能地遮着什么,竟像是沾在了上头似的,整张小脸的神色都写满了抗拒。
“你自己来。”她轻叹道:“方才淋了点雨,洗一下换了衣裳,省得生病。”
言罢,卿舟雪走出了屏风,云舒尘只能看得见她微斜的影子。
她终于悄悄地松了一口气,身躯不再紧绷,得以自在地在水中泡着。刚才一路上的确有些湿冷,现如今她感觉浑身都和暖起来。
水面上飘着几朵花瓣。
小孩子的注意力总是会被这些鲜亮的东西吸引去,她舀了许久花瓣玩,一个人逐渐自在起来。
胳膊晃得水面荡漾,也不慎映出了屏风外的那个影子。
望着水面的倒影,云舒尘疑惑地想,仙人这么喜欢小孩子吗。
凡事都要亲力亲为。
自那人的容貌气质上来看,总有一种违和感。
泛起的水雾之中,她打了个呵欠,人一暖和,便觉得有些困。这个问题想了许久都不通畅,想着想着,没过多久,她竟不小心眯了过去。
卿舟雪听着里头渐渐一点水声都没有,她蹙了眉,重新走回去。
果不其然。
挂在边沿,睡得正香。
好在她发现得及时,水还没有凉。她把那掉在锅里的熟睡的汤圆捞了起来,擦干净,又将新换的衣服给她套上。
先前卿舟雪不知哪一年才会遇到她,于是从小到大的款式都备了几套,方便取用。
第三十二年时,她总觉得师尊这时候应当也有个年轻女子的模样了……没成想却是一个小孩。
看来地府办差属实有点慢。
云舒尘倦怠地抬起眼睫毛,又打了个呵欠。左右环顾,不知自己何时又从水中起来,被塞入了柔软的被褥。
低头一看,新衣整齐。
她微微睁大了眼睛。
而后略一抬头,对上面前那位仙子清冽又温和的双眼。
“你还未曾告诉我,此次大比,谁给你报的名字。”
“醒来时候,在街边。”
她蹙眉:“不知道在何处。听他们说,仙山招收弟子,都去凑个热闹。我便跟着人群走了。”
“他们嫌我年纪小,但是蹲在门口的那条……狗说,”她慢慢回忆道:“说让我入宗修行。而后他们便留了我的名字,放我进来了。”
狗?
还是会说话的狗。
卿舟雪百思不得其解,默了半晌,忽然醒悟过来,好笑道:“你是说蹲在外门门口的那只灵兽?”
“嗯。”
“它是麒麟,不是狗。”
小姑娘歪了脑袋:“难怪会说话。”
看起来她只记得名字,也不知自己的身世,有些见识忘了,有些词儿却记得,对于一切都还懵懵懂懂的。
“嗯。”卿舟雪忍住了想要揉她的念想,轻声道:“你的年纪的确太小,如今也不会道法。明日的比试于你并不公正,先不用去了。”
她眨了一下眼睛:“长老是要收我为徒吗。”
卿舟雪刚想去端茶,听到这话,手腕一抖,险些洒了出来。
她佯装镇定地搁下茶杯,清咳一声:“以后再说。”
*
希音和若谷挨着坐着,背脊挺得僵直。若谷师姐眼观鼻鼻观心地盯着自己的碗,但是偶尔抖动的眼睫,却出卖了她内心的不宁。
希音小师妹更为夸张一些,她索性目瞪口呆地盯着师尊。
还有那个似乎是准三师妹的小丫头。
师尊自打抱上了那个小姑娘,自此就没有轻易撒手过。
虽然她的神色依旧平静,也瞧不出什么显而易见的欣喜。
但她放任这孩子坐她腿上,将衣裳压了半皱。念及她的乳牙还咬不动特别大块的肉,遂煮了粥,用冰冻得稍微凉了一些,卿舟雪便端在手里,一勺一勺地妥帖喂着。
若不慎漏出来一点,她总是拿勺子抵住她的下巴轻轻往上一刮。
希音和若谷对视一眼,这些年对师尊的冷淡不近生人的印象几经波折,最后碎裂了一大半。
她们默契地低下头去,不再去看这等母慈女孝的场景。
卿舟雪没注意到徒弟们奇怪的眼神,她感觉怀里像是抱了只不识人的小猫崽。刚才谨慎,抗拒她的靠近,但自打从水里捞起来以后,洗得舒舒服服,便无端亲昵了很多。
云舒尘窝在卿舟雪怀中,饭来张嘴,乖顺得很。
她以余光打量了一下对面的两个还需自己动筷子抢菜的年轻少女,想着想着,心中竟生出一股优越感,遂变得愈发乖巧——
第207章
卿舟雪并不能一直待在峰上,她身为鹤衣峰峰主,平日里哪怕再闲,也需每隔几日去主峰一趟。
况且最近正值内门大比,前后事情一大堆。
但她还是向林掌门告了三日的假,主要是云舒尘又不好了。
冬日还未过去,也不知到底是何处让她又呛了风,整张小脸病怏怏的。
峰上多了一个小团子,一日三餐,衣食住行,生活琐事,事事都入了俗气烟火。
小孩子不懂照顾自己,她就喜欢贪凉,无意识地一脚,可蹬开所有的遮挡物。直至半夜,又哆嗦地冻醒而后钻回去。
讲是讲不听的。古有揠苗助长,而卿舟雪却不得不在这个小苗从被褥里长出来之前,将其一把塞回去。
在很久很久以前,云舒尘的寒毒不发作时,她也的确喜欢图凉快,有那么几次是因为这个染风寒的。
“我没有踢被子。”她轻声嘟囔道,闭上眼睛,听着鹤衣峰上的嗖嗖风声,雪打窗声,伴随着山下传来的零星几声狗吠。
卿舟雪抚了一下她的头发。这几日小姑娘与她混熟了,不再扭头抗拒,反而会歪头贴向她掌心的温度。
“明日早晨我不在峰上,”她道:“让希音陪着你。可好?”
云舒尘没做声,她稍微动了动,半张脸藏在被褥里,只露出一双眼睛。两道秀气的细眉也拧在了一起。
“去哪里?”
“不远的。”
卿舟雪低声说话时,显得那些声音都静了下来:“就在主峰,每每云销雨霁后,都能在东南方看到。”
“不带着我吗?”
“等你不咳嗽了。”身旁的女人轻叹一声,将她揽入怀中,“也等外头天气好些。”
“……哦。”那双眼垂了下来,与此一起蔫巴下来的,还有头顶上莫名翘起来的一撮毛。
次日清晨,窗户微微敞开了一条缝隙,冬日惨白的光线射了进来。
云舒尘因为鼻塞醒过一次,但是她没有卿舟雪醒得早。
她将被褥连带着自己卷起,围着床沿滚了一遭,睁开眼睛往边上朦胧地看了一眼,又极快地向回笼的睡意妥协。
一直眯到辰时,她才支着绵软的骨头爬起来,坐在床上无所事事。
咚咚咚。
门外忽地响起三声叩响。
云舒尘诧异地望过去,人还未至,便听着有一道愉悦的女声问道:“是这间屋么?这小家伙不会还没有起床?”
好大的阵仗。
门一敞,有个妖精般的女人溜了进来,她往里头走了几步,双眸一瞥,侧过身来,很快便盯住了云舒尘。
偌大的阴影完全覆过了云舒尘,她嗅到了一股浓郁的花香,相当招人。
她忍不住卷紧被褥,往后缩了一点,警惕道:“你是谁?”
“我?”那女人双眸微眯,分明是一张极艳丽美貌的脸,却能被她笑出一股歹意。
“是你失散多年的亲奶奶啊!”
云舒尘瞪大了眼,被她的语气撼住。
紧接着她浑身一轻,整个人被越长歌提了起来,抱在怀中,一顿狂吸,一边泫然叹道:“我苦命的云云儿,你连老身都不认得了?你怎么连我都不认得了!!”
越长歌心底哼笑道:呵,云仙子也有这么一日。
小云云脸颊两侧的肉很软,鸡蛋白一样嫩,亦被那女人毫无保留地香了几口,而后被挤得五官都变了形。
站在门口的希音和若谷往这边探出了一颗脑袋,紧接着又缩了回去,顺便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无能为力,自求多福。
云舒尘被她晃得晕晕乎乎,已快要找不着北。不过她仍下意识认为面前这女人满嘴跑谎话,不可轻易相信,她扭了一下,开始挣扎起来,可惜年纪太小,力气拧不过成年女人,最后实在急了,五指伸开,两巴掌对着越长歌脸上呼去。
这吃奶的劲儿打人,并不是很疼。
越长歌挑了眉,将她拖着两胳膊举了起来,瞧着她在空中紧闭着眼,像是小兔崽子似的一通乱蹬。
“乖乖,怎么还打我呢?”
卿舟雪刚踏上鹤衣峰地面覆着的一层新雪,便觉这峰上,属实太喧闹了一些。
看来她和她们玩得很高兴。
卿舟雪正觉欣慰,刚解下身上沾了寒气的披风,挂了起来,便瞧见一大一小两个徒弟瑟瑟发抖地守在卧房外头。
里头隐隐约约传来一些声响。
“师尊。”若谷瞧了她一眼,便低下头。希音面带勉强的微笑:“越长老才来不久。”
卿舟雪点了点头。觉得徒儿们的神色很奇怪。但她一时顺着想下去,竟没觉出什么不妥来。
越师叔……
想必是在与她玩?
卿舟雪打开房门时,正瞧见战势扭转,云舒尘一脚丫蹬上了越长歌的面门。越长歌捂着额头咬牙忍疼,终于将她放下来了一些。
当她的下巴落在越长歌的肩膀上时,眼眸刚好上抬,对上了站在门口一脸莫名的卿舟雪。
云舒尘微微一愣。
她刚刚踢了人,这样会被……会被仙子姐姐讨厌吗?会被丢掉么?
云舒尘本在乘胜追击,却慌了起来,她蹙紧了眉,深吸一口气憋住,忽然安静下来。
越长歌终于松了口气,刚欲将她放在床上,结果却被那丫头猛然扒紧了衣裳。
她双眸动也不动,一层薄雾说凝就凝,积蓄于眼底,很快盈满了一圈,最后一眨,两滴小珍珠就从脸上刷地掉下。
越长歌浑身一僵,她感觉自己肩头处有热泪滚落,细微的抽噎声顿时响起。
她活像抱了个烫手的山芋,可此刻云舒尘死死扒着她不松手,哭得却愈发可怜,声势也愈发大了,最后不知是呛到还是怎么,又咳了半晌。
一股寒气直窜背脊而上。
越长歌心底凄然,完了。
“她最近有些受寒,不能这么激动。”卿舟雪终于看不下去,蹙眉走过来,拍了拍那孩子的背,伸手接她。她本是边哭边死死揪着越长歌的衣领,卿舟雪一来,眼睛虽还闭着,身子却自发朝她转去,毫不拖泥带水。
“不哭。”
卿舟雪成功将小姑娘从越长歌身上摘了下来,抱在怀中顺着头发丝。她抽噎了好久,眼泪毫不含糊地一滴接着一滴掉,整个人瑟瑟发抖,不知道的还以为那个坏女人将她揍了一顿。
越长老此刻已消失得悄无声息,连片影子都没留下。
“她已走了。”
卿舟雪一点点摸去她脸蛋上的泪花,柔声哄道:“还有什么委屈的?”
她眼泪慢慢止住,安静了许多。那小脑袋瓜子里本能地计较着——见好就收。
她放松了身子,窝在卿舟雪身上一片疏香中,轻轻吸了口气,闷着鼻音小声道:“没有。”——
第208章
其实她这一次哭时,不是真落到了伤心处。与她相知这些年,卿舟雪大抵能看出来。
缘由很是简单,也让人无奈。卿舟雪在星燧中亲眼见过——云舒尘小时候活得最为难过时,反而是一滴眼泪也不在人前流。
或者说她晓得哭也没有用,魔君不喜软弱之人,更不会心疼她。
后来去了太初境,和师娘朝夕相处,偶尔才会为了一些小事闹脾气,委屈落泪。
她从小很能知道这些分寸,或者知晓自己要向着谁哭。卿舟雪想到此处,惦起曾经的那些事,不由得将她抱紧了一些。她实在是早慧得让人心疼。
如有可能,她真希望她稍微懵懂一些也好。至少在鹤衣峰,哭笑都不打折扣。就像个寻常的孩子那样天真地成长。
毕竟当年幼小的自己也是在她的羽翼下,这样懵懂地活过的。
云舒尘将脸贴在她胸前,忽然感觉抚在后颈的手停住。她忍不住抬头,看了卿舟雪一眼。
一缕银发就这样垂在她鬓边。
卿舟雪思索往事,不笑的时候,眉梢眼角放平,显得有些冷冽,像是北源山上化不尽的雪。
她想到此处,却骤然迷茫起来——北源山……是哪里?她曾经去过么?
可能是梦到过的。
云舒尘看着她的侧脸,瞧得久了,愈发感觉不像凡尘中人。尤其是她不该这样亲和地垂下她的目光,怜爱一个与她非亲非故的小孩子。
她努力回想了一下,她平时待徒弟还不错,但是不算特别亲近。和那个坏女人显然是旧相识。但是也谈不上亲近。于她……也不知为什么,兴许就是合眼缘罢了。
云舒尘盯着她侧脸垂下的那缕发丝,忍不住伸手拿住,像是掬了一束月光。
其后这几月,她在鹤衣峰上过了一个新春。修仙人本不习惯过这些节日,但是因为云舒尘在,若谷和希音也在,还有脚边那只成精不久的小猫,倒是可以凑上一桌热闹了。
大年初一的时候,出了太阳,但却比先前更冷,出去一趟都冻得手指发麻。
卿舟雪也把她裹得红彤彤的,里三层外三层,提出去像个小灯笼。
大多时候,她不怎么能出去。卿舟雪本自信于自己能够顾看得好她,结果到头来还是太骄傲了一些。
这小丫头的身子比她长大后还弱上几分。
前半月若谷带她去一梦崖上溜了溜,回来便染了风寒,七日前希音和她一起找猫,许是累出了汗,又吹了点风,咳嗽头疼到今日。
昨日雪最大的时候,下得简直能埋了小孩,云舒尘一直扒拉着窗,说想要出去。
卿舟雪拿新买的小裙子挪开了她的目光,此事按下未提。
结果到今日,她一嗅着外边风雪的冷气,倒又想起来了。
这些日子的相处,这家伙亦摸准了卿舟雪吃软不吃硬。
卿舟雪每从外边一回来,刚踏进门,腿上总能黏黏糊糊地沾上来什么,而后便走不动。她举步维艰往内迈了一步,揉了揉她,“尘儿?”
“想去崖上看大雪。”
她仰着脑袋,眉梢蹙着,晃了晃那片雪白的衣角:“就一小会儿嘛。”
卿舟雪道:“今天连若谷和希音都冷得不想动弹,你……”
她眼泪汪汪:“可是入了春就要化掉了。今年就看不到了。看不到了睡不安生,总惦记着此事。晚上睡不好,就更容易生病了。”
卿舟雪将帘子打起来,往外瞥了一眼。雪已停了。
她思忖片刻,嗯了一声。
底下的那个踮着脚,双手便朝她举起来,要抱。
甚至相当懂事地强调道:“我可以再披一层。”
卿舟雪将她抱好,虽没有多给她披一件衣裳,但悄然逆运功法,隔除了身旁的冷意。
她们二人,又重新走上了去往一梦崖的道路。
现在立在崖边的那个老石碑已经消失了——当年于劫难中碎成了粉末。
不过石碑碎了,名字却不会碎掉。此处依旧叫一梦崖,是卿舟雪红尘一梦的开端,也是修行之路开始的地方。
可是云舒尘在出来之前,却不知道雪已经停了。
她搂着卿舟雪的颈脖,失落地看着远方熠熠生辉的夕阳。
“……没有了。”
这时天空晴朗,无一丝阴云,更不见飘落的雪花,能看见远方连绵不断的群山。
“会有的。”
卿舟雪将她放在地上。
云舒尘踩着地上的雪,见这天气,便道:“等会也不一定有。”
卿舟雪于掌心之中凝出一把冰剑,轻笑一声,“我说有就有。”
她拔剑,寒光凌厉。
剑尖挑起了一捧雪,无形无踪的剑意仿佛如风一般,把地上的积雪都卷了起来。
一开始,只是她周身的小雪花。
到后来,剑意甚至波及到四周皑皑雪峰,随着卿舟雪的剑越来越快,漫天大雪就这样落了下来耳旁风雪簌簌,千缕万缕,纷纷扬扬,把云舒尘卷入中间。
卿舟雪收了剑。
云舒尘微微睁大了眼睛,呆在了原处。仰头直面着眼前这一场盛景。
江河瀑流东衔大海,五岳奇峰上拔接天,虽是壮阔,但山海并不可移。
唯有风雪无形无定,浩瀚磅礴,上穷碧落,下至山坳,于天地间自由地飞舞,至性至情。
真美。
她的心神震荡,不由得伸出了手,企图揽住那么一缕,刚想往前则差点踏空,好在被卿舟雪及时抱了起来。
“好看么?”
风带着零星白点擦过卿舟雪的发梢,更衬出她肤白如玉,清雅出尘。
云舒尘猝不及防对上她,便忍不住一直盯着,连雪花也忘了接。
这场雪……是为她一个人落的么?想到此处,她忽然觉得有些羞赧。但是小孩子到底也说不上来,兀自高兴了一会,便将冻得冰凉的鼻尖,埋进卿舟雪温热的颈侧。
卿舟雪没有看她,而看着这一场大雪。“我名字里也有这个字。有人曾经说,她喜欢看雪,天上大地,要白茫茫一片。”
卿舟雪只是感慨了一下,她握了握小姑娘冰凉的小手,待在自己身边本该不冷的,可是她喜欢抓雪。她忍不住又给她塞进衣内,“瞧见了,晚上睡得着觉了?”
“……嗯。”
颈边传来一点痒意,奶声奶气的。
*
然而她虽如愿以偿,晚上睡得着觉了,这风寒却一点也未好转。到头来还是堵得很不舒服,讲话鼻音很重,时不时憋醒一下。
卿舟雪叹了口气,不得不半坐起来,让她趴在自己怀里睡,托高一点便没那么难受。
她垂眸看着她迷糊的睡颜,忍不住轻轻拿指头戳了一下那面颊,一戳一弹。
云舒尘蹙起眉,烦恼地扒拉了一下,握着她的一根手指,眉毛又渐渐放平,最后又睡得一塌糊涂。
真可爱。
她的心颤了颤。
这个姿势自己肯定是睡不着了,索性修士无需睡眠。
卿舟雪不再去扰她,便开始闭目养神,想一想最近的事情,此刻放松下来,她觉得身心俱疲。
养一个身娇体弱的孩子很费劲,事事都得耗着心力,几乎越过了她的想象。诸如日常起居,吃些什么温养身体,督促她每日穿得暖和,此类还好,更为累人的是想着法子陪她玩耍。
哪怕后来的云舒尘再如何老谋深算,她现在毕竟也只是一个小孩子,每天感兴趣的玩意也甚是稚嫩——在地上搓雪球,搓猫猫,卿舟雪耐着性子,被她拉着捉迷藏,教她翻花绳;天气好时晃着荡秋千,去满园子转悠,比谁摘的草更长;甚至无所事事时,还得对着满天空的云朵,不断应她“这个像什么”“那个像什么”的奇妙问题。
如是一点点小事积压起来,竟比当年自己做太初境掌门时,还要辛苦几分。
两个徒弟则过得甚是轻松。
她们的师尊沉迷于带孩子,几乎抽不出什么空子再盯着她们练剑。
若谷应当还好,希音大抵是会偷懒的。
卿舟雪一边困倦着,一面朦胧地反思了一下,近日确实对徒弟太不上心。
不过年节当前,放她们几日清闲似乎也不算过分?
她以指节轻轻揉着眉心,罢了,索性明日带着云舒尘一起去看徒儿们练剑好了。
翌日。
瞧见外边天色蒙蒙亮,若谷率先在床上伸了个懒腰,屈着腿爬起来。她往身旁一瞥小师妹,撅着屁股,还睡得跟死狗一样。
“起来了。”她用手推了推她。
希音打了个呵欠:“干嘛啦。”
“出门练剑。都晚了半个时辰了。师尊她……”
希音翻了个身,眼睛都没睁开,“师尊这时候估计还在给那丫头洗漱,放心啦,不会盯着咱俩的。睡觉睡觉。”
她一个呵欠险些要打破天际。
“希音。若谷。”
门外忽然飘来一道幽冷的声音。
若谷腾地披好衣服,爬下了床。一把拽着小师妹,低声呵斥道:“起来!”
两个年轻姑娘吓破了胆,于昏昏沉沉中彻底清醒,慌忙掇拾一番,弄得自己像个人样后,若谷才颤抖地打开了门。
师尊手里拎着一把冰剑,刃光寒凉,白气自那剑尖上弥散,瞧起来甚有压迫感。
她淡淡道:“你们想睡到什么时候?”
希音忍不住往上瞅了一眼,卿舟雪面无表情,但她另一只手还抱着那个小丫头。
那小丫头也是困得睁不开眼睛,打着呵欠,软声帮着腔:“就是。你们想睡到什么时……”
可她实在太困,还未说完,便杵在卿舟雪怀中脑袋一耸,睡着了。
若谷低着头。希音忍不住想笑,对上师尊的眼神,她咕咚一声将笑吞了回去,将身子站直。
卿舟雪收回眸光,蹙眉晃了晃怀中的小家伙,毫无清醒的迹象。
唉——
第209章
其实搁卿舟雪身上,她也许久未好好休息一下了。
方才起床时还不适了一会儿,此刻也有些困倦。
关于为何困倦,还得一大清早地不放过徒弟,也不放过自己……她并非是望徒成凰,这得归咎于卿舟雪心底——亦是许多年迈的剑修心底的一些固执。
譬如练剑这一事,本该发生在天地破晓之时。
她的长剑上曾洒了无数次喷薄而出的朝阳。
倘若中午再来练剑,按理说也没有区别,但总觉得有点不对劲。像是午膳吃了小笼汤包,油条就着腐乳,炒白菜放白糖一样奇怪。
两徒弟终于开始收敛心思,老老实实练剑。她们过一段时日,也该到了去各峰修习,准备考核的年纪。
云舒尘裹得严严实实,无所事事地坐在院前的老树下,摆了把垫着软垫的椅子。有一朵小雪花围绕着她,将她周身的严寒全部赶走。
桌上放了糕点与茶,止小儿嘴馋。
她困了就窝在这软绵绵的躺椅上睡一觉,睡醒时便瞧着她们二人学剑。
“放松。”
卿舟雪轻轻拍了一下若谷的手腕,“绷紧时,出剑会凝滞笨重。”
“……是。”若谷手酸,勉强控制着不抖。她将手垂下来,缓了一会儿,再握得松了一些。
希音有些尴尬地站在边上,维持着一剑刺出的姿势。舒舒服服地躺了几日后,过得太乐不思蜀了些,她一时忘了下面是个什么走势了,顿时卡在此处。
“所以不在一日两日。”
希音的袖口被人握住,连带着那柄长剑,如同活了一般,顺势而动,宛若游龙。
她微微一愣,往身旁看去。
“剑法不同于经文,心里记住一时,身躯也不可迅速应变。”
云舒尘坐在一旁,本是半闭着眼,轻轻地晃着腿。
瞧见这一幕,她睁大眼睛,慢慢咬紧了下唇,顿时觉得手中的糕点不香了。
她憋着气想了许久,将身旁的茶杯一推,发出了些许动静。
卿舟雪带着希音过了一遍剑法,闻声抬头看向云舒尘。
茶水怎么泼了?
卿舟雪微蹙眉梢,松开了希音,朝着那边快步走去。
“我也想学这个。”
被卿舟雪抱起检查时,她趁机趴在她耳旁说,目光认真:“你收我当弟子好不好。”
不知为何。
云舒尘碎碎念时,仰着脸紧紧盯着她,却发现女子本是清丽淡然的容颜,再次浮现了一丝复杂的神色,就像是白瓷上一道突兀呈现的裂纹。
她揉了揉她,“我不能收你当徒弟。”
“为什么?”
卿舟雪不去看她,免得自己动摇。但是虽是不看,脑海中却能清晰地浮现那小家伙眼泪在眶里头打转,强忍着不掉下来的模样。
“我的资质,”她吸了一下鼻子,“不好?”
“没有。”卿舟雪心觉不妙,往那脸蛋上一抹,果然带了点水珠。
“那为什么……”她不高兴地埋向卿舟雪的肩膀,蹭掉了几滴眼泪,委屈道:“我不乖吗。”
“你为何非要当我的徒弟呢。”卿舟雪轻轻一叹。
“因为我不比她们两个差。”肩头传来一声很闷的声音,酸溜溜的,像是嗦了梅子。
她一愣,无奈地拍了拍那孩子的背:“她们是她们,你是你。这不能放在一起比。”
“旁人若问起我是谁,”小云云伤心欲绝:“……就只能说:她是捡来的。改天卿长老没了耐心,就会将她丢出去,没人管……没人理睬,最后饿死在地里。”
着实是精彩的想象力。
卿舟雪明白了她岌岌可危的不安定感,这种居安思危的想法,搁在她这个年纪,着实让人有些意外。
“我不会丢了你。”她垂眸思索片刻,在心底叹了口气,仍想委婉地挣扎一下:“其实,哪怕是内门弟子,若是犯了大过,也会被师尊逐出师门。与你如今别无二致。”
“那不一样。所以我会很听话的。”
她的眼睫上还沾着水珠,蹙起眉很认真地看着卿舟雪。
卿舟雪挪开目光,又不得不挪回来,无奈道:“嗯。”
她眼底有什么东西亮亮的,那点光亮像一阵轻风一样,就这样忽明忽暗地坠在她眼中,瞧得人甚是心软。
这样显而易见的高兴,阴霾散尽。
卿舟雪每每看见她笑时,总是庆幸这一次没有拒绝她。
*
鉴于她如今年纪小,寻常佩剑比她半个身子还长,卿舟雪说等过些年再教她剑法。
然而小孩子总是对新鲜玩意感兴趣,越不让干的事越具有致命的魅力。
没过个几日软磨硬泡的,卿舟雪面前就已经整整齐齐站了三个徒弟。
最大的艰苦勤勉,次之的浑水摸鱼,最矮的独自在一旁,练着练着就蹭进了师尊的怀抱。
好生黏人。
又好生霸道的小师妹。
不可抗拒地多了个“徒弟”以后,卿舟雪随和地想,这样也好——她正巧能早早地将教她修道这一事,名正言顺地提上日程。
余后这几度春去秋来,事事如常。卿舟雪将她的身子养得好了些,教了她一些相当温和的吐纳之法,每晚手把手扶持着她修行。
兴许是下意识中,总剩了一些修行的记忆。卿舟雪讲多少她懂多少,悟性高得惊人,一路顺风顺水。
随着身量渐长,已不能随时随地黏在卿舟雪身上。
但她依然很是喜欢挨着她,一开始只牵衣袖,可自从卿舟雪牵了一次她的手后,她仿佛晓得了不得了的东西。
每逢走路,她就算是走在前面,也得故意踱慢几步,将手塞进卿舟雪的掌心。
攥紧。
卿舟雪感受着掌心的温度,轻抚着她的手背上那点肉——总是止不住地想起,在星燧之中,祖师爷那么多弟子呢。可是她师娘却偏偏最疼爱云舒尘一个,养得浑然如亲生闺女一般。
以前未曾思索过这是为何。
现在也当了她小时候全心全意亲近的长辈,卿舟雪才能从其中窥见一丝端倪。
很会撒娇,适时示弱。平日说话极甜,长相亦是可爱。
她就这样骄纵地,霸道地占据着你的生命中全部的目光。
让人不忍抗拒。
又一年月灯节时。
山下人间,张灯结彩。透过一层云雾,群星围绕着偌大的山峰,衬托得天上那轮真月亮愈发耀眼。
内门弟子鲜少能有下山的机会,卿舟雪放了另两个孩子出去玩,省得她们在峰上眼馋。
那俩师姐妹欢天喜地地收拾了一番,自早上起就没什么心思修道了,浑浑噩噩盼着太阳降下来,谋划着要如何结伴出游。
若谷本想把云小师妹也捎上,结果希音更为了解她,轻笑一声:“小师妹肯定要陪着师尊过的,你就别去闹她个不高兴了。”
“哎,也是。”
庭院内。
云舒尘悄悄踮着脚尖,任卿舟雪在墙上抵着她的发顶,轻轻划了一道线。
那一处墙角,已经划拉了许多道线条。低的旧,高的新。一节节地往上,虽然还没有挪太远。
觉察到她的小动作,卿舟雪微弯了眼睛,但却并没有拆穿她,比着原先旧的那条:“嗯,的确长高许多了。”
“师尊。”
只是她每每这么喊时,总是让卿舟雪有点不适应,背脊无故窜上一股寒意。
“我长高了一些,”她委婉道:“是不是可以买新衣裳了。”
原来是因为这个。
卿舟雪习惯性地揉了揉她,略有些诧异。
倒不是因为吝啬钱财,或是别的什么,可是她记得她身上这件,便是前一个月新做的。
这就嫌旧了?
“我……”云舒尘自知这理由奇怪,她仰头和卿舟雪对视了片刻,又沉默些许时候,到底还是说出了真心话:“我想自己挑。”
言下之意,都是对卿舟雪的眼光的嫌弃。
“……”
卿舟雪嗯了一声,虽是允诺了她,但是她摸着她身上这件料子,质地细腻,奇怪道:“不好看吗。”
云舒尘低着脑袋,“师尊,你真的觉得好看么?”
“看不出太多分别。我便问山下老人,她们说小孩子就得穿红一些,吉利。”
“你小时候,莫非也穿成这样?”云舒尘想到这个场面,莫名颤抖了一下。
卿舟雪将雪白的外袍披上,一面系着腰带,一面答道:“不是。有长辈喜欢掇拾我,大抵不是红色的。”
“哪个长辈?”
她跟着卿舟雪出了门,又拉起小手,一面仰着脑袋,亲昵地问着这些闲话。
卿舟雪的话头顿住,冲她浅浅一笑。
此刻月上中天,光辉洒她一身皎洁,宛若照雪。
这一笑在光影浮动之中,显得格外柔和。只可惜云舒尘并未看得分明,卿舟雪的神情本就浅淡,很快便已稍纵即逝。
“那是我的师尊。”
云舒尘低头思忖:“她待你凶不凶?”
“不凶。是个很温柔的人。”卿舟雪边走边道:“就是偶尔会把徒弟丢下一梦崖。”
云舒尘讶然抬头,“你也被丢过吗?”
“这是自然。”
“这还不凶?”云舒尘蹙眉,想了一下这个场面,忍不住又抖了一下,忙牵紧了卿舟雪的手:“唔……还好你不会像她。”——
第210章
太初境山脚下的集镇,如今聚集了许多修士。
逢年过节,尤其是这般热闹的日子,就来街边卖一卖用旧的经文道法,闲置的法器,还有许多稀奇古怪的小玩意。
云舒尘买了一路,不止是衣裳,还有很多漂亮的无用处的摆件。
后来她有些不好意思大肆让卿舟雪破费。
再瞧见喜欢的,也只是往那边多看几眼,再看几眼……抿起嘴唇,而后扭头不舍地走开。
不。不能再让她花钱了。
云舒尘抬起眼睛,悄悄看了一眼身旁的女人。她见她轻蹙眉梢,一言不发地走在自己身侧,替她挡去了一部分挤过来的人。
此处人流混杂,簇拥在一堆。离得近了,各种气息皆能灌入肺腑。
卿舟雪不喜欢热闹,再加上自己一头白发如流银,甚是瞩目,旁人总是会投来暗戳戳打量的目光。此种眼神让人不怎么舒服。
她抬手施了个障眼法。
这会儿才好上许多。
“想吃汤圆吗?”
再往外走,修士愈发少,出摊的很多是这附近繁衍生息的寻常人。而这一处,飘出了锅上热腾腾的气,才算是真正到了烟火人间。
云舒尘点了点头,没过多久,她的嘴里就被塞了一个,她甜得两眼睛都眯了起来。
“不喜欢这个?”
云舒尘点头。
卿舟雪端起碗,兀自将剩下的慢慢吃完。哪怕这碗甜得腻人,她的神色并没有什么变化。以前也觉得太甜,现在倒是好很多,可能是吃这碗汤圆时莫名心酸,中和了口舌的感觉。
难怪那时她只是看着她吃。
走了一半路,小孩子总是容易体力不支,索性找个酒楼先塞饱了她。
云舒尘不喜欢清汤素面,点菜总是口味偏重,非得加点花椒茱萸才能入口。卿舟雪看她辣得眼泪汪汪,不由得嘱咐:“你还小,少吃这些辛辣的。水就在旁边,不过不要合着饭一起吞,对胃不好。”
她咬着筷子不说话,可能是要换牙了。半张脸被抬起的碗挡住,而后又搁了下来。没过一会儿,她手中的筷子尾巴抵上了自己的面颊,歪着头道:“师尊,你好啰嗦。”
菜中零零碎碎,散着一些白色的蒜块,卿舟雪也未看她,无所事事般,一直在一点点将这些小块从缝隙里挑出来。
“你若是没那么惹人操心就好了,”她垂眸淡淡道:“我也不喜欢说教。”
云舒尘一愣,以为她在这句玩笑话中生气了,可是卿舟雪神色一向如此,不显山不露水的,她无法从那张脸上读出更多的情绪。
“平日这个不吃,那个也不吃。这样长不高的。每日一觉睡到三竿起,还总是少了一顿。”她又夹起一块蒜,“养了你许久,也没见脸颊上多点肉。”
云舒尘眼巴巴地观望了一阵,垂下脑袋,决定暂且乖巧一些。甚至主动喝了口清热的茶。
卿舟雪将最后一块蒜夹出来,此刻一个小碟里已堆成了山。
“那你也不爱吃这个么。”小姑娘轻轻晃了一下腿,支着下巴——似乎是在单纯为自己与她又多了个共同点而高兴。
而卿舟雪顿了顿,看了那叠蒜块,轻轻点了一下头,却说:“还好。”
习惯而已。
*
似水流光,自一年年月灯与星辉的交际之中轻盈晃过。
卿舟雪鲜少再为她挑过衣裳,免得这个小祖宗自己又不满意。于是每至月灯节,师徒二人下山逛上一圈,买买日常吃穿用度,几乎也已变成了约定俗成的习惯。
墙角的划线一点点爬高,像是蓬勃生长的藤蔓。
正值暮春,树上的确也爬了些藤蔓,开出一朵朵白中带粉的花,宛若倒悬的酒盏。
东风吹过,柔嫩的花瓣不免舒展体态,忽长忽细地摇曳。
正在此时,一道影子跃地跳起,她蹬着树干旋身时,裙摆像是在空中盛放的一朵莲。
她手中一柄细剑,忽地破空刺出,甚是灵活地穿透了一花的蕊心。
撤剑时一挑,那朵花正好顺着风吹落了满身花瓣。
落在了她浅粉色的衣衫上,几要融为一体。少女轻轻呼了一口气,潇洒插回剑,又转过身来。
“你看,”那双妩若秋水的眼睛又弯了起来:“师尊,我做到了。”
“嗯。”卿舟雪对上她的眼睛,慢慢回过神来:“不错。”
奶团子近来长得很快,没用几年的工夫便窜到了卿舟雪的胸口上一点点,正是一生最活泼的豆蔻年华。
她生得愈发动人,面颊旁稚气好捏的软肉随着长大渐渐褪下,浮出腮边的浅淡晕红,下巴亦尖了点。
如今是个娇俏又温婉的小美人。
腰间忽地一重,低头一看,云舒尘又粘糊了过来,还沾着点刚刚练剑过后的热气。
卿舟雪习以为常:“怎么了?”
她靠在卿舟雪身上,像是没了骨头似的:“嗯……好累。”
云舒尘一抬头,便对上她有些无奈的神色——大抵是在说,你才练了一刻不到。
不管。
她继续闷下头来,细嗅着卿舟雪身上清淡又温和的香味,此香名为九和,不疏远也不过分亲近,恰如香中仙客,遗世独立。
好喜欢。
“师尊,你再这么惯着她,那套剑法明年都学不下来呢。”
希音走进门时,恰好又看到了熟悉的场面,她沧桑地叹了口气,随后翘起嘴角,停在了原地。
云舒尘感觉身前一松,背上被轻轻拍了一下。
卿舟雪轻咳了一声,然后放开了她,稍微离得远了一点,不再维持这个略有点不体面的姿势。
“我是会的。”
云舒尘连忙挺直了腰,眉梢微蹙:“……别听她胡说。”
“嗯。”
虽然只一个字,云舒尘还是从她的眼神中,看见了一闪而过的浅淡笑意。
又在取笑她!
希音促狭道:“我哪里胡说了?不若和我打一场,让我见识一下小师妹的本事么。”
云舒尘轻咬下唇,目光瞥了希音一眼,没有说话。
“不敢?”
“我不和你打。”她又将目光转回来,落在卿舟雪身上,轻轻一笑:“若要考验弟子的水准,只能师尊亲自来。”
真是狡猾呢。
希音在心底里嘀咕道,和师姐比试免不了一顿修理,和师尊比试……她肯定会顾及她入门尚早,不会下太重手的。
她摇了摇头,没趣地离开了。
“也好。”
卿舟雪自然应允,其实她也有点好奇云舒尘到底能将剑法学到什么地步——当年祖师爷让她练剑,那可是相当不容易。
结果换了个师尊,讲了一顿以后,她却能够每日一大清早地爬起来,几乎没有缺席过。只是经常会与师尊撒娇,挥几剑便粘糊一阵子,嘴里虽喊着累,每日的功课断断续续,还是做下来了。
看来这缘由不是剑法,而是人。
卿舟雪虽然疑惑,但仔细一思,竟从其中寻到了点……比肩祖师爷的微妙成就感。
她并没有凝出冰剑,只是顺手摘了一片叶子,夹在两指中间。
那叶尖对准云舒尘,双指微微屈了一下,示意她出手,“来。”
一剑卷起了轻风,乘轻灵之意,朝她指尖上划去。
卿舟雪手里那根叶子灌满了灵力,此刻比铁剑还要硬上几分。
叶尖对上利刃,竟寸步不让。
云舒尘的剑一挨着那片叶子,顿时感觉自己的手腕开始发酸,再僵持了一刻,剑身已经弯了许多,被压得出现了一个微妙的弧度。
没有过分执着于此,她放弃了强攻,长剑轻轻回弹了一些,错开锋芒朝她绣着淡蓝花鸟纹的腰带上倏地荡去。
卿舟雪的叶尖一旋,挡住她剑身的走势。
云舒尘的手却忽然松开,那柄剑铿锵一声落在地上。
她的双袖交叠重合,不知何时,竟又从袖中抽出了另一柄细长的软剑,灵力灌入猛地弹直,继续往前再进了一寸,划破了她的腰带。
这一式,卿舟雪也有些意外,她迅速侧身躲过,顺势捏住那柄细剑,往前一抽。
云舒尘这次没有来得及脱手,重心不稳,整个人往前栽去。
一根细带落在地上。
外袍如展开的扇面被轻风吹开,云舒尘并没有砸在地上,她被一只手臂捞住,坠入温软的怀抱。
“出其不意,很不错。”
她的音色本冷,轻声说话时更如泉入幽林。云舒尘贴在她的身上,她的话更像是贴在耳畔言语。
“你真的很有天赋。”
不知为何,云舒尘在一片疏淡的清香中有点头晕。不知是因为师尊直白的夸赞而欣喜,还是被她香得找不着北。
她不是隔着外衣被她抱着,而是被罩入了松散的衣袍之内,隔绝了一切料峭春寒。
她感觉自己被晕乎地扶正,再回过神时,卿舟雪已经转过身去,将外衣披好理顺,自纳戒之中重新取了一根腰带系住。她素手一抬,断掉的衣带飞入掌心,被收了进去。
云舒尘在一旁屏住呼吸看着她的背影。她披衣的那一刻,两袖白衣亦被振起来的微风扬起,不知为何,有一点美而不自知的勾人。
卿舟雪回眸看她,注意到了她有些微红的面颊,她问:“累了?”
云舒尘对上那双清若潭水的眼,倏地垂下眸去,又极快地抬了起来。
她看向卿舟雪身后,看向很远很远的地方。眼睛被太阳光照得有点痛,但是偏不去看她。
她有些不敢看她。
第211章
“不累的。”
她在心底呼了一口气,面上渐渐平静下来。只是余韵还带着点薄红,愈发娇艳。
在卿舟雪眼中,十四岁还是个小孩子,什么都不懂的那种。因而并未往进一步的方向考量,也没觉得刚才那个扶她的拥抱太过亲密,只当她是动得太多,有些出汗。
云舒尘却匆匆地转移了话头,“……有天赋,真的吗?”
“在应变上,很聪慧。”卿舟雪言简意赅道。
云舒尘却不如方才那般高兴,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轻哼一声:“剑法呢。”
“你都未用上,我也不知该如何评判。”
卿舟雪回想了云舒尘刚才那一招——算是偷袭,更近似于一种袖中藏匕的暗器,只不过被她换成了软剑,于剑术上实在看不出什么。
用了一点一刺,情急之下,顾不得端正,情有可原。
卿舟雪思索了片刻,安慰道:“起手式不错。”
“……”
哪有这样安慰人的。云舒尘在心底里郁闷至极,一想到方才那一瞬的心悸,莫名其妙的,竟更觉得郁闷了些。
她拿起地上那柄秀气的长剑——那是卿舟雪特地为她选的。刃薄,质轻,拿着又漂亮。
“我再练一会儿。”
槐树下又多了一个人影,慢慢地琢磨着那剑法。她记性的确不差,招式可比希音背得熟,只可惜有些得其形而不解其意。
剑法若不解其意,打斗之时便很难用出来。方才她下意识的反应不是以剑破招,而是想办法不择手段地取胜。
而剑道并不全在于取胜。就连神山庶留下的无情道剑法之中,凌厉冰冷至极,却仍体现着“以剑论道”、“意与美”“解与结”的深蕴。
“出剑时,不要多思多虑。”
“将剑想象成自我。譬如庄周与蝶一般,难舍难分。”
卿舟雪负手而立,站在一旁。
云舒尘一剑刺出,随即站定,闻言不解道:“我不去想,该如何确定时机已至?”
“你若真成了蝴蝶,就自然知道何时需乘风归去。”
这些话,大抵是卿舟雪学到如今——毕生对于无情剑道的理解。一切不强求,不计较,就像庭前花开花落,四季轮转那样自然。
“寂灭”,原来也不是一片死寂。
万物轮转,终将回归于寂灭,也会重生于寂灭。
她从未对另两个徒弟说过,因为那两个孩子根基还太浅,大抵不能领会其中深意,只会带来误导,尤其是希音,极有可能嚷嚷着“那我怎么舒服怎么出剑,再不看剑谱”这样的歪理。
她盼着云舒尘兴许能够理解她。自从神山庶死后,太上忘情死后,她就成为了唯一的剑仙。
然而走上顶峰的路也意味着孤独。
至少往后再数两百年,也暂且没有人能接下她不留余力的一剑,亦无人能与她棋逢对手,探讨剑道了。
“可我毕竟是个人,不知道蝴蝶在想什么。”
她许是觉得这个比方有点意思,好奇起来:“我就不能算准风向,网住一堆起飞的蝴蝶么?”
卿舟雪微微一愣,忽然笑了一下,“……嗯。”
有医修曾研究过一事,灵根与修士的心性似乎有一些隐含的牵连。譬如火灵根热情骄傲,水灵根包容开阔,土灵根内敛沉稳……风灵根善变无常,冰灵根则大多是心性淡漠固执之人。
灵根越少越精纯,这些特质愈发极端。虽然也不一定完全能将每个人都塞入其中,但是大趋势上确实如此。
混元五灵根,大抵是天生的统御者,将五行玩弄于股掌之中。她才只这么一点点大,看待诸多事物便全是俯瞰,纵观八方。剑修大多为平视,物我两忘。
果然还是不太契合剑道。
“平日如这般走动走动,锻炼身体。”初衷只是如此,云舒尘这些年动得多了,的确气色上康健了许多。手脚也不再冰凉凉的。
卿舟雪叫停了她,将那气喘吁吁的人牵过来,“不必急于一时。”
她背上都湿了一片,贴在身上黏黏腻腻的,不是很舒服。
云舒尘点点头,感觉肩膀上搭了一双手,卿舟雪不知何时在手中多拿了一件外衣,披在她的身上,又将埋在颈处的湿发全部挑了出来。
“先沐浴更衣去。免得你待会身上吹冷了又受凉。”
“你是在关心我吗。”不料那少女裹紧了衣物,细嗅着浅香,走出几步,忽而回眸看她。
还不待她回答,云舒尘便嫣然一笑,轻快地迈步进了屋内。
这……怎么突然高兴起来。她不是一直在操心她的大小事么。
卿舟雪被她的笑容晃了一下眼睛,心里莫名惦记起她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徒儿这是在关心我么?
回忆中,风华正茂的女人稍微侧过眸子,似笑非笑,就这么看进她的心底。
*
云舒尘掩紧房门,却再难掩得住一颗嘭嘭乱蹦的心。
她将手抚上心口,靠在门上,轻声喘着气,慢慢将那身雪白的外衣脱下来,叠好放在一旁。
她脱了鞋袜,赤足走在地板上,木质温凉,终于让那股不宁的热意熄了许多。
转到屏风后头一看,原来一池热水已经放好了。水雾不知以怎样的一种状态拘束着,翻腾如云,但却始终没有飘散得各处都是。
云舒尘将衣裳如往日洗澡一样时脱掉,只不过这一次,她跪在水池边,静静看了一下自己的倒影。
左看右看,愈发失望,哪里都平,应该没有她那样的好看。
莫名有点自卑,好像是瘦了一点。
她伸腿滑入池中,任温热的水没过自己的双膝。
她靠在池边,放任自己飘起来半边身子,又缓缓沉下去。一面放任自己的思绪纷飞……从来没有和卿舟雪一起沐浴过,女子之间,会有什么不一样吗?
……会吗?
片刻后她忽然从想象中惊醒,那太逼真了,仿佛如亲眼看过一样。
一朵小水花自水面上生出,拍上了滚烫的面颊。
*
“还没有想起来吗?”
黄钟峰上,越长歌翘着二郎腿,对面坐着柳寻芹。
左手是卿舟雪,右手则跟着周山南。
四人一个个神色凝重,紧紧盯着手中那一把东西。
越长歌微微往后仰去,不动声色地朝卿舟雪那边瞥了一眼。
“嗯。”
“也没有告诉她?”
“没有。”
越长歌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心不在焉道:“都十四五岁了。时间过得真快。”
“确实快。”卿舟雪手中扔出了一张牌,啪地一声落在中间。
“师尊!”越长歌的徒儿忽然惊叫道:“您不要想方设法偷看卿长老的牌,这是出千!”
越长歌看也没看她,前手一张牌落上桌面,反手一个瓜子壳飞了过去,弹上那小屁孩的脑瓜,“你是不是成天和为师过不去?一边玩去。”
“唔,”那小团子挠了一下脑袋,叉腰道:“不行,是大师姐叮嘱我一定要管住您的!”
周山南在旁边乐呵看热闹,“什么叫言传身教。唉呀呀……”紧接着他望着这一手参差不齐的玩意陷入沉默,不知道还能扑腾出什么水花。
卿舟雪坐在越长歌旁边,面容平静,手速均一地扔着牌,宛若在修炼一种崭新的无情道博弈法。
柳寻芹自不用说,眉梢微蹙,一脸严肃,毫无风趣可言。
“奇怪,我将你拉出来,云舒尘竟然不跟过来。”越长歌蹙眉道:“好久没有看看小云云,如今长得什么模样了?”
卿舟雪出牌的手微微一顿,她垂眸道:“一切尚好。只是不知为何,她有点躲着我。”
周山南道:“……年轻人都是这样的,半大不小的时候尤其不服管教。”
“那时候祖师爷还在世时,她便不是个听话的性子。那时候还没人毫无底线地罩着她呢。”
越长歌轻笑一声,“是你这几年把人纵成这样的,苦头自己尝。”
卿舟雪倒是不觉得自己在溺爱,只是顺其自然。哪怕她当个严肃苛刻的长辈,大抵也拗不过她。
“只是她说要去内门诸峰上课,白日不回来。”卿舟雪微微蹙眉,“下一批应当是轮到柳师叔授习丹术了。”
越长歌了悟,支着下巴笑到:“完了,希望你家尘儿不会遭受到打击。”
柳寻芹默不作声。
余下三人,不约而同地静下来,直瞅着柳寻芹。毕竟她自从坐上了此处,便还没有开过金口。
“糊了。”
她将牌往桌上一扔。轻轻擦了一下手,背往椅上靠去,拿起了烟管,吸了一口。
“……”
敢情只有她一人在认真斗牌。
“若无旁的事,我先回峰了。”
事实上,她今日来此处耗时间,也是被越长歌拖来的。
“站住。”越长歌冷笑一声,阴恻恻道:“来了姐姐的地盘,赢了钱,你还想好手好脚地走么?”
*
卿舟雪披着一身夜色回峰,今日越师叔特来相邀,在黄钟峰上,实在耽搁得久了些。
回到鹤衣峰时,庭院内静悄悄的,但仍有些轻微的脚步声,似乎是在与脚底下的春草摩擦,窸窸窣窣的。
卿舟雪寻声而去,果不其然,在槐树下朦胧的阴影中,还是有一个少女的身姿在舞剑。
山顶上夜晚甚是冷冽,她因为要舒展身躯,穿得也只是薄薄一层。
因为动用了灵力,兴许现在控制得还不是那么好。随着云舒尘的走动,如丝如缕的水纹荡漾在她的身旁,还夹杂着几圈忽明忽暗的火星。
木灵根也会波及到地面,在她踩过的地方,野草都生长得繁茂了一些。
好在土相与金相较为惰性,无意间很难唤醒。她到底没让这院落中长满金石土笋。
云舒尘好像也有些累了,她把长剑放于膝盖,让藤蔓卷起自己的腰身,最后安稳地坐在了树梢上,望着天上的星空。
火做的蝴蝶从她掌心中飞起,被云舒尘一只又一只地放飞。
赤红色的焰火围绕在她周围,像是一场庄周与蝶的幻梦。
“好看。”
云舒尘听到身后的说话声,她转眸回了头,身旁的火焰顿时熄灭。
她落下枝头,正巧被底下一朵冰莲接住,稳当当地踩着了地面。本应该顺利地飞扑入卿舟雪的怀抱,但不知为何,云舒尘朝她走了几步,却直接停在了原处。
她不能再抱着她,生怕面上掩不住之前的异样。
“好看是好看。”她往后退了小半步,轻声道:“这些东西花里胡哨的,却不像你。”
“为何要像我?”
她的火焰已熄灭,可能会冷。卿舟雪这般想着,上前一步,将两人之间的间距合拢。
伴随着她无声的靠近,云舒尘微微一愣,感觉自己整个人,又重新被她罩入衣袍内。
“你可知北冥之神的硕大苍龙?美丽而强大,这是水相化身。我虽可以凝水为冰,也免不了被它撵得无处容身。”
“光凭修法,可以做到么?”
她一脸不怎么相信的模样。
“旁人不知,但是尘儿肯定可以。”
不知为何,她这样一句平常的话,云舒尘又听得心头微微揪起,好在夜色掩去了一切不对劲的波澜。
“可是……”她轻声道:“我还是想和你一样。”
如果她练剑,就会被圈在怀里舞剑,会被扶住腰,卿舟雪玉润冰凉的手指,就这样轻轻扣在她的手腕上。
拥抱对于她而言,并不罕见。
但是那样哄小孩的温馨拥抱,似乎已经无法满足她心中蠢蠢欲动的一隅。
她不喜欢这样的亲密,更喜欢练剑时那样若离若即,弥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的相处。
第212章
“该起了!”
云舒尘睡得正香,听到这个字便尤为不喜。她蹙着眉,伸了个懒腰,像是蜷缩的花苞在春风中舒展开来,自床头这端不经意滚到另一端。
她困得睁不开眼睛,遂没有抬头,寻了个妥帖的位子,埋脸继而睡下。
希音连续叩门四声时,她才蔫巴地从塌上坐起来,眯着眼睛发呆。
往身旁一摸。
师尊走了,这会儿应该是去主峰开那万年不变的晨会。
平日卿舟雪顶着一张清雅出尘的脸,温和地唤醒她。她虽然苦于起身,但瞧着她总是发不起脾气。
人一困,还被吵,眼眶便有些发酸。她将脸闷进被褥里,悄悄脆弱了一下,而后抬起头来,气出来的眼泪已被憋了回去。
“知道了,别敲了。”
今天不去练剑,她得出门了。
云舒尘蹙眉磨蹭了一阵,慢悠悠地爬下了床,惯常收拾了一下自己。
她抬眸盯着镜中的自己,而后抽开了衣柜。里头亦按深浅颜色整齐排列。
大红色端庄,橘红稍显活泼,水红色温柔许多,妃色则艳丽一些。
她很少穿这样醒目的衣裳,不过今日卿舟雪说中午来接她。彼时混于人堆里,她一定能一眼看向这边,然后……被惊艳一番!
云舒尘纠结良久,困意也逐渐在纠结中失散,她最终换了那件水红色的,坐在镜前将长发梳顺,半披半挽,亦挑了根红玉簪来配。
“我的小祖宗,”希音靠着门,无奈道:“你晓不晓得今日要去灵素峰修习丹药?柳长老出了名的严格,你哪里来的胆子敢迟到。”
“快点快点快点……”
希音还在念叨:“真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师尊都说了,你可以不去,为何你偏偏还得赶着往上撞呢。”
因为上午卿舟雪大多在外头,她留在峰上,日日看着冷风冷雪,实在有些无趣。
当然练剑也很无趣。若非是因为某种不可告人的隐秘愉悦,她估计早坚持不到今日。
在希音一路催促下,她总算将云舒尘准时捎去了灵素峰。
她们虽未迟到,但是来得算晚。一室之内,陆陆续续都来了个齐全,隔得老远也能瞧见。希音拍了拍她的肩膀,“你进去吧。我先回峰了。上课要乖一点哦。”
云舒尘嗯了一声,转过脑袋,暗自思忖着,柳长老到底长得什么模样?
她这些年一直没怎么出过鹤衣峰,唯一见过的长老——便是越长歌那个疯女人。
听闻自己所在的宗门,是如今仙道第一大宗,能人贤者辈出。这位久负盛名的医仙,大抵是正常的。
她叩了门,而后走了进去。
室内本就安静,门边忽然出现了一个身着水红罗裙,娇嫩得恰似一朵虞美人的少女,众人的目光都纷纷聚集于她身上。
柳寻芹亦不免多看了一眼,瞧见那平日看熟了的五官此刻嫩了许多,活脱脱将记忆里那个年轻的师妹拔了出来。
这一下子恍若越过了五百年的岁月,回到了那时她们都还小的时光。不过那时候的师妹还病怏怏的,整天面色苍白——如今她这个年纪,被卿舟雪从小护理到大,瞧着已没那么病弱了。
面前的少女落落大方,双眸微抬,礼貌道:“柳长老。”
柳寻芹微妙地弯了一下唇角,清咳一声:“嗯。”
随着云舒尘落座,不知为何,她身旁的几个年轻人都有些紧张,忍不住多看几眼,但是却不敢看,许是在门派内从未见过她,甚是拘谨。又有人发现柳长老竟对着她罕见地笑了一下,这实乃惊天动地之大事,不知此女到底是什么来头。
云舒尘垂眸称着一撮灵药,若有所思。
这位长老瞧着好年轻,感觉外貌上比她大不了多少。明明还挺温和的。怎会有人觉得严厉?
不一会儿,她转过念头——分明还有人说卿舟雪冷漠不好接近呢。而师尊明明脾气极好极耐心,可见旁人说话并不靠谱,约莫都是瞎杜撰的。
嘭地一声,云舒尘微微一惊,朝边上看去。一张乌漆麻黑的脸从浓烟中显出,低声骂了句什么。
又是嘭地一声。
她的心还没静下来,右手边的一年轻姑娘也将丹炉弄炸了,被似乎不慎添多了别的什么,那浓烟一股异臭,熏得人睁不开眼睛,她捂着眼睛泪流满面。
云舒尘也险些淌下泪来。
柳寻芹往底下扫了一眼,冷漠地想,嗯,最差的一届。
她负手踱过那几个已炸了炉的弟子,弹指一挥,丹炉焕然一新。
柳寻芹走在云舒尘身后,若有所思地停住了脚步。
云舒尘不想顶着个黑如煤炭的脸去见卿舟雪,因而接下来称药时,手腕都有些轻颤。
她将东西一点点添入其中,身子后仰老远,小心翼翼,随时准备后撤步走开。
“你是在点|火|药么。”
柳长老淡淡的声音飘在她身后,似乎是在嘲讽,云舒尘背脊一凉,感觉到了莫名的压迫感。
“往前走一点。这样根本看不到火候。”
云舒尘吝啬地往前挪了一丢丢。
柳寻芹在心底叹了口气,她果然和当年一模一样,本性难移——祖师爷问她想不想学修医道,结果惨遭拒绝。
云师妹的理由是,她不想整日对着丹炉烧得灰头土脸。
“下次不要穿这样鲜艳的衣裳来。”柳寻芹道:“省得糟蹋了。”
“……好。”
柳寻芹怎么还不走?
云舒尘甚是烦恼,马上要点火了,这若是一旦炸开,她必躲不可。但长老堵在她后头,她又无处可溜,总不能往人家身上撞去。
结果柳寻芹忽然打了个响指,火苗自丹炉底下窜起。
云舒尘呼吸一窒,浑身的血液都凉了下来。
火焰徐徐烧着,并未发生什么异常,也没有炸开。
“这不是很好么。”柳寻芹还算满意,伸出手,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果然,日后能混上长老位的,自少年时学什么都仔细一些。
她离开才没走上几步。
身后传来一声巨响,惊天动地。
浓浓的黑烟滚腾而起,柳寻芹对此见怪不怪,只是……
云舒尘呛得起不来腰身,她扶着桌沿,不经意间又是泪流满面。这一次炸的并非是单个丹炉,就在刚才——她右边的那位小祖宗不慎将火开大了一些,顺手还连坐了她的。
柳寻芹叹了口气,顺手将一旁的窗户彻底敞开。她顺手又彻底熄灭了她们二人的丹炉,“再把书看一遍。”
“那个,对不住啊。我不是故意的。”一个声音从旁边弱弱地响起。
云舒尘涕泗横流之时,心中一片绝望,她往脸上抹了一把,都是灰。
而衣袖上又沾了一双脏兮兮的手,给她完美地揪出了几个爪印。旁边的女孩子挠着头:“师妹不要哭了,我帮你擦一下。”
“不用了。”
她眸光微冷,一把打开她的手,对着自己施了一个清洁咒。
黑灰掉了许多,只是还有一层显得灰蒙蒙的。云舒尘拍着自己的衣裳,瞥了她一眼,眸光转回来,蹙着眉重新调药。
那人惊讶道:“你会这个咒术?好厉害啊……”
云舒尘一愣。
好像没有学过,为什么刚才随手就用出来了?
没过多久,她的思绪又被身旁的人打断,那个姑娘压低声音道:“你是哪峰的弟子?以前没有见过你。”
“与你有什么关系?”
“我叫慕容安,是黄钟峰上的。”
果然是不靠谱的师尊,才能教出如此不靠谱的徒弟。云舒尘在心底里又给越长老记了一笔,她垂眸称着药,嗯了一声,不想理她。
“师妹,你……”
“不要说话,专心。”柳寻芹走过她们身旁时,淡淡提醒道。
窸窸窣窣的声音戛然而止。
放课后,云舒尘不怎么放心,特地去洗了一把脸。那身衣裳的确有几块被污了去,由于炉灰中的草药是灵草,所烧得的灰烬着色极强,连术法都不管用。
心情微妙地不悦起来。
她暂时还不会御剑,站在灵素峰崖顶,等着她的神仙姐姐来接走她。
等啊等,望眼欲穿。
可天边却不见那个绰约的影子御剑而来。
眼见得身旁之人愈发地少,渐渐走完。云舒尘一颗心微微落了下来,师尊该不会是忘了她么?
身旁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你一个人,不走吗?”
云舒尘转头看了一眼,那少女约莫也与她差不多大。面颊很圆,白白嫩嫩的,倒不惹人讨厌。
——可惜她炸了云舒尘一脸灰,如今这般看着,再怎么也觉得烦躁。
“你不也没走么。”云舒尘被戳了一下心窝子,决定奉还回去。
“是啊,师尊说让二师姐来接我。”慕容安戳着面颊上的酒窝,“我估计二师姐喝醉啦,她肯定不会来的。会拜托师姐,而师姐向来不着家,这会儿应该在山下谋财。”
“……你们师门,收徒的底线到底是什么。”云舒尘疑惑道,一个两个都这样随心所欲?
慕容安摇头道:“旁的我不晓得。但是我是被师尊捡上山的。她说瞧我笨手笨脚,呆得可爱,落在凡间免得被歹人所骗,捡回来给她解解闷。”
“……”
“你怎么不说话了?”慕容安倒是心态极好:“没事的。我们可以在灵素峰蹭饭。这里的医修师姐都极和善的。等师尊晚上点数的时候,就会发现少了我。”
云舒尘抱着双膝,叹了口气,坐在峰顶。她任凭冷风吹面,愈发委屈起来。
回去不要理那个食言的女人了。
不知过了多久,天边的确御剑飞来一道白影。云舒尘抬起眼眸,一眼看过去,并不是卿舟雪,是她的徒儿若谷。
若谷师姐落下地面,将长剑一抽:“师尊她现在有急事走不开,特地派我来接你。”
云舒尘站起身来,理了一下衣袖。轻轻摇了摇头,面上微笑:“我暂且不回去了。师姐,麻烦你跑一趟。”
若谷的手停在空中,一愣:“那你去哪儿?”
云舒尘牵起了慕容安的手,“新认识了个朋友,我想去她峰上看看。反正各位长老之间都相熟,去黄钟峰住上几日,不过分么?”
云舒尘拉着慕容安,扭头就走,慕容安还没有摸清状况,一脸茫然。
若谷哎了一声,云舒尘头也不回。
太初境边界,最近总有游尸伤人,弄得百姓很是恐慌。卿舟雪奉掌门之令,特地去清除了一番。
那些尸体大多是“大复苏”前的劫难留下的,压在碎掉的石片下,亲友死完了,没有人认领,只能草草埋葬。
其中怨气过重者,身躯尚能动弹。扑人就咬,十分凶残。
粘腻的腐血不免溅了几滴在身上,卿舟雪蹙眉忍住这股味道,将手中的冰剑震碎,重新换了一把。
击杀游尸并非难事,只是它们分布很散,要一个个地寻去相当花时间。
况且它们本就是死尸,有的身躯断成两截,还在地上不断爬行着。
悉数割成碎末,才能确保它们无法再动弹。
回到鹤衣峰时,已至下午。
卿舟雪将穿去的那身衣裳扔了,回峰时沐浴了许久。直到她将自己洗得通通透透,再闻不见一丝腐臭时,这才欲去寻云舒尘。
按理来说,若谷应该是将她接回来了。
而她找遍了整个庭院,也没有瞧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师尊,她说是想和朋友玩,然后去黄钟峰了。”
若谷谨慎地禀报。
……嗯?
卿舟雪诧异道:“哪个朋友?”
“她说今日新认识的,一个年轻姑娘。长得挺可爱。”
今日是她第一次去,怎么这么快就与人关系这般热络了。
卿舟雪念起自己花了约莫几日,才让幼时的她不再抗拒自己的靠近,一时陷入了一种微妙的心情中。
她垂眸淡淡嗯了一声。
暂且无事可做,卿舟雪回到书房,将这几日堆积的一些宗卷文书批了一些。
批阅完后,让希音送去了主峰。
天边暮色渐浓,晚霞的尾巴如紫纱一般轻淡。她将帘子打了上来。
希音回来以后,瞧见若谷师姐一脸严肃。卿舟雪则淡着神色,眉梢微蹙,手里捧着一碗粥,勺圈儿慢慢地匀。
希音轻快地走过来,“今晚吃什么呀师尊?”
她左顾右盼,好奇道:“尘儿妹妹去何处了。”
眼见得师尊搁下了碗,方才显然是一丁点也没吃进去。她问若谷:“她说晚上也不回来么?”
若谷紧张道:“这……这,师妹说要去黄钟峰上住几天。可能——”
卿舟雪站起了身,将外衣披上,打开了大门。希音瞧她走得干脆利落,傻眼道:“师尊?”
“我去接她。”
第213章
越长歌倚在一方桌旁,轻轻摇着扇子,本是准备午后眯个觉,结果还没合眼就被一道传音玉符吵醒。
“你有个徒弟落在我峰上了。”
声音当然是她亲爱的柳师姐。
越长歌打了个呵欠,懒洋洋道:“那你给我送过来嘛。”
“……没空。”那道声音沉默片刻,“对了,云舒尘她也要来你这边住着。说是和你的徒弟交好。”
越长歌倏地睁大了眼睛,一个激灵精神起来——徒弟还有这个本事?以前怎么没发现?
没过多久,云舒尘和慕容安,果然来了黄钟峰——最后还是柳寻芹差徒弟送来的。
黄钟峰也没有什么别的特色,主要是人多热闹。云舒尘在鹤衣峰清净惯了,还从未见过这么富有烟火气息的仙峰。
“越长老。”
云舒尘微微颔首,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越长歌连忙给她倒茶,手指刚摸上把柄,忽觉不对劲。
她和一个小弟子客气什么,还不趁着她想起来之前,好好蹂|躏一番。
越长歌在心底轻笑一声,单手拖腮边,“呀,看着这清朗天地,万里无云,微风拂面……”
她手中一本书卷倏地合拢,抬起了云舒尘的下巴,勾唇笑道:
“怎的这小娘子一脸愁容,在山崖上站成了望妻石呢?”
面前的少女别开脑袋,而后一点点用力抬起来,瞪了她一眼,薄怒娇嗔:“你莫要乱说。”
“师尊,你不要调戏年轻姑娘。你不可以对柳师叔三心二意。”慕容安一脸义正辞严地规劝道。
“柳寻芹?”越长歌懒洋洋道:“她配不上本座这样高贵的女人。以后不要在我跟前提她。”
“师尊,你不要自暴自弃。”慕容安肃然道,“大师姐说,失败乃成功她妈。”
那卷书抬起来,敲了一下徒弟的脑袋。
云舒尘抬起一只手,轻轻捂着脸,然而眼光却动了动,眉梢扬起:“越长老喜欢柳长老?”
越长歌见状不妙,忙给了徒弟一个眼神:“既然这家伙要留下来,你们二人随便玩,别来扰我清静了。”
云舒尘却忽地感觉到——原来她与我是一样的。
不想旁人拿这些事当说笑,不然便会害羞。
害羞就想落荒而逃。
慕容安叹了口气,她看向云舒尘:“既然都是朋友了,我可以叫你云云吗。”
“不行。”
云舒尘别扭地抖了一下,片刻后又立马改口道:“可以。”
慕容安疑惑道:“啊?”
“你若是瞧见一个,”云舒尘想了想,转眸朝她一笑:“白衣仙子来找我。你便这样叫我,可好?”
慕容安更加疑惑:“卿长老吗?好吧。”
“还有,你不许告诉她。”
慕容安给云舒尘鉴赏了越长老的大作。
如今世面上流传的话本,倒是失了几分颜色。有一些“不可外传”的原稿,只能在黄钟峰才能窥见。
云舒尘初来时还没觉得如何,结果略略看了几本后,立马坠入了话本的深渊。
她看得咬起了下唇,忍不住拿远了一些:“写这些的平日到底……到底有多少段风流韵事?她为什么这么懂?”
慕容安却不觉得羞耻,她无所谓道:“你多想了。师尊她不近女色。”
云舒尘更是讶然:“不近女色?”
“不说她了,看看书。”
慕容安摇摇头,再递给了她两本《以下犯上》、《以下犯上(再版)》。
“这是师徒系列的经典,相当之禁忌背德,大师姐说,这本是师尊的巅峰之作。”
禁忌。
那两个字烫到了她。
云舒尘不禁揪紧了自己的裙衫,“这样……真的很背德么。”
慕容安点头:“确实。师长养你多年,就像亲人一样,大部分人很难接受这样的情感吧。不过话本而已,何必那么认真,看个乐子啦。”
云舒尘嗯了一声,她摸着那本发旧的话本,竟觉得如此灼热。
心跳怦然。
她根本不用翻开,就已经触类旁通到了这样一种禁忌的束缚。
就像是用丝带紧紧系着颈脖,难受着,挣扎着,却又爱不释手,甘愿在其中享受到窒息的极乐。
云舒尘看书极快,一目十行,像是生怕别人抢了去一样,但她品得却很是细致。
师尊。
她好想看看她。
这样的,这样的,就像这里面写着的一样。
呼吸哽在喉头,她直视着自己的念想,这样的自己像是一朵莲,亭亭玉立于水中,但根处却满是肮脏的淤泥。
不知为何,她却并不为此愧疚。
有些东西,愈满是污秽,却愈发美得挠心。
云舒尘思忖片刻,心中忽地有了个主意。
卿舟雪夜访黄钟峰,却没有惊动任何人。
她微蹙着眉梢,循着云舒尘的气息,一路寻访过去。
终于在轻轻点开了一扇未锁的窗门以后,寻到了某个夜不归宿的年轻姑娘。
她一个转身,像是风中打着旋儿的花。
旁人不知抱着从哪里拿来的酒壶,倒了几杯,散发出芬芳的花香,还有几个姑娘正兴致盎然地弹着琵琶,正看她跳舞。
几个小师妹——个个都很可爱,也不知若谷说的到底是那个,围绕在她身旁,宛若众星捧月。
屋内灯火融融,年轻姑娘的笑语一片。
卿舟雪往前走了几步,刚欲敲门。
手抬起来,却顿在原处。
卿舟雪继续站在窗前,隔了一层,静静地看着她。
她记得无人授过云舒尘这些,但是九州曾有一个传说,魔族的姑娘天生就能歌善舞。
那时师尊贵为长老,自然不会在人前如此,况且后来肯定没有少女时代这般爱玩了。
如此多年,这一点,她都未曾发现过。
地上倾倒的酒壶,被少女活泼的足尖踢翻。
兴许是觉得不够尽兴,她仰头叼着一个精巧的酒杯,双眸微眯,轻盈地转了个圈,一袭红袖如云翻飞,海棠般的罗裙倏地散开。
芬芳的花果酒倾洒出来。
裙上飞溅了点点深色。
她眸光流转,顾盼生辉,取下嘴上叼着的酒杯,松松懒懒地依在一个姑娘的身上,在一众欢贺声声里,又将余酒醉醺醺一饮而尽。
门忽地敞开,一时凉风灌入,欢笑声,弹琴声,戛然而止。
“卿长老……”少女们甚是震惊。
室内只余寂静。
唯有云舒尘一人双颊酡红,她漫不经心道:“谁啊。”
“云舒尘。”
面前的女人自夜晚的冷风中赶来,装束端庄,眉目清寒,双眸微凝时,更似姑射仙人。
——与她此刻这样软着骨头,倚在旁人身上,肩头的衣料还滑落一片,露出精巧锁骨的模样,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比。
“嗯?”
她瞥了卿舟雪一眼,“师尊,你怎的来了?”
“过来。”
云舒尘不依她,醉醺醺道:“你……唔,你回去。你一来,她们都不敢唱歌了。我要听弹琴,慕容,你弹琴。”
慕容安见卿长老一脸冷意,哪里还敢应话,低声说:“云云,你先回去好了,明日来也一样。”
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卿舟雪索性走过去,将云舒尘从姑娘堆里一把抱起。
期间那双不怎么听话的腿,还乱蹬了两脚。
她摁住身上乱动的少女,将她托得稳当了一些,转身走出很远。云舒尘也不怎么挣扎了,仰头靠在她颈边,却笑了一下,轻轻呵了口气。
臀部忽地被一拍,还有点疼。
“从哪里学的这些不好习气。”
“你是说我喝酒,还是说我跳舞?”她凑在她耳根子旁喃道:“这有什么不好的。比起你晾着我在山头吹冷风,这些都不算什么。”
卿舟雪的脚步一顿,肩膀上传来一声极轻的哼声。
“此事是我的不是。”卿舟雪无奈道:“可是一码归一码。你若寻补偿,理应找我。何必自己在这儿糟蹋身体,醉成这样。”
“也是。”她醉醺醺道:“那师尊要补偿我。”
得寸进尺,只揪着对自己有利的话头穷追猛打。
卿舟雪忍不住捏了她一下,片刻后,还是妥协地嗯了一声。
她本就不是个喜欢和别人计较的脾性,这种争不出长短的东西,一般都会温和地让给云舒尘。
天上繁星高悬。
她紧抱着云舒尘,脚下踏着一柄冰剑,穿过微凉的晚风。四周皆是冷意,唯有颈部那一抹温热呼吸,分外安心。
“想要什么补偿。”
云舒尘方才还没现在醉,如今酒意上头,只含糊出几个字,“我快十五了……”
“嗯。”
卿舟雪猜想她可能不知自己在说什么,那丫头晕乎乎道:“及笄后,我可以合籍的,你要给我找门好亲事……唔。”
“小孩子一个,你成日在想什么?”她蹙眉,“除却此事,还有很多事可做。修道之人寿命漫长,何故急着懵懵懂懂地成亲。”
云舒尘抬起眼睫,眸光湿润,似乎有些委屈,她眯起眼睛,“你凶我。”
卿舟雪的话头打住,语气轻柔下来:“没有凶你。”
“你还说了要补偿我的。两句话以后就不算数了?”
真难缠。
卿舟雪直觉自己不该与她口舌之争,她抱着人下了飞剑,快步走向屋内。
“罢了。你想如何都行。”卿舟雪给她摆弄得快没了脾气,将人打横抱着放在床上,给她换了一身衣裳。
云舒尘软塌塌地躺着,醉眼朦胧:“……我喜欢九州八荒第一大美人。”
卿舟雪坐在她旁边,闻言忍不住捏了一下那张滚烫的脸。
“人各有千秋,哪里能有什么第一二三的。”
“那人还有偏私呢。”云舒尘闭着眼睛笑,蜷缩进温软的被褥:“反正我有。”
卿舟雪恍然意识到,云舒尘醉后与她扯些有的没的,太像是心有所属,又捂着不肯明言的表现。
年轻的女孩子,这会儿总是到了芳心萌动的年纪。前些年希音好像也有过,只可惜后来没成,而后便逐渐放下了。
自己十四五岁年纪时,倒是只知修炼。一直到二十多才彻底开窍。不过师尊她……哪怕小了几号,显然不比如此寡思少念。
卿舟雪想起她跳舞的模样,分明人还未长开,却如只孔雀成精一般,很懂得如何将尾羽扬起,开屏尽现自身的殊美。
那一堆师姐妹里,可有她倾心的人?
卿舟雪曾经从未想过她还能爱上别人。但仔细一思,的确甚有道理——她如若非得喜欢活泼的年轻姑娘,不惦记如自己这般天天管束着她的“长辈”,这对于……对于一个少女而言,显然是很正常的事情。
半夜,云舒尘喝多了不舒服,捂着胃小声呜咽,卿舟雪给她熬了碗汤醒酒。
她靠在她怀里乖乖地喝了下去,还得一边半阖着眼睛,听那个坏女人冷淡又啰嗦的训话。
她讲一句,云舒尘就先应一句,应到最后她已经有点烦恼了,抬眸幽幽地盯着卿舟雪近在咫尺的唇瓣,半真半假地试探道:
“师尊再讲一句,我就亲你。”
第214章
云舒尘这一句话说出时,卿舟雪的声音戛然而止。
两人之间,只有轻微的呼吸声。
倘若卿舟雪面上显出任何一丝羞赧,或是恼她不敬的神色,云舒尘也不至于如此紧张。
她轻抿着下唇,感觉自己说错了话。
然而卿舟雪只是平静地看着她,眉梢轻扬,这神情淡淡,完全看不出她有什么情绪波澜。
……果然是太冒犯了些么。
云舒尘双眸垂下,微微往左一挪,就要开口服软认错时——下巴却被指尖抬起,一片阴翳向她整张脸缓缓投来。
她的呼吸在此一瞬止息。
脸上被人用唇,轻轻碰了一下。
卿舟雪并未马上离去,眼睫微垂,贴着她的面颊说完最后一句:
“平日里修习道法静心,你年纪还小,不宜多思情爱之事。”
银白的长发,自她手中穿梭而过,云舒尘微微抬着手,僵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卿舟雪将帘子放下,起身离去。
一直走出房门,走向茫茫夜色。
直到屋内的暧|昧低沉的气息,逐渐被卿舟雪抛向身后。
她并没有走远,也没有想要离去,只是觉得屋内太热,想出来吹吹冷风。
胸口的起伏不甚明显,但已经能清晰感觉方寸已乱。并非是害羞,只是心中多少有些愧疚。
卿舟雪揉着眉心,最后将微冷的手掌覆于自己的额头上。
刚才……这是在干什么。
她才十四岁。
就算比同龄的少女成熟一些,那也是个小孩子。
冷风吹得清醒了一些,她一直在外边守到浑身都透凉,眉梢上都飞了些细雪。
只间隔一道墙内。
云舒尘僵了半晌,她摸了摸脸庞边,方才的触碰轻如鸿毛。
可绝不是错觉。
像是朱笔沾了胭脂,往清水中一点,烟雾般的浅红就此在她白净的皮肤上扩散开。
云舒尘抚着双颊,唇角微微翘着。
嗯,试探成功。
她今日还收获了意外之喜——师尊对于这种玩笑话不反感,依旧会纵着她,甚至还会吻她。
她心里轻快,足尖轻轻点地,披着衣衫,散着一头乌发。就这样鞋袜也不着,踩着木地板走向门边,将房门推开一点点。
果然那个出尘的身影,依旧停在不远处,没有离去。
“晚上好冷。”
她呵出一口白气,搓着自己的胳膊,冲着那人遥遥道:“你不抱着我,我冻得睡不着。”
卿舟雪没有动弹,僵持了片刻。
“卿卿!”
风将她愉悦的声音送过来。
卿舟雪的神色微动,在心底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甫一转身,便瞧见门半开半掩,少女赤足披着头发,衣冠不整,扒着门冲她微微笑,在月夜下,愈发像个惑人的妖精。
怎会如此?
卿舟雪心中微悸,板正了自己的思想。她深知许多事本是常事,但人若一深想,就很容易看偏。
尤其是如自己这般,识得羞云怯雨,却在其后守寡多年的。
她以相当优越的自制力,遏制了一些奇怪的思绪。
再看云舒尘,果然就顺眼了许多。
云舒尘仰着头,发现卿舟雪又回到了神态自若的模样。她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疑惑,明明刚才还……那她为何突然出去了?
她走进门以后,云舒尘将门一关,很快自身后环上了她的腰身。
“等一下。”卿舟雪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放开。她的衣裳上沾着点野外的冷雪,不甚舒服。雪不一定干净,她但凡出门总是习惯换一套。
云舒尘歪着头看她,松了手。
而当一根腰带落在地上时,她愣了一下,忍不住往后退了一小步。
怎么……怎么突然开始……毫无遮掩地……
脱衣服了?
方才尽在掌握的感觉,忽地有些脱缰。
她心跳怦然,眼睛瞧见大片的白,毫无地方可放。
其实卿舟雪从来没有特意避开过她,大多只是转个身。
只不过云舒尘早晨总是迷蒙地睁不开眼睛,从来无缘得见这种大场面。
她的动作很利落,没过多久便转过身来。
云舒尘还在看着她发怔。
直到面颊上贴了她微凉的手心,卿舟雪捧着她的脸,“早些睡。”
那双眼如梦初醒,低下来。
不知为何,云舒尘瞅了一眼自己,声音莫名有些低落,心不在焉地答道:“嗯。”
她失掉了方才的喜悦,虽说圆掉了在沐浴时的一些念想。可若是真把一切放在她眼前来,她虽瞧得目不转睛,又因觉得自己远比不上她那样,拥有成熟紧致的曲线而黯然失落。
平日里云舒尘本是依偎着卿舟雪取暖,但是今日她隔着层被子,冲着她一顿扒拉以后,愈发失落,索性一个人卷被而眠,轻轻眨了一下眼:“师尊,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女的。”
云舒尘愣了一下,噎住半晌:“……我,我当然知道。”
卿舟雪睁开眼睛,有意引导了一下:“你为何会知晓?”
云舒尘想了许久,确实不记得她还说过这种话。按她的生性,也不该将这些隐私拿着到处去说。
所以——为什么呢?
她也有些疑惑,想了半天,忽地眸光一亮:“想起来了。”
卿舟雪侧眸看着她,一动不动。
“希音讲的。”
卿舟雪暗藏在眼底的几分希冀,终究是落了空。
不过——希音那家伙平时到底在琢磨些什么?
“怎么说的。”
“她说你浑身由内而外地散发着一种,这样的气质。”身旁的少女又靠了过来,用气音和她说悄悄话:“譬如……嗯。”
卿舟雪一脸莫名,她任由云舒尘牵起了她的手,还摁上了她指尖。
这一双手纤细白皙,修得一丝不苟。她摸了半晌,欣慰道:“师尊并未蓄甲,不是么。”
“……”
大多还是因为习武,太长的指甲容易折断,不甚方便。
卿舟雪总觉奇怪,如今的后辈头脑里不知装着些什么混沌东西,平日灌经文道书,灌剑法姿势什么都灌不进去,只有这些玩意烂熟于心,灵活化用。
“我说这些,你可会生气?”颈边蹭过她的头发,气音仍浅浅地挠着她的颈脖:“我也不是故意学的,很是无辜。”
“我何时和你生气过。”卿舟雪将她半截身子塞回被褥。
“那还有呢。”云舒尘眯眼打了个呵欠,显然很困,但是仍要揪着卿舟雪问完。“什么样的女人?”
“她怎样都好。”
云舒尘以为她只是敷衍,却不料卿舟雪从未敷衍过她的任何话。
“那……”
她不满意,看起来还想问,卿舟雪突然伸手抵住她的唇。
月光皎然。
女人的神色在一片银辉里显得格外不可捉摸:
“你……”
“喜欢我了么?”
云舒尘安静地住了嘴,自她惯来四平八稳的语气中,听不出任何态度。
但感觉……感觉不是好的态度。
她有些紧张,话都堵在喉头。本是想着缓慢试探,温水煮青蛙一般走向她心里,却不料卿舟雪一下子将她挑明。
浑水里的鱼就这样,忽然被捞起来,掉在了案板上。
是什么引起了她的警觉?
可能是一下子问得太多,引她生疑了。
想起刚才卿舟雪说让她少思情爱之事,这很可能是一种隐晦的提点。
思虑一番以后,她不敢冒进,故意浑水摸鱼,轻笑道:
“嗯?这鹤衣峰上,还没有我不喜欢的人。”
卿舟雪沉默了片刻,不再说话。
唇瓣上的手指稍微用力了一些,而后放松撤去。
“明日还要上早课,不聊了,好好睡。”
晨起,又是被希音拖着去上课的每日。
慕容安又炸了炉子。好在这次云舒尘早有准备,在面前支开一道水幕,没有让烟灰掸到衣服上。
放课时。
崖上人流熙熙攘攘,有的小弟子自己挣扎扑腾着回峰,有些不怎么会飞的还得师姐师兄来接。
唯有云舒尘一人格外不同。
卿长老不假人手,她亲自会来。可她一般避免过于高调,前几日总是唤出一朵冰莲,将云舒尘载过来,再带着她走。
从不在众人面前现身。
云舒尘不满意了,她巴不得全天下人都知道她是卿舟雪的徒弟。
于是底下的年轻人从一开始的目瞪口呆,直至最后习以为常——碧天白云之间,总有一胜雪身姿御剑而来,将云舒尘于众目睽睽之下拉过来,带着她悠然远去。
慕容安羡慕得要掉牙:“云云,你家师尊太好了。”
云舒尘微微一笑,还没来得及谦虚,那丫头终于寻到了心声:“就像你亲娘一样!”
“……”
她攥紧了手,“什么?”
不过话说回来,这样的温馨感,亦是云舒尘刻意维护的结果。
这段时日,她没有再如先前那般放肆,除却每日一接以外,旁的时候,也没有再黏着卿舟雪。
兴许是那天被戳破一次,到底有些尴尬,不想回峰,不想……独对着她。
果然,和慕容安玩就是一个极好的幌子。
没过几日,卿舟雪接她的地方从灵素峰转成了黄钟峰。
黄钟峰上别的不多,师姐妹极多。待过了她的十五岁生辰以后,全峰上下的人都眼熟了云舒尘。
她上午学丹术,下午跟着姐姐妹妹们一块儿调音律,读话本,时不时跳舞什么的,修生养性,其乐融融,总能玩出许多崭新的花样。
欢声笑语逐渐远去。
一直到黄钟峰僻静的一角。
越长歌讪笑着打着扇子,卿舟雪神色冷淡地瞧着三两个年轻姑娘凑在一起,相互喂吃的,甚是亲密。
其中自然有她家那位。
越长老这小扇子扑腾得愈发慌张,她轻咳一声:“年轻人嘛,活泼爱玩儿。小姑娘们挤在一起,大抵都是如此相处的。”
她瞥了一眼卿舟雪的脸色,“嗯……你在这儿看着也是徒增伤悲,不若回去教徒弟练剑。”
“赶着让她们练完了。”
“那传授一套新的功法吧。”
“昨日才教。”
“宗门卷宗文书什么的,批完了?”
“嗯。”
“不然去协助掌门?”
越长歌忽地想收回这话,林掌门可勤快了,夙兴夜寐,从不拖沓,估计整个门派也没剩下什么事可以供旁人收拾的。
越长歌支着下巴,悠悠叹了口气。“看来你确乎是无所事事,空闺寂寞啊。”
卿舟雪蹙着眉,再看了半晌。
良久。
她轻声道:“周遭太过浮华,这样下去不利于静澄道心。明日我想和柳长老说一声,让她回峰修行。”
越长歌猛地一惊。
好可怜的云云儿,明日没有花香果酒姐姐妹妹,只能面对师尊暗无天日的补习了。
第215章
窗外景色好山好水,屋内一桌两垫,纸笔铺张,双人对坐。
这样的日子已经持续了三天。
云舒尘想起和柳长老临别时的话,她老人家说:“当年卿舟雪门门功课皆拔头筹,放心。”
而后她去问了一下头筹大抵是什么水准,结果被告知——除却一门意外折半,她每门皆逼近全对,搁在人间,铁板钉钉的科举状元。
不过被拉着念了几日枯燥的经文后,哪怕卿舟雪顶着一张再出尘如仙的脸,她看得久了,也有些犯困。
她半阖着眼睛,“万物并作,吾以观复。观复……”
“此是何意?”
云舒尘实在懒得用言语回答,她拿手轻轻敲了一下桌面。
这木桌上突然长出一根幼枝。
自青绿到深褐,抽叶开花,结果,最后凋零腐朽,化为尘埃。
云舒尘的掌心中,只剩下了一粒种子。她再将种子摁在桌上,又开始抽枝发芽,循环刚才的轮回。
“此乃观复。”她轻轻一扬眉。
卿舟雪一笑,“嗯,聪明。”
“学点别的么。”她叹了口气,身子微微向前倾去,支着下巴,睫毛略翘,压低声音说:“读经书好没意思。”
卿舟雪眼疾手快,伸手将她松散的衣领提了上去。
但是手腕却被握住。
嫩白的指尖若有若无地蹭过她的脉搏。一点些微的瘙痒,自手腕处传到心底。
卿舟雪不经意间,再次对上了那双眼眸。
她微微蹙眉时,其中总是含着雾水烟雨,似是有情于你。
没人能被这样看着。无怪乎那群年轻姑娘,分明没相处多久,却极为喜欢一个个围绕她身旁,以她为焦点嘘寒问暖。
卿舟雪修了几百年的道,功力还是要比年轻人深厚许多。她在心底默念了几声清静经——
不怎么管用。
随后她想起她才十五岁,不断地想,反复地想,这点子杂念稍熄,心中逐渐清明起来。
她垂眸,克制地将她的衣领理好,“想学什么都可以,知无不言。”
她本来也不是为了真把她培养成亲传弟子。卿舟雪早已直面自己的目的——她只是不想云舒尘在黄钟峰寻她的姐姐妹妹,贴来贴去。她看在眼里不舒服。而且自己也想和她说话。
如此简单。
“嗯,辞赋?这个有趣。”她冲她微微一笑:“师尊生得就很清丽文雅,文采一定也如其人。”
“……”
“实话说,”卿舟雪道:“并不是很好。这门算得上唯一不擅长的。”
“不擅长?”云舒尘才不相信这种话,她思忖道:“可是柳师叔说你考得很好。”
“运气罢了。”卿舟雪笑着摇摇头:“那日的文题较为擅长。”
“是什么?”
“好像是写与最亲近的人。”
不知为何,聊到这里,云舒尘心中的异动愈发明显。她有些疑惑地摸了一下心口,继续问道:“那你写的谁?”
“我的师尊。”
“你的……师尊?”云舒尘微微蹙着眉。她对这个答案,并不是很意外。好像卿舟雪本该这样回答一样。
为什么?
记忆中闪过了一瞬。
但片刻后,又消失无踪。
回过神后,云舒尘发现自己的手已经支在了额上,而卿舟雪早已站了起来,扶着她,蹙眉道:“怎么了?”
“刚才有点……”她揉了揉额角:“头疼。”
“罢了。”卿舟雪帮她摁了一会儿眉心,垂下手来:“是不是方才学久了?如果累就去歇着。”
“你一定要和我讲。”最后一句话,她说得异常温柔。
云舒尘缓了片刻,眉梢平下来:“没有,现在一点感觉都没有了。”
她继续好奇问道:“她不是对你很不好吗,有什么可写的。”
“我未曾这么讲过。”卿舟雪连忙把她这个印象扭转过来:“她是个很好的人。”
一个不擅长辞藻的人,能将她写得传神。那定然是极为亲近的了。
唔,酸溜溜的。
不过,既是她的长辈,肯定也只是一般的师徒情谊了。卿舟雪瞧着就是那种规矩守礼的徒弟,不太可能如自己一般……嗯,她不会有这些念头的。
以后自己收弟子,也要找乖巧懂事的。
她判断一番,放下心来。
“我想看。”
云舒尘幽幽地盯着她。
卿舟雪却说自己没有留过这些,况且本就写在纸上,很容易丢失。这么多年以后……很遗憾,已经找不到了。
这几日云舒尘心里惦着此事,一直乖乖地待在她身旁。趁着卿舟雪不注意,她找了个由头,让若谷师姐捎着她,又跑去了黄钟峰一趟。
那自然不是去寻她的师姐师妹的。
她是去找越长歌的。
越长老听明来意,若有所思地笑了笑:“你呀,小小年纪,怎么就喜欢八卦卿舟雪的往事。”
“那篇文章是写得好,我拓印了一份,本想留着以后……”本想以后留着,不经意拿出来,嘲讽云舒尘的。
她自纳戒中翻找了许久,抽出一张薄纸,与了她。
云舒尘通篇看完以后,眼瞅着神色愈发不悦,眉梢也蹙起来。越长歌一直在观察她有趣的神色,果然不过多时,那语气酸得一口少说百年的老醋。
“……她长得好看吗。”
越长歌加紧煽风点火,微笑道:“那是自然。按卿舟雪的话来说,风华无双的大美人。”
薄纸被她有些用力的手攥皱。
越长歌连忙收了回来,生怕这小祖宗一个劲儿地撕了。
“……骗子。”她垂下眸,小声道:“说好的不擅文辞。”
“文章里若是含着真心,那自然是不一样的。你说她不擅文辞,这话不对。”
越长歌说:“她只是不擅矫饰罢了。又不是什么文人墨客,对着一朵小野花能夸成远山芙蓉之资,对着烛火能写成月亮。卿舟雪嘛,有九分写九分,不多不少。”
“……”
云舒尘愈发难过。
文章里的确字字真心,夸赞真心,喜悦也是真的,不打一分折扣。
她隔着一层纸,都能感觉到底下流淌的余温,还有那个女人的美好鲜活。
“师徒这样亲密,也很正常对不对?”她沉默良久,轻声问道。
可她分明知晓,这字里行间不经意流露的倾慕之意,兴许只有同样有心的人才看得懂。
越长歌摇了摇扇子,轻声笑道:“若是很寻常,那她们二人后来也不会成亲了。”
“你……你说什么?”云舒尘如遭雷击。
这下是真把人惹急了,越长歌一看,那双眼眸里蓄满了泪,倔强地晃在里头,不落出来,“她怎么可能成过亲?!”
越长老摇了摇头,笑得愈发和蔼,“你师尊修为高强,貌美脾气好,遇得良人采撷——是不是很顺其自然的事情呢?”
若谷正在黄钟峰边等云舒尘。小师妹说,只要一小会就好。
可这已经去了许久了,也没见人影。
若谷疑惑地张望着,不过多时,一个身影走了出来,上方跟着一朵阴云,甚至绵绵地下起了小雨。
那雨云跟着她走了过来。
对于拥有水灵根的修士来说,偶尔心绪低落又不加注意时,情绪就会影响天象。
这雨云下得凄凉冻人,看来她是极为伤心的了。若谷一把握住她的手,“快把雨散开,你头发都湿了。”
云舒尘抬起一双泛红的眼睛,看了她一眼,又垂眸道:“湿了就湿了。”
“怎么了。”
她难过时我见犹怜,若谷忍不住问道:“到底谁惹你不高兴了?越师叔又欺负你?”
可惜她没问出个所以然。
云舒尘也没有持续低落,没过多久便恢复了常态。
若谷看着她毫无阴霾的神色,放心了一些。
回峰后,她将自己关进了房门。
卿舟雪刚从外面回来,习惯于去寻她,几叩她房门不开,甚是疑惑。
“她怎么了?”
若谷答:“去了一趟黄钟峰,回来就这样了。可能……她是和越长老置气?”
这一口气,一直持续到晚饭。她垂着眼睛,没什么精神地扒拉几口。
卿舟雪疑心她病了,伸手摸了她好几次额头,结果在最后一次被“啪”地突然打掉。
她抚着手背上的红痕,微微蹙眉,若有所思。
希音在一旁噗嗤笑了声,端起碗来,遮住表情,努力端庄地吃饭。
若谷则佯装视若无睹。
其后几月,鹤衣峰上的山雪不知不觉化尽了。绿意葳蕤,万物逐渐繁茂起来。
只有晚霞的颜色还是如很多年前一样,淡紫带着浅红,温柔多情。
云舒尘没事就去一梦崖顶看晚霞。
这风景总是能给她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像是流淌在骨血中的一些远去的日子,尘封在记忆之中,但是始终又未能忘却。
藤蔓从悬崖边生出,扭折成一个简易的秋千,她就坐在秋千上,轻轻晃着腿,脚底下是万丈悬崖,苍茫流云。
那日的惆怅,卿舟雪问起过。不过云舒尘依旧没有吐露真心思,她面上装作一切如常,最终还是笑着混了过去。
但是这并不能真的如常。
她这几月,暗自“听闻”了许多关于卿舟雪的事。甚至旁侧敲击地问了若谷和希音。
如她所料,她们两个不知道卿舟雪太多过往。
若谷还一直以为卿舟雪修行无情道,不能耽于情爱。因此这里头的故事都是瞎杜撰。
希音则和她分享了《云舟记》,再三强调她不能告诉师尊。
越长歌写此书时,自然不能将她们二人人名照搬,影响不好,于是另取了别的名字,不过里头的故事……甚是还原。
以微妙的直觉来看,这里头至少一半并不是空穴来风。她在读《云舟记》时,脑仁一直隐隐作痛,好像有什么就要冲破……云舒尘没有过多在意,她以为自己是因为心绪不宁所致。
当看见她无情道成的那一瞬,不知为何,自己心底隐隐抽疼。
故事到此戛然而止。
云舒尘抚摸着泛黄的书页。
有一处是对上了的,倘若师尊真的成亲过,那个女人不可能这么多年都不回来寻她。
最可能的大抵是——她已经如书中所言一般,死在剑下。
卿舟雪出门时,云舒尘假借无趣之名,将整个卧房打扫了一遍,一无所获。她在书房寻觅了一阵,最终吃力地搬开了一个灰扑扑的箱子,中间堆着许多杂物,直至最底,寻出来一个古朴的长盒。
她解开上头的卡扣,缓缓将盒揭开。
一把已经锈迹斑斑的宝剑,赫然在目。
宝剑身长三尺,虽已彻底废弃,但手指碰上去触感冰凉,剑刃依旧薄锐。足以见得是一把难得的好剑。
其上有已干涸的血迹。
这些年卿舟雪从未用过佩剑,教授弟子时,要么随手摘叶飞花,要么凝一把用后即扔的冰剑。
原来不是她觉得没必要用剑,而是说——
她的本命剑已经没有了。
……清霜。
云舒尘轻声念出了它的名字,她在靠近它时,呼吸愈发急促,腹部丹田之处,有一种难以忍受的隐痛感,伴随着令人汗毛直立的恐惧,席卷了她的全身。
这种诡异感只维持了须臾,不过眨眼之间,那把剑又恢复成普通废铁。
云舒尘擦掉了额上的冷汗,她小心地将清霜剑拿起来,重新放入盒内,再将其埋在箱底。
大木箱重新盖下,嘭地一声,尘灰四起。
她轻呼了一口气,将背靠在箱上。探究到此处,大致已明了。她师尊现如今……可以用二字概括——守寡。
云舒尘将那木箱一点点挪回原处,再将地面清扫了一切痕迹。
“师尊。”
若谷战战兢兢道:“她又出门了,说是……是……”
希音将话头抢过来:“她说,和您待在峰上太无趣,让您不要阻拦她下山游山玩水。嗯……师妹说功课已经做完,就摆在桌上,您看就行了。”
“所以去何处了?”声音略冷。
这下两个徒弟都陷入沉默,面面相觑,“今日不是月灯节么。她邀着黄钟峰和灵素峰的姐妹们,去酒楼听小曲儿了。今夜不回来。”
“师尊。”若谷见卿舟雪欲走,连忙拽住了她的衣袖,求情道:“今日过节,还是莫要罚她了。”
希音亦赞同道:“这模样都是您惯出来的,打她几乎是打您自己的脸,还不如放弃。”
二弟子说话总是能气死人。
卿舟雪心平气和了许多年,在此一瞬,也动过将小希音拍进土里的念头。
这个月灯节一过,云舒尘也快要满十六岁。
近几月不知怎的,她总是事事和自己对着干。卿舟雪不让她做什么,她偏要做什么,相当不安分。
课业倒是早早地学了。
自从学会了御云以后。
白日不着峰。
夜晚不归家。
她不止和黄钟峰的打成一片,现在还祸害上了灵素峰的医修师姐。柳长老对于此事有一定的意见,曾特地与卿舟雪谈过,让她赶紧劝好收回这位祖宗,不要总是打扰她的徒弟们清修。
夜幕降临,人间星星点点的灯火交相辉映,映得云雾中泛起了一片暖金色。
很是好看。
也不知其中有没有她放的那一盏。
卿舟雪没有再去找她,也让两徒弟下山玩耍,如今只她一人独坐于悬崖之上,吹了半晌的冷风,又折返回去,早早沐浴,准备歇下来。
披着一身薄衣,她走过桌旁时,不经意看见了剩下的半壶酒。
那是云舒尘从黄钟峰带回来的“特产”。花果酿的,没有太浓重的酒气,那群年轻姑娘们都挺喜欢喝。
酒能解忧消愁。
虽然卿舟雪一直觉得味道太呛,不怎么好喝。
除非她非得赴宴,不然一般不会碰这种东西。
但今日,鬼使神差地,她又拿起半壶酒,凑向唇边,浅尝了一下,感觉味道很甜,于是便一口一口啜饮起来。
待到月上中天时,无人知晓,鹤衣峰又悄悄溜回来一个本不该会来的人。
云舒尘屏着呼吸,手里提着一盏月灯。她极轻地将窗户打开一道缝,眯眼看向室内。
一片漆黑。
借着月灯一点微茫的光,她看着卿舟雪坐在桌旁,仰着头,将壶中的酒一饮而尽。
果酒后劲很足,往往反应不过来,就已经醉得糊涂了。
云舒尘压低重心,像是要入室盗窃一般,耐心观察着她的侧影。
由于卿舟雪坐姿太过端正,她此刻也不甚确定……她到底喝到什么程度了。
她手里举着酒壶,半晌没有动弹。
云舒尘试探性地敲了敲窗沿。
这么大的动静,以她的修为,只要意识清醒,肯定是能听见的。
黑暗中的女人端坐着,依旧没什么反应。
云舒尘笑了笑,转向门边,提着灯走了进去。
卿舟雪提着酒壶,靠在桌边,双眸已经闭上,像是在打坐一样。当月灯蒙亮的光辉映照在她脸上时,衬得那眉目愈发仙风道骨。
云舒尘抚上她的脸庞,声音轻柔:“你醉了吗。”
卿舟雪的眼睫动了动,忽地慢慢抬起来,底色一片清辉,瞧着甚是冷冽。
云舒尘呼吸一停。
当那目光撞在她身上时,又忽地柔和下来。
卿舟雪拿手扶了一下额头,“……不是不回来么。”
“师尊一人在峰上孤寡,又不喜欢人间热闹。还能怎么办?”
“我去买了点吃的。”云舒尘眉眼微弯,将东西放下,一步步,慢慢凑近了她。
然而手腕上忽地一紧,云舒尘始料未及,向前扑去,正好跌在她身上。
腰间被扣紧。
“我喜欢你。”
云舒尘的鼻尖埋在她柔软的衣料中,嗅到了熟悉的香味。
她倏地僵住,“……嗯?”
“你去找别人过节,我很难受。”
卿舟雪将她扶起来,手摆在桌上,坐姿依旧端正。
若不是感觉她的反应稍微有些迟钝,云舒尘几乎感觉不到她的醉意——也感觉不到她的难受。
她喜欢我?这话是对我讲的么?
云舒尘当即愣住,浮上来的率先并非欣喜,而是诧异。
她只是想借着酒套一下她的前尘往事,好确定一下她对那个女人还留有多少情感,尚未想到一下子跃进到了这个地步。
卿舟雪靠在椅背上,静静地等了片刻,可却等不到云舒尘的回答。
她醉得有些头晕,索性闭着眼睛,摸索了半天,终于摸上了腰间。
在云舒尘震惊的目光下——
她揪住一处,猛地一拽,豪情万丈地扯散了自己的腰带。
第216章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云舒尘紧闭眼睛,别过头,一把将卿舟雪敞开的衣领合拢。
她终于回过神来,尴尬道:“师尊……你确实醉了。”
“没有醉。”卿舟雪端端正正地坐着,垂眸扫了她一眼,声音仍是冷清分明的,不显半分醉意。
云舒尘见她没有再有过激的举动,小心地松开了她。
卿舟雪一直在幽幽地盯着她。
面前的少女近来又长开了些,愈发像记忆中的模样。她垂头打开木盒时动作也很温婉优雅,勾起了卿舟雪很多的回忆。
云舒尘将一碗东西端了出来,舀了一勺,送到卿舟雪唇边。
“我在山下瞧见这个杏仁儿酪,虽是甜品,但是不会过甜。应该是你喜欢的。”
她声音温软,像是在哄人:“师尊,尝一尝?”
卿舟雪看着她,顺从地张嘴,任由云舒尘喂了下去,她尝了一口,便闭上眼:“嗯,还要。”
这是在撒娇吗。
她闭着眼睛,理所应当等待投喂的模样,极大地化尽了容貌的冷淡,显得可爱起来。
云舒尘心中微动,支起身子,挽袖一勺勺喂着,当最后一勺喂完时,她凑过去,吻了一下卿舟雪的眉心。
卿舟雪此刻的反应已慢许多了。她愣了片刻,抬手碰上自己眉梢中间,“是吻我么。”
云舒尘退开时还有些羞赧,结果她完全来不及害羞,卿舟雪又将衣领一把掀开,丝毫不顾及体面,“那——”
云舒尘暗道不妙,她再次摁住卿舟雪的手,将衣领子紧紧拢住。与此同时,她低下头来,恼羞道:“……你不要扯领子了!”
一下子过于生猛,她太年轻,有些招架不来。
被莫名凶了一下,卿舟雪反应了片刻,松开了手。她终于坐得放松了一些,半倚在桌旁,阖着眼眸,淡淡问道:“你不愿意碰我?为何?”
苍天有眼。在此时,面前这个女人世外仙姝端庄正直的模样,已经在云舒尘眼里彻底化为灰烬。
原来只是一副皮囊。
难怪能和自己的师尊搅在一块去。因为她对自己的徒弟求爱,亦奔放得如同长江水一泻三千里。
换而言之,她压根毫无顾忌。
起初自己的担忧——包括被正直的师尊厌恶,辜负她养育自己的苦心,现如今全部崩塌在了卿舟雪的几句话中。
云舒尘浅浅地吸了一口气,真若这般容易,她反倒不进,会谨慎一些。
“我是谁。”
她仔细观察着卿舟雪的神色,靠近她耳旁:“你未认错人么?”
“你是,”她凝眸盯着她:“云舒尘。”
云舒尘满意许多,“喜欢尘儿?”
“嗯。”
云舒尘的心跳微动,低下头去缓了半晌,这时才有了点欢喜的实感。
她眼眸微抬,挑眉道:“那喜欢‘师尊’吗?”
“嗯。”
“……”
卿舟雪的领子被揪住,往前拽了一些。少女不悦道:“更喜欢谁?”
“嗯?”
卿舟雪感觉自己脸上像是被小猫呼了一个耳刮。
耳旁传来她不可置信的声音:“以前我未曾看出你是这样的人。既忘不了她,何苦来招惹我?”
“不对。”卿舟雪又有些晕,闭上眼道:“都一样的。”
她许是真的觉得热,扇了扇衣袖,半倚着云舒尘,缓了缓,轻声喃道:“你才不是我徒弟……你分明还记得我喜欢吃那个。为什么不要我了?”
云舒尘的腰身再次被束紧,卿舟雪睁开双眸,此刻真正流露出一份醉态来,颈处的肌肤都已经红了。
“师尊。”她只当她在说醉话,深吸一口气,第三次将她的衣裳穿好。
卿舟雪却有些恼她一次二次地为她拢衣。
一声裂帛骤然响起。
云舒尘无力阻止她,也不敢往下望,她只好看着她白皙的耳垂,怨道:“你怎么一点也不知羞。”
她现在仍比她矮半个头,只得将人吃力地拖起,摇摇摆摆地拽向床边。
一番折腾,终于将她盖上了被子。此刻卿舟雪酒意上头,只是虚虚拽了她一下,手攥着云舒尘的衣袖一角,随着睡熟而慢慢滑落。
云舒尘坐在她床头,眸光复杂地看向女人出尘的眉眼。
她算是守寡太久,寻自己为无人陪伴么?倘若如此,她才不想当她消遣时可有可无的人。
她幽幽地盯着她。既然师尊如此风流,这个也爱那个也要的,她……只亲一下不过分么。
云舒尘心里挣扎了片刻,最终还是俯下身去,吻住了她的唇。
停了许久。
卿舟雪宿醉后。
又是一次头疼欲裂。
她蹙着眉,手抚上了自己的眉心,按压良久,这才睁开眼睛。
今日难得起的迟了些。
她慢慢坐起身来,记得自己昨日喝了酒,云舒尘突然回来,她高兴中伴着丝丝辛酸,而后自己怎么就睡下了?
她低头一看,顿时愣住。
白色的寝衣化为了布缕,被人草草仍在地上,那痕迹应是撕裂的。
卿舟雪的体质特殊,修为变高后,就算被咬出血来,也不会留痕。她自知对着镜子审视一番,也瞧不出什么。
昨天是云舒尘把她扶到此处的。
卿舟雪头疼得很,一时不愿起床,靠在床头休息。桌上放了点残羹,尚未来得及收拾,而一旁摆着燃尽了的月灯。
月灯?
昨日是月灯节?
卿舟雪顿时清醒过来。
她记得曾经云舒尘说过,因她有魔族血脉,为了避免有孕,与她双修还是最好避开最宜采阴之时日。譬如月灯节,月相至阴。
远古女希氏族的生存环境恶劣,时不时要与东边南边凶悍的魔兽搏杀。为了存活,灵胎会自发着落于修为较高的一方,那么她……
眼下这境地,似乎不是很合乎时宜。
她蹙眉,摁在自己腹部揉了揉。
这一揉酒意上涌,那一处在抽搐,卿舟雪直犯恶心,险些趴在床头吐出来。
这个……的确是会想吐的。对于这些东西一片茫然的她,却道听途说过一些征兆。
顿感不太妙。
窗户吱呀一声被抵开。
云舒尘又从外头看了一眼,瞧见卿舟雪起了身,她便光明正大走进来,将那盏小月灯揣在怀中,准备拿走。
她见卿舟雪脸色苍白,忍不住停住脚步,又过去斟了杯热茶,“不舒服?”
“昨晚……”
谈及此事,云舒尘的神色有一瞬异样,她的目光落在她的唇上,将茶放在原处,“师尊,小锦饿了在挠门,我先去喂它。”
言罢便匆忙地走了。
此种神情疑似不打自招,好像已经没必要问什么。
卿舟雪于心底轻叹一声,倦怠地侧躺在床上,无趣久了,她开始考虑孩子的去留问题。
云舒尘一路走了很远,微风拂面,她不知不觉又上了一梦崖。
昨夜心底里那个出尘脱俗的影子……变成了另外一种模样,她本以为自己从此便不再迷恋她。
结果再一次看见时,只要与卿舟雪说说话,便不由自主念起她唇间的温软,小鹿又活了过来,再次撞死在心间。
她坐上一梦崖的秋千,在云层中荡去。几只飞鸟停在悬崖旁斜出的树干上,吱吱喳喳地叫着。
秋千飘来飘去,但是云舒尘却感觉不到任何风。
为什么?
她伸手向前方,一圈御风的结界微微亮了一下,那朵小雪花再次围在她的身旁。
小雪花于空中凝成鸟形,圆滚滚的白色小雀,扑着雪做的翅膀,最终站在了她的肩头。
所有冷风严寒在法术里止息。
云舒尘双眸微怔,一动不动地盯着这只雪做的小鸟。然后伸出指尖摸了摸它,神色反倒沮丧起来。
她的神仙姐姐太过体贴入微,只可惜这些温柔在很多年前都是给别人的。
要是她早一点出生就好了。
秋千一晃一晃,云舒尘别扭着,在心底里给她寻了一堆理由——从小陪她到大的前道侣,哪里真那么容易放下。师尊坦言回答,正是一个光风霁月的人。
师尊在宽衣解带上十分豪迈,说明她……不拘泥于世俗眼光,这分明也很好。
她纠结地弄着胸前的一缕黑发。最后还是将那只雪做的小鸟给打散,任由冷风拂面,企图吹醒自己。
果然冷风吹不醒。
她没待多久,就用藤蔓将自己升了起来,踩上悬崖边缘。
云舒尘手里还提着那盏月灯,她走去了库房,寻了一个角落,将今年的新灯摆好。同往常的旧灯一样,全部陈列于此。
自她记事起,每年月灯节过得开心的话,就会将那年的灯笼留下来,摆在此处以做纪念。
卿舟雪特地给她扫出了一片空地,以满足她收藏东西的癖好。
云舒尘想到此处,也曾好奇过——卿舟雪是怎么知道的?
这盏月灯摆上去,打算暂且原谅卿卿了,她准备先去应下那一句“喜欢”,免得耗久了反失先机。
云舒尘扬起唇角,她转身踏过门槛,扭头一瞥,刚好看见卿舟雪靠在门边,扶着墙一脸隐忍。
她额间的发已经湿成几缕,似乎是很疼。
“怎么了?”
云舒尘快步走过去,正好拖住她有些失力的手。卿舟雪身子一直还好,她鲜少见她如此脆弱的模样。
“心里恶心。头晕。”
而且头也很疼。
云舒尘诧异道:“为何会突然如此?分明昨夜还好好的。”
卿舟雪扶着门框站直了腰身,她微微蹙眉,目光落在云舒尘身上,似乎欲言又止。
片刻后,她自己也疑惑道:“可能是有孕了?”
什么?
云舒尘如遭雷击,她僵在原地,难以置信地瞪着卿舟雪,神色一言难尽。
没过多久,那眼眶一红,便气得泪都飞了出来。
“你……你到底,”少女好不容易聚拢的芳心,再次碎了一地,她的声音在发颤:“你到底还有过什么人?!”
第217章
柳长老坐在案前,正垂眸撰写着一本书,听到外边有人声,她挽好了衣袖,将笔搁下。
新写的一些心得,她总是习惯性让大徒弟白苏看看。
可临到要唤她时才想起——那孩子早在一年前,便辞别她下山去人间门游历了。
她说是留在太初境也无法修道问诊,不若到处去走走,也算圆了此生心愿。
柳寻芹答应了她。
守在门口的如今是白苏的二师妹,她扭头看去:“师尊,是卿长老她们来了。”
至此,灵素峰便迎来了两位贵客。
确切地讲,一个人立着,一个人横着——横在卿舟雪怀中,已是不省人事。
许是平生从未受过如此离谱的委屈,显得多年思慕都如瞎了眼一般。
彼时她难以接受,边哭便骂着“我竟还把你的话当真”——然后一口气没接上来,竟就在卿舟雪跟前晕了过去。
“没有事么?”卿舟雪搂紧了她:“这一时连出的气也没有,甚是吓人。”
“太过激动罢了,不多时就会醒。”
柳寻芹听完前情,反倒对卿舟雪更感兴趣:“你有了?”
正好。她乐于暗暗探究一下女希氏族的繁衍是如何进行的,到底与男女有何异同,对于修仙界而言,这方面一直鲜为人知。
大抵是因为仙魔之间门往来甚少,一见面总爱掐架,鲜少有魔女能心平气和地与仙人说话。无法沟通,自然无法探寻。
如卿舟雪这样的,又成了医修眼里稀罕的情况。
“最近只是恶心么?持续多久了?”
那股反胃的感觉又直往喉头冒去。卿舟雪刚欲说话,食指侧抵着嘴,硬生生将其憋了回去。
柳寻芹见状让她坐下,扣住她的脉搏。
一般来说,喜脉是滑脉,如滚珠一般圆润流畅。
她摸了半晌,但只能感觉一番平平无奇,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不过这个的确可能误诊,体质因人而异。她摁在她手上,闭上眼内视了一番,但是于她体内……也的确看不出什么异常来。
这是何意。柳寻芹神色微凝,难道双修的方式不同,竟会影响怀孕的方式?
“没多久,自昨日始。”
“头晕头疼?”
卿舟雪确实有一点,她轻轻点了点头。
柳寻芹蹙着眉:“你上一次行房是什么时候?”
“昨日。”
“昨日?”
柳寻芹陷入沉默,她撤开手:“倘若不出意外,你应该是……”
卿舟雪的神色严肃起来。
柳寻芹略一抬眸,冷漠地说:
“昨日饮酒过量。”
这并非是卿舟雪第一次饮酒,但是却是她第二日起身后相当难受的一次。柳寻芹说,也有可能是她胡思乱想,心绪也有时亦会作用于身子,导致不断想吐,进一步加深认知。
果然,她再次走出灵素峰时,感觉整个人头也不晕,胃也舒坦,整个人神清气爽。
卿舟雪松了口气。
只是可怜另一人被此事震撼得莫名晕了过去,目前还寻不到任何一丝清醒的迹象。
本来光论此事,是没什么大碍的。
可惜她身体底子弱,受不得激,到了夜里,人还没清醒,就又起了一场烧。
外头淅淅沥沥下着雨,打着窗沿,屋内倘若不点灯,就是昏黑一片。
卿舟雪将窗户关紧,端着药折返过来。
她将昏迷的少女扶起来,一勺勺喂着药。
回过神来仔细一捋,卿舟雪总觉得有点不对劲,什么叫“你到底还有过多少人”,“我竟还把你的话当真”?
自己何时骗过她么?
想着想着,她心中微凉。方才柳寻芹说,仅一日是不可能吐成这样的。
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云舒尘烧得晕乎,她靠在她的身上,终于在两口药下肚后找回来了一点意识。
朦朦胧胧睁开眼睛,又看见了那个带给她的青春一身伤痛的女人。
她才刚醒,甫一见她,惊怒之下一把推开卿舟雪,卿舟雪手腕偏了一下,好歹握住了药碗,汤药挤在里头一溅,没有洒出来。
盛碗里的还很烫,若是泼了,两人都得遭殃。
她将碗搁在一旁,神色稍微严肃了些:“别乱动,不知道自己烧着么?”
那双眼眸虽是烧得迷蒙,落到卿舟雪脸上,还是骤然凌厉了许多,她挣扎着支愣起来,“你……”
卿舟雪竖起一根手指,堵在她的嘴唇上,率先道:“没有身孕,是我多想了。”
然而并没有缓和多少。
似乎整个人被她用尽全力一拽,竟抵到了床沿。卿舟雪撑住床榻,错愕地看着她。
那张脸还透着少女的青涩,兼之本是柔婉如水的面相,哪怕是恼到极点,也不显得多凶。
卿舟雪却无端感觉到了一种压迫。
因为她幽幽地盯她半晌,忽地笑了笑。
记忆中倒是寻不到云舒尘太多发火的回忆,但是卿舟雪分明记得,当师尊心情极为不好,大抵是被气到肝疼时,反而会笑。
“先前是说——”
嘴被一把捂住。
紧接着,亲吻就落上了她的额角,擦过她的眉梢、压过眼睫。
“你当我好骗?”
“但凡有这种‘可能’,难道敢说毫无关系么?”
鬓角边被蹭了几滴滚烫的泪珠,她一面颤抖着吻她,一面低喃道:“那个人是谁?前道侣也就算了,为什么别人也能快我一步?”
卿舟雪握上云舒尘的手腕,紧紧闭着眼,示意她松开捂她的手。
不是在问她么?这样怎么说话。
“你为什么不说话。”
这样怎么说话?
趁着她用力微松,卿舟雪终于得以用一种不刺激到她的方式,偏开了头,结果还没开口又再次被捂紧。
还比之前捂得更严实了些。
她眸光渐冷,双颊酡红:“是不是根本不屑于告诉我?”
她要她如何说话!
卿舟雪最终没有办法,蛮力拽开了那只手,将一口气畅然呼出,直起腰身,一把摁住了云舒尘的双肩。
“怎会有别人?”
她的手掌向上捧去,抚去她眼角的泪花,温声道:“不哭。只有你一个。”
空气再次安静下来,传来些微的抽气哽咽声。
“不信。”
她愤而抬起衣袖,撇开卿舟雪的手,一点点沾着自己的眼角,企图将满面狼藉擦干净。
这种话术她话本里见得多了。先哄着一个,再想套下一个,无非是骑驴找马。
这话说得信手拈来,衬出这人简直烂到了根里。
她一面在心底埋汰着,一面垂眸擦着眼泪。她为先前自己如何拼拼凑凑粉饰师尊而感到羞愧。
可见不是为人师者,就一定光风霁月!
如今还气得病了一场,头脑疼得就像要裂开一样。
她愈发替自己不值起来。
正一点点地擦着泪,整理着破碎的心灵。
而头却愈发疼痛,几乎让人无法忍受。
如今这一事像一个急急劈来的巨锤,将心中镇压着何物的磐石砸得裂开一角。
记忆……咻地闪回。
云舒尘擦泪的衣袖堪堪顿住,僵在原处。
她捂着额角,古往今来许多幕记忆,像是坠入湖面的鱼群,一个劲地往深处钻。
卿舟雪正抵着额头,在一旁苦思冥想该如何措辞,她全然未发现,云舒尘的神色渐渐变得相当不自然起来。
“此事也不知该如何说起。”卿舟雪轻声道。
那些有关魔域血脉的记忆,她若能自己想起就好了。
从前不能和她说太多,因为云舒尘小时候一想这些,总头疼得睡不着觉。
“月灯节那日,你与我双修,的确可能会有孕。”
“……我不知你在说什么,我没有与你双修。”
不知为何,她竟一下子也不哭了,垂着眼眸的模样很温顺,慢慢放下了擦泪的衣袖。
卿舟雪一僵,顿觉尴尬:“……”
“误会许是在这里。”
她轻咳一声,再次轻轻揉了一下尘儿的发梢,“而我误以为你与我双修过了。你应当想明白了吧。”
那少女乖巧地点着头。
嗯?
还以为会哭很久,怎的突然如此懂事了。
卿舟雪正疑惑时,云舒尘轻飘飘地开口:“师尊。我累了,况且还烧着,休息可好?”
不知为何,卿舟雪从那声“师尊”中听到了一丝冷笑的味道,似是嘲讽。
背脊凉飕飕的。
她暂且没有多想,只道是这丫头置气还未消。
今日她还发着烧,又是晚上,还是早些放她休息较好。
端起碗来,照常给她喂下药。
卿舟雪并未睡熟,照看了云舒尘一夜的情况,直到天亮时,高烧终于退下。
这时云舒尘闭着双眸,看似睡得很熟。卿舟雪起身时,看了一眼那睡容恬静的少女,替她再盖好了被角。而后如往常一般,换了一身衣裳,准备去主峰参加晨会。
推门声,走路声,逐步远去。
待到听不见一丝声响了。
云舒尘自假寐中睁开眼,她拖着大病初愈的身子,忍着尴尬,立马满屋收拾行装起来。
回想这十六年,她叫了卿舟雪十二年师尊,还险些认了越长歌为亲奶奶,修习炼丹当着柳寻芹的面被炸了一脸炉灰。旁的几个师兄虽未靠近她,但各看各的笑话。
每日更是恃宠而骄,一言不合就开哭。
更恐怖的是,她如今和整个黄钟峰还有灵素峰的小辈们都混得相当熟悉。
那时和她们一同研究某个死女人写的荤色话本,称得上是挥斥方遒,豪气干云。
以后这……太初境怎么待?
云舒尘思及此处,愈发绝望,这脸丢得宛若泰山之崩,声势浩大。
第218章
云舒尘紧急打点一番行装,在屋内寻觅半晌。
出门在外,什么都可以不带,但绝对不能穷着出门。
她这些年要什么,直接会和卿舟雪说。
因此也并未攒下过钱财。
于是她犹豫片刻,在卿舟雪的纳戒中抠搜了一番,将值钱的薅走了一大半。后来她懒得多思,索性挑了几件出来给徒弟留了一点汤底,随后将整个纳戒戴在了手上,这样还能将衣物塞进去。
临行时,云舒尘思忖片刻,点着笔墨,留书一封。
【尘儿经此一事,感觉自己阅历尚浅,大彻大悟,往后三年,再不思情爱之事,决意下山云游一番。师尊勿念。勿寻。】
她将纸条压在砚台下,快步走出门去,希音和若谷还在练剑,两人气喘吁吁,没空理会她。
正是时机。
云舒尘避开她们二人,轻轻侧身,自庭院草木的缝隙中穿过。
她走上一梦崖,用自己丹田里那点可怜巴巴的灵力,勉强聚云而行,一路顺着风脉,飘下了太初境的集镇。
走出太初境,那股子不自在感,终于是消散了一些。
她落地时便已撤了术法,丹田内一片虚空,再难以为继。况且她现在还没辟谷,肯定不能离群索居。
云舒尘微微蹙眉,如今感觉像是只折翼的鸟儿,想要扑腾远一点都没什么门路。
头疼。
难不成得返回太初境么?
这个念头浅浅地浮起来,又被她一把重重地摁下去。不行。
回去只能住在鹤衣峰。
被别人笑话也就罢了,最难办的是直面卿舟雪。
她曾经的记忆忽然回身,但是这十六年的记忆也并未消散。
一想起她,脑中留下的却并不是什么风花雪月。
而是——
她一勺勺喂饭,相当认真地将自己嘴旁吃出来的米拈掉。
她将她抱在怀里,以一种清淡却温和的语气教自己认字。
还有她面对自己哭得梨花带雨,一脸头疼无措的神色。
这诡异的温馨感扑面而来,云
舒尘感觉自己的灵魂颤了一下。
“尘儿?”
云舒尘顿时僵住。
回过身去,人流之中,白衣胜雪的女子鹤立鸡群,分外显眼。
她瞧见了她,正往这边走过来。由于走得很急,垂在腰间门的两根精绣细带都飞了起来。
“你怎么在这里?”
额头贴上微凉的一抹。
云舒尘勉力微笑道:“我下来走走。师尊……你不是去主峰了么?”
出师未捷身先死。
“昨夜才退烧,你怎的又出来胡闹?”
“与我一起回去,省得路上再遇风。”她微微蹙眉。
这十二年的习惯不易改变,对待她总还是如待小孩子一般。
卿舟雪是在山下买了菜与肉,碰巧遇上她的。这几日峰上存货不够,徒儿们不常下来,小猫咪也要吃粮,尤其是得给云舒尘补一补。
她往往每过几日就捎一些回去。
云舒尘假装自己什么也没想起来,如往常一样跟着她。
果然不出乎自己所料,卿舟雪几乎不砍价。付了钱就走,相当干脆潇洒。没过多久,自己就和她整整齐齐地回到了鹤衣峰。
被她轻抚着脑袋领进门的云舒尘欲哭无泪。她费了好大的功夫才从这里钻出去。
趁着卿舟雪还未发觉,她连忙走到砚台旁,将那小纸条握在掌心里,悄悄烧成了灰。
“今日炖点汤给你喝。”
卿舟雪解下外袍,将屋外带来的寒气抖落干净。她疑惑地看向一旁沉默寡言的少女:“怎么了?”
云舒尘才回过神,倏地对上她,为掩尴尬轻轻闭上了眼:“没事,可能是风寒才好,我困得很。”
“困就去睡。”
她正想着怎么拒绝,便坐在原处没有动弹。没过多久,额上被人凑过来亲了一下,“别撑着。待会喊你吃饭。”
云舒尘就这样折腾了一周,还是在日上三竿时重新钻进了被窝,仿佛无事发生。
这躺在床上,她思绪并未闲着。甫一多想,就正好有些后悔,为什么想着要走呢?
本座身为太初境鹤衣峰原峰主,如今被她们几个小辈逼得连夜逃下山去。
这事回首一下,愈发不体面了。
云长老打定主意,只要不承认自己想起来,这日子尚能勉强苟且下去。
她在峰上潜心修习个七八年的,到时候这副皮囊也长大了,那群小辈们也会将此事淡却。彼时再拿回自己的真实身份,也不显得如此奇怪。
甚好。
但翻来覆去,一时还是难以睡着。她不禁开始捋这十六年发生的事情。
这些年,像是人久经一场浮沉的美梦中。梦里的自己青春尚好,自小在万般宠爱下长大,未经过风雨磋磨,周遭的一切仿佛都由蜜糖做成。
还以为小时候真如这般,过得无忧无虑呢。
原来是梦。
也果然是梦。
她睁开眼睛看着床头,眸光忽地带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
不过好歹日升日落,春去秋来,卿儿总在身旁,她不独是一人。
*
今晚吃什么呢。
卿卿炖了鸡汤,佐以红枣香菇。养了这么多年小麻烦,她手艺真的变好了,这碗汤清亮见底,竟然都不带浑的。
脚边的猫猫团子在打呼噜,两个前师姐兼现徒孙吃得哼哧哼哧。云舒尘端起碗,小口抿汤,包袱忽地就重了起来。
“以后不叫你师尊了。”
她趁机和卿舟雪说,这点绝对得立马纠正。卿舟雪并没有在意,只是笑了笑,“想喊什么?”
“卿卿。”
“噗”地一声,两个徒孙不约而同地发出一些微妙的声音。希音指出:“小师妹,你好肉麻。”
云舒尘的指腹轻敲桌面,目光扫过那俩傻孩子,淡淡地说:“往后也不许喊我师妹,以名相称。”
希音与若谷笑了笑,没说话,于她们二人眼中,尘儿妹妹想一出是一出,并不算十分稀奇。按照师尊的纵容来看,喊什么都不足为奇。
卿舟雪面色并无异常,只是嗯了一声,但是眸光却略微动了一下。
她怎么突然开始要改称呼了?曾经可是费劲心思让自己认下她为徒弟。
这几月云舒尘异常勤勉,既不出门乱跑,也不如以前那般围着卿舟雪打转儿。如今已六百多岁的灵魂,实在没有年轻人那样活泼的精力。
又不出几月,鹤衣峰上收到一些果品,慕容安挎着十几个师妹的心意,敲响了鹤衣峰的院门。
“听说云云病了。”她把篮子递给若谷师姐,“她很久都不来找我们玩了,师姐麻烦告诉她一声,黄钟峰的姐妹都很想念她。希望她早日康复。”
云舒尘知晓此事,把那些吃的扫开一看,底下还夹杂着几本不堪入目的话本。
怎么还没忘记这事?
年轻人的记性有必要这么好吗?
她捏着衣袖的手微微颤抖着,因为正是认出了那一本——自己曾经当众点评过的,《以下犯上(再版)》。
无怪乎自己失忆时如此喜欢这个版本。
当年分明是她出钱让越长歌改写的,几乎就是自己的口味。
云舒尘骤然考虑到了一个可怕的方面,哪怕自己不说,这事也并不算十分牢靠。
与自己同玩的那群女孩子,她们来的时日尚晚,并不知晓云舒尘的名姓,也从没见过有这号长老。
但是越长歌和柳寻芹早年收下的徒儿——她们绝对是见过当年云舒尘的风采的。
至于为什么心照不宣地无视此事,大抵是她们的师尊早有嘱咐,相互通了气。
仔细一想,脸已经快丢完了。
还得是整个太初境,一群群,一个个彼此心照不宣,装傻充愣,维持着她岌岌可危的形象。
愁死了。
半夜,云舒尘又失了眠。头脑里一阵兵荒马乱,如海啸般汹涌地冲刷着她的廉耻感。
一只拇指摁在她的眼眶下。
风浪平息片刻。云舒尘抬眸看去,卿舟雪轻轻刮蹭着那点青黑的地方,“你近日是怎么了,成天茶饭不思,晚上也睡不好。”
身子被拖上来了一些。
卿舟雪将她搂入怀中,侧躺着,拍了拍她的后颈,声音很轻淡:“若有什么心事,可说给我听。”
可以说出来的事,那还能叫心事不成?
云舒尘只是叹了口气,然后一把郁闷地埋进了她的怀抱。趁着自己在卿舟雪眼里“年纪尚小”,再随心所欲地粘糊一阵,倒也不错。
她在她怀里蹭了半晌,长辈架子端习惯了可累,还是当个小崽子比较舒心。
意识又朦朦胧胧地想:本座不可以这么堕落。
坠入梦乡前,最后一道思绪是:无事,反正她也不知道。
清淡又温和的九和香,与她当年是一模一样的,就这样引入了她的梦。被卿舟雪的体温微微暖起,愈发舒适。
这一晚,云舒尘终于睡着。
她惦记着这种事情在大家淡忘之前,一定不能让别人知道。一定不能。这是本座最后的尊严了。
在脑中盘恒得久了,又未睡太好。
难免成了执念。
半夜。
卿舟雪睁开眼,她若有所思地听着怀中传来几声微弱而焦虑的梦呓:
怎么办……
整个太初境都知道了……还喊了她这么久师尊……
月色入户,夜色澄亮。
卿舟雪先是一愣,静静地扭头看着她,月辉将她睡得不是很安稳的容颜,渡上一层绒绒的光晕。
她仿佛明白了什么,看她良久,这心跳一顿一顿地,渐渐快了起来,似要冲破胸腔。
呢喃到最后,梦中人似是有点崩溃,委屈道:
本座不当长老了……
听她纠结好久,最后得出这样一个自暴自弃的结论,卿舟雪忍着笑意,阖上双眸。
过了半晌,她的手指忍不住抬起,点着她的唇瓣。再说下去,宛若汤圆儿串烧——全露馅了。
第219章
当个小崽子的确不错,但万物不可以一论之。
云舒尘以为,也有一些弊端。
其一,她这经历了六百多年风霜的年纪摆在此处,非得装一个年少不知愁的少女,每日撒娇粘糊,活泼久了,也让她颇有些心累。
趁着卿舟雪外出,她才能能歇一歇。坐在往日惯常爱坐的地方,沏一壶茶,阖眸享受午后的阳光,以及岁月静好的晚年生活。
其一,过了这几日,云舒尘终于咂摸回味来,想起了还在黄钟峰上逍遥法外的一个女人。
可惜也暂且只能看着她潇洒,无可奈何。毕竟腹中空虚实力微薄,挑明了亦是被嘲笑的份。
云舒尘手执茶杯,将冷水往四周一泼,淡蓝色的光晕自地上浮起。
她以水为引,施了个结印手势,设下一个小型的聚灵阵法,开始慢慢修习水灵根。
混元五灵根修行本就不容易,换作旁人修炼一个就够了,她还得练五个。虽说有阵法加持,天资上修炼也更快,但是仍然累人。
按照这势头,还得再修个五六百年才能去黄钟峰。
云舒尘本懒得和她计较,但这几日闲下来,想了一圈,愈发咽不下这口气。连带着打坐的心境都不爽了几分。
五百年?
她才等不到那时候。
云舒尘站在一梦崖上,望着黄钟峰幽幽思索了片刻,她的目光一寸寸挪去,最后若有所思地盯紧了灵素峰。
柳寻芹一般不会放掌门鸽子,这个时辰她应当是不在峰上的。
卿舟雪中午回来的时候,分明瞧见了云舒尘认真修炼的侧影。结果她才刚走近,云舒尘便悄无声息地撤下了那道阵法,假装自己还没有学过如此精妙的东西。
卿舟雪也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有注意到,将目光挪向别处。
她也有些担心云舒尘一下子暴露了此事,以当年师尊的性子来看,这太初境她许是一刻都不想待。
兴许此刻还能安静地留在这里,正是因为最后一份颜面还未扫地呢。
云舒尘在打坐时无甚神色,暗暗吸了一口气以后,回眸嫣然一笑……勉力笑出少女的纯真无邪。
卿舟雪努力想着自己伤心之事,忍住面色的波动。
她平日里虽然不怎么爱笑,但是一旦真觉得有趣,也并不想憋着。
好辛苦。
“卿卿,我想和你学烧菜。”
卿舟雪的神色又抽搐了一下。她以为自己一辈子也不会听到这句话,至少不会在她口中听见。
这么多年的磨练,她的厨艺不至于差得惊天动地,但属实是平平无奇。
师尊是真的忘了?还是……
“嗯。”卿舟雪应了下来,继续假装自己不知道她会下厨这件事。
云舒尘并不止是说说而已,今日中午她当真没有闲着。
然而待到锅底烧红时,卿舟雪站在一旁,听得哗啦一片巨响。窜起来的火光映亮了她愣然的眼神。
“尘儿,肉不用剁这么碎。”
卿舟雪还以为她要包饺子,方才并未制止,完全没有料到,这竟是用来炒的。
“碎了好入味。”
云舒尘甚是专注。
卿舟雪不说话了。
罢了。她安慰地想,兴许是什么自己未曾见识过的既定做法。
那把刀上还黏着肉末,云舒尘并不在意,一把切上了菜。
卿舟雪忍不住蹙眉,味道暂且放在一边,这干净么?
罢了,她人干净,经过她手切出来的,能脏到何处去。放在锅里煮一煮,总之是能吃的。
“把食材都给我。”
“等一下。”卿舟雪见她对着萝卜砍了几道就随手丢下锅去,她震惊道:“未削皮,也不洗?”
“忘了。”云舒尘很是淡定。这后厨有的食材倒不少,她也属实是不挑,轻轻扬着眉梢,每样都放一点,什么古怪玩意都混在了一起。
窗口不甚飘了片树叶子进来,云舒尘并未迟疑,手起刀落一并混着切碎,丢入里头。
倒水,将锅一盖。
说是要卿舟雪指导,实则她一个人做得甚是麻利,也甚是清奇。
卿舟雪一开始习惯性地想要纠正一一,看到后来,这手艺与她平日所习得大相径庭,她只好站在一旁默默欣赏。
云舒尘审视着一堆不明混合物,看样子挺满意。
“卿卿,”她端着碗转身时,卿舟雪不免往后退了一步。
她笑了笑:“尝一口?”
其实光嗅味道还好,只能说瞧不出是什么东西。但目睹了全程,卿舟雪已经无法再说服自己。
“我不饿。”她轻咳一声,按理来说这场面话后应该接一句:你吃就好了。
她想了想,还是保持缄默。
“是么?”
面前的少女也并没有因此被打击到,她拿出一个食盒,将其放了进去,轻轻扣好。
“前一阵子,”她抬头道:“我去黄钟峰,总给越长老添麻烦。这些东西,卿卿替我送给她可好?”
卿舟雪似乎明白了什么,她望着云舒尘,无奈地笑了笑:“既是自己的心意,怎么还得拜托我?”
她莫不是也怕被丢出黄钟峰,索性让自己背锅了。
“卿长老德高望重,为人端正,旁人瞧见了你,哪怕是荒谬的事情,在未弄懂之前,也会多认真几分。”
云舒尘不止从何处掏出一张纸,伏在一旁,别扭地写了几个字,而后夹在了里头。
“她见了这字条,便会明白的。”
有人在自己面前踮起脚尖,忽地勾住了她的颈脖,卿舟雪感觉有丝丝热气轻巧擦着她的耳廓吹过。
“不许偷看。”
那双眼眸似笑非笑,带着一点姣好的弧线,倏地合拢。
卿舟雪感觉唇角一软,被香了一下。她下意识阖上眼,结果那一下只是蜻蜓点水,流光转瞬,便很快随着云舒尘放下脚跟消失。
“以后每日都找卿卿亲亲亲亲。”
*
卿舟雪离开峰时还有些晕乎,在一堆“亲卿”自里分不出哪个是她,哪个是说吻。她装年轻时真是浑然天成,娇俏活力兼有之,卿舟雪从未直观感觉过云舒尘的演技,一时心中不免佩服起她来。
或许她并没有演,卸下一切长辈包袱后,内心世界就是这样的?
如此一想,但依旧得趣,得憋住笑。
她忍得有些辛苦,生怕云舒尘装可爱时自己破功。或是她踮脚来吻自己时忽地笑出声来。
不然以后就再见不到这样难得的情态了。
卿舟雪顶着满脑子“卿卿亲亲”来到了黄钟峰。她才刚刚往里头走了几步,忽地有些心痒,忍不住想看一下云舒尘到底写了什么字,能有那么大的把握。
可卿舟雪向来是守信的人,她摩挲了一下字条,犹豫片刻,还是没有打开。
大中午地,她提着一盒天地精粹,特地见了越长歌一趟。
越长歌见她送礼前来,先是讶然,而后接过了那纸条,她粗略扫了一眼,忽地神色不对劲起来。
那神色不知是疑惑还是什么。越长歌反复将那字条读了几遍,像是不认识字似的。
“这是谁给的?”
卿舟雪依照云舒尘之后又嘱咐的话,轻咳一声:“柳师叔。”
“这样么。算她还有些良心。怎么让你跑这一趟了?”
果不其然,越长歌思忖片刻,似是有些不可置信,展眉一笑,也没有打开看,将那盒东西收了下来。
卿舟雪没有逗留多久,便飞快告辞,她在心底轻轻擦了把汗。这扯谎的本领,从来是不曾有的。
黄钟峰人很多,远比鹤衣峰热闹。热闹到卿舟雪都有些不习惯。她前脚还未踏出黄钟峰,有几个眼尖的小弟子便瞅见了她,迅速围拢过来,因为……想要剑仙姐姐的亲笔!
最近流行集齐六峰峰主的亲笔,聚在一起烧成灰烬,能召唤远古神兽的一种迷信说法。
目前这个法子还无人尝试过——因为鹤衣峰的这位见着人群避之不及,深居浅出,很难逮住。
卿舟雪不得不应付了一段时间。
临到日光微移时,她终于得以脱身,还没走出几步,却瞧见一灵素峰着装的弟子,自山下小径隐约现出。
灵素峰?
卿舟雪瞧见她手中捧了一小盒什么,拿得端端正正。
她叫住了那个孩子。
该弟子说:“是师尊差我送过来的。”
“……”
卿舟雪也没有多问,微微点头,让她走了。
回到鹤衣峰。
卿舟雪谈及此事,顺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奇道:“你怎么会知晓今日她恰好会差人送东西过来。”
“与那群女孩子玩得好,自然能知晓许多关乎她们师尊的事情。”
云舒尘轻轻打了个呵欠,略有些得意地闭上眼,她又半躺在院内最通风又不热的地方,懒洋洋地晒太阳。睡倦了就起来修炼,修炼累了又再度躺下,如是度过一个松懒的下午。
卿舟雪坐在一旁,瞧见她嘴角翘着,忍不住轻轻一笑:“得罪你实在倒霉。年纪虽长了些,作弄人却还像个小孩儿似的。”
云舒尘有一丝警觉,像是猫忽地弹直了耳朵。可是卿舟雪并没什么异常的神色。
她盯了她半晌。
嗯,心存侥幸,可能是指三四岁的小孩子吧。
———却道黄钟峰如今,却并不如鹤衣峰这般岁月静好。
“师尊,这都是些什么?”大师姐蹙眉道:“瞧着不像能吃的。”
越长歌撑着下巴,疑惑地抚着字条上的字迹,从不连缀,折弯处带几分锋芒,的确像是柳寻芹的字。还嘱咐了……用量?大抵也是她的习惯。
她看了半晌,没瞧出所以然来。
于是蹙眉夹起了一坨。
“先前找她要美容养颜的方子,她说味道可能不怎么样,改日给我拿来,兴许就是这个了。”越长歌神色凝重。
“等一下,可是师尊——”
越长歌一想,愈发有道理。她毅然决然挡开徒弟的手,将筷子伸向嘴边,在心底冷哼一声。
小孩子们懂什么,她们的医仙老姐姐做饭就这个水准,大差不离。虽然瞧着不甚美观,但是从养生来看往往是没错的。
以前又不是没见识过。
虽然难以入目了些。
但……她吃着放心!
第220章
“弄错了弄错了!”
门外一阵匆匆忙忙的声响,徒弟们拿着一盒丹药飞快往这边跑来。
慕容安被塞了一个盒子在手中,二师姐嘱咐她:“快给师尊送去,这才是灵素峰的。”
慕容安还没有弄清楚状况,便被推搡着呆呆地走了进去。
然而室内。
越长歌正蹙着眉,咬着一块不明的团状物,她边吃边咬牙:“真是受不了。”
碗被搁得哐当一响。
“白活了这么久,还做成这个狗样子。”
“这是什么?长得和树叶子似的……搁这炼药呢?”
她眼底呛出了泪,愤然咬下一口,呸了一声:“鞋拔子沾盐都比这个香。”
“……看在这次这么努力的份上,”她缓了缓,重新端起碗,深吸一口气,蹙眉一口闷了下去:“本座忍了!!”
慕容安抱着锦盒,愣愣地看着师尊如花似玉的脸上,就这样淌下两行清泪,她拿着帕子一边沾泪一边吃得飞快,像是八百年没见过饭色——其实她只是生怕咽得慢了一步,就尝着了味道。
而徒弟们大为震撼,一个两个目瞪口呆。
大师姐站在一旁,微微蹙眉,良久,不忍直视地别过脑袋,叹了口气。
慕容安也很震惊。
她悄悄问大师姐:“师尊在吃什么?看她吃得好香。”
大师姐撇了撇嘴角。
慕容安咬着手指转过来,她面色凝重地打量了师尊片刻,看见她将碗底也薅了个干净。
此举有何深意?
她恍然大悟:“饭食来之不易,粒粒米都要珍惜,也许这就是道行吧。”
没过多久,越长歌却忽地站了起来,夺门而出。
慕容安一愣,瞧见她扶着墙吐得惊天动地,巴不得把自己嗓子眼都抠出来。
道行没有了。
越长歌虚弱地坐回了原处,神色恹恹,她将那碗东西连带着木盒甩得老远,撑着额角:“……我非得寻她算账不可。”
慕容安见她完了事,这才体贴懂事地将手中一盒丹药摆在她面前。
越长歌忽地愣住,“这是什么?”
慕容安说:“灵素峰给的。”
于是她看着自己的师尊颤抖着手,一点点打开了那盒盖,露出底下模样圆润,漆黑如墨的上品灵丹。
刚才那个不是灵素峰给的么?
卿师侄投毒刺杀自己有什么好处?
她顿觉不对,再顺着往里头一想,这鹤衣峰上,能指使得动卿舟雪的——
也只一个人罢了。
不会吧。
越长歌捂着胃,陷入沉思,一种微妙的寒意自心中泛起。
她想起来了?
卿舟雪不是说可能得六七十年吗?
就着茶水漱口以后,越长歌沉思了一整个下午,直至晚上,她挣扎着上了灵素峰,靠在门上,有气无力地敲了敲:“柳寻芹?”
“柳寻芹。”
“柳寻芹!”
门动了动,自发开了。
柳长老披着中衣,长发未束。一片清朗月夜下,她整个人浮空盘腿坐在空中打坐,像是有什么看不见的水在轻盈地托举着她。
她睁眼时,四周的白色光晕散开,人也缓缓落下地面。
连带着四周飘散的头发也在这一瞬有了些垂坠感。
“何事?”
越长歌的神色少有地正经起来:“今日你给我送的什么?”
“丹药。”她盯着她看了半晌:“不认识?”
“没别的么。”
柳寻芹古怪地看了她一眼:“什么意思。”
越长歌叹了口气,哀怨地捂着胃,片刻后,她冷哼一声:“没什么。”
这女人来去如风,一下子又没了影子。
柳寻芹疑惑地往方才她所站之处看了一眼,大半夜地将她自冥思中拔起来,到底是在干什么?
*
次日午后,正是阳光最橙黄丰腴的时候。
屋内有两道影子,起先是并排坐着的。
坐着坐着,两道人影晃了一下。
不知是谁偏了过去,交叠起来,将漆黑的部分染得愈发浓重了一些。
一滴露水从房梁上垂下,清脆地打在窗沿,却总感觉异常突兀。不过多时,又像是听见了什么脚步声传来。
白发女子向后撑起来了一些,将衣物抚上肩头,闻声向外看去。
“谁?”
“看着我。”另一人略微有些不满。
卿舟雪的下巴被扭回来,正对上一颗红痣,灼艳如朱砂。
屋外总是传来些窸窸窣窣的声响,又是猛地一声敲门,两人始料未及,险些跌落下来。
云舒尘一把披起外衣,走向门边,自她有些凌乱的系带手法、以及阴如寒霜的脸色来看,外头那人极有可能遭殃。
门一开。
越长歌俏生生地立在不远处,微笑道,“瞧瞧,这谁家的逆徒,等着俩师姐出门了,就在这儿光明正大地欺师灭祖呢。”
“原来是越长老。”
云舒尘一头长发散乱,双眸里的水雾还未褪去。听到这话,她将怒气压下,轻轻勾着唇角:
“有些人别说欺师灭祖了,连牵牵师姐的手都能算过年,倒是有些可怜。”
越长歌双手环着,飞了她一记白眼。她压低声音道:“说话这般刻薄的,想来是云长老了罢。”
云舒尘佯装沉思,一指戳入脸颊:“嗯?这里几时还有姓云的长老?”
“别装了。”越长歌轻啧一声:“你年轻时候可没有六百年后心肝黑。”
暗处走出来一个影子,卿舟雪穿得整齐一些,看起来刚才已经理好了仪容。
不知为何,云舒尘的呼吸微微一僵,看起来并不是很想让卿舟雪听到她们二人之间的谈话。
越长歌留意到了她神色的变化。
“这么大的事情,怎的一点都不告诉……”越长歌笑了笑,有意顿在此处。
果然呢。卿舟雪还不知道这事,云舒尘遮遮掩掩的。这事态变得愈发好玩儿了。
云舒尘忽地一把拥住卿舟雪,与她耳语道:“卿卿,我们回去。不要和这个坏女人打交道。”
卿舟雪察觉到了她有一丝紧张。
“没事。”
她大抵也明白是因为什么,唇角微微翘了一下。很快又克制地放平。
越长歌意味深长:“看来是有些年轻人的小秘密,藏着掖着,没有与长辈交代?”
“……嗯。”云舒尘面上依旧寻常,她垂眸思索一番,自衣袖里掏出来了个玩意,冰冰凉凉的,塞入卿舟雪手心。
卿舟雪看清了那物什的式样后,微微一愣,古旧的记忆袭上心头。
这不是她十八岁雕给云舒尘的小莲花坠子么。此经多年,红绳已经褪色。
而师尊那时候从未戴过。
卿舟雪以为她看不上这等粗制滥造的小玩意,因此以后便没有再做这些首饰。
这个……
又是从何处寻来的?
“自记事起就跟在体内,像法器一般。”云舒尘将卿舟雪的掌心合拢,故作不解:“卿卿,这是何物?”
她试图把话头引开。
云舒尘知道,卿舟雪见了这个,注意力一定会顺其自然地挪过去的。
卿舟雪沉默片刻,抚上那无暇玉质,直至温热,感觉不到冷意,随后便撩起她颈后盘绕的青丝,将其系好。
“戴着吧。”
系完后,卿舟雪的手相当自然地搭在了她的肩旁,轻轻拍了拍,“不是说喜欢莲花么。”
越长歌往后退了一小步,这卿卿我我的酸腐气息,实在是……让人瞧得眼珠子疼。
“那日的东西是尘儿做的。”卿舟雪叹了口气,抬眸看向越长歌:“小孩子头一次学厨艺,上不得台面。但是她说特别喜欢越师叔,非得让我送过去。”
“那可太孝顺了。”
与此同时,云舒尘的神识内传来一道声音,像是寻着了什么乐子:小尘儿,这次让你岔开话题,下次呢?
云舒尘半边脸埋在卿舟雪的头发里,闻言,眼底忽地多了丝恼意。
不准告诉她。不准对外声张。如若让本座发现第三人知道此事——
嗯?就怎样?越长歌嘲笑道:你还能揍得过我不成?
那边冷哼一声:我虽不能,但她未必。
越长歌呵笑:我的确打不过卿师侄。但打不过还不能跑?
你家卿卿可不会下死手。
云舒尘叹了口气:一报还一报,你我扯平了。就此了事。
越长歌双眸微眯:本座觉得自己受到的伤害远大于你。不能了事。除非……
她的手情不自禁地摁上了胃,这样一贴,就有些冒虚汗。
云舒尘警觉道:除非什么?
越长歌若有所思,听那群姑娘们说你,嗯——不若给本座去黄钟峰跳支小舞唱个小曲儿观赏一下。
不可能。
那简直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岁月。
云舒尘干脆利落一句话,越长歌啧了一声,两人就此谈崩。
有人说岁数大了又没事干,反倒容易幼稚起来。
为了输赢较劲许久,仿佛又回到了容不下屁大点事的年轻气性。云舒尘连夜正思索着法子,她想着越长歌日后倘若要风平浪静地过日子,做人便不至于如此决绝。
可是越长歌不是一般的人物。
之后事态闹大了,林掌门也莫名知晓了此事。
越长老逗弄了失忆的云长老,哪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云长老很快便设下一局害得越长老差点上吐下泻。又谁知越长老破罐子破摔,当夜便扯了个横幅飘在黄钟峰上……
林掌门这些年也算见过不少风浪,这一次,面对着两位师叔的斗争,饶是她也陷入沉默。
山上的罡风吹得那红布猎猎作响,飘扬起来,整个太初境都能清晰地瞧见。
其上用潇洒的大字写着——
恭迎云长老重归太初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