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故人叹(13)

    “公主, 往那边走。”秋茯苓道,“我记得道路。”

    手被甩开了。

    秋茯苓脸上露出些许意外的神色。

    “公主?”

    程凰失望道:“我给了你一次机会。”

    周遭的风很大,将两个人的衣袍都刮得乱飞。

    红衣少女拂开挡在脸上的乱发, 眸子冷凝。

    她一向都是爱笑的。

    如今却头一次地露出来了某种陌生的神情。

    让秋茯苓的心脏狠狠地跳了一下。

    仿佛……她们从没有对彼此坦诚相待过。

    没有父母傍身在深宫里的小公主怎么会天真无邪。

    她若是真的万事不经心, 早就被欺软怕硬的宫人们磋磨死了。

    “我很失望。”程凰脸上滑过一丝冷色,“你和鎏狄到底勾结了什么?!”

    远处传来了铁蹄的震荡声。

    秋茯苓目光闪避:“公主, 我们还是……”

    “跑?我程佩离凭什么跑?”程凰扬起声音,“我是大楚的公主,哪怕是死也得死得堂堂正正, 明明白白。”

    “而不是栽在卖国奴的手里!”

    秋茯苓:“公主, 你在说谁是……”

    她眼眸中的神采方寸间湮灭了。

    程凰嗤笑一声:“是你把我兄长的信卖给了鎏狄,让他们劫持了粮草吧?!”

    程序和程凰在这五年偶尔有书信往来。因为是自家妹子,程序并不忌讳偶尔讲一些朝堂政务。程凰也想替兄长分担, 哪怕只是一个倾听者。

    却没想到, 这份兄妹情谊害了大楚。

    根本的原因在于,他们兄妹都没有怀疑过秋茯苓会做出叛国之举。

    “劫持辎重的根本不是沐安,是鎏狄!”程凰抓狂道, “秋茯苓,你还记得秋尚书他当年的信念吗?”

    秋茯苓:“闭嘴!”

    她吼了一声。

    在程凰有些错愕的目光下,一向温和低调的女子絮絮地掉了眼泪。

    “你不要提他。”秋茯苓艰难地说道,“你们程家人都不要提他。”

    每提一句,就要在秋茯苓的心脏上千刀万剐的凌迟。

    程凰火更大了:“我为什么不能提?我和兄长冒着风险救秋家, 我们欠过你什么吗?!”

    只是那个时候, 程序没登基,程凰年纪还小, 有心力不足。因此等程序好不容易派人找到秋家流放的户籍时,只来得及给他们入土为安。

    “公主。”秋茯苓道, “我知道不是你的错。但是程家……”

    “不该赔命吗?”

    程凰:“程家可以赔命!我们可以写罪己书,我们可以为秋家平反!但这不是一朝一夕能做到的事情!”

    平远侯一案,程序蛰伏了十八年。

    “你为什么不能再等等……”程凰道,“你等我长大啊……”

    明明少女平日娇气毛病一堆,如今却只是红了眼圈。

    一滴泪都没有掉。

    比起难过,她更多的是气愤。是站在国与家角度上的气愤。

    “你可以报复程家人,甚至报复我!”程凰道,“但你不能……叛国。你可知,国库吃紧,那些被劫持的粮草都是百姓们咬牙好不容易供上来的!辎重被劫,边境的战士忍饥挨饿了多少天,以至于战场沦陷,多少边境城池里的子民颠沛流离,多少战士永远也站不起来。”

    “秋茯苓,你在做什么?为了你可笑的报复心,就要把秋太傅毕生所期盼的海晏河清拱手让给鎏狄吗?”

    秋茯苓:“我爷爷一生清流,换来了什么吗?!换来了他被奸臣戕害,被昏君落罪。一代忠臣,最后遗臭万年!”

    “公主,我凭什么不恨啊……”

    远处的马蹄声越来越近。

    程凰心烦意乱,拉住了秋茯苓的手。

    “算了,换个地方再掰扯。”

    虽然摆脱了鎏狄人,但程凰与秋茯苓并不熟悉周遭的路况。

    面上扑来了一丝炽热的气息。

    程凰猛地刹住了步子。

    “糟糕。”程凰抓了抓头发,“走错方向了!”

    眼前不远处便是断崖。

    哪怕没有靠近,也依然感觉到了滚滚的热气。

    “这里是……”秋茯苓有些疑惑。

    程凰嘲讽道:“是鎏狄想祭祀我的地方。”

    秋茯苓:“……”

    女修垂下眸。

    “抱歉,公主,我没想过你会来。”

    大楚边境正在陷入胶着的战争局势。

    远处的鎏狄看起来中立,实际上同样对中原之地存在着觊觎之心。

    吞食掉大楚的辎重,可以帮助减少汉人军队的锐气。等到两败俱伤之际,便可以一举入侵中原。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秋茯苓并不知道沐安掺和进了鎏狄的事情。也不知道他竟然想借此祭祀掉程凰。

    “公主,我……”秋茯苓道,“我只是恨该恨的人。我没想过要害你。”

    程凰默不作声。

    她不赞同秋茯苓的做法,甚至为此憋了一肚子气。

    但眼下不是发生口角的时机。这个地方实在是太诡异了。

    她怕沐安过来。

    话说自己被关了多久?

    到底有没有够三天?

    如果够三天的话,还是离这个断崖边远一点比较好。

    程凰探头望了望峡谷里的岩浆,身上像是爬过一丝虫子一般胆寒。

    她忙缩回身子。

    “没办法御剑过去。”程凰道,“这岩浆下面应该是妖魔境的封印。”

    为了防止再有烛龙窜逃的可能性发生。

    妖魔境被全部加固了。但凡可能的出口都设置了禁止动用灵力的禁制。

    “我们还是……”

    程凰想告诉秋茯苓,先离开这里比较好。

    她的心里总是不安。

    手伸到半空中,却没拉住应该拉的手。

    秋茯苓的气力好像一瞬间消失了。

    在红衣少女略微错愕的注视下,她才反应过来了什么。

    低头望去,胸口穿出锋利又可怖的剑骨。

    发生了什么?

    她怎么……感觉不到痛啊?

    明明还有那么多事情没有做。

    她想看着家族沉冤得雪。她想看公主长大成人。

    她想……活着。

    眼前蒙了一层朦胧的白布。

    秋茯苓朦朦胧胧地看见,程凰抽出来了她腰间悬挂的剑。

    虽然是秋茯苓的本命剑。

    但完全信赖着公主。

    秋茯苓想说话,可每一次用力驱动喉舌,便涌出来一堆一堆的血。

    红衣少女操纵着并不属于自己的剑,冲向了沐安。

    那可是大乘期。

    怎么可能打得过。

    秋茯苓很焦急。

    身上的热意一点点的流逝。

    她想让公主不要救她。

    该恨的,该死的。

    可是……

    全身顿时被浇灌出了力气。

    秋茯苓像个离弦之箭一般冲了出去。

    灵魂仿佛被抽离出在黄泉的对岸,隔岸观火着凡世。

    秋茯苓露出一个笑,难看的笑。

    “公主,我叛国了,你救我干什么啊?”

    她从未有如此大的力气。

    拽着说不出话来的程凰在沐安剑气的逼近之下,跌进了峡谷。

    秋茯苓听过,火凤凰有个传说。

    祂会自火中死,也会在火中生。

    还没到……三天。

    “茯苓!”

    急速下坠的风和少女的哭泣,组成了让秋茯苓头脑昏沉的曲子。

    在这首曲子中,她闻到了过去秋家海棠的清香。

    爷爷坐在主座,朝她招手,指着卷轴。

    “棠儿知道,这叫什么吗?”

    啊。

    她想起来了。

    她也本该有名字的。

    只是随着秋家问斩流放,那个名叫秋棠的大小姐“死”了。

    这样,才能保下她。

    时间太长。

    竟全然忘却了。

    画面又变了。

    她在群花之中,看见了一道红衣少女。

    那少女道:“你就是本公主的伴读吗?你叫什么名字啊?”

    秋棠扭过头去,瞧见几个侍女在掩面低笑。

    她脸上也浮现出羞窘。

    “公主,我叫秋棠。”

    “好名字啊。”程凰道,“我最喜欢海棠了。”

    她身边的大宫女打趣道:“公主,您不是小凤凰嘛,喜欢的该是梧桐啊。”

    这话让秋棠又尴尬起来。宫女不是有意的,但确实让秋棠上不上下不下的。

    青衣的少女匆忙地垂眸。

    “姑姑说的是,公主该喜欢梧桐的。”

    可程凰却道:“要不是老祖难得有兴致,我才不喜欢这个名字。什么凤凰,尴尬死啦!”

    “我又不是凤凰。我是程凰,是程佩离。”

    “凤凰喜欢梧桐还是其他什么,关我什么事。就喜欢海棠怎么了。”

    明明是在争论海棠,但秋棠总觉得程凰口齿中研磨的是她的名字。

    一阵脸热。

    回忆逐渐消散。

    秋棠觉得身躯坠入了火中。

    她抱着怀中的红衣少女。

    便觉一颗心都塞满了。

    应该早些说的。

    秋棠在这一刻突然地想通了。

    所谓的仇恨,所谓的报复,其实都只是桎梏。

    爷爷,母亲,父亲,都不想看见她现在的模样。

    应当是很丑陋。

    所以故人从未在梦中出现过。

    她也从未正视过眼前人。

    其实……她想看着公主长大,看着公主成人。

    哪怕公主会嫁人,她也会注视着公主一生幸福。

    若公主不会嫁人,她们可以一起携手度过余生。

    她都行的。

    但一切太迟了。

    秋棠松开了程凰的衣角。

    引爆了金丹。

    这里不能动用灵力。如果自爆的话,灵力会散开。

    在距离岩浆还有数丈远的时候,密密地编织了一张贯穿左右的网。

    将程凰接在了上面。

    秋棠是木灵根。

    她彻底地坠入了火焰中。

    只剩灵力编织的海棠花枝。

    灰飞烟灭的最后一刻。

    她看见了……

    漫天的白雪。

    真好。秋棠想道。

    她与公主共白头了。

    第142章 故人叹(14)

    沐安看见程凰掉下去的那一刻, 就知道事情办砸了。

    他本来想下去救下程凰。

    鎏狄这个部落继承了一些上古图腾的祭祀秘法。

    逼出凤凰魂魄的方法是正确的。

    但他们不知道怎么识别寄宿者。

    因此宁可错杀,不可放过。搜集到的火灵根修士统统扔入岩浆逼凤凰涅槃。

    沐安刚走过去,脸色顿时一变。

    修罗剑骨几乎是瞬间召唤出来, 要带主人离去。

    但无形的锁链蓦然出现, 锁住了沐安的脚踝。

    他的灵力停滞了。

    这是天道为了防止妖魔境古神窜逃而特意布置的禁制。

    天道为了防止再发生如烛龙一般的事故,在每个可能的出口都设置了禁制。一旦觉察出古神的气息, 就会降下禁制。

    沐安感觉到那个锁链在将他扯入妖魔境。

    没了灵力,和凡人没什么不同。

    沐安只能把修罗剑骨插进土地,防止自己进一步被拖拽。

    他怎么可以掉入那种地方!

    却在这时, 沐安发现他与锁灵藤的联系彻底断开了。

    怎么可能……不, 不对,一定是因为灵力凝滞的缘故。

    白玉京只有岑远之。

    依照沐安对他的观测来说,岑远之是一个心软到愚蠢的凡人。

    这样的人, 什么都想救。

    却会什么都救不了。

    他怎么会愿意舍弃父母?

    不可能。

    妖魔境的气息如游蛇一般慢慢延伸了出来。

    闻到了沐安身上同源的气息, 便要将他牵连着带出去。

    沐安只能抓着修罗剑骨,手背暴起青筋。

    最后,他硬生生砍断了两条被妖魔境撕扯挣脱不开的腿, 爬着上了岸。

    远处鎏狄的军队才过来,就瞧见地上一个狼狈至极、不知是死是活的白衣人躺在那里。

    “这不是……”首领走过去,拨开沐安的乱发,发出惊呼声。

    那个从他们手中抢走汉人辎重队的修士吗?

    鎏狄本来计划得很好,侵吞汉人的辎重。再试图借此威胁大楚, 让大楚多给点好处。

    但当时杀来一个白衣修士。

    一人一剑打得鎏狄军队落花流水, 将毫发无损的辎重队捞了回去。

    扔给他们一个昏迷的红衣女修,说是补偿。

    让他们拿这个祭祀。

    鎏狄的首领敢怒不敢言。

    不过近日不太平, 马上到祭祀的时候了,但却一直找不到落单的火灵根修士。

    如今这个少女的出现, 倒是解决了燃眉之急。

    于是只能把辎重队的事情放到一边,全力准备祭祀事宜。

    可少女也跑了。

    两边都空手而归的鎏狄人自然压了满肚子的火气。

    如今瞧见沐安如此狼狈,不免生出几分幸灾乐祸的情绪。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啊。”首领蹩脚地说着汉人的俗语。

    旁边的士兵心领神会地递给了首领武器。

    拿着长矛,首领脸上闪过快意的狰狞神色。

    “就拿你来平息凤凰神的怒火吧!”

    长矛抵到了沐安的鼻尖。

    首领看见,白衣修士猛地睁开了眼。

    眼中毫无波澜,幽深无比,像是枯井。

    不像人类。

    莫名其妙的恐惧让首领的动作迟疑了一下。

    但这迟疑要了他的命。

    白衣修士缓慢地站了起来。

    断掉的双腿一节一节地重新长出。

    身形不断拉长,让鎏狄首领头皮发麻着被钉在了原地。

    这是……人吗?

    这个念头刚滑过,首领感觉脸上沾染了某些温意。

    他刚想伸手去摸,抬起手时,却只看见了空荡的袖管。

    鎏狄首领:“啊!!!”

    刻骨的痛意这才密密麻麻地蹿进了心脏里。

    沐安拿着修罗剑骨砍下来了他拿矛的手臂。

    伴随非人的痛吼,鎏狄部落朝后退去。

    沐安提着剑,在抱着断臂的鎏狄首领面前停下。

    “你……”鎏狄首领断断续续地说道,“你不能杀我!你们修士……有……有业障……”

    沐安:“业障?”

    他低低笑了两声。

    “我还会怕这个?”

    手起剑落。

    血染白衣。

    鎏狄首领狰狞眉目的头滚落在地上,孤零零地来到了鎏狄众人面前。

    “跑……”有人道,“他是……疯子!”

    沐安抬眼望去。

    发声的鎏狄人脖子上顿时多出了一条白绫。

    眨眼间,身首异地。

    沐安:“一个,都不要走。”

    他语调怪异,面无表情,却已经转眼杀了两个人。

    黄沙漫天,身上的白衣已经被染成了黯淡的血色。

    高高在上,最爱洁净的古神于这一刻仿若真正的堕成了妖魔。

    代表着杀戮与血腥。

    “停手!”

    不远处一块巨石后跳出了一道宣红的身影。

    沐安的吸引力被吸引了过去。

    “又是你。”

    严莫谙来此调查秋茯苓的踪迹。

    很快,便觉察出了这边不小的灵力波动与浓重的血腥味。

    他是一个胆小的家伙。

    心里斗争了许久,才敢过来。

    刚来,就看见了沐安杀人的一幕。

    严莫谙是魔修。不是光风霁月的正道中人。

    他杀人从不留情。

    但沐安还是让他感觉到了一种恐惧。

    一种……正常人看见疯子的恐惧。

    严莫谙欲哭无泪地想,沐安怎么比他还像魔修啊。

    连忙给陆研发了自己的位置求救,严莫谙还是决定出面救下这群人。

    可能是……被沈花间这些年教傻了吧。

    他不想看见毫无缘由的死亡。

    “沐……沐安,”严莫谙道,“你和他们有什么仇怨?”

    他说话时,结巴了一下。合欢宗的小宗主连忙挺直脊背,维持住气势。

    沐安:“素不相识。”

    严莫谙:“那你为什么要杀他们?”

    沐安:“我怎么不知道,魔修如今这般遵纪守法了。”

    严莫谙:“……”

    可恶。

    他被嘲讽了!

    “你如今身上业障缠身,”严莫谙语气严肃起来,“沐安,你不是想回天外天吗?你现在这个样子,怎么回去?”

    沐安:“谁和你说的,我要回……”

    他顿了一下,手中修罗剑骨上的黑气萦绕得更浓重了。

    “天外天的?”

    严莫谙:“草。”

    把魔尊给他说的东西,说漏嘴了。

    打沐安是打不过的。

    严莫谙只是想拖延一些时间。

    如今,反而是把事态拖得更糟糕了些。

    “我我我猜的。”严莫谙道,“你为了收集神器,不择手段,杀人如麻。这么坚守着某种东西,很容易就猜出来了吧!”

    沐安忽然道:“你很愚蠢。”

    严莫谙:“……”

    干什么骂他。

    沐安:“上一次没杀了你,是不是给了你一种错觉。”

    沐安:“我不会动手的错觉。”

    见情况不对,严莫谙忙道:“我没这么想……”

    黑气袭来。

    严莫谙暗骂一声,朝旁边避开。

    沐安也太不讲武德了。他还没讲完呢。

    他都努力这么久了,怎么还是没人来救他啊!

    严莫谙一边躲开沐安的攻势,一边故意将沐安引至远离凡人的地界。

    不一会儿,竟也来到了那处峡谷边。

    沐安有忌讳,停在了半丈远。

    严莫谙冲得急,差点掉进峡谷下面的岩浆里。

    他急忙地刹住步子,热气扑了一脸。

    前面松动的山石滚落下去,掉进火焰里。

    “卧槽,这他妈什么鬼地方啊!”严莫谙没忍住爆了句粗口。

    一扭头,却发现沐安停住了步子。

    遥遥望着这边。

    严莫谙:“你该不会是……”

    没办法靠近吧?

    沐安:“涅槃谷。”

    沐安:“下面是妖魔境。”

    因为严莫谙已经说出来了天外天这个地方。

    沐安没有再遮掩自己并非人类的身份。

    严莫谙:“原来魔尊他……没骗我啊。”

    魔尊陆诀刚出妖魔境时,尚且轻狂。

    魔修来找他茬。反手被陆诀收拾了当小弟。

    严莫谙杀了逼他为娼的合欢宗宗主,作为犯人被押送见了魔尊。

    没想到魔尊很欣赏他。让他继承了宗主的位置。

    可能是难得一个心腹,魔尊和严莫谙聊过一些妖魔境的事情。

    他说,他不是魔龙。

    尽管转生前的记忆支离破碎,尽管一想起来就钻心剜骨。

    他依然记得,他的家在九天之上。

    他是天外天的古神,天地间唯一至尊的烛九阴。

    魔尊喝着酒,漫不经心地伸出手。

    掌心遮住明月。

    “我总觉得,我应该是想要回到那里的。”他道,“但是……为什么呢?”

    他在人间,坚守着,寻觅着。

    却始终记不得想要什么。

    无心的活,孤独的活。

    至死,都没找到归途。

    “可是,人间不也挺好的吗?”严莫谙道。

    魔尊转头看向侍奉在侧的红衣魔修。

    红色的瞳孔非人妖冶。

    严莫谙以为说错了话。

    魔尊一向是喜怒无常的存在。

    他忙低下头去。

    严莫谙:“属下失言了。”

    魔尊:“不。”

    魔尊:“你说得很对。”

    他仰头收回一直渴望抓月的手。

    “我记得,有人和我说过,人间很好的。”

    “我还有东西没有寻到。只是不知道,是在人间,还是天外天?”

    记忆不合时宜地浮现了上来。

    严莫谙莫名其妙的感到了失魂落魄。

    “魔尊居然没有骗我。”

    烛九阴坦荡了一生。

    他总说自己不是妖魔,而是神明。

    却被正邪两道当成了疯疯癫癫的胡言乱语。

    到死,都没人信他。

    “那条龙,”沐安道,“哈,愚蠢至极。要不是岑远之阴了我一下,我早已拿到了他的魂魄。”

    严莫谙震惊道:“你说什么!?”

    沐安:“龙魂,凤魄,比神器更适合打开天外天。”

    “沐安,”严莫谙道,“人类不算你的同族,他们总该是吧?!你……”

    真是个疯子。

    宣红衣袍的魔修面无血色。

    “人间,哪里不好了吗?”

    他喃喃道。

    为什么要毁了人间,也要回天外天?

    倘若天外天真的是修士们心中的桃源乡,为何这些古神全都落魄之际?

    天外天真的有那么好吗?!

    沐安:“你不懂。”

    他长时间没有戴上那鲛纱遮挡双目。

    如今,双目在阳光的直射下,滚出了两行血泪。

    “我要回去。”沐安道,“那是我的……家啊!”

    话音刚落,严莫谙背后升起了一股怪异的热浪。

    他惊愕地回头看去。

    流光渡成的凤凰残破扇动羽翼,升入了天空。

    “等等……等等……”严莫谙瞳孔骤缩,“你该不会是已经把程凰……”

    沐安:“居然成了。”

    刚才激动的情绪仿佛是错觉。

    他又恢复了那种面无表情的怪异非人语调。

    严莫谙是真的生气了。

    他骂道:“草。沐安你真他妈是畜生!”

    “老子这辈子都希望你回不去家!”

    沐安没搭理他。

    严莫谙对沐安来说,就是蚂蚁一般。

    弱小,爱蹦跶。

    只不过现在碍于天道的威慑。

    沐安没办法直接动手杀了他。

    他被另一道气息触动了。

    沐安回过头来。

    玄衣少年提着霜雪剑,从黄沙漠漠中走了出来。

    满脸肃杀。

    第143章 故人叹(15)

    沐安:“这下可以一举两得了。”

    严莫谙心急:“魔……算了, 陆回舟,你别一个人来单挑啊,我是这个意思吗?!”

    这下完了, 这下送菜了。

    “我不是来救你的。”玄衣少年停下, 将霜雪剑对准了沐安,“我是来杀他的。”

    严莫谙:“……”

    严莫谙崩溃道:“管你是来干什么啊!这是重点吗?重点是你丫小子根本打不过他啊!”

    沐安鼓掌:“烛九阴真的是, 每一次转生都是一如既往的愚蠢啊。”

    “你师父该不会没和你聊过身世吧?你手中的霜雪剑,是柳退云的本命武器。你猜,柳退云为什么交给你?”

    陆研蹙眉:“你好烦。”

    半分没有触动。

    沐安:“龙骨, 你身体里还有龙魂吧?但我现在感受不到他的气息了。”

    沐安:“你将龙魂融合了?”

    陆研沉默。

    沐安:“这倒是让我惊讶了。”

    沐安:“我本以为, 烛九阴特地让你这个龙骨化形,是为了夺舍。怎么,难不成你反噬了他?”

    陆研转头看向严莫谙。

    “你误会我了。”

    严莫谙:“啊?啊?”

    陆研:“我是说, 我不是一个人来的。”

    他垂眸捻起了霜雪剑鞘上贴着的符纸。

    当时, 柳退云给他的时候,剑鞘上就有这道符纸。

    原来是张传送符。少年心想。

    陆研驱动了传送符。

    下一秒,白衣修士连带着一条小蛇从旁边摔了出来。

    陆研:“师父!”

    语气惊喜, 好像不是他干的一样。

    搞得一旁的严莫谙都震惊了一下。

    陆诀和陆研加起来两辈子,他都没见过这种嘴脸啊!

    魔修真是个高危职业。

    干完这票还是退休好了。

    不,不对。退休好像养不起那个沈花间。

    打工好累。

    要不是还是带合欢宗从良吧。

    新任魔尊短短一句话,让合欢宗宗主连后路都想好了。

    岑旧:“……”

    岑旧本来还没走出正殿,眨眼间便来到了这里。

    人是懵的。

    陆研一声“师父”把他拉回了现实。

    “沐安。”岑旧被陆研扶起来后, 精准地望向了沐安那一边。

    沐安:“你眼睛好了?”

    “你的灵力在中途断开, ”巫清幻化为人形,出声道, “禁制自然也就无效了。”

    沐安盯着巫清,危险地眯了眯眸子。

    “倒是漏算你了。”

    岑旧:“感觉到了吗?沐安。”

    岑旧:“你和锁灵藤的联系断开了。”

    锁灵藤可以作为让魂魄往生的阵眼使用, 但需要施法人不断维持灵力。

    之前李梦浮被阴到死去的一个重要原因,便是沐安和吟怀空合谋,偷梁换柱。拿李梦浮的灵力供养在白玉京复活岑平远与水禅衣。

    父母这么早就往生在世上。

    见面的时间却如此之短就再度迎来了告别。

    岑旧的心脏抽痛了一下。

    “不用这么看着我。”岑旧道,“我毁了锁灵藤。”

    沐安脸上淌着源源不断的血泪。

    他通红的眸牢牢望着岑旧。

    “那可是,你的父亲和母亲。”

    “死者为大,但终究已逝。”岑旧道,“我的父母会为我感到骄傲,而不是你。”

    “怎么,岑平远把落魄的你捡回白玉京抚养了多年,你也始终没理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理解……”沐安喃喃着这两个字。

    临走前,岑平远的话再度响彻在他耳边。

    “你有没有问过我的想法呢?沐安。”他平静道,“我不想去天外天,也不想飞升大道。我穷极一生追求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遇见了禅衣,此生夙愿便已了。往后生也好,死也罢,含笑九泉,并无遗恨。”

    “你不问我的想法,自作主张让我往生。我才困扰的啊。”

    沐安皎白的脸上此时被血泪弄得污迹斑驳。他朗声大笑起来,凄惨,疯癫,却又带着一种狷狂。

    “你们都说,我不懂。分明,能看见天机的只有我。”血衣血泪的古神道,“祂不信我,执意下凡,换来了什么……”

    岑旧眉梢一动。

    直觉告诉他,沐安现在说的并不是岑平远。

    “你也告诉过祂?”故作惊讶的,岑旧开始套话。

    沐安厌恶地剐了岑旧一眼。

    这一眼,让岑旧突然彻悟了这两世沐安对他的敌意与恨意来源自何。

    沐安恨他。

    却不想杀他。

    无非是和凤凰有着一样的执念。

    “火凤,烛龙,”沐安缓慢地念出当年的主谋,“还有你,巴蛇巫清。你们和我一样,都告诉过祂,不要干涉人间。祂听了吗?你们阻拦了吗?你们看看,现在还有祂吗?!”

    巫清:“有。”

    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

    摘星阁阁主出面,走到了沐安的身前。

    沐安却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我被祂抛弃。因为告密,被挖去眼睛,扔进人间熬受轮回转生之苦。我这辈子,见不得光,回不了家。哈,哈,一切都是你,你们这些蠢货牵连的。”

    “我想回天外天,又有什么错?”

    巫清缓缓开口:“你以为天外天就是你的家?”

    沐安身形一僵。

    他察觉出巫清将要说的话会动摇什么。

    但依然只是顽固偏执地说道:“是。”

    巫清道:“不是这样。”

    “白泽,我和你一样,是被使者捡回天外天的。在罅隙诞生之际,我们就一直被天地混沌蚕食,痛苦不堪。天外天很美好,没有杀戮,没有血腥。我们褪去兽性,我们生活美满。可是,你以为这是谁带给你的?!”

    “是天外天本身吗?如果不是……”

    沐安:“闭嘴。”

    他握紧修罗剑骨,对准了巫清的脖颈。

    “闭嘴。不然,杀了你。”

    岑旧冷不防地开口道:“沐安。”

    沐安握着剑骨的手蓦然抖了两下。

    “还有什么事吗?”他漠然道。

    岑旧:“我记得,我在蓬莱海上和你有一个约定。”

    沐安:“啊。我想起来了,你说,要跟我去天外天。”

    沐安:“可是,凤凰泪应当是损坏了吧?我感觉不到了,荫蔽在你身上的那股讨厌的气息。”

    锁灵藤毁坏,意味着岑平远与水禅衣的彻底死亡。

    即便这样,面对曾将他从人间带回白玉京的救命恩人的消散,沐安的悲伤,也只是转瞬即逝。

    对他来说,没有什么比天外天更重要。

    已经听不进去其他的语言了。

    这三个字在千年的磋磨里,烙印在了沐安的脑子中。哪怕,他知道记忆中的天外天早已不复存在。

    但是没关系呀。

    他会重建的。

    他会让岑远之作为容器,复活祂。

    “我还有其他办法。”岑旧道,“打开天外天,可以。但是沐安,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沐安:“什么事?”

    态度软化了许多。

    岑旧:“我去天外天,是为了斩道。完成我的目的后,沐安,我要杀了你。”

    不论前尘往事,至少这一世,沐安欠了他许多命。

    顾正清,平天门众人,秦蒹葭,梁青生,顾娘子……

    这些冤魂的业障日日背负在岑旧心间。他不能忘记,无法忘记。

    只有杀掉沐安,才能让故人故魂彻底安息。

    沐安笑道:“只要你能杀掉我就可以。”

    他笑的时候,总是泛着无尽的冷意。

    严莫谙趁着他们交锋之际,早已偷偷溜到自己人这边。

    几番交谈,信息量大得让他头晕目眩。

    要是沈花间在就好了。这家伙脑子灵光,还可以给自己解释解释。

    不过他是个半瞎,又没有灵力。来这里也太危险了。

    严莫谙拽了拽陆研的衣角。

    “魔尊大人,您不会只通知了您师父吧?”

    仔细一想,还真是这玩意干出来的事情啊!

    但是……

    严莫谙把小公主和秋茯苓可能遇害的事情告诉给了陆研。

    玄衣少年嫌弃道:“谁给你说我只叫了一个人。”

    严莫谙:“您也没说别的啊。”

    陆研:“我全通知了。沐安好不容易现身,自然就地绞杀才稳妥。”

    少年面无表情,说出来了了不得的念头。

    严莫谙噎了一下。

    “不、不是,”合欢宗小宗主结结巴巴道,“岑远之不是还需要沐安一起去天外天吗?”

    陆研:“那是沐安主动提的。我师父只是践诺。”

    “杀了沐安,就不用践诺了。”

    严莫谙:“……”

    果然还是思考一下合欢宗从良的问题吧。

    在场哪个疯子都比他像杀人放火的魔修啊!

    “那我……”严莫谙迟疑道,“留在这里是不是拖后腿?”

    陆研看他一眼。

    严莫谙自觉道:“哎,我去布置传送阵法,帮助大家快点赶来。”

    严莫谙离开了。

    沐安的目光只短暂地落在了他身上一下,就又收了回来。

    蚂蚁弱小,且没有利用价值。能杀掉自然省事,杀不掉也无伤大雅。

    “我听见了。你把我当聋子吗?”沐安对陆研道,“如今,神器缺一,凤魄龙魂缺一。我自然可以选择杀了你,来打开天外天。”

    陆研冷冷道:“你有本事就杀。最好是在自己死之前。”

    岑旧挡在他俩面前:“都是昔日天外天的同僚,不用这么大动干戈吧?”

    陆研:“我不记得他。”

    沐安:“岑远之,你在帮他拖时间吗?”

    岑旧耸肩:“我在等人来送神器。”

    沐安的态度终于后退一步。

    “好。只要你答应我回天外天。”沐安道,“我可以再等一会儿。哪怕是圈套。”

    “但如果神器还是缺少……”

    “我要扒了这条龙的皮,碾碎他的骨头,拿他的魂魄当通天之梯。”

    第144章 故人叹(16)

    严莫谙设置了传送阵法。

    在此之前, 他先用水镜通知了那几位必来的大佬们。

    这样直接通过阵法过来,快捷便利。

    第一个来的居然是唐弦。

    “唐、唐掌门!”严莫谙道,“您怎么过来了?!”

    惊讶完, 瞧着唐弦意味深长的眼神, 严莫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魔修。

    “我我我可以解释!!!”小宗主红着一张脸,想尽办法自证清白。

    该说什么好?

    要不直接说他从良了吧?

    可万一, 唐弦说之前杀人要偿命怎么办?

    好恐怖。

    这可是大门派的掌门啊!

    “不用。”唐弦打断了严莫谙的语无伦次,“人修魔修,在大是大非与人族命运面前, 同气连枝, 同仇敌忾。”

    “我可以理解。”

    严莫谙:“可是……等等,您说什么?”

    可以理解?

    天底下还有这么通情达理的正道宗主掌门?

    他这才瞧见唐弦怀里的箜篌。

    “我还以为会是凝霜姑娘呢。”严莫谙道,“您是来送神器的吗?”

    唐弦垂眸。

    摸了摸怀里的箜篌。

    “刚从剑池中炼出。凝霜她……”唐弦道, “想来助一份力, 但抱歉,有要事缠身。我作为师尊,替她过来一趟。”

    严莫谙:“哦、哦。”

    他本能觉得唐弦的话不太对劲。

    哪有徒弟有要事, 而师尊专门跑一趟的道理?

    但严莫谙脑子已经完全停止运转了。

    他只是愣愣地望着唐弦抱着箜篌朝涅槃谷走去。

    为什么,分明是打开天外天这种好事,唐弦掌门看起来却并不开心呢?

    这种疑问只是在心底闪过一瞬。

    阵法便再度运转起来。

    下一个走出的是一袭红衣。

    严莫谙又震惊了。

    “不是、等等,陛下,”他道, “您怎么一个人来了啊?!”

    他通知的不是凤梧宫的姜归吗?!

    “抱歉抱歉。”姜归在水镜里解释道, “陛下先回宫了。我通知了他,但是没想到他如此之快。我需要暂时料理凤梧宫事宜, 还要晚一会儿。”

    严莫谙:“……行吧。”

    凤梧宫这位新掌门可是实打实的凡人之躯啊。

    红色朝服衬得青年君主愈发面色苍白,像是一张白纸。

    看得严莫谙一阵心惊肉跳。

    “陛下, 那边……”

    程序打断他的话:“我是来找妹妹的。”

    严莫谙:“啊、公……公主啊。”

    该怎么和程序解释,小公主可能已经死了的事情呢?

    程序道:“没有见全尸,还有希望。”

    说话间,又剧烈咳嗽起来。

    鲜血从指尖涌出。

    严莫谙欲哭无泪:“您、您真的没问题吗?”

    面前这人既是凤梧宫的掌门,又是人间的帝王。

    哪个身份他都对付不了啊!

    程序淡定地拿起手帕擦干净唇边的血迹。

    “是情丝。”他道,“药石无医。也不像生病,不会影响基本的行动能力。”

    严莫谙:“可是看着好恐怖的啊!”

    都咳血了!!!

    程序:“会早死而已。”

    严莫谙:“这叫没什么大不了吗?!”

    据他所知,程序还没妃子吧?!

    死了连个继承人都没有。

    大楚不会完蛋吧!

    严莫谙心想,虽然涅槃谷看着危险。

    但是放任程序一个人去那里似乎更危险。

    要不把他扶过去?

    有人比他更快行动了。

    从阵法中走出来的竹景带着一众正派修士。

    有暂任云泽派掌门的曈弄溪。

    有无为宗掌门时忆和不二禅宗宗主邝微。

    甚至有吟九,以及他带的无涯派心腹。

    竹景搀扶住了程序。

    程序有点烦。但思及这幅身体确实苟延残喘,还是大局为重。

    忍着让这个便宜弟弟扶住了。

    吟九道:“师兄就在这里?果真?他没死?”

    他脸上浮现出一种复杂而奇异的神情。

    患得患失,又夹杂了几丝失望。

    竹景已经知道了,当初那个栽赃师兄的人就是吟九。

    他不爽极了。

    这家伙怎么如此爱演?

    曾经恨不得师兄身败名裂,如今演这幅兄弟情深给谁看?

    恶心极了。

    “怎么,”竹景道,“师兄没死,你很失望?”

    “还有,他可是亲自被无涯派除名了。叫他师兄,你配?”

    吟九脸色猛地沉了下去。

    可他又想起,刚刚得知的师兄活着的消息。

    不,不行。现在不是撕破脸的好时候。师兄活着,他得高兴才是。

    他不是间接害死师兄的凶手!

    师兄还活着!

    吟九绕过竹景。

    “三师兄现在还在纠结这些恩恩怨怨,岂不会耽搁了时辰?”

    竹景拔剑:“你……”

    程序一把摁住他。

    “莽撞。”程序道,“岂可因蜉蝣撼动心神?”

    吟九这才注意到程序。

    程序是个凡人。从一开始,便不是吟九重点关注的对象。

    如今他才发现,自己小看了这个凡人。

    竹景只是被吟九挑拨得气急了些许。

    脑子还没丢。知道程序是在向着自己说话。

    他憋屈道:“谢谢皇兄。”

    程序又咳两声:“事不宜迟,先过去再说。”

    大部队浩浩荡荡朝着涅槃谷而去。

    严莫谙心想,这下子应该完成使命了。

    神仙打架,他该溜了。

    可就在这个时候,阵法再度被催动。

    走出来了……

    严莫谙认得这人。

    “你是……”严莫谙震惊道,“不会吧……”

    许久未见的女修褪去一身的傲气。

    穿着纯白丧服,未施粉黛,无戴钗环。

    怀中抱着一把银剑,瞧见严莫谙,扬了扬眉。

    “我竟不知,安师妹是男儿身。”

    打趣的话。

    严莫谙当初是为了沈花间,女装潜入无涯派,混入新弟子行列。

    和二弟子李醇熙见过几面。

    谁承想,此时此地还会被打趣啊!

    李醇熙将小宗主调戏得面红耳赤之后,才正色问道:“吟九和沐安在哪里?”

    严莫谙:“李道友想……”

    李醇熙:“报仇。”

    她的母亲本可以安详死去的。

    要不是这两人想将锁灵藤偷梁换柱。

    她的母亲不必成为那个被死域困住的冤魂。以至于最后只能魂飞魄散。

    严莫谙指了指涅槃谷的方向。

    李醇熙应下。

    “师祖还好吗?”她问道,“白师叔前不久仙逝,麻烦宗主给我转交一句话。”

    被情与爱困在穹峰半生的白薇终于下定决心抛弃枷锁。

    迎接她的,却只有飞蛾扑火的油尽灯枯。

    “我……”躺在床上,白薇紧紧抓着李醇熙的手,“我不后悔……一点都不。”

    她力气很大,想通过李醇熙来建立最后与人世彼岸的生机。

    女子惯素爱一切洁白的东西。素白的衣裙,素白的钗环,像是病态地要把李梦浮印刻在她人生的污点用素白裹净。

    “我觉得,这五年多,”白薇断断续续地说着,“我不再怕死……走了许多的路……看了许多的人间……我、我好像……”

    “才真正的活过。”

    可惜时间太短了。

    一开始就伤了本质的白薇必须待在穹峰,靠着李梦浮的灵力供养活着。

    李梦浮死了,阵法破灭。她也离开了穹峰。

    死亡是注定的事情。

    却可以决定,如何迎来死亡。

    “唯一对不起的,是你和师尊。”白薇道。

    李醇熙:“师叔,您……没有对不起我。”

    这五年里,李醇熙偏激过,魔障过。

    母亲的死亡,父亲的背叛,让李醇熙始终无法摆脱不了梦魇。她总是不断地,自虐地,一遍遍回想父亲杀死母亲的画面。

    这个时候,却总有一抹白裙不变。

    白薇和那个和母亲有些缘分的小孩阿昭,成了李醇熙尚且为人的锚点。

    支撑着她活下去,走出来。

    白薇:“那就好……”

    白薇:“我到最后,也不敢跟师尊说一句真心话……”

    明明她知道,沈花间就在那里。

    养育之恩,师生之情。

    都随着她执意嫁给李梦浮一齐断裂了。

    沈花间被李梦浮算计,失去灵力,双眸尽废。她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吗?

    只是不愿懂,不愿想。

    在丈夫和师尊面前,她选择了李梦浮。

    “我听说,师尊如今和合欢宗宗主为伴。我挺惊讶的。师尊曾经……那么嫉恶如仇。”白薇的语调又突然流畅起来。

    曾经的剑仙,与魔修厮混。

    并不是什么美谈。

    “不过李梦浮这样的畜生,还不如魔修呢。”白薇缓慢地松开了李醇熙的手,“你若是见到你的师祖,或是那位小宗主。替我转告一下……”

    女修垂下眸。

    转告什么呢?

    明明思及了无数的忏悔,如今却突然觉得一切都是矫揉造作,令人作呕地说不出口。

    “算了。”

    “让他老人家……保重自己就好。”

    白薇说完,闭上了眸。

    分明体温还是温热的,她却无比安静。

    像是累了,疲倦了,便不再愿意看世界一眼。

    李醇熙走出房间。

    将阿昭交给当地一家非常想要孩子的富商手中。

    她要去报仇。这种事情,不能让阿昭跟着。

    小孩子在成长途中会忘记很多事情。李醇熙希望阿昭忘记过去,像正常孩子一样健康快乐地长大。

    那家夫妻命中无子,但福源深厚。他们会非常适合当阿昭的父母。

    李醇熙提剑走出街巷。

    她用了五年,送走了所有的故人。

    也彻底地,从当年那个只会哭着旁观母亲死亡的小女孩长大了。

    和严莫谙交代完白薇的遗愿。

    李醇熙踏入了涅槃谷的地界。

    “又来一个。”沐安道。

    李醇熙没看他。

    无涯派弟子传来骚动。

    “这不是二师姐?!”

    “二师姐!”

    李醇熙却把剑尖对准了无涯派最前方的吟怀空。

    “吟九,你与沐安沆瀣一气,如今却又倒戈。你到底是安的什么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