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杂、杂猫!?
这个人可真没礼貌!怎么对猫说话的!
由希不可置信地瞪大眼, 转过脸去——她原本没想停下脚步,可没成想那少年术师手上蓝光微闪,也不知怎的, 跟吸星大法似的,她一下就被凭空吸了过去。
她两只手在半空胡乱划拉两下,没用;伸出尖锐指甲想挠一挠少年的脸, 也没成功, 很丢脸地被他反剪双手,轻松压制在了地上。
宽大的狩衣衣袖在她面前垂落, 银线绣出的左三阶松纹闪烁着柔软微芒。
“……”短暂的沉默。
而后,耷拉着毛绒绒的耳朵与尾巴,委屈巴巴瘪着嘴, 睁着葡萄似的杏眼, 被他按在身下的半妖少女。
眼睛一眨, 两行清泪就扑簌簌涌了出来。
半妖哭得抽抽噎噎, 天崩地裂, 日月无光:
“人家、人家上有老下有小,父亲瘫痪母亲失智,哥哥姐姐全都死了。自小就忙碌着照看父母, 勤勤恳恳本本分分, 从未生出过害人之心。”
“我对天发誓, 人家绝对是个老老实实的好妖,没有沾过人血的!”
她这边说得情真意切, 涕泗横流;那边白发少年垂着漂亮的蓝眼睛,高高在上, 轻轻睨她一下。
“你成亲了?”他问。
“?”由希愣了一下,眨巴着被泪水冲刷得干干净净的杏眼, 吸一下鼻子,呆呆望他,“……是的话,你会放我走吗?”
少年想了想,轻快道:“不啊?”
“……”那你问个什么劲儿!
她噎住,可怜兮兮,干干哀嚎,“我那瘫痪的老父亲,失智的老母亲——”
“你家在哪儿?”他打断她。
“……西国与东国之间的山沟沟。你问这个干嘛?”
少年慢慢勾出抹恶劣的笑:“唔,送温暖?”
“……”什么送温暖,呸呸呸!
她看他分明是狼子野心,黄鼠狼给鸡拜年,想着一网打尽,好冲业绩挣年终奖!
好恶毒的两脚兽,好狠心的人类!
眼见软的不行,由希立马憋回眼泪,拉下小脸,鼻子里重重哼气:
“我警告你哦!不要对我乱来。你知道我爹是谁吗?”
少年可有可无,懒懒道:“嗯?”
“人家父亲是传奇大妖猫将军,母亲是名震西国的大巫女!”
“我家里的妖怪可多了!哪怕塞到京都也能绕场一周,哥哥姐姐都很宠我。你动了我就完蛋了!”
“哦?”少年饶有兴致地微微挑眉,“你刚才不是说,你父亲瘫痪母亲失智,哥哥姐姐全死得干干净净了吗?”
“……”她噎了一下,从善如流改口,“治好了,回魂了。”
“呜哇,这可真是医学奇迹。”他没什么感情地棒读,眼里的戏谑之意简直快要张牙舞爪地扑到她脸上。
可恶,软硬不吃的白毛黄鼠狼!
眼看逃脱无望,由希摆烂地往地上一躺,不甘不愿地咬紧下唇:
“你要对我做什么?”
做什么?
五条按着她,陷入短暂沉吟。
他左手桎梏着她,右手支着下颌,纯白睫毛敛着、微微垂眼的模样,就像是天上高洁无垢的神子,携着万里冰霜降落到了人世。
然后神子轻快地下了定论:“嗯……收编家养。”
收、收编家养?
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吗?
把她当猫养?
可恶,士可杀不可辱!
堂堂大妖与巫女的孩子,怎么能被区区人类骑在头上!
由希鼓起咬肌,正待亮出雪白牙齿奋力挣扎,忽见少年漫不经心扯出个笑,霎时有如冬雪消融、昳丽动人。
她挣扎的力道不禁慢了下来。
……
自称五条的少年术师,似乎出生于名门望族。
由希抱着双膝蜷缩在牛车之上,听见那些侍从议论纷纷,说是什么“菅原大人”“世代学者之家”,口吻崇拜又畏惧。
学识丰不丰富她是不知道,但他很有钱这点,她倒是看出来了。
五条征用了牛车与侍从。
他从衣袖里掏出钱袋,随意将束口的绸带解开,金光大亮,立即刺痛了贫穷小猫的双眼。
咕嘟。
一无所有、妆奁被迫充公的半妖吸吸鼻子,渴望地咽口唾沫,眼睛瞪得滴溜圆。
牛车继续前行。
五条放下帘子,回首看见虎视眈眈的银发少女。
她生得娇小,耳朵与尾巴扑簌簌抖着,是不掺一丝杂色的纯白,眼型很圆,面孔甜美柔软,叫人想起春日枝头坠落的花苞。
五条支着下颌,懒洋洋道:“欸,猫将军从冥道回来了?”
她当即扬起下巴:“你怕了?既然怕,那还不快放——咿!!你干嘛!”
尾巴、尾巴,被白毛黄鼠狼给捉住了!
好没有分寸感的两脚人类,手陷进柔滑丰盈的白色毛毛里,捉住尾巴揉呀揉,跟搓面团似的,未免、未免也太过分了!
她扒拉着自己尾巴,使劲想要往外抽,没成,气呼呼地鼓起脸,朝五条怒目而视。
少年不以为然,笑嘻嘻的:“那倒巧了,我正想找大妖玩玩呢。”
由希扁起嘴。
眼见招数用尽,她没了办法,垂头丧气地低下脑袋。
“我们要去哪儿?”她眼巴巴。
五条倒是一派悠游自在。
祸害完了她的尾巴,又将魔爪伸向她的耳朵,这里捏捏那里揉揉,脸上露出点好奇。
等把由希的头毛与猫毛都蹂.躏得东倒西歪,犹如狂风过境般一塌糊涂了,他才意犹未尽地松开手。
少年说:“回平安京。”
平安京……平安京!
术师大本营!
她瞳孔地震,两眼一黑,险些栽倒。
……
猫猫日记。
第一日:
总有一天,我要骑到白毛黄鼠狼头上,让他也尝尝当宠物的滋味!
(怒气冲天的猫爪印)
第二日:
逛街。
第三日:
可恶的白毛黄鼠狼!天天揉我的耳朵,技术一点也不好,聪明毛掉了好多好多,心疼。
第四日:
五条说,我体内强大的妖力与灵力互相矛盾与排斥,才会导致我身体虚弱,调动不了力量。
他的六眼可以帮我偏重一侧加以训练。
我怀疑他在骗我。
我从小就被视为弱小的半妖,是灰扑扑的小土包,除了小鼹鼠,大家都不喜欢我,视我为父亲的耻辱。
我不敢信。
但是但是、如果真的能鲤跃龙门……
第六日:
五条问我想不想挣大钱。
然后他就把我骗去当了巫女。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第十日:
好奇怪,白毛黄鼠狼是去哪进修了吗?
怎么摸头技术进步得这么快?
第十二日:
除妖,挣钱,摸头。
第十三日:
出游,摸头。
第十八日:
除妖,摸头。
第二十三日:
由希啊由希!你怎么能如此堕落!先前定下的雄心壮志你都忘了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第二十四日:
摸头。
……
第三十一日:
五条他,变成小孩子了!
第62章
进来五条家这么些日子, 形形色色的书信洋洋洒洒,有如冬日纷飞大雪,一封接一封的被下人们恭敬捧着, 小心送入了五条家。
听闻这些喜好饮酒作诗、没事就爱踢蹴鞠的达官显贵们,平日里最最最重要的事,就是做阴阳道占卜。
出行要瞧一瞧, 会友要占一占, 神神叨叨,奇奇怪怪, 由希觉得这些贵族们都好生磨叽。
五条家是菅原家分支,也是唯一得蒙六眼传承的血脉。家族中精通阴阳道的术师,便是在菅原这一大家子中也算数一数二、排得上号。
是以来寻五条的人也不在少数。
这位有着六眼与通天本领, 板上钉钉将来会成为五条家主的少年, 却对这些弯弯道道嫌弃不已, 懒得打点与贵族们的关系。
两手一摊, 嘴巴一撇, 就把事情通通推给了自己老爹。
“你好怪。”
“嗯?”眼前覆着白绢的少年腕骨一晃,五骨描金蝙蝠扇便被他静悄悄收拢于掌心。
他低了脸,蓝眼睛细细扫过面前垂着脑袋、面颊鼓鼓的半妖, 目光在她小小的发旋上停留片刻, 忽地勾唇。
少年毫不客气, 将竹制扇骨一点一抵,抵在猫妖额心, 稍一使劲,就把她那颗银色脑袋推离了装唐果子的瓷盘。
半妖吃痛, 捂着额头,眼睛瞪得很圆:
“嗷!你干嘛打我!”
“欸——是你先说我怪的吧?”
五条懒洋洋拉长尾音, “怎的还倒打一耙?”
由希鼓起腮帮,愤愤咀嚼着嘴巴里余下的果子。
待好不容易咽下去,她伸出爪子,正要去取下一个时,那扇骨转而又挡住她指尖,勾着瓷盘,将甜甜脆脆的唐果子往后一捎,就捎到了自己身边。
“……”好小心眼的男人!人类果然都是小肚鸡肠!
由希小脸皱巴巴的,想吃又吃不到。最擅长的变脸绝活对他没用,她也就息了装哭的心思。
毛绒绒的尾巴尖,左摇右摆,不满地重重拍打着地面。
五条支着下颌,好整以暇:“说说看,觉得我哪里怪?”
哪里怪?
哪里都怪怪的。
呆了这么些时日,她也大抵知道了这些贵族的清高做派。
整日吟诗作对,不是写和歌就是写和歌,吃的饭也寡淡无味,盘里的肉永远只有小鱼干,比妖怪吃得要素上了不知道多少倍。
还有还有,那乌沉沉的乌帽,看着就叫她觉得沉闷。
但五条不一样。
他懒得遵守繁文缛节,想吃兽肉就吃兽肉,上等金贵的唐果子与苏蜜更是大方分享,从不用那些人类看妖怪的,厌弃又嫌恶的眼神瞧她。
他也极少戴乌帽。
雪发垂落而下,支着脸微挑眉,饶有兴致瞧着她的少年人,狩衣洁白如霜,眉眼精致昳丽,满头银丝好似自九天流淌下的雪山瀑布。
冷淡、瑰丽、光彩非凡。
照得乡下来的小猫晕头转向,迷迷糊糊。
山沟沟出身的半妖原以为京都人都长得这般矜贵,后来进京才知,这相貌也算是冠绝京都,独一份的好看。
光这些日子,她就撞见不下三回偷偷托人向五条递送和歌的贵女了。
由希眨巴眨巴眼,鼻子一皱:
“因为其他人,都拿那种很讨厌的眼神看我。”
“你分明行的是阴阳道,但跟其他阴阳师又不一样。”
五条不置可否,嗤地笑一声,笑嘻嘻去捏她的脸:
“我是我,他们是他们。谁说修阴阳道就得同那些老古板一样了?一板一眼,无趣得很。”
“那些规矩想想就麻烦,怪叫人火大。”
少女被搓揉得脸蛋红红、眼泪汪汪。
由希脑内灵光一闪:“你绑我回来,也是因为有趣?”
五条顿了一下。
她又眼巴巴问:“强大的阴阳师大人,那你什么时候丧失兴趣,放人家回去呀?”
“……”
五条睨她两眼。
那双漂亮的蓝眸微微眯起,他好像有点生气了,鼻子里哼一声,端起旁边的唐果子瓷盘起身,素白衣袖拂过她膝头,激起一阵寒梅般的冷香。
然后她眼睁睁瞧着这位很有钱很大方的阴阳师大人,张开血盆大口,呼啦啦把糖果子往嘴巴里一倒,腮帮比她鼓得还要高,好像那个什么、那个什么兔子精。
吃完了,五条又轻轻哼一声,潇洒利落把空盘丢下,转身就走。
连点渣也没剩给她。
呆呆傻在原地的半妖:“……”
人类,心思变得好快。
好难懂哦。
*
第二日,二人动身除妖。
被邪祟缠身的男子,名唤伊代,乃是一方富甲商人。
据他所言,伊代一家福泽浅淡,虽在生意上有所建树,可惜,一家人却俱是薄命的命格。
传到他这一辈,已然枝叶凋零,只余下他一人苦苦支撑。
而就在伊代最后一位表亲去世后不久,伊代本人也换上了一种奇特的顽疾。
每隔三日,伊代或是变成牙牙学语的幼童,又或是变成白发苍苍的老人,而待这变化消散,他身体便会愈发虚弱。
直至前不久,他洗漱时忽觉腥气上涌,匆忙扶墙弯腰,口中随之吐出一滩鲜血。
伊代就近寻过阴阳师,谁料这几人纷纷摇头,说自己道行不够,这才壮着胆子,托人往五条家递了封书信。
拆开书信的五条对伊代身上的变化颇感兴趣,由希也对伊代所说的重金酬谢很眼馋。
两人一拍即合,略做准备,动身前往伊代居所。
途中奔波数日,二人终于抵达目的地。
毛发丰盈漂亮的小猫咪揉揉屁股,小爪子扒拉着衣领,从少年术师的怀里探出个毛绒绒的脑袋。
两人才刚到大门口,就见门前站着一位形容焦灼的成年男子。
束冠直衣,五官清俊。只可惜眼下青黑憔悴,面颊消瘦,令其显了两份颓唐之色。
看见款步朝这走来的少年人,男子目光在那头雪发与覆眼白绢上稍作停留,一下便认出了来者身份。
当下眼睛一亮,匆匆迎了上去,垂手揖礼。
“五条大人。”
他这边恭恭敬敬行礼,那厢五条随意摆摆手,玩味盯着他上下瞧了两眼,忽而发出一声感叹:
“呜哇,你身上气味可真不得了。”
被这样光鲜亮丽、漂亮得好似仙君一般的少年人点出自己形容不整,伊代愣了一下,很快面露窘色,小心侧头去闻自己袖口。
入鼻只有缭绕的熏香气息。
伊代踌躇道:“五条大人,我这边闻着,好像没什么怪味。”
五条笑了一下:“是说瘴气的味道啦。看来缠上你的,是个有点意思的大家伙。”
大家伙?
听闻此言,伊代面色霎时变得苍白如纸。
他抖着唇皮:“对五条大人而言,也很棘手吗?”
“不啊?”
五条挑眉,人已经掠过伊代,一点也不见外地朝宅邸内走去。
“不是说了吗?只是‘有点意思’。”
“而且,要解决瘴气的,也不是我,而是这家伙。”
说着,少年低头,轻轻拍了拍怀中小猫的脑袋。
伊代的视线跟着落在上面。
他早前就发现了,阴阳师大人怀中还抱着一只小白猫。
这猫生得异常漂亮,皮毛油光水滑,眼睛又亮又大,鼻子也粉粉嫩嫩,长得讨巧可爱。
他向来喜欢小动物,方才交谈间就忍不住多瞧了好几眼,更是对摸着小猫咪脑袋的五条心生羡慕。
此刻见小猫轻巧落了地,注意力不禁全到了它身上。
只见小猫甩甩长尾巴,在原地转了个圈,那小小的身影眨眼便抽芽拉长,变成了一位身姿纤巧的少女。
她眉眼鲜活,肌肤白皙。白单粉袿,有如冬日中开出的一抹娇柔椿花。
但最叫人瞩目的,还要属少女头顶那双尖尖的猫耳朵。
——半妖。
霎时间,四周响起细细的抽气声,下人们登时噔噔后退两步,给家主与客人留出一个真空的包围圈。
有人忍不住低声惊呼:“妖——”而后又反应过来,连忙捂住嘴巴。
只是一双眼睛,尤带惶恐地到处乱转,脚尖朝外,身体侧倾,看上去似乎恨不得立马逃得远远的。
少女细细眯起眼儿,低眸扫过那些黑压压垂下的脑颅,不大乐意地撇撇嘴,鼻子里哼一声,那些人又紧跟着将脑袋压得愈发低了。
她面色也愈发不虞。
眼珠一转,朝伊代望去。
她拎着拖地小袿,重重踩着地走向伊代。
伊代心中一紧,见她气势汹汹,正想向五条求助,不想少女忽然在他身前停下,下巴一扬眼儿一挑,声音清脆:
“你给多少钱?”
伊代愣了下:“……?”
少女耐心重复:“除妖,你能给到多少?我的工作态度,取决于你能给多少报酬。”
伊代迟疑片刻,试探地张开五指,报出一个数。
“……”
然后,伊代看到她下瞥的唇角一点一点笑开了,方才的不快顷刻烟消云散。
她杏眼闪烁如星,望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只下金蛋的大母鸡。
“什么嘛,你这不是也很上道嘛!”
“我想想……嗯,给这个数的话,我还能免费送你一次售后服务。”
少女高高兴兴,伸出小手,看着似乎是想要与他来一场友好性会晤。
伊代下意识抬掌,正要隔着广袖握上去,两人之间忽然横来一扇展开的五骨描金蝙蝠扇。
眼覆白绢、容颜出尘的少年微勾唇,似笑非笑睨着二人。
“……”伊代沉默着放下手。
扇面一收,五条摸了下半妖脑袋,口吻干脆:
“走了,去找症结。”
“哦。”
由希没什么意见,袿太长,不好走,她就干脆伸手圈住少年脖子,将整个身体挂到他身上,全当自己还是小猫咪,理直气壮行使小猫咪的代步权。
眨巴眨巴眼,她一指寝殿:“那里,瘴气特别重。”
第63章
三人来至寝殿。
甫一进门, 便妖风阵阵,浓郁的腐烂气味扑面而来。
猝不及防之下,灵敏的猫鼻子登时像被抛入了臭气熏天的沼泽之中, 熏得小猫五官皱成一团,急忙从五条身上跳下来,拿双手掩住口鼻。
五条的表情也好不到哪儿去。
他拧着眉, 面露嫌恶, 手腕一抖,描金蝙蝠扇便刮出一道裹挟咒力的劲风。
劲风为二人开路, 驱散冲天恶臭。
“真亏你能住得下去。”五条很是嫌弃。
这房间……怎么了吗?
眼看两位贵客忽然齐齐掩住口鼻,伊代面露困惑,抽动鼻子仔细闻了半天, 也没闻出什么异常。
虽然不解, 但他到底有些眼色, 生怕自己在这碍手碍脚、打扰到驱鬼法事, 连忙垂手揖礼, 躬身往外退去。
屋内,那缠着伊代不放的邪祟渐渐显出庞大身形。
一只巨大无匹,头顶横梁脚踩地板的妖怪, 浑身腐烂发脓, 流着涎水, 睁着灯笼大的浑浊黄眼,虎视眈眈瞧着这两个小人。
过于庞然的身形投下快要笼罩住大半个房间的、小山似的阴影。
咿!
好恶心好辣眼的妖怪!
由希耳朵炸了毛, 她家的妖怪仆人们虽说态度不客气,但至少都长得有鼻子有眼睛的, 哪里见过这副满目脓包的奇葩?
可她这边还没对奇葩的相貌作出什么言语攻击,倒是那妖怪看出她半妖身份, 浑浊灯笼眼缓慢眨了眨,口吐人言,语气轻蔑:
“半妖。不纯。”
“杂种。”
话音刚落,苍蓝幽光一闪而逝。
“啊啊啊——!”
那妖怪胳膊眨眼没了一条,断臂处鲜血淋漓,痛得它连声哀嚎。
五条嗤一声,淡淡道:“我还以为有多大能耐,不过如此。”
与此同时,半妖少女耳朵一立尾巴一甩,拉下小脸,亮出尖锐指甲,杀气凛然。
*
解决这只妖怪并未花多大功夫。
只是这妖怪术法有些古怪,图穷匕见之时,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发动自爆突破无下限,波及到了离它最近的五条。
好在五条咒力及时回护,未曾受到伤害,只是、只是……
由希抹一把染血的小脸,看向站在满地碎肉与血泊中,白发蓝眼、表情漠然的小男孩。
“五条?”她迟疑喊了一声,小男孩微微侧目,光彩耀人的苍天之瞳紧跟着望向了她。
那双尾巴微微上挑的猫眼,无声无息地盯着她瞧了好一会。
然后他对着满身狼藉、粉衣淌血的少女张开双手。
面无表情,嗓音稚嫩:“抱我。”
待由希抬脚过来,迷茫弯腰捞起他时,小少爷微微眯起眼,好像有点小高兴。
小五条轻轻拿头蹭了蹭她的脖颈。
柔软,轻盈,像在打气味标记。
由希带着五条出了寝殿。
守在廊桥的伊代乍见形容狼狈的由希,又见五条缩水成了幼童,被粉袿少女抱在怀里,当即大惊失色,结结巴巴:
“敢、敢问二位这是……”
少女面色恍惚:“你放心,妖怪已经解决了。至于瘴气……劳烦你等一等,过会我来清理。”
“那、那五条大人……”
“五条他不慎之下中了术法,如今这副模样,大约要维持个一日左右。”
“好好好,能解开就好,能解开就好。”
伊代稍稍松了口气,悄悄抬眼去望冷冰冰的幼年五条。
五条家最耀眼的明珠,横空出世的少年英才,要真是折在他这里,怕是提头去见也不够。
少女又问:“你这边有空房吗?”
伊代一愣,连忙肃容点头:
“自是有的。巫女大人与阴阳师大人愿意出手救我一命,伊代感激不尽。”
“你们想住多久就住多久,伊代必定以最好的礼遇相待。”
说罢,他恭恭敬敬压低了头,拱手作揖。
*
沐浴焚香,清理瘴气。
重新变干净的小猫掂着手中钱袋,又瞧瞧蹲在池塘边,守着看一尾尾火红锦鲤的小五条。
男孩背影单薄,穿着浅蓝直衣,头发毛绒绒的,看起来很小一只。
她支着脸,望着小五条发呆。
忽而,她心中微微一动。
仔细想想,如今不正是绝佳的逃跑时机?
大五条成了小五条,实力大大缩水,她又是猫,脚程很快。
待夜黑风高,小五条熟睡之际,她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偷卷起细软跑路,就算白日五条醒来察觉,想必也生米煮成熟饭,寻不到她的影子了。
想到这,她连忙低头,检查起伊代给的钱袋。
一、二、三……
伊代给的钱不少,与她藏在五条家的小金库相比也毫不逊色。
既然打定主意要跑,五条家自然不能回,她留在那边的小金库也只能忍痛割爱。
由希掰着指头数完了,又仔仔细细、非常珍惜地束上钱袋口子。
一抬头,看见不知何时挪到她身前的小五条。
她立即支棱起耳朵,将金黄钱袋小心揣入怀中,眯起圆圆的眼儿,很警惕地盯着他。
小五条没什么表情,眼睛淡淡瞥过她衣襟露出的一点金黄,很快又不感兴趣地撇开,目光重新落到她脸上。
包子脸软软糯糯,纤巧雪睫眨呀眨,精致纯洁到好像小仙童一样的小小少年,眼睛里亮着点期盼的光。
他朝少女张开手掌。
掌心上赫然躺着一只、一只拿草折出的,歪七扭八的……
这是什么呀?
由希歪头看了半天,眼睛都快瞪成斗鸡眼了,也没能认出这是个什么东西。
由希大胆揣测,小心求证:“这是小鸟?”
小五条摇头。
“蝴蝶?”
“……不是。”
“粑粑?”
“……”
小五条抿紧了薄唇。
他面无表情地盯了她一会,期盼的光暗了,好像是有点憋闷,包子脸渐渐变得鼓鼓囊囊。
然后他维持着一张冷冰冰的臭臭扑克脸,小小的手指扒拉住少女衣袖,一屁股坐到了她腿上。
“猫。”
由希眨眨眼。
小五条口齿清楚:“折的猫。给你。”
猫?
她低头瞧瞧亲妈不认、一塌糊涂的草杆,满脸狐疑地打量两眼,皱皱鼻子。
“这是耳朵?”她问。
“尾巴。”
“……那这是腿?”
“脸。”
这么丑的,才不是猫呢!
由希气呼呼地抖抖三角耳朵,亮出粉粉嫩嫩、长着柔软毛毛的内耳廓:
“看好了,这才是耳朵!”
然后又伸出蓬松长尾巴,弯着尖儿,探到小五条眼皮底下:
“这是尾巴!”
小五条平静地看着她。
小手一抓,就捉住了绕到他面前的猫尾巴。
她懵了懵,眼珠盯着小五条的手。
只见他顺着毛打理起了她心爱又宝贵的尾巴,姿势娴熟得好似养猫十年的专业老师傅,自信又熟稔。
不一会儿,她凌乱的毛就被整得服服帖帖。
由希低眼看看被塞过来的草猫,又瞧瞧自己鲜亮柔顺、光彩万丈的蓬松长尾巴,忍不住喜滋滋地捧起尾巴毛,左看右瞧,欢喜得紧。
大人有大量,猫肚皮里能撑船。
她决定大度地原谅五条之前吃光唐果子的事。
*
夜黑风高,明月高悬。
伊代宅邸内。
万籁俱寂。
一个纤细的身影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猫着腰摸到了墙根。
月光照亮一张年轻面孔。
少女白单红衣,穿着便于出行的壶装束,头戴市女笠,垂绢卷在椎帽上,露出一双明眸与白皙小脸。
她左顾右盼一阵,眼见无人发现,当下撩起袖子,手足并用地翻过了墙。
直至落地,由希还有些回不过神。
就这么……逃出来了?
简单得超乎想象。
好像她之前那段在五条家度过的日子,都变得像假的一样。
由希回头看一眼伊代宅,黑瓦白墙。隔着这堵高墙,宅邸内的小五条正在熟睡。
出来前,她还特地瞧过一眼。
少女迟疑一会,到底还是放下垂绢,身手敏捷地消失在了夜色中。
由希漫无目的地走出好一段路。
她暂时没有定好要去哪儿,好在伊代给的报酬十分丰厚,足够她用上好一段时日。
夜晚是妖怪的时间。
一路走来,由希没撞上什么人类,倒是小精怪见了不少。
身边飘过一只又一只小精怪,这些小精怪们力量弱小,伤不到人,却生性爱热闹怕寂寞,一旦出现,必定是成双结对。
她这边正解下水袋哐哐痛饮,那边小精怪们叽叽喳喳、议论纷纷:
“你听说了吗你听说了吗?雷兽一族的满天死啦!”
“哎呀哎呀,说是五条家下一任家主杀的呢!”
“嘻嘻、嘻嘻,我知道哦我知道哦!飞天正连日赶路来寻仇呢。”
寻、寻仇?!
少女呛了一口狠的,却顾不上平复心绪,咳嗽着抓过一只小精怪,结结巴巴问:
“你、咳咳,说的寻仇,是什么意思?”
“哎呀呀,真没礼貌!偷听别人说话!长针耳!”
“坏蛋!坏蛋!”
小精怪们咋咋呼呼飞来飞去,有好事的降落到少女斗笠上,一边一个,费了老大劲儿,摇摇晃晃地将市女笠掀翻了。
一双毛绒绒的猫耳朵眨眼便露了出来。
小精怪们齐齐一愣,又忽地唰一下纷纷后退。
“呀,半妖,是半妖!”
“不是人也不是妖怪!好可怕!”
“要被吃了!要被吃了!”
好像她是什么张牙舞爪满身疮痍的洪水猛兽,靠近了便会染病。
三番五次被这样对待,由希也不禁恼怒得很。
她龇牙咧嘴,握住手中苦苦挣扎的小精怪,捏扁又搓圆。
小精怪被蹂.躏得神志不清、晕头转向,还没等回神,就见一张阴森森的大脸低了下来,死气沉沉:
“飞天在哪里?”
“咿——!”
小精怪冒出两泡眼泪,双眼一翻,软绵绵晕了过去。
怎的这么不经吓?
少女嫌弃地晃一晃晕厥的小精怪,眼珠滴溜一转,看向想逃又放不下同伴们的其余小精怪。
小手一叉,眼儿一眯,她亮出雪白小虎牙,脆生生威胁:
“快说!不然我就吃了它!”
“咿——!坏女人,坏女人!”
“飞天乘云腾雾,速度快得很,不出一个时辰就要到这了!”
“不要吃我们,不要吃我们!”
飞天马上就要到了?
她心中混乱,松开捏着小精怪的手,原本瑟瑟发抖抱作一团取暖的同伴立即飞来接过,吃力抬着它,摇摇摆摆地跑远了。
由希没去管那些慌里慌张逃之夭夭的小精怪,她扭头,看向远方浓浓夜色。
没了叽叽喳喳的小精怪,这路安静得很。
她感到风拂过面颊,泛着凉意的空气浸润血管,心却犹如乱麻,莫名的焦躁像点着的柴火,搅得她惶惶不安,迟疑着来回踱步,迈步又退回,愣是没跨出一脚。
若是以往的五条,她自然不用担心。他这人强得离谱,拿下飞天想来也不在话下。
但是、但是。
大五条变成了小五条。
……面对有名的雷兽一族,他还能保全自身吗?
虽然他绑了她回家,但吃穿用度向来没亏待。绫罗绸缎、稀奇昂贵的点心也没小气,而且不拘着她做这做那,她呆在五条家还长胖了一点呢。
要真论起来,她过得比在自己家还要滋润。
由希咬着唇,手心捏着衣袖浸出了汗,犹豫半晌,到底还是放心不下。
可恶,她就是太好心善良了啦!
她往地上跺了跺脚,反身朝伊代宅邸跑去。
良好的夜间视力为由希提供了不少便利。
她抄着小道一路飞驰,沾着零零碎碎的叶片左腾右挪,好不容易赶回宅邸,半妖已是气喘吁吁,耳朵病殃殃地耷拉着,面露菜色。
少女扶着树借力,从绿林子里钻出。
再拐一个弯、只要过了这个角落……呼、呼……就是,就是大门了。
由希擦擦额头的汗,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
忽然,她脚步一顿。
少女惊愕地睁大杏眼。
那抱着双膝坐在大门前的青石台阶上,面色淡漠的小男孩,不正是五条吗?
“五——”
小男孩抬起眼。
浓白睫毛落在这汪蓝色的潭水中,就像落下了经年不融的细雪。
他轻轻颤了颤眼睫,手指几不可查地屈了一下,声音很平静:“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话音落地,少女小心束进单衣内的长尾巴,忽然闪过一道微弱的苍蓝流光。
第64章
由希没有察觉尾巴异样。
她眼珠转来转去, 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
——糟糕,被抓了现行!
小五条分明小小一只,才到她膝盖上面一点, 脸蛋又漂亮软糯,精巧得像个易碎的瓷娃娃,需要被人好好呵护着放在掌心。
可当他垂着眼, 用那无波无澜的苍色眼眸静静望过来时, 却莫名叫她喉咙发紧,忍不住心虚地低下眼。
……不对呀!她心虚什么!
她可是放弃了逃跑机会, 特地跑回来救人的,五条合该给她颁奖发钱才是!
由希想通了理顺了,霎时腰板也有劲儿了。
她急匆匆冲过去, 将小五条提溜起来抱在怀里。
白发蓝眼的小男孩身体微微一僵, 似乎有点不适应, 可很快又放松下来。
小手攥住少女衣领, 将头贴上少女颈侧蹭蹭, 嗅着她身上淡淡的皂香,他悄悄地、高兴地眯起了眼。
小五条声音稚嫩:
“去哪儿?”
他看着由希风风火火,径直冲进寝殿, 将熟睡的伊代一把拎起。
被硬生生从梦乡摇醒的俊秀青年眼见寝殿突然被闯, 瞠目结舌, 面露慌张。
伊代左脚绊右脚,急忙将被褥拉高至胸口, 盖住单薄里衣,脸泛薄红, 又惊又急:
“巫女大人,五条大人, 你、你们这是……”
“没时间解释了!”
由希一把将杂七杂八的衣服统统从屏风上薅下,甩到伊代面前的榻榻米上,语速飞快:
“雷兽一族的飞天马上就要来了。”
“我与你分头行动,尽快将宅邸里的人都疏散出去。”
好在久经生意场的伊代也不是个傻的。
他愣了一下,随手拿起外衣一披,穿上鞋,与由希分头行动。
不消片刻,整个宅邸都被亮起的烛火点明。
伊代家在这样的深夜中,渐渐活了过来。
由希一路拉开障子门,得知消息的下人们脸上难掩恐惧,不用她叮嘱,一个个滚得比穿山甲还快。
正待闯入下一间房,小五条忽然眯起眼,扬起瓷娃娃般的小脸,瞥一眼天上,小手轻轻拽了下她的衣领。
由希忙得焦头烂额:“怎么了?我现在没……”
“轰隆——!”
一声响彻云霄的巨大雷鸣。
无数金黄电流细若灵蛇,噼里啪啦游走于云海之中,与宅邸烛火争相辉映。
霎时间,一方天空亮如白昼。
由希立即停住脚步,心脏狂跳。
这架势……
她抱住小五条的手不禁紧了点,深吸一口气,沉默抬头。
那翻滚的云海之中,乘云驾雾、召雷引电的妖族少年居高临下,睨视着二人。
正是满天的哥哥,飞天。
乍看之下,飞天与满天长得南辕北辙。
满天生得稀奇古怪,头发稀少,像池塘里的河童;飞天却生得俊朗清秀,甚至略显女气,一副风流公子的好相貌。
飞天眯起妖艳红眸,轻扫过底下乌泱泱的人群,微定。
“你就是五条?”
虽不知发生了什么,竟让五条变回了幼年时期,但那双世间仅有的六眼并不难认。
见五条乖乖巧巧窝在少女怀里,小小一只,手抓着她衣襟不放,俨然一副黏人的十佳好宝宝模样,飞天不免放声大笑。
“好一个五条!哈哈哈哈!原来成了个乳臭未干的臭小鬼!”
笑声一收,飞天立即变了副面孔,眼露恨意。手腕一翻,长矛一点一横,雷电与寒光眨眼挣破云层,自上而下划出凌厉锋芒,直直朝二人压来。
长矛未到,由希却已嗅到饱含强大力量的风雨气息。
她不敢托大,耳朵毛与尾巴毛齐齐炸得蓬蓬的,好像一把把散开的蒲公英;脚下连点三记,轻盈飘出飞天的攻击范围,手中也不忘捏出灵力,打散追来的雷电。
飞天一击落空,似乎有点诧异,偏过脸,挑高眉毛,斜睨着半妖少女。
雪白单衣,绯色小袿,就连发色也是毫无杂色的纯白,如一株雪地里盛开的红梅。
“我听说过你,猫将军的孩子。”
飞天咧开嘴,“早年间他来过我族做客,风采斐然,的确不输麒麟丸。”
“只可惜他竟与人类坠入爱河,生下一个非人非妖、身体虚弱的怪物。”
少女脸色渐渐变得苍白。
非人非妖。
短短四字,却犹如绕耳魔咒,从出生到如今,每时每刻,那些不善的眼神,低低的私语,无不在提醒她身份怪异的事实。
妖怪不接受她,人类视她若洪水猛兽,偌大天地,她竟寻不到一处容身之所。
由希咬住下唇,感到难堪又愤怒,心里好似被塞了一团点着火的棉花,烧得她喉咙作梗。
飞天看过来的眼神更是叫她气闷不已,小手一翻,便亮出了尖锐指甲。
“你——”
她话还未说完,另一道冷冰冰的声音却蓦地响了起来。
“看什么看,杂鱼。”
少女怀里那白发蓝眼的小小只五条,手掌柔软肥嫩,眼睛圆圆,脸颊鼓鼓囊囊,像香喷喷的大肉包。
无论谁来瞧都觉得讨巧可爱、很想叫人咬上一口的漂亮小人,不知何时已经松开了攥住少女衣襟的手。短短的指节熟练凹出一个手印,庞然可怖的咒力渐渐在他指尖凝聚。
罡风四起。
他脸上渐渐露出由希熟悉的五条招牌表情——那神色嘲弄、恶劣又冷漠,高高在上,睥睨人间。
偏生嘴里的话不见半分贵族的矜持优雅,反倒粗俗直白。
“我还道是哪来的狗在乱吠,原来是丧家之犬啊。”
“半妖又如何?”
“这世上迂腐陈旧的繁文缛节已经够无聊的了,怎的还有瞎子偏喜欢添砖加瓦,屎上雕花?”
小五条嗤笑一声,蓄力已久的「苍」便猛地扑了出去,逼得飞天横矛抵挡。
金雷与苍海相撞,发出犹如金铁般的铮然之声。
四溢流光映出飞天那张惊疑不定的面孔。
飞天对面,小小只五条挣脱开少女怀抱,轻盈落地,身形也跟着渐渐抽条,少年人英俊挺拔的轮廓初现。
夜色中,他拉住由希的手,一字一顿,眉眼乖张肆意。
虽是在同飞天讲话,可也像是在说与她听。
“旁人想法,与我何干?”
“只要强到令所有人都不敢再轻视,这天下地上,管它洪水滔天。我在的地方,即是安身立命之处。”
少年人高高抬起下颌。
他扬着眉,唇角轻挑,眼睛像燃着璀璨火焰的坚冰,意气风发地迎着呼啸罡风,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被细细地刻印在少女眼中。
强大、美丽、自信。
由希呆呆看着五条,感到心脏忽然漏跳一拍。
好像有人拿了把小锤子,在她心口偷偷摸摸凿出了一条缝隙,让她觉得怪怪的,眼睛发烫。
先前那些气闷与郁怒豁然开朗,转而变成某种更鲜活、更叫人热血澎湃的东西。
她低下头,发现自己的手在抖。
她感到一阵古怪而兴奋的战栗,甚至控制不住地伸缩着指甲。
由希困惑不已。
她垂眸盯着表露出异样的手。
柔软白皙,十指纤纤。若非那锐利坚硬、轻轻一划便足以深入血肉的指甲,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普通少女的手。
她还不知道血管内沸腾的情感、心口滚烫的欲望叫作什么。
但她觉得,只要跟着五条的话……
只要在他身边再呆久一些,或许她就能搞明白了。
*
密集攻势之下,飞天连连败退。
他捂住被「苍」贯穿,血流如注的腹部,右肩盔甲被灵力击碎,鲜血黏连布料,浸成深沉墨色。
妖族少年气喘吁吁,长矛缭绕的雷电黯淡无光,插进地里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看上去已完全失去了刚才的威风。
局势逆转。
白单绯衣的少女毫发无损,在那双熠熠生辉的眼眸内,飞天看到了愈发高昂的战意。
飞天强忍疼痛,飞快从怀里掏出一件圆环状的东西,喘息着用力往下一摔。
白烟弥漫。
由希猝不及防,被狠狠呛了一口,连忙捂住口鼻一溜烟躲到五条身后,期望人高马大的白毛阴阳师能发挥点作用,挡挡这些恼人的怪烟。
六眼瞳孔微缩,五条脸上褪去游刃有余的从容,微微拧眉,用「苍」驱散重重白烟。
白烟散尽,原地已无飞天踪影。
五条轻轻咋舌:“啧,让他给跑了。”
由希意犹未尽,有点失望、有点沮丧地耷拉下耳朵。
可人都跑没影儿了,她也不知从哪儿将飞天逮回来,哼哼唧唧半天,尾巴不高兴地甩来甩去。
伊代见形势稳定,从藏身地出来时,就见到面前一幕。
眼看二位贵客都面色不虞,浑身笼罩着低气压,他很有眼力劲地一拱手。
“如若巫女大人与阴阳师大人不嫌弃,鄙人府上有珍藏佳酿,我再叫厨房做些小菜,二位不妨赏脸一尝。”
伊代说的佳酿,名为梅蜜酒。
此酒拿青梅与蜂蜜制作而成,尝起来有股甜甜的果香。伊代又叫人去冰窖取来了冰,凿成小块浸入酒中。
一壶冰冰甜甜的果酒便闪耀登场。
两人坐在侧缘,面前摆着酒壶、木果子与腌制好的小菜。
月明星稀。
五条换回了那身狩衣,银线绣的松纹低调华贵。
他垂着眼,兴致缺缺地把玩着酒杯。雪睫卷翘,像把弯弯的小扇子,浑身上下都是精致的冷色。
由希捧着酒杯,忍不住偷偷瞄他一眼。
再瞄一眼。
不想被忽然抓包。
五条侧过眼:“你有话要说?”
“没、没有啊!”
小猫骤然一惊,矢口否认,连忙将酒杯推过去,“这青梅酒还挺好喝的。”
少年狐疑地看了她两眼,把她看得冷汗涔涔,差点心虚低头时,才慢慢收回视线,嘀嘀咕咕:
“这世上没什么酒是好喝的啦。”
话虽如此,他到底还是抿了两口,不情不愿地砸吧着嘴尝了一丁点。
“姆。”
好像有点合心意,五条眼睛微亮,猩红舌尖伸出一点,啪嗒啪嗒又舔了一口。
由希忍不住也跟着笑起来,笑完,又猛地停住。
咦,好奇怪。
他之前、之前有这么可爱,这么叫人感到心烦意乱、冷静不下来吗?
她背对五条,悄悄捂住心口。
好奇怪、好奇怪。
心脏大人是不是哪里出问题了?
不然,怎么会跳得这样快、这样急,叫她晕晕乎乎,头脑发胀,紧张不已?
第65章
两人一直喝到了后半夜。
临近天明, 地平线上翻出一线浅浅的鱼肚白。
伊代听得下人汇报来寻他们时,不胜酒力的二人以地为席以天为被,早已醉倒在缘侧相拥而眠、呼呼大睡。
容颜甜美的半妖少女攥着阴阳师少年的衣襟, 枕着他搁在地板上的长臂,耳朵睡得东倒西歪,蓬松顺滑的长尾巴也不客气, 干脆搭在了少年腰侧。
而阴阳师一只手当着枕头, 一只手严严实实地圈着少女后腰,冷玉般的脸上泛着醉酒的酡红, 宽袖充满占有欲地盖住了少女小半个身体。
星辰与日光齐齐倾洒在二人身上。
伊代瞧了一会,浅笑着叹息一声,放轻脚步退了出去。
……
在伊代家住了一日, 也到了启程回京的时候。
伊代千恩万谢, 陪着他们走了好一程才告别回家。
送走伊代, 由希放下牛车的帘子, 看向挨着她坐的白发少年。
五条撑着下颌睨她, 目光落在她白皙手腕上,盯了好一阵,不知在想什么, 眸色有些幽暗。
“都顺利逃出去了, 怎么突然又乖乖回来了?”他懒洋洋开口。
她皱皱鼻子:“小精怪们说, 飞天要来砍你。”
“……就为这个?”
他的语气有点惊奇,也有点满不在乎, 好像一点也不担心自己会被飞天怎么样,这让由希轻微地被咽了一下。
虽然飞天确实奈何不了他啦, 虽然小五条也很强啦,但她好歹也赶了那么多里路, 做了好一番思想斗争,拼死回到伊代宅,想要把他救下来的欸?
这个人的口吻未免也太轻飘飘了吧!
少女斜他一眼,鼻子里轻哼一声:
“人家善心大发,见不得可爱的小五条命丧黄泉。才不是为了你,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这话非但没起到回击的作用,反而让五条胸腔颤动,愉悦闷笑一声。
好长一条腿,很过分地又蹭了过来,热烘烘地紧贴着她的大腿。
本来就因为五条太大只而显得很逼仄的空间,这下可供她活动施展的地盘又少了一大块。
由希把被压到的尾巴抽出来,气呼呼地瞪他,小手一挥,想要赶人:
“你走开,好热!”
五条充耳不闻,眼睛亮晶晶的:“哦——原来是为了我呀。”
“都说了不是为了你!”
“欸——是吗,是这样啊。也是啦,毕竟我这么强又这么好看,怎么可能不喜欢嘛。”
“喂,你有在听我说话吗?好热,快点把腿挪开!”
“猫一窝是生多少崽子?好像挺多的呐。”
“不知道,反正不少。”
“……等一下,你干嘛把头也靠过来啊!这不是更加热了吗!”
两条腿横着搁在她大腿上,手臂搂着她脖子,弯腰将脸贴着她面孔的少年,坐姿比深闺贵女还要娇弱。
不仅用那种她看不太懂的眼神一个劲儿地盯着她瞧,脸上还露出那种很饿的,叫她心口砰砰乱跳的甜蜜笑容。
五条舔舔唇:“纯白的小猫崽……唔,好像挺可爱的。”
……所以到底是在指什么?好奇怪,她完全听不懂!
*
春去夏至,秋过冬来。
摘青梅采莲子,吃柿子打雪仗。
又是一年开春。
托人悄悄往五条家递送和歌的人家愈发多了。
一封封的书信被下人们捧着呈了上来,什么左近卫大将与式部卿,由希听得头昏脑涨,像在听天书。
妖族间只有领地与实力划分,哪像人类那么复杂。那样多的官衔,也不嫌背起来累得慌。
她坐在树上拿着果子,看着又一封书信送进来,只觉心中沉闷,好像兜头被套了麻袋扎紧似的。
可为什么闷,她又说不上来。
这春风太恼人,花开得太香太刺鼻,前两天下了雨空气太潮,弄得她尾巴湿湿的……
怪来怪去,她看什么什么不爽。
少女亮出虎牙,愤愤咬一口果子,尾巴啪嗒啪嗒拍打着枝干。
还是来寻她的小伙伴把她从树上唤了下来。
“最近……”
由希摸摸心口,旁侧坐着伺候五条家主夫人的婢女,也是她混了一年,唯一一个混熟的人。
“总觉得这里闷闷的,透不过气。”
小伙伴伸手去摸她的额头:“不会是病了吧?有哪里疼吗?”
由希摇头:“疼倒是不疼。就是看着那些给五条的信,觉得烦烦的。”
“……”小伙伴立刻无语地收回了手,没好气道,“你这是相思病!”
“哦。”由希点点头,耳朵耷拉下来,面露忧虑,“相思病是什么病?”
小伙伴看上去好像要气绝了。
“我说怎么你和五条大人进展就是不顺呢。”
小伙伴嘀嘀咕咕,恨铁不成钢地点了下少女脑门,“意思就是,你喜欢五条大人。看到那些信,心中吃味,觉得不爽了。”
啪一声。
由希呆呆松手,果子一下掉在地上,汁水四溅,将泥土染红。
她看看小伙伴,又扭过头,去瞧墙底下拥作一团,躲在草丛里,悄悄行不轨之事的一对发.情小猫。
小猫发现有人偷看,很气愤地喵了一声,百忙之中抽空骂道:
“好没有分寸感的人类!不知羞!没见过喵大人生崽子啊!”
“……”
被劈头盖脸骂了好一通的少女恍惚转回脸,陷入猫猫宇宙。
她沉默片刻。
然后结结巴巴,满脸通红,舌头打结:
“你、你是说,我我我,我想和五条,交.配?”
小伙伴看起来好像要被她气进棺材板了。
许是因为下午那些奇奇怪怪的话,由希一晚上没睡着,临近天明,才因困倦轻轻阖了眼,小睡了两个时辰。
她是被热醒的。
踢走被子撩起下衣,分明已经穿的是最薄的里衣,却还是觉得莫名燥热。
由希难受地拧紧眉,翻来覆去好半天,一点也没好转,只好一骨碌从榻榻米上爬起来,盯着被汗浸湿的白衣,愣愣发呆。
好奇怪。
不对劲。
之前从来没有过。
她爬起来,倚着窗吹了会风,脸颊的温度却没有降下去,那股难受的劲儿也始终如蚁附膻,挥之不去。
由希蹙起眉。
若说身体不适,好像也不疼,昨日吃食也没什么特别的,十分正常。
她满心困惑,目光飘到墙根——昨天才见过的那对小猫咪,一大早又躲在阴凉处辛勤耕耘。
她不想再被骂,合了窗正欲趴回榻榻米上,脚步却忽地一顿。
少女面色古怪,摸摸脸蛋,又瞧瞧莫名其妙有了自我意志一样绕着两条匀称大腿、浅浅蹭着腿根的尾巴。
最后她冲到窗前,扫一眼亲亲热热的小猫们,眼神放空,逐渐呆滞。
咦、咦?
不、不会吧?
这难道,难道是那个?
传说中的,春天来了,所以动物们也要行动起来的,那个那个?
对纯情少女来讲,是不是太过刺激了?她可不知道半妖还有这种习性!
根本就没人教过她呀!
她面露惊恐,抱头蹲防。
……
最近,家里养的小猫很不对劲。
不仅把自己关在房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平时能干两碗饭的大胃口也骤然缩减,硬生生成了个文静秀气、动筷子只动小半口的深闺千金。
五条一手搭膝一手持扇,懒散卧在榻上。
屋内点着香薰,他换了身金银绣鹤纹的黑色狩衣,眉眼精致,气宇轩昂。
那只修长冷白的手探出宽袖,拿捏着蝙蝠扇扇柄。听完下人呈上的消息,便轻轻敲了下上好红木做的书案。
“嗒。”
不怎么用力,却叫下人们心中一凛,愈发诚惶诚恐,头垂得快要含进胸口。
面对这位性子捉摸不定、恶劣又强大的少家主,下人们大气也不敢出,整整齐齐站在过道两侧,眼观鼻观心,努力将存在感降到最低。
他们听见很轻的,从榻上起身的声音,紧接着宽大衣袖掠过余光——那仔细拿香撩过的绸缎柔软光滑,纯粹墨黑一闪而逝,泛着冷然梅香。
这位才从东国回来的小少爷,才坐下抿了两口茶,就又利落起身,大步朝殿外走去。
转过曲折回廊,行至少女闺房。
五条难得耐下性子,指骨低着扇柄,拿合拢的扇尖敲了敲门。
“饭放外面就成。”
少女闷闷的声音,好似隔着一扇又一扇的门,听着有点奇怪。
五条又敲了下门。
“放门外,我一会自己出去拿!”
他挑眉,懒得再推拉,手腕使劲,扇面裹上一层咒力,轻轻横在障子门前一推——
整扇门霎时应声而倒。
第66章
纸门倒塌的声音吓了屋主人一大跳。
五条听到窸窸窣窣、布料摩擦过草席的动静, 而后是珠帘相撞的清脆声响。
似乎有人急急忙忙地从榻榻米上起身,连鞋也顾不得穿,撩开珠帘想要查看情况。
少年闲庭信步, 大步跨过塌下来的房门,眼睛一抬,便与鬼鬼祟祟探出半个脑袋的少女对上。
她瞳孔倏地放大。
那双毛绒绒的银白耳朵受惊似的一下弹着立直。
相视不过五秒, 她“嗖”地一下缩回头, 匆匆又逃回了里屋,伴随着绵软沉闷、闹脾气一样的呵斥:
“你出去!”
小少爷高高扬起眉毛, 嗤了一声,长腿视若无睹地一迈,拿蝙蝠扇起挑开珠帘, 不消一会就已行至少女就寝的榻榻米前。
那席子上正鼓着一个被褥做的大包。
呵, 这是连脸也不想露出来给他看了。
小少爷蹲下来, 眼睛微垂。一手支着下颌, 一手拿扇骨轻轻戳了下大包。
“喂, 小馋猫。”他懒洋洋唤道。
大包蛄蛹了两下,默默挪向了右边。
五条又从右边戳了两下。
大包再度蛄蛹蛄蛹,愤愤挪到了左边。
“……”
五条定定看了一眼, 忽然丢开扇子, 手上捏起术式引力一牵, 那被子就被强行吸到了他脚下,凌乱堆做小山。
“我说, 我到底哪里得罪——”
小少爷的话戛然而止。
覆在白绢后的六眼微微紧缩。
乍然被从黑暗中揪出的少女脸蛋绯红,杏眼湿润。银发如瀑, 被汗浸湿。
那长长的发丝汗湿黏连,攀附着细长脖颈, 滑入隐秘高耸的山峦之中,紧贴玲珑身段,勾勒出一番惹人遐想的风景。
她小脸还挂着茫然,好像对被揪出被窝这件事还没反应过来,雪白莹润的脚不安地动了动,藏进探出的尾巴底下。
草席上水渍可疑,尾巴也湿湿的。
简直——
几乎是本能地,他小腹一紧,难以启齿的欲.望来势汹汹,在眨眼间便抬起了头。
少年咬紧牙根抽了口气,而后迅速结印念咒,黑色的帐转瞬便如倒扣而下的大碗那般,将这间屋子彻底笼罩起来。
五条瞪着眼,耳根通红,再没半分方才的闲适模样。
“我说啊。你一个人躲在屋子里这么久,饭也不吃,不会都是在做这种事吧?”
他目光扫过少女裸.露在外的滑腻皮肤,上衣被她蹭得撩起了好半截,白皙柔软的肚皮明晃晃地亮在视野里。
五条像被烫到了,眼神飞速地转开。
他对面的少女懵了一会,很快回过神。
由希结结巴巴,赶忙把卷起的上衣整理好,脸红得快要冒烟:
“没有!我有在忍耐!很努力的忍了!”
五条狐疑转回脸:“忍?”
“……”她连忙捂住嘴巴,脸露懊恼。
眼看由希状态确实与以往大相径庭,五条略显强硬地拨开她的手:
“欸,到底怎么回事嘛。你不舒服?哪儿疼?”
她嗅到一股熟悉的冷香。
宽大柔软的布料拂过小腿,分明是上佳亲肤的面料,却愣是叫她牙关打颤,像被粗硬狼毫贴着皮肤逗弄,腰窝一下就软了下去。
五条下意识将她接住。
少女颤抖着肩膀,哭丧着脸,发出一声很细弱的呜咽。
这声呜咽湿热又绵长,五条身体微僵,到底发现了不对劲,将由希拥在怀里,低眸,仔细去瞧她的脸。
半晌,他迟疑道:“发.情期?”
半妖在这世上极其稀少。
一来依托于种族隔阂,双方结合后能顺利诞下子嗣的,体质特殊,极其难寻。
二来人妖殊途,两族你看不上我我看不上你,不是妖怪吃人就是人类除妖,经年累月,新仇旧恨,已经演变成很难和平共处的局面。
他也是偶然翻阅族内典籍,才得知这本就特殊的半妖之中,还有过一两个更特别的极端例子。
——返祖现象。
由希脸上闪过错愕与心虚。
看到她这副神色,五条就知道自己猜中了。
银白发丝亲密无间地勾缠交错,他搂着依偎在怀中的少女,悄悄收紧手臂,干干咳嗽一声,故作镇定。
“什么嘛,原来是这样。”
“早点说的话我也就不去东国了啊,反正也不是不能推掉。”
他絮絮叨叨说了一堆没营养又让猫听得头疼的话,然后脸蛋红红,睫毛像打湿的绒羽,舔舔唇,有点紧张地叫了她一声:
“由希。”
她难受地贴在他胸口蹭了蹭,听到里面砰砰乱跳、吵到不行的心跳。
“要我帮你吗?”五条小少爷屈尊降贵。
“……”
由希小脸皱巴成一团,好像在思考,半晌没吭声,看上去不太乐意。
漫长的沉默里,还是五条先打破了寂静。
他紧紧盯着由希的眼睛:“你不喜欢我?”
又是这个叫猫头大,辗转反侧大半夜没睡着的词。
由希脸皱巴得更厉害了,尾巴啪嗒啪嗒拍打着地面。
她喜欢鱼喜欢钱,看见就觉得心中欢喜,可对物的喜欢和对人的喜欢又不一样。
脑袋晕乎乎,心里胀胀闷闷,很想像咬铜板那样咬上一口,这种叫喜欢吗?
由希一个头两个大,眉头都快拧成了死结。
那边五条见她小脸愁苦,再思及方才进门时她表露出的百般不情愿,忽然福至心灵,脸一下沉了下来。
少年勾起唇,大掌桎梏着她柔软腰肢,似笑非笑,咬牙切齿:
“你有别的人喜欢?谁?”
是哪个嫌命长的杂鱼王八蛋来拐他家的小家伙?
好生将养伺候、养得白白胖胖活蹦乱跳的小猫,怕把她吓跑硬是按下性子憋了一年等她彻底开窍,百分百确定二人是两情相悦。
如今窍门是开了,他现在却恨不得把通了的窍再给拿泥土塞上。
“伊代?”
五条小少爷眼儿一眯鼻子一哼,酸溜溜地丢出个名字。
他老早看这家伙不顺眼了。
若是心中没鬼,怎么在宅邸中会鬼迷心窍想要摸她的手,又殷切献上难得的冰镇青梅酒?
甚至在各回各家之后,还念念不忘,偶有书信往来?
分明就是不安好心!
小猫拍打地面的尾巴弯成一个明显的问号。
五条平静点头:“哦,不是他。”
小少爷顿了会,臭着脸撇着嘴,又阴恻恻甩出别的人名:
“那就是藤原北家的嫡公子?”
藤原北家繁盛昌茂,源远流长,乃是有名的高门贵族。
其嫡公子如今正是风华正好的少年人,长得风流俊秀,文才兼备。
以他为主角的少女怀春话本更是一箩筐一箩筐的印,民间畅销至极。
要不是前段时间偶然发现,五条还不知晓家里这个笨笨呆呆,一心只扑在钱上的小猫,竟然也有私藏话本的喜好。
“‘你们不要再打了!藤原与五条家的两位少公子都是我的心上人,我选不出来。’……啧,好一个左拥右抱,眷红偎翠的话本主角。”
五条一字一顿,怨气冲天。
由希震惊到尾巴炸毛。
“你你你怎么知道……”她分明都把话本藏在很隐秘的角落了!
不过片刻,她又了悟过来,气得软绵绵的身体都有了点劲儿,龇牙咧嘴,胡乱挣扎着使出头椎。
“好哇!我说怎么藏起来的话本突然不见了!原来是你偷走了!小偷、坏蛋!”
“哈——谁要看那些没点道理满脑子发春的艳俗本子啊?”
“再说,我也不是没给你留啊?”
“你留的全是你自己的话本!”
“用那些就够了吧。”
他镇定自若,脸上不见一丝内疚与惭愧。解下一点绷带,眼眸微眯居高临下睨着她。
“我说欸,都大大方方允许你晚上睡觉抱着我的话本干坏事了。要装作一点不知情的模样忍耐,我这里也很辛苦的好不好?”
这个人这个人,真的嘴上完全不把门啊!
“没有!我没有干坏事!而且你的都看腻了!没趣味,一点也不想看了!”
由希头顶烧得冒烟,她像只愤怒的小鸟,伸出爪子就要挠他。
可手还没来得及碰到,仗着手臂比她长的五条先她一步,轻松捏住了她的后脖颈。
被扼住命运脖颈的小猫立即浑身僵硬,趴在少年身上,连一根手指头也动不了了。
可恶的偷书贼,居然掐准人家的弱点来这一招!不要脸!
识时务者为俊杰。
这里先暂且退下,等她恢复力气了,就去他的房间把古董统统拿走,礼尚往来!
她心念一转,面上做出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可怜巴巴地瘪着嘴,睁着大大的明亮双眸,小声咕哝:
“人家、人家只是好奇心重,想多瞧瞧嘛。”
五条斜她一眼,喉咙里重重哼了一下。
“想瞧谁?”
他眉毛一挑,淡淡反问。分出另一只空着的手,捏住由希鼓鼓囊囊的两颊,浓密睫毛垂着,像冬日落在深潭内的飘雪。
“除了我之外谁都不准想。”
“花心也好出轨也好,想都别想。还有这里。”
少年眼神划过她心脏位置。
他声音很平静:“要是被别人进去占位,就要做好一辈子被我关在小黑屋内的心理准备。”
由希呆呆愣愣,眨巴眨巴眼。
奇怪?这句话听起来,简直像是五条对她——
“你、你喜欢我?”
“……”
她清楚看见,少年额角爆开一个大大的青筋。
“哈啊——?”
他不可思议地瞪着眼,好像一只生气的雪白刺猬。
“你是笨蛋吗?傻瓜吗?我表现得超级明显吧?连侍从婢女们都看明白了啊?”
“那些杂鱼送来的书信我有看过一封吗?你以为我是为了谁才千里迢迢舟车劳顿地跑去东国啊?”
她愣愣:“为了谁?”
五条看起来似乎很想杀人。
由希悄悄瑟缩一下。
“当然是为.了.你.啊!”
少年凑过去,贴近她的面孔,一字一顿,咬牙切齿。
“家里老头子固执又死板,不给点好处怎么可能松口让我娶你啊!”
娶、娶她?
小猫震惊地将杏眼瞪得滴溜圆。
五条捏着她后颈的皮肉,笑得凉凉的,露出的白牙也阴森森,显得格外渗人。
“看来你完全没有察觉到呐?”
“……”由希心虚地转开眼珠。
“然后呢?”
五条揉着她脖子的手用了点力,露出的一只蓝眼睛死死盯着她。
“回复?”
轻描淡写的口吻,偏生那眼神像是要把她活吞了,露.骨又滚烫,底下也很有压迫感地抵着。
似乎她要是答得有一点不合心意,就会被立刻就地正法,拆吃入腹。
少女犹犹豫豫:“似乎是……喜欢?”
五条不满:“什么叫似乎?”
因为,她也不知道什么是喜欢啊?
她只是觉得身体好烫,心口跳得好快,欢喜得和天上白白掉下八锭大金子一样,想将他立即藏到窝里。
她虽然懵懵懂懂,可也不想五条和别的人类成亲。
只要一想到那个场面,她就难受得想挠穿树皮。
如果、如果这是喜欢……
由希想了想,示意五条松开扼住她命运脖颈的手。
待少年松开桎梏,她又解开他松了大半的白绢,捧着那张漂亮面孔,轻轻舔了下苍天之瞳的眼睑。
妖族作风一向大胆率性。
既然是两情相悦,那便没什么好扭捏的了。
她搭上他的肩膀,将白绢绕着他的脖子系了个好看的结。
这让五条看起来像是一份等待拆封的礼物。
她勾着五条脖子,红着脸,小声附耳:
“帮帮我吧,五条。”
那双绮丽迷人的蓝眼睛,骤然沉了下来,变得浓郁而幽暗。
……
脂烛隔着珠帘,朦朦胧胧晕出一地昏黄。
帐外落了雨,淅淅沥沥的水声沙沙作响。
少女趴伏在桌面上,小脸通红潮湿,柔软的小腹一抽一抽,偶尔哭得急了,还会冒出一两声小小的嗝,尾巴更是细细地打着颤儿。
面容矜贵出尘的小少爷抹一把淋了雨的脸,薄唇鼻梁都湿漉漉的。从半蹲的姿势站起,眨巴着蓝眼睛,低眼瞧一下地上淅淅沥沥飞溅下的小雨点。
“呜哇。”
他感叹,湿淋淋的手臂撑在她脸侧,肌肉贲发。
“这帐漏水,里面落的雨比外头的还要多欸。”
等了会,没听见回应,小少爷略一挑眉,俯身捏着半妖下颌,将她脸转了过来。
大约是哭得太急没缓过来,她似乎有点失神,两眼涣散,可怜兮兮地抽着鼻子,眼眶泛着点红。
五条歪了下头,装模作样:“不行啦,再坚持一会?你还有份礼物没拆哦。”
他点点自己脖子上圈着的白绢,她亲手系上的蝴蝶结在模糊不清的视野里飘荡。
由希往下瞄了眼,害怕地哆嗦了一下:“我、我不拆了。我要退——”
她话没说完,五条慢悠悠露齿一笑,把着她的手伸过来,眼疾手快地扯下脖子上的白绢。
白绢散落在地上。
这一番强买强卖的果断举措,霎时让她震撼地瞪圆了眼。
“唔……居然这么热情,稍微吓了我一跳。”
“别担心。为了回报你的这份热情,我会好好喂饱你的。”
完全是在胡说八道啊这个人!
由希咬着唇,羞脑地踹了他一脚。
五条不以为意地看看她,并拢修长两指撑开她口腔,待齿关张开,又勾着她的脸去衔湿滑小舌,啜得津津有味、啧啧作响。
由希仰着脸,咽不下的津液顺着细长脖颈淌落。
她小腿发软,眼看就要从案几滑落,好心人五条这时慷慨解囊,扶着她的腰重新站稳,假惺惺地含混提醒:
“呼……怎么还和小孩似的站不稳?要当心一点。”
由希气得挠了他一下。
他笑着贴贴她唇角,眼睛亮亮的,把她按向自己,嗓音甜蜜:
“接好礼物?”
雨落得更大了。
铺天盖地的暴雨,像海水兜头倾倒而下,又急又重。
她大脑嗡地一下变成了尖锐的空白,耳边一时只有岚风裹挟着雨幕的声音,深深浅浅、气势恢宏地冲刷着耳膜。
少女小腿紧绷,银白长发彻底被汗浸湿,一络络地贴着雪白颤抖的脊背,蜿蜒着往下,像海里诱惑人心的神秘塞壬,娇艳美丽。
她被压在案几上,透过湿透的睫毛去看五条。
小少爷脸上是漂亮的隐忍神色。
他蹙着眉,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与她十指相扣,喉咙里溢出沙哑的低喘。
像是察觉到爱人的注视,五条顿了一下,随手将汗湿的额发往后抓了抓,露出异于常人的绮丽眉眼。
他眼尾嘴唇都是红的,喉结一下一下地干咽着,汗水沿着隆起的腹肌滚落,蓝眼睛雾蒙蒙的,睫毛潮湿,脸上的欲念强烈而直白。
那副表情看起来比她还要乱七八糟。
他喘.息着问:“疼?”
由希摸摸胀胀的肚皮,吸了下鼻子,断断续续:“感觉怪、好奇怪。”
空气陷入诡异的沉默。
五条忽然问:“你知道半妖稀少的缘由吧?”
她慢半拍地反应过来,点头。
“可半妖因为两边血统都有,也许会是特例也说不定。”
他玩味地笑了一下,挺腰。
“所以……呼。”
由希愣愣低头,惊恐看着小腹又隆起了一点。
五条耐心道:“你想要小猫崽吗?”
第67章
在说什么?
由希低眼, 呆呆地看了看鼓起的肚皮。
原本平坦白腻的小腹因为一下吃得太多而不幸积食,鼓鼓胀胀的,撑得皮肤一寸一寸绷紧展开。
她本就生得娇小, 这会因着过度不消化,小脸皱巴巴的,背上两段肩胛骨细细颤着, 整个人犹如不堪一握的蝴蝶, 让那凸起的肚皮显得愈发脆弱可怜、弧度可怖。
人能积食到这种地步吗?
她是想着尝一尝,看看味道好不好吃, 但是、但是,也没有人教过她,这吃了还不带消化的呀!
坏东西!吐出去!
少女气恼地按了一下鼓起来的小肚子。
她听见一声咬着牙根的闷哼, 紧接着是一阵叫猫寒毛直竖、心生不妙的诡异寂静。
眼前天旋地转。
五条忽然将她换了个朝向。
由希看见他平静压抑的面孔。
五条垂着眼, 浓睫掩映下的蓝瞳晦暗幽涩, 像即将掀起狂风暴雨的海平面, 叫由希忍不住缩了下脖子。
撑在她身体两侧的小臂肌肉鼓胀, 覆着层湿淋淋的汗水。眉目矜贵、雪发湿透的少年人咬牙:“你是故意的吗?”
她脸上露出了迷茫的无辜神色。
“……笨蛋。”
他好像有点被噎到了,胡乱搓了一把由希的耳朵,然后低低喘了一声, 蹙着眉, 表情隐忍迷乱, 扣住她的腰用力把她往底下按。
很快她就没办法再做些使坏的小动作了。
尾巴耳朵都无力地垂下,激烈的潮水一波接着一波, 她浑身湿软,背脊覆着薄红, 雪白脚趾蜷缩起来,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到了帐外又急又重的雨声里。
天地之间, 暴雨如注。
……
脂烛燃烧了三天三夜。
五条似乎很关心这根烛火,时不时地就分出点余光去瞧。待到第三天晚上,他叫人取来一盘饼,饼旁还放着几样外表精致的小点心。
点心呈完,下人又供上了壶冰镇梅蜜酒。
挥手屏退下人,五条戳一戳累得呼呼大睡的小猫。
“吃饭了哦。”
耳朵一弹尾巴一竖,少女猛然从梦乡中惊醒。擦擦嘴巴晃晃脑袋,由希颤悠悠从柔软的被窝里支起身。
“在哪里?饭、饭在哪里?”
她脑子还没彻底清醒,人就已经抽动鼻子嗅着味道,毛绒绒的银色脑袋胡乱拱来拱去,一路拱到了少年阴阳师的怀里。
五条笑眯眯拍拍她脑袋,长臂顺势搂住,一手掰下一块饼子,哄着她张嘴喂了一小口。
由希嚼嚼嚼。
不过片刻,那张小脸就皱成了一团,细声细气地抱怨:“好难吃的饼,没味道。”
小猫嘀咕着,哧溜一下从阴阳师怀里滑走了。
五条又掰下一块丢进嘴里自己尝了尝,也跟着吐舌:“啧,难吃,三日饼原来是这样的。”
这会由希已经拿起唐果子大快朵颐,闻言猫耳朵弹了弹,有点好奇地侧过脸。
“三日饼?”她眨巴眨巴眼,“这饼做了三天?”
“不啊。”
五条将饼随手放下,漫不经心扫她一眼。
少女衣襟凌乱,脸蛋清纯娇憨,身段玲珑,露出的锁骨上开着点点梅红。像是才刚刚成熟没多久的青梅,青涩香甜,鲜嫩多汁。
他披着件松松垮垮的外衣,撑着下颌看她,懒洋洋开口:
“是因为仪式要进行三天,在第三天的晚上要吃,所以才叫三日饼。”
“哦。”
由希点点头,又忽觉不对,放下手里的点心。
“仪式?什么仪式?”
五条挑了下眉,薄唇一张,吐出叫猫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四个字。
“成亲仪式。”
“……”啪嗒。
爪子捏着的小点心掉在了地板上。
五条笑了一下:“欸,有那么惊讶嘛?”
“圆房三日,脂烛不断,在第三日的夜晚分食三日饼,这礼便算成了。”
“……”持续宕机。
少年见状,忽地眯起眼梢,笑容里多了丝威胁。
烛火照亮雪发,映得那头如瀑银丝好似也多出了一两分凌厉清辉。
“我说呐,你不会打算爽了就跑,吃过就算,连点名分也不给我吧?”
他慢悠悠说着,咧出口阴森森的大白牙。
小猫的爪子逐渐颤抖。
“啊,说中了?”五条凉薄弯唇,表情怎么看怎么觉得渗人。
他凑过来,贴近面孔。
那张叫人目眩神迷、合该被端起来放进神龛世代供奉香火的漂亮脸蛋,很要命地贴着她的面庞,又卷又翘的长睫下,一点猩红烛火倒映在冰蓝深潭之中。
“没有良心的坏小猫。不负责任、渣女,对人家用完就丢。”
委屈巴巴的语气,这自称听着还有点莫名耳熟。
由希很震惊:“你怎么学我说话!”
五条盯着她撇撇嘴:“谁叫某个小家伙吃完了不认人,提起裤子就变脸呢?”
这个人这个人,嘴巴里在胡乱说些什么呀!
她感到血气上涌,忍不住气呼呼地叉着腰,尾巴啪嗒啪嗒扫起了地。
“我不是我没有!你瞎说!人家是特别有良心的好猫!没有害过人的!”
少年嗤了一下,也学着她,装模作样,嘴巴里哼哼两声,气呼呼地鼓起了脸。
“特别有良心的好猫,拿走小可怜阴阳师的清白,骗身骗心不肯负责。”
“害得人家以后只能青灯古寺常伴佛像,禁欲一辈子草草度过。”
“我没有!”
“你就有!”
“你胡说八道!”
“你不负责任!”
由希气得鼻子都要歪了:“不就是负责吗!我认就是了!”
她这一句反击说出去,世界突然安静了。
五条一改方才针尖对麦芒、据理力争的气愤模样,变脸比翻书还快,当下笑嘻嘻地凑上来,捧着她的脸亲亲唇角,舔去不慎留下的点心残渣。
“说好了哦?不可以反悔的。”
他含混地笑了一下,捏捏她的脸颊。
少女好似才反应过来,呆呆愣愣地张了张嘴。
他乘胜追击,抓住这点空隙,薄唇擦过由希唇珠,猩红舌头探进去勾缠住她的,轻轻逗着玩。
“妖族、呼……成亲,是什么样的?”他气息不匀。
两人额头相抵,五条揉弄着着她敏.感的尾巴根,压不住的水声与涎液顺着下颌淌落,染湿衣襟。
由希杏眼泛水,忍不住抬手勾住他脖子,尾巴缠上去,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五条没有像之前那般具有很强的侵略性,而是观察着她的表情,挑着小猫喜欢的部位摸——头顶、下巴、脆弱的尾巴根,给的刺激恰到好处。
酥酥麻麻,像一场温柔的按摩。
抵不过人类魔掌的小猫很快软成了一滩猫饼,倒在他怀里,嘴巴哼哼唧唧、瓮声瓮气:
“好像……嗯、没什么特别的。”
妖族之间大多是露水情缘,讲究一个合眼缘。
看上了,就找个合适的地方春风一度。
她早前就隐隐听说过雷兽一族的飞天风流成性。
虽然也有像她这样搞纯爱的,可真要算起来,她还算是少数派呢。
五条对她的回答不太满意。
少年不轻不重,吮了一下口腔里那条湿滑小舌。
“别敷衍。”
由希有点委屈:“我没、敷衍。就是……这样的啦。见见双方父母……然后,举行个简单的仪式。”
五条想了想,退出来,贴着少女柔软殷红的唇,唾液连出靡靡银丝。
“回你家看看?”
人类与妖族的成亲仪式,总归得各来一遍。
也不知晓小猫的家长从冥道回来没有,近来倒是没有听见什么风声。
“啊……”由希眨巴眨巴眼,这才恍然记起自己还没同五条说与家中情况。
与五条初见面时,她还胡诌了一通有的没的呢。
由希有些心虚地低下眼,可转念一想,以往她被家里那些妖怪们欺负得够久的了,现在好不容易逮着机会,当然得带个阴阳师上门好好吓吓他们啦!
而且她家五条长这么好看,比家里那些歪瓜裂枣高到不知道哪儿去了。
丈夫的容貌,妻子的荣耀。
现在她又有钱又有漂亮夫君,人生赢家不过如此。
她自然得挺直腰板,荣归故里。
想通后,由希立即迫不及待地仰起小脸,眼睛亮晶晶的,头快点出了残影:
“要去的要去的!我来定日子!”
五条摸摸她的脸,笑了一下。
而后他不知从哪儿抽出了拿来遮挡六眼的白绢。
由希只觉面前白影一晃,眼睛就看不太见了。
她好奇碰碰覆眼的白绢,感觉视野一片模糊,白白的看不清人影。
“为什么要给我系这个?”
她听到咕嘟一声,很明显的吞咽。
然后是若有所思、隐含兴奋的口吻:
“因为你刚刚用很可爱的表情在看我嘛,一不小心就有点……”
“稍微,试试别的玩法?”
第68章
棉花糖一样蓬松, 云朵一样洁白的小猫崽。
许是因为五条那句话作祟,由希古怪地梦见了围在脚边,争相拉着她绯袴要往上爬的崽崽。
一个、两个……再加上可怜巴巴被同胞们压在屁股底下嘤嘤叫的小可怜, 好像、好像一共有三个?
奶呼呼的幼崽,毛软软的颤着,话说得还不熟练, 咿咿呀呀地喊“咪、母, 母亲……”母了半天才终于憋出口,小爪爪却已经熟练地和同胞开始打架。
你踹我的脸我扇你的巴掌, 一时间粉球肉垫叫人眼花缭乱,猫毛如影随形满天乱飘。
那边小团子推一下:“你、揍开!不许、不,上!”
这边小团子很心机地拽了下另一个小团子的尾巴根:“才、才不!泥, 才, 下来!”
剩下一个好不容易在乱战之中从屁股底下解放, 探出毛绒绒的脸, 一看已经没了扒拉的位置, 顿时急得变成人形,耷拉着尾巴耳朵,蓝眼睛里蓄起水, 啪嗒啪嗒地掉眼泪。
“呜呜, 要、抱, 舔,舔毛毛……”
哭得好惨一小孩, 牙都没长齐,上气不接下气, 软软糯糯的小脸憋得通红。
其他两个小团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虚地松开爪爪。由希有点无措, 僵硬地手脚并行,正要走过去抱起小家伙,眼前忽而落下一片阴影。
已经有人比她更快,一把捞起了抽噎不止的小孩。
她抬眼一瞧,来人白发蓝眼,身姿挺拔,狩衣拓着一片雪色。抱崽崽的动作异常熟练,一看就做了成百上千遍。
青年懒洋洋地抬手,戳一下自家崽子的脑壳,又熟稔地揉耳朵揉下巴,哄得小崽子舒舒服服地软成猫饼,趴在怀里不动了。
哄完这个,他弯腰,拎起地上两个黏人怪的后脖颈。
两只捣蛋鬼这会倒老实了,小短腿在半空晃晃悠悠,皮毛被拎着也不敢吱声,惨兮兮地耷拉着尾巴,拿大眼睛一个劲儿地瞅着由希,biubiu发射求救讯号。
“欸,怎的不打了?”
青年笑嘻嘻地凑近脸,“亲子活动嘛,让我也参与参与?家里正好有大把的空地呢。”
小奶猫们胡乱蹬了两下腿。
“才、不要!父亲打,掉,掉毛毛!很多毛!”
“打不到!无、限,讨要……厌!”
“好叛逆好伤心哦,人家可是很期待亲子活动的呐。”
没什么真情实感地抱怨一句,五条松手,三个小崽子落地,一溜烟地跑远了。
青年走过来,揽住原地看了一出大戏的妻子。
“看得开心吗?”
他笑眯眯地低下头,蓝眼睛眨巴眨巴,那张漂亮脸蛋看起来十年如一日,好像没有一点变化。
“好啦,黏人的小家伙都走了,现在是我们的约会时间了。”
“约会?”
由希下意识重复了一遍,眼睛还盯着小奶猫们离开的方向——小短腿们划拉着地,跑得倒是飞快。不过片刻功夫,就已经连那点蓬松的毛影子都瞧不见了。
五条不满地捧着她的脸,转向自己。
青年嘴巴撅得高高的:“偏心,也看看我嘛。”
由希看着那两瓣撅得快要上天的唇,忍不住抬手把它弄平。
“你一直都能看到呀。还是小猫崽更稀奇。”
“……”五条看上去似乎更不乐意了,“好啊,嫌我年老色衰,爱淡了情没了,想揣着小崽子跑路了是不是?”
“不行,人家做鬼也会死死跟在你后面的,一直,紧——紧的跟着哦。”
脸色阴森得像刚从水里爬出来浑身湿漉漉的男鬼,冰冰凉凉的手掌搭在她肩膀上,用着甜腻到有些微妙口气的,她的夫君。
虽然在梦里的身高长了,年龄长了,但性格……性格好像比现实里要更娇弱更少女。
由希想了想被男水鬼跟在身后一路滴水的阴暗画面,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还好还好,这是个梦。
见她神色变化来变化去,却迟迟没有动作,五条又刻意哼唧两声,作出一副气呼呼的模样,别过脸,蓝眼睛时不时偷偷瞥她一下。
那表情,就差把“我现在没有生气但想被哄所以快来哄哄我”,这样一行黑色加粗大字写在脸上了。
好吧好吧,小猫肚皮能撑船。
虽然和她从人类话本看到的不太一样,角色微妙地有些对调,但没关系,妖族不在乎这些,她还知道好几个养面首的大妖呢。
由希抖抖三角耳朵,学着话本里看到的法子,拿头抵着五条胸口,一鼓作气将他撞到最近的树干上,然后小手艰难掐住男人坚实的侧腰,呼哧呼哧喘着气,拼命把眼睛揉红。
“小妖精。”
她扬唇,露出一个小猫自信微笑。
“别生气了,你这样我心都碎了。人家把命、钱……不,还是命吧,命赔给你。”
“……”
五条表情逐渐古怪。
肩膀也奇奇怪怪地抖动着,好像抽陀螺似的,频率快到晃出了影子。
她狐疑地看看男人,又摸摸自己的脸,最后仰起面孔,不太明白:
“你笑什么?”
话本里哄女孩的那些公子哥,都是这样的呀?
五条还是笑。
蓝眼睛亮亮的,低下头捧着她的脸,拇指摩挲着柔软的脸颊肉,呼吸喷洒在她唇角,带着清冷的梅香。
他亲了一下她唇珠。
“喜欢你。”
“哦、哦……”由希眨巴眨巴眼,脸蛋悄悄红了。
她想了想,踮起脚勾着雪发青年的脖子,也学着他的模样,努力去啄了下他的唇角。
“我也、也喜欢——”
话还没说完。
四周忽然天旋地转。
她被一阵大力摇醒。
小猫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皮,入目是一张精致绝伦的漂亮面孔。
发如细雪,眼若深潭。
只是那张脸蛋阴森森黑漆漆,浑身冒着冲天怨气,看她的眼神活像在看一个有了功名利禄就抛弃糟糠妻的坏蛋渣男。
“你梦见哪个混蛋了?”
糟糠妻五条咬牙切齿,阴恻恻问,“又亲又抱,还说‘小妖精’‘喜欢’……啧。”
咦?
她是什么时候滚到五条怀里,用这种八爪鱼的姿势抱住他,还撅起嘴巴做出这么做作的嘟嘟唇的?
由希晃晃脑袋,尾巴尖点一点榻榻米,又去瞧被她缠得密不透风的丈夫。
五条的脸还黑着。
那架势,好像她要是敢说出除了他之外的名字,他就会立刻提刀去宰了进她梦的倒霉蛋。
她挠挠耳朵:“没有呀,就梦见了你。”
“……真的?”
“真的。”
少年盯着她瞧了一会,见她满脸真诚,看不出一点心虚的影子,于是鼻子轻哼一声,表情勉为其难:
“勉强算你过关。”
过了会,他又搂紧少女纤瘦腰肢,下颌抵着她软软的头毛磨蹭,声音闷闷:
“那句话,再说一遍。”
由希小脸茫然:“我梦见的是你?”
“不是这个。”
五条撇撇嘴,声音跟着低了下去,“就是、喜欢那句。”
少年银瀑般倾泻的发丝间露出一点红透的耳朵,像掉进莽莽雪原中的鲜艳红玉。
由希看着看着,忽然也有点奇怪地紧张起来了。
她尾巴拍来拍去,五条抽离一点身体,蓝眼睛微垂,很专注地看她。
肆意妄为眼比天高的少年人鲜少有这副耐心又期待的模样,由希捉住他的衣襟,一回生二回熟,这次虽然磕绊,倒也成功说了出来。
“我、我喜欢你——”
话刚说完,五条便俯身亲了一下她的唇。
“我也是哦。”
然后是眉心。
“呼……软绵绵的。”
再是眼睑。
“好可爱。”
细细密密的啄吻伴随着滚烫的吐息落下,由希被亲得迷迷糊糊、晕头转向,忍不住细声细气地呜咽着,揪紧他宽松衣领,将脸埋进少年胸膛。
她露出一个傻笑。
是她的。
金子,小鱼干,漂亮阴阳师都是小猫的。
她已经从一无所有的贫穷小猫,变成了有大钱挣有人爱的大猫啦。
如果、如果真能过上梦里那样的生活……
好像也很不错。
第69章
食过三日饼, 见了五条父母,这便算正式礼成。
不苟言笑的五条家主头着戴冠手持笏,旁侧坐着以扇掩面的家主夫人。
两人对由希的态度算不上好, 也算不得差,不冷不热聊了两句,很快便以近来春困倦乏为由, 让新婚夫妇退了下去。
想来也知, 这样世代传承的阴阳师大家,又是高门贵族, 对半妖自然提不起什么劲儿。
由希也懒得自讨没趣。
她住五条家这么些日子,得益于少年夫君的保护,她与五条家主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不过是互不来往罢了, 五条前几日也置办了别院, 正好能搬出去住, 眼不见为净。
呆了一段时间, 两人盘算起回猫将军宅邸的日子。
她家正好在西国与东国的边境之交, 依山傍水,远离世俗。五条近来无事,也不急着赶路, 恰好可以趁此机会绕点路, 在附近玩够了再上门。
“西国北郊有一处极寒冰泉, 里头住着条大鱼妖。”
春日时分,樱花扑簌。少年六眼斜倚着侧缘朱红漆的廊柱, 雪发沾了两瓣春樱,长腿屈起, 脸庞被阳光照得几近透明。
他撑着下颌,懒洋洋看着自家小猫一口一个青梅, 吃得脸颊鼓鼓,没忍住,拿手戳了一下少女绵软颊肉。
“那冰泉时刻被鱼妖的妖力滋养,听说泉里的鱼肉质软嫩紧弹,味道更是鲜美至极。”他说。
听得此话,由希耳朵唰地一下竖起,连手上的青梅也不吃了,眼巴巴转过脸,砸吧砸吧嘴,露出了很感兴趣的表情。
“很鲜吗?有多鲜?”
五条笑了一下:“去瞧瞧?”
只是要两条鱼尝尝,也算不得砸那鱼妖的场子吧?
由希短暂地思考了一下,转眼间又把脑子远远地丢走,摸着软软的小肚皮,兴高采烈地竖起了尾巴。
“要去的要去的。”
五条又笑了笑,曲着腿,长臂一捞把她拉进怀,低头叼走她手里那颗洗净的梅子。
“火之国离得也不远,恰好那边是地狱妖鸟的领地,火山景观堪称一绝。”
少年含着青梅,慢悠悠地说,浑然不觉一个阴阳师闯入妖族领地有什么不妥,闲适自在得像在讨论今日气候。
受他启发,由希也不由想起了妖鸟一族的活火山。
火山啊……
她还没见过呢。
火之国也算妖怪间的名胜景点,慕名而去的妖怪多了,火之国还推出了专项游览服务——乘着妖鸟近距离观察活火山口。
据说可刺激可好玩了。
少女连忙点头:“这个也要去的。”
两个银色脑袋凑在一起嘀嘀咕咕讨论许久,才最终将行程定下。
等真正踏入猫将军的领地,已是接近两个月后。
二人一路吃喝玩乐,钓鱼逗鸡,慢悠悠地乘着牛车这里看看那里瞧瞧,待行至边境国道,又不经意间在路上新捡了个人。
此人名唤乌鹭亨子,乃是藤原北家麾下直属阴阳师部队“日月星进队”的队长。
初见她时,乌鹭亨子满身鲜血,呼吸微弱,躺在杂草丛生的林子中,生死不明。
“是围剿两面宿傩失利了吧。”
就近寻了城镇上的医师,好不容易将乌鹭亨子从死亡边界中勉强拖拽回来,五条兴致缺缺地垂着眼,看上去很想打瞌睡。
由希熄了屋里的灯合上门,随五条一同步入夜色之中。
她知道这个名字。
两面宿傩,大名鼎鼎的诅咒之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下可止三岁小儿啼哭,上可将八旬老人吓得直接去见阎王。
她好奇:“藤原北家出手了吗?”
“大抵是天皇授意……又或是藤原北家自己的主意。”
五条口吻淡淡,没什么波澜,弯腰将变成雪白小猫的妻子揣进怀里,神色懒散。
“藤原北家两支直属部队,「日月星进队」与「五虚将」都在讨伐两面宿傩的征伐队中,既然乌鹭亨子败了,那「五虚将」应该也好不到哪儿去。”
小猫晃晃聪明毛,爪子扒拉着少年夫君的小臂,回头看一眼被夜色遮盖的小屋。
诚如五条所言,乌鹭亨子转醒后不过三日,飞鸽就带来了藤原北家大败而归的消息。
消息传得极快极广,一时间人心惶惶。
天皇震怒。
而这个时候,远离平安京的由希已平安抵达了自家宅邸。
猫将军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这一路走来,领地较之以往要萧条不少。她寻了处空房间腾给乌鹭亨子养伤,自己则和五条住到了以前她住的屋子。
“姬君、姬君。”
咚。
石块敲击窗棂的响声。
由希打开窗户一瞧,发现是揣着两只手手的小鼹鼠妖。
小鼹鼠扒拉着窗棂,探头探脑往里张望一番,见那个压迫感很强的阴阳师不在屋内,不禁小小松了口气。
它擦去额上冷汗,小声道:“姬君,你要是被威胁了,你就眨眨眼。”
少女笑眯眯托腮:“我要是眨眼,你打算怎么办?”
小鼹鼠愣了愣,爪爪纠结地捧在一起,爬这爬那急得团团转,最后终于下定决心:
“我、我想办法打败阴阳师,把姬君救出来!”
小小一只鼹鼠,还没她手掌大,眼神却坚定得像要遁入佛门。
由希被逗乐了,把它托在掌心,神采飞扬:
“人家没有被威胁,我还挣到了大钱呢!”
“说好要带你吃香喝辣,现在领地也没落了,你干脆跟着我走吧?把你父母也带上。”
小少主声音脆生生的,毛发柔滑蓬松,眉眼灵动鲜活,一瞧就是被照料得极好,过得顺心遂意。
鼹鼠放下心,又有点犹豫。
“姬君,我得再和父母谈谈……”
由希也不急,将小鼹鼠放回到地上,体贴地让它慢慢考虑。
二人在领地呆了一阵。
她带回来的两名阴阳师,一位是五条家的六眼少公子,一位是藤原北麾下直属队长。
再加上她这一年修炼不断,如今已是小有实力的巫女,家里的妖怪不敢再像以往那般轻慢待她,看着像恨不得能绕着他们走,老实又本分。
乌鹭亨子伤势渐渐好转。
动身回京都那天,乌鹭亨子说:
“你们的恩,我会找机会还。”
五条可有可无、不置可否地撇撇嘴,一副没什么所谓的倦乏态度。
乌鹭亨子扫过眼覆白绢的六眼,目光落到他怀里揽着的少女身上。
猫耳朵猫尾巴,半妖身份昭然若揭。
乌鹭亨子早前就有所耳闻,说是五条家的少公子迷上了一只猫妖,甚至还带回家好生养着,成日与其厮混。
但也正多亏了这只半妖,乌鹭亨子才能捡回一条命。
藤原北与菅原一脉积怨已久、向来不和,身为菅原分流的五条家,与藤原北的关系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
乌鹭亨子利用天空术式勉强从战场逃命,重伤濒死倒地,先看见的,是从牛车跳下来的一袭洁白狩衣。
视线再往上抬,紧跟着便是标志性的覆眼白绢。
是五条家的六眼。
乌鹭亨子当下心凉半截。
她是日月星进队的队长,藤原北直属精锐,家徽明晃晃地绣在统一制式的装束之上,身份昭然若揭。
只要不是瞎子,谁都能认出来。
何况五条家的六眼,视力更是好得出奇。
浑身清爽干净、姿容高洁若雪的少年低眸瞧来,表情没什么波澜,似是看惯了这副血腥场面。
他怀里揣着只毛绒绒的漂亮小猫。
修长如玉的手指插进蓬松软绵的毛发之中,正有一下没一下,懒散地梳理着小猫的头毛。
乌鹭亨子耳鸣阵阵,眼前发黑,只隐约听得少年低低地说了些话。
“藤原北”、“日月星进队”……
大抵是在说她的身份。
“我、咳。”
乌鹭亨子想要说话,刚张口,喉咙就猛地窜上一股腥甜,叫她一下呛了起来。
止不住的咳嗽,让乌鹭亨子胸口愈发痛苦,手脚冰冷,脑子一阵阵地发晕。
模糊间,乌鹭亨子瞧见六眼怀里的小猫拍拍他手臂,旋即跳了下来,变作灵动鲜活的少女模样。
少女抬手,指向乌鹭。
再醒来时,乌鹭亨子发现自己已经从生死一线中被拽了回来。
敛回思绪,乌鹭亨子重新看向面前二人。
发如细雪、眉眼精致的少年人生得高挑修长,狩衣洁白无瑕,出落得风光霁月。
光是往那一站,就让人联想到冬日汩汩流淌的山林清涧。
而偏偏,这样出尘不染世俗的少年,举止又带着格外明显的占有欲。
那绣着银线松纹白鹤的广袖微抬,露出的大掌箍住少女半个腰身,垂下的袖袍挡住了她小半身体,整个人将小妻子裹得密不透风。
五条半弯腰,将下颌搁在半妖头顶,懒洋洋地眯着眼。
像是晒着太阳嗅着木天蓼、在小憩打盹的大猫。
察觉到乌鹭亨子隐蔽的打量,大猫眉毛一挑,毫不客气地直视了回去。
“……”
果真如传闻所言,性格强势乖张,半点亏也不肯吃。
乌鹭亨子别开视线。
趁着天色未晚,乌鹭亨子与二人告别,重返京都。
送走乌鹭,由希也不由问起五条:“我们还能在这待多久?”
五条少家主,顶着这样的头衔,自然身上也有不少事务要处理。
五条倒是没什么所谓。
他揉一把由希的脑袋,笑嘻嘻:“你要是喜欢,我们就再住上一阵。”
五条说的随意,见他好像不怎么着急,由希也没了后顾之忧,打算将这难得的度假再延长几天。
两日后。
纸片变作的式神送来了一封诏书。
上面话讲得文绉绉的,由希趴在五条怀里盯着看了一会,逐字逐句读下来,才明白这是要五条动身去寻星浆体。
“星浆体?”她不太明白,困惑地扬起脸。
“是具有特殊资质的人类。”
五条折起书信,态度散漫。
“你知道设下诸多净化结界的天元大人吧?星浆体以身同化,令天元维持理性……差不多就是给祂的贡品啦。”
天元的事,妖怪之间也有所流传,由希不算陌生。
她点点头,又听五条说:“原本这活儿是藤原北家负责,只是现在正忙于组建第三支讨伐队,才兜兜转转地落到了我这。”
“啧,分明给禅院也可以嘛。”
这第三支讨伐队,诏书上也有写。
涅漆镇抚队。
由安倍氏精锐、菅原本家与藤原北组成,不日便会出征,讨伐诅咒之王。
五条嘀嘀咕咕抱怨一通,随手将书信往案几上一丢。
既然是天元诏书,那也没办法。
由希拍拍他的小臂,问:“那我们明日就走吗?去找那个什么、什么……”
她想了一下,才记起星浆体的身份与名字。
“那位,巫女桔梗?”
第70章
桔梗在的地方, 是一个小小的村落。
二人一路南上,越靠近桔梗所在,身边流窜的妖怪就越多。
随手解决又一只不长眼撞上来、叫嚣着要吃掉他们的狮头蝎尾妖, 由希嫌弃地甩了甩爪,重新放下珠帘。
“这里妖怪好多。”
她抱怨着,不大高兴地甩了甩尾巴, “一只又一只, 其他地方都没有聚集这么多。”
“四、魂……”
“这里有,四魂、之玉。”
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嘶哑女声。
由希扭头瞧一眼背面。
二人坐的, 并非普通牛车,而是胧车。
牛车太慢,路途又远, 之前回自家宅邸时还好, 因为本就打着慢慢游玩的主意, 大不了走一段租一段, 这会要赶路, 就没法再那么悠哉悠哉。
他们捉了一只胧车妖怪。
胧车乃是器物之灵,由贵族们争相抢道的怨念结合而成,附着于牛车之上, 便成了妖。
但在妖怪与术师眼里, 胧车更近似于一种诅咒的集合体……也就是咒灵。
木轮吱呀吱呀辗过遍布细碎石子的地面。
胧车华丽非常, 珠玉环佩,叮当作响。但若是往后一瞧, 便能瞧见牛车背面生着的一张狰狞的女性面孔。
青面獠牙,怒目圆睁, 头发燃着幽幽绿火。
而这道绿火,又一路延伸至染血的暗红车轮上。每当木轮转过一圈, 就会发出低低的、如泣如诉的吱呀低响。
那道女声落下后,便再无声息。
由希重新转回脸。
四魂之玉,被无数妖怪趋之若鹜的通灵至宝。
而胧车说,这个传说中的宝物,就在这里。
“所以才会有这么多妖怪……?”她低声喃喃,恍然大悟。
五条听见了,噙着笑看她一眼:“你也感兴趣?”
由希想了想,摇头。
若是以前,说她不想要四魂之玉,那是假的。
四魂之玉的威名,妖怪之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只要有了这枚玉,她一下就能从人人可欺、一无所有的半妖,变成很强很强、叫人再不敢小觑的大妖。
但现在……
她摸摸怀里揣着的钱袋,瞧瞧支着下颌看她、浑身洁白如雪的贵公子,忍不住露出个小猫傻笑。
她有了自己的小金库,有了相恋的爱人,只要不断修炼,实力就能慢慢变强。
她已经不再需要借助四魂之玉的力量了。
眼看少女脸颊红扑扑,杏眼亮晶晶,五条没忍住,屈指,轻轻弹了一下她额头。
“欸,笑得好傻。”
嘴上不客气的少年人,却在由希捂住额头时趁其不备,将人扯进怀里,脸一低,就黏黏糊糊地亲了上去。
细密水声在胧车内响起。
忽然,一个微弱的声音冒了出来:
“姬君,五条大人,我、我还在呢!”
“……”
五条放开怀里软绵绵的小妻子,眯起眼睛,看向小小一只、捂住自己眼睛的鼹鼠。
他咧嘴笑了一下。
小鼹鼠莫名打了个寒噤。
视野一转,它发现自己已被五条提溜着皮毛丢了出去,发配到了胧车背面,旁侧便是那青面獠牙的女性面孔。
寒风阵阵,小鼹鼠瞧一眼转动眼珠盯着它的胧车,不禁挪远屁股,悲伤地抱紧了自己。
好恶劣的坏男人!
它选择跟上果然是对的。虽然现在瞧着浓情蜜意,但保不齐哪天他就收了心,也用这样的无情手段对待姬君。
它一定要从坏男人手里保护好姬君!
鼹鼠正想着,小道旁的林子中忽然传来一声幼童的惊叫:
“呀——!”
鸟雀四飞。
地面掠过一道巨大阴影,遮天蔽日。
二头四爪的鸟妖张开双翼,金色巨足捉着一个黑发小女孩,正一路往南飞去。
未待小鼹鼠反应过来,胧车急刹而停,珠帘被撩开,探出一只修长骨感的手。
一声冷嗤落地,代表术式发动的咒力一闪而过,强大的吸引力让巨鸟身形一滞,旋即猛然下坠。
与此同时,牛车上飞速窜出一道银白身影,抢在巨鸟摔落前,将黑发女孩从金爪中解救了出来。
“砰——!”
鸟妖落地的巨响。
地面被砸出一个长约三尺的深坑。
鸟妖挣扎着要从地上站起,但很快,一记输出全开的「苍」砸到它身上,它哀哀啼叫两声,不过片刻便没了声息。
黑发小女孩在由希怀里,手捉着她衣襟,惊魂未定。
由希将小女孩带回了胧车。
交谈中得知,女孩名叫枫,家就在前面村落,有一位姐姐。出来是为了摘一种长在溪边的药草,给受伤的姐姐治病。
而恰好,由希他们的目的地也是那个村庄。
胧车停在半道一会,复又徐徐前行。
可没走多久,又被迫止住。
一道火红色的身影从树上一跃而下,拦在小路中央。
白发金瞳的犬妖扫过地面狼藉,又去瞧那满身怨气的胧车,面色一沉,龇牙咧嘴:
“喂,你们是谁?把枫放了!”
胧车内的枫认出来人声音,眼睛微亮。
“是犬夜叉!”
犬夜叉?好奇怪的名字。
而且,总觉得有一股、有一股不太喜欢的味道。
由希皱皱鼻子,与五条对视一眼,跟着枫下了胧车。
下一秒。
“咪!”
“嗷!”
两只半妖见到对方的刹那,齐齐嫌弃地炸开了毛。
*
枫听说过猫狗不合定律。
她曾经不太相信,可如今……
瞧一眼干脆将脸彻底埋进阴阳师怀里汲取香气的猫妖,再抬头看看隔着车顶坐在头上的犬妖,枫不禁叹了口气。
这个犬妖哥哥脾气坏嘴巴毒,那个猫妖姐姐爱搭不理嫌弃狗味,还有这一位、这一位长得和神仙下凡似的贵公子大人……
枫悄悄瞄一眼五条眼前覆着的白绢,很小心的一瞥,贵公子大人却好像一下感应到了她的视线,抚着怀中少女的长发,朝枫在的方向微微侧过脸。
枫吓了一跳,赶忙低下眼。
她在心底偷偷补上后半句。
——可惜他好像是个盲的。
左右看一圈,枫觉得,在这辆胧车内,最靠谱的还得是自己。
枫握起小拳头:“那个,犬夜叉哥哥?”
头顶传来不耐烦的:“啊?”
“是由希姐姐与五条大人救了枫——”
“……哼,那种程度的妖怪,我用散魂铁爪随便就能解决。”
枫噎了一下。
她又看向只露出个背影,尾巴不停拍打着软榻的猫妖。
“那个,由希姐姐?犬夜叉他虽然嘴巴毒,可是心地不坏——”
“哼!”由希在五条怀里拱来拱去,发出了比犬夜叉更重的鼻音。
枫:“……”
枫:“五条大人,其实——”
五条专心致志揉弄着小猫柔软的耳根,闻言稍稍抬脸:
“嗯?在说那只鸟妖的事?完全不入流的杂鱼有什么好谈的嘛。”
枫:“……”
枫选择与脚边的鼹鼠面面相觑,放空大脑。
*
胧车行至村庄前,为了避免引起慌乱,几人下了车,然后五条眉毛一挑,反手送了想要仓皇逃命的胧车一发苍。
胧车哀嚎着,眨眼消失得干干净净。
枫将几人一路引至自家屋前。
“桔梗姐姐就在里面那间房……你们稍等一下,我去唤她。”
枫敲了敲门,五条与由希听得“桔梗”二字,互相对视一眼,面上显出些许诧异。
而后一道白衣绯袴的影子猛地拉开门,弯腰将枫拥入怀中。
“枫,你没事吧?”
枫被抱得很紧,安慰地拍拍女子手臂:“我没事,桔梗姐姐,多亏有五条大人与由希姐姐出手相助。”
被唤作桔梗的女子抬眸瞧来。
她有着一双清凌凌的黑眼睛,身着干净的巫女服,右肩拿白布包扎。目光落在眼前二人身上,眉眼微微一动。
“五条大人。”桔梗声音平静地点出来人身份,“请你借一步说话。”
*
枫去厨房熬草药了。
桔梗拿到书信,展开瞧了一会,脸上并无吃惊,好似早已知晓星浆体的身份。
她还肩负着守护与净化四魂之玉的使命,如何定夺,桔梗说要容她再思量两日。
星浆体不止桔梗一人,只是她乃其中资质最为出色、也最为适合的,如今既然桔梗身负净化四魂之玉的重担,天元大抵也会另做考虑。
两人从房间离去时,正好撞上送汤药的枫。
将汤药递到矮桌上,枫跟着合拢了障子门。
“桔梗姐姐的灵力在逐渐衰弱。”
枫抱着小小的托盘,领着由希他们往腾出的空房走去,小脸看上去忧心忡忡。
“一定是因为椿的缘故,她给桔梗姐姐下了诅咒。”
“什么诅咒这么厉害?”由希有点好奇。
枫抿抿唇,悄摸看一眼水井旁的果树。
身着火鼠裘、浑身明亮如烈火的犬妖正大咧咧地盘腿坐着,一口一个脆果。
枫收回视线,小声嘀咕了句什么。
一路行至空房。
枫给两人腾出的地方不大,摆设简单,草席睡上去有些粗糙,但好在房间干净整洁,没什么异味。
连日来坐着胧车赶路,纵使软榻再好也难免腰酸背痛。由希进了门,很快就扑到被褥上软成一团猫饼。
她心里还想着方才枫说的话,又勉强从被子上支起一点脑袋,困惑看向五条。
“好奇怪,心动也能算诅咒吗?”由希不解地歪了歪头。
在她的印象里,诅咒约等于咒灵。妖怪看得见那些东西,阴暗、潮湿、堕落而丑陋,讨人厌得很。
但她看见五条,想到的却是香甜可口的蜂蜜、盛夏金灿的阳光、与鲜掉牙的小鱼干。
“那个啊。”
雪发少年掀起被褥一角,携着清冷梅香坐到她身侧,唇角噙笑,神色懒散。
“也有这种说法啦。”
“爱是最深刻最扭曲的诅咒。”
他摸摸小猫的脑袋,宽大袖袍垂落下来,盖住由希半截视野。
她往上抬了抬眼,却只能瞧见闪烁着柔软微光的左三阶松纹。
头顶传来少年漫不经心的低沉嗓音:
“唔……这么一想,我们或许早就互相诅咒了也说不定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