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1章 伏念琴(3)
秦雪霜懵逼地眨了眨眼, 下意识和自己师尊对上了目光。
沈听寒笑着用扇子一把打在这个小狐狸的脑壳上:“你没听错。”
秦雪霜:“……”
疯了吧?
在场所有人和秦雪霜一个想法。
柳退云这是为了徒弟,打了无涯派的脸?
一时间,无涯派的参赛弟子脸上表情都显得微妙无比, 唯有岑旧和柳退云脸上毫无异色, 仿佛只是拉了段简单的家常。
柳退云飞升一事,除了竹景和岑旧两个亲传弟子并未向外界透气, 所以众人首先想的就是柳退云哪来的底气。
不过人家第一剑修,未有败绩,说来哪怕是当众落了无涯派的面子, 无涯派也不敢说什么吧?
看着那群无涯派弟子一副吃了黄莲的表情, 蓬莱岛众人心底一阵暗爽。同时,有心者在心里掂量起了岑旧的分量。
本以为岑远之已是弃徒的事情板上钉钉,却没想到人家师尊果真为了徒弟不要门派。有第一剑修站队, 踩高捧低的人瞬间收起了心里对岑旧的轻视态度。
此子, 还大有可为!
而这其中,想得最多的自然是蓬莱岛岛主沈听寒。在柳退云初放话之际,他和围观众人一样, 脸上出现半分错愕,不过很快就用自己惯常的假笑掩盖了过去,摇着折扇,心里咂摸着师徒二人言语拉锯间存在的深意。
蓬莱岛并非绝对正义,而是中立为上, 岛内弟子追求的道多是己身长生而非拯救天下苍生, 所以刚刚沈听寒那一番与柳退云的交锋,并不是真心为了给岑远之伸张冤屈。
一来, 沈听寒是为了给自家不成器的大弟子撑腰,好让他稍稍在修真界新一代修士中立足, 免得什么猫狗都敢嘲讽他们蓬莱岛首席弟子。
二来,沈听寒对柳退云心底本就存在些许偏见。既然有第一剑修,那必然还有第二。
沈听寒就是那个倒霉催的万年老二,自出岛那一天就被柳退云死死压在了身下。
沈听寒与柳退云道心截然相反,一个追求自身长生、纵欲而为,一个却坚持无情无欲、兼爱天下。
沈听寒觉得柳退云这冰块脸实在伪善。所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最鄙夷无情道的做派,难道柳退云真就没有自己半分私心?
因此但凡两人见了面,沈听寒必要抓着柳退云大肆嘲弄一番,妄图看到那冰块出现波动。
如今倒是终于让他知道了这家伙的私心。
场面一时寂静无比,柳退云的话实在太过惊世骇俗,没人敢接。毕竟除了两位大乘期大能外,都是小辈,暂时都没有和大门派撕破脸的气魄。
于是这接话的,自然就是善于做人的沈听寒了。
这书生打扮的修士一摇羽扇,貌似熟络地搭在了岑旧身上,哈哈一笑:“远之小友可是早早来了这凤梧宫偷闲,还不快给你师叔介绍介绍。”
柳退云依然默然,垂下眼侧身,给蓬莱岛众人让出路来。
这便是默许的态度。
岑旧挂起笑容:“自然,沈师叔和各位道友这边请。”
无涯派这边自然有人不满。
“大师兄。”李醇熙叫着,秋水剪眸似漾起委屈的水光。
她不明白,只是半年阔别,为何会变成现在这般光景?
岑旧微微回头,脸上笑意淡了些:“别称师兄了,无涯派于我不仁不义,我又何必非要笑脸相迎?”
转头,他又继续和秦雪霜说起话来。
李醇熙一阵心寒。
大师兄从来没朝他们露出过如此冷然的表情。
她急得望向柳退云:“柳师叔……”
柳退云表情淡漠:“无涯派欠他的。”
“师姐,”吟怀空道,“师兄他定是有隐情。”
李醇熙猛地扭头,将怒气砸在了这个少年身上。
她厌恶道:“有你这家伙什么事,惺惺作态什么!大师兄不在了,我看你才是最高兴的吧?”
柳退云还在前面走着,吟怀空面色一变,忙扬声打断李醇熙的话:“师姐,我没有这么想过!”
“师兄他把我捡回来,我感激他还来不及呢,怎么会这样想?”
吟怀空慌乱地解释道,余光不住去瞧师尊的反应。但柳退云只是一直沉默地走在队伍前面,沉默寡言,宛如沉雪。
吟怀空心沉了沉,在松了口气之余,又带了些许怨憎。师姐也好,师尊也罢,他在他们眼里都是无足轻重的虫子。
他们只看得见大师兄。
毕竟能够拜入第一剑修门下,也是大师兄跪了三天三夜替他这个乞儿求来的。
没有大师兄,他连修仙的资格都没有。
自己怎么配去肖想他的位置啊!
吟怀空张了张嘴,想要为自己继续辩解。
却见李醇熙宛如见了什么脏东西一般,狠狠一蹙眉头,大步向前走去,把吟怀空撇在了身后。
于是那说出口的话音戛然而止,又被咽回了肚中。
少年脸上挂了一抹失落。
*
“说来,”秦雪霜问岑旧道,“你要伏念琴做什么?”
岑旧:“是程前辈想要。”
他毫不犹豫地把锅扣到了程虚怀身上。
沐安之事没有证据,此时和秦雪霜说了他也不可能信,不如随便先找个借口搪塞糊弄。程虚怀也是料到这茬,才让岑旧在外用他的名号征集神器。
“也是,”秦雪霜信服道,“神器流落在外,难免让人不安。程前辈我是信服的。”
蓬莱岛今年除了秦雪霜想一雪前耻外,本来就没有参赛的念头。蓬莱岛不算镇守神器的九门派之一,伏念琴对这群家伙来说吸引力不大。
秦雪霜是来帮岑旧拿神器的,剩下的诸如沈听寒之流,则是来看乐子的。
岑旧打趣道:“不愧是背靠蓬莱秘境的门派啊,连伏念琴都看不上。”
秦雪霜:“……求人有个求人的态度好伐。”
“事成之后,”岑旧忽悠道,“程前辈肯定会重谢秦师兄你的。”
上一次论道大会的岑旧实在给了秦雪霜不小的阴影,如今对方有求于自己,别说重不重谢,秦雪霜这个时候就已经足够暗爽了。
你岑远之也有低眉含目求我的一天!
“话说,”秦雪霜问道,“你说的缚仙索是怎么回事?”
“他们审问时担心我跑了,用了手段。”岑旧淡淡道。
前面的沈听寒步子一顿,这会儿才显露出半分惊怒:“这该是一个大门派的做派?!”
都是当师尊的,也有心疼的徒弟,沈听寒再不喜柳退云,对岑远之却没什么意见。资质好,会来事,长得还赏心悦目,简直是长辈眼里完美的小辈模板。
至于秦雪霜被岑旧揍了一顿,护短出了名的老狐狸破天荒地认为岑旧做得好。秦雪霜早年没出过岛,资质绝佳的他难免有几分傲气,然过傲易折,刚出岛就让同辈的岑远之挫了锐气,未尝不是好事。
代入一下自己徒弟若是被这样对待,沈听寒就觉得气得牙痒。要他是柳退云,早打杀了无涯派给自己弟子求公道去了。
“已经是差不多半年前的事情了,”岑旧道,“我已然看开。”
“毕竟无涯派不留我,我也不必再念往日情分。”
话虽这样说,但人心是肉长的。沈听寒哪里不知道这话七分都是小孩在嘴硬。
他摇着扇子,慢吞吞地说道:“无涯派这些年也没出过什么好苗子,也就你还算拔尖,如今倒是遭了失心疯,连自己的宝都不要。”
秦雪霜认真道:“远之,我们蓬莱秘境有一草药,或许可以医你身上的伤。”
“只不过……今年已经开放过秘境。”
青年狐狸眼中滑过歉意。
他对岑旧虽有不甘,但那是基于棋逢对手、相惺相惜之上的,看似敌对,实际却是打成了知心好友,秦雪霜自然不愿意看好友受到如此委屈。
“不妨事。”岑旧道,“假如秘境再开,劳烦师兄帮我留意一些。”
将蓬莱岛弟子带到他们住处之后,岑旧和沈听寒和秦雪霜师徒二人告了别。
刚出别苑,就听得一声轻唤:“岑师弟。”
岑旧回首,看见了几日没见的唐凝霜。
“凝霜姐怎么也来了凤梧宫?”他意外道。
唐凝霜:“离开师门许久,听闻今年是师尊带队,便想来看看。”
她说着,浮出浅笑。
“你看,我带了谁过来。”
唐凝霜身后步出一个身影,正是竹景。
他虽被禁赛,但却可以来观赛。
只见竹景头一次脱掉了无涯派的衣服,换上了和岑旧一般的白衣。
“师兄,”竹景道,“见到师尊了吗?”
唐凝霜道:“我见竹师弟在凤梧宫外徘徊许久,便自作主张将他带来了。你们聊,我去炼庐别苑看一看。”
蓝衣女修识趣离开,把谈话的空间留给了师兄弟二人。
“怕我伤心?”岑旧道,“怎么不穿校服?这白色与你不搭啊。”
青年修士还是那般谈笑风生,仿若苦难都未在他心里停留半分。
越是这样,竹景就越难受。
“给你,”他从怀中掏出一个护心镜,”上个碎了,我做了个新的。”
“师兄,我站在你这边。”像是做了极大的决定,素来沉默寡言的青年闷声说道。
“师兄去哪,我就去哪。”
岑旧:“……”
岑旧:“……什么意思?”
“师兄,我要退出无涯派。”
被他带大的青年一字一句说道,目光透露出无可撼动的坚定。
第032章 伏念琴(4)
岑旧:“……”
岑旧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狠狠弹了一下师弟的脑门儿。
“你呀你。”岑旧恨铁不成钢地说道,“就算退出门派,也不必学你师兄的穿着吧!”
“赶紧换了!”
俗话说的虽然好, 要想俏一身孝。可竹景平日本来就爱臭脸, 加上他肤色微黑,穿上白衣之后活像个阎王无常。
竹景被打得懵了一下, 捂着头,大脑半晌没反应过来。所以师兄并不生气他是否退出门派,关注的反而是他的穿着?
一些无奈好笑的情绪蕴养在胸间, 同时还夹杂着隐秘的感动。
望着大师兄, 竹景出声道:“师兄。”
岑旧:“嗯?”
竹景:“我没登记,是凝霜姐带我走的后门。”
岑旧:“。”
竹景:“我没地方住,师兄。”
岑旧:“……真是上辈子欠你的。”
他骂骂咧咧地带着便宜师弟回了自己的别院。好在程虚怀阔气, 分给他们师徒四人的房间绰绰有余, 要不然岑旧高低要让这临时加塞的师弟睡树上。
恰好遇上小孩们练剑归来,程佩离正大肆吞咽着桌上的糕点。原先在宫里,她也是受过礼法的熏陶, 虽然性子跳脱,一举一动倒也明显像个公主模样。
可如今,每日起早贪黑练剑,小姑娘手上起了薄薄的茧子不说,就连日常起居也稍显不拘小节起来。
没成想今日师父带了个外人回来, 程佩离塞得犹如仓鼠的腮帮子一僵, 属于公主的那点子羞耻心终于短暂回笼,差点没给她噎过气。
还是秋茯苓眼疾手快, 递了杯茶水过去,才没让小公主在外人面前出了洋相。
“我师弟。”岑旧简短简述, 随后就要领着竹景去选卧室。
程佩离:“?”
程佩离忙唤道:“师叔好!”
程余观也附和道:“师叔。”
竹景被一连串师叔喊得茫然,求助似地看向岑旧。
“忘记和你说了,”岑旧道,“这俩是我新徒弟。”
竹景:“……”
这也能忘?!
“那你大徒弟呢?”竹景道,“怎么不见他人。”
虽说一开始,竹景对陆研与魔尊的关系心存疑窦,可见师兄维护,久而久之,早就看开了,因此语气十分自然平和。
岑旧:“……对哦!我大徒弟呢?”
竹景:“。”
就猜到是这样。
“不知道。”程佩离诚实摇头道,“陆师兄从不和我们一起练剑,兴许是在后山忘了时辰。”
岑旧:“我去找他。”
如今论道大会将开,此时凤梧宫不比寻常,鱼龙混杂,一个小孩在外晃荡久了,难免会生事端。
更何况,岑旧担心以陆研的心性,见到无涯派弟子的话,少不得动手。相处这么久了,岑旧也算看出来了,小孩看起来沉默寡言、好不乖巧,实则内里是个孤傲偏激的主。
就算岑旧说了程佩离程余观是他的师妹,需要友好相处,但陆研依然选择独自一人孤身前往后山练剑。
他心里有一条泾渭分明的界限,师父和自己在里,其他人在外,而无涯派那群人估计在仇恨区。
岑旧愈想,脚程愈快,同时头疼地揉了揉额角。这性子不知道日后能不能被他掰回来一些。
*
少年仰躺着望天,后脑勺被石板硌得有些发疼。
好险没出血。
陆研试着握了握拳头,浑身的筋骨顿时传来酸痛感,疼得他面目微抽。毕竟,从后山的山崖上摔进谷底,如果不是陆研反应快,拿灵力护住了头,估计早就摔破了脑袋,而相比之下,没来得及做防护的四肢就没那么幸运了,动都不能动,应该是筋脉尽数折断。
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如果再没有人来救自己,陆研很有可能失血而死。试着和脑海里的魔尊沟通,却被对方大肆嘲弄了一番,陆研这才略微清醒了一些。
不应该信这魔头的用心,他懊恼地想。哪怕这家伙平日表现得无害,也终究是披着伪善羊皮的饿狼。
再等一等。
日头已近西沉,天色将墓,瑰紫色的星夜压迫而来,凉风微带着一点令人悚然的寒意。
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细微的响动。
陆研:“……”
余光中只瞥见一丝白色衣角,紧接着,他周身一暖,灵力流窜而过,竟是被人瞬间修补好了断骨。
陆研一骨碌爬起来,沉声道:“多谢。”
来人一袭无花样的白衣,寒眸泠泠,正是陆研今日见过的柳退云。
“为何在此?”柳退云问道。
陆研表情微微有些动容。他本以为按照这位大能的性格,本是不该多管闲事的。
这是他师父的师尊。
陆研心里计量,慢慢垂眸,应声道:“今日在后山被人暗算,应当是混进来的魔修。”
他依稀记得,那外门弟子在看到蓬莱岛时,神色就已然异样,可陆研却并未细想。直到外面闹剧唱罢,陆研转身欲走,却没想到对方陡然发难。
坠下山崖时,陆研隐约闻到了魔气,和妖魔境相似,又不全然相同的魔气。
魔尊百年前逃离妖魔境,收拢了一帮误入歧途的修士,头一次开创了魔修的三大门派。想来,这修士应当是魔修伪装进的凤梧宫。
而之所以这么做,目的也很明确。陆研一口气将他的猜想告诉给了面前的柳退云。
柳退云默认不语,微颔首道:“此事我之后会派人详查。”
陆研松了一口气。
他怕的并不是魔修会扰乱论道大会,而是对岑旧等人产生不利,如果能借柳退云之手除去不稳定的因素,那就再好不过。
“多谢前辈。”少年被山风灌了一嗓子,此时说话声音有些微哑。
也可能是快要长个子了,少年五官已从稚气满满脱落,脸型也变得有棱有角,如雨后猛然蹿长的新竹。
柳退云却道:“你师父,唤我一声师尊。”
陆研:“……?”
少年一时搞不清面前这大能的用意。毕竟柳退云无论何时,面若冰霜,实在让人揣摩不了他的心思。
陆研茫然半晌,终于开了悟。
“我该叫您一声,”陆研问道,“师祖?”
柳退云仿若这才满了意:“走吧。”
陆研:“……”
敢情吹了大半夜山风,这位第一剑修就是想听这句啊!
柳退云拿出本命剑,他的本命剑名叫霜雪,剑如其人,银光雪白,杀人不见血,单单靠近就能感受到剑气中蕴藏的无尽寒意。
只见他用剑柄挑起少年的衣领,随后轻轻一跃,两人就跃至了后山的崖边。陆研好不容易扶住旁边的树站稳,就见身后的柳退云突然身形一僵,莫名有几分手足无措。
“远之。”柳退云望着前方,轻唤道。
林中月下,走出一披头散发的青年,姿容姣好,如沐月华。
“师尊,”岑旧笑道,“我正要去找陆研呢,没成想让你给捡到了。”
柳退云“嗯”了一声。
“这孩子资质不错。”他道,“对你也是真心的。”
“可有取字?”
这句话,问的是陆研。
陆研摇了摇头。
他无父无母,被猎户收养。一般人家的孩子,有个名就很不容易了。
岑旧解释道:“师尊想为你取个字,你愿意吗?”
“多谢师祖。”陆研惊喜道。
到底是个半大孩子,平日想得再多,这种事上到底还是掩饰不住情绪。有了字,代表着他已经是个可以独立的大人。
也意味着,他离可以保护别人更近了一步。
“陆回舟,”柳退云默然半晌,抬起琉璃眸问道,“怎么样?”
岑旧:“‘把烛成桥夜,回舟坐客时。’好名字。”
还不等少年应下,那霜雪剑映着月色,飞入了他怀里。
“一点薄礼。”柳退云说道。
岑旧猛然一哽:“师尊,你把霜雪交出去了,你用什么?”
哪有送别人本命剑的道理。
陆研更是被吓得不轻,抱着一把冰冷彻骨的霜雪进退两难。
“霜雪喜欢他。”柳退云轻描淡写地说道“况且霜雪适合至情至性、无情无爱之人,我已经与它没了缘分。”
岑旧:“……什么意思?”
可柳退云不欲多说,一拂袖子,竟是直接离去。
“师父,”陆研小心翼翼地问道,“这剑?”
岑旧这才恢复笑意:“你师祖给你的,就是你的。”
陆研只好把剑绑在腰上。他尚没有结丹,自然不能主动收纳剑入灵府。
抬头一看,却见岑旧又陷入沉思。
青年人眉头压着乌云。
师尊说的,不再需要霜雪是什么意思?
修真需要修道,每个修士都有属于自己的道,而修道的本心便为道心。倘若一朝行差踏错,便会招致道心破碎、修为尽失。
可师尊不是曾提及他已近飞升。
为什么还会道心破碎?
岑旧心中无数念头翻腾,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竹景显然不知情,柳退云又明显不愿多说。
他得尽快把这件事情搞清楚!
*
与此同时。
柳退云并没有前往他处。
而是将真身融入了陆研的识海。
识海茫茫中,一黑衣男子高坐白骨,俯视底下的素白谪仙。
他面色露出讶然不解。
“柳退云,你的无情道骨呢?”
第033章 伏念琴(5)
一晃又是几天, 待众门派携带参赛弟子和一些散修陆陆续续在凤梧宫安顿下来后。
论道大会终于正式开始。
今年的论道大会比往常更为瞩目。
毕竟无涯派开局就给他们上演出了一场好戏。首席大弟子众目睽睽便要退派,而师尊非但不阻止,反而全力支持。
这让不少人因此想入非非起来。
无涯派究竟是做了如何天怒人怨的事, 才会连人心都留不住?
往年有岑旧、竹景天骄参赛, 无涯派总是一副神气模样。今年这两位新秀恰巧都因为各自原因而没有参加,加上流言蜚语的扰乱人心, 无涯派弟子出来的时候,面上皆是一片恹恹。
凤梧宫为了准备论道大会,利用须弥芥子在门派后山的谷底之上凭空建了方圆超百丈的空间, 这等空间外界看只是折叠的缩小版, 只有认证通过,进入内里,才会瞻仰到无比辽阔的竞技台。
赛场共分为三个区域, 分别是文试、武试和杂试。每个区域周遭都安排了悬空的棋亭酒肆, 供修士三两结伴、喝茶看赛。
文试主要是乐修和医修等不擅长近身作战的修士笔试,考核项目为乐理、医理、道心锤炼等,修士们各抒己见, 必要时也可点到即止的对打。
武试则是以剑修为主的擂台赛。
杂试则是器修、丹修自己商定内容的笔试。
但统一比完后,还要统一参加场地方提供的试炼。最后积分优胜者为本次魁首。
三个区域的笔试同时进行,虽然可按兴趣选择,但不同修炼方法彼此有壁,除去一些看热闹的, 大部分还是按部就班地看本道行的同门们。
岑旧、竹景坐在一处。
他们的位置是程虚怀特意挑的, 视野极佳,抬头便是凤梧宫掌门仙气飘飘的白毛。
岑旧悠哉悠哉地喝了一口茶。
徒弟们都去参赛区抽签备试了, 他纯粹来看个热闹。此次仨小孩主要出来见见世面,真正的、也不为人所知的筹码其实是看似与岑旧敌对的秦雪霜。
“听说岑远之那厮, 是因为杀了平天门和顾家人,抢了神器才被平天门不容的?”
突然,一道略显聒噪的声音打破了此时美妙的氛围。竹景眉头一蹙,手瞬间放在了腰间的佩剑上,似乎马上就要爆起打人。
岑旧却笑吟吟地摁住了竹景。
为什么不听呢?
正好当点笑料佐茶。
“我怎么跟你听到的版本不太一样?难道不是无涯派故意迫害栽赃岑远之,才让这个首席弟子和他们撕破了脸吗?”
“可是人家一个大门派为什么要迫害门下的一个弟子?”
“那岑远之好好的天才不当,干嘛非要去为神器和修真界撕破脸?你也不是没在论道大会上和他对上过,你觉得他这种人真的想要神器,会把屠门之事做得这么明显?”
“……”
对面一人哑火半晌,终是不服气道:“你也没否认他想要神器。这家伙行事素来邪性,你也觉得他是能干出来这种事的吧?”
“我没反驳他的人品。”另一个据理力争,“但是以我来看,岑远之杀人放火也会做得干干净净,不让别人怀疑到他的头上。这么明显的设局,肯定是有人陷害他!”
“……你有病啊!岑远之五年前把你打傻了?你怎么这么崇拜他!”
“放屁!他上次害我裤子破了,我怎么可能崇拜他!我只是就事论事、客观公正地讨论岑远之这个人而已!”
两个人越吵越激烈,大有打起来的架势。
岑旧看得乐呵,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瓜子,放在桌子上就着茶水嗑起来。
直到上方传来程虚怀的干咳声。
岑旧:“……”
懂了,吵到他老人家了。
岑旧扬起声音,加入了这场骂战:“两位兄台,这又是何苦呢?吵架累的是自己,反而还可能让岑远之那家伙看了乐子,多亏啊!”
他的声音声情并茂,让吵架二人醍醐灌顶。
说得有理!自己的对错固然重要,但一想到被岑远之看了乐子更让他们难以忍受。
“兄台,依你之见,我们该怎么确定到底是谁说得对呢?”
岑旧叹了口气:“倘若岑远之那厮的目的是为了神器,那看他会不会对伏念琴动手不就好了?”
“聪明!”
“兄台高智!”
那两人仿若一下子被打通了天灵盖,浑身都跟着舒畅愉悦起来。
“不知可否当面答谢兄台?”
岑旧幽幽道:“长得丑,还是不了。”
哪怕那二人再怎么苦苦哀求,岑旧依然杜绝了见面的想法。
笑话,他是不是坏人自己能不清楚?
岑旧收回神识,继续嗑了口瓜子,颇为心酸地叹了口气。
竹景:“……师兄,你也不必为外界所感伤。”
岑旧:“想啥呢?”
“只是觉得,”白衣修士忧伤道,“没有吵架下饭的瓜子也变得索然无味起来。”
竹景:“……”
你最好别让那俩人知道你是谁。
师兄弟你一句我一句胡乱掰扯间,热热闹闹的论道大会就此开幕。
“唉,这不是……”岑旧看清入场的选手后,腰板稍稍挺直了些许,“小舟挺倒霉啊,天选开局。”
竹景:“小舟?你给这孩子取了字?”
“不是我,是师尊。”岑旧好笑道,“你也知道,他老人家看着面冷,实际最喜欢小孩子了。”
谁也没想到陆研手气如此之“好”,抽到了第一局。上场之前,程佩离看他的眼神都是饱含同情。
陆研心里也发虚,但面上却显得尤为镇定。马上十三的少年已经迎来了长个的年纪,身形抽条似的长大,个头已经接近八尺,比不少成年修士都要高挑。
一袭墨云流卷的道袍,高马尾,眉眼锐利冷沉。他腰间佩剑剑韵缭缭,流光环绕,冰雪肃杀之气溢出。
纵然这少年是个新面孔,但却是让不少观战的修士精神一振,不由自主地打量起来了这个第一次崭露头角的小孩。
“这是哪门哪派的孩子?竟没穿校服!”
众人兴奋地打听,同时带了些跃跃欲试的伯乐之情。
任谁都能看出来,这少年虽目前只有炼气期,但未来不可限量。倘若是师出无名的散修,纳入门下未尝不可给自己增光添彩。
但是不少人依然心里打鼓,少年虽未穿门派标志校服,可周身气度实在不像小门派或者散修出身。而且他腰侧的佩剑不是凡物,细看竟有几分眼熟。
“这不是师尊的……”竹景震惊出声,“本命剑?!”
岑旧拍拍肩头,示意他镇定:“隔代亲,正常。”
竹景:“……我觉得这不是正常不正常的问题。”
无涯派那边更是炸开了锅。
除去必要参赛的几名适龄弟子,绝大多数都是来撑场子和见世面的观战团。
“师尊,那不是您的本命剑?”吟怀空讶然出声,他的眼神死死黏在少年腰间的霜雪剑上,“怎么会……?”
“岑远之的徒弟,唤我一声师祖。”柳退云道,“有意见?”
大乘剑修的目光环视过有些躁动的无涯派众弟子,瞬间镇压下去一切非议。独有吟怀空立在众人中间,却仿若早已冻在了冰窖。
他眸色微沉。
*
陆研朝着对面的修士微微拱手行礼。
论道大会分组有自己的规矩,不会让一开始彼此选手的境界差距过大。陆研虽看不出对方的修为,但想必也只是筑基而已。
陆研偷偷做了个深呼吸,勉强镇定下来。
这几日不知魔尊又抽了风,竟安静如鸡了好几天,一声不吭,陆研都怀疑这残魂已然入了轮回。
不过没了魔尊天天刻意捣乱,陆研可以更专注地修炼,如今已接近筑基。虽说境界之间差距颇大,但以陆研的资质来说,旁人仿若天堑的差距对他来说不过微末,更何况上古传承和霜雪剑在身,于陆研来说更是增益良多。
对面的女修穿着粉紫道袍,是云泽派弟子,和陆研竟看着差不多年纪。她同样回之一礼,随着周遭屏障开启,两人中间也出现了一道水蓝色结界。
开局之前有一小段时间给参赛修士做准备、缓冲的时间,也供给对手互相友好交流。
“这位师弟,”女修目光炯炯地盯着陆研腰侧的佩剑,“你的剑是从哪里来的?”
云泽派的人来的不多,三五个聚集在同一侧棋亭酒肆,和其他门派不同的,则是这些弟子全是粉紫道袍的女修。
底下的云泽派选手一出声,端坐主座的女子就黑了脸。
“这小妮子,”她恨铁不成钢地说道,“眼睛都恨不得黏在别人的剑上,太丢人了。”
“无思,”侧旁的女子浅笑道,“音尘也不过是早就想要把自己的本命剑罢了。”
为首的女子自然是云泽派掌门楚无思,而她身侧的则是云泽派长老谢冷玉。
“哼,”楚无思道,“我让她至少赢三场,才同意让她去剑池,我看开局就够悬。”
谢冷玉惊讶道:“这孩子应该只是炼气期,无思,你是否太看低音尘了些?”
“冷玉,”楚无思道,“那孩子的剑是柳退云的霜雪。”
谢冷玉脸上笑意微收。
女修愕然:“什么?”
楚无思:“如果猜的不错,应当是岑远之的徒弟。”
她露出一抹看好戏的笑意:“天才总是过傲易折,也该杀一杀音尘的傲气了。”
话音刚落,陆研和许音尘之间的屏障接触。
少年少女几乎同时出剑。
许音尘用的是双剑,胜在敏捷灵巧,比陆研先一步挥向了他的命门。
少女脸上露出得意之色。
区区练气,还不足以她放在眼中。
下一秒,眼前的黑衣少年身形陡然消失。
许音尘的笑一僵,迅速回身。
可时机已晚,身后冷冽剑气攻来,好在许音尘躲闪及时,只被削去了一缕鬓发。
她忙稳住身形,惊疑不定。
少年却并没有给许音尘调整的空隙,随着许音尘的失算,整场比试的主动权出乎意料地落在了这个炼气期孩子的手中。
而不负众望,陆研招式果决狠辣,并不留情,反应迅速,不给许音尘分毫有机会翻身的时机。
许音尘竭力扛着招式。
双剑虽然灵活,但也失去了剑修的一部分优势,即不便防守,也不便暴击,一旦受制,便很难突出重围。
她眼圈红了一片。
谁承想出师未捷身先死,倘若她开局被一个炼气期的无名小卒打败,以后回去要被师姐们嘲笑死的!
打不过的话也太丢人了!
但是陆研根本没有留情的意思,攻势迅猛。
许音尘感觉连喘气的机会都没有。
忽然,她手腕一痛,被陆研用剑背打在了腕骨上,许音尘吃痛一声,竟是直接脱手了剑。
岑旧叹息:“哎呀,这小姑娘吃不了苦啊。”
竹景蹙眉:“这般练剑,楚前辈是否有些太娇惯了些?”
楚无思冷哼道:“剑修当自强,倘若这般娇气,我看别去剑池了,趁早下山去当她的大小姐吧。”
许音尘在剑脱手的时候,就已经感觉到不妙,陆研根本不可能给她捡剑的机会。双剑缺一,少女方寸大乱,很快便被陆研拿剑尖抵住了喉间。
果决,狠辣,凌厉。
看得就连楚无思也不由得大喝一声:“好!”
要不是云泽派只收女子,她都有点想收徒了。
胜负已定,许音尘羞愤不已,但她秉性纯直,朝着陆研行礼,衷心道:“师弟之剑道,远在我之上。”
陆研没回话,只微一颔首。
许音尘望着那柄素剑,又有几分跃跃欲试的冲动,只不过还没等她拐弯抹角地开口,许音尘就收到了她师尊的亲切问候:“开局就被打退,丢不丢人,给我滚回来。”
许音尘:“……”
许音尘灰溜溜地回到了楚无思身旁。
“师父,不是我菜,”她感到十分冤枉,“实在是这个师弟太厉害了啊!这根本不是炼气期应有的水平!”
楚无思:“确实。”
许音尘眼睛一亮:“那我的本命剑……”
“五年后再做梦吧。”楚无思嗤笑一声。
许音尘:”……”
谢冷玉轻笑一声,摸了摸许音尘的头:“做得不错了,这少年并非凡俗,胜败乃兵家常事,下次努力。”
许音尘可怜巴巴:“师叔,你看师尊她……”
“你师尊做得没错,戒骄戒躁。剑修修剑也固自身,我派道义为自强,音尘你离剑道还远着呢。本命剑的事情,等你参悟了再说吧。”谢冷玉温温柔柔地打碎了许音尘可怜的幻想。
许音尘:“……师叔你不能老事事依着师尊,她会骄傲的!”
楚无思冷瞥她一眼。
许音尘:“咳咳,说来,那少年到底是什么路数?”
“你等会儿就知道了。”楚无思道。
只见少年站在擂台中央,身姿如竹松。
有修士按捺不住,问道:“你可有师父?可愿入我派修行?”
说话的修士虽不属于九大门派,但也是一个大宗门的长老。众人本以为少年会兴高采烈地接下这份橄榄枝。
岂料黑衣少年摇了摇头,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我有师父。”
“哦?”那修士已有些许不满,“区区散修,怕是会耽误小友你的天资。我派灵石丰沛,典藏无数,对你很是有用。”
“不。”少年依然坚定地说道,眸如松石。
修士不悦道:“那你师从何人?我来和他说。”
少年脸上这才露出些许浅淡笑意。
“我名陆回舟,师从岑远之。”
熟悉的、宛如噩梦的名字猛然出来,顿时惹得全场哗然。
修士似乎被震惊得没有反应过来:“你说谁?”
不等陆研重复,一处棋亭酒肆隐私结界突然撤去。白衣修士立于拂衣剑,于空中飘然至他面前。
桃花眸灼眼,薄唇含轻笑。
“正是在下,有事找我?”
第034章 伏念琴(6)
众人望着那白衣御剑的修士, 脑子里不约而同冒出一个想法。
这家伙从哪里冒出来的啊!
竹景扶额,大师兄一贯喜欢开屏,这是又给他逮到机会了。程虚怀则轻笑一声, 眸底涌出看戏的促狭。
“有事吗?”岑旧见那修士被吓傻, 于是再问了一遍。
修士:“没、没事。”
他灰溜溜地退回了自己的亭中,甚至把隔绝外界的结界加固了些许。实在是他没想到, 这少年的师父竟是岑远之。
这修士躲得又快又急,完全可以看得出来他之前受过岑旧多少磋磨。岑旧环视一圈,那群看戏的修士们快速把头缩了回去。
一来岑旧“恶名在外”, 二来当时这群修士皆是一些门派里有头有脸的人物, 不乏有那几个曾肖想百花灯、对岑旧欲行威逼之事的虚伪之辈,他们怕岑旧认出来,将上次的事情完全抖搂出来。
毕竟依照现在岑远之的精神状态来看, 他反咬一口、当众发疯的可能性很大啊!
而在岑旧师兄弟隔壁的那两个老兄则傻了眼。不久前, 他们才听见过这“好心人”的声音。
“这,”编排岑旧的那人欲哭无泪道,“岑远之不会记仇吧?”
谁承想隔壁就是这厮啊!
另一人同情地拍了拍肩膀:“师兄, 你就盼着岑远之仇人太多,一时半会儿清算不到你头上吧。”
修士:“……”
好悲伤,他想死。
而陆研则眸中一亮,朝着天上遥遥一拜:“师父!”
岑旧低头看去少年,黑发少年眸亮如星, 个子比初见时长高了不少, 足以可以想见长大后的风姿。
他满意地一点头:“继续努力。”
随后悠然御剑回了自己的亭子继续吃瓜观战,徒留满场死寂一般的平静。
竹景无语道:“师兄, 你这一出闹得什么?该不会是想出风头吧?”
“嘿嘿。”岑旧只一笑,并未作答。
陆研战罢, 自然下场,又有其他修士继续比试。
众人渐渐又将注意力放回选手身上。
实在是不敢想刚刚的事情啊!
一想,就情不自禁地脚趾扣地!
倒是不远处的几名黑衣修士兴冲冲地凑了过来。
“诸位,方才热闹的是什么?”他们抓住武试区候场的参赛选手。
被抓住的秦雪霜:“……”
他纳罕地撇了这群同为选手的修士一眼:“你们不紧张上场吗?怎么还有空关心旁的?”
蓬莱岛有规定,凡出入岛中弟子每次都必须赢得禁地试炼,包括岛主,因此除非要事,大家都不会轻易出岛。
秦雪霜并不认得当今修真界的各大门派。
只见那几位黑衣弟子古怪道:“为何要紧张?”
秦雪霜:“啊?”
“我们又不是武试区的,”其中一人道,“只是来看戏。”
看秦雪霜一脸茫然,于是好心的弟子给他解释道:“师兄,我们是无为宗弟子。”
秦雪霜:“?”
无为宗怎么了?
“清静无为。”解释的弟子摇头晃脑道,“我宗主打一个无所作为。所以呢,来比试只是因为九大门派每年不能缺席,过来凑数而已。”
秦雪霜:“……清静无为是这个意思吗?”
另一名弟子道:“反正拿不了魁首,尽心尽力有什么用?”
“在候场区待得无聊极了,好不容易有个乐子。师兄你讲不讲,不讲我们去找旁人听了!”
秦雪霜:“……”
这群无为宗的家伙也太奇怪了吧!
那几个无为宗看他神情恍惚,自觉没趣,又去别的地方打听乐子了。
秦雪霜越想越乱,竟觉得那群弟子说得有几分道理。
……不不不!
秦雪霜一阵恶寒,忙将念头驱逐出去。
一定是他被这群家伙荼毒了!
马上轮到他上场,秦雪霜赶忙静了静心。
对面的人穿着红衣,正是凤梧宫的首席弟子姜归。
姜归朝着秦雪霜拱手行礼:“秦师弟,请多指教。”
秦雪霜也赶忙扬起笑容:“要让姜师兄领略一下我们蓬莱岛的剑法了。”
姜归资质中等偏上,比这群天之骄子年长许多,但他态度温和谦逊,不气馁也不怨恨,让不少同辈修士都无比敬重这位姜师兄。
屏障解除后,双方又再次行礼。
随后秦雪霜挑了个剑花,朝着姜归攻去。
此次魁首,为了给岑远之的许诺,秦雪霜势在必得。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很轻松,他虽已算佼佼者,依然还有几个针锋相对的对手。
无涯派的岑远之、竹时泽,炼庐的唐凝霜,云泽派的瞳弄溪,凤梧宫的姜归都是秦雪霜在论道大会上需要拼全力才能打败的人。
是对手,也是敬佩的挚友。
姜归不缓不急,他眉目舒缓,剑尖竟是漾出一缕水线,柔柔缠绕在面前,瞬间吸收了秦雪霜锋利的剑意。
秦雪霜一愣,随后爽朗大笑:“姜师兄,好剑法。”
姜归资质不算最好的那批,但他的剑道正如本人一般,不急不躁,似水似风,行五行之法,集八卦之理。虽无甚锋芒,但细水长流,亦难有缺陷。
正所谓“抽刀断水水更流”。
饶是秦雪霜,一时之间也暂时想不出御敌之法。但是……他望着面前的姜归,狐狸眼眯成狭长的缝隙,透露出来了鲜见的狠劲。
不好意思啊姜师兄。
为了挚友的承诺,他赢定了。
姜归却笑了笑,面对扑面而来的战意,他只简略道:“师弟小心了,水可救人,自然也可……”
“水滴石穿!”
他最后一句掷地有声。
秦雪霜身后一凉,他忙用灵力化盾,护住身后,这可防止了被捅进命门。只见姜归剑气温温柔柔绕至身后,在秦雪霜未察觉危险时,猛然凝固成冰锥刺于他脖颈。
“这是……蓬莱岛的护身之法,”姜归赞叹道,“师弟对医术想必也是一把好手,或许文试更适合师弟。”
蓬莱岛主修医道,但岛上弟子须得再兼修一门剑道。不少蓬莱岛弟子皆天资卓越,医剑双修,依然于修真界中不落下风。
比如秦雪霜。
“唉,不成啊,每年都这么些个名额,”他又挂上狐狸似的笑容,“我师弟师妹们不擅剑,只能把隔壁的名额让给他们了。”
“何况师兄你怎知我一定会输呢?”
谈笑风生间,秦雪霜赫然睁开双目,剑光掠地,猛然劈出一片桃花。
桃花飘香,竟是愈来愈多。
“这是……”姜归道,“幻术?”
满含惑香的桃花瓣落在他面颊,刹那划出刺痛的小口。
姜归面色一变,在阻挡秦雪霜攻势的情况下,又分出几分心神去躲闪桃花花瓣。人精力终归有限,不可能两头兼顾,最终讲过躲闪不及,让秦雪霜一剑横在了脖子上。
桃花幻境散开,姜归无奈举起双手:“师弟剑道在我之上,师兄输了。”
这一场比试变幻莫测,且有剑道之碰撞,精彩绝伦。尤其那桃花幻阵美轮美奂,一局终了,竟有人被夺了心神,呆呆愣愣。
然而更多修士却惊疑不定。
秦雪霜只不过二十出头,其境界似乎已近元婴!就算是岑旧这般佼佼者,也不过二十才结丹而已。
又想起着修真界最年轻的宗主、剑道第二医道第一的沈听寒本人,不少人暗自惊疑。蓬莱岛这一脉也太过优越,又有秘境在手,莫非是天道眷顾之在?!
场上蓝衣青年眯眼轻笑,眼尾勾出一股风流之意,让不少情窦初开的女修都忍不住红了面颊。
独有楚无思摇了摇头,以微不可查的语气说道:“太过出风头,对蓬莱岛来说,不是好事。”
上一个这么出头的,可是惨遭算计的岑远之。
“无思,你说什么?”坐在她旁边的谢冷玉疑惑道。
楚无思摇头:“无事。”
她又望向不远处,这亭子虽说布置了隔绝人视线的结界,可对楚无思这种大乘期来说,视若无物,很轻易地看见了那边摇扇的沈听寒。
对楚无思来说,沈听寒也算小辈。
她蹙了蹙眉。
沈听寒为人精明,可也着实年轻,天资甚绝,导致他从未遇上什么磨难。正如场下他的爱徒秦雪霜一般。
这不是好事。
然而沈听寒未经苦处,并不会真的领悟这道理。
天行有常,万物守恒。蓬莱岛这般风光,迟早遭难。
“无思,”谢冷玉柔声道,“若实在担心,便去与沈岛主提醒一二。”
楚无思收回目光,有了打算:“我去找一下他。”
然而未等她用符传送,场上变故陡生。
因一局比完,四周屏障落下,秦雪霜与姜归说说笑笑地往台下走去。
“我可曾伤到师兄?”秦雪霜歉意道。
姜归:“无碍,师弟有分寸,这一场让我实在是受益良多。”
他忽然闻得一股子怪味。
像是什么东西烧焦了一般。
疑窦顿生,姜归拉住秦雪霜:“师弟,你可闻到什么味道?”
秦雪霜面露警惕:“并未。”
但他也暗自提神。
此次奖品是伏念琴,众人都知道势必有变乱,只不过是时间早晚而已。
突然间,一个凤梧宫弟子跑来,对姜归道:“姜师兄,我们发现了妙音门的踪迹!”
“妙音门?”姜归警惕道。
当今九大门派是按照神器拥有所封,实则其中有三个门派为魔修宗门。当年魔尊便是将伏念琴放置在了妙音门中,如今神器已失,那群魔修不甘心,来凤梧宫做些手脚似乎并不奇怪。
好在比试已完,姜归便道:“带我去。”
秦雪霜主动道:“师兄,我已经晋级,下一轮比试在几日后,我也去为师兄帮忙吧!”
“好。”姜归感激道。
他刚要动身,动作却微顿。
鼻间那股腐烂臭味愈发明显。
凤梧宫那名弟子垂眸道:“两名师兄请随我来。”
秦雪霜应了一声,正要跟上,却见姜归未动,他疑惑转身:“师兄?”
“师弟,退后!”姜归突然厉声道。
秦雪霜面色一变,本命剑飞去挡住那弟子一击。若不是姜归提醒,他怕是要被刺穿了胸口。
“你是何人!”秦雪霜怒斥道。
他本命剑一剑将这弟子钉在地上。
众修士因这变故也惊扰起来。
凤梧宫弟子低声大笑起来,伪装褪去,变为了妙音门的魔修装束。
“来人,收押。”
程虚怀从高台落下,杳然站在姜归与秦雪霜面前,白发飘飘,冷目相待。
姜归却好似难受一般,捂住了额头。
“师兄?”秦雪霜察觉到不对,本想去扶姜归,却被程虚怀伸手挡住。
下一秒,变故陡生。
只见一向温和的姜师兄面露凶光,竟是用剑刺向程虚怀。
程虚怀眸色一凛,指尖迸发出一簇火苗,顿时缭烧在了姜归身上。
“你是谁?”他冷声问道。
姜归面色诡谲:“程虚怀,杀自己徒弟的感觉怎么样啊?”
他脸上表情千变万化,面皮蠕动,似乎在长着什么东西。烈火灼烧着青年的身躯,却听不见一声哀嚎。
程虚怀蓦然站立,表情无悲无喜。
他静静注视着自己的徒弟脸上长出来了一张笑脸面具。
听见时而清醒的徒弟哀嚎“杀了自己”。
又时而听见那一声声宛若心魔的低语:“青年弑兄,成年杀师,如今灭徒。”
“程虚怀,你可问心无愧?”
秦雪霜愕然注视到,程虚怀额间似乎瞬间蹿出一道红痕,又很快消失,仿佛是他错觉一般。
众人在空中,瞧不见具体形状,但这声嘲弄俱是听得清清楚楚。一时间,无人敢低语,心中却都掀起轩然大波。
这是真的?
修真界光风霁月的第一人,弑兄杀师,竟干出这般有违常理的事情?
哪怕知道其中有蹊跷,但不免还是有人想得多了些。
再瞧那白发红衣的修士时,便不免生出些疑虑。
假若不是真的,为何程虚怀不曾反驳?
秦雪霜也无比震惊,转眼望向程虚怀。
却见他只是默然站立,却无端悲怆地像悬崖边被风蚕食的孤石。
他心中便蓦然一沉。
程前辈应是有苦衷的!
秦雪霜刚要张嘴,却被程虚怀打断。
这位长生大能看着亲手养大的徒弟化为灰烬,躬身弯腰,从中取出一张笑脸面具。
“杀我首徒者,不可轻饶。”
放下这般狠厉的一句话,程虚怀取出锦盒将地上骨灰吸纳,抱着那一捧徒弟残骸,不知所踪。
众人面面相觑。
“那论道大会……?”
有人问道。
出了这等子事,还能办吗?
“继续。”
突然一声凉薄声音响起。
一道冷玉身影出现在众人面前。
柳退云傲视众人,冷冷道:“听不到吗?”
发生这般变故,哪怕再比下去,众人也是失了心思。但有柳退云坐镇,至少没出乱子。
柳退云立在空中,目光却落在了岑旧的那一处亭子。
出这般动乱,岑旧自然也是看见了全程。
他与姜归交情不深,但姜归对他们暂住凤梧宫之事,颇为费心,足以看出是个热心肠的好人。
正如顾正清。
他目光冷然落在远处亭中一袭白衣身影。
修士鲛纱覆面,似乎察觉了岑旧的目光。
沐安忽然用神识对岑旧一人道:“你没有证据。”
又是这般冷言冷语,却依然让人恼火!
岑旧拳头攥紧,如何不知沐安心中所想。
然而不等他出声发难,柳退云先一步将目光落到了这位白玉京掌门身上。他虽将霜雪剑送给了陆研,但以柳退云的境界,早已人剑合一,当即一道剑气猛然砸了过去。
沐安险些躲闪不及,鲛纱都破损了一些,面上笑容顿淡。
变故未平,这两位大能又起冲突。
众修士皆是震惊得不敢吱声。
沐安望着柳退云,轻声问道:“柳师兄这是何意?”
柳退云目不斜视,声无波动。
“揍你,还需要理由?”
第035章 伏念琴(7)
在场众人不禁悚然。
望着天上那道素衣剑仙, 吓得忍不住掐了一把自己。
他们不是在做梦吧?
这……这等粗鄙之话竟是一向不苟言笑的柳退云说的?!
啪嗒一声,沈听寒扇子掉了。
沈听寒:“……”
不过是半年没出岛,世界要毁灭了?
然察觉到这两人剑拔弩张的气势, 身为在场实力第二强的沈听寒还是主动御剑站了出来, 挡在二人中间,笑道:“这是做什么?突然打起来是想让小辈们看笑话吗?”
柳退云蹙眉:“你和他一伙的?”
“当然不是。”沈听寒笑容一僵, “我只是想劝个架。”
“你可以偷偷套麻袋打他!兴师动众的,咱不占理啊。”
蓝衣修士压低声音怂恿道。
柳退云垂下眼皮,思考了半晌:“有理。”
他收回了剑气。
沈听寒无端松了一口气。
同时他心中纳罕, 这般喊打喊杀不符合柳退云以往的道心啊?
难不成走火入魔了?
沈听寒心里犯嘀咕, 然从那霜雪剑修的脸上瞧不出什么异样,只得暂且把这个念头按捺住,又以笑意震慑在场众位修士:“诸位, 戏看完了, 咱们继续比试吧?”
无论在场多少纷扰,柳退云和沈听寒都有同一个坚定的目标,那就是此次比试必须拿下伏念琴。
沐安冷哼一声, 似乎颇为不满。
他身形闪烁几下,竟然是直接离去。
沈听寒、柳退云懒得理他,其他人则更不敢拦了。
岑旧收回目光,对竹景说道:“我去看一看程前辈,你帮我盯着些那仨徒弟。”
当众被外人杀了爱徒, 程虚怀心里应当是不怎么好受。
岑旧隐匿身形, 几步朝着程虚怀离开地地方跃去。在场修士未曾察觉到岑旧的离场,只有柳退云目光轻微地落在了徒弟身上。
岑旧按照记忆, 来到程前辈平日爱来的梧桐树下,却瞧见有人比他还快一步, 穿着蓝裙,正是唐凝霜。
“老祖。”唐凝霜的声音不远不近地传来,“您又喝酒。”
程虚怀声音中含了几分醉意:“师尊……”
唐凝霜愣了一下,才笑道:“老祖,认错人了。”
程虚怀动作微顿。
他坐直身子,低哑着声音问道:“凝霜,你可曾怪过我师尊?”
唐凝霜摇了摇头:“这是凝霜的道。凝霜正是为此而活。”
两人说话含糊不清,岑旧没听个明白,只是依稀听懂了,当年之事怕是大有隐情,绝不是沐安口中那般胡诌。
然而即便是隐情,看样子也已成了程虚怀的心结。
岑旧沉默半晌,终是没打扰这两人说话。
回来之后匆忙灌了杯茶水,便见场上一袭红衣少女,正是比试的程佩离。
“刚比上。”竹景道,“陆回舟天资极佳,这小公主刚入门,怕是难胜。”
岑旧耸肩:“早就和他们说过了,重在参与。”
“只是嘛,少年人总有点自己不服输的气性。”
程佩离险些躲过一击,往后一倒,差点没跌倒在地上,忙用手撑地跳了起来。
她甚至听见有人嗤笑了一声。
小公主一下子涨红了脸颊。
虽然师父说他们刚入门,在别的修士那里三招不落下风便已经算得上很努力了,但程佩离自然尤觉得不够。
尤其是在陆研那小子赢得那么轻松的时候。
程佩离咬咬牙,不免有些不甘自己这几天并未全力修炼。
修仙路上有苦难有波折她是知道的,在拜师那一天,皇兄和老祖都拉着她讲了许多话,谈及未来,便总会将最坏的情况罗列在程佩离面前,严肃地问她,是否可以接受。
程佩离当然能。
这是她要选择的人生。
目光似乎触及到台下的黑衣少女,还是男装打扮,目光担忧地望着自己。
程佩离顿时一个激灵,猛地将心头莫名其妙涌上的委屈驱散。
对啊!这是她决定走的路。
不管怎么样,哪怕再苦再累,只要她不断向上攀爬,终有一天,也可以把人生掌握在自己手中。
如果不变强,又怎么保护茯苓?!
虽然心中斗志满满,然而程佩离刚学了不到一个月,连剑招都会只那么几个套路,很快便被对面的修士看穿,一个剑背狠狠敲在了程佩离的手背上。
少女吃痛出声,手中的剑却越握越紧。
不能放弃,不能丢掉剑。
这是……保护她和茯苓的武器!
她死死盯着对面的修士,做了个深呼吸。
哪怕暂时打不过,只要严防死守自己的弱点,让对面精疲力尽,露出破绽才好!
心中那股子宛如火燎着的热意猛然打通了关窍,朝着四肢百骸涌去。程佩离握着剑的手因为过度用力爆起青筋,她嘴角青了一块,但死死抿紧的曲线透露出不服输的倔强。
天空不知何时雾沉沉的,几滴小雨落下。
无人注意到的是,那些雨滴在尚未落到少女身上时便被蒸发成白汽。
怎么这么热……程佩离忍不住哆嗦了下发麻的指尖,是错觉吗?
因为片刻迟疑,对面修士见状抓紧攻击,程佩离下意识闭上眼睛。
忽又猛地觉得不对。
闭上眼睛不就等于引颈受戮吗?
才不要!
可是已经没了回闪的机会,程佩离心下一横,将手中的剑横在胸前,强行接下了这一重击。虎口被震得发麻,少女的眸子里却带着股野性的狠劲儿,猛地将剑快速回转,刺向修士。
那股热意愈发灼人,程佩离惊讶地发现自己剑的周身不知何时竟环绕出一层青焰。而对面的修士被烧了一下后,瞬间龇牙咧嘴,竟是有几分畏惧。
程佩离感觉愈来愈多的灵力涌入丹田,她狠狠咬了咬牙。
怎么在这个时候!
雨滴忽然淋漓落下,又在少女周围蒸发。
对面的修士突然停了攻击,对程佩离道:“师妹,你要突破了。”
这局自然无法比成。
众目睽睽之下,只见这从未见过的红衣少女竟是在比试台上从练气三阶悟出自己的剑道,直接筑基!
一道电光猛然落下,象征着她的突破成功。然而因为程佩离意外情况打断,半途而废,这局自然算她输了。
明明是跨阶升级的喜事,放在别的弟子身上该激动疯掉,程佩离却一下场,抽抽噎噎扑到黑衣少女怀中哭个不停。
“呜呜呜呜,陆研那小子都能赢,本公主为什么赢不了。”
小公主大哭特哭,觉得自己真是丢死人了。
早不突破晚不突破,偏偏在比试中突破!
秋茯苓:“……”
该说,不突破也打不过啊。
不过为了照顾程佩离那点子可怜的自尊心,她选择了缄默。
她摸了摸程佩离的头:“明日我比试,我给公主出气好不好!”
程佩离连忙红着眼,点了点头。
她恰好排在了最后一场,比赛完之后,众位修士都回到凤梧宫给他们安排的别院。因为此次奖励实在诱人,众门派都有想争的心思,于是难得都默契地对今日凤梧宫的失态一句没说。
岑旧和竹景商量了下,把三个小孩送回院中交由凤梧宫内门弟子看护,他们二人在周遭巡逻几番,抓些浑水摸鱼的魔修给程前辈分忧也好。
岑旧对竹景没什么瞒着的,师兄弟二人自幼相伴长大,最适合用来交心。
“总觉得,凝霜姐说的道……”竹景迟疑道,“和咱们理解得不一样。”
“唐师姐都说是程前辈抚养的孩子,”岑旧问道,“可有人知道她的来历?”
竹景摇头。
程虚怀活了那么多年,心血来潮收养个孩子他们这些小辈哪里能知道。
岑旧若有所思道:“可我却觉得程前辈的话中,唐师姐似乎与上一任凤梧宫掌门颇有渊源。我怀疑……”
说到半晌,望见师弟那副纯良模样,岑旧突然卡了壳。
“罢了,只是一些不好的揣测。不若我们去看看师尊?”岑旧转而道,“我对师尊也有一些问题。”
竹景:“好。”
师兄弟二人对视一眼,明白两人是想到一块去了。
今天除了程前辈反常,他们师尊也不太对劲。
柳退云修的是无情道,虽不至于断情绝爱,但按照他师尊那一丝不苟的性格,也绝做不出今天这等随心所欲的离谱事。
不过师尊似乎一直都不太喜欢沐安。
前世岑旧记忆中唯一一次师尊动怒,也是因为沐安觊觎他的无情道骨。
“师尊和程前辈有事情瞒着我们。”竹景道。
岑旧则爽快许多:“去问问,我们师尊那闷葫芦,肯定不会主动和我们说这些……”
远处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岑旧说到一半,脸上笑意尽收,噤声不语。师兄弟二人默契地拿起剑往声音发源地走去。
岑旧朝竹景挑眉。
这么晚了是魔修探子?
竹景朝岑旧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抓了审问一下不就知道了?
两个人同时出招,将剑架在了那藏在草丛中的“魔修”脖子上。
那“魔修”慌慌张张道:“大师兄,三师兄,是我!”
岑旧:“嗯?小九?”
来人正是吟怀空,被岑旧竹景吓得不轻。
“大晚上的,在这里干什么?”岑旧数落道,“没看见今天有魔修闹事,不要命了?”
吟怀空听见这话,眼泪却是一下子涌了出来:“我还以为师兄再也不会理我了。”
“总是哭哭啼啼,”竹景不屑道,“像什么样子?”
“我只是和无涯派决裂,”岑旧道,“怎么,你和我的师尊不是同一个吗?”
吟怀空:“那就好。”
前几日报道时,师兄看他那淡漠的一眼令他心惊肉跳。
真好,师兄没有变了态度。
“说来,为什么大半夜在这里?”岑旧问道。
吟怀空支支吾吾。
竹景眉毛一挑:“怕不是又被人欺负了。”
他抓住少年细瘦的手腕,往上一捋,便露出无数伤痕。
岑旧敛起笑容:“小九,你忘了我和你说过的?不能任由他们欺负你。”
“没用的师兄,”吟怀空垂眸道,“我是杂种,总会被当异类。而且当年是师尊说过的……”
他打了个寒颤,似乎又回到了四岁那年。
冰冷的石板硌得膝盖发疼,满怀希冀的幼童被高台之人随意一句断言定了死刑。
“此子非我人族,天生反骨,不可留。”
回忆淡去,望着师兄那双桃花眸,吟怀空只能笑着转了话题:“师兄,你们为何来,是来找我说话的吗?”
竹景蓦然感觉不自在起来。
他俩是去找师尊的,碰上吟怀空纯粹是乌龙。
也不知道这家伙高兴个什么劲。
“当然了,”岑旧却道,“好几日没见小九,想得紧。我还有问题问小九呢。”
吟怀空:“师兄请问!”
“不知小竹子是因为什么被罚呢?”
轻飘飘一句话,却让竹景猛地跳了起来。
“师兄!”
然而并没有打断吟怀空的回答。
少年眨了眨眼,迷茫道:“三师兄是听到有弟子在非议师兄,才气不过打人的吧?”
竹景:“……”
对上岑旧那笑吟吟的目光,青年蓦然涨红了脸。
他咬牙切齿地说道:“师兄,你原来是在这儿等着作弄我呢!”
岑旧:“我说什么了吗?”
竹景:“师兄你……”
岑旧:“啊,原来是师弟为我出头,还不愿意表功啊!”
“下次做好事了,”白衣修士幸摸了把青年的头,怪声怪气地说道,“记得跟师兄说明白,师兄给你奖赏啊。”
竹景:“…………”
怎么手刃亲师兄,在线等,挺急的。
第036章 伏念琴(8)
“师兄。”竹景忍无可忍, 最终出声道,“时候不早了,我们该去找师父了。”
吟怀空的笑意一下子落了下去。
“大师兄和三师兄原来是找师父的吗?”月色将少年的脸色映衬得毫无血色, 他强行扯出微笑来, “快去吧。万一被其他人撞见了就不好了。”
岑旧看了他一眼,收起笑意:“小九, 你不回吗?”
吟怀空:“……我等会儿吧。”
白衣修士盯着面前的吟怀空。
“你自己心里清楚就好。”岑旧道,“不要总等着我。”
吟怀空一愣,随即笑道:“我知道的, 谢谢师兄。”
竹景和岑旧和吟怀空分开后, 两人又再次把凤梧宫周遭巡逻了个彻底,确定没有什么可疑魔修的踪迹,这才放了心, 朝着师尊寝居过去。
“师兄, ”竹景迟疑了半晌,才道,“吟九我每次见他, 他都在被欺负。”
岑旧叹了口气:“是我把他捡回来的,我又何尝不知?”
“然而……”
月色下青年的桃花眸中似乎攒了一池秋水。
“总不能只等着我去救他吧?”
竹景心头猛地一跳,抬头去望时,便瞧见青年面容一半隐蔽于夜色中。
“大师兄,”他忽然试探出声, “你不会做傻事吧?”
岑旧失笑道:“怎么会这样想?我看起来像傻人吗?”
听着熟悉的调笑声, 竹景这才安定了些许,然一颗心脏落下未到实处, 他总感觉冥冥中,胸腔中滋生出一股莫名其妙的酸胀。
就好像……没有人再拉一把面前的青年, 他真的会毫无顾忌地跳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竹景呼吸猛地一促,伸手抓住了白衣修士的袖子。
“怎么了?”岑旧问道。
师兄还好端端地站在身旁,那他脑中那个白衣沾血、如断蝶一般坠入崖谷的人是谁?
画面如讯光闪过,仿若眨眼瞬息的错观。
“无事。”竹景忙掩饰异态,“应当是太累了,有些头晕。”
岑旧不疑有他,继续向前走去。
“师兄,”竹景忽然问道,“你恨那些人吗?”
他未曾明说,却让对面人轻易地听出来了弦外之音。
“自然。”岑旧道,“我记仇得很。”
竹景急促道:“那师兄,倘若你要报仇的话,带着我好不好?”
别再一个人去承担无上罪孽。
白衣不该染血,清鹤当长鸣于天。
他不想真的让刚刚瞬息看见的画面成为现实。倘若师兄真要与世俗对立,他也拼尽全力去拉住师兄,让他不至于对这个世间再无任何留恋纽带。
“好。”白衣修士站在眼前,声音又仿佛传到了许久之前。
额头突然一阵刺痛,手上似乎出现了温热濡湿的血。
竹景闭了闭眼,却只见青年坠入茫茫云海。
而他的秋墨剑执在手间,鲜血淋漓。
“静心。”
一道清喝传来,额头忽然被注入灵力强行荡涤了所有过分激荡的情绪。
竹景睁开眼时,发现面前站着的竟是师尊。
“师尊,我……”他有些茫然。
柳退云收回手:“走火入魔。”
“想什么呢?”岑旧在旁纳闷,“我怎么叫你都不应。”
“没事。”竹景道。
他垂下眸,把情绪压定。
师兄并不知道自己看见了什么。
但对于刚刚的画面,竹景是怎么也不肯信的。他是先帝之妹、德惠公主与胡人的孩子。德惠公主死后,无人看顾,汉人胡人都无法容他。
幼年的孩子蜷缩在破庙之中无人问津,命悬一线时却被一衣衫褴褛的少年抱住,用体温取暖。
醒来后少年已不见踪影,幼童本以为是幻觉。后来他阴差阳错拜入无涯派,这才发觉那日的少年如今已成风光霁月的剑尊首徒。
竹景拼命争取到柳退云的一息青睐,只为报少年那日救命之恩。
师兄不记得这些,也从未认出来自己。
但竹景仍未忘记,雨夜的破庙中,少年身上的温度。
他又怎么会去伤师兄?
世人都道竹时泽与岑远之乃两个极端,一个放浪形骸,一个墨守成规。但竹景却知道,他所严苛己身,所求的不过是为了日后能庇护住师兄。
他所信奉的从来都不是世间真理,倘若正道只会伤害他所在乎之人,竹景只会鄙夷。只不过一切未有定论,和师兄说这些不过徒增烦扰。
他须得暗中调查一下,自己为何会看到这些画面。
青年眸中很快闪过一丝戾气。
抬眼望去,柳退云已和岑旧开始聊天。
因为竹景一向靠谱,他俩都很相信竹景说的话,也就没有深究。
“师尊的意思是,”岑旧疑惑道,“这是您和程前辈安排的局?”
“嗯。”柳退云道。
岑旧:“那……姜师兄?”
柳退云:“并未死。只是他的身躯被邪术夺舍,程虚怀便索性用真火烧了身体,用法宝封存了姜归的魂魄。日后用天材地宝再重造一副身躯即可。”
此话一出,师兄弟二人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所以姜师兄的事情,”竹景沉声,“还是意外。”
柳退云:“这邪术实在诡谲,无孔不入。姜归不擅长符道,中招也不会察觉。”
岑旧叹了口气。
“沐安做的事情太过隐蔽,加上好歹也是正派有头有脸的人物,”岑旧捋顺师尊话中的信息,“要把他的阴谋提到明面且不会打草惊蛇,必须让沐安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逐步破局。比如……”
“让修真界注意到除魔修之外的面具势力。”
柳退云:“不错。”
岑旧:“……沐安为何突然要在比试完发难?如果是为了伏念琴,完全可以让姜归拿到第一。”
如此作风,倒不像是奔着琴来的,更像是小孩子恶作剧一般,故意挑衅程虚怀和他。
“沐安应该本来有这个打算。”柳退云道,“我找了个人,让他对伏念琴做了些许手脚。再利用那魔修,将众人的目光聚集到姜归身上,可惜……”
很少再说这么多话,柳退云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措辞。
“沐安当初,是想将邪术过渡到秦雪霜身上!”电光火石间,岑旧领略到了柳退云的意思。
要不然,程虚怀不会突然对姜归下狠手。毕竟是养大的徒弟,人心总是肉长的,或许总有更折中的地方。
可为了护住秦雪霜,他不得已先动了手。
“所以沐安最后借由姜归说的那些话……”岑旧道,“是为了将程前辈拉下水!”
他既然已经暴露了,以沐安那不做人的性格,肯定宁愿来个两败俱伤。
竹景担忧道:“那之后势必会对凤梧宫和程前辈产生一些负面影响。”
柳退云:“有失必有得。”
“何况程前辈坐镇一天,哪怕他们心里再怎么猜忌,也不会对凤梧宫动什么手脚。”
然而听到这里,柳退云却没再说话。
只有岑旧察觉到他情绪上的微妙变化:“师尊?”
柳退云:“……无事。”
“我所知道的,就这么多了。你们可还有其他想问我的?”
岑旧立刻开口:“师尊,你为何要做这么多?”
他盯着柳退云,妄图从冷面的剑尊脸上找出些许纰漏。
然而柳退云却道:“之后再说。”
“虽然沐安明面上被我逼退,可他那一手邪术难免不会有后备方案。”
“所以,我联系上了摘星阁阁主。”
岑旧:“?”
岑旧讶然:“鬼市的主人?!”
“对。”柳退云道,“你负责说服他,将伏念琴暗中置换。”
岑旧:“……”
可太看得起他了。
然而柳退云说完,就已然离开。
从远处林丛中步出一道身影。
身形高挑,面容冷艳,穿着一袭黑色长袍,左臂无袖,露在外面的胳臂上爬满诡谲的纹路。他头发和常人不同,竟是半白半黑,两只眼睛也如阴阳一般,左眼为金右眼为阴。
当代世人皆听过熙熙攘攘为利来的鬼市,可却从未见过这鬼市之主、摘星阁阁主的面貌。看着像人,却给人的感觉像是无端匍匐的大蛇,似乎下一秒就能感觉到鳞片的坚硬感。
也不知道师尊是通过什么门路请到的这尊大佛。
岑旧心里直犯嘀咕。
这摘星阁阁主看着又是一番冷意,不苟言笑,仿若血液都是冷的。
如何说得通?
“跟我来。”摘星阁阁主开口,声音喑哑,仿若林中孤鸦嘶鸣。
饶是怀疑无比,但岑旧给竹景使了个先走的眼色,独自跟在了摘星阁身后。
脚腕忽然传来黏腻的触感。
岑旧一愣,强行摁下了拔剑的冲动。
随即脚下一轻,他被什么东西驮在了上面。
岑旧:“……”
这摘星阁阁主,不会是蛇精吧?
一路被蛇驮离凤梧宫,停到了月色之下的空地。
那阁主轻轻一抚,招来了鬼市入口。
“鬼市不是只有定时才能去?”岑旧忍不住问道。
“我不是人。”那阁主倒是脾气比看起来好多了,“你也并非一般凡俗。”
岑旧悚然一惊。
这家伙……该不会是能看出自己重生吧?
可摘星阁阁主说完这一句,就已然闭了嘴。
岑旧又忍不住问道:“我师尊和你做了什么交易?”
男人顿了顿,喑哑的声音响彻在空荡的鬼市。
“他的道骨。”
刹那间,拂衣剑出鞘,横亘在了男人裸露的脖颈上。
白衣修士冷然盯着男人。
“你再说一遍?!”
第037章 伏念琴(9)
“我……”
一身蜜皮的摘星阁阁主脸上露出来了些许茫然无辜的表情。然而对面的白衣青年看着总是好脾气地弯眸含笑, 实际上只有他知道横亘在脖子上的剑刃多么冰冷锋利。
“委屈什么?”岑旧道,“给我解释清楚。”
男人似乎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刚刚还特别乖巧的青年眨眼间就变成了现在这幅凶神恶煞模样。
“沐安的道骨。”他缓慢地说道,“柳退云答应我的。”
岑旧:“……”
误会一场啊。
他收回剑, 拍了拍这男人宽阔的肩膀:“兄弟, 下次早点说清楚。”
阁主茫然道:“可你也没问我。”
岑旧:“?”
若到现在,他还不能察觉出身旁男人的异样, 他岑远之可以去当傻子了。
“冒昧问一下,”岑旧道,“阁主大人的跟脚?”
总归……应该不是人罢?
“蛇。”阁主诚实道。
岑旧:“……”
不知道为什么, 看着比自己壮了两三倍的男人一板一眼的回答问题, 总有种欺负隔壁村头地主家傻儿子的赶脚。
“为什么带我来鬼市?”岑旧冷静下来,“师尊和你说了什么?”
男人却道:“巫青,我的名字。”
“不是你师尊来找我, 是我主动来见你的。”
岑旧:“啊?”
他第一反应是, 之前在摘星阁仙人跳的事情被正主知道了,要套麻袋揍他。
实在是因为岑远之这人自诩平生缺德事做得太多,稍微一个陌生人登门拜访都有九成可能是寻仇。要不是绝大多数修士打不过岑远之, 也惹不起他师尊柳退云,岑旧早就被一溜仇家套麻袋揍个上千百回了。
这也是岑旧重生后,一直迟迟没能找出到底是哪个混蛋污蔑他抢夺百花灯。毕竟除了师尊和两个师弟,无涯派就没有不被他招惹过的。
仇家太多,谁落井下石也不意外。
重生一世的岑旧当然也后悔自己当初太过轻狂, 目中无人久了注定招致灾祸。可细数这么多年来, 他身旁人都对他保留着一种宠溺纵容的态度,真正吃苦的日子也只有平远侯家破人亡、颠沛流离的那两三年, 被柳退云收徒之后,师尊放养的态度更是让岑旧愈发肆无忌惮起来。
本来就是个纨绔世家子弟, 修了仙之后依然改不了心高气傲、招猫逗狗的臭毛病。哪怕重活一世,该得罪的人还是会得罪。
岑远之就不是一个会让自己受委屈的人。
摘星阁的羊毛他也会一如既往的薅。
但如今被东家找上门来了,至少态度上,岑旧觉得收敛一点为好。巫青的修为他看不出,应该比自己高了不止一个境界。
面对强者,该怂还是怂。
那一瞬间,岑旧脑子里闪过无数疾风骤雨般的念头,面上偏保持着良好风度:“巫阁主找我有什么事?”
“你身上,”巫青认真道,“有主人的味道。”
岑旧:“?”
岑旧狐疑道:“你主人是谁?”
巫青却再度露出来了茫然的神情,宛如幼童失去了心爱的糖:“我不知道。”
“但是我能感觉到,你和主人同源。”
巫青认真说着,男人身上的纹路在月色下闪耀着诡谲的光。他郑重地看向岑旧,仿若通过熟悉的气息展望故人。
岑旧莫名心间一空。
他不喜欢这种被情绪支配的感觉,于是冷了声调:“所以呢?”
“我要认你做主。”巫青道。
岑旧蹙眉:“听你的语气,倘若如此敬重那位前主人,为何如今还要这样做?”
巫青如实道:“我等了主人很多年。他不在了,我现在只能找一个新主人。”
岑旧:“……”
天降馅饼并不会让他感到非常欣喜。
岑旧:“万一你主人后面又出现了呢?”
“不会的。”巫青道,“你身上的气味与他同源。”
岑旧挑眉:“我是你主人的后代?”
巫青:“我不知道。”
男人总是适时流露出一副被抛弃一般的茫然而委屈的表情。然而偏偏对面站着的是铁石心肠的岑远之。
摘星阁阁主认主这件事,表面上看似乎短暂内收益不小。但巫青的态度实在古怪,说话遮遮掩掩,岑旧严重怀疑他口中的主人身份。
被坑了这么多回,岑旧早已学会了老实。
但摘星阁这么大的一块饼,让他完全放弃又不太可能。
于是岑旧道:“我不能当你的主人。”
巫青失望地看着他。
“但是只是因为,”白衣修士话音一转,“我现在才刚刚认识你,认主这种事实在有点过于早熟了。不如我们先结成盟友关系,一步步深入嘛。”
他笑眯眯着,像极了凡人中的奸商。
然而巫青是个老实人。
他来这么一遭,只是为了认主,于是道:“都听岑公子的。”
岑旧:“摘星阁是从哪里搞来的伏念琴?”
“不清楚。”巫青道,“摘星阁只是负责接收一切宝物,也贩售一切珍宝。不过我可以替公子查查货源。”
岑旧:“……”
“那你把伏念琴拿出来作为奖品……?”岑旧对这点十分狐疑。
巫青憨厚一笑:“听说公子在收集宝物,我就想试试能不能吸引到公子的注意。”
岑旧一哽:“……”
这老实人也不怎么老实嘛,居然会钓鱼。
“既然这样,”岑旧道,“把作为奖品的伏念琴真假调换,可以吗?”
巫青忙点头:“公子想要,尽情拿去。”
和巫青又仔细叙述了下他和师尊商量好的计划,岑旧准备离开。走出鬼市的那一刻,他鬼使神差地扭头回望。
个头极高的男人站在摘星楼前,牢牢注视着他,孤独又迷茫。
“你……”岑旧莫名有些于心不忍,“你主人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巫青是个好人,也许他可以帮忙找一找。
巫青眨了眨眼。
“好几千年了吧。”男人道,“我不记得了。”
岑旧:“……”
得,白问。
哪怕是程虚怀都没活到几千岁。
几千年前恰好还处于人妖之争。那位前辈要么战死,要么已经飞升。
岑旧叹了口气。
一时之间有些不知道要不要把事实告诉巫青。这蛇妖在漫漫长河中痴等了千年,真的能接受他主人已不在世间的事实吗?
“罢了。”青年语调漫不经心,身影消失在鬼市外,“我会帮你找一找的。”
巫青注视着鬼市中唯一一个人类离开。
他的下半身是硕大的蛇尾,匍匐在月色洒满的银霜地面。男人迟钝地盯着前方,心里猛然迸发出似曾相识的感觉。
就好像万万年以前,也曾有人用这般语气哄着还是小蛇的他。
巫青叹了口气。
他又怎么会认不出主人?
所谓同源不过是借口。
主人就是主人,哪怕容貌、身份都变化,但他身上的气味,他的一颦一笑,都是记忆中熟悉的主人。
万万年前就是了。
*
白玉京。
红烛层层叠叠铺陈在室内,昏暗房间跳动着冷灭烛光。地面上有一阶梯螺旋向上,在接近数百尺高的屋顶处设了一个平台。
平台上卧有一男子,白衣白发,手中拿着一本经书观赏。他脸上戴着白色的面具,面具上没有分毫纹路,光洁平整,好像五官被尽数抹消了一般。
靠近门口的烛火猛然跳动几下,被人从外面打开的门吹来几缕沁凉的风。走进一个同样穿着白衣、戴着面具的人。不过他的面具上是一张鲜明的笑脸。
“喂,无名,该我值班了。”
无名从高台上一跃而下,翩然落到弟子面前。
“师兄这次为何回来得这么快?”他讶然道,从空白面具下传来温润的男音。
弟子摇头:“不知道。”
无名便没有多问,和弟子交接完工作,走出高阁。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白玉京坐落于高空之上,头顶星悬,琼楼宫阙,好似九重天。
无名行走在浩瀚星海之下,路过一个又一个戴着面具的白玉京弟子。
终于,他停在了一个扫地的外门弟子前。
这些刚入门的弟子还没有引气入体,因此没有戴上那些略显惊悚的面具。他们看到戴着纯白面具的无名并没有露出惊诧的表情,哪怕他和其他人都不同。
“你好。”无名道,“你还记得你是谁吗?”
莫名其妙的问题,外门弟子刚要骂娘,脑子里却突然一空,紧接着,他脸上的怒气被一片空白所取代。
对啊……他怎么想不起来自己是谁了?
外门弟子挣扎着思绪,他蠕动着嘴唇,似乎妄图说些什么来佐证自己的身份。可脸皮一阵抽搐,慢慢爬满了白色的筋络。
一点点地,盖住了弟子的脸。白色面具,鲜红笑脸,和其他弟子统一无二的装束。
无名叹了口气。
又一个被夺舍的。
自从他在白玉京醒来,周遭弟子全戴着同样的面具。起初无名本以为这是门派的着装统一规定,可相处久了才发现,这些弟子做事全都一板一眼,宛如台上被人操纵的皮影。
无名试图和一些新入门的弟子沟通过,可每当他问出“你是谁”这样的问题后,这些尚有神智的弟子也会很快被面具同化。
整个白玉京都是一个人独自表演的傀儡戏台。
无名不再试图沟通,转身就走。
他逆着浩浩人流,最终来到了主殿前。
他们是傀儡。
无名想,那他又是谁?
主殿前站立着一个白衣修士。
鲛纱覆面,没有戴面具。
无名望着,莫名涌上几分熟悉。
他鼓起勇气,问道:“你是谁?”
第038章 伏念琴(10)
翌日。
论道大会照常举行, 程虚怀也再度出现在大家伙面前,依旧是白发红衣,似乎并没有因为徒弟死亡的事情而受到多么深的波动。
不少汲汲之徒本来已经因为魔修和面具邪术的事情而心思浮动, 起了些许歪念头, 眼下见着程虚怀将一摞魔修尸体扔在武试区的比赛擂台上,一时间都哑了火。
那些魔修尸体大多缺胳膊断腿, 可以想见生前受了多少折磨。
程虚怀站在擂台最中央,身后跟着四位正派大宗的掌门或长老。
柳退云素衣冷面,偏偏肩上倚了个没有正形的蓬莱岛岛主沈听寒。沈听寒摇着扇子, 遮住自己的呵欠, 扭头问道:“你们这出杀鸡儆猴搞得真是厉害。”
“魔修被你们钓成翘嘴了吧?”
柳退云:“……”
柳退云没有搭理他。
沈听寒翻了个白眼。
这家伙也太闷葫芦了。
“哼,”他故意道,“你徒弟比你有趣多了。”
柳退云终于舍得投给他一个目光。
沈听寒:“怎么?不愿我念叨你徒弟?”
柳退云淡声道:“不要松懈。”
“还有那位的行动, 我们尚不能预测。”
沈听寒笑意顿手, 折扇啪地一合,被他顺势收进灵府。
“自然知道。”沈听寒道,“他胆子也是大, 说不来就不来,也不怕因此惹人生疑。”
柳退云:“沐安这人,不能以常人想法来预测。”
“你和他很熟?”沈听寒挑眉。
柳退云:“……不熟。”
冷面的剑尊站在擂台上,阳光晒着的眉目终于鲜见地流出一点鲜活的厌恶。
“我甚不喜他。”
一旁听见这话的楚无思忍不住多看了一眼柳退云。
而沈听寒表情则更为夸张:“他怎么你了?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你表达喜恶。”
柳退云:“……”
柳退云又闭嘴了。
楚无思在一旁戳了戳沈听寒,示意他闭嘴。
“这么多人听着呢, ”楚无思道, “你也不怕自己给柳师兄招致祸患。”
沈听寒呵呵一笑:“楚前辈想得确实周到,只是……”
“程前辈在这里, 应当无人敢窥视吧。”
程虚怀笑吟吟地说道:“吹捧没用。说话成日阴阳怪气,我看你是欠收拾。”
沈听寒:“……”
沈听寒一僵。
程虚怀算他们的长辈, 修为也疑似已经渡劫末期,沈听寒自然不敢造次。他平日嘴欠,是因为同辈人里没几个揍得过他的。
柳退云持续面无表情:“……”
楚无思:“呵,看来武力压制比较有用。”
沈听寒:“……喂,落井下石不太好啊楚师姐。”
他不敢再乱招惹这仨剑修,扭头一看,瞧见旁边昏昏欲睡的黑衣男子。
沈听寒戳醒他:“兄台,你们无为宗都这么爱睡吗?”
黑衣男子剑眉星目,只是肤色相比常人来说苍白了些,显得眼下的青黑分外明显。他脾气很好,被人打扰了睡觉也不生气,嘿嘿一笑:“这不是话本太好看了,每天晚上都想着要早睡,实在是……”
无为宗宗主时忆抬头一瞧程虚怀和柳退云,默默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实在是自从来了凤梧宫,各种瓜层出不穷,他像个猹一样在瓜田游泳,哪有心思和功夫去睡觉。
反正他是宗主,也不用比试。
时忆挂着神秘的微笑,在心底默默想道。
毕竟除了他以外,剩下的四人都是大乘期以上的剑修。
打不过,根本打不过。
时忆:唯唯诺诺.jpg
沈听寒:“……服了你们这群无为宗的人了。”
时忆:“快乐修仙,法力无边嘛,当咸鱼好快乐的说。”
楚无思:“……咸鱼?”
时忆:“……”
时忆:“我躺平的样子很像咸鱼哇。”
程虚怀:“这个说法倒是有趣。”
沈听寒:“……修真为什么要躺平啊!”
柳退云:“……”
他们在擂台上说小话的同时,在上面观看的众修士都在等待程虚怀开口讲话。
可惜等了许久,都没等到。
众人:“?”
所以几位大能究竟在讨论什么高深的话题,一个个面色严肃、除了柳剑尊以外群情激奋。
咋了,修真界要灭亡了?
可惜程虚怀设置了结界,也没人敢偷听。
只有岑旧笑道:“无为宗宗主真是个妙人!”
竹景:“?”
竹景表情变成了惊恐:“师尊谈话你都敢偷听,你不要连带我一起被揍啊师兄!”
岑旧:“无为宗宗主说了个很有意思的词,你不想听吗?”
竹景:“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
他一脸正气凛然:“只要我没听到,就不会被连坐。”
岑旧:“。”
岑旧:“咸鱼。”
竹景:“什么?”
这群大能在讨论什么奇怪的话题?
问完之后,他才反应过来不对。
“师兄!”竹景悲愤道,“有你这么坑亲师弟的吗?!”
岑旧:“哎呀,这点小事,师尊不会骂我的。”
“他要是真生气了,不是这样的。”
“现在肯定已经拿剑气劈我了。”
竹景:“。”
大师兄熟练到让人心疼。
不过正事归正事,这群大能都有自个的古怪脾气,放任他们聊下去能扯到天南地北。于是岑旧对师尊传了个“适可而止”的神识。
“停。”柳退云出声道。
其余几人停了下来,后知后觉意识到他们不是来拉家常的,而是来干正事的。
遂齐刷刷地看向那位白发修士。
程虚怀:“……”
程虚怀咬牙背锅:“咳,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体谅一下。”
随即,他才撤去结界。
“诸位,”程虚怀道,“因为有一小友在赛前差点遇害,我和柳剑尊才对魔修侵入一事起了戒备之意。”
“果不其然,魔修妄图争夺神器,扰乱论道大会,伤我正派子弟,天道不容。”
程虚怀说话时,眉目间快速闪过狠色。
岑旧:“……哦豁。”
居然还有他家大徒弟的事情。
看来正是陆研遇险一事,让魔修潜入布局提前曝光。可程虚怀等到今天才公布出来,无非就是以饵做局,来了个明晃晃的反扑。
姜还是老的辣。
这可不是单纯杀鸡儆猴那么简单,完完全全敲打在了已经有了些许小动作的人心尖上。此言一出,有几位正派长老表情顿显难看。
既然程虚怀一早便知魔修来犯,那昨天之事莫非是演给他们看的?倘若真的一时没想开,走了歪路,或许他们也会变成场上凄惨的魔修尸体之一了。
场间浮动之心,顿时被凉水浇灭。
而柳退云昨日那番举动,则有了可以解释的说法。难道白玉京掌门和魔修有所勾结,亦或是和那面具邪术有关,才会让这几位大能与其当众撕破了脸?
加之今日白玉京全员离开凤梧宫,唯独沐安缺席这一点,更加佐证了一些人心中摇摇欲坠的念想。
但更多的人还是半信半疑。
毕竟白玉京也算九大门派之一,坐拥神器天命烛,假如掌门沐安真有不臣之心,对修真界虎视眈眈,和魔修勾连、甚至和平天门灭门一事有直接联系,也实在说不通啊。
有不太信,素为正道代表的大能沐安会干出这样人面兽心的事。一些人则想得更多,毕竟白玉京是个大门派,门下弟子众多,在外奔走的也大有人在,倘若沐安真有不轨之心,白玉京一点风声都没走漏,难道门派上下难道都是他的一言堂?
那也太可怕了。
魔修中尚有略出名的忠义之士,白玉京总不会全员恶人吧?若说沐安心机深沉,骗过了修真界的所有人,这个猜想也并不比上一个好多少。
无论白玉京已沦落为沐安的一言堂,还是沐安虎视眈眈、筹谋已久,都不是想要维持和平正派假象的众位修士想要看到的。
与其说因为没有证据而怀疑,不如说是不敢相信。但程虚怀此举宛如一刀快准狠地刺入了修真界的喉咙,饶是再有人宁愿遮掩耳目,也依然不由自主地在心底埋下了对白玉京和沐安怀疑的种子。
只要开始生出怀疑念头,便可草木皆兵。三人成虎,岑旧前世便是这么被坑的。如今他照本宣科,原封不动地把大礼还给了沐安。
沐安无法狡辩,也不会有人再信服。
而姜归从暗处走出,则把修真界的喧嚣炸得更上一层。
姜归居然没死!
昨日看来真是程虚怀的计划了。
众修士惊骇之余,又纷纷后怕。差一点,自己也要万劫不复了。
“姜师兄……”竹景道,“炼庐的动作真快。”
岑旧:“毕竟今年带队的可是唐真人。不过我倒是没想到,炼庐炼制形体竟可以做到这么……以假乱真。”
“这不好吗?”竹景不解道,“倘若以后神魂尚在,甚至有复生的可能。”
白衣修士眸色淡淡。
岑旧悠然道:“只是这炼制之法想必不算简单。毕竟炼庐掌门总是活不太长。”
竹景:“……也是。”
他心眼直,只是奇怪这法子如此烧命。
而岑旧却突然已经联想到了炼庐那一直未曾出现、据说已经在程虚怀手中的神器。
是否就和这炼制形体之法存在某种关联呢?
突然间,云泽派所在席位传来暴动。
岑旧竹景离得近,朝那边看去,便瞧见那群女修中,一个粉紫道袍的成年女修拿剑架在了许音尘脖子上。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惹得更是众人大乱。
“怎么回事?”
“云泽派怎么伤自己人!”
谢冷玉今日恰好不在,门派弟子就剩几个观战历练的,和许音尘修为差不多,见此状尽数慌了神。
楚无思也察觉到了异动,她面色微变。
岑旧和竹景率先赶过去,便又见证了令人心惊的一幕。
那名弟子脸上慢慢长出来了面具。
而这面具覆盖五官之后,竟是和以往不同,出现了一张硕大用墨水涂黑的哭脸!
沐安这是……生气了?
岑旧这个念头微微闪过,许音尘的脖子已然见了血。
“我……”“面具”几不可闻地说道,“伏念琴。”
这家伙,真是临走还要恶心人。
岑旧手拿着剑,正要劈砍,却听得神识中传来师尊镇定的声音:“闪开。”
随之而来的是一道浓郁慑人的剑气。
岑旧竹景向旁跳开,那剑气朝许音尘和“面具”偏侧打去。余威波及到许音尘,刮起猛烈飓风,将她从“面具”挟持下掀飞出去。
师尊修为竟已如此精准!
可不等岑旧惊讶完,他眉头微蹙,就要向前动作。
然而终究是晚了一步。
那“面具”竟是主动跳到剑气轨道前,任由剑意割开女修的身躯。鲜血淋漓,骨肉相连,岑旧瞳孔骤缩,脸上便溅了几滴鲜红。
“面具”的哭脸终于变化成猖狂狰狞的笑。
“祝你师尊飞升愉快。”
伴随着诡谲阴森的笑意,整个身躯轰然炸开。瞬变在呼吸之间,从柳退云发力到“面具”自爆,让众人根本来不及阻止!
这是一出早就被谋划好的戏!
尚未赶到的楚无思猛地停在空中,瞪大了眼睛。
岑旧脸上溅满鲜血,却血色尽失,苍白地看向了人群中的那道素衣。
修真界第一剑尊有“血不沾衣”的美谈。
因为他用剑的手很稳,心也极冷,无论是何时,都极少见他有表情波动。可此时此刻,众目睽睽之下,这位剑尊却第一次露出来了茫然无措的表情。
他的手不停地在抖。
抖得即使相隔甚远,岑旧也看得分明。
泼天的怒意和恨意头一次席卷进了他的血液,从脚底升向头顶。
岑旧很少感到如此彻骨、如此尖锐的情绪,仿若银针刺入太阳穴,狠狠地钻挖苦痛。
沐安这是要……毁他师尊的道心!
第039章 伏念琴(11)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柳退云。
沈听寒眉心狠狠一跳。
刚刚意外爆发得太过突然, 他们几个有所动作得已经是反应极快的了。虽然沈听寒是希望柳退云吃瘪,可不是像现在那样。
那些目光如恶毒的、刻薄的刮刀纷纷裹向唯一僵立在半空的剑尊。
明明他是在救人!
他们似乎忘记了那位女修的惨死,也暂时忽略了有人生事的恐慌, 一道道目光, 以一种兴奋的窥伺欲望,去探究那从来没有感情波动的素衣修士。
“喂……”沈听寒走过去, 替他挡住四面八方的目光,“你没事吧?”
柳退云微微抬了抬头。
他那双浅淡的眸子似乎蒙了一层虚无缥缈的雾气。
沈听寒莫名觉得不太对劲。
“你没事吧?”他伸出手刚要扶住剑修,却被素衣修士狠狠地推开。
沈听寒震惊了。
这是他第一次从肢体动作上感受到了柳退云的情绪。下一秒, 沈听寒听到了比刚刚更震惊的东西。
“滚开。”
沈听寒:“?”
沈听寒诧异地看向柳退云, 便只见迎面一道剑气向自己扑来。
他低骂一声,忙往旁躲去。
闪避之后,沈听寒才稳住心神, 本想对柳退云“忘恩负义”的行为破口大骂, 抬起头的那一刻却已然瞠目结舌。
素衣剑尊为中心的数百丈,被他用剑气扫得空无一人。而天上不知何时乌云漫布,将阳光尽数遮挡, 压下了沉沉的天幕。
风雨欲来,大厦将倾,狂风四作,盘旋在论道大会周遭,刮得人发飘衣飞。雷奔云谲, 游龙电闪, 一道白银长条从云中跳出,猛地打在了他的身上。
在场一片死寂, 没有修士因为这番异状而生出骚乱,所有人都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渡劫雷下的剑尊。
这是……飞升的雷劫。
据传, 飞升要有九十九道雷劫,且雷劫的威力与其身上缠绕的因果与业障积累程度有关。罪孽深重者,或许会死在天雷下面。
所以刚刚那个“面具”的目的才显得尤为罪恶。在柳退云即将飞升的时候,逼他出手结下孽障,引来渡劫雷的天罚。
他想让柳退云以一种毫无尊严的方式死于众人面前。然而在场众人却已然生不出什么亵渎的心思。
修真界已经上千年再无飞升者了。
人妖之战之后,便再无一人能成功挨过渡劫雷。在那场战争中,妖族屠杀凡人,被镇压于妖魔境中。可人族又何尝没有结下孽障?
生生世世,于忘川河都洗不清的孽障。
可是那可是大道飞升,是众多修士开始修炼就为之奋斗的目标,哪怕执念成魔、执念痴狂。
所以……不管是什么立场,至少作为人族修真界来说,所有人是期望柳退云能够渡过这次的天雷劫。
因为这代表着,人族尚被天道眷顾,还没有被放弃!
沈听寒反应过来,和楚无思对视一眼,率先祭出本命武器为柳退云护法。紧接着,白发红衣的程虚怀上前,以内力化成真火屏障覆盖在柳退云周身。
更多的修士开始行动。
无论平时是否心在正途,至少这一刻,在场的化神期以上的修士开始纷纷召出本命法宝替柳退云分担天雷的威力。
岑旧站在半空,看着天雷一道道落下,完全冷却的心脏好似化成了不会呼吸的石头。终于,几息尚过,周身的情绪和感觉如洪水半迟迟复苏,压垮了理智的关窍。
岑旧红着一双眼,几乎想也不想地要飞入天雷劫的中心,去为师尊分担。
腰身却被竹景死死抱住,令他动弹不得。
“放开!”岑旧怒斥。
竹景咬着牙:“师兄,你不能去。那是渡劫雷!”
“对的。”无为宗宗主时忆修为不济,便留在场周照拂小辈,听见动静,赶来道,“化神期以下的修为碰到那天雷,重则殒命,轻则跌落境界。”
岑旧冷笑一声。
此前为了不木秀于林、过分出风头,他一直刻意遮掩自己已经到了化神期的修为。
可如今,哪比得上师尊?
青年一双桃花眸红得宛如泣血,拂衣剑狠狠斩向了时忆:“放我过去!”
时忆吓了一跳,忙跳到一边。
而竹景也受了岑旧一个重肘击,吃痛卸力,便见青年已飞入那雷云之中。
“师兄!”竹景慌乱道。
时忆摁住也要往里冲的他,面色严肃:“你师兄藏了修为,他到化神期了,你又没到,进去送死吗?!”
竹景身形一僵,颇为不可置信。
师兄是何时突破的境界?
为何不跟自己说?
胡思乱想间,他又忽然想到一件关窍。
师尊即将飞升渡劫的事情,明明只有他和师兄知道,为何会被那沐安暗算?
无涯派有……沐安的内应?
这个想法将竹景的心脏打入冷窖。
他冻结似地被时忆摁在了原地。
时忆:“?”
算了,反正不去送死就行。
他幽幽叹了口气。
本以为沈听寒师徒就够妖孽的,没想到柳退云和他徒弟也不遑多让,一个正在飞升,一个二十多岁就到了化神。
才突破化神的时忆:“……”
他真是讨厌这些卷王!
*
雷云之中,柳退云昂然站立。
岑旧冲到他身边,不由一怔。
在他印象中,师尊从来是强大的、不会输的,宛如一堵在风雪中的石墙,永远那般沉默,又永远屹立不倒。
可如今,素衣修士表情还是淡淡,一如初见那日,谪仙般荣辱不惊。可他的白衣却被血浸透了,变了颜色。像坠落于地的枯梅,凄惨旖旎地烂在雪地里化成一片。
柳退云的头发一点点地变白,变长。那是他灵力凝滞的标志,却好像一块玉凭空出现了苍白的裂缝。
风雨猎猎,电雷迅疾,一道又一道,躲过法器,落在那血衣剑尊的腰上、背上、手臂上。
他甚至没有用来抵御的本命剑。只任由风雷摧残着。
“师尊你……”岑旧张嘴,下意识想问心里喷薄的疑问。
在将霜雪赠予陆研的时候,就想到了今日的光景吗?
柳退云看似并没有被伤及根本,可他的眼神已然涣散,听到岑旧的声音后,迟钝了几秒,才转过了头。浅淡的琉璃眸根本聚焦不到岑旧的身影。
他张了张嘴,似乎是在喃喃。
岑旧一边用拂衣剑替师尊尽可能挡着天雷,一边凑近去。才听见师尊只是在无意识地机械重复同一句话——“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岑旧一愣,差点没让天雷劈中自己的命门。
他心里发酸,不住地唤道:“师尊,你没有对不起过任何人。师尊,远之在这里。”
“远之。”已经满头华发的剑尊迟疑地念出在两个字,眸中忽然添了几分风采,“没有……骗我?”
他说话的语气小心翼翼,像是易碎的瓷。
“远之……没死?”
岑旧猛地睁大了眼睛。
他不可置信地望着那白衣剑尊。
天雷好似在这一刻停滞了,天地风云也都不见。
“师尊,”岑旧道,“我在这里。”
他试着伸出手,去拉柳退云的手腕。
碰到的触感,冰冷一片。
他的师尊,真的好像一块冷玉。
“在……”柳退云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就好。”
“师尊对不起远之。”
白发的冷玉忽然流出来了温热的泪。
一滴一滴,宛如琉璃珠,掉落在衣服上,混进血腥中。
“我还是……没做到……”
岑旧心里发酸,听着师尊无意识的呓语,他抓紧了那冰冷的手腕,却总觉得像抓住了虚无的水。
“师尊,我在这里。”青年再度大声道,试图唤回师尊的神智。
不能让师尊意识消沉下去,天雷劫才刚刚不到一半,再这样下去,柳退云的意识会真的消散在天地间!
“我试了很多方法,”可柳退云还是在自言自语,“求了很多人,甚至挖了自己的道骨。”
“可是我还是救不了远之……都怪我来迟了。”
剑尊哭得像个失了糖果的痴儿。
岑旧越听越惊,某一刻,他竟忘了呼吸。
“留神!”
熟悉的清喝声唤回岑旧的神智。
他这才发现,原来天雷停止不是错觉。
一把黑伞挡住了墨黑乌云,也挡住了天雷。黑衣男人戴着面具,站在师徒二人身边,替他们免疫了所有天雷。
“那是……”修士中终于有人发现了天雷劫中央一道陌生身影存在,“魔尊陆诀!”
他们忽然想起,并不是没有修士可以完全通过天雷劫。有一条来自妖魔境的魔龙每年都要受到和天雷劫同等程度的处罚。魔龙来到人间,化作人形,与天道为敌,给自己起名“诀”。
只是因为总戴着面具,鲜少有人知道他的形貌。可那青面獠牙的面具已经是男人的标志。
天空轰隆作响,却再也没有滚出凶恶的天雷,仿若哑声。
岑旧低声对着面前的剑尊道:“师尊,我在,我都知道。”
“师尊,我愧于你,敬爱于你,却从不敢怨你。”
“我前世妄图斩断师徒的情谊,是因为我已入魔,而你还干净。”
青年的话一点点传进剑尊耳中。
琉璃般的眼睛终于一点点亮了起来,眼睫微动。
白发剑尊望着徒弟,默然叹了口气。
他将青年方才捂得有些温热的手抬起,落在了对方的乌发间,轻轻地摸了摸。
“是师尊的错。”
一语落定,岑旧心间忽然一空。
他想要去抓面前人的衣襟。
柳退云身形猛然消散于天地间,化作流光片羽,飘然纷飞。
天地金光大作,日光推开乌云,雨过天晴。万物如洗过尘埃,崭亮如新,连枯木都焕发出了新芽。
生生不息,万物复苏。
修真界第一剑修,大道已成!
在修士们的欣喜若狂和欢呼声中,只有一个青年猛然跪在了地上,他拳头握着,妄图抓住师尊残存的温度,低着头,似乎倔强着在咽下委屈。
魔尊陆诀顿了顿,终还是走到岑旧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师尊道心已毁,道骨皆失,”魔尊缓缓道,“他似乎有预感此次飞升有劫数,便和我提前做了交易。”
青年红着眼,慢慢放开了自己抓着某物的拳头。
却只见虚无缥缈,空无一物。
初见时,他抓住谪仙的衣襟,被师尊抱回了洞府。离别时,他又再次故技重施。
可终归天地茫茫,谪仙回到了九重天,再也不会给他留下任何东西。一阵风轻松掠过青年的发顶,好似在替那仙人祝他平安,祝他喜乐。
正如信中所言。
可他此前太过轻狂,纵读千百遍,还是未懂其中意。
于是就像林花谢了春红,终匆匆。
第040章 伏念琴(12)
“那个……”在狂喜之余, 终于有人发现不太对的地方了,“我们刚刚是不是看见魔尊了啊?”
众人:“……”
宛如一盆冷水泼到了他们身上,浇了个透彻的心凉。实在是因为这位魔尊乃不少人的心理阴影。
这家伙不是应该死了吗?
岑旧:“……”
魔尊:“……”
趁着众人还没反应过来, 男人眉毛一扬, 抢先交还了身体的控制权。等到岑旧反应过来的时候,眼前已经变成了陆研。
而众人再看过来时, 早已没有了可疑人物的身影。加上渡劫飞升盛景百年难见,不一会儿便将那点疑问抛之脑后。
岑旧却想,那群大能可不是眼瘸的, 估计十有八九已经看见了。但直到现在也依然没有人来问, 兴许是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无论人心好坏,至少在飞升上他们皆是利益一致。师尊刚飞升,大家都要卖岑旧一个面子。
岑旧整理了下衣服和鬓发, 随即对陆研道:“伏念琴也与你有些渊源, 要来看看吗?”
余光中,一条紫黑色的小蛇已在暗处花枝中匍匐许久。
“可以吗?”陆研愣了下,随即意识到自己的态度或许会有些不妥, 连忙解释道,“师父,我没有想贪图什么……何况这东西本来就不归属于任何人。”
岑旧笑道:“我自然知道。”
陆研松了口气。
自打论道大会开始以来,魔尊频频抢占他身体控制权,让陆研感觉到了几丝惶恐。就好像他才是那个借居躯壳的外来者。
而且……他竟然发现自己的思想与行为已经逐渐与魔尊达成了一致。魔尊是自己, 又不是自己, 陆研说不上这种趋同融合是好是坏,只能按捺着、焦虑无比地疯狂练剑。
只有修炼, 才能变强,不被魔尊所控制, 也不会慢慢被同化成他人的模样。听见岑旧的话,花枝中的小蛇扬了扬头颅,示意他们二人跟上。
在无人可见的暗处,裸露着上半身的巫青和谢冷玉正站在一处。
“岑道友猜得果然不错。”谢冷玉道,“我在这里守着,果然等到了几个伪装的盗贼。”
“只是不知何许人也,在被抓到之后都立刻运气自爆了。”
谢冷玉露出些许遗憾。
岑旧却一把跪下:“是弟子有愧,未能察觉到贼人阴谋,谢师叔在此帮我,我却让云泽派一名师姐不幸遇害。”
谢冷玉将他扶起,语气轻柔:“不是你的错。要怪,也该怪那背后作恶之人。”
“这恐怕也是柔云的劫数。”
徐柔云是那位死去弟子的名字。
谢冷玉说完,了然地看了一眼巫青:“阁主与岑道友应当还有话说。我先去看看无思,她心底也一定不好受。”
女修飘然离去,给岑旧三人留了说话的空间。
“给。”巫青抱着一个白绸缎,将绸缎解开后,露出流光溢彩的素琴,“伏念琴。”
岑旧瞅了眼一旁的陆研:“什么感觉?”
“没什么感觉。”陆研答道,心里终于轻松了不少。
他不是那个人。他对这些神器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收起来吧,”陆研再说话时,少年气的面容都明朗了不少,“师父。”
岑旧这才将伏念琴收进自己的储物袋。
抬眼看向巫青。
男人动了动嘴唇:“我说过,不要别的。”
“只是摘星阁还缺一个主人。”
“我也说过,”岑旧道,“我还在考虑中,我们可以暂且当合作方。”
巫青闭嘴了,他知道在青年下定决心后,没什么可以再打动他。
于是,带点不甘的声音再度响起:“那你还需要我做些其他的事情吗?”
岑旧:“……”
岑旧:“还真没有。”
巫青肉眼可见的低落:“好吧。”
“……你还是以后少跟人打交道吧。”岑旧最终还是不忍心道。
感觉这傻大个去人间一趟,要被骗得倾家荡产。也不知道一个人怎么在几千年里维持住了偌大的摘星阁。
巫青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点了点头。
“摘星阁究竟是怎么找到伏念琴的?”岑旧好奇道。
在伏念琴公示出来之前,修真界都以为伏念琴还在妙音门里好好带着。毕竟魔尊死了没几年,尸骨尤温,妙音门又是一群没底线的魔修,和合欢宗、不二禅宗十分抱团,没谁想这个时候找他们麻烦。
巫青道:“尚不知。摘星阁只能探查出,是有人故意抢了伏念琴上贡给鬼市的。”
岑旧:“……谁这么好心?”
前世被坑死的岑旧下意识就觉得有人想害他。
但到手的伏念琴确实是真的。
看沐安和魔修不择手段争抢的样子,也不像是他们故意设计栽赃陷害自己。
那又是谁?
心中疑问被按捺住,岑旧又问道:“摘星阁在人妖大战之前便已经有了雏形,我正好有个问题一直百思不得其解,想讨教一下。”
他顿了一下。
“沐安……甚至不惜大开杀戒、背弃正道,也要掠夺神器,”岑旧道,“我本以为他想飞升,可如今看来,又全然不像。飞升有雷劫,罪孽越重,业障越多,雷劫越盛。虽然有神器辅助,可不一定还真能抗住屠杀数万人的天罚。”
要是抢夺神器这这么便宜飞升,早就有心怀不轨的修士这么干了。这么多年九大门派一直安然无事,不正是因为众人算了算账,发现这条捷径走不通么?
沐安绝对是不蠢,前世将平天门一事间接栽赃岑旧,把他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费尽周折,穷尽心思,也要收集神器。
前世沐安藏得太深,所以岑旧最终也未知他走到了哪一步,目的是什么。
这个疑问直到现在还依然时不时飘出来拷问他。
总之,就是很迷惑。
人做坏事总得有个理由,不能是突然发疯吧?
巫青思索了一阵,道:“每个神器都各有自己的妙用,但确实没有人尝试过收集神器。”
“难道没有其他用?”岑旧有些失望。
巫青:“倒是有一个猜测。”
“将八大神器中的大妖之力提取汇聚,或许可以倒转时间与空间,令人返老还童、死而复生。”
岑旧和陆研对视一眼。
难道沐安不是为了自己,而是想复活某个人类?
*
无名又睁开了眼。
他端坐在高台,身下是万千明灭的红烛。白衣曳地,一张纯白色的面具挡住了他的面容。
头疼欲裂。
每次醒来都会这样。
无名隐隐觉得,记忆中似乎缺失了一部分内容。他隐约记得自己没有在这全是红烛的殿内,而是见到了什么人。
可往后的记忆仿若被人刻意撕掉的纸张一般残破不堪,若要用力去想,便会觉得头疼得仿佛要炸开。
若只是头疼倒也还好。
可这个时候,心脏也会跟着难受。
并不疼痛,而是从愈发加速的心跳中感受到了一股绝望与痛楚,仿若洪水一般连他的口鼻都感受到了窒息。
没有办法再继续想下去了。
像缺水的鱼,男人猛然惨叫一声,歪倒在地上,胸脯剧烈起伏着。
眼眶湿热,流出来了陌生无比的情绪。
「我到底是谁?」
「我为什么在这里?」
耳边似乎有不安好心的絮絮私语一边边扰乱着他的心神。
恰在此时,大殿的门被人从外打开。
一缕阳光照亮了满屋红烛。
“该换班了。”
戴着笑脸面具的白玉京弟子走了进来。
无名迟钝地点了点头,从高台上跃下,和换班的弟子擦肩而过。
得找个办法离开这里。
无名心里有个念头不断重复。
他之所以无名,是因为不知道自己是谁。没有名字,旁人便简略喊他“无名之人”,久而久之,无名就成了一个名字。
无名走得愈发快,仿佛在逃离一个让人喘不过气的牢笼。
他这次没有再前往主殿。
虽然记忆缺失,但无名有直觉,他被困在这里、不断地失去记忆和主殿的存在脱不开关系。
白玉京不知道建在了什么奇怪的地方,无名试图逃离,但无论从哪个方向向外逃去,都只能在崖边看见皑皑云海。
竟没有一条是通往人间的路。
无名是个没有入门的凡人,他没有办法出去白玉京。
他也不想这么不明不白的死去。
所以哪怕浑浑噩噩,无名还是尽力地活在这个诡异的地方。走到一处暗角,无名扶住了墙壁,用手指细细摩挲着。
“一、二……”他轻轻数着墙上被刻意留下的印痕,又在最后一笔旁边又用簪子划了一道。
一共三十道。
因为总是奇怪地失去记忆,无名留了神,每一次察觉到不对的时候,就会在这里做上标记。
自他有意识来,已经不断失忆三十次。
无名扶着墙壁,无声地叹了口气。
绝望,但还不至于放弃希望。
他刚要离开,一股香气忽然萦绕在鼻尖。
“呀,”一声女儿家娇憨的惊叹,宛如清风明月,与花香一同扑面而来,“公子,我的凌霄花掉在你的肩膀上了,能帮我递过来吗?”
不一样的……变数出现了。
三十次来,从未有过的生机。
无名像是僵住了一般,闻着好闻的花香,疑心自己已经疯了。那女子等不来,只得自己从墙上跳了下来,一袭流光蓝衣,飘然若仙。
无名下意识伸手,捞住了这抹变数。
“你还真是……”女子愣了下,脸上染出恼色,“本以为是呆子,原来是个登徒子!”
“起开,我已经有夫君了。”
女子说着,从无名肩头拾起那朵鲜艳欲滴的凌霄花。
无名这才反应过来,忙松手后退。
女子笑吟吟地看着他:“公子,这里是什么地方啊?”
她是白玉京中唯一一个没有带面具的变数。说话间眉目流转,无名便清晰地看到女子眉心点缀着一颗红痣。
像揉碎了凌霄花而涂抹上的花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