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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1章 银器

    说罢。

    毒咒陆陆续续散开, 薛谭笑出一个花脸,翻白了眼睛,口吐了黑水, 面色一僵,手臂重重坠在黄土地上。

    是赤火之后的土, 干燥、缺水又焦黄。

    那人高马大有着真皮囊的薛谭,瞬间成了一具百岁老人的干尸。

    干尸何其的脆, 一捏也就成了黄沙,连握都握不住。

    陆观道见了,问道:“他……还能度化吗?”

    斐守岁摇头:“不能了,同北安春一样染上了毒咒, 肉.体消,魂也没。”

    转身。

    斐守岁看向陆观道:“你在可怜他吗?”

    “不,”陆观道黯淡了眸子,“谁都不可怜, 不需可怜。”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斐守岁笑了声:“你倒是没有修炼, 就懂了成仙的规矩。”

    话落。

    斐守岁掐诀念咒,继续拖拽住燕斋花,点魂于墨。

    燕斋花身边的毒咒不好对付,那一字字的咒语, 仿佛长了嘴巴啮齿,在啃噬水雾。

    雾气的冷与潮湿, 被它们撕扯。

    浑黑的, 污浊的毒咒里, 一瞬间飞过白晃晃的东西。

    斐守岁凝眉去看,又飞过一个。

    了然, 看到面貌。

    是苍老皱纹密布的脸,涂了胭脂,抹了水粉的北安春,她一件崭新的蓝袄子,在毒咒里格外显眼。

    紧跟在后还有一个头颅,是老头,成了干尸的薛谭。

    两人旋转在毒咒里,拟作燕斋花的左右护法。

    而燕斋花,披白袍,甩长辫,一脚踏入黑色雾气,直直地朝谢义山那处走去。

    谢义山被靛蓝削飞了皮肉,眼下正躲避着靛蓝,无法顾及燕斋花。

    一想到解君说的“凡人入族谱”,斐守岁不由得设想谢义山的未来。

    是否同江千念那般,除妖侠士,半妖半人。

    大雾寂寥,有银制饰品的叮当声。

    打眼看,燕斋花手腕上那平安锁,敲碎了化不开的浓墨。

    平安锁老旧,但戴的人心细,并不沾污。

    常言银器辟邪,妖邪自是不能轻碰,可燕斋花为何反其道行之。

    斐守岁默默藏下了困惑,转念与陆观道:“我想现……”

    话才出口三字,斐守岁生生煞下,他见陆观道紧皱的眉,一双难言的眼。

    “陆澹,”唤了声,又道,“可是术法出了问题?”

    陆观道猛地回神:“不是!我……”

    目光偏移。

    斐守岁耐心言:“有事直说。”

    “……好。”

    陆观道看向浓雾中的一抹褐色,“我在想,谢义山的师祖奶奶是不是没走?”

    “哦?”

    陆观道凑到斐守岁身后,手一扬:“起初,我看到谢伯茶身上有个火星,并没有在意,但现在火星散了,成了个红衣女子。女子正低头和谢伯茶在说话。”

    可惜了。

    斐守岁只看得到隐约赤火,在他眼里并未有什么赤龙解君。

    老妖怪闷笑一声:“然后?”

    “我还看到赤火,包裹了谢……谢义山!”

    声音突然没有收住,打鞭子似的划拉过斐守岁耳中。

    两人靠得又近,斐守岁只好侧一侧身子,颇有些无奈:“怎的了?”

    “你快看!”

    倏地转了脸,鼻尖碰到了彼此。近在咫尺的眼睛,灰白大雾侵蚀浓绿荒原。

    睫毛微颤,陆观道看到斐守岁的眼睛,淡淡的色调,他想起了塔中那一幕,也是灰白,但灌了眼泪。

    滚烫的泪水,昏暗的光线,还有打在陆观道心里的喘.息。

    陆观道的耳根红得比谁都快,声儿都结结巴巴、支支吾吾:“我看到、到那个谢伯茶……我……”

    斐守岁看穿了陆观道,默默往左移了一小步,大雾后撤:“好好说。”

    陆观道收了羞红,咽下不合时宜的情:“谢义山被赤火包住了,我现在看不到他。”

    “赤火……”

    斐守岁却只能看到谢义山呆呆站着,一动不动。

    “你的眼睛……”话未了,陆观道便已伸出手,盖住了斐守岁的双目。

    斐守岁笑道:“猜到了?”

    “嗯……”

    可还是很近,若不这般,便碰不到。

    陆观道的手心,甚至触着了斐守岁的眼睫,颤抖着的不是斐守岁,是他。

    “可以松手了。”

    “好……”

    睁开眼,斐守岁的眸子成了浓绿,他扫一眼幻术。

    只见在滚滚浑白里,有一束升腾而起的大火。大火直冲云霄,将他与陆观道的幻术逼退一丈之远。

    斐守岁藏去一瞬的叹息,说:“你觉着,谢义山现在是死是活?”

    “是……”

    赤火了了,一只手臂从火里伸出,那本该伤痕累累,没了皮肉的手臂,眼下完好如初,不见过去。

    陆观道看罢:“吉人有天相。”

    笑了声。

    斐守岁一闭眼,把眼睛还给了陆观道。

    “继续吧。”

    说是用大雾,困住那脚下可憎的毒咒。

    但陆观道心绪不宁,有些不知所措,他知斐守岁的幻术必须平心静气,可他总忍不住偷看。

    看一眼,就是心安。

    斐守岁注意到陆观道的不对劲:“你?”

    陆观道移过眼神:“燕斋花过不去。”

    “……嗯。”斐守岁若有所思。

    脚下的燕斋花果真如陆观道所言,被雾所困,无法前行。

    而前头的谢义山在赤火中,尚不见踪影。

    平安锁的捶摆,毒咒的低语,铺天盖地的浓雾,一切都僵在了原地。

    燕斋花冷哼:“贾公子还有什么阴招快快使出来吧。”

    斐守岁不回话。

    燕斋花又道:“别等我破了大雾,提了谢义山的头颅你才后悔。”

    “后悔?”斐守岁掐诀一句,“忘川不渡魂!”

    咒语一滞,亓官家的率先,带着一群墨水人儿挡住了燕斋花。

    墨水儿做的新娘,晃了晃珠钗。

    燕斋花不屑道:“幻术。”

    “是幻术没错,难不成你我不身处虚无缥缈之中?”

    言毕。

    斐守岁看向谢义山。

    看到赤火之中又探出了另一只手,一只皮肉上长着赤红刺青的手,好似……一条赤龙。

    不猜便知的事实。

    斐守岁知道,还需一点时间,他只要再争取片刻,那“死是木炭灰”的卦象就会成真。

    老妖怪微微颔首,亓官家的得了命令,刹住了路。

    在墨水人儿身后是一柱通天的火,火光渐渐点亮了昏暗幻境,扑面的热,灼烧魂灵。

    燕斋花不耐烦地啧一声:“早知不会简单,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呸一口唾沫,平安锁相互碰撞,银器冒出一阵难以察觉的黑烟。

    燕斋花伸手捋了下长发,麻花辫在她手上散开,散成她身后望也望不到头的毒咒。

    她言:“有许多年没动真格了。”

    真格?

    斐陆两人对视。

    毫不犹豫,雾气再一次夹紧燕斋花。

    燕斋花却满不在乎,双臂展开,头仰着天:“仙儿,不要急,我会给你报仇,只要你想要的,我都给你……”

    仙儿?

    莫不是荼蘼花妖。

    斐守岁抿唇,谢义山尚且还在赤火之中,他必须拖住燕斋花才行。

    燕斋花长身站立,一袭白衣囊括了雾与毒咒,好似能包揽了万物那般的慈悲。

    毒咒在她身后,成了一双可怖的眼睛,窥探世人。

    那北安春,那薛谭,滚动着与燕斋花一起念咒。

    但只走了三步,墨水人儿就挡住了她们。

    燕斋花眯眼笑着:“我说姑娘,你没看到他们两个的惨状吗?”

    打头的亓官沉默。

    “怎么?跟着贾公子的人儿都一个模子,不爱说话?”

    斐守岁与亓官麓传音:“不要轻信她的蛊惑。”

    亓官抬头,自将燕斋花语丢弃。

    她道:“有我在,有公子在,你是不会得逞的!”

    看是个硬茬,燕斋花勾了勾手指,薛谭的干尸脑袋就悬在了她手上。

    薛谭飘忽忽地转,口吐白沫,囫囵眼球,老眼挂着没擦干的泪珠,嘴巴却帮衬燕斋花作恶。

    燕斋花娇嗔一句:“小女子愚钝,不知姑娘有没有想过一事?想想贾公子的术法与我这咒念,没甚差别。都是困着凡人的魂魄,都是黑乎乎的、黏稠的肉身。姑娘的处境,有比他薛谭好吗?”

    “还是说贾公子准予了你们,得道飞仙?”燕斋花捂着嘴巴,干笑几声,“都是妖怪,又不分什么高低贵贱,害人术法还有对错了?”

    燕斋花一抬头,嘴角咧出一个巨大的弧:“贾公子,你天生聪慧,一生下来就在死人窟里见到了太多,我不信你从未生出过一丝一毫的恶念。难不成,你一个妖邪见到快要死的凡人,不是上去踩一脚,而去救人?出手救人,哈哈哈哈!若真如此,公子与她一样,与我的仙儿一样,都是痴人,都是蠢笨的痴人!”

    燕斋花捧腹大笑,浑然不顾及浓浓大雾与赤火,她笑到咳嗽,笑到模糊了眼睛,挤出一地干涸的泪珠来,才止了声儿。

    喃喃:“痴人呐,就是一个‘痴’字,我才爱她,我才会被师父笑话……”

    斐守岁默然,注意着火势渐熄的一边。

    “胡话说完了?”冷不丁一句,碎去燕斋花的自言自语。

    燕斋花夸张地直起身子:“哎哟,公子不答奴家话,奴家还以为公子不想怜惜奴家~”

    “……”又是疯癫。

    燕斋花嘻嘻笑两声,她的视线越过困住她的墨水人儿,越过了赤火。

    看到一只白花花的狐狸。

    白蛾子嗔怒:“那只骚货是何人?我未曾见过。”

    “骚???”

    花越青恶狠狠地捏紧了拳。

    燕斋花眨眨眼:“是呢,狐狸骚味,隔得这么远都闻到了,是什么……”

    装疯卖傻,燕斋花转手捏住了薛谭干脆的鼻子,捏下两指的碎。

    “这骚味就像欠着了人,不得不还清,可又见不到人,还了也没用,图个心安,图个面子,你说是不是啊,小狐狸~”

    “你!”

    花越青气不过,却只能瞪一眼燕斋花,嘴里碎碎地暗骂,“娘的,要不是真身在塔里,我会被一只蛾子欺负?不过学歪了咒语,还这么叫嚣,真不怕咒语反噬……”

    因为大雾幻术,听到话的斐陆两人:“……”

    白狐狸继续碎道:“那样干净的咒竟被歪曲成这样,倒是没恶心自己……”

    “花越青,”斐守岁传音,“你刚刚说的是什么?”

    声音爬过雾气。

    花越青立马捂住嘴,俏皮道:“自是对公子的好事。”

    “……是吗?”

    “当然当然。”

    花越青搓搓手,嘴里的客套话没有说完,那一身赤火快要烧尽,本该筋疲力尽的谢义山,横断了大雾。

    挑枪而来。

    第162章 半妖

    目见。

    厚如米粥的雾气被猛地断开, 断口处燃起熊熊大火。大火绵延,那火儿有了魂,一下长满浓雾, 霸道地填补雾的湿冷与阴沉。

    而后头挑着红缨枪,一袭褐衣的谢义山, 眉眼带殷红,眼瞳染金亮。

    好一个恣意儿郎。

    谢义山背枪于身后, 执枪的那只手,自手背生出一赤红龙首,龙身蜿蜒到了脖颈,龙尾在耳根旁点缀了褐衣。

    斐守岁见此, 心中之巨石缓缓降落。

    松了口气,至少入幻境前,那扬言要在阎罗殿里给他美言的谢义山,还活着。

    半妖?

    斐守岁细看, 看不出来。

    但谢义山打眼瞧见了他们,那一对龙的眼眸微微弯曲, 传音:“斐兄、陆兄不必担心,我好得很!”

    斐守岁颔首,浓雾不减,还困着燕斋花。

    谢义山打完招呼立马转头, 换了一副凶恶面貌,怒对毒咒:“燕斋花, 那年大雨让你侥幸逃了, 这回今非昔比, 我看你有没有本事金蝉脱壳!”

    随着声音响彻,长.枪一旋, 乃是赤火撩拨了枪身。

    谢义山脖颈处长起一层血红的龙鳞。

    龙鳞夺目。

    燕斋花悄无声息地用毒咒护住了自己,在里头嘴硬:“哼,要让老道士知晓你半人半妖,岂非气得胡子都要翘起。”

    “你还有脸提师父!”

    “是咯,我不光提他,还记得他慈悲面目,说是什么,什么‘天下苍生各有各的命,若能救便救吧’。这种糊涂话,也就你们修行之人不要脸皮地挂在嘴边。”

    燕斋花瞥一眼后面垂头丧气的靛蓝,“要不是你师父作怪收留了我,哪还有那时的灭门惨案。”

    “歪理。”陆观道在上开了口。

    燕斋花嗤鼻:“石头妖,你与谢伯茶不分上下,都是外来的寄生虫,吸饱了人家的血,害得人家……”

    话未了,大雾猛地飞旋起来,旋成厚重飓风。

    燕斋花实打实吃了一口浓雾,怒骂:“你们就这般捂人口鼻,不让好人申冤?!”

    “呸!”谢义山抬枪仰鼻,“这番话术说给你的信徒听去吧!”

    “信徒?”

    燕斋花站在毒咒里,虚幻浓密的字句围绕在她身边,她笑道,“我可没有追随之人,不过养了几条小狗。”

    说罢,她伸出手掌,薛谭的脑袋就游到了上面。

    “你看看,小狗而已。我养他的时候,他还不到我腰,现在长得人高马大,也算得上一桩幸事。”

    “幸事?”

    长.枪枪头点火,谢义山咬牙,“要是没有你,他……”

    “怎么,小娃娃你不会在可怜他吧,可怜薛谭,还是可怜北安春?你若可怜了他们,谁去救那死在路上的、被他们买走的小孩呢~”

    燕斋花转头一挥手,薛谭飘到她身旁,“就算没有我,他们也会去做这一行当。他们的命里啊,就有这样的罪孽,我不过添砖加瓦,复推波助澜。”

    “没有我又会怎样,没有白狐狸,难道北家姑娘就不会嫁去了薛家?还是说那死于剪径的女子,疯疯癫癫的阿珍,最后困在薛宅永世不得超生的阮家姑娘,都是我的错?”

    燕斋花一步走出毒咒,“一切因果皆非我也。”

    然而,就算燕斋花再怎么说教,谢义山手上的长.枪依旧指着她。

    手臂上的赤龙刺青,滴血似的红。

    燕斋花见了,眯眼道:“不痛吗,孩子。”

    一缕毒咒跟随燕斋花的话语,悄悄游走在雾气之中,试图靠近谢义山。

    但此番动作,斐守岁在上看得一清二楚。

    老妖怪挑了挑眉,掐指念诀,别在他腰间的纸扇倏地腾空打开,就朝谢义山那处挥。

    薄凉之风卷卷,吹拂了谢义山额前碎发。

    谢义山一个激灵,立马懂了这突然而来的扑面冷气,不屑一句:“反正没薛谭疼,比起他的骨成咒念,我不过多了手臂上的刺青。”

    “哎哟哟,”

    燕斋花见计谋不得逞,默默收回了毒咒,“刺青可不是什么好东西,都是家奴或牢狱之人有的……”

    毒咒在燕斋花手上绕动,缠绵,她笑看着赤火中的人儿:“谢义山,你觉着解君她,是奴还是阶下囚?”

    “……”

    谢义山眸子沉了一下。

    燕斋花又道:“好孩子,你不会没有察觉的。你这么聪明,你快想想啊,想想你的师父,你的师祖,究竟藏了什么罪孽。为何如此修为的妖,连在人间甩枪舞棍都被限制,她亦或是你的师父,一个赤龙,一个青丘狐,他们这些有背景的大妖,又为何流浪江湖,没有归所?”

    谢义山看着燕斋花。

    “别被蒙在了鼓里,还轻信人家。”

    话落。

    赤火瞬息从枪头绕上了谢义山的脖颈。

    燕斋花紧了眉头,未等她反应,那一双黑中泛红的龙瞳成了金黄。

    “啧,”燕斋花道,“牛皮糖。”

    谢义山却抬长.枪:“燕斋花,你也只会在我孙儿面前耀武扬威。”

    原是解君。

    赤火摇曳中,隐约能见一高马尾的女子站在谢义山旁边,正一只手扶着长.枪,另一只手搭在谢义山肩上。

    不过没有面目,该是一种术法。

    斐守岁又将视线放在了燕斋花一侧。

    燕斋花抛下了嬉皮笑脸,死垂眼皮:“师妹这样护着后生,就不怕他的因果降到你的头上?”

    解君道:“原句奉还。”

    “切。”

    “不过你所说有一个是真。”

    燕斋花:“哦?”

    “解十青是有背景的大妖没错,但……”解君笑着挥动长.枪。

    长.枪一压,压在力道之下。

    解君控制着谢义山的躯壳,拟作了进攻姿态,她道,“但他的师父可不是!”

    言毕。

    赤火顺着大雾一气围住燕斋花与毒咒。解君背手一抹谢义山脸上的汗水,大笑一声:“活人皮囊就是好用!燕斋花,你这次哪里跑!”

    “哈哈哈哈!”

    燕斋花猛地将手拍入毒咒,毫不费力地从毒咒中拔出一把长剑,她肆意嘲讽,“师妹这种破局的法子,当真钻了空子,好笑!”

    大雾后退数丈之远,陆观道在旁专心点化,斐守岁却将目光落在了燕斋花手上的那一柄长剑。

    这剑……好像在何处见过?

    斐守岁不语,掐诀的手停滞。

    陆观道注意到,问一句:“可是谢伯茶?”

    “不是。”

    斐守岁垂眸,见底下的一妖一人剑拔弩张,赤火与毒咒在空中撕扯,尚未动手就有这般的气压,也属实可怕。

    他道:“先前燕斋花所用的是长刀,而非剑。”

    看向燕斋花。

    燕斋花身后还长了薛北两人的头颅,说不出的诡异与荒诞。

    陆观道言:“武器不同,有甚关系?”

    “面对不好对付的仇敌,你会用不趁手的兵器吗?”

    陆观道摇头。

    斐守岁笑了下,思索片刻,还是决心传音给谢义山与解君。

    清了清嗓子:“伯茶兄,小心燕斋花的长剑。”

    简单明了一句,落于谢义山耳中。

    谢义山的身躯被操控,他一边舞枪,接下了长剑的攻击,一边掐诀回:“多谢斐兄!”

    而解君在旁不解:“这把剑有何特别之处?”

    长剑开刃处直直甩来,解君侧身一溜,巧妙躲过,借力将长.枪飞出手去。

    目标并非燕斋花,而是身后的两个脑袋。

    可惜,燕斋花早有察觉,长.枪扑空。解君哼了声,一踩白骨头颅跳起,接过飞回来的枪,她开始仔细观察那把剑。

    剑……

    普通。

    却在落地三步之后,谢义山恍惚了神情。

    “那把是师兄的……”

    “嗯?”

    解君刚要转头,就看到在雾气中蠢蠢欲动的靛蓝,她与靛蓝打了个照面。

    谢义山咽了咽,还没说话,解君就幻出了赤火。

    一团赤火,照亮儿郎不舍的神情。

    解君传音说道:“清醒些,他不是你师兄。”

    “……我知。”

    “那你为何愁容满面?”

    “故人颜颇真,我……”

    没等谢义山惆怅完,那个方才打得不可开交的故人,就扑了上来。

    解君见罢,并未出手,反倒与谢义山说:“我有个至交,他曾给我出过一个难题。”

    “嗯,什么难题?”

    “他啊!”

    解君避开靛蓝与燕斋花的攻击,笑道,“他说,若是有一天他要出手杀我,我该如何。”

    谢义山:“如何?”

    “哈哈哈,没有如何,因为这件事根本不会出现。要杀我的绝对不会是他,而我也不会与他拔刀相见。好孙儿,你说是不是?”

    谢义山微微睁大了眼,他听罢解君之话后,见到三丈外的靛蓝。

    靛蓝弓背散发,衣衫破烂,口内恶臭之气溢出。毒咒围绕着靛蓝的四肢,将靛蓝变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

    是了。

    谢义山松开眉心。

    他的师兄早死了,死在那个大雨瓢泼也洗不尽鲜血的地方,现在面前的不过一个傀儡。

    一个博人同情,满口谎言的傀儡。

    谢义山眼中的迷雾散去不少:“多谢奶奶教诲。”

    “呵,不必道谢!”

    解君操控着谢义山的躯壳,甩枪的动作干净利索,那靛蓝根本无法近身。

    许是换了个魂,这皮囊原本的稚气也消散得一干二净。

    长.枪又是刺又是挑,解君眉目飒爽,笑着甩开谢义山的长发,随手挽起袖子,露出一截刺青。

    刺青的龙,生生长在肉里。

    谢义山在旁看一眼,若有所思。

    “现在后悔可晚了。”解君的手掌擦过刺青,那赤龙就耀眼一分,耀眼里受着痛的是谢义山。

    解君道:“燕斋花适才的话说得没错,我们是罪孽,是奴隶。赤龙一族自出生起就有这个图案,这龙样不是拿来看的,是上苍的监视。”

    谢义山沉默。

    “好孙儿,你方才的毫不犹豫,让你变成了半龙半人,变成‘奴隶们’的一员,你可后悔?此后漫长妖生,要背负枷锁前行,再无逍遥快活、自在人间的日子,你可甘心?”

    长.枪在谢义山的低沉中败退靛蓝。

    解君手上打得火热,话却说得慢条斯理:“这种长生不死,是诅咒,你……”

    “不,我不后悔。”

    谢义山抬起眼眸,他的魂魄游离在外,跟随肉身。他见远处点魂的斐陆两人,又见躲在一旁抱着狐狸尾巴装死的花越青。

    他道:“我不走回头路,自然……”

    靛蓝接过了燕斋花手里的长剑。

    谢义山转身握住了解君递给他的长.枪。

    儿郎浅笑道:“自然不会有眼无珠,不辨是非。”

    第163章 群山

    谢义山悲愁了面目, 却秉气喝一声。长.枪不长眼,横着打中了靛蓝。

    靛蓝傀儡抵不过赤火一烧,顷刻间, 大火从枪头点起,从靛蓝的腰间开始灼烫。

    靛蓝伸手要去捂, 却因火的赤热缩回了手。

    火烧啊烧,亮光比火还要刺痛。

    谢义山冷冷地看着赤火蔓延到靛蓝的长发, 靛蓝的衣袖,靛蓝的脸庞。

    偶人做得精巧又细致,好似浑然成了真人,但总归缺少魂灵。

    燕斋花在后, 指腹摩挲着银作平安锁,她哼道:“为了我,死去吧。”

    便是这么一声。

    靛蓝一坠脑袋,弯腰捡起地上长剑。

    谢义山咬牙, 他面前的靛蓝分明要被赤火燃烧殆尽,可燕斋花的一声令下, 靛蓝就会再一次举起武器,再一次凶恶地看着他。

    可恨。

    “怎么,又犹豫了?”

    解君将身躯的主动还给了谢义山,站在一边, “你不敢的话,有我在。我替你出手, 你不必承担因果。”

    “……不会, ”情绪的不甘变成了淡然, 谢义山露出从未有过的表情,“我只是感慨了些。”

    “感慨这事等你报了仇, 有的是时间。”

    说着,解君往后退去几步,她笑道,“快让我看看。”

    “看?”

    长.枪点地,谢义山没有回首,他落目于枪头,“奶奶想看什么?”

    解君拍了拍手掌:“看你长大。”

    话落。

    手掌一合,拍手的声音好似大门打开,有人从谢义山身后走来。

    听到解君极轻极轻的一句:“去帮帮他吧。”

    帮谁?

    谢义山不敢转身,不敢细听,他所能感触的只有赤火。赤火在撩拨他的心脏,在侵占他原本属于人的一半。

    但他已经不是人了,半人半妖,好不寂寞。

    又是谁呢?

    靛蓝已蓄势待发,他谢义山也早早地没有了回头路。

    一阵燥热从谢义山的心中点燃,他做贼似的看一眼高处的斐陆。

    此刻,斐守岁是不是在看他?看着他手刃师兄?

    不,斐守岁不认识他师兄。

    不认识。

    谢义山吞下喉中的干燥:“奶奶,对不住,我方才……”

    “彷徨乃是常事,放手去吧,不要害怕。”

    解君走得越来越远,她的身后忽然多出了几道又黑又深的影子。影子翻过了解君半透明的魂魄,落在谢义山肩上。

    像一座座大山。

    谢义山看着赤火丛中,不合时宜的人影。

    那人影好重,压得他缓不过气,吐不出魂。

    他焦急地唤一声:“师祖奶奶?”

    解君却不搭话。

    “我……我没有犹豫。”

    自顾自地回答,谢义山抬起头。

    靛蓝傀儡浑身大火,提着长剑,在走向他。而后面看戏的燕斋花,无比戏谑的表情,谢义山再熟悉不过。

    十年前,那场大雨,他昏迷之前,燕斋花也是这副表情。

    就算换了面皮,谢义山也记得,那骨子里的不甘,在催促着他用长.枪挑断燕斋花的头颅。

    大火,烧焦了谢义山的心识。

    心里的压抑,让谢义山眼眶布满血丝,可他却无法忽视群山的影子。

    何人?

    一只山的手搭上了谢义山肩膀。

    不是解君那般吊儿郎当,那手儿温暖,熟悉。谢义山好久好久不曾感受到的温度,来自这只手。

    咽了咽。

    谢义山酸了鼻尖,拿着长.枪的手微颤。

    身后漆黑的山与他说:“伯茶,去吧。”

    儿时的声音涌入:

    “伯茶,去库房拿些香烛来!”

    “小伯茶,我下山给师父买茶饼去,可别告诉了师兄弟们。”

    “哎哟,师弟你怎么收了这么一个小娃娃入门,你的亲传弟子还不够多吗?”

    “师兄,小伯茶心善又有天赋,与道门缘分也不浅……”

    有缘……

    谢义山深深叹出一气,那只手没有离开,甚至有更多的手从他身后而来。

    托住了他,推了一把他,在他身后说着十年前忘记说的话。

    “伯茶,去吧。”

    “小伯茶,忘了香烛也没事,去吧。”

    “小子,你学了这么多本事,快快使给我们看看!”

    “小伯茶,我们可有吓到你?”

    “小伯茶……”

    “伯茶,”

    青年的声音于谢义山耳中融合,“快,解脱了我,好吗。”

    谢义山的身体止不住地发颤,大颗泪珠落在黄土地上,他看到燕斋花身后毒咒。

    毒咒里也有一只只手,浑黑的、干瘪的、没有生气的手。

    那他身上呢?他好想回头看看,但是心与他说。

    不能。

    长.枪轻轻抖动着,谢义山知道,该是斩妖之时。

    深深吸一口气,手们默默离开。

    谢义山正视了靛蓝傀儡,他道:“来吧。”

    要做了结。

    绳索若不去解开,那只会越系越紧。

    长.枪在手中感应,谢义山看向靛蓝傀儡。

    枪身往上一移,枪头的红缨在飞旋,旋起赤火里的鲜活。

    谢义山轻叹,说出话时,他已不再少年:“我有群山在后,不惧不怕,不悔不灭。”

    言毕。

    靛蓝傀儡用他支离破碎的身体,朝谢义山袭来。

    谢义山握紧长.枪,没有躲避,没有侧身。

    一人一傀就这般刀刃相向。

    刀剑擦过,长.枪一拦,傀打肉身,人击傀影。

    剑斩开了赤火与雾气的霸道,枪退散了毒咒的虎视眈眈。

    可再怎么纠缠,谢义山都知道了结局,他看赤火烧狂野,烧干净所以,自然不会略过靛蓝傀儡。

    靛蓝……

    他有名有姓。

    唤作师兄,死在了过去。

    谢义山收紧目光,他听到解君在后头教他,怎么甩枪,怎么借力。

    结局无非你死我活。

    解君传音与他说:“你师兄的心在傀儡身上。”

    “我知。”

    “所以你……”

    “奶奶,你的意思我知晓,”长发痛打谢义山的脸庞,他跳起身,枪头支撑住他,“我该用枪.刺入傀儡的心,对否?”

    “对。”解君笑了下。

    谢义山俯瞰幻境:“是不是那样就结束了一切?”

    “说不准,”解君耸耸肩,“万一燕斋花还藏着什么阴招没使,但至少此法能让你师兄解脱。”

    “解脱是吗……”

    谢义山收回枪,身子瞬间坠落在地。

    眨眼间,只见他单手掐诀,朝靛蓝傀儡挥舞长.枪。

    枪头擦出几道夺目火花,直直地,迎上靛蓝傀儡。

    靛蓝傀儡扭了扭脖颈,瞪大眼睛,他手里的剑仿佛有了感应,在不断低鸣。

    但他没有躲开,他眼睁睁地看到谢义山,看到长.枪。

    仅是呼吸之间,骨料闷顿,刀刃扎心。

    一人一傀,四目相对。

    一喜一悲,靛蓝傀儡咧出笑意,有白色骨头的碎屑从他胸口溅开,谢义山慢慢睁大眼,他看到自己的手背上覆了另一只手。

    一只多年未见,也曾握住长剑的手。

    碎发遮盖了目光,谢义山流下一行热泪,抿唇用力,枪头刺穿了靛蓝傀儡的心。

    有血。

    一抹毒血咳出,在谢义山的脸上开了红黑颜色的花。

    谢义山不敢看那近乎一样的脸,他哑了声嗓:“师兄……”

    靛蓝傀儡还在笑。

    那在他手背上的手儿慢慢松开。

    伯茶哽咽:“别了……”

    猛地,长.枪涌出赤火,点着了靛蓝傀儡和他的笑脸。

    赤火一捧,在谢义山的眼睛里燃烧,那火困住靛蓝傀儡。傀儡立马被烧得焦黑,辨认不清五官,只有碎掉的骨头腾空,像极了给死人烧的纸钱,就在坟头,金银元宝飞飞旋。

    在砰的一声。

    傀儡爆炸成尘埃,一缕黑烟飘出。

    紧随其后,燕斋花那处,平安锁应声而裂,黑烟也顷刻消散。

    谢义山一愣神,撤步而后,尚未走远,听花越青大声。

    “糟了!”

    糟?

    白狐狸落荒而逃。

    谢义山扭过头,看到那燕斋花站在毒咒里,朝她阴笑。

    笑得古怪,不似真人。

    还没有预料,那躲在远处的白狐狸便给众人传音:“平安锁裂了!斐大人快跑!”

    陆观道:“跑什么?”

    “哎哟,陆大人您笨啊,”

    花越青藏在亓官家的身后,“锁是辟邪压制用的,现在碎成了两半,您说是好是坏?”

    斐守岁:“平安锁……”

    花越青正欲开口,燕斋花身边的毒咒突然膨胀。

    胀开来,胀成了一个鼓鼓囊囊的圆球。

    燕斋花就站在球下,她蹲下.身,捡起裂成两半的银锁,笑道:“现在才察觉,已经晚了。”

    她用力一捏,碾碎了平安锁。

    银屑拌着黑,是昏暗的光,随意地飘落。

    燕斋花复又打了个响指,毒咒撕心裂肺地哭丧。

    哭丧的声音穿透术法,刺入众人的心识。

    谢义山立马捂住耳朵,却见身后的群山靠拢他,将他护在怀里。

    群山绵延辽阔,浓密的绿,有着别样的寂寥。而山里的孩子又矮小又仓皇,就那般站在山谷中,任由大山怀抱。

    谢义山咽了咽,他看到靛蓝道袍的山,挡下毒咒一鞭又一鞭的攻击。

    解君走上前。

    “让他们走吧。”谢义山突然说。

    解君并不言语。

    谢义山又说:“我长大了,不需要护着。”

    靛蓝的山站在他面前,模糊的,有水渍的,闪着微光。

    好似低下了头,长发飘飘。

    “我不能一辈子都躲在别人身后。”

    说着,谢义山撩开了靛蓝衣袖,绕过了大山,“奶奶,你让他们走吧。”

    “走?”

    解君垂眸,“为何不能让他们看着你手刃仇敌?你想赶走他们,好叫自己逃避吗?”

    “不是!”谢义山蓦然回首,“您!您……这是激将法。”

    “先别管这些。”

    解君伸手指了指前方,燕斋花的毒咒正一步一步漫向山峦。

    手指一勾,解君言:“走不走,都是你的敌人。”

    说得不错。

    谢义山心知肚明。

    他缓缓回身,背起了大山,幻出了招魂幡,他道:“奶奶,我……”

    “知道,”

    解君一挥手,长.枪回到了她的身侧,“放手去做吧。”

    谢义山愣了下:“好。”

    第164章 兰婆

    招魂幡代替了长.枪, 那没有幡面,缺了一角的棍子,独独立着。

    幡面呆呆地垂, 谢义山深吸一口气,抬头。

    远处的白蛾妖怪, 一袭混白衣裳,站于毒咒之前。毒咒在她身后长成了巨大的球, 有无数只手脚伸出。

    北安春与薛谭的脸,嵌在球的中央,像两个连在一起,嗷嗷待哺的死婴。

    若细看, 还能看到球上小巧玲珑的手,她们带着玉镯金镯,干瘪如深冬。

    一只只三寸金莲穿着各式各样的绣花鞋,勾着脚背, 微微发颤。

    没有皱纹,没有过往, 凭空捏造的手足,成了毒咒。

    谢义山凝眉,背手捻两指。

    燕斋花瞥去一眼:“你的实力在我之下,不必挣扎了。”

    “还没过招, 怎如此笃定。”

    “呵,”

    燕斋花伸手, 一朵金莲凑到她手边, 她拽下金莲的绣花鞋, 说道,“你呀, 天资不够受不住赤龙之血,有解君在旁又有何用?她无法长时间附于你身,形同虚设罢了。”

    解君啧了声。

    燕斋花又说:“要是她本尊前来,我自是没有胜算。可惜了,天神下凡都得算好时辰,魂魄若长时间离体,就怕陡生变故,不是?”

    斐守岁看向解君。

    解君透明的魂魄正在一点点消散,且一向爱说话的她居然闭口不谈,只是散着目光,往在谢义山身上。

    又听燕斋花。

    “小娃娃,你想想,要是没了你的师祖奶奶,在这儿又有谁能阻止我?你刚到手的赤龙血?还是在上头与你非亲非故的槐树妖?”

    燕斋花哼着调子,“死局咯~”

    谢义山的手绷紧,死死盯住燕斋花。

    “这般看着我做什么?”燕斋花一甩绣花鞋,鞋子成了长刀,上头开了银叶,“你长得虽俊朗,但细皮嫩肉不经折腾,还是识相些,跪在地上给我磕个头,再自行了断,好免去痛苦。”

    “狂妄,”

    谢义山背过的手,快速掐咒,他背靠靛蓝群山,接一句,“我见你眉心黝黑,便算了一卦。”

    “哦?”

    “卦面是死到临头,大厦将倾!”

    突然猛地一声巨响,群山如棋局散开,谢义山背后现出一群穿戏服、抹脸谱的好汉。

    在上的陆观道看罢:“海棠镇里见过!”

    “是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斐守岁于一旁。

    “可上回,谢伯茶不是用此法七窍流血,还差些呜呼了去?”

    斐守岁点头:“是。”

    那一百零八个绿林好汉,正在谢义山身旁摩拳擦掌,而谢义山咬着牙,明显有些承受不过。

    “看吧,”斐守岁道,“这一局,谢伯茶能不能挺得过来。”

    便见。

    谢义山一蹬脚,腾空而起,一面大鼓随即出现,与他一块儿上升。

    他执棍站立,俯瞰燕斋花。

    毒咒还是毒咒,纯白的衣裳染上了深黑。

    谢义山咽了咽,背手一抹脸,一面大红脸谱迅速出现,盖下他的眉目。

    他道:“后辈请祖,解厄打鬼,诛妖斩邪,换此道太平人间——!”

    棍棒击鼓,闷顿声敲在幻境之内。

    然而,谢义山没有口吐鲜血,他站在鼓前,脊背挺得笔直,但后头的天罡地煞也不见出来。

    看着如摆设的术。

    斐守岁有些担忧。

    默然,传音道:“谢兄,不知你接下来……”

    “斐兄不必担心,我有法子。”

    嗯?

    斐守岁念着咒语,去看谢义山。

    大雾不变,绿林好汉停在原地,丝毫没有动手的征兆。

    斐守岁无法看出破局,便只好等着。

    既然谢义山说有办法,那就相信他。

    老妖怪沉默片刻,回:“谢兄,我与陆澹点完魂,就来助你。”

    “多谢斐兄!”

    言毕。

    棍棒坠在大鼓上,一声又一声。

    看着没有动静的天罡地煞,燕斋花挑了挑眉,冷嘲热讽:“我还以为是什么压箱底的独门绝技,没想到啊,脱裤子放响屁!”

    长刀在她手中旋转。

    燕斋花自始至终没将谢义山放在眼里,她时不时打量点魂的斐守岁,她知道,点魂在使她身边的傀儡变少,她也知道斐守岁这妖古怪,点魂之后必然站在除妖道士谢义山身边。

    她甚至设想了如何以一敌二,以火攻木,以情攻人。

    于是,燕斋花语气一转:“斐公子。”

    这声儿婉转,矫揉又造作。

    斐守岁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愿搭理。

    燕斋花又说:“不知公子觉着我这块硬骨头,好啃吗?”

    随着话语,刀般视线飞入水墨屏障,斐守岁尚未躲开,旁边的陆观道拉了他一把。

    踉跄一步,两人对视,在墨水做的小小圆区之中,相顾无言。

    陆观道:“怕有危险……”

    “我知,”斐守岁撤走了手,回,“燕姑娘还是顾好眼前吧。”

    “眼前?”

    燕斋花不屑一顾,“孙儿辈的娃娃能翻出什么波浪?也就狐狸仔败给了人家~”

    “你!!!”

    花越青被突然点到,吓得眉毛飞起,气不打一处来。

    话虽如此,现在的花越青确实敌不过燕斋花。

    可他心中头憋着怨恨,便不害臊地扒拉亓官家的衣袖,一气爬上亓官家肩膀,又是蹦又是跳:“谢义山!你给我听好了!今日就算是死,也要斩她下马!”

    谢义山还在击鼓,并未回话。

    花越青恼得白毛炸开:“若不是真身在塔里,不然你一小小蛾子,也配在我面前叫嚣!”

    “哦?”

    燕斋花转身,长刀拖地,“小蛾子可不像你一样,被个不入流的姑娘打败。”

    燕斋花为何知道海棠镇的事情?

    斐守岁倏地反应。

    “倒是装作了深情,又有什么用呢?北棠娘子是心甘情愿穿了红衣?还是一遍一遍摘下了珠钗?”燕斋花边说,边朝着谢义山走去,“不过假惺惺地感动自己罢了。花越青你从来没有考虑过北棠的感受。救啊救,悬崖地抱起她,便是救了?碎骨粉身,便是爱了?”

    长刀一指,对准了花越青:“你恐怕连爱是什么都不知,也妄谈赎罪?”

    悬崖?

    斐守岁却咬到了燕斋花的话中话,知道北棠娘子坠崖的人寥寥无几,何人?燕斋花如此知晓海棠镇的事情,她究竟在海棠镇里冒充了什么角色?

    手中咒念不停,斐守岁沉下心,回忆起遇到的所有人。

    燕斋花啐一口:“什么冰棺,什么百花,还不如生前拉着她吃一口热茶,也总好过了黑夜漫漫!”

    冰棺……

    百花……

    掐诀的手生生停下,斐守岁对上陆观道的视线。

    两人似乎都想到了一处。

    陆观道悄悄传音:“阿紫客栈?”

    斐守岁颔首。

    “莫不是……”陆观道余光时刻注意着长刀,“兰家婆子?”

    兰家婆子。

    那个风烛残年,半截身子入土的老人家,在海棠镇时接触过,并未有妖邪之气。

    斐守岁思索,想起那夜他曾用术法变出的水墨小人,正是一守一攻的店小二与兰家婆子。

    只是那术法斐守岁并不在意,之后花越青在北宅前暴露,守岁便顺理成章地将术法推到了花越青头上,没想到……

    老妖怪心中已有答案,给陆观道传音:“你说得没错,能见到北棠坠崖的无非阿珍与兰家婆子两人,阿珍被我用术法所救,不可能是燕斋花。”

    “那她为何不对我们出手,坐收渔翁之利?”

    “……有理。”

    斐守岁也是好奇燕斋花的行径,便听墨水之下,燕斋花说。

    “一只千年修为的妖,居然连这些都不懂,花越青,你不觉得自己可笑吗?阿紫客栈的花种起来确实麻烦,一个镇子的海棠能开也拜你所赐。而你呢?妖不妖,邪不邪,竟成这么个模样!”

    花越青被说得一愣一愣,呆坐在亓官家肩头。

    斐守岁扶额。

    “那我倒是有话要问,”是陆观道,他上前替斐守岁说,“你明明知道花越青在薛宅,却任由他作孽?”

    花越青的眼瞳闪过一丝光亮。

    “你又是何时知晓的北棠娘子必会嫁给薛谭?还有,她坠崖一事你竟也清楚?花越青拾她尸骨时,你莫不是就在旁边?燕斋花,你究竟在海棠镇披了何人的面皮!”

    陆观道无师自通,咄咄逼人。

    花越青猛地跳起,不顾亓官家的嫌弃,怒骂:“原来你早在我身边安插了眼线?!那个兰家老太婆是你??”

    燕斋花十分之猖狂:“现在才知未免太晚了。”

    “好啊!”

    花越青脸色很是难看,“那年就是兰家老太婆率先找到的尸首,告诉我……你!你!”

    “怎的了?”

    “难不成、难不成!你找到阿棠的时候,她还活着?!”

    燕斋花俏皮一句:“谁知道呢~”

    听罢。

    如五雷轰顶。

    花越青瘫坐在亓官家肩上,就要身子一斜,歪倒下去。

    斐守岁言:“我看未必,那是你的罪孽。”

    “我……对,是我……”

    花越青唤回了神,一双狐狸眼睛有了泪珠,“我的错,不管任何人、任何妖的事……”

    燕斋花努努嘴:“我赶到时,就算有口气又怎样,你救得了?还是让我去救?明明是你折磨她十年,却好似变成我害得了!”

    花越青受到蛊惑,开始喃喃自语:“不是……不是……是我……是我才对……”

    燕斋花笑着:“那年她才几岁,便跳了崖,可怜哩。”

    话术掺合了毒咒。

    亓官麓默默伸手盖住花越青的狐狸耳朵。

    狐狸耳一压。

    是斐守岁。

    斐守岁吩咐亓官麓,说道:“花越青,你别忘了你来此的目的。”

    瞬息间清醒,花越青仰首,那团墨水静悄悄。

    “……差点,”他笑着流下眼泪,“果然,结痂的伤疤才最脆弱。”

    “又感慨?”

    燕斋花见术法不成,也不恼,长刀冲着击鼓未停的谢义山,“你们不会是在拖延,为了让这小子得以喘.息吧?”

    见谢义山平平稳稳地击鼓,天罡地煞静若处子。

    燕斋花愈发看不起:“敲什么敲,一个鬼神都未见着,又敲给何人看?”

    第165章 斯夫

    谢义山闭上眼, 当作没有听见。

    敲鼓声落在幻境各处,燕斋花听得烦躁,便把话语转到了谢义山身上。

    她讽一句:“那日海棠镇, 我亲眼见到你用此法,还不是让那‘鲁智深’擦干净脸面, 滚回了大雾中去?”

    长刀一转,燕斋花漫步向谢义山。

    “据我所知, 解十青那厮并没有习过傀儡之术,而你也只有打英歌这个保命符。既已全然亮出底牌,小娃娃,你还想装样子到何时?”

    缓缓睁开眼。

    谢义山垂眸见到在他脚下, 不过咫尺的燕斋花。

    燕斋花身后的毒咒慢条斯理地游走,所到之处,赤火不燃,大雾不近。

    伯茶吞下口水, 虚汗淋漓:“谁说我今天唤的是天罡地煞。”

    此话何意?

    墨水中的斐守岁纳闷,莫非是赤龙之血, 让谢义山承受住了英歌打鬼?

    但一个人的英歌,算不得场面。

    那他究竟要唤何人?

    尚在思索,花越青于众目睽睽下跳入地面。

    他冲着燕斋花道:“我虽有错,回头也洗不清罪孽, 但你之错,比我更甚!”

    狐狸爪子擦去眼泪。

    燕斋花回过身子:“我救人于水火, 让她们有家可归, 不是好事?”

    “好一个救人!”

    花越青溜一眼谢义山, 他吸引视线般伸爪,凭空变出一本册子。

    册子一开, 他念道:“你倒是仔细听听!景康三十年,梧桐镇,失女童十五人。”

    “景康?”斐守岁布阵的手势略停。

    “怎么?”陆观道。

    斐守岁答:“四百年前的年号。”

    花越青又说:“宣周五年,梅花镇,失童子十人。”

    “这又是三百八十年前的年号。”

    斐守岁拧了拧眉心,他大概猜到了花越青意欲何为。

    但花越青不愿多念,狐狸爪子翻册子,翻到了最后一页:“戊元十一年,岭南山柳县,流放途中失一及笄女子;戊元十三年,海船靠甬东时,船上老妇人丢失一结伴女童;戊元十六年,泉亭县西山处,吴家屠户穿绿衣的小女失踪……”

    陆观道想起百衣园所见。

    脱口而出:“台上唱戏的,走道上带路的,还有被拿回客栈的?”

    无名无姓,不知故土。

    花越青合上手册:“正是。”

    燕斋花故作不解:“你这册子,从何处来?”

    好问。

    花越青被关于塔中,先前又盘踞海棠镇,何处去搜罗了历朝历代的人户?

    但听花越青,拱爪朝上苍:“自然是天上仙人。”

    “仙人?”

    燕斋花捧腹大笑,“仙人指你寻孩童?你不觉得可笑吗?”

    “有罪可赎,总比你好。”花越青肃穆。

    “呵!”

    燕斋花却不在乎什么赎罪,她毫不犹豫地解开上衣扣子,脱了外袍,在众目睽睽之下,从里头扯出一块白布。

    她晃了晃绣花的布条子,“不过仙官的册子记得应该没这儿全,狐仙大人可要拿去比对?”

    “……”花越青不语。

    “其实大部分娃娃,并非我出的手,”

    燕斋花突然叹息,“是那些生了一窝的人家,养不起就将娃娃丢在了我戏团门口。那能怎么办呢?只能救呗,不救就哇哇地哭。可养人,又是养小孩,银钱如流水,一个接着一个地花。”

    “也就救济了几个小娃,这戏团就入不敷出。不过还好,我想到了一个法子。”

    燕斋花笑得阴森,“自是羊毛出在羊身上~”

    “后来戏团的看客多了,娃娃却不够,又有什么好法子?就把‘招牌’摆出去,先前有人家来卖,现在定是也有的。这一来二往,来的人越来越多,从等价的,变成了贱卖的,也有干脆不要钱,只求一个心安。可怜喏。”

    嘻嘻笑几声。

    “错的难道是我吗?起初我可没有买人卖人的心~”

    花越青沉默,他反驳不了。他知道这事情盘根错节,仅凭燕斋花一妖之力无法搅动风云。光看那纪年,长长的四百岁,经历了由盛转衰,经历了战乱纷争,哪一个是她白蛾妖怪能说得清的?

    所牵扯太多,反倒证实了“无辜”二字。

    旁边暂时无法附身于谢义山的师祖奶奶,开了口:“据我所知,你好像只作了孽,没有救人吧?”

    燕斋花折下布条,正欲诡辩,却听到谢义山那处有了声响。

    猛地回身。

    燕斋花警惕周围,安静如浓夜的幻境,有靴子踩在地上的声音。

    她笑道:“救兵来了?”

    谢义山抿唇闭目,不回话。

    燕斋花看了眼没有什么波澜的大雾,她抗刀于肩,叉腰怒骂:“别太勉强了!我再给你十拍的时间思索,降还是不降。”

    说完威胁的话,燕斋花立马转变了语气,哄骗道:“你若是归顺了我,我也能给你好去处,这世上的出头路又不止这一条,何必受苦呢~”

    解君:“哼。”

    但谢义山颤着声抬眸,他似是拼尽了所有力气,蹦出一句:“去你娘的投降!”

    “哈哈哈哈!不愧是我孙儿!”解君背手大笑。

    燕斋花脸色煞黑。

    看着谢义山手中的棍棒,重重捶击鼓面。手掌在颤抖,虚汗一滴一滴落在鼓上,湿成了雨珠。

    “燕斋花!”沉着一口气,谢义山怒吼,“你大限将至,接招吧!”

    话落。

    大雾被利器拦腰斩断,是一把长剑飞驰而来。

    燕斋花见状立马后撤,用她那长刀挡住攻击。

    刀刃碰撞之声刺耳,燕斋花后退几步,用力打开长剑。

    长剑倏地一下,飞回大雾之前。

    随之,雾气被砍乱,绿林好汉里头走出一人。

    是一个身穿金甲,高束马尾,红缨飒飒的武生。

    此人熟悉面貌,斐守岁与陆观道同时知晓了来者。

    谢义山的师兄,靛蓝衣裳也。

    燕斋花见罢,冷笑:“真是残忍啊。”

    而上头击鼓的谢义山不顾燕斋花嘲讽,轻轻地唤了声:“师兄,对不住了……”

    本以为是无人在意的话,却听底下的靛蓝回道:

    “伯茶……”

    谢义山愣神,他不敢相信靛蓝能回他之言。

    看靛蓝背对着他,扭了扭脖子,晃了把手上长剑,说:“好好长大……”

    “……师兄?”

    此话了,长剑闪过红光,靛蓝不受谢义山控制般,如脱弓的箭矢朝燕斋花袭去。

    燕斋花狡黠,一眼看穿了谢义山的异常:“施术者竟然指挥不了傀儡!谢义山,你不觉得自己很可笑吗!”

    谢义山绝望了脸面,哑了声音。

    不应该如此,解君与他商议时,并未提及这件事情。师祖奶奶明明与他说,只要照着英歌打鬼的步骤就成了,怎么会……

    怎么会……

    鼓声在谢义山手中慢慢停下,谢义山要去看解君。

    解君却撇过了头,好似有什么难言之隐。

    “奶奶,你……”

    解君只说:“他方才决定的,我阻止不了。”

    而上方。

    斐守岁在做最后点魂的准备,无法分神,看到谢义山有些恍惚,便让陆观道提醒。

    提醒谢义山:“谢伯茶,无论如何,箭已出。”

    “我知,”谢义山咬牙转过头,死死卡着后槽牙,“我知道……”

    便看靛蓝如游龙,代替了解君,代替了谢义山,扫荡毒咒的包围。

    毒咒是大地的眼泪,灼烧了靛蓝那一袭武生的长袍。

    靛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闭上的那只眼睛有道伤疤,像是魂魄离体的缺口,被术法一针又一针缝补。

    谢义山绝了心中的痛,说道:“刀伤……”

    斐陆两人沉默。

    他们自没有忘记,幻境之中,燕斋花用匕首插.入了靛蓝与伯茶的身躯。

    “谢兄,切莫忘记你师兄他,”斐守岁斟酌了用词,“他已经……”

    不在了。

    但还是没有说出口。

    明明三人都明白的答案,开口时,却回避了心。

    谢义山惨笑道:“斐兄,有劳你了。”

    “嗯?”

    斐守岁回首,见谢义山掐诀变出招魂幡和一串铜钱,“谢兄,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

    谢义山缓缓抬眸,眼里泛起一层水光,他深深呼出气,看到毒咒与靛蓝,还有燕斋花。

    他道:“有劳你点魂之后,替我收尸。”

    等谢义山的声音传到斐守岁耳中时,斐守岁已经没有机会阻止他。

    看大鼓在空中悬停,而敲鼓之人,失了力气,似剪断线的纸鸢,重重地往地上坠。

    花越青在旁,惊道:“蠢小子!愚蠢至极!”

    “什么?”

    斐守岁从未见过这般招数,反问白狐狸,“花越青,谢义山他怎的了?”

    “哎哟!大人你仔细想想,哪有下棋的亲自走入棋盘,不是蠢就是极蠢!”花越青说得愈发没了遮拦,“这小子真是疯癫,命都不要了!”

    看纸鸢伯茶落在地上的那一刻,没有江千念斩剑护他,他如一叶柳条,沉于水底。

    再见时,大雾肆起,绿林好汉纷纷伸出手拟作接人的动作。而那人,在落地的那一刻,换了衣裳,换了脸谱,也着武生袍,也背四面旗。

    变成了棋中唱戏人,成了一句悲壮的唱腔。

    斐守岁紧皱眉头,欲言又止。

    陆观道问道:“谢伯茶这是……以身犯险?”

    “……是。”

    斐守岁看向陆观道,看到身侧缓缓运转,没有出错的阵法,他突然笑了声:“陆澹,你觉着他蠢吗?”

    “蠢?”

    陆观道的视线落在谢义山身上。

    那谢家伯茶舞幡困住了围堵他的干瘪手脚,可毒咒比他更加难缠。

    毒咒在伯茶与靛蓝身旁诅咒,诅咒着世上最不堪的东西。

    索性,那声儿被斐守岁的术法挡住,陆观道无法听到。

    于是观道想了会:“不蠢,倒像是英雄。”

    听到这般回答,斐守岁上前:“你一人能运转术法吗?”

    “我?”

    陆观道看着自己的双掌,双掌有墨水围绕,“能。”

    “那便好。”

    话音刚落,斐守岁尚未动身,陆观道就察觉了不对。

    他猛地拉住斐守岁的手:“你要下去?”

    斐守岁一滞:“嗯。”

    “留我点魂?”

    “是,”斐守岁转身,拍开了陆观道的手,“我等你点完魂,来见我。”

    于是,不给陆观道机会,斐守岁抽出纸扇划开水墨的一角。

    也是直直地往地面上坠。

    陆观道骇了瞬,下意识要跟着斐守岁一同下去,身后却突然出现一个水墨身影,死死抱住了他的腰,让他动弹不得。

    是女儿家的声音。

    “小娃娃,不能去!你去了,无人点魂,岂不功亏一篑!”

    陆观道不听,硬生生要甩开人影,他见斐守岁落地的一瞬间,成了个戏台上的人物。

    一个拿羽扇,挂长须,老生扮相的角儿。

    第166章 横抱

    看到此角儿, 陆观道生生停了动作,斐守岁在棋局里的扮相,正是先前解君所言的诸葛孔明。

    本该脱口而出的千言万语被陆观道强硬地塞回了肚中, 他看着斐守岁挥扇而去,替谢义山挡下一招。

    而他呆愣愣地站在墨水里, 只能看,不能出手。

    怨的心绪莫名其妙地漫上来, 陆观道涩了喉间,将心绪强行压制,他知道自己早不是那个小孩了,他也知现在哭丧与垂泪什么用都没有。

    但还是生气, 气堵在胸口,烧烫了喉。

    斐守岁就这样走了,为着个谢义山,很显然, 没把他放在心里。

    陆观道黑着脸得出个破天荒的结论,他看向那挂在他腰上, 拦住他的墨水人儿,冷冰冰地说:“你的声音,我听过,你……何许人也?”

    墨水人儿被陆观道盯着, 打战不停:“我、我……”

    陆观道甩开她:“我知道她的意思,我会留在这里继续点魂。”

    听罢, 墨水人儿怯怯地松了手, 心有余悸:“那便好, 那便好。”

    可陆观道扫了她一眼。

    “点魂是一回事,但你并非径缘手笔, 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话尽。

    陆观道背手掐诀。

    咒术落,墨水的伪装从那人儿的头颅泻下,如瀑布垂悬。

    只见水波之中,是一袭红衣,一只银钗的女子。

    陆观道微微睁大眼,他没想到斐守岁教的术法能成,也没设想过阻止他的是……

    “……池钗花?”

    池钗花被喊了姓名,连忙言:“小娃娃,你听我说,我!”

    “不必了,”陆观道撇过脸,“还能是谁……”

    神呗。

    那个无处不在,自诩慈悲,却视天下苍生为刍狗的神。

    陆观道垂眸:“这里有我在就好,你下去吧。”

    “小娃娃……不,公子,你何不问问我从哪里而来?”

    池钗花上前一步,银钗就晃着响,“我若下去了,也帮不到什么……”

    “你从他的术法里来,”

    陆观道凝视女儿家,“想必亓官麓求情时,连带了你的一份。”

    下一瞬。

    陆观道的冷静换成了泪眼:“求求你下去吧,你能帮到他,你替我帮帮他好吗?”

    “这……”

    看到陆观道的表情,池钗花心中起了些同情之心,她知晓“时过境迁”四字,自然清楚面前之人早已不是梧桐镇相遇的小娃娃了。

    她笑了声,颇有些无奈:“我起初被人塞在了斐公子的术法里,他未曾察觉,自然亓官麓也没有。但现在公子要我下去,恐怕只会添乱。”

    “……”

    沉默。

    陆观道单手掐诀加快点魂的速度,却没有把视线挪开:“那……你是何时醒的?”

    “我?”池钗花知无不言,“就在刚刚,一只玉镯女子手拍醒了我,叫我拦住你,别做傻事。”

    玉镯手……

    陆观道垂眼,看向那一个老生,两个武生。

    “所以她是仅护着我,不护其他?”

    “这……”

    耳边有兵刃捶打,摩擦之声。

    那长剑砍断了手脚,绣花鞋落在地上,成了一缕恶臭的黑烟。

    那招魂幡挡住了毒咒,散开咒念之后又冲了上去,好不潇洒。

    还有墨水,在三人之间游走。明明不适合上那战场,但斐守岁还是去了,说着自己是冷漠绝情的妖,可一面对热血儿郎,斐守岁头不回地走了。

    就连亓官家的都在他的身边,只剩陆观道,进退不得,永远凝望他的背影。

    陆观道心中苦涩难忍,说:“这是劫难吗?”

    池钗花不解,以为说的是那谢义山,便回答。

    “想是谢家公子命里有这一劫。”

    “不,”陆观道回过了身,“是众人之难。”

    “什?”

    池钗花转头,忽然她身边的灵压加大,灵压压迫着她低头,她在恍惚之中看到陆观道。

    陆观道于一圈圈咒语里背手站立,挺直了脊背,肃穆了面容。

    “公子?”池钗花言,“公子这是要做什么?”

    “做什么?”

    耳边的扇、剑、魂幡还有刀的撞击声不绝。

    陆观道慢慢抬眼,自下而上的狂风,吹卷了他的长发,他道:“速速点魂,我要去斐径缘身边。”

    须臾。

    另一边。

    毒咒与浓雾纠缠。

    自斐守岁来,燕斋花以一敌三,还要面对一旁花越青时不时的嘲讽,她忙得乱了长发。

    黑发在空中胡乱飞舞,兵器于瞬息之间左右夹击。

    但是,最让燕斋花头疼的并非谢义山与靛蓝,而是斐守岁。

    斐守岁的术法绵里藏针,燕斋花一旦触碰到墨水,皮肉就犹如炙烤之痛。

    又很不巧,这幻境之中,全是斐守岁的大雾,燕斋花只得藏在毒咒里回打谢义山与靛蓝。

    就连花越青还会凑上来与她扯皮,说什么,一人难敌众人,是她死期将至。

    花越青站在很远的地方,甩了甩狐狸尾巴,耀武扬威:“燕斋花,你很厉害吗?你打得过我们斐大人吗?哟,被按着打了吧,可怜的嘞!”

    “按着打?”

    听到狐狸之言,燕斋花心虽不爽,但仅是瞥了眼,“也就只有你天真烂漫些,以为我处于下风。”

    听罢。

    花越青立马收了笑容。

    此话之后,燕斋花身周的毒咒猛地缩拢,像是挤入窄小瓷瓶的浓墨,一滴滴地坠出瓶口。

    在浑浊不堪的雾气里,毒咒成了千斤重量的眼泪。

    眼泪顺着燕斋花动作,一口气打开。就在空中,瞬息成锋利的冰锥,带着不怀好意的咒念,袭向三人。

    斐守岁率先察觉到恶意,他一把手拉住谢义山,用自己的手臂当成盾牌,吃下一连串的毒咒。

    毒咒扎入老生的臂膀,痛觉被刺醒,斐守岁身上的戏曲服装如蜕皮般撤走。

    眯着眼,见那冰锤化开,化成一摊脓水逼退戏服,斐守岁知晓这一出,名曰出局。

    靛蓝因是谢义山召唤,也跟着往后走。

    燕斋花笑着看那变回本貌的斐守岁:“斐公子要逃到哪里去?”

    斐守岁不言,被毒咒刺过的地方迅速开始泛黑,他咬唇不语。

    便见谢义山与靛蓝挡在了他身前。

    谢义山怒道:“娘的!有什么招数冲我来!”

    “你?”

    燕斋花努努嘴,“是个小娃娃都懂那‘擒贼先擒王’,谢义山你怎的不知?”

    擒王……

    斐守岁缓缓抬眼,他的眼睫漫出一层水雾:“你伤了我没用,上头还有个陆观道在,只要他不死,这大雾终有一朝能散了你的傀儡。”

    “哦?斐公子说的陆观道,莫不是那不久前才明事理的石头精?”

    燕斋花没将陆观道放在眼里,“他能做什么?杀了我,还是救你?”

    叉腰,燕斋花捋了一把散开的发,后头的毒咒里探出两个脑袋。

    一个北安春,一个薛谭。

    北安春嘴里叼了一根纯白发绳,薛谭头上顶着一把木梳。

    众人眼见那燕斋花接过梳子,开始慢条斯理地梳头,开始细细绑她那根麻花辫。

    “反正都是笼中鸟,阶下囚的命,等我点唇画眉,再杀你们也不迟~”

    说完,燕斋花竟就真从毒咒中拿出一盒螺子黛,在远处描眉。

    谢义山看着好不生气,咬着牙传音:“狗娘养的,要是没有那层毒咒就好了!”

    靛蓝颔首。

    “要是毒咒散了,我还会砍不过一个傀师?!”

    谢义山握紧魂幡,却将视线转在了斐守岁身上,他话语一轻,担心言,“斐兄,你这伤口……”

    斐守岁摇摇头:“无碍。”

    无碍?

    谢义山看着斐守岁愈见发白的唇瓣,还有虚汗不停的额头,便知这毒咒凶险,定是让斐守岁万般痛苦。

    而他谢家伯茶也不会再让斐守岁冲在前面。

    可没了办法,没了斐守岁的大雾,谢义山与靛蓝无法靠近燕斋花。若等着燕斋花抹完胭脂,只怕会被按在地上打。

    思虑至此,谢义山四处看了看,看到上头的水墨团,他犹豫两下,最终还是传音。

    说了一句激将之法:“陆澹!你可听得到?”

    陆观道在上驱动着术法:“何事?”

    谢义山看向斐守岁,咽了咽,毕竟他刚刚才从解君口中知道斐陆两人的前尘往事,他有些害怕,就怕陆观道不受他指挥。

    上头陆观道迟迟没听到后话,便问:“我在操控大雾,没有注意你们,是发生了何事?”

    说着。

    陆观道转过头,望向浓浓毒咒,他的视线略过一众人等,独独落在斐守岁那处。

    而斐守岁,正躲在谢义山与靛蓝身后,单手掐诀抑制毒咒蔓延。

    “……”

    陆观道微微睁大眼。

    谢义山正在此时传音,补上一句眼见为虚:“是燕斋花打伤了斐兄!这毒咒扎在斐兄身上,就怕耽误了一时半会……”

    话未说完。

    高高的水墨术法里,跳下一人身影。

    那身影有目的地翻身,一个借力,站在了三人之前。

    是陆观道。

    谢义山愣住,立马破口:“你下来做什么?斐兄辛辛苦苦布阵是为了……!”

    等等。

    谢义山闭上嘴,他见背对着他的陆观道有些不对劲,不是陆观道?

    犹豫还存在心中,一旁暂压毒咒的斐守岁开了口:“幻术。”

    “……幻术!”

    “是,”斐守岁虚眯着眼,看到眼前那个长高的人儿,“他懂事,会听我的话,只是幻术而已,谢兄不必担心。”

    只是幻术。

    斐守岁笑了下,绕过谢义山与靛蓝,手还没伸出,幻术陆观道就转过身子,接住了他。

    幻术的脸面有些模糊,但仍旧用那双浓绿,毫不遮掩地将担忧倒入斐守岁的眼睛。

    斐守岁尽了力气,凑到幻术陆观道耳边:“点魂阵还余一炷香的工夫,你回去吧。”

    “回去?”陆观道顿了声儿。

    斐守岁笑道:“是,回去。”

    但幻术陆观道不说话,他毫不犹豫地将斐守岁抱在了怀里。

    横抱而起。

    斐守岁骇了一瞬,见自己身子突然腾空,身下的陆观道一只手抱住他,另一只手掐诀,用手臂抵住他的脊背,念着点魂的术法。

    没这般待遇的老妖怪,下意识抱紧了身侧人。他的手臂还在发痛,身侧人虽为幻术,他却能听到近在咫尺的心跳,还有扑在脸边灼热的呼吸。

    斐守岁缩了缩手,心里头暗骂,传音时还是柔声:“陆澹,别任性,有这个力气不如点魂。”

    “是幻术而已,抱着你不碍事,”

    陆观道站在墨水术法里,看着自己变出的幻术抱着斐守岁,“嗯,有点……”

    羡慕自己。

    只可惜没有说出口,谢义山与靛蓝就朝着燕斋花打去,刀剑之声严严实实地盖住了最后的话头。

    陆观道也干脆丢下此话,掐诀。

    术法覆盖,大雾重新汇聚,幻术陆观道带着斐守岁慢慢向后靠,融入一片雾气之中。

    第167章 灰衣

    斐守岁无法落地, 只好缩了缩身子,颇有些别扭:“你要带我去哪里?”

    陆观道继续往后退。

    “再往后走,就看不到谢伯茶了, ”斐守岁凑上前,“嗯?你是有了什么计谋?”

    斐守岁眨眼, 为了让陆观道听得更清楚些,他复又说:“单人的计谋容易出纰漏, 何不如与我商议。”

    手攥着衣襟。

    那槐花香突然沁入鼻尖,一直闭嘴不言的陆观道红了耳根,停下脚。

    周边全是大雾。

    陆观道为了掩藏发红的耳垂,立马转身朝虚无之地:“解大人可有良计?”

    解君?

    斐守岁朝那处看去, 瞧见解君正站在滚滚浓雾里,手上抓着……

    白狐狸?

    花越青被擒了后颈,就垂着脑袋和手脚,一动也不动。

    蔫了吧唧。

    解君笑着回话:“我的魂魄藏得这般深, 你居然还能找到,不错不错。”

    陆观道严肃了视线:“大人是有法子的。”

    笃定之言。

    解君歪歪头:“你说法子啊?法子不在我这, 在……”

    举起那只装死的狐狸,解君笑着脸面。

    “喏。”

    “花越青?”

    “然也,”

    解君戳了下演技拙劣的花越青,“他能一眼看穿毒咒由来, 必定知晓毒咒利弊。”

    加重了声音。

    解君将花越青提高,抖了抖:“别装死了。”

    花越青这才大梦初醒般耷拉着嘴巴, 怯怯开口:“您老是龙, 我不过一只白狐狸……”

    “嗯?”

    “哎哟!”

    被三人一瞪眼, 花越青可怜巴巴地抱住自己,“我是会点术法, 不过就一点点,不保证能成。”

    “你定能成,”

    斐守岁伸出没有受伤的手,他已经猜到解君之意,“试一试。”

    “怎么大人你也……”

    “嗯?”陆观道威胁似的瞪了眼花越青。

    花越青两头没讨好,心里头啐了口。

    嘴上还是恭维:“不过要念术法,必须得让我有人身,不然这狐狸爪子不好施展。”

    三人默然。

    解君摇摇头。

    一树一龙看向石头。

    “……好。”看在斐守岁的面子上。

    陆观道极其不情愿地掐诀,为那白狐狸变出人形。

    白狐狸嘟嘟嘴,爪子拍了下解君手背:“大人快放开我。”

    手一松。

    在白狐狸落地的那一刹那,有阵温暾之香从雾里游出,似返乡的游子,远远见到了故乡流水。

    溪流潺潺,绕到花越青脚边,包裹了他从未归乡的心。

    花越青轻轻愣了下,抿唇:“这才几时不见,大人的术法愈发逼真了。”

    “哼。”这自是有意为之。

    陆观道捻指一旋,溪流攀爬狐身。

    花越青闭上眼睛,笑道:“怪道人人都爱幻术,原来这幻术真是温柔乡,温柔乡啊……”

    仅是三拍手。

    溪水之中的白狐狸不复存在,踏水而来的男子,顶着姑娘家的脸,却比斐守岁还高些。

    花越青看了眼不说话的众人,闷哼道:“忘了自己长啥样,暂且用北棠的面皮。”

    “……恶心。”

    “你!”

    花越青尚未炸毛,只看到解君冲他笑了下,他立马正襟危坐,预备念咒,“不过我……”

    “我什么?”解君笑眯眯。

    “我!我的父亲虽在草原长大,但我自出生起就被藏于青丘,未曾见到……”

    突然,花越青不愿再说。

    三人也知遗腹子为何意,没有多问,当是心照不宣。

    谁知,沉默之中的花越青换了语调,笑看斐守岁:“不过我没想到,我此生还会再遇见大人。那时海棠镇的刀刃相向,也算得上酣畅淋漓,不负我妖孽之名。可如今,我却与大人站在同一条线后,成了正邪之中的正面。”

    白狐狸闪着睫毛。

    “缘分喏~”

    解君若有所思地看着花越青。

    花越青好似在刻意避开什么,究竟是什么……

    几乎是同时,解君与斐守岁开了口。

    “花越青你!”

    “狐狸仔!”

    一树一龙相视。

    “大人先说。”斐守岁。

    解君眉眼弯弯,承了好意,说道:“这缘分自是件好事,不过人走茶凉缘散之时,只有你站在原地,也未免太寂寞了。”

    花越青已抬脚向前,陆观道的一缕术法牵着他。

    解君又言:“这还算好的结局,若是一死一活,那才悲情。”

    顿了下。

    花越青于三尺之外,回话:“大人善心,小狐狸心领了。”

    “……”

    解君之言与斐守岁心想无差。

    只见花越青开始掐诀念咒,念的是什么,斐守岁从未听闻,但总归没有燕斋花那般狠毒。

    咒法在白狐狸身边开始萦绕,似草原一阵飒爽的风,吹开了绿草与山丘,闯入远远的白桦林中。

    狐妖,天生的幻术师。

    短暂的幻术里,他站在白桦林旁,一袭灰衣,一身铜铃,还有一张酷似北棠模糊的脸,他伸出手来,对着树、龙与石头:“大人该是猜到了,我那可笑的父亲,便是在用此术之后,暴毙而亡。”

    “……?”

    因术法,陆观道与花越青相连,他能清楚感知线的另一端,那本该汇聚妖力的地方,在快速消散。好似花越青顷刻间成了一抔黄沙,随手一洒,无影无踪。

    陆观道欲上前拦人,却被斐守岁抓住了衣襟,生生停下。

    斐守岁摇了摇头:“随他去吧。”

    旁边解君颔首。

    “常年在人间行走的妖怪,不会不懂这些事理,他既然受了神的恩惠,必然在那天就知道了今日的结局,”

    解君叹息一气,“哼!这也算得上恩赐?一死一活,真真有趣。世上的神仙君子,都好像死了才能了愿。为得一条性命垂怜世间,还不如不成仙成君!”

    一死?

    又哪来的一活?

    斐守岁忍着毒咒的侵蚀,看向净白术法里的花越青。

    与毒咒相比,花越青的幻术是白色的,是浆洗后涤荡的白粉末,飘在了皂角的香味里。

    纯白无比的咒语慢慢在周围显现,花越青垂着眼帘,冷漠地看向燕斋花。

    燕斋花的咒浑浊,那一只伸出的三寸金莲,更显得阴暗。

    白狐狸笑道:“解大人说得有理,不过……”

    “不过?”解君抱胸,“你是觉得自己所做不够赎罪?”

    “哈哈哈!是也,是也!”

    草原的风慢慢朝燕斋花而去,风中夹杂了雨后的土腥味,正一点一点吞噬毒咒的热。

    燕斋花被谢义山与靛蓝围堵,终于注意到这阵秋风。

    她瞪大了眼睛,仿佛不敢置信般,吃口问:“这咒语……是你所幻?”

    花越青:“是。”

    话落。

    燕斋花用力一甩,长刀打开了谢蓝两人,她猛地后退稳住身形。

    “怪道你在旁边嘀咕,原来真是青丘叛徒的子嗣!”燕斋花略一眼术法,“黑与白不同,你这咒意念出口就注定了结局。花越青,你甘心否?”

    花越青不搭茬,只道:“蛊惑之言,于我无用。”

    “嘁!”

    燕斋花却不把花越青放在眼里,她转着视线,看到了后头掐诀点魂的陆观道。

    笑一句:“这年头的妖怪愈发奇怪了,与除妖人为伍也罢,现在竟有仇家联手的事情。”

    “联手?”

    白色咒念在花越青手中游转,“我的敌对你与他们无关。”

    燕斋花挑眉:“不就是占了一个老太婆的躯壳,白狐狸你的心眼忒小。”

    “一个老太婆的躯壳?”

    花越青的怒意激起,龇牙时嘴巴成了狐身样子,热气从嘴中吐出,他愤恨道,“那日我与北棠闹别扭,只有兰家婆子知道她去了何处。如若没有你插手,我不信北棠会跳崖!就算跳了又如何,又如何?她不会死的……她在崖底还等着我。燕斋花,这笔账,我要与你好好算算,算清了!”

    言毕。

    只见纯白之物冲向浑黑毒咒。

    古老的文字于幻境之中蠕动,一只瘦手,一只金莲踏在文字上,好似傀儡们走动的一生。

    花越青捻两指放于胸前,道出一串众人似曾相识的咒。

    “父亲……”

    “北棠……”

    “我不因有罪而死……我不因有罪而死……对吗?”

    后面的三人听到花越青所言,都不由自主地叹气。

    终究是没有看清,终究是一身灰衣的白狐狸,哪怕与之真相,他也只信自己。

    两咒相冲,纯白并不占上风。

    甩棍的谢义山跳开三丈之远,因这咒语他无法近身。

    铺天盖地的漆黑漫开来,是黑夜降临,贪玩的小孩将被吞入夜的腹中。

    夜晚没有碎星,只是昏黑。看不到春天的晚上,冷风瑟瑟地吹鼓,吹冷了幻境中所有人的心。

    斐守岁皱起眉头,他没想到毒咒还有如此影响。

    那风儿不怕什么赤火,它带来草原的湿冷与雨季,渗入本就受伤的斐守岁心里。

    斐守岁哆嗦了牙齿,他站在黑夜里,举目无亲,形影单只。

    哪怕叫喊,也没有人回应。

    一旁的解君不受多少影响,见渐渐失去意识的石头怀中人,她乐着提醒:“光抱着,不关心可没用。”

    忽然。

    走到尽头的黑夜,在斐守岁眼前褪去。

    他见天的东极,黎明出现,大片的白瞬息间盖在黑夜之上,污黑的云,深红的霞光。

    天上还飘来北安春与薛谭的头颅。两颗头颅在阴笑,笑得可怜又可恨。

    斐守岁不喜那深宅里的人儿,他迫着自己睁眼,想要逃离毒咒的影响。

    慢慢运转术法,守岁只觉手中传来一股暖流,暖流在毒咒手中抢回他的意识。

    逐渐发白的天,亮了过去。

    斐守岁倏地睁开眼,看到自己的手被解君握着。

    赤火短暂点燃在身周,斐守岁略有些歉意。

    手的主人却说:“哎呀呀,今个儿我又要认一个好孙儿了。”

    “……”

    守岁道谢:“有劳解大人。”

    “客气什么,”解君松开手,“要谢,还不如以后路过花越青的坟茔,替他扫一扫坟头枯叶呢。”

    随着解君的指引,斐守岁的视线落在了花越青身上。

    那只已经开始因咒术分崩离析的白狐狸。

    第168章 虫皿

    白狐狸的毛发开始变脆, 脆生生的好似一折就能碎裂。

    解君耸耸肩:“命该如此,无论怎样都是这般结局。”

    “命与局……”

    斐守岁试图脱开陆观道的怀抱,那人儿却抱得更紧。陆观道的手默默握着他, 斐守岁看了陆观道一眼,只好作罢, 不再挣扎。

    问解君:“只是这局,可有预料另一人?”

    “何人?”

    “顾扁舟。”斐守岁言。

    “见素?他啊……”解君的目光投射在花越青身上, “都不因有罪而死。”

    “什么?”

    斐守岁尚未问个明白,周围的白咒开始汇聚。

    白咒与黑夜交融吞噬,它们彼此啃食着对方,将对方的身躯当成了养料, 将过去的墓碑从地底拽出。

    剥开了皮囊,露出黑土与白骨。

    斐守岁看着这一幕黑白交错,看着花越青拼尽全力,口吐鲜血。

    而那燕斋花呢?

    燕斋花站在黑色虚无里, 毫发无伤。

    斐守岁沉默了,他甚至悲观地设想, 是不是就算点魂散雾,那燕斋花还能逃脱,还无法就地?

    “破局之处何在?”斐守岁轻轻地问。

    陆观道在旁:“点魂还差一些时间。”

    一些又要是多久?

    斐守岁垂眼:“解大人。”

    “嗯?”

    “梅花镇几月能照到金乌之光?”

    “金乌?”

    解君眯了眯眼,手搭在陆观道肩上, “冰天雪地的,就连街市路上都冻开了口子。那口子又深又黑, 能吞下一整头病猪。你说什么时候呢?梅花镇连年大雪, 却不见粮仓告急, 斐径缘,你可有想过为何?”

    “……百衣园?”

    “是, 是那个站在燕斋花背后的百衣园。”解君深吸一口气,松开手,慢慢踱步向前。

    “那解大人的意思……百衣园无罪?”

    “无罪?”冷笑一声。

    解君走到了白狐狸身后,她笑眯眯地凑到了花越青耳边,既是在回答斐守岁之言,又在说给花越青听。

    她道:“所有不寻常的花,不寻常的粮,必定是站在血淋淋的尸体上,剥夺了别人的存在,才有自己的富裕。”

    花越青一哆嗦,不言语。

    解君继续说着:“百衣园在早年间确实救济百姓,不收半分铜钱。但时间久了,里头的人马换了一批,自然有不同的行为处事。如狐狸仔所说,也就是四百年前,百衣园园内出现了第一个小孩。美其名曰丢弃的孩子,成了这一切的导火索。之后的之后,唱戏为生的百衣园,贴出了它至今都不衰败的招牌。”

    “偶人戏台。”

    几乎是异口同声,一个熟悉的女子声音,打幻境的另一头而来。

    解君似早有预料,不惊讶也不避让:“我一外人说不清楚,不如让百衣园真正的园主来解释?”

    手一伸,做个请字。

    解君笑着看向黑与白之间,缓缓而来的人儿。

    “偶人戏台,先不被世人认可,后家家知晓。荼蘼花妖,你救人那会儿,可曾想过今日之结局?”解君。

    荼蘼……

    斐守岁亦是早知如此般,冷漠地看向大雾。

    大雾、术法还有毒咒交融的地方,一只略显宽大的白色绣花鞋打头而来。

    之后。

    一只手臂,一条麻花辫,一张与燕斋花相差无几的脸,乃花妖荼蘼也。

    荼蘼看到斐守岁,眼神回避:“不过因果轮回。”

    “因果,哼!”

    解君故意加大音量,“荼蘼你说的因果,是救人的好报吗?”

    黑色的旋风卷过,卷起荼蘼纯白长裙,她身后跟着的殷家大姑娘抱住了双臂,瑟瑟发抖。

    荼蘼护着殷女:“因是救人之心,果是轮回孽债,我并不后悔。”

    “此话说得轻巧,”

    解君反手变出长.枪,枪头直指愣在原地,没有动弹的燕斋花,“要我说,因是你见人就救,果是你所救之人皆死!荼蘼,你毫无底线的救治,眼前这一片废墟还不够解释吗?”

    “毫无底线……”

    荼蘼没有转身,仅留一个侧面给燕斋花痴看,她道,“是啊,四百年前的壮志,到如今都成了笑话。”

    雾气走到最后一步,攀爬在众人肩头。

    荼蘼苦笑,掸开大雾:“要是能重来一遍,我还不如戳瞎自己的双眼,省得看到疾苦人间,还后悔着出手。”

    “哦?”

    解君移着长.枪,枪对斐守岁,“既然你现在还用眼睛看路,不如快救救马上要去极苦地狱的幻术同行。”

    长.枪下的斐守岁惨白了唇,虽用术法压制了毒咒蔓延,但还是虚弱得不成样子。

    斐守岁缩在陆观道怀里,像一只摇摇欲坠的白鸟。

    荼蘼看到斐守岁的虚弱,她脚步匆忙地向前走了几下,却在三丈之远处,煞停。

    “啊……”

    看到斐守岁略为复杂的表情,还有陆观道的警惕,荼蘼知道自己不能再靠近了。

    “公子不会有事的!”她用那极相似的脸,说着。

    斐守岁:“……嗯。”

    荼蘼又说:“公子,你信我否?”

    “不信。”

    开口的却是陆观道。

    陆观道圈紧了怀中人,对所有的不知底细都带了敌意。

    “你是谁?为何与那燕斋花一样面容?”又看向荼蘼身后垂头的殷女,“那人是殷县令之女,与你又是什么干系?她方才明明连话都没法说,此刻是回光返照……或手持通关文牒?”

    通关文牒。

    通向酆都鬼城的宝贝。

    陆观道所说,正是斐守岁心中所想。

    斐守岁抬眼,冲着荼蘼与殷女笑了下,随即耷拉了眼睫:“姑娘言之凿凿,是有十足的把握?”

    荼蘼在三响之后,颔首。

    解君看笑话般:“局面玲珑,徒儿不能来看真是可惜。”

    “解大人,”荼蘼唤了声,作揖给解君,“多谢大人能收我求救之信,本以为大人事务繁忙,不会搭理小人……”

    “别别别!”

    解君连忙扯开,“我来此是为了我那好孙儿,凡人命数我是不敢改的。至于你提及的信件,并不经于我手。”

    “什么?”荼蘼不解道,“那我的传信白鸽怎是空手返回?”

    “信?”

    悠悠然的声音,飘忽。

    还在疑惑的荼蘼,被这一字敲醒。

    那幻境的另一头,白咒与毒咒正打得火热。

    荼蘼倏地转过身去,所见狼藉遍野。傀儡折臂断首,于焦黑之中,像是浴火却无法新生的枯草,一堆又一堆地垒在毒咒外。

    毒咒里的燕斋花一边抵抗着白色术法,一边痴看荼蘼。

    好一双可怜的眼睛,若不知晓这前因后果,怕是会被眼骗去,骗得以为燕斋花才是无辜之人。

    燕斋花重复了那一字句:“信?仙儿,你给何人写了信?那人是你亲朋,还是……”

    咽了咽。

    “还是情郎?”

    情郎。

    斐守岁注意着两人间的气压,很低很低,燕斋花看似求饶,实则用着毒咒一步一步吞噬大雾,朝荼蘼袭来。

    而那荼蘼,就像高高山丘的窄树,亮着一身白光,什么也不做,无论黑夜多深,她都屹立不倒。

    各有各的样子,势均力敌。

    但先开口的是荼蘼,她言:“今日的罪孽,有我一份。我自不会抛下这里的一切,扬袖而去。燕斋花,我收留你的情景,你可还记得?”

    “记得,记得!我记得那天……那天下了大雨!雨水不要钱似的,就像……”燕斋花伸长了脖颈,突然一个阴森的笑冲着谢义山,“就像道观里的那场雨。”

    “你!”

    谢义山憋着口气,握棍的手死紧。

    燕斋花又转头,面对花越青:“不过自是比不了海棠镇~我记得北棠娘子跳崖的时候,也下了雨。那个雨水溅在悬崖峭壁上,好夸张哩!”

    “……”花越青口含浊血,怒而不语。

    燕斋花见在场的仇敌,没有一个搭理她,她很不甘心,便将视线放在了远处的斐陆两人。

    笑看着老妖怪,燕斋花正欲说话,解君堵住了她的污言。

    “省省吧,此境并非你所幻,想要蛊惑也不看看谁站在这里。那一套骗骗疾苦之人的话术,趁早收了!”

    “疾苦之人?”

    燕斋花捂嘴偷笑,“错了错了~大人有所不知,卖小孩的多数是富贵人家,不缺银两。”

    “荼蘼,”解君略有不爽,“你既来了,便快收下这个妖孽,省得他……哼!”

    “收了我?”

    燕斋花一紧毒咒,幻境之中便传来傀儡的哭嚎声。

    声音从一头扬到了另一头,有说不尽的悲,说不尽的愁,在拖拽着众人,做那棺材里的冤死鬼。

    斐守岁本就虚弱,被这一恼,双目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到了。

    “……”唉。

    守岁启唇:“还不是被我的术法困着,怎么都逃不开。”

    “你的术法?斐守岁,你是哪根葱?!”也不知怎的,燕斋花突然破口大骂,“你们一个两个都不要脸皮!要不是解君在,你们以为自己能活到几时?你们一个个!一个个围在我身边,打了左边的,右边的就冲上来。谢义山受伤了,这白狐狸就撕咬我的衣裳!我一个女子容易吗?非得受到这般的待遇,我有做错什么吗?天地良心,生下来就是妖孽的还不能作恶了!这世上要全是善人,又有谁来衬托你们的好?”

    燕斋花抓住毒咒里北安春的头,她将头递了出去,“你们看看,她可恨吗?她可怜吗?说到底不过是深宅妇人,却有这般大的本事,把买卖从江南扩到了这儿。”

    “北安春啊北安春,我在夸你呢,你听到没?你是这世上最有胆量之人,先前我寻了这么多妇人她们都不愿意。池家的老太婆老太公不愿意,唐家的乌鸦赶我出来也不点头,北家的胭脂婆娘对我避之不及,就你这个生在北家根却在薛家的人,做了我的眼线。多好啊,如果你不是凡人,如果你有那么一点修习之资,我都想收你为徒了~”

    “……池家?”

    梧桐镇,池钗花。

    陆观道在墨水之中睁开眼,面前的池钗花已然说不出话来。

    听那燕斋花疯癫。

    “可是她们都说我错了……”燕斋花骂着骂着,流起了眼泪,“仙儿,我没错,对吗?”

    话说得好听,毒咒却在反扑着花越青。

    花越青逐渐开裂的身躯,已有碎片掉在地上成了粉末。

    白狐狸咬着牙,他丝毫没有听燕斋花之言,骂道:“他娘的蹩脚传教士!你们居然还听得下去?谢义山!”

    猛然回头。

    “还不快快给你爷爷拔刀,杀了这疯婆娘!”

    第169章 仙儿

    “爷爷?”解君笑眯眯。

    花越青立马缩了脖颈:“大人有大量, 扰过将死之狐吧!”

    “你说得对,”

    解君扭着灵魂的肩膀,“我就是在等着燕斋花吐出这三两事, 不然她死了,这事就跟着她去了地里, 再无翻身的可能。”

    看一眼荼蘼。

    “你……好像也不知道?”

    荼蘼的手攥皱了白衣:“不知……”

    “嚯,燕斋花藏得很深啊, 这些年的所作所为,竟没告诉你。”

    “她什么都没和我说!”荼蘼愤起,不自知地加大了声音,“两百年前我大病一场, 之后百衣园的事情就全权交给了她,我!我……”

    “咦?怪道,那是今儿是何事让尚在养病的你,大开幻术?”解君明知故问。

    “是……是柳觉。”

    “柳觉?”燕斋花顿了顿脖子, “他罪有应得,死得不冤。”

    “没有你的蛊惑, 柳家何至于此!”荼蘼。

    “我的蛊惑?我有说什么吗?仙儿,你切莫听了他人的谗言……”

    倏地,燕斋花表情一收,面目从调侃变成不可思议, “难不成……难不成你又信了他的话?被骗一次还不够吗?仙儿,我的仙儿, 是谁让你在巨石下苦苦等了百年, 是谁不守承诺, 背着剑就下山了?仙儿,你别忘了, 你不要忘了啊!”

    “……”

    斐守岁看向解君。

    解君投以一个早知如此的表情,传音道:“槐树妖,你猜猜今日那曲《青丝恨》有何用意。”

    “……我知道了。”

    “见素他啊,”解君微微仰头,耳边充斥着燕斋花的咄咄逼人,“你说他担得起‘仙人’二字吗?”

    “若真如顾兄所言,他下山是为了黎民百姓,那……”

    “对,于百姓而言,顾扁舟一把长剑救他们于水火,是不可多得的英雄。但这般去想,苍生中就没有花妖的一隅之地了。”

    斐守岁沉默。

    解君笑看斐陆两人:“槐树妖,石头精,切记了一事。”

    “何事?”

    陆观道对视上解君的竖瞳。

    那双龙的眼睛,好似揽住了大雾树下的青苔石,石上的枯叶树。

    “大爱中没有小爱,便不可称呼为爱人。哪怕是一草一介,小爱也与大爱不可分割。”

    说罢,解君朝谢义山走去。

    陆观道却问斐守岁:“她在说什么?”

    斐守岁:“……爱人。”

    “爱?”

    陆观道不解,“爱人有何难?”

    “是,不难。”

    便看燕斋花像一只求水的老乌龟,伸长了脖颈,渴望光亮般盯着荼蘼。

    “仙儿,你怎不说话了?你见到他,就不要我了是吗?仙儿,你快快说话啊,快快理一理我啊……”

    荼蘼一咬牙:“燕斋花。”

    被唤了声,燕斋花双目一亮。

    “仙儿,我在,我在呢。”

    却听荼蘼冷然:“现在独身于你面前的不是花妖荼蘼,而是百衣园园主。”

    听此言,燕斋花落寞了眼。

    “园主……”

    “是,本园主今日便要问你一事!”

    荼蘼一步一步靠近毒咒,她不惧那黑夜的鬼风,一手打开了要拦她的殷女。

    燕斋花也不收拢毒咒,任由毒咒啃食荼蘼的长裙。

    长裙撕裂了裙摆。

    燕斋花渴求般:“仙儿,你问吧,你问什么都行,我在你面前知无不言。”

    “好啊,好一个知无不言。”

    荼蘼压抑着情绪,背手变出一酒坛子,她将此酒丢在了地上。

    哐当一声。

    瞬息间,坛碎,酒香扑鼻。

    荼蘼却怒吼:“说!这里面是什么!”

    “噫!”

    燕斋花往后靠了下,用指节挡住了酒香,“仙儿别生气,好好的酒丢到地上岂不可惜?”

    “你说不说!”

    荼蘼那张面容,生气时都是温和。

    燕斋花见了,笑眯眯地看着荼蘼:“我虽与仙儿共用殷家姑娘的脸皮,可到底还是仙儿好看,真真好看。”

    “你还敢提!”

    荼蘼一把手挡住身后傀儡似的殷大姑娘,“先告诉我酒的来头,我再和你算这笔面皮的账!”

    “唔,”燕斋花吐吐舌头,“仙儿好凶,我看还不成~”

    “怎么还和殷姑娘有了关系。”斐守岁拧了拧眉,心中纳闷。

    便见。

    燕斋花俯下.身,先是捡起一片坛子碎片,她侧脸细细地闻了闻。随后,竟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用舌尖舔舐散在地上的白酒。

    舌头卷起的并非单纯的酒,还有被赤火烧成草木灰的骨头傀儡。

    谢义山看了眼,正欲说些什么,被那赶来的解君捂住了嘴。

    而那早岌岌可危,被术法围堵的燕斋花,抬头俏皮言:“我知道了~”

    “还不快说!”

    “仙儿莫急莫急,听我细细道来,”燕斋花捞出酒中的物件,“仙儿,你瞧这是何物?”

    看那白花花的,长了根须,又似人脸的东西。

    荼蘼皱着眉,握紧拳:“人参。”

    “答对了,”燕斋花又从酒中拿出一物,“仙儿,你再看看这个~”

    是一只剥皮剔肉,骨头之间还连着些许软筋的手掌。

    手掌剔得粗糙,虽完整,但一眼便知并非出自技艺娴熟的庖厨。

    荼蘼正视着骨头,咬着牙,吐出一人:“柳觉的爹爹……柳家老伯。”

    “对咯,一个都没有错,仙儿真聪明~”

    “所以……”

    “嗯?”

    燕斋花还在捡酒中的东西。

    听那荼蘼再也不能压抑喉间怒气,脱口而出:“所以你每月给我送的药酒,里面泡的都是人骨!还有,还有后山与……与棺材一块儿长的人参?!”

    人参……

    棺材……

    斐守岁不曾忘记那次昏迷,芊芊玉手指引他看到的东西。

    是大雪纷飞夜,柳家老人在古树底下挖人参。是寒冬腊月天,柳觉拖着柳家老伯的身子,头着地的,响彻了后山。

    荼蘼颤抖了手,是殷女在后抓住了她。

    “两百年,整整两百年我才发现,好啊,好啊!燕斋花,你这个连畜生都不如的东西!”

    “我?畜生?我不就是畜生吗?难不成,我在仙儿眼里,曾经也是个良善之人?哈哈哈哈!好笑,真真好笑!”燕斋花一甩手,甩开试图拉扯他的纯白之咒,“你救我时,我便是一身腌臜,过了这百年,你以为你将我洗干净了?洗干净了吗!我不过用梅花镇人的骨头给你入药而已,那人参也是他们自愿奉上的,我有错吗?仙儿,我有错吗!”

    燕斋花扭曲了面目,狰狞地看着荼蘼,她的手抓起衣角,她一身的雪白因打斗只剩下污黑。

    血迹、脓水与毒咒,将她染脏。

    她笑着站起,张开双臂:“仙儿啊,我的心是脏的,就算破茧而出,也忘不了茧里那段肮脏的日子。而你们!你们这群生来就有光,就见到光的,不配与我说话!都不配!”

    那拧巴、小气又疯狂的脸,一面对荼蘼就慢慢融化。

    五官散开,化成春雨。

    “但仙儿不同,是仙儿救了我。那天大雨,是仙儿……”

    “我后悔了。”

    话音如巨石,坠响了本不平静的水面。

    燕斋花瞳孔瞬缩。

    “我后悔救你了,”

    荼蘼的术法在花越青之前,慢慢启动,她于白咒和大雾里,用着殷家女的脸,用着与燕斋花一模一样的面皮,说道,“燕斋花,我后悔在除妖道士的手下救了你,我后悔背着你去找土地要一口仙水,我就该见死不救,哪怕你用那般可怜的眼神看着我!”

    秉着一口气。

    “我也不会救你。”

    燕斋花微微张嘴。

    “十几年前,我好不容易下了病榻,你却在我昏迷之时,剥了殷姑娘的脸皮,黏在我的脸上,”指尖划过脸颊,荼蘼言,“美其名曰,说我原先的脸在生病时烂了,必须更换。换脸之后,你小心翼翼地撤走了我房中所有铜镜,连吃饭喝水都要在你的眼皮子底下。我竟一点没有察觉……”

    “燕斋花,”荼蘼唤了声,“你为的什么?你所做这些,到底是为了什么?只因殷姑娘与我相似的眉眼吗!”

    “那还能有何缘由!”

    燕斋花突然大吼,“我不能接受,我不能接受你昏迷,我不想每天看着我心爱的脸,一直垂着眼帘!”

    “我这才忍无可忍,才揭下了她的脸皮,但她又没死!我看她与你有缘,我不会让她死的。我救她,就是在救你!我的脸原本也不长这样,但我为了想你。我想,见我如见你。我就用傀术模仿着你的脸,十几年来,好不容易成功了!我的脸是我的得意之作啊。仙儿,你不明白,你根本不明白我的心!那顾扁舟有什么好的?他给你的好处,我都能给你。你为何……”

    荼蘼听着听着,一滴泪水,从眼眶蓄满,滑落。

    燕斋花一下子轻了声音:“仙儿,你……你哭什么?是谁惹你生气了?”

    “……”

    荼蘼背手抹开眼泪,她见谢义山与靛蓝悄悄绕到了燕斋花身后,她感触到情绪动摇的燕斋花被白咒包围。

    斐守岁与陆观道的大雾,就差一步。

    谢义山的魂幡,靛蓝的长刀也就差一步。

    于是。

    荼蘼笑了下,冲着燕斋花扯出一个又悲又喜的笑容:“是你啊,你惹我生的气。”

    “我?”燕斋花歪歪头,“好奇怪,怎会是我……”

    “是你,只能是你。”

    “为何不是顾扁舟?”

    “……你既然这般问,我便什么都告诉你,”荼蘼笑着,走向燕斋花,“千年前,他与我约定,除了邪祟就来见我。可救下了黎明与苍生,百姓就将他捧去了天上,他失约了。”

    “他失约,他有错!”燕斋花。

    “他说他拼尽了全力,朝我在的山头跑,但怎么也跑不过天道的光,他被天道剥去了情意,忘了我。”

    “他忘了你,他有错!”

    一旁的斐守岁猛地想起先前所有串联的话,他一顿,深深地看了眼荼蘼。

    荼蘼还在说:“我等着他。”

    “他让你等他,他有错!”

    “是,他错了,我也错了。”

    “嗯,错了,都错了……”

    不知何时,燕斋花的脸上有了白色的咒念,她抖抖脑袋,口吃般,“错的是他,不是你,不是你。”

    “不,我错了。我错在,不该一等再等,不该轻信诺言,也不该……”荼蘼走到燕斋花面前,“也不该忘了教会你,什么是好,什么是坏。”

    薄凉之语尽。

    那混白的雾气包围了她们,纯白的咒困住了她们的手脚。

    燕斋花不受控制,半跪在地,她仰首痴看荼蘼。

    荼蘼和她的脸一样,爬满了草原清风似的咒语。

    她与她都笑了。

    可唯有她痴痴地说。

    “傻姑娘呀,我早察觉了,”燕斋花的脸蹭了蹭荼蘼的手背,“我早察觉,你心中所想……”

    “我早察觉,你不爱他……”

    第170章 囡囡

    白咒慢慢往上爬, 燕斋花身边的北薛也不阻止。

    他们漠视着一切,两双风干的眼睛,流不出一滴热泪。

    燕斋花抓住了荼蘼的衣袖, 污糟的血在袖口留下指印:“可是我真的……我真的……”

    “真的什么?”

    白咒盖过毒咒。

    荼蘼没有刻意躲开燕斋花。

    燕斋花道:“我知你不爱,可我不是假的, 我的心是真的。仙儿你明白吗?”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荼蘼缓缓俯身,她的指尖划到燕斋花的嘴角处,“我却不信。”

    “不信?”

    白咒生在燕斋花的红舌上,说起话来一动一动, “那你要怎样才会信?”

    “不会再信了,无论是他还是你,我都不会再信了……”

    说出此言,荼蘼的手已然移到了燕斋花的脖颈处。那脆弱的, 一扭就能断的脖颈,燕斋花就这般拱手, 也不遮掩,也不疑惑。

    只是痴看,看着白咒漫上了荼蘼。

    燕斋花歪歪头:“仙儿,你还在信。”

    手握住了。

    燕斋花又说:“你分明在信, 我看得到。我看到你的眼睛,你的眼睛不会说谎。”

    荼蘼沉默。

    “你是不是想, 控制住我就好了?”

    话落湖面, 众人的动作刹停。

    荼蘼并不惊讶:“是啊, 控制你,就是我舍命的原因。”

    “舍命?”

    “何不是舍命?”

    荼蘼摸到血液跳动的声音, 她手掌里的燕斋花既不心慌,也不着急,听着她说,“你有见过哪个大病之人,还能使出全盛的术法?”

    听罢,燕斋花的心跳忽然加速:“你的病不是、不是快好了?昨日的酒,你没有喝?那是最后一个药程,必须喝的,仙儿你!你……”

    看到一双落寞的眼睛,燕斋花不说话了,心跳也慢下来。

    “仙儿你……”

    “一年前,我就没有喝了,”荼蘼笑着说,“也就是你开始蛊惑柳觉之时,我悄悄倒了人参酒。你猜猜,我是怎么察觉的?”

    “怎么……”

    “因我看到刚来的小丫头吃不饱饭,我看到那个唱戏的姑娘心有苦衷,我就去调查了你在做什么,你掩藏得很好,可还是会有纰漏。”

    “纰漏?纰漏在何处?”燕斋花抓住荼蘼的袖口,“如此严密,怎会有纰漏……”

    “筷子。”

    筷子?

    斐陆谢三人一停。

    “是筷子,你洗得很干净,可上面的血我闻到了,不是鸡鸭鱼肉,是人血。”

    “不可能!那一应器皿我都用术法洗过,岂能被你发现?除非是天上的仙官妃子,不然这……仙官?仙、仙儿你……仙儿?”

    仙官妃子……

    斐守岁看一眼陆观道。

    听燕斋花哽咽了声音,说话都断断续续:“仙儿你告诉我,你做了什么?一年前,你在我看不到的地方,究竟做了什么?”

    谢义山正是纳闷中,旁边解君轻笑一声,给众人传音。

    “荼蘼本该在大病之后位列仙班,却被燕斋花这厮生生折了仙途。这下好,仙不仙,妖不妖,成了个六界都无法归属的东西,可怜喏。”

    “……”

    可斐守岁与谢义山不敢忘记,那双筷子也被陆观道发觉过。

    斐守岁细看陆观道,这人儿并无异常。

    解君言:“不过此事也要成仙者自愿才行,仙界那群滑头从不做有损名声的买卖。”

    自愿……

    斐守岁正欲开口,那荼蘼回了燕斋花之言。

    “燕斋花,你难道不知吗?”

    为了听没有唱完的戏,斐守岁将疑惑藏于心间。

    转头。

    见燕斋花愣着眼,双手抓住荼蘼:“我?我知道什么?”

    “妖修成仙,必有大劫。”

    燕斋花微微睁大眼。

    “那一场病就是我的劫难。眼下,你强行救了我,你说我该不该受仙官一职?”

    “该!”燕斋花咬牙切齿,“为何不成仙?仙儿,就该站在天上,享那世人香火!”

    “……罢了。”

    荼蘼露出笑来,笑得慈悲,不似个妖邪。

    那笑投入燕斋花的眼中,成了雨夜里,染上青苔的薄凉佛陀。

    燕斋花好似知道了什么,她看着荼蘼:“仙儿?”

    “我在。”

    燕斋花的手慢慢靠近荼蘼的脸颊,“仙儿,你告诉我,成了仙的妖怪,还能下凡吗?”

    “……不能。”

    “那仙儿你要成仙了,还记不记得我?”

    “……不记。”

    “唔……”

    燕斋花思索着,问,“那仙儿,你的脸上全是咒语,成仙了为何不能避开?仙儿,你回我的话啊。仙儿,你是仙是妖啊?”

    燕斋花说着说着,眼泪湿润了眼眶。她分明看到荼蘼脸上的白咒,在游走着,在蠕动着,一点点汇聚,汇聚成了她最讨厌的咒。

    她哽咽了声音:“仙儿,你忘了。”

    荼蘼依旧沉默。

    “你忘了那年的除妖道士,用的也是这种术法。这种把妖怪困在肉身里,无法逃离的术……可这种术,怎能困得住仙?”

    荼蘼笑笑,不说话。

    燕斋花的手碰到了荼蘼的喉,那喉上的白咒立马抓住了她的手。

    “你痛?”燕斋花。

    荼蘼摇摇头。

    “你说不了话?”

    荼蘼摇摇头。

    “你分明不能说话了!是这术法,就是这术法!你……”

    突然,燕斋花也哑了声音。

    她本该发声的喉,撕扯着,沙哑了,成了干涸到枯萎的荒漠。

    燕斋花不敢置信般站起来,她捂住自己的脖颈,她咿咿呀呀地转过身,看到已经在她面前的众人。

    草原凉爽的风扑面。

    幻境开始下雨。

    雨水一现,大颗的雨珠响成了沙漠的绿洲。燕斋花知道了,斐守岁点魂的术法已成。

    浓浓的幻术开始清晰,有一阵土腥味从雾气里涌出,包裹了众人。

    燕斋花笑了下,沙哑地骂道:“以一敌四,本就不公,我要杀了你们!我要杀了你们!”

    刚要抬脚,她踉跄一步,有一只小手在后头拉住了她。

    燕斋花猛地回身,她朦胧的眼睛看到一个小小的姑娘,站在她与荼蘼之间。

    她的视线浑然被那人吸引。

    那人一袭纯白的外袍,一头乌黑的长发,还有那双她魂牵梦萦,忘不掉的眼睛。

    燕斋花撕裂的嗓子,念不出一句咒语。

    那个小娃娃却朝她伸出了手,咿呀道:“乖孩子,乖孩子。”

    燕斋花看着小娃娃。

    “乖孩子,夜深了,该睡了。”

    白咒将燕斋花包裹,她一点点弯下腰,要去抱那个娃娃。

    只听她轻声低语:“我不乖,仙儿,我不乖。”

    荼蘼在后头:“……解大人,好傀术。”

    解君耸耸肩:“我只会做些小孩喜欢的东西。”

    “小孩喜欢……”

    荼蘼看着燕斋花,燕斋花已经全然忘了她,将那个小傀儡抱入怀中。

    还哼着摇篮曲。

    “丰收啦,没高粱,烧秸秆;

    冬天啦,吃腊肉,打年糕;

    要有美酒,要有大雪;

    囡囡你在哭什么;

    囡囡你家在水乡;

    囡囡啊,快忘吧;

    囡囡啊,快把阿爹的酒拿来……”

    歌谣很轻很轻,却在寂寥的幻境里,成了永恒的风铃。

    斐守岁记得这首摇篮曲,他不曾忘记初见陆观道时,那个大火缭绕的幻境。陆观道就在那里,抓着他的手,也唱过这么一曲断肠。

    只是燕斋花嘴里的更全一些,更窄一些。

    斐守岁下意识看向陆观道。

    陆观道也正看着他。

    “我听过的。”

    “嗯。”

    “陆姨说,我是在道观前捡回来的。”

    “……嗯。”

    陆观道忽然释怀地笑了下:“原来我是这么来的。”

    “所以别哭。”

    陆观道眨眨眼睛,泪水蓄满在水缸里,就差一点就要夺眶,他却听话,生生咽下酸涩:“我不哭。”

    斐守岁伸出手:“囡囡啊,快忘吧。”

    陆观道的脸轻触斐守岁的指尖。

    斐守岁补上童谣没有唱尽的寂寞:“囡囡啊,回家了。”

    童谣落。

    那精心准备的小荼蘼在燕斋花的怀中散成了荼蘼花。

    燕斋花看着一团雪白失了颜色,枯了花瓣,她着急地要寻,抬眼见到同样在分崩离析的花越青。

    她扭曲的脸,笑了声。

    “好啊,白狐狸,”

    燕斋花怀里捧着花,“你们真是善心,就连死了,都要来一场大梦,一场十足的美梦……”

    大雨打湿了花。

    燕斋花松开手,枯花就落了一地。

    荼蘼本尊被解君扶起,退到了毒咒之外。

    此时此刻,谢义山已举起长.枪,代替了荼蘼,站在燕斋花身后。

    旁边背剑的靛蓝,一刻也没有松懈。

    燕斋花自是察觉,她没有躲,也不必躲了,她知道荼蘼为何前来,她也知晓自己这些年究竟做了什么。

    她动了动手指,毒咒中的北安春与薛谭游出。

    游走在她的身侧。

    她道:“到头来,还是你们听话。”

    谢义山一震枪身:“燕斋花,你死到临头,还不快放了北安春与薛谭的魂魄!”

    “他们?”

    燕斋花转身,白咒蚕食着她的五官,她模糊了脸面,笑道,“谢义山你又没成仙,杀了我报完仇不就好了,还要救他们作甚?”

    “哼!”

    赤火点亮长.枪,谢义山变出一双金色竖瞳,“不光是你,他们也休想逃离地府审判!看招!”

    话了。

    并不花哨的动作,好似多年前,那大雨与道观之中,也是这般。

    用长.枪生生刺入了身躯。

    可这一会,燕斋花没躲没藏,是那两个该被审判的头颅替她挡了一枪。

    长.枪贯穿北安春与薛谭的眼眶,北安春痛得大叫,薛谭一声都没有吭。

    赤火迅速点燃了他们,就像点燃干燥的草堆。

    他们的魂魄没有生气,是烈日下焦黄的秸秆,被点燃的那一瞬间,也就再无回头之日。

    谢义山一咬牙,他背着赤龙的血,背着天罡地煞,将所有灵力注入了枪中,怒吼:“我要用着赤火,烧尽幻境!”

    枪头用力一压,靛蓝见状丢下长剑,魂魄离开武生,附在了谢义山身上。

    谢义山一愣,但枪已出,无法收手。

    便见渺渺大雨之中,有火席卷了头颅,那枪一紧手,真真正正地锁住了燕斋花的躯壳。

    第171章 双燃

    皮肉真实, 绞在一起。

    长.枪之上,谢义山尽了全力,那燕斋花却不躲不藏, 甚至就让着谢义山用枪.刺穿了她的身躯。

    燕斋花无所其谓:“死了便死了,长.枪也好, 长剑也罢,我下辈子还不是身着罗裙带银钗, 有甚特别之处?”

    说着,燕斋花伸出手握住枪身,枪上留下她鲜红的血手印。

    她道:“谢义山,你就这么执着杀我?杀一个小女子?”

    “呸!”

    谢义山啐一口, “我杀的是灭门仇人!这和是男是女无关!”

    “灭门仇人……”燕斋花眯了眯眼,“这世道因果轮回,谁又成了谁的仇人?是顾扁舟先辜负了他人,眼下我来讨债难道有错?”

    “谢兄, 你不必回她,”

    斐守岁生怕谢义山被蛊惑, 传音,“燕斋花已是强弩之末,不足为惧。”

    谢义山执枪之手爆出青筋:“多谢斐兄关照!我自是知晓!”

    又一搅,皮肉旋转, 燕斋花闷哼一声。

    “燕斋花,你有什么遗言说给阴曹地府去听吧!”

    言毕。

    赤火猛地加大, 从北薛两人头颅烧起, 一路撩拨了燕斋花的衣裙。

    燕斋花不叹也不唤, 手没松开,眼睁睁看着火炙烤着她的皮肉:“杀了我, 你满意了吗?”

    “嗯?”

    谢义山感到不对。

    燕斋花嬉皮笑脸地压低身姿,她握住枪,竟然一点点地将枪往自己身上送。

    长.枪滚烫,融化了皮囊。手掌黏糊糊地粘在上面,成了焦黑。

    燕斋花这般笑着:“小道长,你杀了我,满意吗?”

    小道长……

    看燕斋花的眼神飘忽,视线汇聚之地并非谢义山。

    而是谢义山背后的一座青山。

    斐守岁凝眉。

    那山是靛蓝的化身,有何用意?

    却听解君大喝一声:“谢义山!你愣着做什么?想让燕斋花带你师兄下地狱吗!”

    下地狱……

    斐守岁双目一亮,看到毒咒绕到了谢义山身后,那座青山脚下。

    可毒咒还未攀爬,花越青的白咒就护住了青山,让毒咒无法靠近。

    谢义山浑浊的眼瞳因此清醒,赤火也在那一瞬裹住了燕斋花的身躯。

    燕斋花吃痛,骂道:“后孙辈,你命真好……”

    谢义山知话语中有魅惑术法,便耳识一闭,不再搭理。

    燕斋花又说:“后孙辈,你有贵人相助,还怕我作甚?”

    眼珠子溜啊溜,看到谢义山不搭茬,燕斋花便将话引到靛蓝身上。

    靛蓝附于儿郎肩,酷似一尊点了香的铜炉。

    燕斋花面目狰狞,恶臭地冲他言:“小道长,你就这般死了,甘心吗?”

    这话触了霉头。

    谢义山欲开口,斐守岁与解君同时施法给他的嘴上了一层禁锢。

    儿郎瞪着眼,只得听燕斋花絮叨。

    看赤火一点点吞噬燕斋花的身躯。

    “小道长,你莫不是想着黄泉路上还囚着我,不让我作恶吧?”

    靛蓝在上,悠悠然。

    燕斋花在下,咄咄声。

    “小道长,你拖我下水,很不值啊。”

    “小道长,我能让你重活一场。你在人间定有没能完成的心愿吧,是得道成仙?还是陪着谢家小子长大?”

    “小道长,你若信我,就离开这小子,别浪费了轮回的好果,白白烧焦我,又有何用?”

    沙哑阴暗的声音,灌入众人心识。

    斐守岁默默伸出手,手儿盖住了陆观道的耳朵。

    “都别听,是幻术。”

    陆观道一缓神:“好。”

    “哼,”

    那燕斋花努努嘴,“小道长,你说槐树妖可不可恨,我在赤火中给你想折子,他还找茬不让我说哩。”

    “……道长,恕我直言,”斐守岁看向靛蓝,“现在救活与鬼怪无异。”

    听罢。

    靛蓝好似微微点了点头,赤火便在他身下更夸张了燕斋花的躯体。

    燕斋花在火中燃烧皮囊,炙烤的味道弥散开来。

    那味道是酸臭的,带着这辈子造的罪孽。

    臭味,成了被金乌烤干的污水沟。

    燕斋花翻黑的脸皮,也在火中渐渐缩水,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得意之作。

    嗤鼻,不爽:“你们都清高,都是圣人,一个个舍生忘死,只有我为着自己,只有我黄泉路上无人陪!”

    “若这世上所有的为己,都像你这般,那法度与监牢都不必存在了。”

    解君驳道,“你杀人放火,好一个为己,多少的孩童死于你手你难道不知?小孩骨,人参酒,柳家伯,薛家俩,这哪一个是所谓的己?”

    “解大人,”燕斋花于火中斜眼,“可我觉得我没错。”

    荼蘼靠在解君身上,垂着眼皮。

    燕斋花看到了,复说:“仙儿,我是没错的。”

    但荼蘼别过头,不愿面对同样的脸。

    燕斋花丝毫不惊讶荼蘼的反应,她甚至脸上带着微笑,开始哼起小曲。

    谢义山觉得有诈,正要施法,他看到燕斋花慢慢地,一点点将手与身躯抽离出长.枪。

    那个自傲又自负的白蛾妖怪,手已经焦黑,脸面也烧出了白骨,就如阴曹地府里的恶鬼,一动不动地盯着谢义山。

    谢义山恍惚了神色,他第一回见到浴火的鬼。

    那恶鬼在远离长.枪。

    长.枪拉扯出燕斋花尚未灼烧的红肉。

    斐守岁心骂不好。

    但见燕斋花在离开长.枪之后,什么都没有做,她没有去捂伤口,也没有管被枪横贯的北薛,她顶着一副毁容的、笑盈盈的脸面,仿佛早有预备,把这张鬼脸印入众人眼中,散也散不开。

    那皮囊再怎么凋零,嘴中的曲子自始至终没有断过。

    曲调在北薛两人的尖叫声中,像是亡国商女,隔着浓浓大雨还能听清。

    那调子幽幽然,荡开了黑白两咒,游走过头颅与傀儡,围绕在幻境上空。

    围绕住一切所谓的始作俑者。

    大雨湿透了初始者的长发,荼蘼花蔫蔫地闭合,敛了水珠。

    燕斋花哼唱道:

    “囡囡啊,快忘吧;

    囡囡啊,别哭啦;

    囡囡为何落泪娘坟前;

    囡囡为何十年面容仍不变。”

    燕斋花唱着唱着,捻起两指,她拟成青衣,就这样背对着荼蘼,唱了一遍又一遍。

    这曾经在荼蘼怀中听过无数遍的童谣,燕斋花为她续了下半曲。

    她说:

    “囡囡啊,你忘了;

    囡囡啊,不哭了;

    囡囡坟头杂草堆树高;

    囡囡白粉红装不开颜;

    囡囡啊……

    囡囡啊……”

    赤火烧尽了幻境。

    幻境纯白的天开始坍塌,所谓的木炭灰的卦象正在灵验。

    就连花越青也在哼唱中消散。

    花越青听着商女不知国亡曲,缓缓回头,他看向站在群山前的斐陆两人。

    白咒充斥着荼蘼与燕斋花,咒语也没有忘记施术者本身的罪,嵌入花越青的皮肉。

    花越青笑一下,脸上的白咒就拧在一起,他笑看斐守岁:“斐大人,我……这是积德了。”

    “……嗯。”

    漫天的白咒与灰烬,飘零下来。

    花越青转过身,面对火中的白蛾:“燕斋花,你该走了,去望乡台再看一遍世间吧!”

    话了。

    白咒倾巢。

    花越青的皮毛也随术法,彭得一声炸开。

    炸成了白花花的蒲公英,与白咒一起,点化于地,再也听不到白雪之下,狐狸的嘤嘤之声。

    斐守岁垂眸,他默默掐诀,确认了花越青不复存在,才将视线落在燕斋花身上。

    刚一抬眼。

    满天的蒲公英遮住了斐守岁的双目,雪花似的,斐守岁偏了偏头。

    仿佛是那只狐狸撸着自己的大尾巴,在耀虎扬威。

    斐守岁凝眉,心中言:“还想让我找北姑娘,就别挡着。”

    倏地。

    蒲公英飞也一圈,散开。

    斐守岁捏着眉心,视线落在燕斋花身上。

    他看到毒咒抱住了燕斋花,在燕斋花的周围不停挤压。那北安春与薛谭的头颅就在重压之下燃烧。

    烧啊烧。

    赤火不眨眼,他们烧得比燕斋花要快。大抵是被抛弃了,所以北安春与薛谭才没有力气反抗。

    火光烧脆了他们。

    燕斋花踉跄一步,踩实了毒咒。薛谭在毒咒里挣扎,正好扑通去,当成了燕斋花的垫脚石。

    大火还在肆意。

    死是木炭灰的薛谭转着眼珠子,终于抵挡不了赤火,噗呲一声,被白色绣花鞋碾碎。他与北安春一块儿在毒咒重压下,碎粉,乌焦。

    他们,成了一捧聚也聚不起来的黑灰。一呼,就没了过去。

    北薛的骨灰于幻境中流亡。

    陆观道看着,下意识抱紧了斐守岁:“凉飕飕的。”

    明明火光冲天,明明群山在后,明明薛谭刚死,热火朝天的幻境,还是那般的阴冷。

    天没有星子,云层该是很厚很厚,陆观道愈发抱得用力,拂面一阵热风,吹来也好似冷得要命。

    他低头与斐守岁:“有什么东西,在上面。”

    斐守岁没有察觉,眼中只有大火撩拨:“许是你感觉错了。先稳住幻术,燕斋花不死,不准停下。”

    “好……”

    可那宁静的雪夜,正一步一步散着金光。

    陆观道咽了咽,身后重重黑影在离开,他察觉天罡地煞走了,在走向夜晚。

    他还看到武生打扮的在朦胧。

    靛蓝也散去。

    他面前,在火中念唱的燕斋花。

    不管是斐守岁还是解君,都将燕斋花当成了戏台的要角。

    这一场幻境,这一场戏曲,捏成了众人的黄粱,而看客不会鼓掌,戏子不会停歇。

    幻术的大雨还在落,陆观道感触着身周,无边无际的寂夜,压实了他的后背。

    他一忍再忍,又开口:“真的有什么在靠近,莫不是燕斋花的计谋?”

    “她?”斐守岁不敢相信,“我并未察觉。”

    老妖怪仰头,陆观道的虚汗滴在了他的额上。

    “你……”

    话未说出口。

    只听铺开的脆响,响入两人的耳识。

    一同看去。

    看到荼蘼一个箭步抱住了燕斋花,赤火瞬息之间包揽了她,将她也灼烧,也度化。

    解君在原地默默收回手,狠狠骂了句:“娘的!不听劝的家伙!”

    “她……?”

    “我没有推,是荼蘼自个儿跑去,都来不及拉住。”

    解君懊恼地挠了挠头,看一眼谢义山。

    那个年纪不大,却经历了这些事的儿郎,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唉,”解君无可奈何,“她人之决定,你阻止不了。”

    阻止不了……

    斐守岁掐诀感知着自己。

    毒咒散了,他的力气在恢复。

    他细看越烧越旺的赤火,施术者死了,术法自然不复存在。也就是说,燕斋花没有留什么底,可陆观道又为何言“诡计”二字?

    斐守岁默了思索,殊不知他的身侧人咬紧牙关,冷到发颤。

    轰然。

    大火没了禁锢,跳起舞来,他们很是轻易地席卷了傀儡。

    傀儡清脆,在赤红之中折断,一个两个比秸秆好烧,比柴火更旺。

    陆观道吞下口水,漫天的火光照入他的眼睛,他喃喃道:“好像……”

    像什么?

    斐守岁猜到了。

    “别去想。”

    “我……”陆观道滚了滚喉结,“我记得火烧起来的时候,有个在天上打鬼的老道士……”

    “嗯?”

    斐守岁并不疑惑陆观道的话,是他见到燕斋花抱住了荼蘼,在视线之中,朝他与陆观道轻笑。

    燕斋花几近焦黑的身躯,做了一个手势。

    一个表示安静,不要吵闹的手势。

    斐守岁若有所思。

    陆观道一直在他耳边,断断续续地说:“我好像记起来了,记起来了,是火,火……”

    火?

    “火是个女子放的……那人一身白衣……那人一头白花?!”

    第172章 之末

    那打鬼的又是谁?

    谢义山?

    不可能, 那时候谢义山才十岁有余,怎的打鬼?

    除妖道士……除妖道士……

    陆观道忽然灵光一现,将所有都串联在一起, 他拧紧了眉头,咬牙闷声:“凭什么……”

    看燕斋花与荼蘼在赤火中燃烧。

    “村里的人究竟做错了什么!”

    “陆澹!”

    斐守岁立马伸手揽住陆观道的脖颈, 他听到陆观道狂跳的心,无法平息, 无法用言语安抚。

    “陆澹,”斐守岁看着陆观道,“所有的意气用事,都不长久。”

    “……我知。”

    深深吸一口气。

    陆观道掐诀之手也抱住了斐守岁, 两人相视。

    长发垂摆。

    “她是不是必死无疑。”陆观道轻声问。

    “是。”

    “是……又如何。”

    斐守岁知晓陆观道何意,他看向那火光里的一双人儿。

    大火烧啊烧,烧透了大漠孤烟,印出重影的热气。

    燕斋花已经焦黑, 什么白衣,什么麻花辫, 统统辨认不出,就连毒咒都在火里灰飞烟灭,哪还轮得到她完璧。

    那黑黢黢的脸面,与记忆交叠。

    斐守岁曾见过这样的面容, 是陆家三口。

    在嘈杂的黑夜里,火海夺去了陆家人的性命。

    少时的陆观道用外袍包裹了陆家人的尸躯。

    这是幻境中看到的, 斐守岁没有忘记, 尚还历历在目。

    老妖怪开了口:“不甘心吗?”

    陆观道一愣:“不甘心。”

    “那你放下我。”

    “作甚?”

    “放我下去, 然后活动手腕,报仇。”

    没了毒咒, 斐守岁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他试图挣扎开,反被身侧人抱得更紧。陆观道的手掌抓着他的衣裳,肌肤之热早就在两人间漫开来,成了同一个温度。

    温热之下。

    斐守岁没搞懂陆观道所想,复言:“你若不放开我,如何去报仇雪恨?”

    “报仇?”

    陆观道咽下这一词,他低下头,墨绿倒入斐守岁的眼睛,“报仇后,他们能活过来吗?”

    “……不能,但至少可以宽慰他们的在天之灵。”

    “在天之灵……”

    陆观道眼中忧愁的绿,是化不开的晚春,他低沉道,“不去天上就好了,无功无过的人,去了也没有用处。”

    “嗯?”

    那浓绿愈发靠近,再次说话时,已与斐守岁额头相抵。

    老妖怪看着身侧人靠近他,自说自话。

    “在天上待着也是作孽,别去好不好,别去……”

    “陆澹?”

    斐守岁偏过头唤了声,生怕陆观道被什么蛊惑,“这里不是陆家村。陆澹,你醒醒。”

    “我清醒着,”陆观道睫毛微颤,“我在与你说话,斐径缘。”

    斐径缘……

    陆观道好似没有这样唤过斐守岁的字,至少在两人都清醒的时候,没有。

    斐守岁默默移开身子,起了警惕之心:“那就别说糊涂话。”

    “不是糊涂话,我比谁都清醒,斐径缘,”陆观道抬眸,斐守岁灰白带着狐疑的眼瞳闯入他的心识,“所以别去天上,好吗?”

    “什么天上不天上的……”

    斐守岁不甚明白,身边的大火打扰着他的想法,他一边要顾及燕斋花,一边又要在意陆观道,显得有些乏力。

    但还是燕斋花一事要紧。

    燕斋花若还活着,那梅花镇的一切都将重蹈覆辙。

    斐守岁只好敷衍:“罢了,我不去。”

    “……嗯。”

    陆观道若有所思,随后答应下。

    斐守岁的语气很明显,是在暂停这些话语,陆观道懂事,自然不会再提。

    于是,又将该说出口的话折断了吞下,吞到心识的最深处,独自伤感。

    陆观道顺了斐守岁的意思,放他落地。

    手掌不再触摸到温度,明明近在咫尺,却摸不到,抱不住。

    斐守岁掸了掸袖子,立马掐诀续上术法:“陆澹,去吧。”

    “去哪儿?”

    斐守岁回首:“你是不打算报仇了?”

    陆观道沉默。

    斐守岁看到回避的眼神,叹息道:“也罢,你的决定,不后悔就行。”

    “陆姨与我说过一句话。”

    “什么?”

    “若眼前的人都抓不牢,就没有资格在意过去。”

    说着,陆观道也掐诀站在了斐守岁身边。他没有牵手,没有靠近,站得有分寸,保证了隔阂与距离。

    斐守岁余光看到这番动作,心里头徒生酸涩,不是滋味,但只与自己怪道:“稀奇,自从入了幻境,这心就胡乱跳动……”

    一切的心跳都来自身侧的泪人。

    陆观道爱哭,想起陆家三人,免不了落泪。起初背着斐守岁擦泪水,这下站在一块,不擦也会被发现。

    咸泪的痕迹,成了河床。

    斐守岁见了,眼前突然恍惚过不存在记忆里的画面。

    是昏暗的房间,没有点一只红烛。

    有断断续续的哭声,拨弦似的打入他的心里。

    何人曾在他面前低声哭泣?斐守岁不解。

    斐守岁心中只记得受苦受痛的明明是他,好似该落泪的也是他,但那人哭得伤心,哭得比他动人。

    哭得斐守岁又恼又气,想给那身上人推开。

    却推不开,推不动。

    记忆黑了斐守岁的眼睛,斐守岁看到哭泣之人的脸面。

    模糊,熟悉,又亲近。

    奇怪……

    斐守岁眨眨眼,还是昏黑。

    没有棉帘的窗子,光被隔绝在外。有气息在起伏,温暾的泪落在他的身上,滑落。

    “你哭什么……”

    有人说话,是斐守岁的声音,“该哭丧的是我才对……”

    此话打散了抽泣声,哭泣之人停下动作。

    随即,有什么东西压上来,斐守岁吃痛一声,骂道:“石妖,你别得寸进尺!”

    话落。

    忽地。

    一阵带着水汽的风吹开斐守岁额前碎发。斐守岁缓过神,眼前浑黑消散,入目还是赤火。

    赤火连天,已经看不清火中何妖。

    斐守岁恍惚了眼神,那一个本不存于他心,唐突出现的画面,久久挥散不去。

    心有余悸,斐守岁只得凝了注意,将视线笼在火中。

    火中的人影,一高一低。

    是燕斋花与荼蘼。

    斐守岁打开纸扇,试图扇去心中燥热,却在扇面上看到海棠镇众人的简笔画。

    是在薛宅画的,为了梳理所谓北棠。

    看着扇面上颤动的小人儿,斐守岁静了心神,他垂眸低声一句:“是我忘了,让你待在方寸之地受苦。”

    便一挥扇,将扇中墨水还给了人世间。

    只见。

    墨水从扇头处喷涌,一个个面目简约的人儿落在黄土地上,卷起阵阵焦烟。

    陆观道看到这些,与斐守岁言:“用他们做什么?”

    “他们……”

    斐守岁掐诀,漫天的雨水滴进了墨水人儿的身躯。

    此荼蘼幻境,上有瓢泼大雨,下有东风赤火,好不诡异。

    那些个低眉顺眼的墨水,上半截身子被雨水稀释化开,下半身子又在火中炙烤。

    斐守岁见罢,正欲停手,被陆观道拦了下来。

    两人看到后面的赤火之中,走出一对灰黑色的灵魂。

    一低一高,一左一右,低的亮堂些,高的暗沉些。

    斐守岁生生煞了术法,眉目严肃,敛下方才之情绪细看,道出:“是荼蘼与燕斋花的魂魄。”

    “他们?”

    陆观道打眼见不到地府使者,“这儿没有黑白无常。”

    “走出幻境就有了。”

    斐守岁一挥手,墨水人儿散成水汽,在眼前蒸腾。

    雾气与两抹灰色之后,斐守岁撞上了谢义山不知所措的视线。

    报了仇,可还是空落落的。

    谢义山的眼睛下意识移开,不愿与斐守岁相视。

    斐守岁也识趣,挪了目光,但传音:“谢兄,无悔便好。”

    “啊,我自然不会后悔,只是……”

    又只是什么?

    斐守岁听不到谢义山的回话,也清楚了话中谜语。

    是活下来的念想、往前走的绳索断了,要重新去寻,有些茫然。

    老妖怪收了纸扇,灰色魂灵已然朝他靠近。

    魂魄罢了,斐守岁没有放在眼里,更何况荼蘼拉着燕斋花的手,并未松开,亦是一种束缚。

    便冷然凝视荼蘼靠近,近到擦肩,荼蘼的一只手在斐守岁的身上拍了拍。拍完后,手儿一勾,衣襟处隔空飘走了一物。

    那物灰扑扑,略大的鞋底,精致的绣花。是不久前,在与陆观道相遇的幻境中捡到的绣花鞋。

    斐守岁那时并未着想到鞋的用处,一藏就藏到了现在。

    千丝万缕的思绪掠过。

    荼蘼走远了,却听她笑着道谢:“斐公子,对不住,为了找她利用了你。”

    找她……

    斐守岁转头,融化的幻境下,他所见,碎光投入,照亮前途。

    一个稍稍矮些的拉着一个高些的,往前走。

    高个子总踉跄,矮个子头也不回。

    幻境在坍塌,斐守岁揶了袖子,朝荼蘼拱手。

    “走好。”

    或许幻境之外,是默默不语的梅花镇人。

    燕斋花一死,梅花镇的信徒又何去何从?剪子剪断了谢义山的过去,又反手将所有人的过错撕碎。

    斐守岁叹息一气,术法已成,他也不必紧绷神经。该好好休息了,幻境所见所知太多,他想好好窝在被褥里闭上眼,谁也不管,天掉下来也与他无关。

    术法断,大雨也歇。

    陆观道真身从散开的墨水团中出现,人影一移,丢下了池钗花,雨燕般飞到斐守岁旁。

    斐守岁倦了脸,也懒怠唤,看雨燕试图拉住他的手,也没有反抗。

    真人一来,假的术法一灭。

    陆观道言:“我们出去吧!”

    “等等。”

    “等谁?”

    斐守岁下巴点了点。

    陆观道看到那个谢家伯茶孤零零地朝他们走来。

    驼背走着,招魂幡拖了一路。

    斐守岁瞥一眼:“解大人呢?”还有靛蓝。

    谢义山灰头土脸:“师祖奶奶急匆匆走了。”

    “嗯?”

    点点头,伯茶也疲倦:“说是时候已到,她再不走就会惹出大祸,只好溜之大吉。还说接下来的事情不必担忧,有人替我们……”

    谢义山说话的声音慢慢变轻,斐守岁看到他的眼神从疲惫到了惊讶。

    在看何事?

    斐守岁与陆观道一齐转过身去。

    所见赤火与傀儡灰烬中,有一袭大红山茶。

    红山茶背着一具面目全非的焦尸,不知何时绕过了他们,走向荼蘼所走过的出口。

    “顾兄?!”

    谢义山甩了甩头,立马改口,“见素仙君!你要去哪里?”

    顾扁舟并未回首,还在往前走,走向光四散的地方。

    第173章 出幻

    为何顾扁舟会在此?

    斐守岁好不容易放松的心绪蓦地聚拢, 他皱起眉,忍着手臂伤痛:“顾兄,你要去哪里?”

    顾扁舟没有回答, 仍旧背着尸首,徐徐前行。

    一树一石一人相视, 给彼此传音。

    谢义山:“斐兄,莫不是幻术?”

    “不是, ”斐守岁细看红山茶,“是真真切切的见素。”

    “那他……”谢义山的注意落在尸首上,“他身上是何许人也?”

    斐守岁凝眉,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我只能确定不是术法, 至于是谁……”老妖怪欲言又止,心中已有人选。

    便是那个不久前拥入火海的白花荼蘼。

    可……为何顾扁舟会背着她?又要背去何方?

    斐守岁背手:“跟上去再议吧,幻术已了,我们也必须出去。”

    “有理。”

    言毕。

    须臾。

    三人结伴跟在顾扁舟身后。许是加快速度走得近了, 斐守岁率先闻到一阵飘忽的尸臭,伴随着掩盖臭味的花香。

    花香很浓, 厚重的香料像极了一场草草收场的丧事。

    斐守岁曾经与这样的味道擦肩而过。

    那是多年前在乡野田间的傍晚,一场大雨之后,他背着箱笼,撞到了出丧的队伍。依稀记得出丧的麻衣没有哭声, 队伍慢悠悠地游荡,白色纸钱在麻衣手上飘啊飘, 稻田的虫鸣如浓夜。

    与此同时, 纸钱之下, 斐守岁于麻衣身上嗅到了刺鼻的香料。

    是花,是木, 还有苦涩的眼泪味。

    此事过去很久,那样的味道还存在斐守岁心中无法消散,守岁便原路折返,去见了主人家的坟。

    但,没有坟茔。

    夜晚是重孝的黑衣。

    斐守岁走到坟头前,他见着一个男子背起死去女子的尸体,飞奔出了树林。

    大暑的风吹开夜的燥热。

    明月之下,斐守岁看着被翻新的黄土,还有大开的棺木,他知道,这样的故事他不能再涉足。

    而眼前,那一幕在此上演。

    仿佛是历史的轮回,一次又一次让斐守岁踏入谜题。

    斐守岁叹息一气,与两人言:“我猜尸首是荼蘼。”

    “白荼蘼?斐兄何以见得?”

    谢义山不解,“她方才不是跑出去了,怎会在顾兄身旁?”

    “是如此,但什么东西能烧死一个本该成仙的妖,谢兄心中难道还没有答案?”

    谢义山被点醒:“赤火?”

    “是,且出去看看。”

    看看那一出没有唱完的梁祝。

    走上几步,碎光涌入幻术,黄土盖上一层薄薄的衣。身后的傀儡与赤火慢慢停歇。

    一切寂静的地方,当再次关上窄门,所有的过去永不翻身。

    斐守岁走得愈发快,他心中着急,试图看清焦尸的容颜。可还没看到什么,就被身后的陆观道拉住了手,被迫慢下步伐。

    老妖怪心有不甘,与之传音:“拉我作甚。”

    “冷……”

    “冷?”

    看一眼陆观道,这才发现人儿额前的虚汗。

    汗水顺脸颊而下,浸湿了衣领。

    “你……”

    转头,斐守岁看向谢义山。

    谢义山却像个没事人,只是浑身的伤口瘆人了些,至于冷汗,是不曾有的。但想起客栈筷子一事,斐守岁不得不重视陆观道所言。

    “冷什么?”

    陆观道咽了咽:“好多……”

    他的视线跳过了斐守岁与顾扁舟,落在光亮之中。

    光很朦胧,斐守岁无法感知光亮后的东西。

    好多?

    又多了什么?

    斐守岁引导着话语:“是人吗?”

    “不,不是……”

    陆观道那只抓着斐守岁的手,越发用力,“祂们不是人,祂们穿着银甲,穿着金甲,祂们……祂们站在云里。”

    “什?”

    疑问尚未说出。

    突然,有强光从幻境外投射。那一束光,好巧不巧落在三人之前。

    斐守岁皱了皱眉,正在纳闷,一柄三尖两刃刀从光亮上空斩傀而来。

    只见。

    那长刀轻而易举地滑断空中新娘。

    新娘们被它横斩了长辫,坠在地上,发出低低的古钟之声。而此长刀渐渐往下飞旋,一阵蓝白仙光亮得人无法睁眼。

    此光此刀,普天之下只有一仙得用,斐守岁与谢义山一眼就知来者何人。

    可,反应不及。

    长刀仿佛感知到了视线,一个转身,直冲冲地袭向斐守岁。

    斐守岁双目一黑,思绪与身躯无法协调,他哪能想到这般结局。那些断发新娘的惨样还历历在目,谁又能预料下一个轮到的是自己。

    老妖怪颤了眉眼,僵住了身躯,在仙光绝对的威亚下,动弹不得。

    眼看就要被夺去性命,站在一旁的半妖谢义山用力一咬牙,赤龙鲜血充斥了舌尖,他猛地撞开仙力束缚,伸出双手,推了把斐守岁。

    许是龙血的抵抗。

    紧接着,陆观道也抽离出仙力。

    斐守岁看到这一连串的动作,话卡在吼间。而那陆观道一声不吭地拉住他,朝长刀的反方向跑。

    被陆观道一扯,守岁这才逃离了威亚,他转头,惊慌再也无法藏于面具之下。

    “谢伯茶!”

    可那长刀,流星般,在斐守岁的眼前袭向了无法动身的谢义山。

    斐守岁看到谢义山瞪大眼,脚粘在地上,却在一瞬之后,近在咫尺的距离,长刀一旋刀身,刹停在伯茶鼻梁之前。

    幻境宁静如雪夜,赤火灼烧之声,黑靴踩碎黄土之声,还有谢义山脱出于口的。

    “靠……”

    可怜伯茶哪里还能跑,他双腿早就发软,一屁股瘫倒在地,口内喃喃:“三尖两刃刀……这是三尖两刃刀……”

    长刀悬于眼前,没有远离。

    顿了整整三拍,本伶牙俐齿的谢义山才颤抖着,说出话来,只道:“真君在上,我、我……”

    嗖嗖的冷风灌入幻境。

    谢义山一动也不敢动。

    就这般僵着,白晃晃的幻术出口,走来一个身影。

    身影发出幽幽的声音:“不必害怕。”

    谢义山却不敢抬头看。

    斐守岁则被陆观道拉着,还在往前跑。

    那男子看到面前的谢义山与飞奔到远处的斐陆,默了片刻,简洁明了道:“二郎显圣真君不斩无罪之人,我方才已与他说清,你、树妖还有石精,都完完整整地出来吧。”

    听罢。

    谢义山明显没得选,他微微抬头,见长刀还在,立马俯身跪地。

    “……”男子再一次沉默。

    幻境陷入奇怪的氛围。

    直至顾扁舟背着荼蘼尸首走出了幻境,那男子才开口:“谢伯茶,你见过我,抬起头来。”

    远处边跑边回头的陆观道:“他……?”

    斐守岁的视线聚在长刀上,墨发凌乱中,说一句:“我们回去。”

    “现在?”

    陆观道拉住斐守岁,焦急道,“不成!那武器还在,它带了敌意,你不能去!”

    “就方才之形势,你觉得我们躲在这儿能逃得掉吗?走罢。”

    斐守岁不等陆观道,便回身要走,可刚抬脚一步,长刀就扭转了身躯,冲着两人。

    此时,谢义山已起身。

    斐守岁立马停下步伐,将陆观道挡在了身后。

    他见长刀外,陌生男子一袭白衣,半束发,于仙光斑驳下,看着他与陆观道。

    男子长身鹤立,眉眼淡然如茶。

    思绪重新被斐守岁捡起,他快速寻找着众仙家的姓名尊号。何人能与二郎真君说得上话?何人会来此救谢义山?何人……何许人……与赤龙解君有关?

    回忆似清风,穿梭过斐守岁的头颅,他一不做二不休,带着陆观道一起拱手作揖与男子:“神君大人。”

    男子:“虚礼。”

    猜对了。

    斐守岁抬眸:“不知大人……”

    “与你无关。”

    被堵了话术,斐守岁即刻闭上嘴,他知道,有时候话绝于口,还能免去灾祸。

    果然,三尖两刃刀没有动手。

    斐守岁低眉顺眼,带着陆观道往前,却在将要走到之际,听男子与他传音:“此后天庭你小心为妙,如若与那群仙家硬碰硬,必定有去无回。”

    天庭……

    斐守岁更加笃定了来者姓名,拱手与男子:“多谢神君。”

    “勿谢,还有,”见男子扶起腿软的谢义山,大声言,“今日这谢家后人我带走了。”

    与谁说话?

    斐守岁警惕四周。

    男子又说:“我有王母令,诸位还不信吗?”

    话了。

    幻境在眨眼间往后褪去,如破天的黎明,白昼敲碎了黑夜的低语。

    一阵寒风鼓过。

    斐守岁看到荼蘼幻术之外,那本该大雪纷飞的梅花镇上空,没有一片纯白。

    入目,金光透过,所见是手持兵器,身着盔甲的天兵天将,他们于层云之间,俯瞰梅花镇。

    还有那位站在一众将士前,三只眼睛,身旁有细犬的二郎真君。

    三尖两刃刀见了主人,立马旋转身姿,飞回真君身边。

    斐守岁哑了话头,活了这么个千年,他是头一回见到天兵天将。这些在天上当差的神仙,究竟要做什么?难不成……难不成是因为他用画笔点化凡人冤魂?可先前幻境里,神早已告诉他无碍……无碍……

    原是如此。

    心中巨石缓缓下落。

    斐守岁不自知地叹出一气,他抬起头,不卑不亢地看着天界众神。

    因离得太远,神仙们的面貌模糊不清,依稀在前排,斐守岁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一个手持琵琶,一个执剑怒目,还有持蛇的金甲与握伞的天王。

    真的来了,而他的幻术何以敌对。

    斐守岁轻笑一声,传音谢义山:“谢兄,保重。”

    那谢义山早说不出话来,惊看着眼前浩浩荡荡的阵仗。

    “这是……这是……”

    “不是为你而来。”男子瞥一眼顾扁舟。

    见素?

    斐守岁联想到了所谓“渡劫”二字。

    “莫不是什么轮回劫难。”

    “这世上哪有什么轮回……”

    说着,男子从袖中取出一木制的漆黑令牌:“诸位若不信,大可拿去细看。”

    令牌上刻有复杂铭文,斐守岁隐约察觉到上面的一丝仙力,还有少之又少的狐妖之气。

    狐妖并非花越青。

    但,那群天兵天将无人动身。

    男子看着云层,冷哼一声。

    有一着红衣的仙君站了出来,他扫了眼男子与谢义山,笑道:“此事本就与谢家小娃娃无关,孟章,你带去便可。”

    谢义山这才想起要解释:“斐兄,海棠镇那会儿,我被师祖奶奶带去疗伤的山头,正是这位孟章神君的府邸。”

    “原是这般。”

    斐守岁早猜个七七八八。

    便看到红衣仙君抬手做一请字:“但你不可阻拦我等处置见素,还有……”

    眯了眯眼。

    千万双仙的眼睛,一下汇聚到斐守岁与陆观道身上。

    “还有镇妖塔守牢人。”

    第174章 荒诞

    话语穿过层层棉云, 落在斐守岁头上,轻飘飘的,好似不起眼的一卷落叶。

    斐守岁受了那几个大字, 也没有畏惧,仍旧望向说话的红衣。

    红衣看渺小如芝麻的斐守岁, 笑了下:“不过当务之急,还是见素。”

    见素……

    顾扁舟站在斐守岁与陆观道之前, 背上的焦尸在仙法中一点点消散,而他低着头,看不清是何表情。

    悲伤?

    亦或者是……沉默。

    不知为何,斐守岁有些遗忘顾扁舟调侃说笑的样子。那有些弯曲的背影, 好似在告诉斐守岁,这时候的顾扁舟定是伤感,定是痛苦。

    痛苦什么?

    有阵冷风从尚在喘息的幻境中吹出,吹扁了斐守岁的长袍。

    一片白茫茫的光里, 就见到顾扁舟缓缓下跪。跪得很轻很轻,轻到风儿能把他卷走, 卷起衣袖三两。

    众神不语,似静夜。

    顾扁舟开了口:“孟章神君,烦请您先带伯茶走吧。”

    孟章不语。

    “毕竟我是他先人,如此审判, 有失了颜面,”顾扁舟咳嗽几声, “也是我害了他, 还有道门……”

    “那你当时就该回去一趟, 何必了现在。”

    孟章翻看着西王母令,瞥见斐守岁。

    那眼神略过, 似乎话里有话。

    斐守岁与之对视,看到孟章垂了眼帘,转身便拉起谢义山:“走了,解竹元还等着你赏雪吃茶。”

    “不是!神君大人!你等等!”

    谢义山踉跄几步,试图冲着斐守岁说什么。

    孟章冷不丁地封了他的嘴巴,只传音:“想要救树妖就乖乖听话,天庭不是你能闯的。”

    谢义山睁大眼,而斐守岁与陆观道正朝着他拱手作揖。

    “谢兄,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谢义山慌乱了表情,他试着给斐守岁传音,却使不出术法,变不了咒念,只得一个劲地冲着孟章比画。

    看着面前眼花缭乱的手势,孟章略有不爽:“别发疯。”

    嗯???

    “这么多仙家在,你是什么大拿,敢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私语,”孟章冷冷地传言,“江幸与雪狼一族还等着,快些回去,好做打算。”

    江千念??

    这与她又有什么干系?!

    谢义山就差没把“为什么”嵌在眼里,可他又不好意思抓那孟章神君的衣袖。结果,话也说不出,哼也哼不了,稀里糊涂地就上了马车。

    孟章终于把谢义山安顿好,转身与那天兵天将:“诸位,若还不信,大可派人去昆仑对峙。”

    本就安静的天兵,响出一句。

    “神君为何偏袒这个无亲无故的小儿!”

    是那正儿八经的北方多闻天王。

    孟章揣着手,坐在马车前头:“只是为王母办事,别无其他。”

    王母……

    解十青……

    斐守岁紧紧地捏住手中令牌,就在刚刚,孟章拽着谢义山上马车的那一刻,一股灵力塞给了他这个东西。

    这分明是王母令。

    那孟章神君是何用意?

    斐守岁的手指摩挲着令牌,他知道能在天兵天将面前做手脚的并非寻常神仙,况且二郎神还站在众仙之中。

    感知着令牌的灵力,斐守岁的指腹轻划过令牌的凹凸印记,浑厚、深沉的力量好似在安抚守岁的心识。

    莫不是保命?

    马车声渐渐,没了谢义山的聒噪,这梅花镇顿时少了生气,只剩了冬日的冷。

    趁着众仙家谈论王母令,斐守岁打量起周围。

    在百衣园前。

    梅花镇。

    没有一个活人。

    明明百衣园地处繁华,却不见任何行人踪迹。

    空荡荡的街市,低垂摆的旗帜,金乌白色的冷光,暖不了一块石砖。

    那冒着热气的肉包,那滚着沸水的铜炉,还有吃剩了一半的面条,静止着。面挂在筷子上,就像是一瞬间,梅花镇人被判有罪,去了阿鼻地狱。

    斐守岁垂眸。

    天上红衣开了口:“槐树妖,你在寻这镇中人?”

    斐守岁立马带着陆观道一起半跪,谦卑言:“小妖不敢。”

    “无妨,不如就让你看看现在的梅花镇,”红衣又与顾扁舟说,“见素你也抬头,瞧瞧如今之局面,是何模样。”

    说完。

    红衣拍了拍手。

    灰色的天开启了时间,吐下一地鹅毛大雪。

    只见,本该暂停的梅花镇,顿时有了人声。

    肉包被递了出去,铜炉被人拿起,那还有半碗素面的桌前,有一双筷子搅和着。

    吃面的口内嫌弃道:“这天儿真冷,虽说是年三十,但上菜才多久,面条都冻住了!”

    “可不是嘛,今个儿不知怎么的,格外寒战,就好像老天爷在生气哩!”卖肉包的数着铜钱,搭了茬。

    “天冷些就冷些,别遇上十几年前的事就好了。”

    “哎哟!”

    听此言,数钱的立马跳起来,“你少说晦气话!今晚就要点炮竹,赶年兽了,可盼些好的吧!”

    “知道了,知道了。”

    说完。

    吃面条的开始吸溜。

    但斐守岁在两人身上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活人气息。

    那开蒸屉点铜钱的手白骨森森。

    那吃面条的人没有皮肉,面条在牙齿里上下碾压,随意剁了剁,便顺着空荡荡的胸,耷拉在腿骨之间。

    还有路过买完菜的大娘,一身厚衣包裹了白骨,好是瘆人。

    本该热闹,有生机的长街,除了白骨,什么都没有。

    买卖的声音围绕着斐守岁,斐守岁从未见过这样的城,他猛地意识到一事。

    脱口而出:“幻术……”

    与海棠镇一样,但此处更为精妙。

    先前嘲笑谢义山小胳膊小腿的白骨大娘,直愣愣地走过斐守岁身侧。

    说道:“也不知这大院子以后要做什么,荒废着多可惜啊。”

    大院子?

    斐守岁猛地转头,闯入他眼里的是一残破、挂满蜘蛛网的老宅。

    老宅有了年岁,摇摇欲坠地坐在街市最中心的位置。白雪垒在老宅屋檐上,压弯了砖瓦,有三两白骨稚童飞奔而过。

    笑着闹腾:“这儿分明没人,你这个骗子!”

    “呸呸呸!我才没有骗人,昨夜从柳家伯伯那里出来,就听到里头有唱戏的声音!”

    “唱的什么?”

    “唔……”

    小白骨停下脚,站在破旧老宅门口,他歪歪头,透过了斐守岁惊讶的眼神,捻了两指,唱道,“你为何呆呆地不与我搭话……”

    “我为你陪尽笑脸,你为何呆呆地不与我讲话呢……”

    “万福,万福啊……”

    “这……”

    斐守岁哑了声嗓。

    红衣笑对顾扁舟与他:“这就是梅花镇本来的模样。”

    话落。

    打街前头,跑来一个男子。

    睁眼看,那人大腹便便,却肉身完好。

    “哎哟,殷县令,您怎么来这儿了?”大娘笑道。

    殷?

    斐守岁见殷朝老宅跑来,这般体态,滑稽满面。

    陆观道却在旁纳闷:“先前他长这样?”

    不。

    斐守岁摇头。

    先前初入梅花镇时,殷县令并未长得如此肥硕。而眼下的他,犹如一只从猪圈里偷跑的黑猪,但若说胖,又并非如此。

    是神态。

    斐守岁低眼,看着殷摔倒在老宅阶梯之前。

    殷直面扑入雪里,他哼哧着鼻子,白骨手掌扒拉一把阶上白雪:“为什么、为什么不放我进去!女儿,我的女儿,我养你这般大,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

    女儿?

    是殷姑娘。

    “呜呜呜……”

    殷摔断了腿骨,侧躺在雪地里,他蜷缩起身子,“怎么办,怎么办啊,没有了粮,谁来救救我,救救我……”

    斐守岁记起殷姑娘所言的饥荒。

    大雪飘飘下,殷还在哭。

    好些个梅花镇的人聚在了老宅前,他们窸窸窣窣地交谈,窃语着殷的惨样。

    说什么:“这不是县令大人?”

    “唉,又在发痴病了。”

    “毕竟前些天,那殷大姑娘的坟被人给刨了……”

    “哎哟!你别提这事,这是说不得的!”

    “哦哦,说不得,说不得……”

    可渐渐地,人群就散开了。

    雪花掩盖了痕迹。

    街市还是那样的热闹,卖狼皮的,卖白菜帮子的,人来人往唯独绕开了殷。

    殷就像路中裂开的大口子,谁人见了都要绕开,避之不及。

    斐守岁沉默。

    顾扁舟也没有说话。

    红衣仙人便一挥手,白骨与黑猪重新消失在梅花镇里。

    大雪停歇,死亡笼罩在梅花镇上空。除了蜡梅艳得滴血,其余所有颜色都成了灰白。

    斐守岁再一次低下头,听候神明审判。

    良久。

    有古钟般的声音响在三人头顶。

    那声儿道:“见素,你可知罪。”

    罪?

    顾扁舟回:“哼,愧对百姓苍生,自是有罪。”

    哗然。

    红衣马上打起掩护,道:“见素,你罪不在此。”

    “罪不在此?难不成我的罪是儿女私情?”

    顾扁舟缓缓抬眸,“难道一个好笑的情劫,就要将梅花镇所有人的性命掩去吗!你们给自己安排的所谓劫难,就是祸害黎民百姓,祸害天下太平,对吗!”

    却听寂静之中,二郎显圣真君轻笑一声。

    顾扁舟续道:“如若没有神仙劫数,天下苍生就不会如此痛苦……”

    “见素你……”

    红衣面有难色,看向二郎神。

    二郎神笑着收了长刀,并不言语。

    “你们如此大动干戈,是想要做什么?为了收服这一镇的鬼怪,还是为了充实自家后山的侍卫!”顾扁舟冷哼,“可惜了,可惜了,她们一个都没有活……一个都没活下来……”

    说着,焦尸渐渐散开,散成了灰白之中浓厚的黑。

    顾扁舟低垂眼眉,眼中有了水光:“要是活下来就好了,要是活着,说不定捡了性命,还能承了仙光……可……”

    可?

    斐守岁余光瞥见顾扁舟站起了身,焦尸随着动作愈发碎裂。

    清脆的,宛如一朵枯萎的花。

    顾扁舟惨笑一声:“可她们,没让你们得逞,不是吗?”

    安静。

    太安静了。

    顾扁舟的惨笑便在空中蔓延:“哈哈哈!好啊,好啊,得道成仙说得如此美妙。长生不老,说得这般让人艳羡。但这千年的枷锁,又有谁耐得住。”

    视线一转。

    顾扁舟松开了手。

    松手之后,焦尸没了仙力,被风吹散在他身后。

    哗啦啦的声音,好似吹开的不是尸首,而是女子的裙摆。裙摆在雪地里旋啊旋,本就不该如此纯白的她,被世人描绘成了雪莲。

    在高原之中,要有五彩的绳,要有铜质的铃,要有写满经文的白布,才显得不那么寂寞,但她,只有白色。

    但梅花镇,只有死亡。

    顾扁舟背着手,抓不住一把灰黑。

    “我在人间的事情还没做完,百衣园几百条孩童的性命还没有着落,我……”顾扁舟看着灰色苍穹,“我还不能回到天上。”

    第175章 入局

    “你们心里的算盘, 自己给自己打去吧!”

    顾扁舟一身赤红,与白雪之中挺直脊背,“我知道历劫失败的下场, 不需要你们给我解释,这下场……本就是我应得的。”

    斐守岁看着顾扁舟拍了拍衣袖, 拍去袖上尘埃。

    “不就是世世痴傻行为乖张,不就是世世乞讨一身污糟, 对你们干净衣裳的惩罚,不过人世间最寻常的东西。”

    顾扁舟看了眼众仙,“华彩琉璃色,就这般舍弃不了吗?”

    见他甩袖转身, 面朝了斐守岁与老宅。

    又道:“这一回的念想,我替你实现好了,荼蘼。”

    话音刚落。

    那灰白的天,裂开一个口子。

    五光十色的彩云从天而降, 降在了众仙之中。

    审判开始了。

    顾扁舟却不急不忙。

    彩色的云里长出了漆黑锁链。锁链窜梭过仙光,一条一条扎入梅花镇的土地。

    泥土是腥臭的, 有冷的白雪混合臭味,溢在鼻腔。

    黑色锁链有目的飞向顾扁舟,顾扁舟背对着它,没有躲闪。

    躲不了, 顾扁舟笑看斐守岁,口内低声:“斐兄, 是我拖累了你。”

    言毕。

    那锁链毫不犹豫横贯了顾扁舟的胸口, 直直地飞上天去。

    顾扁舟下意识要去捂, 却生生停下动作,他看到锁链长出了青苔。在他眼里, 锁链成了藤条,上面冒起嫩白的花苞。

    花苞一朵朵盛开,花蕊是一只只青绿的佛手。

    佛手托住了他的长发,索性大红衣裳,不细看,是看不出血的。血顺佛手指尖往下滑落,手心、花苞、藤条还有彩云,都沾了血珠。

    刺眼的血珠滴在地上,沁入皑皑大雪,凝结成厚重的画。

    顾扁舟歪了歪身子,一步一顿,走向老宅。

    斐守岁没有动身,他的手压着陆观道的手,看那顾扁舟走过了他们,血腥弥散开来。

    一滴,又一滴。

    “啊……”

    顾扁舟仰起头,有佛手从他身后抱住了他,“你怎么败成这样了……”

    他咳嗽几声,佛手就跟着抖动。

    仿佛是不久前,陷入窄门一般,顾扁舟伸手推开了老宅的大门。

    斑驳的朱红色,沾去一手鲜艳。

    大门打开之后,扑面飞灰一脸。

    放眼,这里头哪有什么戏子,哪有什么木偶,就连戏台都没有的地方,聚不起一个人头。

    空荡荡的大厅,蛛丝密布。

    顾扁舟抬腿,高高的门槛,让他踉跄一下,铁链生扯了他的皮肉,他痛得冒出大颗汗珠。

    却笑道:“回去,不能回去,我若回去了,谁来沉冤昭雪,谁来替那些孩子……孩子,六月飘雪了,孩子……你不该埋在小小的棺材里,你该……你该好好长大的……”

    “咳咳咳……五品的官服,岂能尸位素餐!”

    “孩子,孩子们,受苦了,你们受苦了……不用再怕了,人间这般的漆黑,但至少……至少那地府判官明辨是非,至少地府的火盆能让你们取暖……”

    “啊……你……你看着我作甚……你为何要待在巨石之下,傻等……傻等我呢……”

    终于,支撑不住,吞下最后一句话语,顾扁舟僵僵地倒在了地上。

    扑通,尘埃飞起,再轻轻坠落。

    灰色抹开,打暗了大红山茶。

    顾扁舟吃了一口尘土,他半眯着眼,虚弱地说:“哈……入你仙门,永生永世无法逃离……快跑……快跑……”

    陆观道欲动又止的动作,好似再问:“不跑吗?”

    跑……

    斐守岁不敢看仙人,他知道这里哪一个神仙都能捏死他,如捏死一只白鸟,那般简单。

    又能跑去哪里。

    天涯海角,在神的眼中,不过五指山的一头到另一头。

    顾扁舟的仙人之血勾住了斐守岁。

    斐守岁偏着身子,不自知般看向老宅。

    白与灰,灰与黑,黑与红,还有摇摇欲坠、破败不堪的院落。

    能看到先前,拿着冰糖葫芦的孩子穿堂而过,冻红了脸蛋,好不开心。孩子跑过,又走来叽叽喳喳的看客。看客脸上冒着热气,谈论今日的唱曲。

    唯独顾扁舟,躺着,流着血,像是煞风景的一人,不那般体面。

    斐守岁正要转回视线,却有彩云在老宅口聚集。

    云朵吹啊吹,聚成一个矮矮的人样。云里渐渐有了霞光,仿佛这里头在生什么东西,生出一个普天之下的善人,才能皆大欢喜,喜笑颜开。

    静静的,云开雾散后,里头有人踏雪而来。

    斐守岁本是不想看,他早猜到了何人。可那人一袭佛衣,一手的玉镯,不由得牵住了他的视线。

    何许人也?

    女子穿彩衣,手上的金镯玉镯含了晚霞的光,眉心之间又有一点朱砂红,这般打扮衬托了薄凉的慈悲,成了明日要升的仙。但女子没有笑脸,一双温柔的眼闭上了,一长灵动的嘴也不会说话。

    飘忽在空中,她是另一片彩云。

    不必被门槛绊倒,不必担忧烦人的灰尘。

    女子飞到顾扁舟身旁,柔和了声音:“你要替我做什么念想,见素?”

    说着。

    女子俯身,抱住了顾扁舟:“我什么念想都没有了,你又要在人间待在几时?”

    斐守岁:“……”

    看到此。

    斐守岁突然一惊,冷汗冒出来,忽有一片彩云,落在了他面前。

    彩云……

    神仙……

    斐守岁咽了咽,联想起适才孟章神君所言,他知道,该轮到他了。

    只见守岁慢慢收拢视线,他于众仙眼下全跪,磕了一个响头:

    “槐树妖,愿回塔内守牢。”

    “什?!”

    一旁冷颤不停的陆观道欲拉住斐守岁。

    斐守岁又说:“小妖千年前被迫落于人间,如今已受劫明了。见素仙君起初就与小妖言,自是‘早日归天,方能修成仙身’。”

    顾扁舟:“……”

    陆观道:“……”

    是了,跑不出去,那就体面的提袍走入谜题。解谜之人若身处局外,定是解不开的。

    斐守岁想着,又磕了一个响头,他知道所谓入局,并非解十青拉他去棋盘,而是他自己跳下去成就一个心甘情愿。

    在。

    赢得局面。

    说完此话,半响之后。

    彩云幽幽地飘来飘起,黑色锁链停在了斐守岁身前。

    红衣仙人开了口:“那日镇妖塔,分明是你斩妖杀鬼,逃离了天庭。怎么才过了千年就回心转意,再去守牢?”

    这一句,是台阶。

    斐守岁接下了话:“斩妖是怕妖邪落入人间作恶。世人本就艰苦,若是再有什么邪祟,也太可怜了。”

    “……有理。”

    红衣又朝二郎神看去。

    二郎神授意,他的第三只眼睛看向斐守岁,还有陆观道。

    这能看清世间万物的眼,偏偏故意漏看了谎话,说道:“既如此,不必大动干戈,也免得伤亡。”

    “此话怎讲,真君切莫看错,”北方多闻天王执伞上前,“在幻境之中,我亲眼见到槐树妖拟成我的样子,收服鬼魂。槐妖术法,最擅变化,真君你……”

    二郎神肃穆:“何必小气。”

    “塑我金身,我无所谓,但此妖拟我神态实在是,”多闻天王看向另外三位,“实在是不成体统。”

    “体统?”

    二郎神斜了眼。

    多闻天王煞住了嘴,不再说话。

    红衣仙人便乘彩云而下,他先是叹息着望向顾扁舟,后才笑对斐守岁。

    彩云易散。

    仙人着红袍,没有顾扁舟那般艳丽,衣裳上还有编制而成的绳结。

    绳结……

    斐守岁想起手腕那根连接陆观道的红绳。

    却见红衣仙人没有与斐守岁说话,他对着顾扁舟:“见素,你……”

    顾扁舟流着鲜血,猩红晕染了纯白,开成一朵红色山茶。

    他的手心抓着一把黑灰,黑灰连接了他身上的荼蘼。

    所见。

    红衣仙人不再言语,他叹息一气,转了话术。

    “唉,还不是没有度过情劫,嘴硬什么。”

    幻术里究竟还发生了何事,不曾知晓。

    斐守岁也能看到顾扁舟手中的灰烬,草木的气息从灰中传出,那是荼蘼。

    或者普通花草。

    老妖怪垂了眼帘,等候着所谓审判。

    红衣仙人走到他身前,弯腰轻语道:“此去天庭有雷劫水牢,你若是去了,必定万分痛苦。”

    “多谢仙官大人告知,但我……逃不了,”斐守岁像是在说给他人听,“就算殊死抵抗,也不过换一种方法押上天雷台。”

    “唉,”

    红衣仙人揽住了斐守岁的手,他一双眼眸里流得出“怜悯”二字,“那他又如何呢?”

    他?

    说的是陆观道。

    斐守岁感触着身后的人儿,有赤热的视线注视着他,像贪食的饿狼,试图一步一步撕肉拆骨。

    但。

    贪狼又如何,怎么热枕都没用,于天之下,陆观道他不过一块小小石头。

    斐守岁一横心,一咬牙:“牵扯上做什么,早不该相识。”

    “哎哟,”

    红衣仙人握住了斐守岁的手背,像个邻家的老太太,“你说这话,可要惹得眼泪汪汪,撕心裂肺了。”

    哼哼笑几下。

    红衣仙人起身,也扶起斐守岁,他朝那虎视眈眈的陆观道看了眼。

    “好生有趣。”

    “……”

    斐守岁不敢看陆观道,便也没有回头,没有留下一次问候。

    宅内的顾扁舟没了动静,宅外的斐守岁等待着刑罚。

    彩云里。

    黑色的锁链攀上了斐守岁的双膝。斐守岁仰头,直视浩浩荡荡的仙子仙官。

    云朵覆盖了梅花镇的死气,让梅花镇变得更加失真。这儿已不是人间桃花源,云彩反到让镇子变成了话本中的鬼怪之地。

    暖的成了冷的,阴森森的眼睛在角落里窥探异乡之人。

    斐守岁不挣扎,也不慌乱,任由锁链困住了他的双脚,困住了他的双手。

    还有脖颈。

    很重。

    锁链挂在身子上,压弯了斐守岁的脊背,若要直起身子,必会花费更多的力气。

    可斐守岁背着手,他的后背比任何人都直。他知晓,要是低头了,要是顺从了,便再无重回之日。

    身后的陆观道想要拉住他,被他甩开。

    陆观道失了神般,抓住一团冬的冷:“不是……你不是说,不去了吗?”

    “……”

    彩云涌出来,裹住了斐守岁与顾扁舟。

    斐守岁笑了下,徒留一个背影:“对不住,我食言了。”

    第176章 黑牙

    下大雪了。

    天, 白茫茫的一片,好干净。

    陆观道被术法困在原地,只能仰首望着那一抹飘去天上的身影。

    黑色锁链敲击的声音, 响在陆观道的心识中。那带了污糟的雪花,融化在他的脸上, 化成一行温水。一口接着一口的热气扑出来,打湿了本结霜的眼睫。

    看着看着, 那个身影越缩越小。

    陆观道极近地仰头,痴说:“斐径缘,你又不要我了……斐径缘,你出尔反尔, 说话不算话……”

    池钗花在后头死命拦住人儿。

    人儿却不紧不慢,握住了女儿家的手腕,他顿了顿,回头:“别拦着我, 就算没你在,我也飞不去天上。”

    “公子……?”

    “你没看到吗?”陆观道苦笑一声, 他掐诀念咒,一层浅红的术法围绕在他身边,“这不是斐径缘的术法,这是那红衣仙人的。”

    “他这是?”

    “他……他是在拦我, ”陆观道松开手,落寞了眼眸, “许是怕我冲上去, 丢妻又折兵。”

    “公子与先前不一样了, ”

    放心陆观道不会冲动,池钗花这才起身, 她看到面前半跪在地上的人,言,“在梧桐镇时,就算披着娃娃皮囊,我也能看出来公子并非常人。”

    “又如何?”

    池钗花沉默。

    “那时候我又没记起来,要是记起来了,早就扛着他跑去了天涯海角。”

    话说得很轻,但落在寂寥的雪景里重如红果。

    没等着池钗花的回答,陆观道就干脆坐在了地上,他抱住双膝,任由冬的冷冻住了他的长发。

    白骨们走过他,走过卧倒在雪地的殷。

    皆是漠视。

    他喃喃自语着:“你说……是不是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我是不是不应该挣扎的……哦,对了,荒原……不,镇妖塔那会儿就好打消了念头,做什么痴心妄想,蚍蜉撼树……”

    脸颊埋入布料之间,陆观道蹭了蹭衣袖下的体温。

    “抓不牢,永远都抓不牢……那人儿是只白鸟,飞在冬天的雪里,哪还能看得到。千年前的镇妖塔,明明妖血溅了他一身,我还是找不到……找不到……”

    没有哭声。

    只是落泪。

    泪水凝结了冰块,又硬又无助。

    陆观道死死抓着袖口,他听到买卖的声音,听到吆喝的声音,还有那个白骨娃娃在他耳边捏唱的一曲《青丝恨》。

    唱曲扯得好长好长,好似是山峦的风铃,摇着摇着就来到了梅花镇。可曲儿一进入镇内,就成了寒风的一把利刀。

    长刀胡乱砍着,横穿了陆观道的心。

    那心定是松散的,一捏也就碎了,又何须利刀伤人。不用修饰,早没了补丁的心,烂布一块。

    陆观道说不出话来,他不知道对谁说。被神捧在手上时,他是顶特殊的那一个,他与几个弃子被神丢去了人间,唯独他没有记下什么红楼,没有看遍什么山海。

    他孤零零地去找人了。

    也曾在找人的路上遇到同类,曾躲在大观园的角落,看官差抄家。也曾被人踏在脚下,受了一世的风雨。

    一世又一世的轮回,神不忍直视,问他为何不听劝告,他却总是答不上来。

    那会儿,他还不会哭,也没有嵌入世间,看尽所谓的黑与白。

    后来有个人捡走了他,照顾了他几日。

    后来那人与一袭大红衣裳面容奇怪的仙官走了,他就被丢下。吃尽了风霜雨雪,也卖去了好几户人家。卖啊卖,中间有高塔,也有人间。

    他如弃石,最终从塔上掉落,从人伢子的手上逃跑,跑到了道观外。

    就是在道观那轮明月下,他想起了心中模糊的,捉摸不透的背影,现在想来那人应是斐守岁。

    于是他害怕了,他缩在襁褓里学会了哭,哭得难听又吓人,他也知道了,先前那些人家不要他,是因为他不会哭。任凭打骂,他都一声不吭,只是看着长鞭,眼睛里连恐惧都没有。

    但还好,他学会哭了,他就有家了。

    陆观道想着想着,心底的记忆一下子翻涌上来,滚烫又酸涩的味道,灼烧了他的喉。

    他不敢忘记的那段日子,他的家被大火点燃。而他今日才知,火从何处来。

    火从何处来……

    陆观道慢慢抬起头,雪花愈发夸张,年三十的大雪正在一点点掩埋他与地上的黑猪。

    他叹了声:“天上怎么去呢……”

    池钗花答不上来。

    雪花积在陆观道的头上,肩上,还有眼睫,但雪花穿透了池钗花的身躯。

    陆观道看到了,心有不忍:“是她让你来……受苦吗。”

    池钗花摇了摇头。

    “我还记得那条烤鱼。”

    陆观道:“……”

    是大雨之夜,山腰寺庙,尚没有任何记忆的陆观道,曾递给钗花偶人一条烤鱼。

    本是荒诞,却成羁绊。

    雪落纷纷,寒风瑟瑟。

    虽出口成就“公子”二字,但在池钗花心中,或许那个陆观道,仍旧是会用炭笔给她画嘴巴的稚童。

    池钗花蹲下.身,笑对了人儿:“放弃了?”

    陆观道移了视线。

    “既没有,为何要说丧气话,起来吧,”池钗花的手递在陆观道面前,“不知我算不算得上……嗯……公子在人间,第一个没由头的朋友。”

    “没由头的朋友……?”

    “是了,”池钗花笑道,“哪怕我是深闺妇人,不,深闺小鬼。”

    凡是能说出口的悲伤过往,都已释怀。

    这会儿,轮到陆观道哑嗓,他无法回答,他与池钗花都清楚,什么是随时都会消散的术法,什么是一场春秋大梦。

    但她……

    陆观道笑了下:“是不是我没有发狂,没有失心疯,惹得你害怕才来劝我?”

    千年前已经疯过了,再经历一遭,到变得冷静。

    于是冷冷地看着热忱的手,陆观道绕过了池钗花的好意。

    池钗花有些气恼:“果真是没有长大的孩子!真不该称作‘公子’,这心性脾气还是小如豆粒!”

    “你!”

    于大雪下,四目相对。

    “……好老套的激将法。”陆观道。

    “可坐在雪地上,下场只能这般!”

    池钗花手一指,指向被大雪掩盖,没了生气的殷。

    黑猪僵死了,大地裂开的口子,不会包容他的存在。

    陆观道瞥了眼:“我死了斐径缘会……”

    话没说完。

    一个响亮的巴掌,打在了陆观道脸上。

    陆观道骇了一瞬,随之他看到大雪纯白里,池钗花红肿的眼眶。

    “个子高了,胆子小了!”

    语出似娘亲,不甘那颓废的蠢子。

    陆观道被打,气血上头:“那是天庭,不是什么唐……”

    “唐”字煞尾,“宅”字被生生掐断,陆观道这才想起死在池钗花腹中的胎儿。

    或许。

    或许,池钗花是将他当成了……

    一咬牙,陆观道站了起来:“你与我有甚区别!”

    “你说什么?!”

    池钗花反手抓住陆观道的手臂,“换做是我,在刚刚就会义无反顾地冲上去,哪管术法!”

    “你以为我不想吗?!”

    陆观道打开池钗花的手,一阵血腥散在了冷的大雪里。

    池钗花缩了瞳仁,她看到血淋淋的手掌,上面布满了她看不懂的符文。

    “这是……”

    “是我愚钝,技艺不精。”

    陆观道转身要走向老宅。

    却听池钗花在身后歉言:“小娃娃,对不住,我不知你……”

    你在反抗。

    雪下得太大,就连池钗花都以为陆观道僵了膝盖,一动不动。

    陆观道什么都不想说,他垂头丧气,与自己:“补天石不补天还能有何用处?到头来,空落落一场。”

    “等等!”

    池钗花跟在后面,“如若想想对策,说不定……”

    “对策?”陆观道于大雪纷飞里回头,“你要大闹天宫吗?”

    话落。

    沉寂了半炷香时间。

    就在陆观道与池钗花都不想开口的时候,一句陌生的话语闯入两人之间。

    “‘大闹天宫’也不失一计良策啊。”

    风雪里,陆观道倏地紧了神经,他立马掐诀上前,将女儿家挡在了身后。

    警惕着四周。

    空荡荡的雪天,黑猪已经死在过去。

    至于声音,打哪里来?

    陆观道冷哼一声:“哪来的疯子,还想闹天宫?”

    “疯子?”

    声音回荡,如雪夜失乡魂,那般的寂寞,“可自诩平静的你,方才明明有过这念头。补天石,你在看到槐树妖被锁链困住的那一瞬间,难道没有起弑神的妄念?”

    “弑神……”

    陆观道再一次被迫想起黑色链条。

    困住了手,困住了脚腕,还有脖颈。一切能触摸的地方,都是玄铁的冷。

    怒火被点燃得彻底,陆观道咬牙切齿,说了违心的话:“我并非大逆不道之徒!”

    “哈哈哈!非也,非也。你若良善,为何手掌血红?你若乖顺,又怎会害得槐树妖躲在死人窟里千年不出?你要是个好人,背后为何有这么多说不出缘由的刀疤,这些刀疤是何人所为,你说得清楚吗?”

    一连串的话吐出,气得陆观道黑了眼帘。

    停歇许久,观道才秉着一口气。

    “好啊,好啊,这世上所有的恶果均是出自我手,你可开心了!”

    说罢。

    术法一现,红衣仙人的浅红散开,陆观道飞快掐诀冲破面前朦胧的白雪。

    雪噼里啪啦地溅走。

    视线突然的晴朗,让陆观道与池钗花一下子看清了来者何人。

    来者……

    来者竟是故人。

    一口的黑牙,脸颊上有刺目伤疤,矮小健壮的身子,就连双脚都陷在厚厚的雪中。

    梧桐镇,黑牙。

    黑牙乃是池家的老仆人,镇外棺材铺的纸偶师,也是与唐家兄弟有着密切往来,甚至牵扯上镇妖塔乌鸦妖怪的……凡人?

    陆观道眯了眯眼:“你不是……”

    早死了。

    但,身侧还有个池钗花的鬼魂,陆观道也不敢妄下定论。

    只见黑牙笑眯眯地搓了搓手,那双粗糙黝黑的手掌,仿佛能搓出三两纸偶:“我不是那个做纸偶的。”

    “嗯?”

    陆观道下意识护住池钗花,毕竟黑牙生前对钗花纸偶的痴迷,到了一种诡异的程度。

    至于还有一层,他就像在模仿斐守岁,模仿着曾经站在他面前的故人。

    陆观道简洁明了:“那你这面皮何来?”

    “面皮?”

    黑牙摸了摸脸,于一口口热气之中,吐出真言,“他死得太惨,冤魂困在梧桐树下,我路过就点化了他,顺道借了他的皮囊。”

    第177章 天庭

    呵。

    又是个骗子。

    陆观道心中暗骂, 他打眼见到黑牙魂魄与肉.体的契合,哪能是借皮囊而来的产物。

    便是不会轻信一丝一毫,更警觉了周围。

    “那么这位路见不平的侠客, 怎从江南来到了高原?”陆观道笑一声,“莫不是什么余愿未了, 来徒增伤感。”

    毕竟黑牙心中藏着的腌臜,并非一朝一夕。

    只见, 大雪下的黑牙,脸色煞变,变得阴沉灰暗。

    “那你知道我这一路来吃了多少苦吗?”他脖颈渐渐伸长,“你知道这高原的风有多刺骨吗?你不会以为我愿意来吧, 你当自己是什么名角儿了,陆澹?”

    “……疯了?”

    听到这牛头不对马嘴的话,陆观道安歇怒气,平静言, “你既来,自是有利可图, 不然依你之言何必千里迢迢……等等,我之‘澹’字在梧桐镇还是没有的,你究竟是什么人!”

    是了,此字是斐守岁在薛宅时给陆观道的, 梧桐镇那会儿陆观道只被唤作“娃娃”,从未有过他字。

    可黑牙被质问了也只是冷哼一声, 他眼神飘忽着看向陆观道身后的池钗花。

    “哼哼, 我自是呕——!”

    突然, 说到一半的黑牙,猛地捂住自己的嘴巴, 一股子浓稠的黑水从他嘴里涌出。

    手掌挡不住黑水,腥臭又黏糊的水从指缝里滑落,滴在雪地上,黑了一大片纯白。

    陆观道察觉有诈,掐诀之手蓄势待发,却听咳嗽与呕吐声里,一串从未触摸过的声音。

    “对不住,对不住……”

    “哈?”

    陆观道后退几步,与黑牙拉开距离。

    便见黑牙殷红了眼眶,声音打肺腑而出:“对不住……是我的错,我不该见黑牙如此,还放纵他做伤天害理之事。”

    “你说什么?”

    一幕白雪里头,黑牙身上长出一个浅灰色的影子。影子在暴雪下显得暗沉,若非细看,还不如漫天飞雪。

    但陆观道看不出影子的本质,任何不知底细的东西,他都警觉,不会轻易信任与靠近。

    他道:“镇妖塔的黑乌鸦?”

    “不……我不是她……”黑牙边吐着水,边用术法说话,“我是一块石头……”

    “石头?”

    同是顽石的陆观道挑了挑眉,“那我怎看不出你的石身?”

    “石身……我的石身压‘死’了一个白衣姑娘,我为了救她……才与黑牙共用一个身躯……”

    “……”

    白衣姑娘?一个身体?

    陆观道开始思索梧桐镇与梅花镇的关系,但得出的结论便是什么都没有,他只好威逼与利诱:“你若说不清楚,别说黑牙的罪孽了,你自己害死了她人,难不成还模模糊糊地忘记吗?”

    “忘记……?”

    黑牙抬起头,指缝里的老眼盯住了陆观道,“我没有忘记!你、白衣荼蘼还有……还有东家小姐,我都记得……我都记得……”

    “我与她们有什么干系,你别胡编乱造。”

    “不,是我,是与我有关……”

    黑牙嘴中的苦水渐渐止住,他嘴巴翕动着,好似在哭,“都怪我,是我造的孽,是我搭的桥……”

    “不知所云。”

    陆观道干脆不思考,就要拉着池钗花绕开黑牙。

    黑牙却猛地睁大眼:“补天石,你要去哪里!”

    “……与你无关。”

    “补天石,下这么大的雪,你上不去的。”

    “哦?”陆观道回身,“那你有何妙计?”

    但等来的不是回答,是长长的沉默。

    黑牙站在雪地里,不再弓背佝偻,他慢慢地直了身子,变成大沙戈壁的烽火台,没有燃起任何狼烟。

    被盯了许久,陆观道浑身发毛。

    怒一句:“作甚,有话快说!”

    “……补天石,”

    黑牙换了双淡然的眼睛,“我若真有法子,你愿信我吗?”

    “……什么?”

    ……

    天庭。

    四面彩云缭绕,中有琉璃金光。

    一面巨大的铜镜,倒映出方才梅花镇一事。

    跪在刑罚台上的斐守岁歪了歪头,他被铁链横穿了筋脉,嘴角流着鲜血,惨笑道:“仙君大人,这是做什么?”

    说给了红衣仙人听。

    红衣站在斐守岁面前,若有所思:“槐树妖,你说石精多久能上天庭?”

    “……多久?”

    斐守岁偏过头,看着铜镜中的皑皑大雪,“天上一天,地上一年。”

    “是,如若这般算,三日后你将受天雷火灼之罚,那时候他赶得及吗?”

    “呵……仙君大人这是在点我?”

    斐守岁被锁链所伤,有些支撑不住,他努力清醒着意识,想去看铜镜中已经离开百衣园的陆观道。

    可他快没了力气,视线在模糊,在变白,陆观道在他眼前一点点散开了身影。

    红衣察觉道:“你伤得好重。”

    “大人亲眼见我被锁链……咳咳咳……被锁链穿透了筋脉……”

    “是。”

    “但我比……见素好些不是吗?”

    “你还关心他?你若是记起先前,怕是厌恶他还来不及。”

    “……厌恶?”

    斐守岁抬起头,眉心痣因受伤而红得滴血,他虚弱道,“大人是说见素仙君带我上天庭,后我被迫困于镇妖塔一事吗?”

    “你……记起来了?”红衣蹲下.身。

    “不,”斐守岁摇了摇头,“我没有记起什么,我只是猜到……”

    对视了红衣的眼眸,斐守岁笑了下,煞白的脸衬托鲜血更加艳丽。

    “猜到?”

    “猜到些被掩藏的过去。”

    红衣沉默。

    斐守岁又言:“就像我手腕上的红绳,我也猜到了大人您的身份。”

    “哦?”

    红衣看到那绳子,“说来听听。”

    “月下红娘,不是?”

    “……是,我换了个皮囊你竟也能猜出。”

    “不是皮囊,是态度,”斐守岁咳嗽几声,“先前在梅花镇,是大人打头说话,也是大人束缚了陆观道。”

    “你发现了。”

    “对,要不是有大人的阵法,只怕那厮早扑上来捉住了链条……哪还会乖乖地跪在原地……”

    “若我说没有呢?”

    “不,”斐守岁轻笑,“我了解他。”

    “可你有没有想过,我的阵法能被你发现,其他仙家又何曾察觉不了?那北方多闻天王本就对你有所偏见,他为何不当场拆穿?”

    斐守岁默了片刻。

    言:“二郎显圣真君。”

    “……与他何干。”

    “还有四象青龙,孟章神君。”

    “……”

    斐守岁没听到红衣回话,继续说着:“这一切该是从海棠镇就开始了,不过那会儿我沉在幻境之中,没有亲眼看到,我想……我想带走谢伯茶的不止有解大人,那时候应该还有个人,不,是神才对。”

    “你与我说说,是谁?”

    “是今日来接谢伯茶的那位。”

    红衣仙人勾唇笑了:“怪道竹元与我说,你是顶顶聪明的。”

    解竹元……

    斐守岁垂着脑袋:“不,我实在愚钝,不然怎会入局……”

    “你不入局,局自会来找你,”红衣的手撑住了斐守岁的脸颊,“你受苦了。”

    斐守岁撇过头:“……大人,我是槐树,不吉利。”

    “世人说你,你便也信了。”

    “百口莫辩,不如自担后果。”

    红衣叹息一气,挥了挥手,遣散了在旁监视的天兵。

    斐守岁倾听盔甲碰撞之声,直到台上只剩他与红衣时,他才开口:“大人有事吩咐?”

    “是,”红衣笑道,“唤我月老吧,孩子。”

    说着。

    月上君施法,让斐守岁的束缚松了些。

    斐守岁察觉到:“大人不怕……”

    “怕什么。”

    “牵连。”

    “哼,”

    月上君从袖中拿出一盒药膏,“这群小辈偏要捉弄我亲手牵的红线,他们决定的那一刻就该知道不讨我喜欢。”

    红线……

    听到此言,斐守岁终是确定了心中所想,他再也坚持不了,阖上眼帘。

    那冰凉的,带着花香的药抹在了斐守岁的手腕处。

    斐守岁的手腕皙白,锁链横穿处红肿得显眼。

    月上君却还在说:“当年见素带你来天庭任职的时候,我明明劝过了,他不听,你也不听。现在倒好,千年前的因果吃得牙都碎了,你自己不心疼,我还心疼呢!”

    “多谢大人……”斐守岁迷糊着回话。

    “还谢我?”月上君换了一种伤药,“你渡完此劫,最该登门道谢的是竹元!”

    渡劫……

    斐守岁逼着自己清醒:“大人,我……”

    “嗯?”

    月上君正好俯身,对视上斐守岁灰白的眸子。

    “我自会道谢,只是顾……不,见素仙君他……怎样了?”

    “你!唉,他啊,”

    好似有什么难言之隐,月上君扯开了话,“解竹元那小子提前找了树妖专用的药材来给我,说什么到时候定有用处。我起初没有放在心上,但昨夜收到了王母座下狐妖的亲笔信,这才去司命那儿问到了你的事,便连忙做了药膏,你……”

    看到斐守岁一双泛红的眼。

    月上君皱眉:“他还能有什么事!”

    “那便好。”

    “见素他……”

    月上君为给斐守岁治疗腿伤,撩袖半跪,正欲言,看到斐守岁脚踝上挂着的玉镯,“这个镯子?”

    “镯子?”

    斐守岁自出生起就有一对玉镯,他言,“莫不是与神仙君子有关?”

    “不,”月上君的语气缓和不少,听他笑道,“不愧是我亲手牵的红线!”

    “……”?

    斐守岁不解。

    月上君笑说:“看来用不了多久,石精就会来唱戏了。”

    “我……”

    “你担心见素做什么,他眼下回到了凡间,替小娃娃们申冤去了。”

    “可他?”

    “他是被锁链重伤了心肺,但他又执意要去,且为了百姓也无可厚非,便让他去了。等处理好陈年旧事,他渡劫失败的下场一个都不会少。”

    “世世痴傻行为乖张,世世乞讨一身污糟……吗。”

    “唉!因为他欠了姑娘家情意,所以才有这般结局。那也是我牵的线,起初我就知道是段没有果的爱,可何曾想到这般发展!”

    月上君掐诀施法,给斐守岁。

    “这是?”

    “给你抹了药,但不能被发现。”

    看到伤口在术法的伪装下慢慢愈合。

    斐守岁垂眸,他被锁链困在台上,无法动身:“小妖实在不知如何报答……”

    “别说什么报答,”月上君断了斐守岁的话,“都说了,你该谢谢竹元。”

    “也不必谢她。”

    一个熟悉的身影打旁边走来。

    斐守岁抬头去看,乃是梅花镇带走谢义山的孟章神君。

    孟章朝月上君拱手,月上君略有不悦。

    “怎么就不能谢了!”

    “是她徒弟的一卦,才有今日之局面,”孟章与月上君言,“不然何须扯上他们。”

    “那你来作甚?”月上君。

    “我……来受罚。”

    第178章 春雨

    “你也知道不该在天兵天将前耍威风。”

    “是。”

    月上君叹息一气, 转念与斐守岁:“径缘你看看,他嘴上说着不该如何,但还是急匆匆地救走了, 现在跑来领罚,你说傻不傻!”

    “……”孟章。

    斐守岁见着孟章欲言又止的样子, 也猜到了月上君在众仙之中的形象。

    但月上君是仙人,与他一个妖邪无关。

    于是斐守岁弯腰, 轻轻往前:“多谢神君。”

    孟章眯了眯眼:“围炉煮雪,只差你与石精了。”

    是在说谢义山与江千念。

    斐守岁知晓,回道:“是小妖好命。”

    “你……”

    孟章欲言又止,但不再说出心中所想, 见他甩袖转身,撂下一句,“凡间新年将至,要团圆, 且趁早。”

    接下此话,斐守岁抬眸。

    “大人明明不说轮回, 却在牵着……”

    话没完,月上君捂住了斐守岁的嘴。

    眼神暗示,休要再说下去。

    斐守岁立马黯淡了目光。

    那本远走的孟章,回过身来:“这辈子不争, 下辈子也不会争。”

    “……”斐守岁。

    月上君在旁叹息:“你惹他做什么?”

    “并未,是先前神君与我说过一句话。”

    “他?”

    “是, 神君言‘这世上哪有什么轮回’。”

    月上君听罢, 轻笑道:“汝之今生, 吾之未来。吾之今生,汝之前尘。”

    斐守岁垂了头:“今生, 前尘……”

    “罢了,你还是管着自己为好,休要将他的酸言酸语听进去,”月上君掐诀替斐守岁疗伤道,“等过凡间半个时辰,会有仙子前来读你的‘罪状’,你且闭上耳朵认下。”

    “认下?”

    “要是不认,只能像见素那般,你愿意吗?”

    “不……”

    斐守岁看着月上君白色的长发,他从发梢而上,看到月上君的眼眸。

    眼眸没有期盼,是命中注定的凝视。

    守岁冲着那双眼睛,抿唇说道:“我会认下。”

    “乖孩子。”

    月上君的手正要触碰斐守岁,斐守岁却言。

    “‘拔剑自刎,玉碎瓦全’的戏码,我想天庭早看腻了。”

    “嗯?”

    月上君的指腹划过斐守岁脸颊,温热的手掌握住了守岁后颈。

    斐守岁被迫仰首:“可若是‘假作真戏,逃之夭夭’呢?”

    月上君的手用力了些。

    斐守岁知道自己在赌,便赌着面前仙人是否有那诡谲之心。

    但手迟迟没有掐紧,话也迟迟没有回。

    月上君略为复杂地看着斐守岁,极轻极轻地一句:“你早这样做了。”

    “?!”

    斐守岁看到月上君松了手,看到飘飘的彩云刹那间聚拢在他眼前。

    那一层层七彩的棉云在他的视线里渐渐灰暗。

    月上君提袍走远之时,斐守岁的视线完全暗淡了。

    仙……?!

    突然。

    斐守岁哑了嗓子,咿咿呀呀的声音代替了他想说的话。

    仙官大人……你……

    只能猜想是被月上君封住了五识。

    仅在瞬间之后,斐守岁连彩云都看不到了,什么都感触不及。

    这是要……要逼他认罪?!

    一个想法穿过斐守岁的心识。

    斐守岁咬牙,他拼尽全力扬起脖子,试图透过闷重的布,去唤神明不可存在的偏心。

    可神明走去哪里,他都不知。

    不甘一下子从心中蔓延,斐守岁吃力地想要转动身子,却发现手腕与脚腕处又上了一层难以察觉的枷锁。

    “原来……”

    斐守岁在心中冷笑一声,“原来那‘天地不仁’是真真切切的,所有暖色都是谎话,所有的生门都被人堵死了!”

    守岁颤着沙哑的嗓音,他没有这般动气过,他以为自己的判断是对的,以为没有死局,尚有回旋余地。

    手腕的伤口在愈合,他知道。

    但愈合之后呢?

    斐守岁咬牙:“这让世人如何斗得过天,这让见素如何……如何……”

    还有那个陆观道。

    他又如何在铜镜里,在红绳的另一端,好好活着。

    气恼与悲观充斥着斐守岁眼前无尽的黑夜,他知道心中那点子计谋早被神看穿了,可他还是不甘心。

    第一回,无法掩藏的心绪漫开,成了高台上一滴又一滴的眼泪。

    泪水在失焦的灰白眼眸里汇聚,慢慢滑落。

    慢慢的。

    从天而降,落在人间万亩的良田。

    陆观道着一黑衣于良田边的竹林里行走,天突然下起了雨,明明前一刻还是朗朗晴空。

    “这雨来的蹊跷,”陆观道按了按帷帽,“是有何变数?”

    前头的黑牙看了眼天,耸耸肩:“有妖哭了。”

    “妖?!”陆观道立马抓住黑牙的手,“是斐径缘?”

    “哎哟!”

    黑牙嫌弃地甩开,“天上这么多妖,我哪知道是槐树还是柳树?你别瞎操心。”

    “我……”

    “你怎么了?”一直在陆观道肩上的钗花纸偶抬起头。

    “方才,有过一瞬的心悸。”

    钗花纸偶歪歪脑袋:“从梅花镇出来你就这样,心悸一路了。”

    “是……”

    “就说是瞎操心嘛!”

    黑牙用弯刀划开杂草,“有这个功夫不如早点赶路,我们要去的四象府邸,离这儿还远着呢。”

    “你说的四象……”

    “又来了,又来了,你都问几遍了!”

    “我是怕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哎哟,不会不会,”黑牙劝慰道,“四象青龙能容得下赤龙余孽,自然会屋门大开让你进去。说不准人家早早预备了热茶,就等着你叙话呢。”

    “……你所说,有些太荒谬了。”

    “我荒谬?”黑牙赌气道,“那就别跟着,我还不稀罕哩!”

    “好了好了,”钗花纸偶笑说,“我也听你们吵了一路,没完没了,还不是同行。”

    “哼!”

    这些吵闹的,有生气的声音,从铜镜里传出,落在了斐守岁的心识里。

    斐守岁的眼泪止不住地流,流成了凡间瓢泼的春雨。

    人间。

    “奇了怪了,春天的雨还能有这么大的。东家小姐,你可当心着点,别被雨水打着!”

    “我晓得,”

    钗花纸人缩了缩身子,朝天上看去,“这雨是有些大了。”

    陆观道听罢,马上给池钗花上了层术法。

    “唉!”池钗花。

    黑牙闷哼一声:“等救着了槐树妖,你再好好对他,现在给我东家小姐献什么殷勤。”

    “……”

    陆观道不言语,一边躲雨,一边朝那远处的葱绿走去。

    明亮的绿色布满了眼眶,斐守岁看着面前极为真实的一幕,好似他现在就站在陆观道身边,与陆观道说着“雨大,小心路滑”的话。

    雨水洗刷了眼帘,不管是痛楚还是五识,都在告诉斐守岁。

    这儿是天庭,不是人间。

    这儿没有陆观道,也没有深秋同行的谢义山与江千念。

    老妖怪垂了头,黑暗给他带来了无边无际的孤独,却也将铜镜搬到了他面前。

    原来天上的时间这样慢,原来地上的陆观道走了这么多路。

    明日又是什么时候?

    斐守岁听到陆观道又在与黑牙拌嘴,听到钗花纸偶拉架的声音。

    酸涩止不住地占据鼻尖,曾经最不屑的同伴,成了奢望。原来他早就习惯了黑夜路上多一个人,哪怕小小个子,只会撒娇。

    人间的大雨哭哭啼啼,黑牙手上的弯刀划过好些个绿草。

    斐守岁擦不了泪水,他想着看清陆观道在做什么。灰白的妖瞳,让他有些望不到陆观道。

    陆观道定是跟在黑牙身后,走得极快。

    铜镜那儿的说话声传来。

    “我听闻孟章神君的任职时间便是春天。我们这会儿去,说不定还能看到来往的仙官仙使。”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是陆观道。

    “黑牙当然不知,但我又不是他。”

    不是他?

    斐守岁的耳朵动了动。

    “可你还唤她‘东家小姐’。”

    “执念咯,用了人家的躯壳,虽是死后才全部占据,但还得记着人家的好。他这个人好坏参半,我这个石精也好坏参半,不算亏待了他,也不算委屈了我。”

    “思安,”

    陆观道唤出一个斐守岁陌生的名字,“我总觉得梧桐镇还藏了秘密。”

    前头用着黑牙躯壳的石精思安扁扁嘴:“并非所有秘密都要揭露。就像你先前给牛车人家解释纸偶,要是告诉他们纸偶里头有魂魄,他们还敢借车吗?”

    “不敢……”

    “那不就好了,装糊涂有时候也是一种乐趣。”

    装糊涂……

    斐守岁看着大雨之中的两件蓑衣,在朝远处的炊烟人家走去。他从梅花镇来到天上不知过了多久,惹得人间已经入了春日。

    万物复苏。

    梅花镇的白骨,或许也开了花。

    斐守岁的视线不自知地注意着陆观道,那段大寒的日子,他不敢猜想陆观道是怎么度过的。

    人影没有改变,看上去还是从前。

    回首时,才发觉皮囊有了痕迹,痕迹是风吹日晒。

    陆观道站在屋檐下,抬起头。

    钗花纸偶问他:“看什么呢?”

    “总觉着有人在看我。”

    “在天上看?”池钗花笑着拍拍陆观道的肩膀,“说不定是斐公子。”

    “……”

    “啊,我是说斐公子定安然无恙,在天上保佑你!”

    “我知晓你的意思,”

    陆观道低了头,帽檐上的雨水就顺着动作哗啦啦地倾泻,“纸偶身子待得惯吗?”

    “没甚区别。”

    “那便好,我能模仿的只有这些了,委屈你一直坐在我肩头。”

    “陆公子客气。”

    斐守岁眨眨眼,原来那纸偶出自陆观道之手。

    便见陆观道踏入农家窄院,借了一晚的柴屋。

    人间的天黑得很快,斐守岁还没有干涸眼泪,陆观道就醒了。

    雨水在此时停歇,静谧的夜晚,有春虫声阵阵。水珠落在宽叶上,慢慢地与大地相拥。

    陆观道呆坐草堆里,他依旧抬头,望着窗户外皎皎明月。

    听耳边一点一点的水落,院内的鸡已睡,院内的狗儿也歇。月光把他的黑发照得微亮,好似透过了云层与夜晚,两人也能遥望。

    陆观道不说话,他困意全无,无法安眠。

    斐守岁无法说话,他酸涩眼眶,落泪人间。

    “唉……”

    陆观道叹息时,雨又开始淅淅沥沥。

    这会儿,斐守岁的眼泪汇在了鼻尖。

    这会儿,人间的春雨落叶无声。

    陆观道看到明月被云层掩盖,说不出的心慌从他的心里漫开来,他的指腹摸索着脖颈上的红绳。

    红绳还连接着天。

    他知道,斐守岁定无妨。

    第179章 审判

    但可怜斐守岁, 手腕、脚腕还有脖颈均被黑锁链困住。上面印着红肿的伤,流着槐树的血,若再不松开, 恐怕会捂出脓水。

    斐守岁吸了吸鼻子,他看着昏黑之中的铜镜。

    那面镜子先前并非如此安放, 是有人动过了。有人将人间的事情摆在了斐守岁面前,有何用意?

    何人为之?

    疑问冒出来, 慢慢占据斐守岁的心,他开始思考所谓劫难。

    为何月上君要他受苦,还刻意封他五识。

    若要害他大可放任不管,不必疗伤。若是想让他应答, 也该还他一双能听到声音的耳朵。

    如此漆黑,便是瞎子一个,被人捅刀子都不会躲开。

    想着想着,悲愁被掩盖, 斐守岁断了眼泪。

    人间也就没了春雨。

    目见小雨渐歇,陆观道坐在草堆上, 挠了挠头,纳闷:“这月亮……”

    月亮?

    斐守岁去看镜中明月,云开雾散,那月儿似玉盘, 挂在树梢上。

    没有异常。

    昏黄的铜镜,照出陆观道的脸有些疲倦。

    斐守岁细瞧圆月, 耳边传来陆观道的喃喃自语。

    “我记得今儿不是初七吗, 这么会……”

    初七?

    几月的初七?

    募地。

    斐守岁瞪大眼, 刚流过泪的眼眶又肿又红,他心中无能狂喊:“陆澹!是幻术!这是幻术!!”

    声儿不能从喉间冲出。

    可在柴房的陆观道浑身一颤, 仿佛是被斐守岁贴着耳朵吼了声,他立马站起,着急地四处张望。

    “斐……径缘……?”

    斐守岁:“……”

    来不及了。

    陆观道看了眼尚在睡梦中的思安,他伸出手拍醒肩上的池钗花。

    “醒醒!”小声。

    钗花纸偶手动掀开眼皮:“公子,怎么了……”

    “白日的时候,你可有见过这草屋的主人家?”

    “唔……没有?”

    “那就糟了!”

    说着,陆观道背手掐诀,默默朝柴房门口靠近,“护住自己。”

    “噫!”池钗花立马打起精神,“公子不叫醒思安?”

    “他?”

    陆观道边说,边去看柴房外的空地,冷笑道,“他不是思安!”

    话落。

    一阵带着黄色纸钱的冷风,猛地灌入柴房。

    陆观道立马捂住口鼻,暗骂不好。

    就天上铜镜照射,让斐守岁看到幻境之中的景象。

    是大雨过后的海市蜃楼,幻术主人蝎子精坐在不远处山头巨石上,笑看着山脚的困兽之斗。

    至于真思安……

    就是蝎子精身下的那块巨石。

    斐守岁紧了眉梢,这种千年妖怪的术法让陆观道察觉已是不易,只希望能活下来,求不得一个全身而退。

    便见。

    陆观道一脚踹开了柴房的门,走向寂静院落。

    人儿先是看了眼明月,后才警觉起四周,他言:“你是我捏出的纸偶,且一直在我身边不会被调包,但思安就不一定了。”

    回过身,看到思安睡得死沉,陆观道冷哼。

    “他这般心思缜密,我起身的那一刻就该醒了!”

    言毕,陆观道甩手变出一把纸扇,他望向明月,正巧对上了铜镜外斐守岁的眼睛。

    可惜,斐守岁望着他,而他望不到心心念念。

    纸扇一旋,陆观道模仿斐守岁的术法,变出白盈盈的水墨。墨水裹住他的手,掐诀时术法的威力再添一层。

    斐守岁见到,心里头叹道:“倒是学了个六七分。”

    刷地收起纸扇。

    陆观道又用术法变出一把长剑,他笑说:“不知是哪路豪杰,带走了这么一块重石?”

    蝎子精坐在思安背上:“你同行之人虽重,但他识不得我真身,重又有何用呢?”

    “……”陆观道。

    钗花纸偶与一旁:“这是什么意思?”

    “她没把思安放在眼里。”

    “思安不是几千年修为的妖怪吗?”

    陆观道看向假月,闷哼一声:“这条路上几千年的老妖怪多了去了,也就只有他会被同类抓走!”

    话落。

    看陆观道捻指挥起长剑,直直地朝明月砍去。

    那剑银白,剑气如飓风冲破幻术一角,拦腰横断玉盘。

    钗花纸偶死抓着陆观道的衣袖,险些要被剑气吹走。

    蝎子精见了:“哎哟,竟然不是个草包,我还以为你的术法是眼泪,所到之地哭声遍野呢。”

    陆观道“啧”了声,不理蝎子精所言,他再砍幻境,便是银剑之光碎了星辰,将圆月摘下。

    月亮四分五裂,散开在夜空之中,宛如晃晃鹊桥。

    碎星掉落,正好底下有一池春意揽住,化成一面波折的镜子。

    斐守岁瞥见池面倒影,印出巨石上的蝎子精

    蝎子精仍是乐呵呵的,丝毫不见慌张。

    而此时,铜镜蓦地一转,只留下偏偏一角。

    斐守岁一愣,立马回过神要用耳朵细听人间声音,但五识还被封着,他除却眼前漆黑,什么都触摸不到。

    人间的陆观道不知怎么面对危险,而斐守岁自己更是陷在了沼泽里,难以脱身。

    守岁叹息一气,微微将身子摆正,他听寂静的彩云,他知道定是有人刻意为之,至于用意……

    他暂不知晓。

    静默了好一会,好似是在等待什么,斐守岁再一次要去瞄那铜镜,头仅是小小歪斜就被一只手掰了回来。

    他能感触到手的粗糙,指腹轻划,手掌里有厚茧。

    习武之人?

    但有官位的神仙,并不会亲自下场。

    斐守岁猜测着眼前景象,这片昏黑里,说不定早有仙官拿着他的“罪状书”,在朗朗宣读。

    沉了心思。

    等候着天雷与水牢。

    忽的。

    斐守岁又被糙手按倒在地,跪了个彻底。索性伤口不痛,他也看不到自己跪了什么仙。

    便将这一切拟作了梦境,但愿大梦之后,入目是安静的草屋,余他一人煮茶品茗。

    停了些许,估不得多少时间,斐守岁双膝疼痛,额头冒出层层细汗,他定着心神在耳中慢慢捕捉风的声音。

    一点点。

    一点点的风声,里头还有细语。

    老妖怪动了动耳朵,他好奇,甚至是兴奋地在寻找风里的故事。

    只听到一句:“槐树妖,你可知罪?”

    “……”斐守岁沉默。

    “槐树妖,你可知罪!”

    那声音加大,在风里刮着斐守岁的耳识。

    耳识在黑夜里更加敏.感,斐守岁微微皱眉,不回答所谓审判。

    还能是什么?

    斐守岁早料到接下来要质问他的话,除却作恶多端与杀人放火,便只剩下那十八层地狱的各种罪名,只要随便找来一套,他也就跑不了了。

    但他本也没打算跑。

    月上君封他五识是为了让他认罪,他就算听到了也无法作答,又能跑去哪里?

    听那振振有词的罪孽,斐守岁轻笑一声,笑得很刻意,以至于他能感触到左前方那一袭红衣的差矣目光。

    是月上君。

    许是担心出错,又回来了。

    斐守岁眨了眨妖身灰白的瞳,他逐渐看到漆黑之中一团又一团的仙力。

    浅红,银白黑袍……还有一抹与他一样,跪倒在地,好不狼狈的大红山茶。

    斐守岁没想到这一茬,他甚至都觉得顾扁舟应该还在人间,就如刚才月上君所言,应该还在的,怎会到了天庭。

    守岁有些头痛,他试图寻找那不是顾扁舟的证据,却在抬眼那一刹那,正正好对视了红山茶的眼睛。

    两人相望,复又移了视线。

    是顾扁舟,见素仙君也。

    耳边又有鬼叫似的风。

    呼啸中,斐守岁听到嘈杂的声响。

    有人在说:“西山大人真是功德无量,救了这么多小娃娃,后人要给你建庙上香也不为过!”

    嗯?

    不是天上的仙官,是人间?

    斐守岁眼前漫开一幕。

    “哎哟哟,你说的什么身后事,就当是眼前!只要这案子昭告天下,我们西山大人啊,就是皇上身边的红人咯。”

    “一身红衣配红人,好不妙哉,妙哉。”

    “我说你们还有心思取笑?”

    坐在高堂,一丝不苟的长翅煞了话,“还不快来看看这几百条人命,何处走丢的,何处被卖的。这里面的事情繁多复杂,眼下不是庆工的时候!”

    好像,一哄而散。

    斐守岁看到在高高院子里,又只剩顾扁舟一人。

    顾扁舟眯着眼,他仰头望那高堂的官儿。

    当官的聚在一起,说着什么州什么县的娃,是何时报的官,又是何时被人瞒下。

    顾扁舟听着听着,笑了下,也提袍走入屋内。

    须臾。

    有风。

    记得那日也下了雨,但火,着起来了。

    斐守岁目见一把大火顺着春风烧光了所有。

    黑漆漆的云层,是惊蛰的时候,细雨还在绵绵地下。

    “来人啊!走水了——来人啊!走水了——”

    “天可怜见,怎么会这样!”

    “别说丧气话,有这闲工夫还不快去打水!你看看西山大人,早冲进去了!”

    “他冲进去做什么?!这么大的火,他是要找死吗!”

    “哎哟,大人!这院子里全是稚童走失案的文宗卷轴,是西山大人往上爬的梯子,你说他急不急!”

    “放屁!顾兄不是这般的人!”

    看到焦黑的长翅影子推开身边的官袍,“就你们这些只知道银子票子的家伙,我!我!”

    说罢。

    那焦黑冲进了火里,再也没有出来。

    高台上,有暖风吹过。

    斐守岁再一次感触到先前熟悉的仙力,是四象青龙孟章,乃与春有关的神仙。

    初春啊初春。

    斐守岁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望透了众仙家,瞥见顾扁舟的苦笑。

    他上天了。

    人间的他,也就不在了。

    火海里灰扑扑的,什么都没留下。

    斐守岁闭了眼,不想再看到这些,但一幕幕顾扁舟人间的事情涌上他的脑子。

    一幕幕昏暗的、没有光的、老旧的皮影戏。

    吱呀吱呀,连个拉曲的人都没有。

    年三十到现在,在天庭也不过斐守岁晃神的时间,怎么就过去了数月。

    风依旧在刮。

    春到了,会下起小雨。

    听仙官审判,听耳边寂静的彩云。

    斐守岁知道月上君解了他的禁制,为的就是让他听到,听一听他自己的罪。

    那顾扁舟又罪了什么?

    大红山茶燃烧在对面高台,火一样赤红。

    斐守岁咳嗽起来,不知怎么,他的心肺发痒,又痛又难受。咳了好一会,直到扑面的大火灼热了高台,斐守岁才看到,他失明的双目看到大火。

    火光冲向天庭的尽头。

    他见,一团火焰,还有一个曾经在他面前说笑的顾扁舟,于火焰中闭了眼,一动也不动。

    第180章 宝鉴

    “槐树妖?”

    突然, 一句声音敲碎了斐守岁的思考,他转过头去,见着在宣读他罪状的仙官。

    “你也看到见素的下场了, ”仙官顿了顿,“你可知罪?”

    语气是不咸不淡的, 好似一句家常。

    斐守岁看着仙官的脸,他又看向仙官身后的月上君与孟章。

    这是做什么?

    春天的神, 为何来看他受罚?

    垂着眼帘,守岁将视线重新放到天庭的彩云上,他能说话了:“我……”

    撕扯开的嗓子,有一股浓重的铁锈味。

    斐守岁咽了咽, 好似咽下了人间的晚春,他说:“我知罪。”

    此话了,顾扁舟身上的大火又旺上一层。

    而顾扁舟的人在里头没有踪影,只有漫天的火灼烧在斐守岁心中。

    警告。

    赤裸裸的警告。

    可……警告一个手无寸铁的树妖作甚?

    斐守岁疲倦了眼, 他视线一扫,落在那个既对他好, 又要束缚他的红娘身上。

    月上君忧心忡忡地看着他,眼中露出的关照不像是假。

    至于孟章,与那些仙人一个模样,淡然还是淡然。

    成仙就没了七情六欲吗……

    斐守岁不能停止思考的心, 再一次盘算起利弊。他分明见到鲜活的见素,分明能从月上红娘那儿听到关心, 可为何, 围在他身边的神君仙子又成了木雕似的脸。

    他有些想不通了。

    心识里的槐树晃啊晃, 斐守岁衣不蔽体地跑向槐树。千年来,只有树冠是他的屋檐, 他只能躲在稀松的绿叶下,猜测着人与妖的心。

    眼下,又多了神。

    斐守岁疲累地掀开眼皮子,说:“我有罪,劳请仙官大人一把天火烧了我,来个痛快。”

    月上君:“……”

    审判的仙官却言:“看来你方才没有好好听。”

    哗啦啦的翻书声,翻到了一页。

    “槐树妖,”

    仙官眼角的余光掰开了点,洒在斐守岁身上,“即日压去同辉宝鉴里赎罪,活着出来死罪可免。”

    活着……

    死罪……

    斐守岁仰起头,光明正大地笑了声:“死了,就在里头不用出来了,是吗?”

    听到这话,月上君紧了眉梢。

    斐守岁瞥见月上君的表情,蔫蔫地垂下头,他像一只知道死期默默离家的老猫。

    他补上一句:“所以……小妖明白,小妖领罪。”

    长发落在天庭的玉砖上,斐守岁将嘴里的乖张碾碎了吞下。

    “小妖,罪不可恕,幸得仙官大人眷顾,方才有一线生机,小妖……”

    一阵奇怪的风吹来。

    吹开烧着顾扁舟的大火。

    斐守岁干涸了喉,反刍着千百年来说给人与妖的话:“小妖定也不负大人期盼,全须全尾地回来。”

    “……”

    审判的仙官听完,突然笑了一声。

    紧接着,一众神君仙子都笑了。

    哈哈的大笑响在高台上,斐守岁诧异地抬起头,扑面的大火从顾扁舟那处蔓延。

    火是饕餮,在仙人的笑声里吞噬了仙人。

    斐守岁看到火光没有节制地燃,这么嚣张,这么无拘无束。

    好似陆家村,燃在陆观道面前的火,点给了斐守岁看。

    火里有逼仄的笑声。

    笑声成了一罐没人要的酒,酒瓶子碎了,笑声便荡在彩云上,带着火与酒香,困住了斐守岁。

    火前唯独没有笑的是月上君与孟章。

    那一瞬间,斐守岁瞧见月上君的唇瓣一张一合,说着什么。

    是什么。

    “他还是与千年前一样,犟得很。”

    孟章也说了一句:“那提点他做什么?”

    “好不容易见到有血有肉的后生,其能忍心?”

    啊……

    刹那之后,火,也盖住了他们。

    斐守岁读出了唇语,同时失了力气,他躺在大火前,他看到大火拥抱月上君与孟章的脸颊。

    大火的影子又肥又宽,落在玉阶上,是摇摆的火莲。

    他也看到大火飞也似的跑起来,却始终没有烧干远去的两人。

    “原来……”

    斐守岁成了那个陆家村里无法动弹的陆澹,他惨笑道,“原来我早在了同辉宝鉴里头,您是来叫醒我的……”

    被火掩盖的身影一停。

    “后生辈弯不了腰……但后生想说……”斐守岁朝那红衣笑笑,“多谢……”

    只见一左一右停下脚,融在火中的红衣转过了头。

    “你……愚钝唉。”

    “是,我愚钝,”斐守岁咳嗽着,“蠢到想要碰一碰这叫天理的石头……最后粉身碎骨……粉身碎骨……”

    月上君欲上前,被孟章拦下。

    孟章摇头。

    火光里,月上君眉头紧皱:“救他吧。”

    “救了一个,还有成千上万个等着您。”孟章。

    “不救吗?”月上君怜悯了目光。

    “您……”

    孟章叹出一气,他捻两指朝斐守岁施了法。

    斐守岁挣扎着要躲开,却被定了个正着。

    看到术法之下,斐守岁脚上的玉镯,手腕的木镯,月上君牵的红绳一同亮了起来。

    还有遮掩不住,艳丽大红的眉心痣。

    斐守岁的血沁在衣料上,那些物件的光芒把他的伤口照亮,酷似鲜花。

    “看吧,”孟章淡泊的表情,说道:“早有人下手了。”

    “木镯我识得,但那玉镯是谁?”

    “还能是谁,顽石一颗。”

    话落。

    两人的身影炸开在大火中,木料爆炸之声于斐守岁耳边轰鸣。

    斐守岁咀嚼着孟章说的话,这些个东西,他什么都不知道,又是谁要救他?

    一用力,守岁想要撑起身子,大火围在他身边跳舞。

    火很烫,烧得顾扁舟没了影子。

    斐守岁咬着牙,长发倾倒于焦黑的土地,他刚从一个赤火幻境中出来,便又掉入了另一场大火。

    好似这火是他点燃的,他才是罪魁祸首。

    斐守岁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起身,却一次次扑倒在地面,没了筋脉,他连走都走不了。

    “真是狼狈……”

    苦笑着,斐守岁冲着大火自言自语,“这样哪儿还能走出去,用手爬吗……怕是没动几步路,我的手就磨没了……”

    又咳嗽,吸入了一鼻子的灰土。

    斐守岁干脆趴在了地上,任由赤火烧干他身边虚假的天庭。

    手抓起一把焦土,再松松散散地落下,指尖卡满了土,脏得没法细看。

    “若是成一抔土也是好的……至少自由自在,想开什么花就开什么花……怎么就成了一棵树,连家都挪不动……”

    渐渐。

    斐守岁闭上了眼。

    火光在他面前影影绰绰,缭绕着,成了一座巨大的莲花台。

    ……

    再一次睁开眼时,没了大火。

    入目是浑浊的水汽,周围有漆黑的巨石。

    巨石陡峭,上面都是滑溜的青苔。

    斐守岁便坐在巨石旁,读着一本古书。

    “……”

    书上写的什么斐守岁没心思看,因为他控制不了身躯,而他在身边看到了一个熟人。

    就是适才燃烧在火中的大红山茶。

    斐守岁沉默。

    直觉告诉他,这里是宝鉴,这里是幻术,一切不可轻信,他需时刻保持警惕。

    那红山茶正如其名,一身的绯红,发上坠了一个玉作宝冠,其余便是……便是手上那一把斐守岁更加熟悉的纸扇。

    顾扁舟笑看着斐守岁,看了很久。

    斐守岁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就在这时身躯也抬了头。

    “有话直说。”是斐守岁的声音。

    顾扁舟听罢:“我来了这么久,也没见到你给我端茶倒水。”

    身躯略有不爽地将视线从书上移开,一杯早凉透的茶被他推去。

    “没喝过。”

    “你!”

    “怎么?”身躯翻一页古书,“没事就请回吧。”

    “我好不容易从凡间历劫回来,你不问问我有没有伤着,还想赶我走?好没良心。”

    身躯“啧”了下,这才阖上书,把书置于一边。

    斐守岁也顺着动作,略了眼四周。

    周围巨石,好似有一条通往石外的小路。

    小路尽头浑黑,看不清有什么。

    视线又转,是身躯在给顾扁舟倒茶。

    但茶早凉了。

    顾扁舟立马道:“哎哎哎,要热茶!”

    “……”

    身躯瞪了眼顾扁舟,干脆不再折腾,将那茶水一放:“镇妖塔有水喝就不错了,再挑三拣四就出去。”

    “哎哟,怎得生气了。”

    顾扁舟立马接过茶盏,他细细看了,也不喝,就放到手边,拿着本该是斐守岁的纸扇嫌弃道:“你怎么在喝这样的茶。”

    “你猜猜茶叶从何而来。”身躯笑了下。

    顾扁舟皱眉:“不知。”

    “哼,是从茶花妖身上拔的。”

    “什么?!”

    “怎么了?”身躯挑眉,“那妖还是你抓的,见素。”

    “不不,我非此意。我是说,你这里缺什么陈设、摆件、茶水你大可跟我开口,实在不成,你拖个口信找我宫里的仙娥也行啊。”

    身躯却冷笑:“你宫里的仙娥自是体谅,将东西规规矩矩地送来了。”

    “那怎会……”

    突然,顾扁舟煞了嘴,“哦,我知道了,是那群守门的抢了去?”

    身躯颔首。

    “那你抢回来不就好了!”

    “不干净,不要了。”

    “你!罢了罢了,”

    顾扁舟一拍手中纸扇,他这才注意到扇子,笑着将扇递出,“瞧瞧,我才想起今日来找你的正事。”

    身躯不语。

    “径缘,别生气了,你且看看。这是我从人间给你带的玩意,先前你不是说要一块砚台吗?你瞧。”

    身躯与斐守岁同时有了兴趣,朝那东西看去。

    只见是一块黑乎乎的石头放在案桌中央,旁边有把纸扇搁置。黑石,斐守岁不记得,但纸扇他一眼就认了出来,是他游历人间一直带在身边的东西。

    斐守岁大致知晓宝鉴所幻之地,便是顾扁舟念叨的旧友记忆。

    也是他忘记的曾经。

    同样看到东西的身躯,笑了:“你骗我来天庭当官,居然还好意思拿人间的破烂打发我?”

    哦,是冷笑。

    斐守岁差些没听出来。毕竟这身躯是他自己,有时候他演的太真,也会骗过自己的心。

    看那顾扁舟扭头,当没听到身躯之言。

    “这石头可好,你想做什么都行。你再看看这扇子,都是我从一个老人家手里买的。那老人家也是块石头,定不会太差。”

    也是石头?

    斐守岁若有所思。

    果然,身躯也问:“你可晓得老人家姓名?”

    “你问这个做什么?”

    “你说便是,”身躯的手指划过黑石,“我看这石头是块好料子,才问你。”

    “这……我想想。”

    顾扁舟也跟着看了眼黑石,笑说,“我想起来了,那卖石头的老人家叫‘思安’,姓什么并不知晓,我是听到他身边那个白衣花妖这么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