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太庙内已掌上了灯。
海东冷着一张脸,一撩衣摆,大步迈进了门槛。
刚进门,他就停下了脚步。
不知出于何种心情,海东并没有立即出声,而是微蹙着眉头,望着空旷宫室内那道单薄的身影,眼神一时变幻莫测。
黄卷青灯,烛影昏沉,郦黎头戴金冠,静静地跪在蒲团上。
他低着头,用修长纤瘦的食指在黄卷上一笔一划写着血书。
逆着霞光的颈项白皙瘦削,仿佛随时会被头顶沉重的冕冠压垮,少年皇帝的脸颊苍白得近乎透明,沉静的侧脸却又在朦胧袅娜的烟雾中,显出几分神定的缄默来。
仿佛丝毫没察觉到外界的风云变幻,又像是一切尽在掌握后的云淡风轻。
海东并未掩饰自己的脚步声。
郦黎自然察觉到了身后来人,但却并未停下书写的手指。
在伤口止血后,他毫不犹豫地再次咬开指尖。
鲜血沾染唇瓣,为其增添了一丝惊心动魄的血色。
“陛下。”海东终于开口了,“您可知天下百姓,如今都是怎么看您的?”
郦黎头也不抬地继续写字:“朕不知,不如你与朕说道说道?”
海东便回答道:“他们说您被上天厌弃,是无道之君,如今仙人发怒了,要惩罚景朝的百姓。”
郦黎心中冷笑,还跟他搞起君权神授这一套来了?
“朕也知道自己无能,”他面无表情,语气却愧疚难当,“但朕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不,您是有办法的。”
海东循循善诱:“严相国多年为国尽忠,呕心沥血,若您肯蝉位于他,上天定会感召到您爱民救国的宏愿,届时老百姓们也就都得救了。”
“这,这……”
郦黎像是被他大胆的话语吓了一跳,书写的动作一顿,讷讷道:“可是朕不能对不起列祖列宗……”
海东有些烦躁地打断他:“陛下,现在不是考虑祖宗的时候!通王也反了!您让位给严相国,尚且还能保住个体面,要是做了亡国之君,那些叛军可是会帮陛下体面的!”
郦黎沉默良久,低着头,轻声问了一句:
“通王真反了?”
海东硬邦邦地应了一声。
“怪不得……”郦黎哑声道,“你让朕想想吧,好好想想。”
“相国说了,还有两日,下一次早朝前,陛下可得想好了。”
海东也没继续逼他,丢下一句威胁便离开了。
因为现在最重要的并不是小皇帝,而是通王那边的大麻烦。
相比起那些不成气候的叛军,凉州兵强马壮,通王又打着“勤王除奸”的旗号,率领二十万大军一路披靡而来,所到之处,郡守闻风而降,甚至还有百姓箪食壶浆迎接。
严弥对其恨得牙痒痒,当朝宣布通王谋逆,人人得而诛之,并于昨日拨派大军至函谷关,两军交战迫在眉睫。
——不过这一切,大概都与太庙中的这位没什么关系了。
海东怜悯地想。
通王若是输了,相国便会利用这次机会登基称帝;若是通王赢了……相国要么带着陛下南下迁都,要么便一不做二不休,用陛下的性命来威胁通王退兵。
等海东走后,阴影里转出一人。
季默看着瞬间恢复冷静、继续书写的郦黎,不由得敬佩道:“陛下心智胆识果真非常人也。您在写讨贼书吗?”
“不是。”
郦黎保持着脊背挺直的标准跪姿,用一种平静到绝望的声调说:“是遗书。”
季默:……?
等反应过来后,他猛地跪下,惶恐道:“陛下何至于此!哪怕真到了城破那天,臣也定会拼死保护陛下出京的!”
“朕知道,”郦黎安慰他,“你别慌,求援消息朕已经传出去了,现在就看卫尉那边能调动多少禁军了。只可惜他手中没有兵符,但卫尉在军中声望深重,陆舫那边又有朕给的私印。”
“这两人合力,只要能调动一万人马,速战速决,咱们就有胜算。”
季默一脸不信,“那陛下为何要写遗书?”
“刀剑无眼,朕这不是以防万一嘛。”
就算他真的这么倒霉,也得让好哥们知道自己把宫中的宝贝藏在哪了,郦黎想。
他辛辛苦苦攒下来的onepiece,可不能就这么便宜了外人。
郦黎写完最后一笔,长吁一口气。
感受着指尖的刺痛,虽然知道不太卫生,还他是忍不住低头伸出舌尖舔了舔,俊俏秀丽的落尾眉微微跳动,眉头蹙成一团。
“疼死我了……”
季默慌张转身:“臣为陛下去找药——”
“不必了。”
郦黎放下手,走过来,把遗书郑重交给季默:“如果朕有个万一,记得把这封信交到你主公手上,叫他为朕……”他本想说报仇,但想了想又改口道,“叫他为朕好好活着,长命百岁。”
季默眼眶通红地看着他,颤抖着收下了血书。
郦黎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又跺了跺跪麻的脚,抬头冲季默露出一个释怀的笑容。
“成败在此一举,”他说,“通知李臻,告诉他,能不能当上国师,就看他今晚的表现了!”
*
“车里的人下来!”
城门处,相国府的侍卫拦住了即将出城的沈江,并喝令马车里的人一并下来,接受审查。
卫尉府的长孙媳妇抱着怀中哇哇大哭的孩子,慢慢下了马车,低头冲那人福身:“大人。”
幸好,她的神色还算镇定,不至于叫人一眼就看出异样。
寅时快到了,沈江赶紧又往那侍卫怀中塞了两块碎银:“大人,这孩子是我家老爷的遗腹子,所以得一并带回老家,还望行个方便。”
但那侍卫还是纠缠不休:“遗腹子?该不会是京城中哪位官员的家眷吧?相国可是说了,国难当头,但凡有官员家眷敢私自出京,这可是进天牢的大罪!”
“真不是,真不是,”沈江苦笑道,“小人怎么敢伪装身份骗两位大人?再说了,这京中哪家大官不是妻妾成群,后院子孙满堂?小人手无缚鸡之力,还敢带着夫人幼子上路,也不怕叫土匪半道劫了,白白葬送了全家性命。”
但沈江的眼神已经冷了下来,如果这人再继续拖延下去的话,那自己也只能……
“二位大人,”忽然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这位夫人是在下的邻居,在下可以为他们作证。”
沈江后背一僵,转身却看到一位青衣文士冲着自己淡淡一笑,又对相国府的侍卫拱手道:“出门靠朋友,在家靠邻里,大人给在下一个薄面,令公子在书堂赊的账就此一笔勾销,如何?”
“若雪先生?”那侍卫也愣住了,“你就住这家人隔壁?哎呀……”
他的态度一下子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尤其是在听到吴盐说免账的时候,立马变得善解人意起来了,“既然是熟人那就好办多了,若雪先生的邻居,肯定不是什么官员家眷,走吧走吧,正好寅时已过,咱们该关城门了!”
“多谢大人通融。”吴盐笑道。
沈江出城之后,回头望着紧闭的城门,仍有些回不过神来。
他们居然就这么出来了?
就连排在他们前面的,都还有好几位没能顺利出城呢。
那位若雪先生,他跟在陛下身边的时候也听过一次,只是一直未曾有见面的机会。
他为何会知道他们今天要出城,还特意站出来帮了自己一把?
沈江驾着马车往前走了几里路,心中仍百思不得其解。
他们出城不久,天便黑了,暮色如樊笼被覆四野,天空中飘起了冰凉的雨丝,似乎有逐渐下大的趋势。
沈江皱了皱眉,从马车里翻出斗笠蓑衣,披上继续赶路。
雨幕遮蔽了他的视野,忽然,前方的黑夜中亮起一串星星点点的火光,似乎是一支百人左右的队伍在远处活动。
“吁——”
沈江立刻勒紧缰绳,准备调头避开。
可别真遇上什么山贼土匪了!
不过沈江并不担心对方会发现他们,因为京郊的土匪大多只是流民作乱,根本不成气候。
然而这次还真叫他碰着了。
沈江没走出多久,后方就传来了阵阵马蹄声——
冰冷雨夜中,无数马蹄飞速踩过水洼,金戈铁器摩擦碰撞,却听不到半点人声,犹如一支训练有素的幽灵部队,一路朝着他们疾驰而来。
沈江脸色惨白。
他咬牙思考了两秒钟,干脆利落地翻身下马,把缰绳交到卫尉孙夫人的手中,为她指了一个方向,又掏出身上藏着的匕首塞给对方。
在目送着马车远去后,沈江独自留在了原地,静静等待着身后人马的到来。
哪怕是死……
只要能多拖延一刻也好。
他从怀中掏出一截黑绳,细致地绑在左手小拇指上,这是陛下想出的法子,说锦衣卫彼此之间可以靠这个辨认同僚。
而在训练时,季指挥使告诉他们,若遇到生死险境,这便是锦衣卫为牺牲者收尸的线索。
马蹄声越来越近了。
沈江站在道路中央,大雨倾泻而下,他全身上下都湿透了,在暴雨无情冲刷下,他几乎看不清任何东西,视野一片模糊。
倏忽一道闪电劈开黑夜。
刹那间,林中耀亮如白昼。
沈江霍然抬头,只见一匹高大的黑色战马冲破混沌雨幕,眼看着就要踏过他的头顶,却被马背上的人反手一把拽紧缰绳,狠命勒住,手背上赫然暴起道道青筋。
“吁——”
黑马嘶鸣一声,马蹄高悬,将将急停在了他面前的空地上。
沈江的心突地一跳,知道是自己唐突了。
他立刻退后数步,躬身下拜道:“将军好神力!不知您是打何处来的英雄?今日相国下令封锁京城,小人姓沈名江,是京郊负责进城采买的小厮,也是刚出城不久,又赶上大雨,这才迷路至此,冲撞了将军的人马。”
一番话说得周到得体,前因后果都十分清晰。
因为沈江知道,这种时候最重要的,就是主动介绍自己的来历,先打消对面的怀疑再说。
然而回应他的,却是旁边一道哑砺低沉的声音:
“将军,这小子一看模样就不是个老实人,怕不是那奸相派出城的探子,依我看,不如一刀结果得了。”
沈江的心瞬间跳到了喉咙眼里。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内心恐惧,抬头想为自己再作辩解。
却见一位高大肃穆的年轻将领坐在马上,微微压低斗笠,正盯着他左手小拇指上绑着的黑绳。
青年一身银甲文武袍,精铁铸成的盔甲被雨水冲刷得一尘不染,眉眼深邃立体,长相充满了粗犷的男性魅力,可偏偏那双黑色眼睛又生的十分俊逸,有种雄姿飒爽、不怒自威的气势。
他平静而富有力量的目光,穿透了刺骨寒冷的夜雨,让人想起月下平波缓进的辽阔海面,自带三分从容神定的气度。
饶是沈江也不得不承认,有些人,天生就是居于万人之上、统帅三军的大将。
他壮起胆子,本想继续说话,但那年轻将领终于有了动作。
他引着马往前走了两步,垂眸问道:“你是锦衣卫?”
声音在暴雨中显得有些模糊不清,像是波澜不惊的寒江。
沈江霍然抬头:“你是谁?”
青年并不言语,只是朝沈江亮出了一块金牌。
“他有没有说过一句话,”他淡淡道,“见金牌如见朕?”
闪电再度劈开黑夜,照亮林中枯木惨夜。
平地风雨大作,金牌被打磨光滑的纹路上,倒映出沈江几近扭曲的狂喜表情。
随即轰隆一道震天撼地的雷声炸响,如天倾地裂,山河倒悬,汹涌雨水从地势高处倾泻而下。
沈江心惊肉跳,双膝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肮脏泥水里,激起水花四溅。
他心悦诚服地叩首道:
“臣,锦衣卫副指挥使沈江,拜见霍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