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1章 第 61 章

    第六十一章

    回程正赶上下班高峰, 进了主城区更是寸步难行,双向八车道的快速路堵成了绵长的停车带,一眼望去, 尾灯长红。原本林冬还想带何兰回局里整理走访记录, 看眼下的交通状况,决定先送姑娘回家。何兰家住在嘉陵老区,下快速路开两个路口就到。然后林冬再回局里接唐喆学, 那哥们今天被秦骁坑得不浅,亟需自家组长的贴心安慰。

    虽然说溜门撬锁这事儿都没少干过,可那是以前, 现在管的严,没有必须一定以及紧急到刻不容缓的理由, 妥妥的违规操作。当然秦骁有理由——闻着煤气味了, 为避免可能发生的重大事故,必须撬锁开门排除隐患!可按唐喆学的说法,哪特么来的煤气味,那屋里就没通天然气, 除了电热水壶就只有一个电磁炉!

    “组长, 你瞅瞅,这么干,我还得陪着他编瞎话!”

    林冬在路上堵了多久, 就听唐喆学抱怨了多久。他能理解秦骁的所作所为,作为跨越新旧时代交替的警员, 老一辈那种堪称“上不得台面”的手段,用过, 新一代严格的执法规定,学过, 如何平衡二者之间的关系是重点。像秦骁这种聪明到甚至有些油滑的主,动不动来个骚操作的最大底气就是屁股擦得干净。

    只不过今儿这卷卫生纸姓唐。

    “回头我跟他说说,在咱这得按规矩办事。”

    等到唐喆学说累了换气喝水的空当,林冬出言安慰。就算唐喆学被当成卫生纸也无所谓,反正无纺布质地,洗洗还能用。要说骚操作,谁骚的过当年的林冬啊?为追击“毒蜂”,居然能干出持枪劫持省厅领导干部的惊天之举,后面方岳坤和于欣烈那俩老头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帮他擦干净屁股。白衬衫都自降身价当卫生纸了,唐喆学一个区区的警司有啥抹不开面子?

    耳机里传来一声长叹:“我没有吐槽骁哥的意思啊,他是个牛人,打了几个电话就找到杨树根以前的姘头了,咱就是说他这忽高忽低忽冷忽热的性子,真的,难怪他和楠哥能处的来,果然不管多个色的人,都能在人群中找到自己的灵魂伴侣。”

    “他跟罗家楠处得来不是因为脾性相投,而是因为有一次庆功会上,罗家楠知道他受过伤不能多喝,替他挡了好多酒,打那之后这俩就成过命的兄弟了。”

    “这事儿你怎么知道?”

    “当时我也在场。”

    “哦……那是我进悬案之前的事情了。”唐喆学随口嘀咕了一句,又问:“那你当时在干嘛?”

    “我在主桌,陪领导吹牛逼。”

    行吧,级别不同,操的心受的累自然不尽相同。唐喆学默默吐了个槽,继而端正态度:“密取的DNA样本已经送到法医办去了,高仁说尽快给结果,不过老实说,我觉着杨树根还跟他那姘头在一起的可能性不大,五年了,他要还在本地生活,怎么可能家里人一点消息都不知道?”

    “屋里有没有男人生活过的痕迹?”

    “有。”

    “那就值得一试。”

    “恩,知道,你几点回来?”

    “送完兰兰就回去,快到了,你先吃饭吧,不用等我。”

    “好。”

    挂断通讯,林冬转头问何兰:“你在哪下车?”

    何兰朝前一指:“靠边停就行,我去鸟箱取个快递。”

    林冬依言打轮靠边,稳稳将车停到正对着鸟箱的位置。何兰说了声“明天见,林队”,推门下车,步伐轻快地朝鸟箱走去。天色已晚,街边路灯尽数亮起。鸟箱的位置有点偏僻,黑漆漆的,路灯照不到,而且离着大路有段距离。同时林冬还注意到,附近有两个体格壮硕的男的来回溜达,于是按下手刹,稍作等待。虽然何兰受过训,遇到危险有一定的自我保护能力,但毕竟和男性有体格上的差异,如果遇到心怀不轨的男人,和普通女孩子一样容易遭受侵害。

    事实上不单单是何兰,自从重新回归到团队生活之后,林冬总是不自觉地想要确保身边每一个人的安全。

    何兰刚取到件,旁边过来个红头发女孩,彼此认识,小姐俩还有说有笑了一阵,直到红发女孩也取好件,相伴朝小区大门而去。看到何兰有伴儿了,林冬放下心,重新启动汽车。当视线习惯性划过后视镜时,他突然察觉出一丝异样——刚才在附近来回溜达那俩男的,正不动声色地往女孩们靠近,与此同时后视镜里又出现了另外两个男人的身影,疾步而行,看目标,也是奔着姑娘们去的。

    这四个男的想干嘛?林冬心头一跳,顾不上多想,摁下车窗高喊一声:“兰兰!”

    何兰闻声回头,而就在她回头的一瞬间,最先盯着鸟箱的两个男人突然一拥而上,不由分说将她扑倒在地!旁边的红发女孩一下子傻了眼,可不容她有任何反应,后面的男人同样迅速上前将她扑倒。

    扑人的同时,其中一个男人厉声吼道:“这是你的件不是!”

    我艹!这是——闻声林冬突然反应过味来,这是嘉陵分局缉毒的在抓人!肯定不是抓何兰,而是那个红发女孩,但何兰跟女孩说话了,属于计划外情况。缉毒的不认识何兰,不清楚二人的关系以及何兰是否涉案,同时为免失去抓捕良机,只能先一并收了。

    然而林冬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何兰被他们带走不管不顾,赶忙刹车熄火推门下车,边往过赶边从兜里往出掏证件。不想右手还没抽出来,左臂上突然传来巨大的拉扯感,整个人被向后拽了个趔趄。充满攻击性的举动让他脑子一炸,条件反射掣肘攻击,却是“嘭”的一声闷响,被身后人单手抵住。

    “林冬?”

    背后响起的声音令林冬全身一僵,他机械地转过头,对上拉扯自己的男人的视线——童晔?

    两人对视的片刻间,又有三名缉毒警围了过来。两个去帮忙押解嫌疑人,一个跑到童晔身边,低声问:“童队,这人有问题?”

    “没问题,他是市局悬案组的负责人,林冬。”童晔放开手,冷扫了林冬一眼,语气不怎么痛快的:“那姑娘是你的人?”

    “对,她叫何兰,是我的组员。”短时间内的惊变让林冬气息不稳,肩头明显起伏。他看出了童晔眼中的冷漠与敌意,太正常不过了,凡是在嘉陵分局工作过五年以上的人,没人愿意见到他。

    “那我也得带走,规矩你懂。”

    说完不管林冬是否有异议,童晔抬手朝鸟箱那边一挥,示意他们把人押上车。林冬干过缉毒,规矩当然懂——来取件的都是小虾米,真正的拆家尚隐藏在暗处。按照以往的经验,眼下正是争分夺秒的时候,童晔他们需要在真正的大老板察觉到异样之前,从那个红发小丫头的嘴里把人撬出来。

    至于何兰,完全是池鱼之殃,等童晔他们把这个贩毒团伙的人都抓住就能放了。显然何兰也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不挣扎不哭闹,一声不吭地跟着那些人上了车。远远看着她那乖巧懂事的模样,林冬不免心疼:原本干干净净的一张脸,一把被摁地上,都蹭花了;衣服上裹得全是土,膝盖那还搓破了一块;以及缉毒警们扑人时的手段,林冬再清楚不过,管你是男是女,都得下死劲儿摁,别回头一个没留神遭到暗算。无数血泪堆起的教训——咬人的,扎针的,还有持刀持枪拉手/雷的。退一万步说,就算没致命武器,万一赶上个有艾滋病的,被啐口唾沫都得至少膈应三个月。

    赶在童晔转身走人之前,林冬一把拽住他的胳膊:“童队,我得陪着兰兰。”

    不管是警察还是普通姑娘,都被父母捧在手里的心肝宝贝,他怎么从人家父母那把孩子牵过来的,就得怎么全须全尾的送回去。

    垂眼看向林冬攥在腕上的手,童晔的眉心厌恶皱起,随后猛地一抽,摆脱对方的约束。一旁的缉毒警眼瞧着自家老大如此不尊重市局领导,表情明显有些诧异,可没敢吭声,只拿眼睛左右挪着来回打量:看表情,林冬没生气,面上反而还挂起丝愧疚,倒像是自己冒犯了童晔;再看童晔,似是有些隐忍,腮侧的肌肉紧紧绷起。

    僵持了几秒,童晔打牙缝里挤出丝动静:“带他上车!”

    说完大步而去,留给林冬一个冷漠的背影。林冬低下头,看着自己被甩开的手,缓缓释出胸口的积郁之气——

    “姓林的呢!姓林的在哪!?”

    走廊上传来暴躁的吼声,紧跟着“哐”的一声巨响,医务室的白色大门狠狠撞到墙上。来人双眼赤红,大步冲到坐在治疗床上的林冬跟前,一把薅住对方的衣领,生生把正在缝合的伤患拽了下来!

    “童警官!别这样,林队受伤了!”

    “走开!这没你的事儿!”

    “诶!”

    医生好心劝解,不想被大力甩开。童晔一手揪着林冬的衣领,一手指向那苍白到毫无生气的脸,怒不可遏的:“你妈的道的那叫什么狗屁歉!轻描淡写一句‘我很抱歉’就完事了!?林冬!死了那么多人!都他妈是因为你!”

    然而林冬完全无力争辩,出事后有太多的质疑和压力,拧成一股旋涡,不断将他朝黑暗的绝境拖去。他还能站着出现在发布会上、通过镜头向所有人鞠躬道歉,完全是靠自己强吊着的一口气。如果现在童晔撒手,毫无疑问,他会立刻倒向冰冷的地面。

    因着童晔粗鲁到蛮横的动作,林冬头上尚未完全缝合完的伤口再次迸裂,鲜血顺着眼角缓缓滚落。他知道,那颗砸在头上的石头,出自方申十岁大的儿子之手。他不会追究,也没有资格追究,是他害死了他的父亲,如果每个家属都愿意拿石头砸他,反而会让他心里的痛减轻那么一点点。

    童晔也是嘉陵分局刑警队的人,因着肩负其他案件没能入选专案组。这些日子他一直在外面跑案子,今天刚回来,而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找林冬——自己的顶头上司——兴师问罪。

    “你他妈想当官想疯了吧!?别人的命!在你眼里不是命么!?”童晔吼得声嘶力竭,眼眶虽烫,泪水却早已被灭顶的愤怒蒸发殆尽,“收到警告你为什么不把队上人撤出来!?想立功!你他妈自己去立啊!艹你妈的!姓林的!我艹你妈的!”

    哐的!狠狠一拳招呼到童晔脸上,打得他一个措手不及,咕咚一下,向后撞翻了输液架,人也随之栽倒。此时此刻光是站着都耗尽了林冬的力气,但染血的脸上依然写满了愤怒——再污秽的谩骂他都能承受,唯独不能玷污他心底最宝贵的记忆,妈妈。

    “艹!”

    童晔挣扎爬起,不顾医生的拖拽,扑上去和林冬打成一团。屏风倒了,治疗床撞歪了,桌子移位,电脑显示屏被撞得摇摇欲坠,柜门玻璃哗啦啦碎了一地。他们都太需要发泄了——悲伤、愤怒、绝望、悔恨、自责,一切的一切,都在毫不留情的拳脚之下,一次又一次烙上彼此的身体!

    就在两人打得不可开交之际,队上人闻讯而来,冲上前将二人拉扯开。屋内一地狼藉,林冬半靠在药柜上,垂头撑膝,一口接一口地粗喘满嘴的血腥。回不去了,他知道,再也回不去从前了。模糊的视野中却是泾渭分明,童晔那边站满了刑侦队的同事,安抚的,查看伤口的,劝解的,可他这边呢?只有被清冷的日光灯投下的影子踩在脚下,孤孤单单,无依无靠。

    呵……他苦笑着抹去嘴角的血沫,想要直起腰,撑住自己仅剩的尊严。却在下一秒,天旋地转,一头栽倒在无数冷漠的视线之下……

    TBC

    第062章 第 62 章

    第六十二章

    往事一幕幕飞逝而过, 等待童晔他们完成抓捕工作的时间里,林冬始终沉默地凝视着车窗外那条老旧的街道。心头本已结痂的伤口丝丝渗血,扯着肩窝处的断骨旧伤, 连成一片难以言喻的隐痛。也许时间能冲淡很多东西, 却无法让一切不留痕迹。所以他不敢回嘉陵分局,因为只要看到的昔日的人昔日的物,那些本该尘封的惨痛记忆便会像刚刚发生过的一样鲜明起来。

    当年出事后, 队上闹得最凶的就是童晔,因着死去的七个人里有他的师父李归源。彼时的李归源已年近不惑,林冬选他加入专案组的初衷是, 给这位稳稳当当的老刑警一个施展拳脚的机会。他识人有方,早早看出李归源并不是面上表现出来的那么佛系, 且心思细腻, 经手的案子极少出差错。只是运气不太好,每次赶上能评功的案子,都被更轰动的案件挤了下去。因工作强度问题,刑警到一定年龄后大多会面临转岗, 再不给他立功的机会, 恐怕会一直平庸到退休。

    然而初衷是好的,结果却令人难以承受。收到“毒蜂”的警告,林冬没有自作主张而是拿给全组人看了, 并非像外界传的那样独断专行。只是年轻人都不当回事,丝毫不畏惧杀手的挑衅, 只有李归源,私下找了趟林冬, 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担忧。当时的林冬正是最意气风发的时候,对于年长自己几岁的前辈的劝导, 虽然听进去了可最终还是做出了“少数服从多数”的决策——不上报,不撤出专案组。

    李归源见劝不动他,只能默默接受了决定,并且没有因此而懈怠推诿,依旧兢兢业业尽职尽责。事发那天当场死亡的人里就有李归源,根据现场调查显示,车辆翻滚坠崖之时,他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了嫌疑人。林冬在现勘照片里看到李归源被挤压到变形的尸体时,瞬间领会了这位老刑警的用意——保护所有人努力了整整一年的结果,保护抓捕“毒蜂”唯一的希望。

    所以,面对这样至死都不忘职责的同僚,不管是不是一个意外,他都无法从心底里原谅自己。同样的,他不会奢求童晔的理解和原谅。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是李归源手把手地将童晔从一个毛头小子带成一名出色的刑警,也曾在抓捕穷凶极恶的犯罪嫌疑人时,挺身替徒弟挡下过致命的尖刀。安葬七名烈士的那天,童晔等到众人散去后跪到师父的墓碑之前,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傲骨送英魂,前人未尽的事业,必有后人完成。

    叮叮叮——

    铃声突兀响起,唤回林冬游离的思绪。前座负责守着他和何兰的缉毒警接起电话,他着耳朵听了听,估摸着是童晔他们那边完事了,转头给何兰递了个松口气的眼神。一开始何兰虽然没说什么,但肯定委屈受大了,上车之后抽了好一阵鼻子,却也强忍着没掉眼泪——当着外人的面,不好给组长丢人。

    挂断电话,前座的年轻缉毒警回过头,歉意赔笑:“不好意思,林队,何警官,让你们久等了,内什么,童队说,还得让何警官跟我们回趟局里做个笔录,说明一下事发当时的经过以及跟嫌疑人的谈话内容,没别的意思啊林队,您别多想,就是走个流程。”

    林冬点点头,体谅道:“我开我车送她过去,你们人多,一会地方不够坐了。”

    “行,那我跟童队说一声哈。”

    年轻缉毒警低头发消息,边发边偷瞄后座上嘴唇紧抿的警花,默默盘算着这种时候问人家要微信合适不合适。刚才摁何兰的时候数他舍得使劲儿来着,后来知道是误会一场,尬得手足无措。童晔还派他守车,更是没好意思说话。几次道歉的话到嘴边儿,可看着后视镜里何兰那张明显不开心的脸,又不知道如何开口。不过脸是越看越喜欢,年轻的心生出丝躁动,忍不住遐想联翩。没办法,本来干警察就不好找对象,缉毒警更甭提了,自己危险不说还可能祸及家人。想着内部消化,问题单位男女比例过于悬殊,但凡能认识个疑似单身的异性同僚,都得想方设法的抓住机会。

    正所谓不打不相识嘛,哈哈。

    然而林冬没给他留实操言情小说桥段的工夫,直接推门下车,绕到车身的另一侧,帮何兰拽开车门——多跟这四面漏风的破车上待一秒都是委屈自家警花。而目送着两人渐远的背影,年轻缉毒警肠子都快悔青了——这破嘴,缝上了是么,怎么就张不开呢!

    等人齐了,打道回府。一路跟车到了嘉陵分局,正当“霸天虎”即将拐进院门之时,林冬忽听何兰说:“林队,把我放门口就行了,您回去吧,太晚了。”

    “我陪着你做笔录,做完,送你回家。”林冬的态度十分坚定,“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回去,我不放心。”

    “啊?他们不出辆车送我么?”

    “用不着他们,有我呢。”

    他知道,何兰是担心自己重返伤心之地情绪受到影响。这已经不算秘密了,组里人都知道他经历过什么,以往只要是跟嘉陵分局打交道的案子,他从不出面。没白偏心眼,这么好的姑娘,必须得对人家的安全负责。

    跟何兰预想的差不多,时隔多年,当林冬再次出现在嘉陵分局的走廊上时,吸引了众多情绪纷杂的目光——诧异的、鄙视的、看热闹的、甚至还有带着丝敌意的。再看林冬,脸上没有丝毫退缩之情,目视前方,步伐坚定,径直穿过那一道道由目光织成的封锁线,无惧质疑,无愧于心。

    尽管如此,细心的何兰还是发现了一丝异样——林冬的手,从进到办公楼的第一步起就攥握成拳。他在忍耐,忍耐质疑和审视,忍耐加诸于自己的所有不公,忍耐着那些血色记忆的冲刷。这让她不由暗暗感慨,可能也只有这样坚韧勇敢的人,才能亲手将“毒蜂”缉拿归案。

    口供在缉毒办公室录,林冬不用陪着,再说他在那屋里也待不住。老人儿都认识他,交头接耳,年轻的则探头探脑,他再能忍,也没必要搁那像大熊猫一样被人参观。将何兰送进办公室,他出来拐进安全通道,推开窗户,燃起支烟后给唐喆学回消息。那边等了好几个小时,发了一串消息,之前他已经回过对方了,简单告知了一下。具体情况不能细说,缉毒案件的保密等级高,他只能告诉唐喆学,赶巧遇上其他单位的同僚办案,需要他们协助,晚点回去。

    正打着字,身后传来“吱呀”一声,安全通道的门被推开了。林冬偏了下头,余光扫到熟悉的人影,条件反射支起趴在窗台上的身体。是童晔,他站到林冬斜后的位置,一言不发地盯着那片比记忆中多出几许的白色发丝。

    烟雾飘过微垂的眼,林冬保持背对对方的姿势,尽可能平和地打破彼此间的沉默:“怎么想着干缉毒了?留在刑侦,以你的能力,现在也是一把手了。”

    不意外的,童晔的语气满是怨恨:“我受不了看别人坐师父那张桌子。”

    “……”

    扣在窗沿上的手指微微泛白,林冬用力闭了闭眼,强忍冲上鼻腔的酸涩。就像他之前对唐喆学说过的那样,死去的七个人,都有自己的战友和兄弟,他们不会原谅他的,在他们的眼里,他就是个罪无可恕的刽子手。他离开了,他们还要面对逝者留下的记忆,看着空气中虚幻的残影被一张张新面孔所覆盖。

    “林冬,你知道么,我现在,真的,很想,很想,一脚,把你从窗户踹下去。”

    明明空气里什么都没有,但这些诚实而又残酷的话语像巨石一样压到了林冬的背上。肩窝的痛因此剧烈了一瞬,他咬咬牙,转过身,与盈满恨意的目光短兵相接。不能再逃避了,他不是个懦夫,过去的恩恩怨怨,是时候做个了断了:“童晔,我知道你恨我,我也恨我自己,这些年来我没有一天不在后悔当初的决定,这里是一切开始的地方,也是我一直不敢面对的地方,我现在就问你一句话,你,想要我从这跳下去么?”

    “——”

    童晔表情一怔,并下意识的往后退了半步。六楼,跳下去非死即残,这人是疯了么?他迟疑着打量对方——没有,神情坚定,视线迥然,丝毫不像脑子里搭错线的样子。同时以他对林冬的了解,既然敢说这种话,那就有付诸于行动的胆量。

    僵持片刻,他打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少跟我这耍混蛋!”

    听出对方并不是真心希望自己死,林冬的表情稍显释然:“对嘛,留着我,以后说不定还有用得着的地方。”

    童晔秒挂嫌弃脸:“用不起,你太能算计。”

    “自己人,肯定有个好折扣。”

    “谁跟你自己人?我告诉你林冬,咱俩不是没事了,你少跟这打哈哈。”童晔明显不耐烦了起来,“我是来告诉你,就你们那小姑娘,队上人说一会请她吃个宵夜,算赔礼道歉,你别跟这等着了,赶紧滚蛋,一会吃完我负责安排人送她回去。”

    “我也没吃晚饭呢。”

    林-脸皮比陈飞赵平生的搓一块还厚—冬坦诚告知。他发现了,在之前那辆车上的时候,前座上那个五大三粗的臭小子一直从后视镜里偷瞄何兰来着。不行,绝对不行,半点机会也不能给——别人他不管,但他家的警花绝不能找个缉毒警。没有歧视,只是见多了家破人亡的悲剧,能拉一个是一个。

    从没碰上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童晔的表情顿时有点拧巴:“不是你要点脸行么?”

    林冬回得轻巧:“干咱这行的,哪个不是把脑袋别裤腰带上的主?脸算什么?”

    “我艹你——”

    一口气生生撞上牙床,童晔忍了又忍,到底没把“妈”字喷林冬脸上。上次就为这话打的跟动物世界似的,再来一次,纯属让别人看笑话。好歹是一队之长,不能像过去那样随心所欲。而且那次和林冬打过一架后,他好好调查了一番对方的背景信息,发现对方十四岁时母亲就去世了,不免为自己的口无遮拦而对那位早逝的母亲感到一丝抱歉。

    察觉到对方的体谅,林冬心下感激,嘴上却得寸进尺道:“谢谢,老规矩,宵夜我喝粥。”

    “??????”

    童晔瞪了足有三分钟眼,方才闷出口怨气推门走人。横竖是自家孩子扑错人了理亏,做领导的多少得拿出点气量。再说何兰那丫头不错,年纪轻轻却沉着冷静,还要模样有模样要个儿有个儿,他看着也挺中意。队上大把的光棍儿,随便挑,只要姑娘乐意,他负责上门提亲。

    看着安全通道门被童晔憋屈得撞出残影了,林冬忽感压在胸口的重量飘然消散,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看起来都比以前成熟了,不管是他还是童晔,又或者是其他人。活到老学到老并不只局限于知识,还有学会宽容,学会体谅,学会处理以前无法处理的情绪。

    又想起还没发完的信息,他补了一句【有人管饭了,不用等我,早睡】给唐喆学过去。很快就收到了回复,不是起腻的话,而是关于工作——

    【刚高仁给我发消息,密取的DNA对比结果出来了,不是杨树根本人的,是和他有相同父系基因的男性,我估计,是他儿子】

    TBC

    第063章 第 63 章

    第六十三章

    “马寅研, 现年二十一岁,目前正在服大学生义务兵役,母, 马钱芝, 父,不详。”

    晨会上,秦骁将连夜查询到的信息向悬案组成员进行汇报。系统内没有生父信息, 但DNA鉴定结果显示,马寅研和杨树根是父子。不知道当年马钱芝是不愿让别人知道孩子是谁的,还是她自己也无法确定, 总之她没在任何地方登记过马寅研的生父信息。本着不打草惊蛇的原则,目前秦骁还不准备与她进行正面接触。

    岳林看着电脑屏幕上的照片, 念叨着:“还好不知道亲爹是谁, 不然入伍政审肯定过不去。”

    他就是大学生义务兵,本以为能像电视里那样,在部队里摸爬滚打、好好锻炼一番。没想到,新兵训练结束后居然被派去看光缆了, 枪都没摸过几回。别人退伍时都是精瘦黑, 他退伍时白白胖胖的。后面社招入警分配到派出所,所长看他当过兵就推荐他去参加分局刑警队的选拔,结果不负众望的落选。当初悬案组内部招聘, 因着林冬“名声在外”,报名的人并不多, 见他狗屎运被选上了,同事还打赌说他过不了试用期就得回派出所。

    事实证明, 他可以,他行, 即便没其他特别突出的优点,起码听话第一名。就像昨天跟着前辈们去“踩点儿”,秦骁让他在外面放风,他乖乖蹲了俩小时,一秒钟手机都没玩。具体用什么手段密取到的DNA,唐喆学没告诉他。领导不说就不打听,反正这事儿他以前和欧健也干过,还被罗家楠狠狠夸奖了一顿。

    “行,可以调取马钱芝的通讯记录了,既然有这么个出息的大儿子,那杨树根出狱之后肯定会跟她保持联系。”

    林冬拍板定案。有证据就好走流程了,现在证据采集流程卡得越来越严,督察天天抽查,动不动下单子罚这个罚那个,听说重案的这个月已经接了七张单子,可眼下还没到月中呢。有传言说,等陈飞退休后,上面会空降个领导过来当重案一把手,不然冲罗家楠那一天怼领导一把速效救心的德行,早晚捅出大篓子。

    “诶,美丽?”

    随着何兰诧异的喊声,祈美丽摇摇摆摆走进悬案办公室,到林冬跟前,喙爪齐用,转眼间攀上办公桌,往电脑显示屏前一蹲,眯起眼,摆出副求安慰求抱抱的模样。林冬稍感哭笑不得,伸手摸了摸孩子的头以示安抚。通常在这个时间点,祈美丽都会去九楼的局长或者副局长办公室里蹲着,来悬案的话,大概率是和罗家楠吵架吵输了。

    到现在祈美丽还不会飞,只能扑棱几下。张金钏带去给农学院的教授看过,拍了个X光片,考虑存在天生的骨骼缺陷,导致翅膀无力,如果进行断骨再正术、后期勤加训练,倒是还有飞起来的可能性。可那样太受罪了,祈铭舍不得,反正是只攀禽,腿脚强壮就行,先这么养着。另外教授还说,这孩子智商可能有点低,明显比同龄的金刚鹦鹉学习能力弱。还好是家养的,这要搁野外,肯定活不过两岁。不过,傻鸟有傻福,遥想当初,它被偷盗份子从父母身边偷走,千里迢迢远渡重洋来到这里,遇到市局温暖大家庭里的所有人,也算是因祸得福。

    看屋里开着开着会突然多了个“外来物种”,秦骁原本没什么情绪的脸上露出惊讶之意。他没见过祈美丽,事实上连这么大的金刚鹦鹉也是头一回亲眼见着,新鲜,又看它乖巧听话任由林冬摸头,也好奇地伸过手,尝试感受那身亮蓝羽毛的触感。

    说时迟那时快,咔的,祈美丽闪电般回头,狠叨了一记秦骁的手背,同时张开翅膀,气势汹汹地摆出干架的阵仗!

    秦骁吃痛抽手,诧异道:“这谁养的鹦鹉?这么凶?”

    “罗家楠养的,不过他俩外激素不合,天天打。”

    林冬边解释边抓过对方的手查看伤势,还行,祈美丽这次力道不重,没破皮。看起来祈美丽的“生人勿近”名单上又多了一个秦骁。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祈美丽是雄鸟的缘故,越大越排斥人类男性,尤其是罗家楠杨猛杜海威那号行走的荷尔蒙发生器,经常性的一个眼神不对就追着叨。它也不怎么喜欢唐喆学,最近一段时间时常拒绝对方给的零食,扭头嫌弃那样好似叛逆期的青少年。但其他人还好,比如局长大人,搂着它一起睡午觉都行。以及林冬高仁黄志伟他们这些看起来没什么攻击性的雄性两脚兽,谁给吃的,谁就是好人。

    至于祈铭,那是无生物意义的“亲爹”,怎么揉搓都行。

    抽回手搓搓手背,秦骁皱眉吐槽:“这还留着干嘛,炖了得了。”

    “嘎!?”

    祈美丽大声抗议。罗家楠天天把“炖了”挂嘴边,重复记忆,智商再低也能听懂了。

    ——没叨错,都是坏人!

    眼瞅着秦骁吹胡子瞪眼、祈美丽不依不饶、下一秒恨不能掐起来的阵仗,林冬忙把祈美丽抱起,边胡撸边往屋外走。不能往法医办送,罗家楠要在,又得打起来。思来想去,决定送去九楼盛桂兰那屋。盛大姑奶奶宠起祈美丽,就跟宠自家孙子一样,无法无天的。

    果不其然,前一秒还挂着杀人脸的盛桂兰,在看到祈美丽后立马笑靥如花,拉抽屉就怼零食。祈美丽不着急吃东西,而是摇头晃脑的“嘎嘎嘎”,翅膀一会指指这一会指指那的,连比划带学,活似在向盛大姑奶奶倾诉自己刚受到的委屈。眼前所见让林冬觉着,祈美丽其实智商不低,甚至远高于同类,只不过随了祈铭,没用的东西不占脑细胞。祈铭是智商没给情商留余地,到祈美丽这正好相反,卖萌撒娇拍马屁那一套溜得飞起。

    安置好祈美丽,林冬出办公室进了安全通道——九楼到六楼,有等电梯那工夫都走下去了。刚进去就听见贾迎春的声音从下面传上来,当即顿住脚步,屏息而立——

    “秦骁,你架子可是越来越大了,我找你说句话怎么那么难?”

    “我跟你没的可说。”

    秦骁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含糊,像是嘴里正叼着烟。林冬推测,大概是老秦同志去安全通道里抽烟,被贾迎春逮到单独相处的机会。

    贾迎春明显怒了:“我到底哪对不起你?秦骁!你小子今天给我说清楚!”

    啊哦,有八卦。林冬并不想支棱耳朵,可声音楞往鼓膜上撞,这谁拦得住?

    “你没对不起我,你是对不起邦哥韩哥他们,我看不惯,行了吧?”

    “你——我到底还是不是你师父!?”

    “你配么?”秦骁的声音陡然拔高,“这么多年了,你从来没说替我们争取过什么,是,你得明哲保身,现在邦哥死了你倒想起替他争个对错,你他妈早干嘛去了!亏我们当年还人前人后尊你声师父,你问问你自己的良心!你配么!”

    突然爆发的质问以及接下来的极致沉默,让林冬在九楼都深感压抑。没想到秦骁和贾迎春之间的积怨如此之深。凝思片刻,他拿出手机给唐喆学发消息,让对方找个借口,把秦骁从安全通道里叫走。虽然现在的贾迎春一天到晚婆婆妈妈、鸡毛蒜皮挂在嘴边,实则也曾是个一言不合就动手的暴脾气,听说邦臣他们出事那阵,当着专案组数十口子的面暴揍过于瑞福,别回头被秦骁捅咕急了再旧事重演。

    正当他飞快挪动手指之际,忽听“啪”的一声脆响,当即心头一跳顿住动作。又听通道门推开合上的声音响起,然后,空气再次归于寂静。

    这是?林冬暗觉不妙——贾迎春把秦骁打了?

    没错,秦骁挨打了。等林冬假装无事发生地回到办公室,清清楚楚看到对方左脸上浮起块红痕,而右脸明显更臭了。于是林冬把唐喆学叫出办公室,简单说明了一下情况,让他时刻留意秦骁的状态,万一出去跑案子的时候情绪爆炸、拿走访对方当了泄愤对象,招来投诉也是个麻烦事。当然他并不质疑秦骁的专业素养,但是人就会有情绪,将情绪带到工作中更是司空见惯。

    唐喆学现在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的赶脚。人是林冬给找来的,他不好抱怨,不然会显得自己拿对方的好心当了驴肝肺。秦骁胆大心细,做事也很有担当,昨天秦骁并没有要求让他跟着自己一起进去,这样即便是后面被督查揪出问题也罚不到他头上。但这个人,怎么说呢,就是给他一种不安定因素的感觉。还不像罗家楠那样,明着怼速效救心,而是暗搓搓的,仿佛堵塞冠状动脉的沉积物,一点点累积起来,直到致命的那一刻。他估计其他人可能也有这种感觉,所以当初秦骁回省厅时,别的部门都不敢接手,只有吕文兵艺高人胆大,勇于挑战极限。

    处理完突发状况,林冬摒弃杂念,重新投入到寻找“李希涟”的工作当中。这两天临时状况太多,干扰工作思路,即便专注如他也花了点时间才捋清思路。之前何兰提到,邙炘抢的人可能是方明月,他一开始也这么认为,但现在重新考虑过每一个曾让他感到迷惑的细节后,又有了不一样的想法。

    他转头要求道:“秧子,查一下,方明月和李希涟在哪里读的高中。”

    噼里啪啦的机械键盘声响起,很快,秧客麟给出答案:“金河一中,现已同谭江中学合并,改为谭江中学金河校区。”

    林冬立刻起身:“走,兰兰,跟我去趟金河。”

    “哦,好。”

    何兰赶紧收起小镜子,抓上包跟领导出门。昨天被嘉陵分局缉毒警摁地上时,脸搓粗糙的防水砖上了,早起发现颧骨上多了一小片不怎么显眼的痂。拿遮瑕盖住了,不然今天进单位肯定会被其他同事发现,万一问起来还得编瞎话。林冬送她回家时特意交代过,尽量别让旁人知道这件事,尤其是唐喆学。她理解,事关嘉陵分局,以唐喆学的性格,肯定会担心自家组长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

    其实,还好,她觉得嘉陵分局的人都挺热心肠的,不像是会故意给林冬难堪的样子。尤其是扑她那个,加完微信发了一大堆道歉,指天发誓以后她可以随便使唤自己,看得她在被窝里笑出了声。

    TBC

    第064章 第 64 章

    第六十四章

    谭江中学金河校区是远近闻名的“高考工厂”, 每年都会招整整一栋教学楼的复读生,学习氛围浓郁,即便是课间时段也不见几个学生在校园里闲逛。路过教室时, 林冬看到满屋的孩子都埋首于试卷和复习资料垒起的“围墙”后, 不禁想起自己的学生时代。作为保送生,他原本不需要参加高考,可校方指定的专业他不满意, 于是放弃保送名额,用所剩不多的时间备战高考,最终考上了自己心仪的专业。

    可他依然没能按照理想的目标前行。为了实现母亲的遗愿和父亲的期待, 他只在大学里读了一年便办理了退学手续,回去复读重新参加高考。也许是源于内心的不甘, 又或者是迟来的叛逆期, 有段时间他只要一看到卷子就犯恶心,干脆写个名字交白卷。那时实验中学的复读班里大都是为了冲击清北的钉子户,一个个攒足了劲儿刷题,只有他, 上课睡觉, 考试交白卷。

    段老师是他当时的班主任,第三次收到他交的白卷后,把他拎到办公室好一顿训——“天才不努力也只能劈了当柴烧, 别以为你之前考的好,这次同样能过线, 现在出题政策一会一个变,分数线年年看涨, 你想考公大,公大录取分数线低么?那号称警校中的清华!是态度不端、随心所欲的人想考就能考上的地方?还有, 你一千米成绩多少?引体向上能达标么?有趴桌睡觉那工夫你干嘛不去操场上跑步!?”

    彼时的林冬确实瘦得能劈了当柴烧,主要一直以来都是埋头学习,体育课几乎没怎么上过——长跑呼哧带喘,引体向上做俩就拉不起来了。所以说,想要考警校当警察,还真不是跟父母堵口气的事。被段老师训了一顿,他清醒了,天天早晨绕着操场跑步,边跑边背书。吃饭也不挑食了,蛋白质哐哐造,吃完就去做力量训练。人晒黑了,手也磨出了茧子,体重长了二十斤,个头还窜了三公分,最后入学体测完美达标。

    因着每年刷一套高考卷的经验,林冬很清楚,现在的孩子只会比自己那会更辛苦。题型越来越刁钻,分数线却只升不降,一到中考高考季,看着局里那些为了孩子揪心扯肺的爹妈,他都庆幸自己这辈子不用操孩子这份心。另外在孩子的问题上,他自认比祈铭幸运,林静雯从来不要求他和唐喆学考虑孩子的事,问都不问,爱咋咋地。

    工作方面也很幸运,当年教过李希涟和方明月的潘老师还在金河校区的教务处任职。提起那俩丫头,潘老师记忆深刻,说她们虽然长得很像,但看衣服绝不会认错人。那会学校不要求必须穿校服,李希涟是养女,穿的都是方明月的旧衣服,衣袖领口之类的地方肯定变形跳线。方明月是每个月都有新衣服穿,头发不管梳起来还是散着都很有型,不像李希涟,头发长了只能自己拿剪刀剪短。吃饭,李希涟一个月饭卡里就二百四,多一分没有,她们住校,一个月只能回家一天,等于她一天的伙食费只有八块钱。方明月是又有钱买水果又有钱买零食,有时还会跟男朋友逃课出去泡网吧。

    “方明月是不是看着就很傲气的那种姑娘?并且有掌控他人的倾向?”林冬问。他有个直觉,昨天见到的“李希涟”,并非要找的那个。

    潘老师忙不迭点头:“对,她会控制别人的思路,有一天我路过她们寝室,听她跟同寝的姑娘聊天,人家说一句她就问一句‘你怎么知道?’,问到最后人家姑娘都接不上话了,她才得意洋洋地说‘你看,我说什么来着,你也搞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李希涟呢?”

    “她可内向了,平时在班上也没什么朋友,多一句话都不说。”

    至此,林冬有了大概的判断。像方明月那种性格,是养尊处优的孩子被娇惯而出的,就像昨天看到的“李希涟”,一打眼就给人一种傲气之感。而李希涟自小父母双亡寄人篱下,早早学会察言观色,处处谨言慎行,交往中很难给人落落大方的感觉。邙炘抢的确实是“李希涟”,但不是昨天他们见着的那个。

    那么,方明月是怎么变成李希涟的呢?真正的李希涟,又身在何处?

    上了车,林冬给秧客麟拨去电话:“马上查一下李希涟就读的那所师专在哪,我等着。”

    听筒里一阵噼里啪啦,很快,秧客麟回道:“秦州市白川区,坐标发您手机了林队。”

    从金河到白川要开三个多小时的车,到地方已经是下午了,林冬饭都顾不上吃,直奔学校档案室。十年前师专被师范大学合并,现在是师范大学的研究生校区,早期档案皆已封存,林冬带着何兰在档案室里刨到人家下班,才找到李希涟当年的入学档案。

    不出意料,档案里的身份证复印件,是张二代身份证。

    档案室的老师人很好,给他们留了钥匙,让他们找完资料复印好后,再把钥匙交给门卫就行。夜幕已垂,窗外虫声鸣鸣。坐在成堆的档案箱旁边,林冬捧着盒饭,边吃边问何兰:“看明白怎么回事了么?”

    “有点……晕……”何兰苦笑。有那么点思路了,但,还是模糊。

    “李希涟的入学名额被方明月顶替了。”念在何兰跟着自己累了一天的份上,林冬不准备为难她,直言道:“那个时候只要有户口本就能补办二代身份证,就算方明月手里没有李希涟的身份证,也可以用户口本换领,然后,她拿着补办的身份证和录取通知书来此报道,顺理成章地顶替了自己的表姐。”

    何兰惊讶道:“那李希涟能答应?”

    “她不答应能怎么办?除了姨妈一家,她在这世上没有任何依靠。”说着,林冬顿住筷子,稍稍整理了下思路,“甚至有可能,她根本就没拿到过自己的录取通知书,昨天咱们走访邻居的时候,邻居不是说了么,高考结束她就出去打工挣学费了,后面连着几年都没回来过,直到毕业回镇上任教,周围人才见着她,如果回来的是方明月,女大十八变,大概没人会怀疑两个长得本来就像的姑娘,就算怀疑,谁会去说呢?最重要的就是方明月和男朋友私奔的故事,正常父母谁会把这种丢脸的事散得人尽皆知?这像不像是他们刻意给别人留下‘李希涟才是去读大学那个’的印象?”

    “……那李希涟也太惨了吧?本来就无父无母,还被剥夺了上大学的机会。”何兰顿感气不过,再想想昨天“李希涟”的态度,饭都吃不下去了,“我得找方明月去问明白,她凭什么!”

    林冬抬抬手,示意她稍安勿躁:“你这么怼脸去问,她什么都不会说的,说了就等于毁了她现在所拥有的一切,我们要做的,是找到真正的李希涟,让方明月辩无可辩。”

    “怎么找?”

    “邙炘抢劫的时候,李希涟是做什么的?”

    “卖/淫?”

    “那她有没有可能因此被抓过?”

    “查过了啊,系统里没有拘留记录什么的。”

    “恩?”

    见林冬眉梢一挑,何兰迟疑片刻,反应了过来:“哦,您的意思是,她被抓后可能用的是方明月的身份信息?”

    林冬点头:“如果一切都像推测的那样,那么李希涟已经被命运踩进泥土里了,所以她大概率不会让自己的名字再背负污点。”

    “我这就给秧子发信息,让他查一下。”

    何兰一秒振奋,刚拿出手机就听到“叮”的提示音,不是她的,是林冬的手机。秧客麟发来了查询信息——方明月,因卖/淫被行政拘留,两次。见状何兰忍不住抱怨道:“林队,您能不能留点活儿给我干啊?您都干了我干嘛啊?”

    “有我这样任劳任怨的领导,偷着乐去吧。”

    林冬笑着回道。但很快,笑意凝固在嘴角,随即遗憾而叹。他调转手机递向何兰,让对方看清楚屏幕上的内容——“方明月”在第二次拘留体检时,被查出HIV阳性。

    何兰看了,稍感鼻酸。这下好找了,去疾控问就行。感染HIV的患者,可以凭诊断证明去疾控中心领取免费药物,并且会留下住址和联系电话。入职悬案组以来,她第一次希望林冬判断错误,如果秧客麟查到的“方明月”是当年和男友私奔那个,那么“李希涟”就不必承受如此不公的命运。

    可是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如果,更何况林冬的判断力一向敏锐得惊人。

    越想越心酸,何兰突然忍不住了,鼻子一抽,豆大的泪珠凌空坠落,砸进敞开的饭盒里。林冬放下饭盒,摸出面巾纸递过去,有意逗她:“我就剩一张面巾纸了,你悠着点掉眼泪,别一会没纸擤鼻涕了。”

    “林队!”

    何兰哭着笑出了声,可泪水依然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止不住。太不公平了,她觉着,夺人人生者逍遥自在,被夺走人生的却苦难连连。她无法想象这些年来李希涟都经历了什么,又是什么样的遭遇迫使一个曾经品学兼优的女孩子走上卖/淫之路。以前总觉着,不上了大学是因为不努力,现在她知道了,有的人,光是活着都很艰难。

    她要找到她,给她一个拥抱,告诉她,人生还有希望,未来的日子,一定要好好生活。

    TBC

    第065章 第 65 章

    第六十五章

    林冬到家已是午夜时分, 唐喆学还没回来,说是得跟秦骁一起加班查资料。崽子们被林静雯接走了,婆婆大人在冰箱上留了张字条, 让他们踏实忙工作, 什么时候有空了再过去接。自从认识了唐二吉,林冬很少有一个人待着的时候,此时环顾四周, 忽觉这个平时住了两个大男人和一猫一狗的八十平米小窝,竟然空旷得有些让人孤独。

    见沙发上扔着待洗的衣服,林冬过去一把抱起, 趁洗澡的工夫扔洗衣机里转上。塞滚筒里之前必须掏兜,因为唐喆学有时候会落点什么在衣服兜里, 比如面巾纸之类的。之前曾落过家门钥匙在裤兜, 等甩干的时候,滚筒喀拉喀拉一顿响,听着就跟洗衣机要变形了一样。

    果不其然,左边掏出半包面巾纸, 右边掏出张作废的彩票。说到彩票, 以前唐喆学从来不买,后来是听说罗家楠的徒弟彭宁中了一万多,跟着一大帮同事凑热闹买了一张。机选五注, 追加,如果中了二等奖及以上, 奖金多百分之八十。据说那天一堆警察呼啦啦冲进彩票店,给店主吓的, 抱着打票机瑟瑟发抖,以为自己摊上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必然的, 这帮人不出意外全成了分母。

    再掏内衬兜,掏出一……呃,保险套。林冬皱眉而笑,抖开衣服一看,反应过来是去云南出差时唐喆学穿过的外套。看来是回来脱了扔那给忘了,经常如此,保险套东一个西一个的,都是上联扯了用了下联忘在了兜里。想起那些没羞没臊的画面,他心头忽然掠过丝麻酥酥的电流感,忍不住埋下头,深吸了一口残留在衣领处的、属于唐喆学独有的味道。听祈铭说,哺乳类动物都有自己独特的味道,就好像牛妈妈羊妈妈,可以通过味道从一堆崽子里准确无误地识别出自己的孩子。

    他无法具体地形容出那份属于唐喆学的味道,如果一定要找个模版的话,大概是正午的日光,热辣干燥,正如那人的性格一般。包裹其中,总有无法抗拒全身心交付的冲动。记忆中的触感被嗅觉唤醒,热度向下蔓延,他将待洗衣物囫囵扔进滚筒,转身冲进浴室。热水喷淋而下,冲刷紧皱的眉眼,蓦地,一只手猛撑上凝满水雾的瓷砖,拉直的脖颈上,血管尽数凸起……过高的水温叠加过载的心跳,等洗完出来,他感觉自己似乎有点缺氧,头重脚轻的。衣服也忘了晾,一头栽床上睡了过去。

    六点半被闹钟吵醒,林冬难得的赖了十分钟床。起来后浑身上下的骨头都酸酸的,莫名有种被人打了一顿的感觉。想来是睡觉的姿势不对,平时和唐喆学一起时都是叠着睡,冷不丁自己睡,胳膊腿没着没落的。

    进办公室看唐喆学仰椅子上睡得嘴巴微张,他过去轻轻捏住对方的鼻子。只是几秒钟的工夫,唐喆学被活活憋醒,刚想撒起床气,看清是林冬在恶作剧,又软下语气:“哎呦组长,你差点憋死我。”

    “我记得你水下憋气时长是两分二十四秒。”林冬顺手胡撸了一把他后脑勺压塌的头发,“怎么不去休息室睡?”

    唐喆学边抻懒腰边说:“唉~~~~~~~~~~别提了,这几天加班的多,那屋里整就一交响乐乐团。”

    恩,领教过。林冬深有体会。有时候休息室进不去,味道是其次,主要是此起彼伏的呼噜声让人难以忍受,尤其是他当年神经衰弱严重的时候,半夜恨不能爬起来挨个用枕头捂死。以至于他宁可蜷车上睡也不去休息室听演奏会。

    何兰进屋,见着林冬,着急八荒地问:“林队,几点出发?”

    “啊?哦,等开完晨会,内个……”转头看了下趴桌上的岳林,林冬伸手敲了一记,把人嚯嚯醒后命令道:“去,上休息室把骁哥喊起来。”

    岳林昨晚跟着捋了半宿通话记录,正做梦娶媳妇呢,冷不丁被派一“重大任务”,顿时心惊肉跳了一瞬,哈欠打一半,生生咽了回去。主要秦骁那个人吧,起床气有点重,他之前叫过一次,被吼了,想着这次再叫得去外面找根木棍,捅醒了撒腿就跑。

    刚开完晨会何兰就急匆匆催着自家领导出门。到市疾控一查,还真查到了“方明月”的药物领用信息,地点就在本市东湖区的区疾控中心。不过系统信息显示她这个月没来领药,工作人员打电话也联系不上她,这让何兰稍感担忧。

    但系统里没有登记死亡信息,所以,还有希望。按照“方明月”之前领药时留的地址,他们决定上门走访。目的地是一个城中村,道路狭窄,车开不进去。林冬将车停到路边,下车向临街小超市的老板打听具体位置。这地方的房子几乎都是自建的,等着拿拆迁补偿款,门牌号乱七八糟,“方明月”留地址的时候写的是E栋508,可放眼望去,灰秃秃的墙面上连一个字母都没有。

    超市老板仔细琢磨了一会:“E栋啊?你们从这进去,走两个路口,朝左拐,过了一排铁皮房子,朝右拐,看见一蓝牌子,再左拐,然后一直往里走,走到楼下有个卖花圈寿衣的店,就是那栋楼。”

    “……”

    林冬听着都有点皱眉——也就是房租便宜,不然谁会往这犄角旮旯的地方钻。虽然老板说的还算清楚,可一进去这路就跟蜘蛛网一样,斜的,没一条正路,岔路还多,只能边走边问。路上何兰买了提水果,想着给“方明月”补充下营养。昨天半宿没睡,写了封信给这位素未谋面的女人。她为她感到遗憾,但又觉着,只要人活着,一切就都有希望。

    对于自家警花泛滥的同情心,林冬并没有表示不满。他理解何兰的感受,同为女孩子,容易产生带入感。他也为“方明月”感到惋惜,但只是从人文关怀层面,不知其经历,不能单方面认为“方明月”的沦落全拜命运所赐。也许是遇人不淑,又或者,看透了世间炎凉,放任自己沉沦。

    绕了将近二十分钟才看见个门口摆花圈的店,何兰立刻加快了步子,急急跑上楼梯。一口气爬上五楼,却没门牌号,不知道从那边算起是八号。正准备敲开第一户问,她举起的胳膊却被林冬一把抓住:“等会,兰兰,你闻。”

    何兰不明所以地抽了下鼻子,臭烘烘的,尿骚味混着食物发酵的味道。她刚才上来的时候有看到一户开着门的人家,大致了解了内部结构。这种自建的房子十分简陋,没有完整的卫生间,屋里只有低矮的水泥墙半遮着一处蹲坑。

    见她没什么反应,林冬放下收,循着味道一直往前走,走到倒数第二间屋门外,顿住脚步。窗户挨着露天走廊,外面有防盗格,里面窗帘拉得严严实实,门缝底下一点光都不透,却有几只豆大的苍蝇钻进钻出。他靠近推拉窗的缝隙处闻了闻,本已皱起的眉心愈加紧拧——没错,是尸臭。

    偏头看了眼墙上贴的招租信息,他长释出口气,要求道:“兰兰,联系房东来开门,我估计,这屋里死人了。”

    咚的,何兰手中提着的水果坠落在地——从头数过来,林冬的驻足之处,正是第八号房间。

    一如林冬所料,门一开,嗡的,成群的绿豆蝇扑面而出,吓得房东连连后退。林冬捂鼻探头,看到床上有具尸体,已严重腐败,目测死了至少有一个月的时间。

    何兰被呛吐了,和房东一起。吐完她就窝楼道上不动弹了,惨白着小脸,木呆呆地望着赶来的同僚们进进出出地忙碌。第一次直面这种可怕的现场,死者还是她希望给与一份救赎的对象,着实承受不住打击。她不愿意相信那个女人就这么走了,走得毫无尊严,走得悄无声息。悲惨的命运不代表结局也一定悲惨,可现在,什么希望都没了,那种无处宣泄的悲伤让她整个人都处于空白的状态。

    此时的林冬已无暇照顾自家警花的情绪,全部的心思都在屋里的尸骸之上。眼见史玉光套上鞋套就要往警戒带里钻,他出声劝阻道:“史队,戴个口罩,死者HIV阳性。”

    史玉光立马回头问技术员要了个口罩带上。以往出现场,他基本不戴口罩,因着味道之中可能藏有线索。比如之前破的一起火灾案,他在现场闻到了松节油的味道,追着这条线索查下去,抓到了一画油画的纵火犯。死者有传染病的另当别论,虽然HIV不通过空气传播,但保不齐飞出点尸水尸油什么的,溅眼睛里也膈应。

    “怎么着林队,又是你手头案子的关联人?”

    到屋门口站定,史玉光边打量不足十五平米的逼仄房间边问林冬。这些年帮着林冬破了不少悬案,经常是找一个死一个,都特么快成柯南了,走哪哪死人。

    林冬垂眼默认,隔着口罩叹出口气:“她是我前些日子抓捕的一个强/奸犯的受害者,叫……嗨,我也不知道该叫她什么了,身份证上写的是方明月,可其实,她应该叫李希涟。”

    刚刑技在屋里的一个包内找到了张二代身份证,证实死者是“方明月”。

    史玉光纳闷皱眉:“被杀的?”

    林冬摇摇头:“也可能是病死的,等法医给结果吧,里面那样我进不去细看。”

    “哦,那要是凶杀,得通知重案。”

    “如果是凶杀,我查。”

    “……”

    露在口罩外面的眼睛转了转,史玉光默默咽下糊到嘴边的话——我这么一大活人戳旁边你瞧不见?上来就你查,你查你打电话给我薅过来干嘛?跑龙套啊!

    TBC

    第066章 第 66 章

    第六十六章

    “诶我说, 二吉,你们家林队可越来越任性了哈,有异常死亡的案子都不知道知会我一声。”

    随着罗家楠不满的话音, 唐喆学的肩头“啪叽”落上记重拍, 后背被强硬的力道压弯,鼓胀的胸肌挤上办公桌,顿感呼吸有点困难。脑子里飞快地转了一圈, 他假装无所谓道:“嗨,这不还没确定是不是凶杀么,又不是在公共场所发现的尸体, 他怕累你白跑一趟。”

    “恩~还得说是林队爱我。”

    罗家楠拐着弯地哼出声鼻音——狗屁!姓唐的你丫别跟我这找辙了,明明就是林冬不想让我知道, 史玉光都跟我说了!

    然而不管罗家楠是否阴阳怪气, 唐喆学也只能昧着良心护老婆:“要真确定是凶杀,怎么着都得报到重案不是?”

    “是,等我知道,你们林队可能都把凶手提回来了, 他那速度, 啧啧啧,人尽皆知。”

    “不至于不至于,祈老师不是已经去了么, 有一手消息肯定同步给你。”

    “诶,我们祈老师可从不徇私啊, 是我的案子他才通知我,不是, 他一个字儿都不跟我说!”

    “不是楠哥你能不能别压着我说话,我喘不上气了快。”

    唐喆学反手推开压在背上的人, 刚想拽过把椅子让他坐着说话,没想到人老家手还挺快,伸他裤兜里就往出掏烟。实际上罗家楠就是来蹭烟的,顺道找茬儿,先施加点压力给唐喆学,让对方心虚,这样上起贡来才心甘情愿。“方明月”这案子和“大狗”那个不一样,那个牵扯到过去的旧案,如果这案子东湖分局提出协助侦办的要求,他肯定没二话,可人家不需要重案协办,他何苦自己找累受?瞅瞅办公室那群兔崽子,一个个累得快出溜到桌子底下去了,有那工夫给孩子们放天假补补觉好不好?

    但这是压榨唐二吉的好机会,绝不能放过!

    唐喆学是被压榨惯了,反正只要能堵上罗家楠的破嘴,让他现场表演后空翻都行。之前林冬打电话通知他这事儿后,他去现场逛了一圈,到那看见何兰缩水泥护栏后头、人蔫儿的说不出话来,就明白林冬为何要抓这案子了——给何兰一个锻炼的机会。悬案基本没什么现场可出,就算有也都是带着岳林秧客麟他们,很少让何兰亲身体会死亡现场的血腥与残忍。而这案子是何兰从头跟着跑的,发现案件相关人员死亡,不管是意外还是凶杀亦或者正常死亡,调查过程对她来说也是种历练。林冬是会偏心自家警花,但那是其他方面,工作上则秉承“悬案不是温室,不养花儿”的原则。

    而祈铭会被叫去,是因为尸体腐败并遭鼠虫噬咬严重,但尸表无明显外伤、骨骼未见断裂、无大量出血等情况,现场没有打斗痕迹遗留且考虑死者有HIV病史,分局法医需要技术支持来明确死亡原因。祈铭还带了张金钏,现场虫子多,正适合主攻法医昆虫学的实习生涨经验值。死亡时间目前给出个大概了,二十天左右,尸体周围净是蛆壳,大量的“白白”已孵化出成蝇。后续张金钏会根据现场蝇虫种类,结合相应的发育规律和温度变化给出较精准的死亡时间点。

    案子的来龙去脉他听林冬讲了,基本认可对方的判断——死去的“方明月”即是李希涟。并且很快就可以通过技术手段来验证林冬的判断,通知家属采DNA核对死者身份,是真是假,一验便知。现在林冬把文英杰也调过去跟这案子了,算上何兰,三个人堂而皇之地占据了史玉光的地盘。

    在案发现场楼底下一起抽烟换气时,他听史玉光默默幽幽的:“哎呀我一看见林队我就觉着对不起你爸啊……你说我当初怎么想的,怎么就给你派他那去了?现在弄得你们老唐家无后啊……”

    “没那么严重,我堂哥家正冲三胎呢,我们老唐家不至于无后,您别往心上去。”

    唐喆学只能往宽里安慰。老一辈的思想还是传统,包括他二伯唐华,别的不操心,就操心他们老了无人照顾。不过罗家楠常说的“还退休以后?我特么先能活到退休再说吧”也很现实,现在的年轻人身体素质还真不如老一辈警员,看看赵平生陈飞他们,那岁数了不照样让贾迎春烧床单?老实讲,他真不知道自己年近六十的时候还能不能支棱起来。

    这边唐喆学日常被压榨,那边林冬则忙着排查“方明月”的社会关系。通讯记录显示,方明月生前曾和一个手机号通话频繁,调取号主信息,确认是位名叫俞梅的社工。疾控中心会对确诊HIV的患者安排社工,进行心理和治疗辅导。文英杰通知俞梅来接受问询,见面就听俞梅抱怨说一名社工要管几十个患者,定期提醒对方去领药、上门走访之类的,忙得要命还得来公安局协助调查。

    “你忙得把方明月都忘了吧。”本来文英杰不想指责对方的失职,但看她那个态度,好像这些患者死不死无所谓似的,有点生气。

    俞梅表情一尬,止住抱怨,片刻后长叹了口气:“小同志,不是我不关心她,但她又没发病,不需要我守在跟前,是那些发病的才熬人……我管的一患者已经发病了,全身都是肿瘤,现在躺医院里等死,可家里人根本不露面,需要签字医生就来找我,我是从医院赶过来的……你知道么,我干这工作,家里人不理解不支持,儿女连家都不回,生怕我给他们传染了……唉,我是看那些孩子可怜,有的才十几二十出头就发病了,家属却跟躲瘟神似的躲着,我要再不管,真就没人管了。”

    她的倾诉让文英杰稍感愧疚:“不好意思,俞女士,我为我刚才的态度向您道歉。”

    “没事儿没事儿,态度差的我见多了,你这不算什么。”俞梅大度摆手,“别说自己的儿女不理解,就是那些家属,我打电话让他们来医院看看自己的亲人,都能隔着手机骂我一顿。”

    “难为您受委屈了,”林冬接下话,“您刚才说,方明月没有发病,确定么?”

    “确定,我带了她的诊疗记录来。”

    说着,俞梅从天蓝色的手拎袋里掏出个文件夹,沿着边上的标签找到方明月的档案,打开,抽出来递给林冬:“你看,这是她六月份去医院做的检查,病毒载量很低,说明情况稳定,不大可能在短时间内发病。”

    报告上的数字,林冬只能说认识,要根据其分析病情实非自己的专业所长。他交代文英杰先继续了解情况,自己去找祈铭问情况。祈铭还在解剖室,解剖有传染病的尸体需要高防护等级,林冬无法进去,只能通过墙上的视频通讯器与里面的人沟通。

    他把检测报告对准镜头,那边祈铭看了一会,说:“病毒载量不足四百,CD4+T淋巴细胞数目超过五百,没问题,短时间内不会发病。”

    “这个短时间是多长时间?”

    “如果她按期服用药物,可以维持数年良好的免疫水平。”

    “那你尸检到现在,有没有发现因病致死的苗头?”

    “暂时没有,高度腐败,脏器基本液化,留给我们的东西不多,”说着,祈铭顿了顿,看似犹豫了一下,“刚刚发现,死者有玫瑰齿……”

    林冬立刻:“你怀疑是窒息死亡?”

    “玫瑰齿不是窒息死亡的绝对指征,我不能因此而下结论。”祈铭严肃提醒道,“即便是怀疑有窒息的可能性,也需要通过脑组织细胞学检验来确定,窒息缺氧会对中枢神经产生不可逆的损伤。”

    “好,等你出报告。”

    摁断通讯,林冬悠悠释出口气。既然有窒息死亡的可能性,那么说明他的直觉也有可能再一次应验。回想那天与“李希涟”见面时,对方从一开始的紧张到听说警方是来调查抢劫案后放松的过程,他觉着,那女人心里的鬼,可能不单单是夺走了真正的李希涟身份那么简单。

    回到问询室,俞梅正在向文英杰讲述自己知道的“方明月”的过往经历。她说,认识方明月的时候,这女人活得跟个鬼一样,昼伏夜出,也不工作,仅靠着之前做小姐存下的一点点积蓄生活。接触多了,方明月慢慢打开了心扉,说自己以前差点上大学,后来是因为养父母不肯出学费,只好放弃上学到外面打工过活。一开始还对未来充满希望,可没学历没技术的事实让她很快就吃足了苦头,二十岁那年,她被同住的小姐妹介绍去夜场做服务员。在那里,她遇到了一个风度翩翩、贴心又温柔的男人,从小缺爱的她很快就被男人的花言巧语迷得晕头转向,认为此人便是自己的命定之人,搬出群租房和男人同居去了。

    后面的事情,不用俞梅说,林冬也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吃夜场饭的男人有几个良善之辈?找女人的最终目的无非是将其吃干抹净。事实正是如此,那男的吃喝嫖赌无不沾染,没钱了就问方明月要,不给就拳脚相加。方明月无人可依靠,回去找养父母,那边根本不肯收留她,无处落足,只能日复一日地被男人剥削。后来男人赌输了钱,把她抵给了债主当利息,事后还威胁她,敢报警就弄死她。她被从内而外的摧毁了,最终走上了出卖皮肉的道路。

    再后来,男人死了,死于艾滋病。她知道自己逃不过被感染的命运,但一直拖着没去检查,直到因卖/淫被抓,查出HIV阳性。一开始她拒绝吃药拒绝治疗,认为自己这条烂命就该早死早托生,是俞梅天天苦口婆心地劝她,追着打电话催她去领药。这让她感到终于有人不求回报的关心自己了,于是重新振作起来,按时服药积极治疗。

    “她之前跟我一起做过段时间义工,后来觉着,还是得学门手艺挣点钱,人生毕竟还漫长。”俞梅边说边抹去眼角的湿意,“她想学视频剪辑,但是没钱,问养父母要,那边也不给……我帮她在病友圈子里筹了三千块钱,就六月份的事情,后来忙忙叨叨的也一直没联系她,真的,可能我多打一个电话,她也不至于……唉……”

    “不是您的错,千万别自责。”

    递上面巾纸,林冬拿出手机:“稍等,我接个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何兰的声音:“林队,李希涟和她妈到了。”

    TBC

    第067章 第 67 章

    第六十七章

    接待李希涟和那位“痛失爱女”的母亲时, 林冬并没有像以往对待死者家属那样委婉,而是直截了当地通知她们“我们发现了一具尸体,像是方明月, 现在需要你们的DNA做尸源确认”。话音未落, 李希涟的表情瞬间僵硬,而那位按道理说应该哭泣或者至少表现出悲伤的“亲妈”,面如死灰却连半滴眼泪也挤不出来。

    ——你们哪怕装一装呢?

    林冬无声审视。

    紧紧握着“养母”颤抖的手, 李希涟艰难挤出声音:“她……她怎么……怎么死的?”

    “目前还在调查中,请先配合法医工作。”

    说着,林冬错身让开位置给分局齐法医进行检样提取工作。提完当妈的, 齐法医拆出根新的拭子,示意李希涟张嘴。李希涟见状顿时瞪大了眼:“为什么还要我的?”

    齐法医顿住手, 转头看向林冬。他不了解这里面的弯弯绕, 只是按要求行事。常规要求检样是采父母或者子女的,没有父母子女才会采兄弟姐妹的做对比。

    林冬义正词严的:“多一份检样,多一份保障。”

    闻言齐法医视线微移——多检测一份就得多花一份耗材,大到测序仪小到拭子, 都是走我们单位的预算, 不是你们悬案组出钱,随便使是吧?

    而李希涟明显激动了起来:“你们通知我妈,让我妈来配合调查, 我是陪我妈来的,没有正式的法律文件, 我不会留DNA在你们这,就算警察也无权侵犯公民的个人隐私!”

    “你急什么?”林冬轻巧质疑, “只是做个尸源确认,干嘛这么介意?”

    李希涟面色涨红, 气得人直哆嗦:“对你们干警察的来说,这是稀松平常的事情,但对我来说不是,我当然介意!”

    “哦,那你要那么介意,就不提了。”林冬抬胳膊肘碰了下齐法医,半开玩笑的:“齐老师,不好意思,浪费你一根拭子。”

    “八毛八啊,记你账上了。”

    齐法医撂下话,端起检样转头走人——对,就这么小气,别当自己家似的,想怎么浪费就怎么浪费。

    被同僚当着外人撅了面子,林冬丝毫不觉尴尬,相反,看着眼前有些气急败坏的李希涟,他越来越相信自己的判断——李希涟不肯留DNA,不是在乎会不会被揭穿身份,毕竟妈妈的都留了,而是怕自己遗留在案发现场的DNA被警方比对上。现在史玉光的人正在排查周边监控,他相信,这个在自己面前装腔作势的女人,一定出现在某个监控摄头里过。既然人已经送上门,那就别放她走了,也许嫌疑人供词比尸检报告出得要快。再说,来来回回走访提人也得花油钱不是?

    手中攥着答案,他并不着急亮牌,而是用关切地语气询问年长的女人:“阿姨,您是不是累了?要不找个地方让您休息一会,我跟李老师单独聊聊。”

    “不去,我不休息,我想回家……回家……”养母的每一个字都带着颤音,同时紧紧抓着“养女”的手,“我有心脏病,有高血压,我不能……不能受刺激……”

    “我知道,上次去您家里走访的时候,您说过。”林冬摆出职业假笑,“所以我希望和李老师单独聊聊,因为我们在调查死者通讯记录的时候,发现了她的电话号码,我想,也许她早就知道您亲生女儿的一些事了,只是……不好当着您的面说。”

    刻意将“亲生女儿”四个字咬上重音,林冬说话的同时,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李希涟的表情。果然脸色是越来越难看了,眼神也愈加游移,结合之前的反应,活脱脱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

    养母的表情则是诧异了起来,她转头看向“养女”,眼中满是质疑。随后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一般,她又转向林冬,斩钉截铁的:“警官,死的不是我女儿,是我姐姐的女儿,当年是我让明月顶替李希涟入学的,你们要抓,抓我就是。”

    “妈!”身份被揭穿,李希涟当场急了,蹭一下从椅子上窜了起来,“你别说了!”

    当妈的眼眶都红了:“现在是警察怀疑你杀人了!傻丫头!这种时候还瞒什么!?妈有错!妈去坐牢!跟你没关系!”

    “不是,妈,你怎么——唉!”

    眼瞅着李希涟——哦不,现在该叫她方明月了——急得直跺脚,当妈的在一旁表演苦情戏,哭哭啼啼,林冬抱臂向后靠去,稳稳当当扔下枚“重磅炸/弹”:“诶,你们知道么,李希涟感染了HIV。”

    “——”

    空气瞬间凝固,跺脚的不跺了,哭哭啼啼的也没声了。可仅仅几秒钟后,方明月就像疯了一样,撸袖子胡撸胳膊,反反复复地检查自己的小臂,同时嘴里近乎神经质地叨叨着:“她没抓破——没抓破——没有出血——没有——”

    看见了吧,林冬心说,不打自招。刚听祈铭提到死者出现了玫瑰齿,他立刻想到案发现场那不足十五平米的地板上突兀地扔着个枕头,被尸水浸泡过,斑驳的枕套上满是霉斑,不断有苍蝇往上落。所以,李希涟是被捂死的。即便是垂死之人,被人用枕头捂脸多少还得挣扎一番,更何况李希涟当时的身体状况算不上衰弱,窒息的过程中抓几把凶手还是很有可能的。另外就冲刚才方明月那个不乐意提取DNA的劲儿,当时肯定没少被李希涟抓,瞧瞧,胳膊上现在还有星星点点的淤血没褪尽呢。

    心态一崩,人就好审了。林冬把审讯工作交给何兰和文英杰,自己则退到隔壁监控室旁听。史玉光站他旁边,听似自言自语的:“我们是出人出钱又出地儿啊,结果案子不归我们,诶,这叫什么事儿啊?”

    摆明了就是说给自己听的,林冬目视前方,平心静气的:“史队,案子在东湖分局立的,我们悬案只能算协调。”

    这话史玉光是真爱听,但仍旧故作高姿态:“呦,那多不合适啊?现场是你们发现的,嫌疑人是你们摸到的,现在审也是你们悬案的审。”

    “那是您照顾年轻人,给他们个锻炼的机会,”林冬偏过头,端出诚恳的笑意,“还有,麻烦您帮我跟齐法医说一声,那八毛八别追着我要了。”

    什么八毛八?史玉光稍感诧异。又看林冬的五官被镜面透过的光投出立体的阴影,忽觉这张脸比自己印象里好看了几许:以前林冬跟着他和唐奎的时候还很青葱,嫩绰绰的,没什么爷们劲儿,妥妥是他瞧不上的那种小白脸;后来平步青云了,看谁都带一股子居高临下之感,也挺招人烦;再然后失意了,一天到晚都是凑活活着那样,蔫头耷脑的,看不出什么好来;现在,说不上浴火重生起码也是脱胎换骨,整个人从里到外都散发着自信的光芒,着实引人侧目。

    ——唉,难怪吉吉那小子一脑袋扎进去出不来了,造孽啊,造孽!

    林冬不是史玉光肚子里的蛔虫,自然不知道他在那天人交战什么,客套完了就将注意力投入到隔壁的审讯当中。进审讯室之前,方明月嗷嗷着要做HIV检测,于是林冬让人打电话把齐法医叫上来给她抽个血。不知道是打电话的口齿不清还是怎么的,上来的不是齐法医而是祈法医。随后林冬亲眼见识了一番罗家楠酒后肘窝里的淤青是怎么来的了——就祈铭抽血那技术,夸张点说,可能还不如他呢。

    自打得知李希涟是HIV携带者后,方明月整个人焦躁不安,进了审讯室还不停地抓胳膊,似要抓透皮肤、挖出里面血肉。等审完了林冬就会告诉她,即便算躲过这次,也躲不过进了看守所后和其他HIV携带者共处一室的命运。虽然按照规定,有传染病的在押嫌疑人需要隔离,但不是每个看守所都有那个条件,有一部分体检查出来之后还是得混合关押。

    眼下方明月不承认自己杀人,只承认找过李希涟,崩溃如她,说话时歇斯底里的——

    “她敲诈我……警官!她敲诈我!她要五十万,不给就要去学校闹!让所有人知道我顶替了她!她以前就问我们家要过好多次钱了!每次我妈都给她了!她就是个无底洞!再这样下去,我们家就要被她毁了!”

    “证据呢?转账记录?敲诈勒索的信息?”何兰的声音明显能听出压着脾气,“方明月,你说李希涟要毁了你的家,可你毁了她未来的时候,怎么不想想会有今天?”

    方明月尖叫着:“是我妈让我顶替她的!不是我要求的!”

    “你那个时候已经年满十八岁,是成年人了,你完全可以做出不伤害他人的选择。”

    “十八岁又怎么了?你十八岁的时候知道怎么做是对自己最好的选择么?你高考报专业的时候,不听家长的安排?”

    眼看方明月骨子里的控制欲又显现了出来,林冬刚想透过耳机提醒何兰一声不要被牵着鼻子走,却见自家警花轰然起身,厉声道:“我从上初中就立志成为一名司法工作者,到现在整整十年了,一直在为实现自己的理想不断努力!方明月,你有独立的人格,不要动不动把错都推到别人身上!投机取巧,坐享其成,所有的一切都是你自己做出的选择!”

    哇哦——林冬默默在心里竖起大拇指——这丫头,有市局姑奶奶的风范。

    TBC

    第068章 第 68 章

    第六十八章

    方明月比预想中的抗压力要强, 她崩溃的点在于自己被HIV感染者抓伤了,而杀人这件事,没有铁证摆在面前, 坚决不认。

    既然她要证据, 林冬当然得满足她——男人嘛,怎么可以对女人说不呢?反正血已经抽了,正好让法医顺带手做个死者甲缝里的DNA对比。这回祈铭没抢人家分局法医的活儿干, 而是帮着张金钏去做法医昆虫学分析。监控显示,方明月在9月27日出现在城中村里过,下午三点多去的, 五点多才出来。她倒是承认她去了,也承认和李希涟起了争执, 就是不承认自己杀人, 一口咬定说自己走的时候李希涟还活着。然而对周边邻居走访得到的情况是,自27号之后就没人见过李希涟出门活动了。

    现在最需要证据的是,真正的死亡时间。祈铭是不喜欢先入为主的人,当林冬跑去问他是否能确认死亡时间就在27日时, 他一反之前跟人家看电影时的乖巧可人, “啪”的拍林冬面前一摞纸,又指着检验台上的蝇蛆标本,要求道:“这有四种嗜尸昆虫样本, 你可以挑认识的,结合金钏测量的数据, 按纸上列的公式推算一下死亡时间,算完我复核。”

    “……”

    林冬移过视线, 逐一扫视广口瓶里被酒精泡着的虫子尸体,勉强认出款丝光绿蝇, 也就是俗称的绿豆蝇。法医昆虫学他念书时选修过,上第一堂课十几名研究生就被教授带去垃圾处理站抓苍蝇。那天他才知道,原来绿豆蝇的学名叫丝光绿蝇,另外还有易与丝光绿蝇混淆的铜绿蝇和亮绿蝇,也经常被一并称之为绿豆蝇。都是学问,但说实在的,能把虫子玩出花儿的,没点热情实难深耕。反正到现在为止,他看见苍蝇的第一反应还是拍死,而不是像张金钏那样,抓活的,认清种属。

    “这是什么?”

    他指着第二个瓶子里体型较胖的苍蝇问张金钏。瓶子里的虫子都被酒精泡死了,固定生长状态,便于观察和测量数据,据说必要的时候还得解剖。

    张金钏正盯着显微镜,目不斜视的:“那是大头金蝇,林队。”

    这小子视野超过一百八十度了是怎么着?林冬稍感纳闷。看都没看,就知道别人问的是什么。不过能被祈铭挑中的实习生,多少得有点超越正常人范畴的特点。

    “这个呢?”他又指着第一个瓶子问。

    “巨尾阿丽蝇。”张金钏一顿,不等林冬再问直接把正确答案全给了:“第三个瓶子里的是丝光绿蝇,第四个里面是大眼隐翅虫,它是捕食性隐翅虫,来吃蝇蛆的。”

    今日知识补充完毕,林冬看看虫子,再看看专心致志玩虫子的祈铭——那四个瓶子只是前菜,还有十几种虫子标本没做完呢——决定还是干自己擅长的工作:“行,你们先忙,我再去盯会审讯。”

    “林冬。”

    祈铭叫住他,就在他以为今天不得不跟虫子死磕时,却听对方说:“刚忘跟你说了,根据遗骸耻骨联合面形态判断,死者有过生育史。”

    ——有过生育史?那孩子哪去了?

    林冬疑惑了一瞬,随即想起什么,转头给秧客麟拨去电话:“秧子,查一下李希涟儿子的出生日期……对,是顶替李希涟的那个方明月……11月9号?那她结婚日期呢……同年4月18日,好,知道了。”

    挂断电话,他阖目凝思——只差七个月,这要么是奉子成婚,要么是……

    “祈老师,您看这个。”

    思路被张金钏的说话声打断,林冬睁开眼,发现师徒俩头对头在那也不研究什么呢。凑过去看了一眼,YUE,还是苍蝇。

    又听祈铭说:“这是桔小实蝇,非嗜尸类昆虫,通常寄生在水果上。”

    林冬闻言仔细回忆了一下案发现场,想起有两颗烂到流汤的芒果,问:“这个小可爱,是从现场的烂芒果里孵出来的?”

    “不能说是从芒果里孵出来的,桔小实蝇的成虫对芒果的气味有一定的趋性反应,会被味道吸引并产卵,但三龄幼虫成熟后会脱离宿果,钻入土层化蛹,鉴于现场是水泥地面,不适宜幼虫化蛹,所以成虫率会非常低,这小可爱是个幸运儿。”

    祈-耿直如AI-铭日常咬文嚼字,不过显然他对“小可爱”这个称呼挺有认同度,不但沿用,语气也比刚才使唤林冬算算数的时候温和了几分:“这就是法医昆虫学的乐趣所在,你无法完全预测到现场都会出现哪些小可爱,充满惊喜。”

    “……”

    行吧,林冬心说,怪不得二吉说法医都有病,这惊喜,正常人无法感受。要搁以前,就祈铭这种脑回路明显异于正常人的主,他绝对选择敬而远之。而从那次坠崖事件之后,他就时常自我暗示——自己选的朋友,好赖自己背着,重点是,关键时刻能救命。

    回到监控室,林冬看方明月还硬扛着不认罪,通过耳机交代何兰:“兰兰,跟她聊聊她儿子。”

    看侧脸,何兰明显诧异了一瞬,虽不清楚林冬的用意,但还是依言翻了翻资料,随后向方明月问询其儿子的情况。话题的跳转让方明月也愣了一下,歇斯底里的状态瞬间消散,一个劲儿反问何兰:“你问他干嘛?问他干嘛?”

    “问你什么照实回答就行。”

    “不是,这事儿和我儿子有什么关系?”

    “有没有关系不是你说了算的。”

    “可他——”

    “方明月,”林冬的声音从墙角的喇叭传出,语气不重,却很坚定,“李希涟跟你要的,不是钱吧?恩?”

    单向镜的那一侧,方明月突然停止了长达数小时的争辩与抵赖,她垂下脸,发丝散落,盖住表情晦暗的侧颜。每个人心中都有不能碰触的底线,从警多年,林冬一向惯于挖掘能刺激到嫌疑人失控的致命点。他现在怀疑,方明月的儿子是李希涟生的孩子。依照方明月的性格,她不是一个能被威胁的人,况且她也拿不出证据证明李希涟问自己要过钱。老太太那边倒是承认给过李希涟一点钱,可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为了防止养女找后手,她选择用钱买断亲情。如果是能用钱解决的事情,方明月大概率不至于杀人,那么,钱都不能解决的问题是什么呢?

    答案或许是,人。

    漫长的沉默过后,审讯室里传出声濒死般的哀叹,令闻者深感其间所饱含的绝望。此时此刻的方明月彻底放弃了挣扎,惨然道:“别把孩子牵扯进来,我说,我什么都说。”

    林冬立刻提醒何兰:“按讯问大纲上的问。”

    本已口干舌燥的何兰匆匆喝了口水,重振旗鼓继续发问。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方明月也有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顶替表姐进入师专后的第二年,她和一位校领导的公子谈起了恋爱,后意外怀孕,宫外孕,为保命切了一侧的输卵管,当时医生就告诉她,以后怀孕的几率很小了。

    一向骄傲的方明月承受不住打击,找当时的男友寻死觅活了一番。校领导得知这一情况后,给了她家一笔钱,承诺等她毕业后安置份安稳的工作,然后转脸就把自己儿子送去国外留学。而方明月闹也闹了,钱也拿了,工作也有了着落,自然不能再去追究。但她不能再生孩子也是事实,婚前检查发现仅剩的一侧输卵管严重堵塞,她只做了一次疏通就因忍受不了那份痛苦而放弃。而此时的李希涟找到养母,说自己怀孕了,但男友无力抚养孩子,希望孩子出生后,他们能帮忙找一户好人家收养。

    老话讲,这就是瞌睡扔来个枕头。方明月立马告诉男友自己怀孕了,婆家当然喜上眉梢,急匆匆催小两口领了证,还说,生孙女给一套房,生孙子给两套。然后方明月借口需要养胎,跑去外面躲了七个月,直到李希涟生下孩子,她拿着买来的出生证、抱着白白胖胖的大儿子,挺直腰板回了婆家。乖孙到手,婆家当即兑现了承诺,把市里的两套房子过户到儿媳名下。

    原本一切都天衣无缝,可就在两个月前,李希涟找到她,说想见见自己的孩子。她知道李希涟这些年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当然不可能允许这样一个“下贱”的女人来破坏自己的家庭。想着给笔钱了事,可李希涟却说,自己得了绝症,不知道还有多少日子了,想孩子想得发疯,只求让自己见上一面,就说是姨妈,能抱一抱孩子便知足。

    不,绝不。方明月说:“我知道,她只要一见到孩子就再也不会放手了,那是我儿子,我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儿子,我给他讲睡前故事,我在他发烧的时候彻夜不眠地抱着打点滴的儿子,凭什么让她捡便宜?她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身份,有她那样的妈,孩子以后怎么在人前抬得起头?”

    “说说案发那天是怎么回事吧。”

    何兰耐着性子听她抱怨。说实话,虽然都是女人,可她真的无法对方明月的经历有哪怕一丁点的同情。方明月看不起李希涟,嫌她出卖肉/体,污染灵魂。可方明月自己呢?还不是一路为了攀高枝儿,不惜以身体为代价,甚至在这幅躯壳失去了部分价值后,还要想方设法的补足短板。更何况从一开始就是她盗走了李希涟的人生,不然那个在干净明亮的教室里教书育人、每晚讲着睡前故事与孩子相拥而眠的,应该是李希涟才对。

    抿了抿干燥的嘴唇,方明月对放在隔板上的水杯视若无睹。即便沦为阶下囚,她骄傲依旧:“27号那天,我去找她,买了水果,带了钱,想着跟她把事情说清楚,钱我有,只要她开价,孩子绝不能见,可她不听劝,非要见,说多了就躺床上拿枕头蒙住头,一如她小时候跟我吵架时那样,好像这样就能听不见我的声音似的。”

    说着,她的嘴角扯起丝鄙夷,终于端起面前的杯子,润了润嗓音:“我看她那副缩头乌龟似的德行就来气,当初得知我妈把她的入学名额给我时她就这副样子,连个屁都不敢放,窝囊废,最后不还是拿钱走人?我就想着,我儿子将来要是知道自己有这么个窝囊妈,那得多难过啊,所以……”

    声音一顿,她闭上眼,幽幽释出口长气:“所以,我就提前送她上路了……反正她不是得了绝症么,早死晚死都是死,可只要她活着就是个隐患,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孩子,我的儿子吃好穿好,能去私立双语校接受良好的教育,她能给孩子什么?十五平米的破出租屋?还是三流学校里的一张课桌?长大之后也跟他那个不争气的爹一样,靠女人出卖皮肉供养自己?”

    “你够了!”何兰忍无可忍拍案而起,吓得旁边文英杰手底下一乱,电脑屏幕上出了串乱码,“事实上你所拥有的一切都是靠她的施舍,学历,工作,孩子,金钱,地位!你这个人到底有没有点良心?”

    “兰兰。”

    耳机中传出林冬的警示,何兰激昂的情绪瞬间被压制,不甘心地坐回到椅子上。文英杰转过头,看着肩膀起伏明显的何兰,默默端起对方的杯子,去外面重新打了杯温热的水回来。

    TBC

    第069章 第 69 章

    第六十九章

    审讯的过程中, 方明月始终拿孩子说事,以母爱做挡箭牌,仿佛自己才是天底下最会替孩子着想、所作所为都是逼不得已的那个。何兰被气得撂脸子出了回讯问室, 在外面楼道的窗户边反反复复深呼吸, 直到文英杰出来看情况,才返回去继续审讯工作。在此期间祈铭和张金钏的玩虫子工作也取得了进展,死亡时间被确定在27日至28日的二十四小时之内。打从史玉光拿着拘留证进讯问室的那一刻开始, 方明月的骄傲被彻底剥离,算计到头,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工作告一段落, 祈铭上楼找林冬,反正是来帮忙的, 尸检报告不用他出。透过监控室的单向玻璃看着那个痛哭流涕、悔恨不已的女人, 他面无表情的称赞道:“罗家楠说的没错,你是快。”

    “不兴说男人快啊,祈老师,那是骂人呢。”林冬善意提醒。

    祈铭反应了一下, 转头用“那种”眼神看着林冬:“你刚是在跟我开黄腔?”

    “让你困扰了?不好意思。”

    林冬嘴上抱歉, 实则心里逼逼——罗家楠开过的黄腔都被你就饭吃了?他让你省着点用的录音我还有呢。

    工作会议都有同步录音,那次“外放事件”后他问杜海威要了一份。有时候办案办得不顺利,或者心情郁闷了, 拿出来听听,瞬间感觉世界真他妈美好。在旁人看来, 他们是市局三巨头、关系亲密的铁三角,事实上任意排列组合一下其中两个, 第三人的瓜吃起来都挺香。当然大部分时候是他和杜海威一起吃祈铭的瓜,耿直如祈铭, 想知道什么八卦直接敲他俩办公室门进去问了。

    看,多么朴实无华的友情啊。

    第一轮审讯结束,后续的工作将由东湖分局刑侦队的接手,林冬大方,史玉光也顺水推舟地接下了这份人情。比较遗憾的一点是,现在无法取得李希涟的证词为邙炘加重刑责了,但林冬并不觉得气馁,能为李希涟的沉沦捋清来龙去脉、没让她烂透在那个阴暗潮湿的出租屋里便不枉此行。还有另外六名女性,慢慢找,悬案本来就是干这个的。

    从监控室里出来,他看到何兰正被史玉光手下的几个小伙子围着,貌似是在交换微信和手机号。果然,颜值能力皆在线的姑娘,走到哪都是被瞩目的焦点。他估计何兰的追求者不少,可时至今日还是单身,只能说是要求高。应该的,随着教育的普及观念的转变,女性的地位今非昔比,这些出色的女孩子自不必委曲求全,找个凑活人结段凑活婚。像林静雯那样,丧偶之后独自美丽也是种睿智的选择。

    “兰兰,走了。”

    文英杰办完交接手续回来,发现何兰还在走廊上跟那群人高马大的小伙子有说有笑的,眉头稍稍皱了一下。不爽么?稍微有那么一点,毕竟是暧昧过的对象。然而自从经过荣森的事情后,何兰对他不再像以前那么关心了,也可能是刻意保持距离。其实这是最好的结果,他从一开始就不想耽误人家姑娘,虽然接受过骨髓移植后白血病暂时治愈了,但没人知道会不会复发。他也不是很想谈恋爱,毕竟人一旦有了牵挂会更加怕死。他对自己的期望是,在有限的生命里,为这个世界多留下一点光彩。

    听得召唤,何兰从人堆里挤出来,主动伸手去接文英杰拿着的文件。却不想被文英杰躲开了,还说:“几张纸而已,我拿的动。”

    “……”

    以何兰敏锐的洞察力,当然听得出文英杰的话里带上了情绪,只是有点不明白自己哪里得罪对方了,刚帮她打水的时候还好好的。用眼神询问在一旁看热闹的林冬,林冬则耸肩表示“我也不清楚”。至于挂在自家领导旁边的祈老师,没必要问,反正在对方眼里,除了罗家楠,其他人都只是一堆会喘气的骷髅架子而已,喜怒哀乐完全不在观察范围内。

    打道回府前还要等张金钏做完收尾工作,然而林冬不太想让那堆装着虫子尸体的瓶瓶罐罐上自己的车,于是打电话给杜海威,让鉴证的出辆车过来接祈铭和张金钏,以及那堆死不瞑目的“小可爱”。史玉光要留他们吃饭,林冬婉拒了对方的好意。最近连轴转个不停,早点完事早点回家休息,最近一次跟唐二吉滚个完整的床单还是去云南出差的时候,算算时间,间隔半个月了。盯审讯时感觉耳后贴镜架腿的位置隐隐作痛,不能碰,一碰跟针扎似的,像是要起火疖子的节奏。

    回了单位,却发现唐喆学不在办公室。打电话问,被告知和秦骁岳林一起蹲人去了。通过调取马钱芝的通讯记录,秦骁分析出其中一个号主名为陈嘉栋的电信手机号码可能是杨树根在使用。岳林给陈嘉栋名下的另一个联通号码打过电话了,对方根本不知道自己还有个电信的手机号。然后岳林又往那个电信号上打,谎称是送快递的,问收件人的详细地址,结果那边“喀”的就给挂了。随后这个电信号就关机停用了,看起来杨树根的反侦察能力很强,一旦有任何风吹草动,立马切断被定位的可能性。

    不过根据手机号之前使用时接收和发射的信号塔位置,还是划出了杨树根的大致活动范围,拿着照片到周边一走访,确认其落脚地在马尾县鹊桥镇河沿街。现在唐喆学他们仨就蹲在河沿街的一处居民楼下,等待杨树根的出现。有现代科技手段的加持,追逃比以前容易太多了,确定行踪已不再是难事,难的是从来来往往的面孔中辨认出体貌特征与照片上出入巨大的嫌疑人。他们手头的照片还是杨树根被捕时留下的,可那是将近二十年前的旧照了,加上多年的牢狱生涯,容貌变化很难预测。

    待在从贾迎春那领来的破雪佛兰上,岳林支棱着眼,紧紧盯着进出楼门的每一名年龄与杨树根相近的男性。反观秦骁,坐后座上刷着手机,一手执烟伸出窗外,不时抬眼瞄一下,松快得根本不像是蹲守嫌疑人而是来度假的。

    从日上三竿盯到路灯亮起,岳林扛不住了,央求道:“骁哥,我眼酸了,你能盯会么?”

    秦骁头也不抬的:“歇你的,我一直盯着呢。”

    “???????”

    岳林揉揉眼,回头看向后座——您有盯梢的态度么?羊了个羊玩倒是玩了一天。

    似是洞悉了后辈的疑惑,秦骁抬眼扫了下街面,也就三五秒的工夫,又低下头死磕羊了个羊,同时将脑子里印下的信息告知对方:“刚到站的那辆918路上,算司机有十个人,下车两个,上车一个,下车的是俩女学生,穿四十五中校服,先下车的短发、戴眼镜,后下车的不戴眼镜、梳马尾,上车的是一老太太,上身穿灰蓝色长袖衬衫,下身穿米色卡其裤,左腕戴一银镯子,右手拎一‘交通银行’的手提袋,她刷的是老年卡,上车之前就拿在手上了。”

    “?????????”

    岳林瞪眼转向驾驶座上的唐喆学,脸上写满了“这是人眼么,照相机吧”的震惊。唐喆学淡笑以对,关于秦骁的瞬时记忆能力,之前一起出去走访时他就领教过了。这是经过训练的,并非天生能力过人。听林冬说,凡是进追逃处一年以上的都有这本事,效果因个人能力所异。追逃处的工作重点除了分析在逃人员的移动轨迹和可能得落脚地外,还有一个就是得会认人。用最短的时间观察路人的体貌特征,结合原始照片,重叠相似之处。锁定目标有时候就是一瞬间的事情,想要在人潮汹涌的闹市中将在逃人员认出来并且不跟丢,必须得有极强的辨认能力。

    实际上秦骁并非只盯着手机屏幕,余光始终扫着附近。老刑侦都有无法描述的直觉,就像猫抓耗子,循着味儿就能锁定嫌疑人。不过认人他在行,追人还是得交给后辈,体力和年轻的时候没法比了,再说受过重伤,跑是真跑不动。之前带徒弟去外地追逃,被他们发现那孙子隔着二十来米也发现了他们,转身撒腿就跑,徒弟追出去小两公里才给人摁住,而他还在五百米开外捂着中刀的位置一步一挪往过赶。那次真是,跑丢他半条老命。

    视野中突然掠过丝异样,他猛地抬起头,紧紧盯着一小电驴的驾驶员,片刻后提醒道:“唐副队,小岳,就那个。”

    岳林循声看去,只见小电驴驾驶员戴着墨镜,半张脸都被遮住了,不由纳闷秦骁是怎么确认此人就是杨树根的。正疑惑着,肩膀被唐喆学拍了一记,忙推门下车。下车后忍不住问:“副队,你也认出来了?”

    “没有,但大晚上的戴墨镜,这就不正常。”

    说着唐喆学一招手,示意岳林从斜后方包抄,自己则迎着小电驴驾驶员而去。不清楚对方是否持有武器,这种时候面对嫌疑人的警员是最危险的。他必须得把危险的位置留给自己,这是身为领导不可推卸的责任。秦骁也下了车,朝着楼房单元门的方向而去,短短半分钟的工夫,一个三角包抄的阵型已见雏形。

    驾驶员将小电驴骑到路边划线的区域内,锁好车后朝唐喆学的方向沿街而行。走着走着,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突然顿住了脚步。此时唐喆学离他大概还有十米左右的距离,岳林也差不多,秦骁离得远一点,二十米左右。就在此人迟疑间,唐喆学迅速缩短了彼此间的距离,还差三两步之遥时突然拉大步长,窜上前绊腿压制,干脆利落地制服了对方,同时厉声喝问——

    “叫什么?”

    男人被摁倒在地,挣扎间墨镜掉落,露出与案底照片上有九分相似但明显苍老了不少的双眼。一看没抓错人,唐喆学手上更是下了死劲儿。

    此时身上又多了双手——岳林也冲上来了。杨树根边挣扎边反问:“干什么你们!”

    岳林吼道:“警察!说!叫什么!”

    “我怎么了我!?”杨树根大喊大叫,强扭过头,朝着路面上稀疏的行人求救:“来人啊!救命啊!警察打人啦!”

    “不许嚎!问你叫什么呢!说!”

    “别跟他废话了,先铐上!”

    就在岳林抽铐的同时,唐喆学忽感余光里秦骁的身影不见了。转头一看,只见那老哥没过来帮忙摁人而是扭身窜进了楼门洞,当下心头一惊,吼道:“骁哥!你干嘛去!?”

    估计秦骁压根就没听见,一眨眼不见了踪影。帮着岳林把人铐住,唐喆学撂下声“自己机灵着点儿,我去看下骁哥”后追进了楼道。他腿长步子大,几步就窜上了三楼,见秦骁正守在三零一的门口,忙问:“怎么回事骁哥?”

    秦骁跑得急,说话有点气喘:“刚有一小子下楼,看见杨树根被摁那拔腿就往楼上跑,呐,进这屋了。”

    盯着紧闭的三零一大门,唐喆学微微皱起眉头。扬手刚要敲门,却听里面传来一声极其细微但又异常熟悉的“喀拉”声,反应了半秒猛然回身护着秦骁扑倒在地。

    “有枪!”

    话音伴着“嘭”的一声巨响,房门炸开个碗口大的窟窿!

    【第四卷·完】

    TBC

    第070章 第 70 章

    第七十章

    霰/弹枪!

    将秦骁扑倒在地的同时, 唐喆学被枪声轰然震荡的大脑中迅速闪过武器类型。数不清的钢珠被压缩到极致的能量暴力推搡,以不到百分之一秒的速度轰透屋门,炸出无数致命的金属残片和水泥碎块!

    背上倏地一热, 他被什么东西击中了, 却来不及查看伤势,仓皇拖起秦骁,连滚带爬冲下楼梯。子弹不会拐弯, 里面的枪手大概率也不敢出来。但眼下绝不能硬碰硬,对方手里有枪,而他们只有伸缩警棍!

    心惊肉跳之际, 忽听楼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副队!我听到枪——”

    “别他妈上来!有霰/弹枪!”

    劈声吼断岳林的惊慌,唐喆学背靠着二楼扶梯拐角处的墙壁, 心如擂鼓急促猛喘。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硝烟味, 每喘一口气都带着铁锈味。血迹蔓延,背上已是黏腻一片,而瞬间飙升的肾上腺素却让他感觉不到过多的疼痛。同时岳林的喊声让他意识到了什么,猛推了一把身侧表情震惊的秦骁, 吼道:“跑啊!跟这等死啊!”

    秦骁条件反射窜起身, 刚想往楼下奔,却突然反应过味来,一把薅住唐喆学激动到发抖的胳膊:“你也得走啊!”

    “别管我了赶紧下去呼叫支援!”

    唐喆学确实不能走。里面有几个人, 不知道,是否还有其他致命武器, 不知道,他也走了, 没人堵着,里面的人跑了怎么办!?持有霰/弹枪这种大口径武器、还敢在居民楼里朝警察开枪的, 必然是杀人不眨眼的悍匪!

    “可——我艹你中弹了!”

    墙上的血迹猩红刺目,秦骁霎时白了脸,不顾唐喆学的抗拒,下死劲儿往楼梯上拽他:“别他妈废话!你必须走!”

    砰!

    争执中又是一声震耳的枪响,两人同时抱头闪避飞溅的碎渣。303那侧被轰成筛子一样的墙壁上瞬间多了无数孔洞,粉尘噗噗落下,一时间楼道中烟尘弥漫。这是枪手在警告他们——不想死,赶紧给老子滚!

    谁留下谁他妈是傻子!秦骁怒而扬手,“啪”的给了唐喆学一大嘴巴,又趁对方诧异愣神的工夫,弯腰咬牙憋出吃奶的劲儿,生生给比自己高半头的壮男扛于肩上,没命似的往楼下奔去。底下岳林正在打电话呼叫救援,眼瞧着秦骁把自家二老板扛出楼门洞,本就突突直蹦的小心脏又攀上新的频率,着急忙慌地迎上前。

    一搭手,满手的血,岳林顿感腿软了一瞬:“副队!副队你——你受伤了!?”

    咕咚!秦骁的爆发力耗尽,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连带被他扛着的唐喆学也好险摔个倒栽葱。被扔地上后,唐喆学背上的疼痛感剧烈放射,逼得他咬牙硬抽了口倒气,又一把推开岳林,吼道:“别他妈嗷嗷!我没大事儿!赶紧去疏散群众!”

    此时楼下已聚集了十多位被枪声吸引而来的围观路人,楼上也有好多趴窗户看热闹的。岳林被推一趔趄,反应过来忙跑到雪佛兰旁,拽出警笛拉响,随后又翻出扩音器,高声警示众人:“别凑热闹!有枪!子弹不长眼!退后!退后!楼上的!都别出门!把门锁好!远离大门!”

    他喊得声都劈了,往后退的人却不多,窗边探头探脑的依旧,甚至有人掏出手机拍起了视频。发现这是一帮看热闹大过生命安全的人,他当场急眼,冲到一拿手机拍唐喆学的男人跟前,猛推了对方一把:“让他妈你退后!没长耳朵啊!还跟这拍什么拍!”

    过激的举动和言语立时引起人群的骚动——

    “警察打人啦!暴力执法!”

    “曝光他曝光他!”

    “诶他抢我手机!”

    砰!

    第三声枪响透窗冲向夜空。碎玻璃和钢珠四下泼散,有人不幸被玻璃碴子崩到,当场倒地惨叫连连。这下围观的都知道厉害了,瞬间散得不见踪影,趴窗户看热闹的那些也纷纷缩回头去。见状岳林已顾不得自己的安危,扔下扩音器奔向躺地上嚎叫的伤者,一个接一个拖到公交车的广告牌后面。近距离攻击,霰/弹枪威力巨大,但远程穿透力弱,公交车站厚实的广告牌完全可以抵挡住。

    与此同时秦骁连拉带拽地将唐喆学拖上了雪佛兰的副驾座,确认对方无性命之虞后,转头冲被铐在后门上的杨树根破口大骂:“曹尼玛的!说!开枪的是个什么逼玩意!”

    301正是杨树根住的出租屋。

    从听到第一声枪响,杨树根也六神无主了起来。面对秦骁杀人般的气势,他艰难地吞咽了口唾沫,磕磕巴巴的辩驳着:“我不知道——不知道他有枪,真不知道!他是一外国人!我特么——我就负责给他找个住——住的地方!”

    “谁让你找的!”

    “我不认识那人,我——”

    话未说完便被远处传来的警笛声打断。秦骁视线一凛,回头看向道路尽头疾驰而来的特警专用车剑齿虎,又转头抽手狠呆呆一指杨树根:“看好我兄弟!他要出了事儿,老子就把这笔账记你丫头上!”

    说完推门下车,迎着支援的同僚而去。杨树根探头看看副驾上眉眼紧皱的唐喆学,哆哆嗦嗦地问:“你还活……活着么?”

    “少特么废话!闭嘴!”

    有什么东西崩进肉里了,背上一片火辣,唐喆学现在每喘一口气都扯着疼。支援已到,他没必要强撑了。被枪响震出的耳鸣比背上的伤更折磨人,刚秦骁在他旁边吼杨树根那几句,简直是要他的命!

    支援陆续赶到,还来了几位白衬衫,匆匆看了眼唐喆学的情况就赶去安排工作了。狙击手就位,楼道里重兵把守,枪手已是插翅难飞。后面发生了什么唐喆学暂时无法得知,救护车几乎和白衬衫们同时抵达,然后他就被装车拉去医院急救了。一开始先送了县医院,医生检查后表示碎片穿透了肌肉但未伤及脏器,只是数量有点多,县医院不好做这个手术,于是又被转去单位对口的医大附属二院。

    虽然伤不致命,但挖出二十多枚大大小小的碎片外加缝合着实得耗费不少工夫。麻醉之前他还有心情和大夫开玩笑,说自己以后也跟单位一同事似的了,一脱衣服满背的疤。大夫听了不屑轻嗤,说“哪怕留一个超过五毛钱硬币大的疤,算我技术不过关!”。

    然后他就被捂过去了,迷迷糊糊睡了一觉,再睁眼,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二吉,二吉?”

    林冬的声音在耳边模糊响起,好像很远,又好像很近,一丝丝焦急,一丝丝不安。他想要抬起手,用自己的体温抚慰对方,却发现臂上犹如压着石头,怎么也抬不起来。意识到自己是趴着的,他试图翻身,可浑身上下没一个地方听使唤。随后感到手被握进汗津津的掌心,额头抵上熟悉的温度——

    “先别睡,跟我说说话,医生说,复苏后要保持半小时的清醒。”

    “嗯……”其实唐喆学很想睡,眼皮太沉,睁不开,“……组长……枪……枪手呢……”

    考虑到同病房的还有另外一位患者正在休息,林冬弓身靠近他耳侧,轻声道:“被击毙了,有几个围观群众被碎玻璃崩着了,此外没出人命,你算伤的重的。”

    “……那就好……”唐喆学说着轻“嘶”了一声,麻醉渐消,疼痛感愈加清晰,“对了……骁哥和……岳林呢……”

    “我让他们回去了,刚才是他俩把你从手术室推到病房来的。”

    “那……杨……树根?”

    “已经押回去了,你别操心了。”

    看他伤成这样了还惦记这个惦记那个,林冬忍不住在心里骂了声“贱骨头”。话说回来,都是贱骨头,职业病,只要还有口气,就不能不惦记。

    眉头微皱,唐喆学抿了抿干涩的嘴唇,麻醉后的不适感让他忍不住撒起娇:“……我渴……我想喝水……”

    “术后四小时禁水禁食,睡醒再喝,听话。”拢了把唐喆学脑后的头发,林冬故作轻松的:“刚罗家楠也来看你了,让我转告你,不是他小气不给你买水果,是怕后面领导来慰问的太多,屋里堆不下。”

    昨晚上可吓死他了。接到岳林的电话说唐喆学受枪伤送医院了,他脑子里登时闪过最坏的可能性,历史要重演的崩塌之感几乎将他扯碎,当场被千钧重压砸在了原地!等缓过神后发了疯地到处打电话,打了十多个才问出被送到了医大附属二院。着急忙慌地赶过来了,身上还穿着睡衣,脚上是拖鞋。

    就算脑子是糊的,唐喆学依然不忘吐槽彼此间的塑料兄弟情:“这孙子……抠门还抠的那么……冠冕堂皇……”

    “放心,我替你骂他了。”视线挪向唐喆学绷满纱布的背,林冬忍住鼻酸,轻问:“疼么?”

    扯了下嘴角,唐喆学乐呵呵的:“有你在……哪都不疼……”

    “恩,还有力气油嘴滑舌,看来伤的不重。”

    嘴上抱怨,实际上林冬心疼得无法言说。手术室外,那一托盘的钢珠和金属碎片看得他眼前阵阵发黑。若非枪手已被击毙,他说什么也得好好教训那孙子一顿。倾身靠近病床,他将唐喆学露在被单外的胳膊抱进怀中,侧头枕上半边枕头。已是晨曦微露之时,朦胧的光透窗铺在彼此的脸上,鼻尖抵着鼻尖,呼吸间满是熟悉的味道与温度。

    “睡吧,我在呢。”

    咫尺相依,低语承诺。

    TBC

    第071章 第 71 章

    第七十一章

    “人哪来的!枪哪来的!谁给你介绍的那孙子!那孙子来这是要干嘛的!跟你家住多久了!和外界有没有联系!都联系过什么人!说!”

    审讯室内, 罗家楠劈头盖脸冲杨树根一通嗷嗷。涉枪本就是重案,还给他兄弟唐二吉送手术室里去了,这案子他必须攥手里, 谁特么都别想抢!

    因枪手已被击毙, 目前警方掌握的信息十分有限。尸体送法医办躺着去了,深色皮肤,厚嘴唇, 明显是东南亚一带人的长相,很年轻,也就二十郎当岁的模样。他很有可能是偷渡入境的, 海关系统里没查到相关的入境信息。现在罗家楠几乎是两手空空,除了一把锯短了枪筒的霰/弹枪, 就只剩一堆尚未来得及填进枪膛的子弹了。查枪没用, 霰/弹枪没有膛线,对不上弹道,而且人是偷渡进来的,用的枪指定不会Made In China。再说他一看那枪就知道不是国产货, 而是美国温彻斯特公司生产的M1887式霰/弹枪, 一款在欧美动作片里很常见的硬汉枪。锯短/枪管一是为了增大子弹威力,再有就是这种杠杆式原理的枪械,缩短整枪长度后可单手完成射击、退壳、上弹的动作。

    一般来说, 会这么干的,大多是“专业人士”。但枪手并不专业, 至少罗家楠看完现场之后这么觉着。“专业人士”遇到情况的第一反应不该是硬碰硬而是及时脱身。整栋楼六层高,上有天台, 下临街道,就算当时楼门口有秦骁堵着, 枪手往天台跑然后换个楼门洞下去都行。可他偏偏要躲回房间,并在发现被警察堵门口后选择开枪威吓,傻逼么这不是?不知道中国警察出警速度全球第一么?

    哦,对,外国人,不知道也正常。

    本来不打算击毙的,留活的还能问出东西,尸体的嘴可撬不开。可特警正准备突入时枪手又开了一枪。那还跟丫废什么话?一把M1887能装填六发子弹,总不能给他留清空弹夹的机会。于是领导一声令下,嗙的,子弹穿头而过,当场击毙——埋伏在对面的特警狙击手早就给丫套狙镜里了。

    从医院看完唐喆学出来罗家楠就奔了审讯室。正常来说是他和陈飞审,然后这种大案子局长还得坐镇,结果秦骁也要跟审讯,以及特警飞鹰队队长葛英雄同志,再加上有反恐背景的胡文治。算上被审的杨树根,小小一间审讯室,挤特么七个大老爷们,喘气儿都有缺氧的感觉。

    隔壁监控室更是人满为患,爱凑热闹的全来了。罗家楠进审讯室之前扫了一眼,嚯,单向镜上都贴着人,那阵仗,跟地铁一号线早高峰时的车厢有一拼。

    杨树根是不知自己何德何能,居然如此“万众瞩目”。所以他更不敢随便说话了,也不敢提什么喝水抽烟上厕所的要求,进屋后一直勾着背缩着脖子,任由罗家楠如何在自己面前张牙舞爪,嘴巴始终抿成一条直线。他是蹲过十多年大狱的老油条,对审讯套路不比警察知道的少。他还知道,现在不能打不能骂,只要自己不想说话,没人能硬逼着他张嘴。

    “不是你哑巴啦?还是聋了?我特么问你话呢!”

    罗家楠这暴脾气,压都压不住,就算有方岳坤在背后盯着,他该怎么嗷嗷还怎么嗷嗷。按照以往的经验,这种给偷渡人员提供落脚地的“二房东”,多是某些犯罪团伙的成员在大狱里认识的,或者原本就有勾连,总之彼此间有着很高的信任度。他知道杨树根轻易不会把上家的信息透露出来,能从外面找这种带枪的进来的,八成是谋划着什么大事儿。要么绑架富豪,要么抢劫金库,要么黑吃黑,反正追到根儿上肯定不是个善人。

    等半天不见回音儿,罗家楠正欲抬手拍审讯椅的隔板,忽听身后响起秦骁的声音:“罗儿,歇会儿,我来。”

    他回过头,看方岳坤点头示意,于是错身给秦骁挪出位置,自己抱臂于胸靠墙而立,等着看这大哥怎么表演。秦骁站起身,不紧不慢地走到杨树根面前,背过手弓下腰,近距离盯着,增加压迫感。之前在车上的时候被他震慑过一通,杨树根知道这人不是个善茬,虽然这会看着倒是挺平心静气的,但很大可能是因为局长大人在那盯着的缘故。

    秦骁的和颜悦色确实有九成是演出来的,实际上他在心里已经抽了杨树根一百多个嘴巴子。多亏唐喆学替他挡了飞溅的碎片,否则这张老脸一准报废,保不齐眼珠子都崩瞎了。有些意外,主要唐喆学看上去是那种不紧不慢的性子,没想到关键时刻反应还挺迅速,且临危不惧意志坚毅,伤成那样还不忘职责,难怪老驴头能看上眼。没别的说的,回头等唐喆学去追逃处进修,他必定穷尽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近距离用视线折磨了对方一会,秦骁轻飘飘的:“你儿子,挺出息哈,我听说,准备考军校了?”

    杨树根先是一愣,随即不假思索地反驳道:“我没儿子,我坐牢之前连老婆都没。”

    “呦,那看来你不知道啊?”秦骁故作意外状,又拿出手机,点开,给他看马寅研的照片:“你原来那姘头,马钱芝,瞅瞅,这是她儿子,看看你俩长得像不像?”

    “……”

    宝贝儿子的军装照落入眼中,杨树根视线微震,却依然嘴硬道:“一点都不像我,那娘们跟外面相好的多的是,凭什么说是我的?我可不付抚养费啊!”

    秦骁没说话,又往后滑了一张照片——DNA鉴定报告,结论明明白白地写着,送检的两份样本之间存在生物学亲子关系。

    铁证在前,杨树根想狡辩都不行。可他就是不能认,他蹲过大狱,儿子马上要考军校了,政审过不去,全特么完蛋。他没养过他一天,没尽过半分父亲的责任,要还在前途上拖累孩子,不如一头撞死得了!

    僵持片刻,他忽然下定了决心似的,肩膀一耸胸膛一扩,猛提起口气——说时迟那时快,一旁抱着胳膊看戏的罗家楠突然窜上,一把钳住杨树根的下巴,厉声斥道:“少特么跟这玩咬舌自尽那套!你敢咬!老子就敢让你咽下去!”

    他没一上来拿儿子的事捅杨树根肺管子,就是防这一出呢。审讯策略是他先吼,不管用再让秦骁上。通过秦骁的分析研判,杨树根早就知道自己有儿子了,同时对儿子的愧疚感很深,出狱后一直和马钱芝保持着联系,还给她汇过钱。马寅研之所以能入伍,全靠老妈当年的一念之差没给亲爹写出生证上。

    眼下杨树根攒足勇气提起来的那口气彻底被罗家楠吼散了,人忽悠往下一坠,瘫在了椅子上,若非手被铐着,绝得捶胸顿足——

    “我对不起他们娘儿俩啊!我造孽啊!警官同志!各位领导!求你们了!求求你们高抬贵手!别把我和孩子的关系告诉他们部队领导!”

    “那得看你的表现喽。”

    秦骁一脸的老神在在,同时悄悄冲罗家楠竖了下拇指,赞其反应迅速。该说不说,真要眼前吐出半截舌头来,弄得审讯室里血了呼啦的,这一屋子人的处分都跑不掉。所以说为什么罗家楠暴得跟个炸/药包似的,领导还敢委以重任?关键时刻真特么扛事儿啊!

    “我确实不知道那小子从哪来的,可能是泰国人,也可能是越南人,再不然老挝缅甸柬埔寨那边的?反正说话叽里呱啦的,我一句都听不懂。”杨树根边说边止不住地摇头,“他是上礼拜六到我这的,来的时候拎了一大黑包,我想看看里面有什么他还凶我,那我就不看喽,饭搁桌上,他饿了自己吃,不饿就跟屋里睡觉,一共出去过两趟,都是为了买时尚杂志,我看封面上那姑娘穿得都挺清凉的。”

    买封面女郎穿得清凉的时尚杂志?秦骁和罗家楠对视一眼,在彼此的眼中看到相同的想法——年轻人,思春。

    于是又问:“他有没有让你帮他找过小姐?”

    杨树根抿住嘴,没否认。

    “哪找的?”

    杨树根哼哼唧唧的:“微信。”

    闻言罗家楠抬手朝单向镜那边打了个响指,很快,彭宁推门进屋,送来杨树根被扣押的手机。将手机放到审讯椅的横隔板上,罗家楠把杨树根一边手放开,命令道:“找出来,联系人信息。”

    虽然杨树根不理解警方找一个小姐干嘛,但还是老老实实指认了招/嫖时的微信用户。眼下只有配合警方工作才可能保住儿子的前途,自己这辈子算毁了,孩子不能走他的老路。再想自残却没那个勇气了,傻子都知道疼,他分得清利弊。

    等杨树根指认完账户信息,罗家楠拿起手机递给彭宁,贴耳嘱咐道:“你跟治安那边报备一下,然后和欧健一起去找这姑娘,别给人惊着,懂么?”

    彭宁忙不迭点头。真好,又能化妆侦查了,最喜欢干这事儿。不过假装成嫖客招/嫖……恩,让欧健上,那小子没女朋友,干这事儿不会挨打。揣着嚯嚯小师叔的开心劲儿,彭宁低头憋笑,结果前脚出审讯室后脚差点在楼道里跟人撞上,抬眼一看,后脊梁倏地窜出股寒气——

    我去,林队这表情,刚杀完人是怎么着?

    TBC

    第072章 第 72 章

    第七十二章

    与彭宁错身而过, 林冬径直走向审讯室。也不敲门,直接推门而入,刚跨进一条腿, “唰”的, 七双眼睛齐齐盯到他身上。除了杨树根没见过他,表情有点莫名其妙,其他六个人的眼里都写着相同的疑惑——你不是在医院照顾唐喆学么?怎么跑回来了?

    顶着一众诧异的视线, 林冬回手带上屋门,冷眼扫了下杨树根,又转脸看向方岳坤:“方局, 杨树根是悬案组正在调查的案件的关联人,所以——”

    “等会等会, ” 罗家楠促声打断, “林队,我们这审伤二吉那枪手的事儿呢,您的案子,先往后潲潲, 潲潲啊。”

    林冬侧目而视, 语气稍显犀利:“我不是来抢你案子的,罗家楠。”

    ——那你来干嘛的?一声不吭冲特么审讯室里来,提前打个电话不行么?

    眼瞅着罗家楠脖子一梗瞪起眼, 方岳坤心说——得,要掐。遂及时出言化解可能出现的争执:“既然来了就跟着一起听吧。”

    “林队, 来,坐这儿。”

    随着话音, 飞鹰队长葛英雄起身让座。他与林冬之间没什么交情,主要是看在罗家楠他爸罗卫东的面子上。罗卫东是前飞鹰队队长, 也是他师父,从罗卫东那论,他跟罗家楠算师兄弟。老领导的儿子什么脾气,他再清楚不过,同时对林冬为人处世的方式也有所耳闻。林冬带着股子来者不善的架势进门,说话还冲,别回头罗家楠脾气上来,这俩再打起来。

    然而实际情况是,就算林冬说话再冲,罗家楠也不可能跟对方动手——藏獒打布偶,欺负人么那不是?

    “不用,葛队,让林队坐我这。” 胡文治也站起身。

    秦骁回手往自己刚才坐的椅子一指:“坐我那也行。”

    “你们坐,我在医院坐一天了,就想站会。”

    林冬抬手示意大家坐下。人家葛英雄不过客套一下,缓和气氛,这点眼力价再没有,他别混了。可着审讯室看,除了罗家楠就属他最年轻,级别虽然比胡文治秦骁他们都高,但那都是前辈,哪有他坐着让人家站着的道理?

    职场潜规则,懂的都懂。

    一帮警察跟那客套,杨树根被晾在一旁晾的有点七上八下——不知道刚进来这姓林的是干嘛的,怎么进屋就跟要抢人似的?

    猜的没错,林冬就是奔他来的。在医院里接许杰一电话,说那把跟“大狗”一起挖出来的五四式修复完毕,弹道测试结果新鲜出炉,和一起多年前的凶杀案中的凶器吻合。而这起凶杀案中的死者,正是杨树根的亲弟弟,杨树河。同时这把枪上还背着另外一条人命,一位年过半百的派出所所长,魏玉明。他不是被枪打死的,而是凶手为了抢枪,在他回家的路上袭击了他,被路过的人发现送医后重伤不治而亡。

    接完许杰的电话,林冬从头捋了一下时间线:魏玉明遇袭失枪时,杨树根、杨树河、“大狗”还有娄棠都是飞车夺包党的成员;后杨树河被发现死于郊区河滩,头部中枪,当时就比对上了魏玉明的这把失枪,只是一直没有找到嫌疑人的线索;再后来飞车夺包党被彻底铲除,娄棠与杨树根被捕入狱;最后,田米强在杨树根的授意下,将娄棠弄死在了释放前夕。

    据此,他有理由怀疑,当年魏玉明那把枪是娄棠他们抢的,然后杨树河死于盗抢团伙的内讧,凶手是娄棠,杨树根指使田米强弄死娄棠,是为弟弟报仇——先让娄棠受够坐牢的苦,再抹杀重头来过的希望。不过怀疑归怀疑,没有过硬的证据,他不能直接给出定论。另外有一点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枪会和“大狗”埋在一起?贺报喜说没见过这把枪,但“大狗”的尸体是他埋的,如果后来娄棠去丢枪丢到同一个地方,那也未免太过巧合。

    他还怀疑游轮爆炸案发生后的失窃案和这伙人也脱不开关系,毕竟去找贺报喜销赃的人是“大狗”。顺着查下去,邦臣的案子保不齐也有了另一番解释。眼下能给他解惑的人只有杨树根,所以他不抢案子,抢人。伤了唐喆学的枪手已死,他有气没处撒,不亲自给真话从杨树根嘴里撬出来,他晚上睡不着觉。

    离开医院之前唐喆学还劝他:“你回去别跟楠哥较劲哈,他那人啥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说我受伤,他不把案子和人都攥手里,肯定觉着对不起我。”

    ——你可真够抬举你俩之间的感情的。

    念在自家大金毛受伤的份上,林冬没当面吐槽。医生从唐喆学背上挖出了二十二枚钢珠和各种碎片,说是幸亏肌肉练得厚实,还有屋门抵消了部分杀伤力,不然心肝脾肺肾都得遭殃。现在唐喆学只能趴着,虽说是皮肉伤,但一口气缝了二十多针,且嵌入物种类复杂,为防继发感染,还是得在医院待上一个礼拜。幸运的是,碎片都集中在腰部以上,屁股蛋子完好无损。早些年林冬办过一案子,也是霰/弹枪伤人,伤者下半身被打成筛子了,别说屁股蛋子,什么蛋都废了。

    不得不夸一句——唐-吉人自有天相-喆学。

    客套完了继续审,杨树根一边回答罗家楠的问题,一边偷瞄林冬的表情。感觉这人虽然不说话,但那俩眼睛跟X光机似的,仿佛要把自己从里到外都照透。这种感觉他曾经有过,当年被抓之时审他的那个警察,呃,是姓唐还是什么玩意来着?

    听罗家楠审了约莫十分钟,林冬突然插话道:“你嘴里有一句完整的实话么?”

    “我——咳咳咳咳咳咳——”

    话说一半,杨树根被唾沫猛呛了一口,没命似的咳了起来。罗家楠见状皱眉看了林冬一眼,不爽道:“要不林队您审?我歇会?”

    “好,”林冬直接就把话接过来了,也不管罗家楠眼睛瞪得有多大,“杨树根,你说你只接了枪手一个人,那你家厕所里怎么会有三把牙刷和三条毛巾?”

    回来之前他给杜海威打过电话,问现勘情况,人就不过去了,打一来回太费时间,衣服都是回办公室才换的。刚看他穿睡衣进屋,连不问世事的秧客麟都探头探脑了一番。通电话时杜海威顺口把最新发现告诉了他,还让他记得转告罗家楠陈飞。不过就冲刚才他进门时罗家楠那一脸防贼似的德行,哪有机会说?

    现场乱乱哄哄的,罗家楠没顾得上进屋细看,眼下听林冬的话直犯楞——这哪来的情报?杜海威给的?那怎么不打电话告诉我啊!

    “有用——咳咳——用旧的没——咳咳——没扔!”杨树根边咳边解释,“没别人了,真的没——咳咳——没别人了!”

    谁信?反正这一屋子里的七个警察没一个信他的。那么问题来了,如果还有第三人的存在,那这人是不是和枪手一起来的?身上是否持有致命武器?

    “说!那人是谁!”

    林冬突然回手“嗙”的一拍门,巨大的震响别说杨树根了,旁边陪审的都被他冷不丁这么一拍吓一机灵,脑子里不约而同地冒出个念想——看来唐喆学伤得不轻啊,瞧给林冬气的,都快拆房了。

    被林冬这么一吓唬,杨树根的呼吸瞬间急促了起来,张口结舌,一时间编不出个像样的理由。罗家楠趁机继续施压:“肚子里花花肠子挺多啊!不是刚才嚎啕大哭说对不起你儿子的时候啦!啊!?”

    “不是,领导,我——我——”杨树根又耍起无辜,使劲摇着头,“我不能说,我说了——我——我女人——我儿子——都——都危险!”

    罗家楠脸冷嗤:“你以为你在这就能好过了!?”

    “不是!你们不知道!那人——那人——”

    杨树根倒气倒得就跟要犯心脏病似的,眼中的恐惧愈加明显——

    “他是有名的杀手,被全球通缉的那种!”

    啥玩意?众人互相交换视线。有名的杀手?还被全球通缉?谁啊?

    终于,坐镇的局长大人开了金口:“不管此人多有名气,只要在我的地盘上,他掀不起任何风浪。”

    杨树根急得跺脚:“哎呀你们——”

    “我保证你和你亲人的安全。”

    “——”

    局长大人说的话,多少还是有分量的。杨树根闭眼急促地喘了一阵,等情绪稍稍平复下来,睁眼促声道:“他说他叫毒蜂!我二十年前就听过这个名号!都说——都说他杀人不眨眼啊!”

    屋里顿时静了音。在场的谁不知道“毒蜂”啊,可问题在于……那家伙不是逃狱时被击毙了么?这怎么又借尸还魂了?

    感觉胳膊肘被轻碰了一下,林冬稍稍侧头,看罗家楠低头借着挠眉毛的动作给自己比口型——“扫听扫听你哥在哪”。

    林冬翻楞了他一眼。不用扫听,跟家看儿子呢,昨天哥俩还通过电话。又是个冒牌货,自从“毒蜂”被击毙的消息传出后,世界各地陆陆续续传出以“毒蜂”名义犯下的案件,莫名营造出一种“哥虽然不在了但江湖到处都是哥”的氛围。作为正主,林阳对那些粗糙的作案手法不屑一顾,至于用他的名号,爱用用去,又不是注册商标。

    眼瞅着警察们都被“吓”得不敢言声了,杨树根更是理直气壮,并刻意强调自己的重要性:“我说什么来着?你们都不敢惹还指望我坦诚!告诉你们,那家伙神出鬼没,被你们打死那小子只不过是给他拎包的小弟!除了我,就没有见过他还能活着的人!”

    噗嗤,一声笑音吸引了众人的目光。罗家楠赶紧摆摆手:“不好意思各位,没忍住,没忍——”

    他转头出屋去捶墙了。

    杨树根是不知道罗家楠和真正的“毒蜂”面对面交过手,只当这警察不信自己,还试图竭力证明,嘴刚张开却被林冬抬手打断:“行了,说说这人吧,年龄,身高,体貌特征。”

    不管是毒蜂马蜂蜜蜂还是什么蜂,总之是有个未被警方缉捕的危险分子,且有可能持有致命武器,放任其在外游荡大家都睡不好觉。林冬刚看方岳坤用眼神示意自己——别跟杨树根兜圈子了,捡有用的赶紧问。

    “年龄啊,四十来岁?身高……跟我差不多,体貌特征……”杨树根琢磨了一会,一咂嘴,“不然叫个素描师来吧,我说他画。”

    恩,还挺懂行情,林冬对单向镜那边一抬下巴,示意围观审讯的岳林去把文英杰喊下来。

    又问:“是否持有武器?”

    “那得看你们在屋里搜出什么来了。”

    这会罗家楠已经回屋了,闻言从桌上拿过收缴物品的照片给杨树根看。杨树根看完之后皱了下眉:“少了把贝/雷/塔。”

    罗家楠瞪起眼:“你不说你没看那黑包里都有什么么?”

    杨树根得意洋洋的:“我能不看么?我以前干盗抢的时候,就是专门负责踩点的。”

    现在罗家楠不得不佩服林冬了——说的真对,这孙子嘴里就他妈没一句完整的实话!

    “那什么毒蜂,会说中国话?”

    “会,”杨树根反应了一下,“他就是个中国人啊。”

    “他自己说的?”

    “嗨,一张嘴就听出来了,东北那噶的口音老重了。”

    听杨树根说着说着口音直跑偏,不光罗家楠憋笑憋得脸发紫,连林冬都有点忍不住——无法想象,自家大哥满嘴“那噶的”是副何等光景。

    TBC

    第073章 第 73 章

    第七十三章

    文英杰的画像出来后, 很快就在系统里对比上了一个在逃人员信息——王路发。上追逃的缘由是,十九岁那年与人逞凶斗狠,打架捅死了俩, 案发后便销声匿迹。当地警方追查多年无果, 想必是犯事后潜逃出国境,多年未归。按户籍登记信息算,他如今已经四十三岁了, 按理说他在这边没家没业的,回来无非是送死,那还回来干嘛?

    “他没跟我说到底是来干嘛的, 只说借住一段时间,过几天就走。”

    得罗家楠赏了支烟抽, 杨树根的语气比之前平缓了许多:“不过我估计啊, 他是被雇来干什么大事的,他跟我说,在中东当雇佣兵上过战场杀过人,在墨西哥卖过大/麻, 还在非洲挖过金矿, 总之谁给钱就跟谁干。”

    “那是谁给你介绍的他?”

    林冬问。不考虑吹牛逼的成分,王路发的经历确实和自家大哥有点像,长得可是天差地别。林阳的五官很周正, 像二十五度的室温,哪哪都正正好。可王路发呢, 眉毛浓得快连到一起去了,鹰钩鼻高颧骨深眼窝, 有点和毛子那边串了秧儿的感觉,眼神阴狠, 面带凶相,有点一句话不对就能掏刀捅人的节奏。单看长相倒是挺符合大众对“毒蜂”的猜测,就是不知道冒充“毒蜂”有什么好处,多坑雇主一笔钱么?

    涉及到有可能让自己多加几年牢狱生涯的问题,杨树根的眼珠子又开始滴溜溜转了。他很滑头,当年在飞车夺包党的时候就是军师级的人物,所以才能受老大重用成为二当家的。按理说像他这种级别的团伙成员,不枪毙也得照着无期判,可他只蹲了十几年就出来了,全靠交代问题时避重就轻。

    见他不言声了,林冬决定打个岔,打开手机把“大狗”的画像调出来给他看:“这个人,认识么?”

    杨树根眯眼看了看,果断道:“不认识。”

    林冬收回手机,调出个电话号码,再次怼到杨树根眼前:“从现在开始,你嘴里要再吐一句我不乐意听的话,我就给这人打电话,他是专门管征兵的。”

    罗家楠偏头看了一眼,立马抿嘴憋笑——是赵平生的手机号,忽悠,大忽悠。

    可杨树根不知道林冬是在忽悠自己,为了儿子的前途,权衡片刻,闷出口气:“他叫土狗,是以前跟我们老大混的,有段时间负责销赃,后来被老大发现他手脚不干净,就给他踢出去了,因祸得福吧这小子也算,被警察抓的时候他已经不跟我们干了,没给他一起抄进去。”

    “姓名,籍贯,家庭住址?”

    “本名叫什么不清楚,只听老大喊他外号,籍贯……反正出不了咱省,我听他那口音像是北边来的,家庭住址就更不知道了,我跟他没什么交情。”杨树根流露出点无赖像,“警官,我知道的,我都说了,你说你们审了我好几个钟头了,饭不给一口,烟就抠抠索索给——”

    一张眼眶黢黑的骷髅头照片怼到面前,杨树根登时静音。林冬微微倾过身,一字一顿的:“好好看看,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土狗,他死了,死了好多年了。”

    “——”

    表情微凝,片刻后杨树根摇摇头:“这跟我真没关系……”

    “那这个呢?”林冬往后划了一张,娄棠的照片——他是一口气都不容杨树根喘,“这个跟你有关系了吧?”

    一时间,杨树根那脸就跟被液氮极速冻上了一样,僵到发青。前面问的东西,没在他手上沾血,可这个……

    林冬见状心里有了底,进一步压低了声音:“杨树根,有人说,要娄棠命的人,是你,而唐警官就是为了去向你求证这件事才因伤入院的,实话跟你说,他是我的家人,所以,如果你想编故事的话,最好编一个我听不出破绽的,不然,下一个进医院的恐怕就是你了。”

    “他威胁我!威胁我!”杨树根当即冲罗家楠嗷嗷了起来。

    “啊?是么?我可什么都没到。”一旁的罗家楠耸肩摊手,又转头看向屋里其他的人,“各位,你们听见了么?”

    其他人要么望天要么看地,反正没人替杨树根撑腰。再看林冬,威胁人的同时仍能保持微笑:“杨树根,另外告诉你件事,真正的毒蜂已经死了,住你家那个,是个冒牌货。”

    杨树根警惕而视:“你怎么知道?”

    “因为……”林冬又往前靠了靠,贴近杨树根的耳侧,轻道:“毒蜂是我亲哥,我是毒蜂的亲弟弟。”

    “?????????”

    太他妈黑了。杨树根一瞬间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情——毒蜂的亲弟弟是警察?这他妈还有王法么!

    不等他说话,林冬又补充道:“他是我亲手抓回来的,这一点,你可以向在座所有人求证,现在,我给你五分钟时间好好琢磨琢磨,一个连亲哥都不放过的警察,还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么?”

    虽是耳语,但距离两人只有一步之遥的罗家楠却听得清清楚楚。他明白林冬的路数,既然杨树根怕“毒蜂”,那就好好利用一下这份恐惧心理。而且这回林冬真没忽悠对方,确实是亲弟弟,也确实是林冬亲手把“毒蜂”缉捕归案的。

    信息量太大,杨树根的CPU都快烧了。五分钟的时间很快就在他的纠结中滑走,时间一到,林冬向后撤开半步,转头交代罗家楠:“给他办羁押手续,我开车送他去看守所。”

    “别别别——我说!我说!”

    杨树根促声打断林冬的提议,这可是毒蜂的亲弟弟,手段不得一脉相承的狠啊?好家伙这要路上玩起车祸啥的,下半辈子八成得在轮椅上度过——

    “娄棠的事儿,我认,但不是我要他死,我也只是个中间传话的,要他死的人是我大哥那相好的,齐露,我们被抓之前,娄棠给齐露的妹妹下药嚯嚯了,她一直记着这仇呢,想着,让娄棠坐够牢,放出来之前弄死……大哥对我有恩,嫂子托的事情,我当然得办了……”

    “证据?”林冬并不完全相信对方,这孙子嘴太滑了。另外如果事实真如杨树根所说的那样,杨树河的死又是因何缘故?

    “五十万,事成之后,她打给孩子他妈了。”

    “谁打给谁,因为什么,说清楚!”

    “齐露,在我找田米强把娄棠弄死之后,打了五十万给马钱芝,我跟马钱芝说是我给的抚养费。”

    说着,杨树根低下头,低声哀求道:“孩子都上初中了我才知道自己跟外面还有个儿子,那女人待我不薄,我得对得起她……他们娘俩跟这事儿真没关系,各位领导,求你们别追究他们的责任!”

    这是后话,需要经过调查取证才能确定是否追究当事人的责任,现在谁也不能给他这个保证。林冬默默地看着对方头顶半秃的发旋,不自觉地皱起眉头——这孙子身上背的秘密太多了,一桩桩一件件,拎出个线头就能扯出一串秘密。果然,贼窝子里出来的,浑身都是罪过。

    “诶,既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其他该撂的也都撂了吧,谁把那枪手和假毒蜂安排到你那去的?”

    罗家楠回手敲敲桌面,成悬案主场了,重案的事儿还没解决呢!

    杨树根稍稍迟疑了一会,坦诚道:“是我老大,段海之。”

    等会。罗-怕鬼但不承认-家楠瞬间支棱起脖子——没记错的话,段海之多年以前就被警方击毙了吧?

    “少特么装神弄鬼!”现在轮到他发飙了,“我告诉你杨树根,你要再说一句我不乐意听的,一会我特么送你去看守所!”

    好容易坦诚一回却没人信了,杨树根急吼吼地辩驳着:“我没装神弄鬼!真是我老大!不信你看我手机,暗语什么的,都和我们当年一样!我以为他没死呢!”

    罗家楠回手拽开门,朝外面吼了一嗓子:“去!把彭宁给我叫来!”

    不一会,彭宁又拿着手机跑了过来。杨树根从短信界面调出条信息,指着搁外人看绝逼当乱码的字说:“你们看,眼镜儿代表是俩人,烧鹅,就是星期六,哦,我们以前每个星期六改善伙食吃烧鹅,还有这个,面具,说明其中一个人不能被警察发现,身上背着事儿呢……”

    眼下方岳坤陈飞他们都凑过来看信息了,边听“翻译”边互相交流视线。等他说完,方岳坤把陈飞拉到屋外,小声问:“那个段海之,当年是被击毙了,没错吧?”

    “没错啊,是罗队带着我,还有老赵老韩他们一起验明正身的。”陈飞是一点不含糊,这案子当年是他们重案的主调,各分局抽人协调的,里头还有唐喆学他爸唐奎的一份功劳,“不信你把老赵喊下来问。”

    不用喊,赵平生一直在隔壁看他们审人呢,看陈飞和方岳坤出屋说悄悄话去了,也跟了出来,这会正站陈飞背后。

    方岳坤抬了抬下巴,示意陈飞转头。

    陈飞回头吓一激灵:“我去你个老东西!走路怎么没声啊!”

    “我下次跺着脚走路。”赵平生抬手胡撸陈飞的背以示安慰,看方岳坤眯起眼,又把手放下——不好当着领导的面秀恩爱——轻咳一声:“方局,段海之确实被击毙了,虽然当时没做DNA比对,但肯定是他没错,他的个人特征太明显了——小儿麻痹,一条腿长,一条腿短,不存在有人冒充的可能性。”

    “……”

    凝思片刻,方岳坤点点头:“我的想法是,给杨树根发消息的人就算是冒充段海之,也和他们以前的盗抢团伙脱不了关系,那些暗语外面人的可不知道,当时不还有几个漏网的么?追着查——”

    “方局,电话。”

    罗家楠出屋递来手机。方岳坤拿过手机一看,是省厅领导打来的,冲陈飞和赵平生抬了下手,示意他们继续按刚才自己说的思路往下走,然后找了个背人的地方接电话去了。

    等大老板走了,陈飞转头问罗家楠:“累不累?接着审还是送看守所?”

    “是我说了算的么?”罗家楠不屑冷嗤,“您瞅瞅,林冬一进来,哪还有我——”

    屋门冷不丁拉开,和林冬打了个照面,罗家楠的舌头当场拐弯:“诶,林队,啥事?”

    “你给许杰回个电话,那把五四式的弹道测试对上了,他刚给我发消息,说打不通你手机。”

    说完林冬就把门带上了,陈飞见状抬手拍了把罗家楠的肩膀,幸灾乐祸的:“你这破嘴,去找祈老师缝缝吧。”

    “……”

    罗家楠深感不爽——怎么着,许唐二吉说我坏话,就不许我吐槽你林冬!没天理!

    TBC

    第074章 第 74 章

    第七十四章

    林冬确实不打算放过杨树根, 有太多的疑问需要从这孙子嘴里挖出来了。问了好几个钟头,杨树根是知道的说了,不知道的也编了, 累得哈欠连天, 只求赶紧送自己去看守所办完手续睡觉。面对如此油滑的老江湖,林冬知道再耗下去也只是徒增疲劳,和方岳坤商量过后, 决定今天就到此为止。

    罗家楠他们已经去追王路发的行踪了,这事儿归重案管。按照方岳坤的意思,目前悬案的职责是, 查清那把五四式的来龙去脉,毕竟那枪上至少背着两条人命。还有娄棠的案子, 旧案重翻, 以及追查“大狗”的真实身份,全是悬案的活儿。考虑到唐喆学住院休养、悬案人手不足的情况,方岳坤建议林冬最好从分局抽调俩人过来帮忙。

    “不然我借你俩人吧,林队。”

    在安全通道一起抽烟的时候, 葛英雄主动提议:“我那有俩小子, 瞅田敏烨被选拔进重案了,红了心的想搞刑侦,正好搁你手里练练, 好好拾掇拾掇。”

    “您派的人,肯定不用我多废话。”跟葛英雄客气完, 林冬转头看向秦骁,“不好意思骁哥, 看来您暂时回不去了,葛队派的人, 您得帮着带带。”

    秦骁无所谓地耸了下肩:“只要吕处不催命,我跟哪都无所谓。”

    得了承诺,林冬朝葛英雄点了下头,确认对方的提议。葛英雄当即痛快道:“行,一会我就让那俩臭小子过来找老秦报道。”

    “诶对了,你们谁给我说说那毒蜂是怎么回事?”被众人蹭烟抽的胡文治好奇打探,“我来的晚,知道有这么个人,但具体什么情况——”

    他的话音被葛英雄用眼神打断。当着林冬的面,大家不提毒蜂。那是人家亲哥,底下人可能不清楚,但上层基本都知道这事。当初林冬将毒蜂亲手缉捕归案之后,历经长达三个月的审查才下了定论——过去的既往不咎,想要继续穿这身衣服,以后任何个人奖励都别想。

    气氛尴尬了一瞬,林冬见状识趣道:“你们聊,我先回办公室了。”

    八卦之心人皆有之,就算年龄加起来奔一个半世纪的老男人们也不例外。等安全通道的门在林冬背后合拢,秦骁冲葛英雄挑了下眉:“对啊,到底怎么回事,我听到的消息也是乱七八糟的,据说……林冬是毒蜂的弟弟?”

    葛英雄抬眼看看门玻璃,确认林冬已经走远后低声道:“这事儿你们就别打听了,上面已经封存档案,我不能跟这传八卦,我唯一能说的是,在毒蜂的事情上,林队没做出任何有违职业道德的举动。”

    ——哦,明白了。

    胡文治和秦骁交换了下眼神。当领导的,说话就是有水平。“没做出任何有违职业道德的举动”,这话搁谁听都不叫传八卦,却也证实了传闻所言不虚。

    实际上林冬并不是很介意旁人在自己面前提起毒蜂,毕竟是个“死”人了。而他越是表现得无所谓对方的生死,越能表明立场——虽血脉相连,但关键时刻果断大义灭亲。反正在外人眼里,他从来都是那个精于算计、处处找垫脚石的“关系户”,瑕疵太多,加条冷血似乎没什么不可理喻。

    回办公室安排好秧客麟调取待查案件相关资料,林冬坐到桌前,拨视频通讯给唐喆学。他走之前林静雯已经到了,不然不能放心离开。意料之中的,进病房林静雯就抹了通眼泪,话里话外满是后怕。是啊,已经死了老公了,儿子要再光荣了……看着梨花带雨的林静雯,他忽然想起齐昊的母亲聂瑾芳,那个命运多舛的女人,老公是烈士,儿子因公殉职,余生,注定孤单。

    视线投向办公桌上的合照,林冬看着偷偷在自己脑后比兔子耳的齐昊,眼眶不禁有些酸涩。那声“抱歉”永远无法让对方听到了,人死万事空,可活着的人,还要承担永无止境的愧疚与自责。

    “组长?组长?”

    被唐喆学的声音唤回思绪,林冬冲视频里稍显水肿的大脸勉强挤出丝笑意:“恩?你能坐起来了?”

    “背上受伤而已,不耽误其他的。”唐喆学不希望他替自己担心,语气故作轻松:“你看,我还能挥胳膊呢。”

    看他忽忽悠悠的,林冬心头一跳,忙出言制止:“别乱动,留神把缝合线扯了,医生说再缝就得留疤了。”

    “那怕啥,楠哥一身的疤呢。”

    就着唐喆学的话音,屏幕里又挤进半张脸,是唐华:“冬子啊,你安心工作,吉吉有我和他妈妈照顾,你不用担心。”

    林冬客气道:“谢谢二伯,您晚上早点回去,我下班就过去。”

    “不用来回跑了组长,大夫说我这个不用陪床。”

    唐喆学的声音稍稍离远了一些,得给二伯腾地方。说是得住一礼拜院,他琢磨有三天差不多了,都是外伤,就是麻醉劲儿退了之后脚底下有点飘,以及趴太久输液太多人有点肿,刚上厕所看镜子时被自己的脸吓一跳。

    “不陪床,过去给你送换洗衣服,你衣服上全是血,没法要了。”

    “哦,那行,你来的时候慢点开车。”

    “知道,歇着吧,我先干活去了。”

    “掰~”

    挂断通讯,唐喆学调整姿势侧躺到床上,转头对上唐华的视线,不觉有些诧异:“二伯,您这是啥眼神?”

    唐华一秒冷脸:“我给你那道符,你是不是没贴?”

    符?唐喆学反应了一下,想起之前二伯给的那道符,让贴床底下正对着林冬心脏的位置。他嫌麻烦就给贴阳台角落里了,花架子一挡,正好林冬也看不见。本来林冬的愧疚感就够重了,再让对方知道自己身后有一条“通往黄泉之路“,那得多闹心啊?

    “贴了贴了。”他含糊道。

    瞅他那表情就知道他没按自己说的办,唐华当即痛心疾首的:“臭小子!不听我话!看看你现在,离死就差一口气了!”

    “夸张了啊二伯,我这离死还差着好几十年呢。”唐喆学嬉皮笑脸的,“干我们这行的,随时随地都有可能遇到危险,真不关组长的事儿。”

    “关不关他的事儿,那道符也是保你平安的!”

    “二伯,可不兴在执法人员面前宣扬封建迷信啊。”

    “我宣扬封建迷信?我是怕你步你爸爸的后尘!”唐华轻易不发火,多年的牢狱生涯已然磨秃了他所有的棱角,可现在三弟不在了,唐喆学就跟他亲生儿子一样——“吉吉,二伯把话放这,你要没了,你妈也别活了,你跟林冬你俩的日子怎么过,我们做长辈的可以不插嘴,可你得明白,你出事儿,我们心里不比他林冬好受!”

    “……”

    句句出自肺腑,唐喆学无可辩驳,唯有垂头听训。是啊,除了林冬,这世上还有很多关心自己安危的人,他不该只考虑林冬一个人的心情。也许在未来的许多年后,世上只剩他们彼此相依相伴之时,才能不顾及外界的任何一丝质疑与压力。

    见侄子不说话了,唐华重重闷出口怨气,语重心长的:“我也知道,你不信那个,但有种东西叫做心理暗示,吉吉,听二伯一回行不行?你好好的,你妈妈才能好好的,这个家才能好好的,咱们老唐家对不起人静雯,你爸走的那么早,奶奶也走了,她一个人孤孤单单的,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都没有,家里有点什么男人该干的活,她一个女人,她怎么弄?你说你万一也——”

    “诶,二哥,这话我不爱听了啊,嫂子那可从来不缺干活的,只要一个电话,我随叫随到。”

    史玉光人随声到,右手拎一果篮,左手一箱牛奶,结果进屋发现没地方放了——来了七拨领导关怀慰问,都是果篮加牛奶的标配。就这堆东西都给唐喆学怼嘴里,他那脸还得再嗙个三圈。

    “呦,玉光来啦,坐,坐。”

    唐华起身让座——一张病床就配一把椅子,刚领导们一来就是一群,前呼后拥,挤得他只能去外面坐走廊的塑料凳。所以他让林静雯回去了,就算有地方坐,可这是男病房,女家属待着不得劲。

    史玉光忙让他:“二哥您坐,底下有人跟车里等着呢,我打个照面就走。”

    说完转头把东西放卫生间去了。没辙,再往屋里堆,没下脚的地方了。隔壁床那个动阑尾炎手术不能吃不能喝,给人家,人家也无福消受。护士站和医生办公室都坚决不收,说现在规定严,拿患者家属送的东西要挨处罚。

    放完东西出来,史玉光到病床前站定,上下打量了一番只能斜侧着躺的唐喆学,皱眉而笑:“行啊小子,出息了,我听说你把秦骁都给胡撸平了,那可是个刺儿头,以前跟你爸那摔脸子摔得嗙嗙的。”

    没等唐喆学谦虚两句,就听唐华在一旁唉声叹气的:“好事儿啊?拿命换来的。”

    史玉光抬手拍拍老哥的肩,安慰道:“二哥,干我们这行的,什么都是拿命换来的,当初给这小子送悬案,就是因为那部门相对安全点,谁知道他能碰上这事儿?不过付出总有回报,这回他个人三等功稳稳的,保不齐还能争一个二等功。”

    “家里缺那张纸啊?”唐华不悦叹气,看看面带浮肿的侄子,满眼都是心疼:“他活蹦乱跳的,比什么都强。”

    史玉光立刻朝唐喆学一抬下巴:“起来,给你二伯蹦一个。”

    “?????????”

    要命呐?唐喆学愕然瞪眼——果然干爹就是干爹,使唤起孩子一点不知道心疼,缝二十多针你让我蹦一个?不怕滋一脸血啊?

    晚上去医院送衣服时,林冬听唐喆学叨叨史玉光有多不着调,笑道:“他那人啊,不着调的时候比着调的时候多,你爸还在的时候,没少追着他拿记录本摔。”

    “合辙他是把在我爸那受的委屈全撒我身上来了?以前他也拿记录本摔过我。”

    唐喆学哼哼唧唧的。下午等史玉光走了之后,唐华旁敲侧击地问他,史玉光到底和林静雯是什么关系,他果断回复“没关系”。不能想,一想就别扭。退一万步说,比起要他喊史玉光“爸爸”,还不如喊给老妈寄“疼人儿”葡萄那个。

    ——啊,不对,哪个也不喊,惦记我妈的都特么不是好人!

    看自家大金毛表情一秒挂霜,林冬坐到床边,抚着对方换药后露在外面的半边胳膊轻问:“冷不冷?”

    “不冷,我还觉得热呢。”唐喆学看了眼对面的空床——病友被家属扶着下去遛弯了,医生要求做完手术后多排气——问林冬:“从那杨树根嘴里都审出什么来了?”

    趁着屋里没别人,林冬将目前所掌握的情况逐一告知。唐喆学听完立马躺不住了,撑起身要求道:“要不明儿就给我办出院手续吧,我没事了,真的,这么多活儿压下来,不得累死你啊?”

    “你给我老实待着,这点事儿还累不死我。”林冬使了点劲儿把他摁回枕头上,“骁哥暂时不走了,葛队给派了俩小伙子过来,我准备让骁哥带那俩孩子去追‘大狗’的身份线索,口音分析判断是他长项,指使杨树根解决娄棠的齐露现在处于失联状态,她的行踪交给秧子和兰兰查,我带英杰和岳林去许杰那,办失枪的案子。”

    工作安排得井井有条,用人也用得恰到好处,唐喆学不禁又一次打从心底里赞叹林冬解决问题的能力。这么多事儿要一下子压别人脑袋上,少说得毛会爪,但林冬从来不会因为事情多而感到困扰。越是兵荒马乱,越能展现对方卓越的领导力。真的,只给悬案组六个人员的编制,对于林冬来说简直是大材小用。

    回手握住林冬搭在肩上的手,他用力握了握:“辛苦你了,我要没受伤就好了。”

    浓睫微垂,林冬轻叹道:“世事难料,还能喘气说话就是幸运。”

    意识到自己的话可能勾起对方的伤心事了,唐喆学欠起身,张手把人抱进怀中。有时候他觉得林冬放下了,可有时候,他又觉得这种想法很天真。怎么可能放得下?那是七条人命啊,七个名字七份责任,便是所有人都对林冬说“那不是你的错”,也不可能抹杀已经发生的一切。偶尔他会有种力不从心的感觉,想为林冬做更多,但无从下手。

    事实上已经足够了,对于林冬来说。心情低落之时无需言语,只需要温暖的胸膛便可暂时抚慰遗憾。过去的事情无法改变,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向前看,认认真真办好每一起案子。比起自己的遗憾,那些失去亲人的家属和埋于地下的枯骨,更需要有人为他们沉冤昭雪。他早已找回存在于世的意义,这是过去的自己所不曾拥有的信念。

    正沉浸在温暖的怀抱中,林冬忽听走廊上响起拖拉的脚步声,条件反射推开唐喆学撤身向后闪。结果一个没留神给唐喆学推躺下了,满背的伤口砸到床上,砸出唐喆学一声变了调的“我勒个去!”,当场惊出满脑门的冷汗。又手忙脚乱的哄,让唐喆学趴床上给他吹吹疼的地方。小时候受伤,妈妈就这么照顾他的——“吹吹痛痛,痛痛飞走”,长大了,有样学样。

    结果等隔壁床的病友进屋,看到的是这样一番奇葩景象——唐喆学像条死鱼一样的勾着趴床上,林冬跪在他双腿之间,嘴都快贴他背上去了。

    这个……病友转过身,决定再下楼溜达半小时一个钟头的。

    TBC

    第075章 第 75 章

    第七十五章

    “早, 许副局。”

    只是个把月未见,许杰荣升县公安局主管刑侦的副局长。多亏林冬消息灵通,来的路上提前告知了文英杰和岳林, 不至于见面后让两人在称呼上出差错。而前面那位主管刑侦的副局长, 廖静,因业务能力突出被调任省厅刑侦总队了,位置空下来后上面火速提拔了业务能力同样优秀的许杰。

    虽然升了官, 但许杰一点官架子都没有,听闻林冬如此客气,也只是谦虚一笑。无怪陈飞老拿许杰捅罗家楠肺管子:说同样都是重案出来的, 人家许杰待人接物就有里有面,到哪都不给领导添堵, 机会到了, 该提拔就提拔,哪像你罗家楠,土匪秧子一个,走哪, 哪他妈寸草不生, 提拔之前领导先得做一番心理建设。

    此时赵平生若是在的话,总会默默幽幽吐槽一句:“随谁啊?”

    进会议室之后,一名看起来二十出头的年轻小伙子递上摞卷宗:“您是林队吧, 给,这是魏玉明所长遇袭失枪案的卷宗, 许局派我协助你们在县公安局期间的工作。”

    “谢谢。”林冬示意文英杰和岳林接手卷宗,这案子的复印件他有, 看过好多遍了,“怎么称呼?”

    小伙子恭恭敬敬的:“我和您是本家, 也姓林,单名一个宸字,宝盖头的宸,林宸。”

    林宸?听着有点耳熟。林冬在大脑中检索了一番,再细看对方的模样,忽然意识到什么,转头把许杰拉出会议室,低声问:“这林宸是省厅林总队家的公子吧?你派他来协助我的工作?”

    许杰朝周围看看,确认无人经过后同样压低声音:“昨儿晚上林总队打电话给我,特意叮嘱让我把人交给您带着,林宸在我这干了小半年了,还行,脑子挺活络的,也守规矩,不会给您添麻烦。”

    “……”

    这帮老家伙——林冬暗暗运气——一个个的,明面上不敢用我,暗地里又给我塞新手培训,拿悬案组当工厂流水线了是怎么着?然而运气归运气,自己升迁无望,唐喆学未来的路得铺,多攒点人情没坏处。之前也接手过几个新人,都是跟完一个案子就调走了,一如当初他拿别的部门当跳板,现在轮到人家拿悬案当跳板了。

    唉,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

    调整好心态,他重新返回会议室,发现林宸和文英杰岳林他们已经熟络了起来,有说有笑的,心中的芥蒂稍稍缩小了一毫米。好相处就行,有的公子哥大小姐仗着背景深厚,加之自幼被娇宠导致目中无人,行为举止完全不懂收敛,情商低得比祈铭还堪忧。遇见这样的,他从来不惯着,下马威照足了给。复印卷宗是个“好差事”,一本卷宗二百页封顶,有的案子能有十几二十本,印去吧,印到看见复印机就想吐。

    找爹妈爷奶外公外婆哭诉?没用。林冬的态度是,既然搁我手底下了,那就得照我的规矩来,哪怕是部长家的孩子也得从碎催做起!以至于后来有新人听说要被送到他手底下锻炼,先回家寻死觅活一番。

    稍作考量,他给于副厅长发去了消息:【我现在在荆屏县公安局,林总队的儿子林宸也在,局里派他协助我们悬案组办案】

    很快,对方回了消息,言简意赅:【好孩子,用心带】

    面上话,林冬一看就知道。曾经的于欣烈野心勃勃,一门心思钻营仕途,不然当初不会用他用得那么顺手。现在岁数上来了,很多事也看开了,且基本没什么机会再往前迈一步,所以不再像以前那样,所有情况都必须一手掌握。老头儿现在最大的乐趣就是带着俩混血孙子孙女出去旅游,没事朋友圈还发发带孩子的照片。俩孩子长得是真好看,跟洋娃娃似的。虽然是混血,但国籍是中国的,说是打算将来男孩参军女孩当警察,继续祖辈未尽的事业。

    于欣烈曾试探林冬:“将来我这外孙女要是能考上警察,出来交给你带,好不好?”

    林冬笑着拒绝:“先看我能不能活到延迟退休再说。”

    至于林宸的背景,他就当不知道了,更用不着告诉岳林和文英杰,知道了相处起来反而束手束脚。好在这孩子看上去家教不错,继承自老爹的刑侦思路也很清晰,开案情讨论会分析时说得头头是道:“魏玉明是镇派出所所长,于回家的路上遇袭,据此可判断,袭击他的人知晓他的作息规律和生活习惯、家庭住址以及工作单位,这不是陌生人作案,而是对他至少有一定了解的人,当时排查其社会关系时锁定了两名被他抓捕过的罪犯,李达鹏和端松,但都因为没有作案时间而被排除了。”

    对于案情,林冬早已烂熟于心,等林宸说完后立刻接话道:“锁定李达鹏和端松,是因为一开始考虑的作案动机是寻仇,但后来发现魏玉明枪也丢了,又没在二人家中搜出枪来,所以才将此二人彻底排除。”

    “啊?”林宸尴尬了一瞬,忙低头翻卷宗,“不好意思林队,我今早才接到任务,还没来得及看完所有卷宗。”

    “坐下慢慢看,慢工出细活。”

    林冬抬手示意他坐下,开会发言没必要站着,看来这孩子才从学校里出来不久,规矩还都捆在身上。何兰刚进组的时候也这毛病,只要说话就得起立,每每都被他摁肩膀摁回椅子上。时间长了,终于习惯了,再不至于一天站起来五六十次。

    “林队,要不中午吃完饭,下午让小林开车带你们去现场转一圈?”一旁的许杰问道,“案发时的那条路还保持原样,这么多年了,拆迁改造一直没动那片。”

    是得去看一眼,林冬点头确认:“我开车来的,让小林跟我车就行。”

    “行,那你们先忙着,我还有个会。”许杰说着站起身,离开会议室之前轻拍了下林宸的背,“小林,好好跟着林队学,这可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机会。”

    小伙子“唰”的站起,力道铿锵的:“明白!许局!”

    动作幅度过大,惊得许杰往后闪了下身。林冬见状抿嘴憋笑,心说这也就是领导家的孩子,要换个没背景的,照许杰从重案带出来的脾气,高低得跟罗家楠似的,兜头来一记“爱的抚摸”。

    午饭在县公安局食堂解决,林宸看文英杰就打了一个素菜二两白米饭和一碗清汤,关心道:“英杰哥,你怎么吃这么少啊?看你瘦的,都成张纸了。”

    他和文英杰差不多高,但体重估计得差三十来斤。

    “我胃不太好,一顿吃不了太多东西,你们这的大师傅不给我打一两饭,今天米饭还得剩下。”

    文英杰微笑作答。曾经他也有一副健壮的身体,只可惜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一百四十斤的体重眼瞅着奔两位数了,想揣却没那个胃口。稍微多揣几口饭,转头吐得翻江倒海。

    “剩不下,给我给我。”

    岳林嘴里塞得满满当当,说话含含糊糊的。见他伸筷子就从文英杰盘子里往出扒拉大米饭,林宸的眼中流露出一丝羡慕之情:“你们感情真好,我来局里快半年了,却没有能分一碗饭吃的哥们,我不是省警校出来的,我是社招生,跟我一起进来的在这都有师哥师姐,就我没有。”

    将视线从手机屏幕上挪开,林冬看着林宸天真的模样,默默吐槽——你爸要不是总队领导,你早有能分一碗饭吃的哥们了。

    咽下嘴里的东西,岳林大大咧咧的:“我和英杰也都是社招的,在单位也没师哥师姐,我俩这叫抱团取暖。”

    文英杰嫌弃道:“大米饭堵不上嘴?米饭都喷我菜里了。”

    “我天天吃你的剩饭剩菜,我都不嫌弃你,你倒嫌弃我了!”

    “还喷!”

    “哈哈哈哈,岳哥你是故意的吧。”

    眼前的一幕让林冬不禁想起过去和队员们在专案组的时光。打打闹闹,嬉笑怒骂,你夹我盘子里的肉,我抢你碗里的半颗卤蛋,生活上互相嫌弃,工作时却又拧得像一股绳。尽管他个人在外人口中的风评不怎么好,带出来的团队从来都是齐心协力、配合有加,那些个勾心斗角互拖后腿的破事,绝不允许发生在他的团队里。他们是战友更是兄弟,虽无血缘,依旧情同手足。

    旁边突然静音了,过了一会,林宸试探着问:“林队,您……眼睛里进沙子了?”

    “恩?”

    林冬猛然回神,反手一抹,腮侧竟然湿漉漉的。他摘下眼镜猛揉眼睛,同时刻意澄清道:“不是进沙子了,我眼睛不太好,经常动不动流眼泪。”

    “那也别拿手揉,容易感染。”林宸说着,翻出纸巾递上。

    接过对方递来的纸巾,林冬模糊的视野内忽然叠上了齐昊的身影,当即用纸巾捂住眼,隔绝那份悲伤的念想。在专案组时常常熬通宵,用眼过度,多了个迎风流泪的破毛病。那时的齐昊总是随身带着纸巾,只要见他眼眶一红,立刻拿出来给他擦眼睛。

    “你们先吃,我去洗把脸。”

    用纸巾捂着脸,林冬逃似的离开座位。失去战友后他的泪腺就像崩了一样,一旦开始流泪,根本控制不住。似乎只有掏干了体内的水分,那些饱含着悔恨的液体才会自动消失。

    文英杰和岳林都知道林冬眼睛有毛病,见怪不怪。可林宸不清楚个中缘由,望着林冬匆匆离去的背影,他说不上什么滋味的默叹了口气——不说是个很坚强的人么?这怎么动不动哭的像个大姑娘似的,还不如得过白血病的英杰哥看起来可靠。

    TBC

    第076章 第 76 章

    第七十六章

    尽管没能在新人面前一下子树立起完美的领导形象, 但林冬丝毫不介意被对方审视。以前总是拼了命的想证明自己,过分在意外界的评价,如今返回头看看曾经的人和事, 只能说, 没必要过分抬举给自己下定义的那帮人。真正志趣相同的人不会远离,而那些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根本不值得挽留。

    吃完午饭稍作休息, 一行人驱车抵达案发现场原址。和许杰说的差不多,除了土路换成水泥路,这条路和二十多年前相比布局几乎毫无变化, 只是临街建筑风格略有改观。路左侧是条河沟,沿河栽种着零星的榕树, 右侧是接连成片的村民自建房, 大多两三层高,而案发时基本都是平房。因着近些年外出打工做生意的人多了,村子里渐渐富裕了起来,至于展示财富的手段, 翻建新房当属第一选择。

    魏玉明的家位于道路的尽头, 而他出事的地点,就在进村后不到二十米的位置。作为镇派出所所长,他几乎将一生都奉献给了这片生养自己的土地。二十五岁退伍回来开始做民警, 又经二十五个寒暑,警服从蓝白穿到军绿, 出事的前一天,他才刚刚领到千禧年版的灰衬衫。

    从路头走到路尾, 再从路尾走回来,林冬最终站定于魏玉明倒下的位置, 闭上眼,回忆卷宗上记录的点点滴滴,重塑事发经过——

    已是深夜时分,所有的一切都静悄悄的,唯有虫鸣声环绕于耳畔。村里没什么娱乐项目,村民们睡得早,家家户户黑着窗闭着门,十点不到路面上便无人经过了。蓦的,一阵清脆的车铃声响起,惊起一两声犬吠。这是魏玉明晚归时的习惯,村里没有路灯,夜间道路可见度极低,摇铃提示可能路过的村民,注意路口有自行车经过。

    此时的魏玉明已年过半百两鬓斑白,从军从警的经历使得他保持着良好的锻炼习惯,虽不高大,但身板依旧硬朗。他蹬着踏板,车轮飞转,毫不费力地爬上村口那段斜坡。说时迟那时快,冷不丁有道黑影自民房间的过道里窜出,惊得他猛一拐把,噗通,连人带车摔倒在地。就在他摔得七荤八素、正欲张口呵斥来人之时,哐的,一记闷棍当头抡下,瞬间眼前一黑倒地不起。来人显然是下了死手,且像是怕一棍子弄不死他似的,在他倒地后又照着他的头上接连补了十几下。鲜血横流,脑浆迸裂,魏玉明毫无还手之机,短短一两分钟的工夫便被打成重度颅脑损伤,最终重伤不治而亡……

    睁开眼,林冬环视脚下这片曾经染血的土地,默默呼出口浊气。一开始将此案定性为仇杀,正是因为魏玉明被打得太惨了,不是跟他有深仇大恨的下不去这狠手。从警的二十五年来,魏玉明抓过数百名嫌疑人,处理过大大小小的纠纷上万起,缉过毒,追过逃,跳过粪坑捞尸体,下过矿井救过人,还帮老乡上山找回过走失的牲口。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从最基层的户籍警干到派出所所长。方圆十里八村的村民都认得他,不光认得他,连他那辆骑了二十多年的凤凰牌自行车都被群众爱称为“专驾”,出去走访办事根本不用锁车,随便往哪一撂也没人会偷。

    后面改变侦破思路,是因为有人发现他的枪不见了。关于这一点,卷宗上记录的不是很详细,只有一句“魏玉明领用的五四式枪支没失,疑行凶者目的为夺枪”。那个时候的所长是可以配枪的,刑警也是,有些人选择带枪回家,有的人是只要下班就把枪锁办公室,还有的枪不离身,洗澡挂水管上,睡觉压枕头底下。卷宗上没有记录魏玉明保管枪支的习惯,他打算看完现场,再去派出所找以前认识魏玉明的老人儿问问。

    领导不说话,一同被拉来的三个年轻人也不好多嘴。本来嘛,时移世易,二十多年前的现场,能看出什么花来?

    突然,林冬抬起手,指着当年嫌疑人窜出来的那条过道说:“你们说,凶手行凶前,在过道里蹲了多久?”

    三个人面面相觑——这……上哪猜去?

    “一小时左右。”林冬没祈铭那种随堂考的爱好,他要的是真相而非知识,看后辈们陷入沉默,直接给出结论,“事发时刚过夏至,正是昼长夜短之时,晚上到八点天还是亮的,如果此时凶手便埋伏在此,很有可能被路过的人看到,而根据卷宗上的记录,魏玉明遇袭的时间点约在十点零五,所以,凶手是九点前后到此蹲守的。”

    哇哦,林冬在林宸脑子里的哭包形象立刻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有理有据分析案情的睿智。不过,知道蹲守时长有什么用?能用来判断犯罪嫌疑人的身份?

    紧跟着文英杰替他解了惑:“现场没有魏玉明的自行车以外的车轮印,说明凶手没有自驾交通工具,如果是赶在九点左右到达,那么凶手最晚要坐那趟八点到此的郊县公交,那个时候天还是亮的,同车的乘客、司机或者售票员很有可能见过凶手的正脸。”

    团队配合就是如此默契,林冬含笑点头:“英杰,你和岳林一起,找这条线路上的司机和售票员询问,记得带上画板,在这个站点下车的人不会多,也许他们对凶手的体貌特征还有记忆。”

    说完,隔空将车钥匙扔给岳林。

    “明白。”

    一秒钟之前的文英杰还是风一吹就跑的病弱样,眼下来活儿了,瞬间精神抖擞。以往他出门在外能坐着绝不站着,必须站着的时候通常是靠在岳林或者秧客麟身上。当然他没孱弱到自己站不住的份上,只是体力有限,尽可能留存。

    目送文英杰和岳林朝停在村口的“霸天虎”走去,林宸转头小心翼翼的:“林队,那我……”

    “你跟我去镇派出所,找魏玉明以前的同事了解情况。”

    “走着去啊?”

    “坐公交,从这叫车过去太贵,局里有个卡报销卡的很严的领导。”林冬看他面露诧异,纳闷道:“你没公交卡?”

    “内个,我用手机扫码就行……”

    林宸吭吭哧哧的。坐公交?出来走访一向是跟许杰的车,路都很少走,搞得他工作不到半年沉了三斤。

    一眼看出这是个被许杰惯坏了的领导家少爷,林冬默默在心里摇摇头。要么人家许杰年纪轻轻能干副局呢,方方面面全都能照顾到了,要搁罗家楠,林宸打磕绊的一瞬间就该上手了。

    等车的时候,林宸感觉彼此间的氛围有点凝重,主动出言打破沉默:“林队,我有个问题。”

    “说。”

    林冬边给祈铭发消息边接话。唐喆学闹腾着要出院,他拜托祈铭晚上下了班过去吓唬吓唬孩子。之前抓捕龙先那次就是,他好说歹说唐喆学都不肯去医院,结果祈铭上来发了通飚,连着罗家楠,一锅端去医院。

    知人善用,这个,他认夸。

    林宸谨慎道:“内个,如果凶手就住在村子里或者附近呢?那不就……不用坐公交了?”

    点击“发送”,林冬侧头看着他,嘴角微提:“案发之后,警方将方圆五公里的地犁了一遍,没找到一个既符合现勘给出的嫌疑人身高体重特征,同时又有作案时间的嫌疑人,也就是说,凶手不是本地人,且没有长期的落脚地,而一个陌生人进进出出的很难不引起关注,你要知道,村里那些小媳妇大婶子挖掘信息的能力比我们干警察的可厉害多了,但凡有陌生人出现,用不了一个钟头,祖宗三代都能给你刨出来。”

    “这样啊……”林宸不好意思的抓抓头,打定主意晚上回去熬夜看完卷宗,“我今年刚毕业,跟的案子也少,欠缺经验,所以问题有点多,您别嫌我烦。”

    “都是这么过来的,慢慢来吧。”

    林冬倒是不觉得他烦,只觉得这孩子有点不自信。可能是父辈的光环太过闪耀,以至于害怕自己的言谈举止给父亲脸上抹黑。类似的情况欧健身上也出现过,作为烈士子女,生怕辱没了老爹在英烈墙上的遗像,刚到重案时缩手缩脚,又摊上被罗家楠那号活土匪带着,有很长一段时间连话都不怎么敢说。现在好了,练出来了,有时候上他们办公室找岳林聊天,眉飞色舞吹牛逼那德行,简直是步了罗家楠的后尘。

    郊县公交车辆稀少,个把小时才来一趟,等到了镇上已过下班点。幸运的是,现任派出所所长是魏玉明以前的徒弟,赵大海。如今的赵大海也是年近半百的岁数了,听说林冬他们是来查师父的案子,当即把人拉去街对面的餐馆,热情招待。林冬没让赵大海破费,自己只要了一份明虾粥和一份炒青菜,边吃边聊。

    提及师父的案子,赵大海眼眶微红,言语间饱含歉意:“师母去年也走了,走之前拉着我的手,嘱咐我一定要在退休之前查清师父的案子……是我没用啊,这么多年都没能把这案子破了,林队,来,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祝你旗开得胜,马到功成。”

    “职责所在,不必客气。”

    见林冬举杯示意,旁边正往嘴里扒拉米饭的林宸忙放下碗,也抓起装茶水的一次性杯子。可等他杯子举起来人俩人都放下了,顿时尴尬得头顶冒烟。

    余光瞄到林宸的表情,林冬垂下手,在桌下安慰性的拍拍对方的腿,同时对赵大海说:“赵所,这次来,是想问问您,是谁发现魏所枪不见的,怎么发现的?卷宗上没有详细记录。”

    赵大海果断作答:“我师父没有随身带枪的习惯,所以当时没人在意枪的问题,后来是所里人清点他个人物品时,发现有一把五四式领用未归还,然后家里单位翻箱倒柜也没找到,这才把作案目的从仇杀变更为夺枪。”

    林冬又问:“所以,你确定,他平时不会带枪回家?”

    赵大海夹起一筷子菜扔嘴里,边嚼边说:“不会,他以前跟着刑侦中队跑腿的时候带过一阵子枪,拿回家了,被他儿子发现拿出去和小伙伴炫耀,所幸保险扣着没出危险,打那之后他只要出单位就把枪锁柜子里。”

    “……”

    林冬心说——这特么熊孩子,不得照死里削一顿?记得罗家楠他爸罗卫东小时候也干过这没X眼子的事儿,被老爹罗明哲拿武装带活抽了一顿狠的。八卦收集器绝非浪得虚名,别说罗家楠亲爹的黑历史,就算是爷爷罗明哲的他也知道不少。

    没办法,谁让他曾经是大领导跟前的红人,人家大领导也是从一线干上来的。

    TBC

    第077章 第 77 章

    第七十七章

    “既然他没有带枪回家的习惯, 那出事那天为什么会带枪回去?有没有人知道是怎么回事?”

    林冬问。卷宗上没写,他得一点点问清楚。

    赵大海琢磨了一会,迟疑着说:“其实当时也考虑过这个问题, 大家都拿不准, 就我个人的想法来说,可能和我师父收到的威胁信有关。”

    威胁信?林冬仔细回忆了一下,确认这东西卷宗里真没有。

    “什么样的威胁信, 谁写的,还有原件么?”

    “好多呢,”赵大海无奈地摇摇头, “那会什么占地拆迁啊,农林改革啊, 城镇化啊, 还有乱七八糟好多行政令,凡是涉及到老百姓个人利益的,没有不闹的,那都得我们出人头去维持秩序, 涉及违法犯罪的就得抓, 我师父工作时间久,群众基础深厚,大事小情都得他出面, 有些人就把矛头对准他了,威胁信三天两头就一封, 有说要告他贪赃枉法的,有说要打断他腿的, 甚至咒他断子绝孙的……一开始我们还追着查查,给个警告, 后来多了他也疲了,看完直接往废纸篓里一扔。“

    “但其实,他还是上心了。”根据种种迹象,林冬推测道,“不然不会带枪回家。”

    赵大海点点头,表示认可:“是,我觉着是这样,干这行干那么久,见的越多,胆子越小,他结婚晚,快四十了才娶老婆,就一个孩子,那会孩子还在上小学,他不为自己着想也得考虑孩子的安危。”

    “明白了。”

    林冬翻开记录本,行云流水地写下行字。旁边林宸偷瞄了一眼,发现对方写的是“受害者危机意识强,警惕性高,推翻部分情景推测”,不觉有些好奇——情景推测?啥情景推测?没给我们讲过啊。

    连吃带聊,直到接到文英杰打来的电话,林冬才发现已经九点了。到了这个钟点就没必要回市里了,文英杰那边搞了几张画像,明早还要继续走访辨认。赵大海带他们去了间干净实惠的宾馆,交代老板“这是上面来的领导,给我好生招待”。

    得了所长的命令,老板亲力亲为,多送了两个枕头和两盒方便面,又把自己烧水用的电热水壶拿了过来,让他们放心使。林冬带林宸住一个房间,林宸很懂事,进屋安顿好后让领导先去洗澡。小地方小旅馆,没有锅炉房直供热水,卫生间里装的是小容量电热水器,洗完一个,下一个再想洗得等个把钟头。

    林冬洗澡快,洗完水温还有65℃,出来换林宸进去洗,然后跟唐喆学发视频腻味一会。恐吓奏效,自打祈铭去完医院,唐喆学再没蹦跶着要出院。不过听说林冬带着别人住同一间宾馆房间,那边明里暗里一通叽歪。

    “把你那心眼子给我放宽点儿,那是林总队的儿子,有他在身边转悠,我今天连车都没舍得打。”

    林冬的嘴几乎贴到麦克风眼上去了,仅保持能让唐喆学勉强听清的音量。虽然林宸看起来不大像是会跟亲爹打小报告那挂,但,人心隔肚皮,出门办案,一不能违规,二得严格控制办案经费。多少人盯着悬案呢?真想找茬儿,一张打车票都能翻出罪过来。之前明烁他们部门被督查带走那个,就是因为报销贴了两张时间重叠的打车票,被拎走问话了。其实人家没占公家便宜,一张是他自己的,另外一张是税务专员的,因为是办他们经侦的案子,费用算他们的。应该填两份表,他犯懒拢一块一起报了,想着报下来直接转给对方,也没细看票上的时间,结果就被督查请去喝茶了。

    虽然解释清楚就没事了,但通报批评少不了,又得请人家专员来过作证,里外里一顿折腾,自此还得被督查盯上。二十多块钱的事儿而已,却连累明烁也跟着写检查,深刻反省监督不到位之过。这事儿弄得全局上下都紧张了一阵,贴报销单时翻来覆去的检查,生怕被抽检抽出问题。

    “成吧,那你早点睡,别一熬熬半宿。”

    实际上唐喆学也只是叽歪叽歪,表达一下自己不能跟随左右的失落,并非质疑林冬的人格。再说那小子看着清汤寡水的,外形勉强打八十五分,跟他没得比,指定入不了林冬的法眼。

    ——这点自信还有,哎呦呦,背疼,背疼。

    听浴室里的水声中断,林冬贴麦克风给了记轻吻后挂断通讯。不一会,林宸擦着头出来,底下围条浴巾,上半身光着。再正常不过的举动,都是男的,谁也不怕走光。林冬无意识的瞄了一眼,随即挪开视线——穿着衣服的时候还看不出来,身材练得不错。

    林宸坐到自己那张床上,边擦头边念叨:“水凉的可真快,林队,如果明天还住这,我真得等半小时再进去洗。”

    林冬低着头,翻看存在手机里的卷宗PDF档:“如果明天走访能确定线索,就不用住这了,回县里。”

    “希望吧,那我就能回家住了。”

    “你在县里买房子了?”

    说话时林冬习惯性抬头看对方,但立刻又把头低下——虽然胸围比二吉差着个档次,但毕竟光着。

    “啊,买了套单身公寓,只付了首付,还得还月供。”

    “你打算一辈子在那扎下去了?”

    “那倒……谁不想往上走啊……”林宸讪笑一声,“是我妈,怕我住宿舍不习惯,非得在单位旁边买套房,许局知道后跟我说,别跟同事念叨,问就是说租的,不然容易让别人说闲话。”

    林冬闻言眉梢微动——看看,要说了解职场规则还得是许杰,但凡罗家楠有人家一半低调,凭着过往的功勋和实打实的业务能力,早进省厅了。

    这人啊,他就不禁念叨。脑子里的槽还没吐完,手机上显示语音通讯呼入,接起来就听罗家楠的烟嗓粗粝传出:“林队,那个冒充毒蜂的王路发,摸着了,计划十一点跟葛队他们过去摁人,你来不来?”

    “真快。”林冬随口称赞了一句,不过转念一想,之前还教育过祈铭不能说男人“快”,随即改口道:“你们重案摸排效率真高,我以为还得等几天,我现在在镇上,车让岳林开走了,赶不回去。”

    “那不然我把二吉从医院接出来,带他爽爽去?”

    “让他消停养伤,别忘了对方手里有枪。”

    “反正我通知到位了啊,别回头埋怨我不跟你们悬案的通气。”

    你是为了炫耀吧?林冬暗暗运了口气:“抓回来就审?”

    “必须的啊,您知道我,藏不住的隔夜屁。”

    “那成,审讯的时候呼我,不管几点,我同步跟。”

    “得,挂了。”

    摁断通讯,林冬感觉脸上盯着道视线,抬眼看向已经套上T恤的林宸,问:“有什么问题?”

    “这人谁啊?说话怎么……怎么……那么……”林宸无法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来描述自己的感受,就觉着,糙,真糙。

    林冬嘴角一勾:“罗家楠,市局重案二把手,许杰没跟你提过?”

    哦呦呦,原来这是就大名鼎鼎的“楠哥”啊。林宸的眼中立时挂上崇拜的光芒,糙不糙的,已经不在考虑范围之内了。提起罗家楠,许杰向来不吝称赞,很早就在他心目中刻下了此人英勇无畏、敢作敢当、雷厉风行、重情重义之类的英伟形象。当然这是从许杰嘴里说出来的话,要换个人,八成是胆大妄为、无组织无纪律、锱铢必较、抠门、一天不吹牛逼能死、见天给领导怼速效救心的反面教材。

    “其实,我的目标就是进市局重案,跟着楠哥干。”

    林冬起身倒水,听背后传来林宸语气崇拜的“告白”,不觉想笑——行啊罗家楠,你也混到有迷弟的份上了,还是省厅大领导家的公子,好好把握,说不定未来仕途坦荡。

    端起杯子转过身,他假意不满道:“怎么?没考虑过悬案?”

    “不是不是,林队,我知道您是牛人,我爸说——”话说一半,林宸猛地打了个磕,但看林冬的表情反应过来对方早已知晓一切,又不好意思地笑笑:“我爸说,整个系统里最会带新人的,您要排第二,就没人排第一了,只是我从小听他说那些侦破案件和抓捕犯罪嫌疑人的惊险经历,还是更想……更想去重案体验体验。”

    闻言林冬视线微凝,片刻后放下杯子,反手撑住桌面,语重心长的:“小林,我想以前辈的身份跟你说几句,你能听进去,那是我的荣幸,听不进去,我也不会评判你。”

    “您说。”林宸眨巴着求知若渴的眼,同时琢磨自己用不用拿出本本记下对方的话。

    林冬郑重道:“如果我面试组员时,有人跟我说‘想来悬案组体验体验’,抱歉,哪来的,回哪去,这份职业没有体验那么一说,无论在哪个岗位上都必须全力以赴,每一起案子的背后都有一个破碎的家庭,以及一份致死都无法化解的悲伤,没有人愿意经历这些,而我们,就是受害者及其家属最后的希望,仅仅想体验一下,那也太轻看这份职业所背负的使命了。”

    “……”

    面对前辈的教诲,林宸一时语塞,片刻后羞愧地低下头。嘴瓢了,说了不该说的话。他没有看轻这份职业,从来没有。原本家里不同意他考警察,可从小听着父亲讲述的故事长大,他心中早已埋下了一颗为正义而战的种子。他执拗地背着家里报考了警务系统,结果出来那天,老爸倒是没骂他,只是语气凝重的告诉他“既然选了这条路,那就好好干,别在外面丢老子的脸”。他知道这条路有多难走,父亲的战友一年比一年少,有些他从小喊着“叔叔”“伯伯”长大的人,三四十岁便长眠于地下。

    这身衣服,穿上了,就是一辈子的事情!

    权衡好措辞,他抬起头,坚定道:“林队,您的话我都听进心里了,我保证,终身铭记。”

    欣慰地点点头,林冬缓下语气:“睡吧,明天还不知道要忙到几点。”

    “不说等下还要跟审讯?”

    “你也要跟?”

    “啊,这……机会难得。”

    “……”

    你会后悔的,林冬心说。听过罗家楠审人,那光辉伟岸的形象百分百一去不复返,估摸着这孩子得重新规划自己的人生轨迹了。

    不过罗家楠压根没工夫考虑自己的所作所为对后辈有何影响,全部心思都扑在抓人上。抓捕王路发的过程算不上惊心动魄,但也确实让人提心吊胆了一瞬。

    因着身负命案,带的小弟又朝警察开了枪,落脚地还被抄了,周边道路严密封锁,出也出不去,王路发只能东躲西藏,晚上睡工地,白天躲地下车库。发现他是因为他去小超市买水卖吃的,被正在看法治节目的店老板认出来了,悄默默打电话通知了警方。

    重案组接到线报后立刻排查了超市周边所有监控,迅速锁定了王路发的行踪。计划是趁他晚上回工地睡觉时进行抓捕。然而工地开阔四面透风,王路发有很强的反侦察能力且持有枪械,硬围怕对方鱼死网破。于是方岳坤和陈飞商量过后决定,派个人假装工地巡查的,惊一下“鱼”,趁其注意力被分散,特警再上。

    这活儿罗家楠必须当仁不让,不顾祈铭在耳边碎碎念着“你看看二吉被缝成什么样了,补丁摞补丁”,搁防弹衣外面套上件民工服,提着枪奔目标地点就去了。整个工地有六栋在建的住宅楼,全都尚未封顶,王路发会随机选择一栋楼的随机楼层“入住”,半夜还会挪地方。跟又不能跟太近,无人机也不好放,所以不知道巡到哪层楼会撞上他。

    连着爬了三栋二十五层楼都没瞧见目标,罗家楠累得呼哧带喘,到第四栋几乎是手脚并用。终于,在第十六层发现个一闪而过的黑影,警觉如他立马硬提起口气,手电一扫,假装外地口音喊道:“SEI啊?SEI在那?”

    周围静悄悄的,除了穿堂而过的风声,再无半点声响。此时他绝不能回手摸枪——王路发正在暗处盯着他呢,一旦他出现任何“工地巡查民工”不该出现的举动,下一秒子弹很可能穿头而过。

    凭着敏锐的直觉,他一步步靠近王路发的藏身处——堆放于楼层角落的建筑材料,同时嘴上还得叨咕着:“憋躲了,俺都瞧见你了,介是工地,歪头仍不能随便进入……”

    呼的,又是道黑影掠过,电筒光直追而去,瞬间打亮了肩膀宽阔的背影。目标既已暴露,罗家楠无需再装,拔枪的同时厉声喝道:“别动!警察!”

    电光石火间王路发回身扬手,紧跟着“砰砰”两声,两枚子弹同时出膛!伴随着“啊”的一声惨叫,跟在罗家楠后面静悄悄爬楼的特警一拥而上,将人结结实实摁在了地上——万幸,王路发打中了罗家楠身后的水泥柱,罗家楠则打中了他的腿。

    “回去谁都不许跟祈老师说啊!一枪都没开!听见没有!”

    枪缴了,人摁了,罗家楠腾出功夫后挨个叮嘱参与行动的各部门负责人。今儿可是累瓢了,还得担心媳妇发飙,可让他过两天踏实日子吧。

    不过嫌疑人中枪得送公安医院做手术,审暂时没法审了,罗家楠这隔夜屁必须得憋回去。林冬等到凌晨两点还没等到对方呼自己,只好给陈飞发消息问情况。得知嫌疑人中枪拉去医院了,丢给熬夜看卷宗的林宸一声“睡觉,今晚不审了”后倒头便睡。

    看来男神光环又能多撑几天了。

    TBC

    第078章 第 78 章

    第七十八章

    一大早岳林和文英杰便从市里赶了过来, 接上林冬和林宸,重返案发的村子。路上岳林开车,林冬在坐副座翻看文英杰和岳林的走访记录, 后座文英杰和林宸互相看对方手机里的照片, 交流感情。

    就听林宸赞叹道:“哇塞,英杰哥,你以前这二头肌练得不错啊。”

    昨天被林宸说自己瘦得像张纸, 今天文-我也是有虚荣心的-英杰特意找了自己生病之前的照片给对方看。约莫是参加工作一年后,和几个同期进队的兄弟在单位健身房比胳膊的照片。当然,他不是最粗的, 但极低的体脂率将体重大多分配给了肌纤维,看着比同身高体重的要唬人。然而也正是因为先前的身体脂肪储备太少, 他发病后消耗极速体重骤降, 眼瞧着从一百四瘦到一百零四。参加悬案组的面试时,他不得不在警服里面多套了两层加绒的保暖内衣,以免自己看上去太过单薄。室温二十五,他脸上热得红扑扑的, 倒也刚好给苍白的脸颊添点血色。

    “一起进队的都瞧不起我这学艺术的社招警, 那不得让他们好好看看咱多有毅力。”

    文英杰故作骄傲状,然而说着说着,又禁不住叹了口气:“后来医生说, 我就是对自己下手太狠了,所以发病才那么突然……”

    “没事儿, 这不都好了么?”林宸握拳鼓励他,“你加油康复, 早晚有一天能重回巅峰状态。”

    文英杰皱眉而笑:“转过年我就三十了,就算没得病也开始走下坡路了, 哪来的巅峰。”

    “三十?我以为你最多二十五。”

    “哪有,你看我都冒白头发了。”

    “英杰。”

    林冬从副驾回过身,打断二人的闲聊:“这个,你昨天问的公交车售票员,她说,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女的也在那一站下的车,这个女的的人像素描做没做?”

    “做了,在画夹里,我放后备箱了。”文英杰点头确认,“售票员对这女的倒是印象深刻,穿着一大红衬衫,看着像是新媳妇就多看了几眼,记得她嘴角有个米粒大的黑痣。”

    “好样的。”

    林冬不吝赞赏。到村里找人辨认嫌疑人的画像,多少还有点广撒网的意味,但和嫌疑人一起下车的,辨认起来更有的放矢。文英杰带了六张疑似嫌疑人的画像回来,分别由该条线路上六名不同的公交车驾驶员和售票员口述而得,昨天和岳林一起跑到快十二点才收工。六张画像就是六张脸,根据以往走访辨认的经验,到村里找人撒开了认,得票多者反而未必是真凶。

    林冬实习时经手过一起案子,跟着老警员拿几张人像素描去案发地周边走访,辨认了一圈嫌疑人画像下来,票数最高那个居然是在街口卖烤红薯的。问题人家没有作案时间,他们在现场维护秩序的时候,队长还买了烤红薯给他们当宵夜来着。人的记忆没那么可靠,尤其是事不关己的人或物,只要有一点点外界的干扰或者引导,三观就跟着五官跑了。烤红薯的被指认,是因为他在那时间够久,容貌已经刻印在了周边居民的潜意识里,看到画像,有的人第一反应是找个自己看着眼熟的指认。

    到了村里,先找村长。村长快七十了,一辈子都住在村里,谁家几口人几头猪几只鸡,门儿清。看到文英杰出示的“新媳妇”画像,他一眼就认出了对方:“这是村西头老何家的儿媳妇,叫文秀,鲍文秀。”

    “她现在还在村里住么?”

    说着,林冬示意文英杰把其他画像拿给村长看。凶手蹲守魏玉明时需要避人,但他不是本地人,必然事先踩过点,或者,来过村子,走亲串友甚至有过业务来往。魏玉明遇袭的地点刚好是斜坡的边缘,正是使完劲儿放松的一瞬间。而且骑过自行车的都知道,上坡蹬轮,车把常常会因为使劲而晃动,如果此时骑车人受到惊吓,极易失去平衡摔倒。

    由此可见,凶手心思缜密,布局严谨。当时做出的嫌疑人画像是,此人二十多岁,性格鲁莽,年轻力壮。但通过详细的分析并结合目前掌握的线索来看,林冬认为,凶手的年龄在三十五到四十岁之间,有较为丰富的人生经验和谋划能力,且行凶时沉着冷静,亦非慌乱之中乱棍将魏玉明打死。

    他一开始就是奔着打死魏玉明夺枪而来的。

    看到文英杰拿出那么多张惟肖惟妙的人像,林宸的嘴巴惊讶张开——都是左手画的?英杰哥好棒啊!

    “她最近不在村里住了,去北边给儿子带孩子去了。”村长边说边眯眼打量文英杰给的画像,边看边摇头,“没印象没印象,二十多年前的事了,这个……”

    忽的,目光一定,朝文英杰抬起手:“小伙子,有笔么?给我用一下。”

    文英杰忙从包里翻出铅笔递上,就看老村长颤颤巍巍的人像脸上画了两个圈,涂黑,随即激动道——

    “这个这个,戴上墨镜,有点像以前往我们村送化肥那个化肥站的司机!”

    林冬倾身向前:“您确定?”

    老头儿左右摆头,打量着自己的“杰作”,语气七分笃定三分含糊的:“他下兜齿嘛,下巴有点往前撅,反正我看着挺像,要不你们再去问问别人。”

    “行,我们再去问其他人,麻烦您了。”

    希望不是“烤红薯的”历史重演,林冬心下默念。转头交代岳林和文英杰去村西头老何家问鲍文秀的联系方式,自己拿着画像带林宸走家串户地辨认。整整一圈八十多户走下来,他感觉历史可能要重演了,被老村长“戴”上墨镜的那个化肥站司机,受到了最多的指认。甚至有人信誓旦旦的:“他那长相一看就不是个好人!听说他以前还蹲过大狱,警察同志,抓他指定没错。”

    鲍文秀也联系上了,文英杰通过微信给她发了画像的电子版,问她是否能认出当初那个和自己一起下车的男人。鲍文秀琢磨了半天,指认了第二和第四张。第四张就是那化肥站司机的,看来她也逃不过潜意识影响。

    当然,不排除这个司机的嫌疑。趁着林冬他们吃午饭的工夫,秧客麟那边已经把此人的背景信息挖了个底儿掉——张威,现年五十七岁,身高一米七五,初中学历,户口所在地为德新县南溪镇白沟村,婚姻状态为离异,亲属关系是父母已亡,哥姐各一个,还有个嫁到江西的女儿。八八年张威因打架斗殴伤人而被劳教过,出来之后一直在化肥厂工作,直到十年前化肥厂地皮被收购,买断工龄提前退休。

    说是午饭,实际上已经下午四点了,走了六个小时,林宸感觉自己脚肿得鞋直发涨。许杰可从来没这么使唤过他,以往带他跑案子,都是去证人公司的办公室或者会客室,喝着茶吹着空调做笔录。果然如他老爸所说,跟着林冬,就得做好吃苦耐劳的准备。

    “英杰,你跟岳林回办公室,把这张鲍文秀指认出的画像做一下老龄化模拟,挂系统里查一下。”林冬说着转过头,“林宸,吃完饭跟我去找趟张威。”

    三个人各自点头,继续闷声扒饭,连文英杰都饿得多吃了一两饭,那俩更是跟饿狼一样。四个人点了六个菜,眼瞅着有点不够吃的节奏,但,办案经费就这么多,菜没法加了,好在大米饭管够。林冬已经吃完了,起身走到店外,找了个背风的地方点了支烟,顺带回消息安抚唐喆学。

    唐喆学这几天都快闲得长毛了,走访走不了,抓人罗家楠也不带他玩儿。听说抓捕现场很是惊险,可问谁,都是口径一致的“啊,就罗副队开了一枪打中的嫌疑人”,让他不由怀疑,这又特么是罗家楠为了防止祈铭发飙而事先串的供。他还不了解罗家楠?嫌疑人不逃跑不拒捕不反抗的,能开枪?但凡给这哥们一个近身的理由,跟单位里攒的那点憋屈不得一拳拳招呼出去?

    听着耳机里里源源不断传出唐喆学的“案情分析”,林冬淡笑着释出口烟:“恩,还说昨晚连夜审人呢,结果送公安医院去了。”

    “也好,等能开口了,我跟楠哥去审。”唐喆学感觉脑子三天不动就跟锈了一样,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正好拿来编排罗家楠,“祈老师那边没找你抱怨?”

    “他现在抱怨罗家楠已经不找我了,貌似老杜更适合当他的倾听者,主要是我不怎么向着他说话,伤他自尊心。”

    “呵,说句不好听的,他和楠哥能过这么久,也是突破人类的忍耐极限了。”

    “是,那天我还跟他说,不行就离了吧,这么折腾下去,少活多少年,你猜他怎么说?”

    “怎么说?”

    清了清嗓子,林冬模仿祈铭的腔调说:“我俩今天离婚,明天罗家楠就得被开除公职,方月亮一直是冲我给局里捐钱的面子才屡屡忍受罗家楠的造次。”

    “哈哈哈哈哈哈——”

    耳机里传来唐喆学的爆笑声,没想到祈铭看着挺不食人间烟火的,其实心里什么都明白。笑够了,又问:“你们走访的怎么样了,锁定嫌疑人了没?”

    林冬把情况给他转述了一遍,末了总结道:“我的直觉是,张威嫌疑不大,而且当时大范围摸排里就有他,真有问题,不至于查不出来,我更倾向于二号嫌疑人画像。”

    尽管早已知晓林冬的厉害之处,但永远有让唐喆学更惊讶的情况出现:“排查了一千多人,名字你都记着?”

    “你让我挨个背肯定不行,但只要提到,我脑子里有印象。”

    “牛——”

    话音被护士姐姐的“唐警官,该量体温啦”打断,正好林宸吃完了出来找他,林冬匆匆说了声“好好养伤,记得想我”后挂断了通讯,进屋去付账。去找张威不用坐公交了,白沟村离着有二十多公里远,林宸看林冬问岳林要车钥匙,心里多少感到丝安慰。不是他娇气,主要走访不光腿累,脑子和嘴一个都不闲着,而且刚吃饱血糖上来了,人有点恹恹欲睡。

    上车看林冬往额角点清凉油,林宸有样学样,要过来也点了两滴。被挥发性的味道一刺激,瞬间清醒,趋于迟钝的大脑也飞速旋转了起来:“对了,林队,我记得在卷宗上看到过,这个张——”

    林冬当即打断:“从现在开始,把卷宗上看过的都给我忘了。”

    啥?忘……忘了?林宸顿感自己的付出人间不值得,内心无声呐喊——那我昨天白熬夜!白看好几百页的走访记录啦!

    TBC

    第079章 第 79 章

    第七十九章

    去往张威家的路上, 林冬看林宸有点闷闷不乐的,意识到自己打击了对方的积极性,遂耐心解释了一番用意:暂时性忘记卷宗内容是查悬案的必备职业素养, 尤其是摸排走访问询记录, 每个侦查员的思路不同,抓重点的方向亦不同,忘掉原本的内容是为了避免思维固化, 要是按着原问题捋一遍,重访便失去了意义。

    得了前辈的教诲,林宸豁然开朗, 歉意道:“不好意思林队,我不是跟您甩脸子, 我就是……我就是跟自己较劲, 觉得跟不上您的步调。”

    “慢慢的你也会摸索出属于自己的步调。”

    穿梭于下班高峰期的车流之间,林冬镜架上凝起前车尾灯的红光,这让他的表情看上去柔和了几分。许久没一对一的带过新人了,上一次如此耐心有加地引导一个后辈, 还是唐喆学刚进悬案组的那段日子。区别在于, 唐喆学是那种内心阳光充满自信,带着满腔热情而来,无惧挫折和评判, 目标明确勇往直前的人,于他也深受感染。至于林宸, 他看得出来,这孩子还没想好自己真正要什么, 优点是能够虚心听取他人的意见,善于反省及时调整。

    据此, 他决定给对方增加一点自信:“其实我在你爸手底下干的时候,也感觉跟不上他的步调。”

    林宸诧异道:“您还跟过我爸啊?什么时候的事?”

    “恩,是他干缉毒时候的事。”

    提起过往,林冬的嘴角勾起抹淡笑:“当时专案组决定安排他和毒贩交易,另外还要带个马仔,他选上我了,因为要去外地,临出发之前,我在屋里收拾行李,他看见了,过来一脚就给我行李箱踹地上去了,东西散了一地,然后他撂下句‘你特么不是去旅游的’转脸走人。”

    这么粗暴?林宸记忆中的老爹不是这个样子,问:“那您当时得多委屈啊?”

    回忆了一下当时的心情,林冬中肯地评价道:“委屈倒是不觉得,就是感觉你爸那人有点凶巴巴的,而且对新手没什么耐心,不过重案出来的人嘛,难免,都是土匪下山的脾气。”

    现任总队林白河曾是陈飞的师弟,一样米养百样人,人家都是总队了,陈飞还在重案,由此可见土匪窝子出来的不一定不适合走仕途。看着现在的林白河和陈飞,林冬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后的许杰和罗家楠。许杰说是为了老婆孩子调任,然而以林冬过往的经历来看,下沉到区县单位,是开启仕途的第一步。

    “那,后来呢?”林宸眨巴着好奇心旺盛的眼。

    “后来我背了个双肩背就跟他上大巴了,一件换洗衣服都没带,包里只有枪,四十个小时,我完全不敢合眼,生怕枪丢了,下了车脚底下直发飘,然后又马不停蹄的赶去接头,一点不夸张,在茶餐厅里等着毒贩的时候,我看菜单都是重影。”

    “我爸也四十个小时没睡?”

    “他睡得香着呢,打呼噜打得同车旅客直骂街。”

    林宸被逗笑了:“他就不怕丢枪?”

    “他是为了练我,他说,如果是盯人,别说四十个小时,就是八十,一百六,也得把人盯死了,所以从那次之后,不管是跟踪还是远途押运嫌疑人,只要目标进入到我视野范围内,我一秒钟都不会睡,最长的一次大概是八十四个小时不眠不休。”

    “哇哦,真有毅力。”

    林宸禁不住感慨。如此说来,刚才磨那六个小时的鞋底子真是连个屁都算不上。

    轻笑表示“马屁收到”,林冬又问:“家里不同意你干警察吧?”

    林宸一愣:“啊……您怎么知道?”

    “你爸曾当着很多人的面说过——我将来可不让我儿子干这糟心的差事。”

    事实上这句话很多老警员都说过,但另一个事实是,仍有许多后辈力量来自于他们的儿女。有时在各自的单位碰上,还得假装不认识。慢慢的,会有人离开队伍,去往更适合个人发展的职业。对于这样的人,林冬从不任意评价,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人生,职业的选择一开始可能是因为热情,因为对父辈的崇拜,甚至仅仅可能是因为光鲜。然而这注定是份磨人的工作,当热情耗尽之时,离开,便成了唯一的选择。

    车厢里沉寂了一阵,许久,林宸叹出口长气:“我爸是不希望我干警察,所以从来没教过我该怎么做一名侦查员,他说,师父愿意教,就跟师父学,师父不愿意教,那就自己偷着学,要连这点察言观色的本事都没有,干不了侦查员。”

    ——起码他帮你找了个愿意教的师父。

    林冬默默吐槽。少有不为子女着想的父母,自己使不上劲也得帮孩子找个引路人。以前他羡慕过那些父母都在系统内的同事,因为遇事有人教,可以少走很多弯路。而他则是独自前行,哪怕碰壁碰得灰头土脸,也要咽下所有的苦楚,继续摆出职业笑容。

    “林队。”

    “恩?”

    “要是我申请去悬案,您要我么?我看有内部招聘,悬案在招组员。”

    不好直接拒绝,林冬委婉道:“这次招的明确要求有法医、鉴证相关专业背景,你大学本科学什么的?”

    “汉语言文学……”

    “……”

    林冬替他尬了一瞬,当然不是说学汉语言就不能干警察了,而是应用面确实有点窄,除了进机关写文件也就剩——“你有没有往技术方向发展的意愿?”

    林宸纳闷道:“我学这个能搞技术?”

    “恩,笔迹鉴定,”林冬点头确认,“能干好这个的,首先要有很深的文学造诣,同时对历史、民族文化、各地风俗、语言习惯都要有深入的了解和研究,专家级的笔迹鉴定不单单是对比出哪两个字是不是同一个人写的就行,还能通过证物上留下的文字,来分析嫌疑人的性别、性格、从事职业乃至年龄,如果你有兴趣的话,可以让你爸请省厅司法鉴定中心的万老师给你讲讲他通过笔迹鉴定破过的案子。”

    一时间有种被打开新世界的感觉,同时林宸意识到自己对这份职业的了解还是太浅显了。干侦查员可能无法超越父辈的成就,这点自知之明他还有,但如果搞技术的话……

    转头快速看了满眼晶晶亮的后辈,林冬轻巧道:“小声说,我原来想干这个来着,可惜万老师不要我。”

    “啊?为什么?”

    “他嫌我坐不住。”

    您还坐不住?林宸深感诧异,白天那六个钟头您得有一半的时间长在椅子上。

    真实的理由是,万老师嫌林冬长得太好看,感觉让这孩子进研究室,容易干扰女研究员们的心情,甚至有可能降低工作效率——没辙,老学究的奇葩雷点。

    一路聊一路堵,快七点了才到目的地。张威家是那种独门独院的农村自建房,到地方下了车,见院门紧锁,院内黑漆漆的也没开灯,林宸的心瞬间沉了下去:“这……没人在家吧?”

    林冬抬手示意他别着急,随后上前叫门。意料之中的,无人应门,又打电话,结果打电话也没人接,不过……一遍没人接林冬又打了一遍,这一次边打边将耳朵贴到院门上,隐隐约约的,听里面传来电话的铃音。摁断通讯,里面的声音骤然消失。

    撤身退后两步,他仰脸看了看两米多高的院墙,继续后退。退到另一个院子的墙根底下,他深吸一口气,助跑几步“噌”的扒上墙边,找了个借力点后用力一蹬,干脆利落的翻上院墙。林宸在底下都看傻了,脑瓜子一片空白,直到林冬翻进院内,打开紧锁的大门放他进去才恍然回神——

    “林队,咱这个……算非法闯入吧?”

    “紧急避险原则,屋内有人遇险就不算。”

    说着,林冬反手摁亮钥匙扣上的迷你电筒。临近冬至,七点不到天就全黑了,眼下院子里黑压压一片,没点亮的话简直伸手不见五指。北边三间都没人,行至西屋,电筒光透窗而过的瞬间,林冬视线一凝,立刻跨步到屋门前拧把手——该死!锁上了!

    来不及多想,他裹着衣服下摆握拳“哐”的砸碎玻璃,从破碎的玻璃窗伸手进去拧开把手。进屋后林宸算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着急冒火了——张威倒在地上,只穿着背心裤衩,眼下已是人事不省。

    矮身探了下对方的脉搏,林冬立刻吼道:“赶紧的!帮我把人抬车上去!”

    林宸手忙脚乱地帮着抬人,边抬边问:“他怎么了?”

    “像是脑梗。”

    没确定是否是涉嫌刑事案件之前,林冬不能过度破坏现场,但人必须得救。张威的呼吸微弱到几乎感觉不到,看样子像是刚起床又突然晕倒在地。体表无明显外伤,下面失禁,四肢僵硬,口角遗涎,地上还有滩呕吐物,以上种种症状疑似脑梗。不排除中毒的可能性,只是房间内没有嗅到任何熟悉的农药或者有毒物质的气味。

    将人安置到后座上,林冬拉响警笛,一路风驰电掣赶至最近的医院。等医生推着轮床进了抢救室,林宸站在急诊大厅里惊魂未定的:“我的妈呀,这也太刺激了,走个访还能遇上紧急抢救。”

    “没遇上那烂得流汤儿的,你烧高香吧。”

    挽起弄脏的衣袖,林冬云淡风轻地吐着槽。

    TBC

    第080章 第 80 章

    第八十章

    因是警方送来的病人, 医院给开了绿色通道,全力抢救,该做的检查一个不落。和林冬的判断一致, 张威因脑卒中导致昏迷, 命是暂时抢回来了,考虑到后续的治疗,医生建议转去更高一级医院。

    “这个决定得家属做, 我们正在联系他的女儿。”

    看林冬忙着和医生沟通,林宸很有眼力见的打电话通知了辖区派出所同僚。张威的女儿张若琴暂时联系不上,电话能通, 但是没人接,要么是没听见, 要么是诈骗电话接多了, 看见陌生号码不理不睬。林宸坚持不懈,响到断再继续打,一直打了十五个,对方才终于接起电话。

    等待辖区派出所同僚过来接手的空当, 林冬在急诊大厅靠墙的塑料椅上寻了个位置坐下, 摘去眼镜,双肘支于膝头,双掌扣脸用力揉搓。突发状况, 肾上腺素飙升,褪去后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习惯了有唐喆学跟随左右, 已经许久没有需要一己肩负的情况,像之前翻墙凿窗搬人之类的力气活, 对方在的话,绝轮不到他受累。

    说是不依赖——他自我反省着——结果少用一天洗面奶都不得劲。

    “林队, 联系上张若琴了,她说这就往过赶,大概两三个小时吧,她老公开车送她过来,得先把孩子送婆婆家去看着。”

    随着话音,林宸将一瓶拧开盖的矿泉水递到林冬手边。抬眼看向贴心的后辈,林冬接过矿泉水瓶,温和道:“谢谢,你也坐下歇会吧,昨儿一宿没睡。”

    事实上林宸这会是一点也不困,头回遇见如此惊险的一幕,小心脏到现在还嘭嘭的。跟着许杰可没这出,现在回想起来,貌似是被对方重点保护了,看来老爹的名号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是领导照顾,坏处是领导照顾过头了。

    坐到林冬身侧的空椅子上,林宸仰头咕咚咕咚一口气灌完自己手里那瓶水,随后长释出口气:“这下我爸再问我工作中遇到什么情况时,我可有的跟他吹了。”

    林冬淡笑不语,默默喝了口水。带少爷兵可以攒人情不必多言,但投资就有风险,万一遇到危险给人家孩子折那了,没法跟领导交代。如果是眼高手低的那种,他不担心,因为这号人遇到危险往往缩的最快,可林宸这孩子……他看的出来,林宸有心超越父亲的成就,却不知道往哪使劲儿,毕竟干到林白河那份上基本就是天花板了。所以他才从前辈的角度出发,给对方指了条技术型的职业发展道路。未来一定是技术主导一切,别说未来,以前干刑警也不是光会分析案情会扑人就行,最起码得是个杂家,什么都得懂点。

    像秦骁之所以深受吕文兵重用,是因为他遍学各地方言,对地方口音有着极高的敏感度。古诗有云: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一个人就算改变外貌,但从小养成的口音很难改变,尤其是成年之后离开故土的,再过三四十年,说话还会带着家乡味。有些地方的口音比较接近,比如云贵川地区,两广地区,或者像内蒙,西边说话像陕西,到东边就“那嘎达”了,可即便如此,不同区域的人即便口音相近,某些固定用词还是能凸显地方特色。

    林冬听吕文兵讲过一事儿:秦骁去黑龙江追逃,中间带徒弟吃饭,点菜时老板儿子在一旁疯跑,突然“啪叽”摔了一跤,当场躺地上哇哇大哭,当爹的瞧见随口骂了句“勾!”;秦骁听到后问他“你老家是郴州的吧?”,却发现对方脸色突变,后面也遮遮掩掩不出后厨了;多年的追逃经验让他留了个心眼,吃完结账后顺走了老板写菜单时的笔,用提取到的指纹对比上了一个在逃二十余年的杀人犯。

    想到秦骁,林冬拧紧瓶盖,拿出手机给对方发消息,问“大狗”的身份摸排进度。然而秦骁办差事不喜欢被人追着屁股后头问东问西,只简短的回了他【等我好消息】便不再搭理。个色人,林冬无奈而笑。想想被秦骁带着的那俩仔,不免为他们捏把汗。葛英雄给派来那俩孩子有热情有干劲儿,但看的出来,秦骁并不喜欢带这号除了一腔热血没啥经验的青瓜蛋子,美其名曰“容易坏事”。具体有没有被坏过事儿不得而知,林冬知道是,秦骁唯一的徒弟厉宁,是干了五年刑侦之后才调去的追逃处,而且之前还拿过个人二等功。

    不多时,辖区派出所同僚赶到,了解完情况又帮着联系了张威村里的领导,然后村里通知了张威的哥哥和侄子。据张威哥哥说,张威离婚后一直是带着老妈和女儿生活,后来老妈没了,女儿嫁去外地,他也买断工龄下岗了,没事的时候就一个人跟家喝喝酒听听评书什么的,日子过得十分单调。这不是他第一次梗了,去年年初的时候就梗过一次,那次还不算严重,只是左手不太能动,医生要他戒酒,他不听,依旧隔三差五的喝。旁人劝他,他还骂人家多管闲事,为这,女儿都不乐意回家看他。

    听起来不太像是负有命案在身的人的状态,不过从警多年,林冬见识过的人类多样性连《进化论》都解释不了,所以还不能妄下定论。只是医生说张威这次梗的位置会影响语言功能,便是苏醒之后可能也无法接受警方的询问。

    幸运的是,从赶来的张若琴口中,林冬得知了张威于案发之日出现在村子里的缘由——

    “我爸在那村里有个相好的,我妈就为这事儿跟他离的婚。”

    张若琴边说边翻楞着小白眼,满腹不屑,父女关系可见一斑。刚林冬听医生说,她不同意把张威转去上一级医院治疗,嫌花钱多,来看父亲只是尽一下为人子女的义务,对警方院方的救助连句“谢”都没有。倒是无法责怪她,小小年纪便因父亲的错误而失去了母爱,当妈的离婚后又远嫁河北,这么多年来和亲生女儿再无联系。

    提起往日种种,张若琴义愤填膺的:“我爸还想把那寡妇娶进门给我当后妈,我不同意,拿剪刀指脖子,告诉他,那女的敢进门,我就敢死他俩面前!”

    够辣的,林冬眯眼而笑。张若琴的老公陈捷从露面就没说过一句话,老婆说啥是啥,看得出来,是个老实人。等张若琴被医生叫走交代医嘱,陈捷才把林冬和林宸拉到一边,小声说:“二位警官,你们是调查魏所长那案子吧?我跟他儿子是同班同学,这事儿,我们当时全校都知道,还给他们家捐款来着。”

    听话茬是有情况要说,林冬示意林宸注意记录,然后问:“那有什么是大家不知道的?”

    “……”

    陈捷犹豫了一下,探头往抢救室的方向看了看,谨慎道:“我听……我听家里大人说……就我老丈人那个相好的,那个寡妇……跟魏……跟魏所长也有一腿……”

    关于这一点,卷宗上的证人证词有提及,在林冬听来并非新鲜事。魏玉明是派出所所长,辖区内的鳏、寡、孤、独都是他的帮扶对象,逢年过节的,他经常会送米面油给寡妇家。寡妇门前是非多嘛,看他时常出入对方家中,那些个长舌妇闲的没事坐一起嗑瓜子聊天时就编排人俩。

    不管有用没用,他还是对陈捷表达了感谢:“谢谢你提供的信息,我们会追着往下查查。”

    “内什么,我还没说完呢,”边说话,陈捷边朝抢救室那边探头探脑,生怕老婆突然出来似的,“内个,说是他俩,他俩有个孩子……”

    孩子?林冬飞速回忆卷宗里的证人证词,没有,没人提过这事。当然,也许是谣言的一部分,也许是无风不起浪。那位寡妇还健在,只是今天走访时没碰上,基于此,林冬考虑还是得返回去再确认一下这个信息的真伪。虽然也许和魏玉明遇害无关,但遇到线索总该蹚一蹚。

    这时张若琴出来了,塞陈捷一把单子,命令道:“去!交费去!”

    老婆的命令即是圣旨,陈捷拿着单子奔收费处就去了。林冬见该问的都问了,也有家属接手了,礼貌告辞。出急诊大厅,林宸仰脸看向墨黑的夜空,长长缓出口气:“现在去哪啊林队?”

    都这个钟点了,回家里貌似也睡不了几个小时。

    林冬抬腕看了眼表:“回市里,你去悬案办公室找岳林凑活一宿,我还得去趟二院。”

    “啊?为啥?”

    “我有个同事,中枪住院了,我去看看他。”

    “这么晚?”

    “这不刚十点么?从这开回市里也就半个小时。”

    “……”

    啥同事啊,这么上心?林宸稍感诧异。

    说是开半个小时就到市里,但算上送林宸去局里的工夫,林冬到医院已经十一点多了。住院部大楼从外观上看,只有星点病房还亮着灯,进了外科病区,楼道里更是一片寂静,唐喆学也早已睡下。迷迷糊糊的,他感觉怀里多了个东西,反应了一下,一激灵睁开眼——

    “组长?你怎么来了?几点了?”

    “刚过十一点。”

    靠在对方心窝的位置,林冬摸黑伸手抵上他的嘴唇,虽然现在房间里就剩唐喆学一个病号,无所谓说话声音大小。本来不想折腾,可一看唐喆学发消息说隔壁床的出院了,他立刻决定过来蹭蹭自家洗面奶。有时候他也很矛盾,关于到底要不要送唐喆学去追逃处进修这事,那意味着两个人要异地一段时间。彼此很少分开四十八小时以上,甚至连祈铭都曾吐槽过“二吉就像冬瓜上异变的增生物一样”。

    默默相拥了片刻,林冬正被温暖的胸膛裹得昏昏欲睡,忽觉有只爪子在背上上下其手,瞬间清醒一把摁住:“你干嘛?”

    “……你这个钟点过来,问我干嘛?”唐喆学一脸无辜的,“你算算咱俩多少天没那啥了,趁着没人,还不——哎呦呦——”

    ——出息的你,祈铭白恐吓了是不是?

    收回按在对方背上的手,林冬无情命令道:“别闹,睡觉,我明天还得早起。”

    唐喆学委屈巴巴的:“你不觉着硌得慌啊?”

    “你消停睡觉,一会就不硌了。”

    “……”

    话虽如此,但……横竖唐喆学不用喝补血口服液撑门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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