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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第 21 章

    沈栩站在灯影中, 看不清神色,身后没有侍从,对影成三。

    君晟从他身上收回视线, 扣在季绾腰上的手顺着红裙滑落,拉开些距离,低头看向懵懂的少女,“抱”

    可一句“抱歉, 冒犯了”还未说出口, 心头蓦地一震。

    面前的少女突然环抱住他的腰身,将侧脸贴在他的胸口。

    季绾以为君晟要说的是“抱一下”, 便一咬牙扑上前,却迟迟没有等来对方的回应。

    她僵着不动,发觉是自己会错意, 烧红着脸蛋小声问道:“他走了吗?”

    “没有。”望着空空如也的廊角, 君晟面不改色地回答。

    季绾老实趴在他怀里, 听着怦怦的心跳。天地间,落霞万丈, 叠翠流金,万般美好汇成一颗宁静的种子, 悄然种在彼此间。

    半晌, 季绾问道:“走了吗?”

    “嗯。”

    季绾快速退开,扭头看去,未见其人。

    站在灯火下的男子早已怅然离开。

    若是没有君晟的提醒,季绾甚至没有感知到沈栩来过, 她只当是君晟为了帮她报复沈栩, 没有朝着旖旎的方向细想,心怀感激地扯了扯男人的衣袖, “大恩不言谢。”

    女子认真道谢,眸清霁,比泠泠月色还要皎洁,偏又有一丝涟漪荡开其中,璀璨晶莹,凝聚情绪。

    君晟生出笑意,抵消了被母亲拒之门外的黯然。同时,又觉得自己有点儿不厚道。

    两人离开后,魏管家擦了擦额头,吩咐仆人们无需再回避,各做各的事去。

    通往琉璃苑的廊道上,沈栩飞速地走着,走着走着又停了下来,迷茫地望向夜空,心无可落之处。

    他呵护了六年的女子,被他最痛恨的人环入怀中,他们耳鬓厮磨,故意刺痛他的心。

    可他有何错?

    寻回本该属于自己的一切,不做砧板之鱼任人拿捏,有何错?

    在被动的境遇下,被逼迫做出选择,是他的错?

    胸口闷得发堵,他扶住廊柱喘了喘。

    深夜,沈栩乘车去往一处酒楼。

    小楼灯火通明,轻歌曼舞。

    宾客觥筹交错,说说笑笑。

    喻小国舅是太子最小的舅舅,二十有六,比太子年长六岁,已是姬妾成群,还在青楼铺堂宴请过宾客,人浪荡,花样多,看气氛到了,便让人带着过街桥的伶人走进来。

    除了沈栩在独自买醉,其余宾客心照不宣。

    在场还有一位女宾,男装打扮,单脚踩榻,比男宾还要肆意,开怀会喝酒、吃肉、逗美人,一旦挂脸,在场的人都要抖三抖。

    小公主今日兴致高,盯着沈栩瞧了许久。【看小说 公 众 号:这本小 说也太好看了】

    沈栩认识她,乃是太子胞妹馥宁公主,喜欢刑具胜过红妆,是后宫之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存在。

    **

    三日归宁礼,季绾带着君晟回到娘家,虽说是名义上的夫妻,可寻常人家嫁娶的礼节是

    依誮

    一样没有少。

    为了不失礼,季砚墨在小院里摆上桌椅,自嘲说是一家五口的归宁宴。

    “家里人少,热闹不起来,让贤婿见笑了。”

    秋日雨过微凉,敢于在公堂上对峙权贵的讼师,此刻面对女婿,拘谨的手足无措,掌心冒汗。

    同样拘谨的还有被母亲推出来陪客人的季渊。

    君晟与父子俩一同落座,展颜淡笑,“秋日干燥,有些口渴,可有茶饮?”

    “有有有!昨晚打来的山泉水,正适合煮茶。”季砚墨赶忙起身去取,总算能为新女婿做些事了。

    有事可做,心里踏实。

    季渊也跟着起身,去取小泥炉。

    尴尬在忙活中渐渐减退。

    何绣佩打女儿一进门就将人拉进自己屋里嘘寒问暖,问的多是女儿在婆家是否习惯,可有受委屈。

    季绾耐心应答,恐母亲担忧,只是在谈及床笫事时,舌尖微微打结,含糊地一再搪塞。

    没有经验,何谈感受。

    “娘,别问了。”

    何绣佩当她年纪小难以启齿,没再追问,见丈夫进来找茶罐,怪嗔道:“昨儿准备一整日,怎么连茶都忘记摆桌了?”

    季砚墨翻找起架格,“不知贤婿喜欢哪种茶,我多拿几罐。”

    季绾失笑,走过去拿起一罐碧螺春,“就这个吧。”

    季砚墨将信将疑,拿着茶罐走出房门,“绾儿选的,不知贤婿可喝得惯?”

    若是不喜欢,他立即去换。

    并不口渴的君晟随口说道:“碧螺春果香油润,正适合润秋燥。”

    翁婿在小院里一同煮茶,慢慢聊开。

    季砚墨惊喜地发觉,凭自己浅薄的见识,在博物洽闻的大权臣面前也能畅所欲言,没有露怯的汗颜,只因君晟能在交谈中风趣化解彼此见闻上的差距。

    季渊默默陪在一边,不自觉翘起嘴角,从心底喜欢这个姐夫。

    一墙之隔,季家这边和和气气,廖家那边吵得不可开交,回荡在巷子里。

    入夜,季绾在母亲那里磨蹭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回到出嫁前的东厢。

    不比沈家老两口与他们小夫妻还有些见外,不敢贸然打扰亦或是偷听墙根,回到娘家,季绾反倒担心双亲过于不见外,发现端倪。

    至少今夜不能分房睡。

    推开东厢的门,季绾带着君晟走进自己的闺房,正对门的堂屋被两个药柜占据了大半的空间,飘散药草味。西卧一张小榻只能容下身量较小的人。

    季绾没做纠结,拉开东卧的门,“咱们今晚住这间屋子。”

    君晟跟在后头,抬眸睃巡打量。

    简洁的居室挂满销金红绸,桌椅、窗棂贴有剪纸喜字,一床大红被子铺平在拔步床上,绣有寓意子孙满堂的石榴树。

    满室充斥着喜庆。

    季绾扭头,想说再拿一床被子过来,却发觉卧房忽然变得逼仄。

    无他,家中房屋本就小,容纳体量过高的人自然会显得狭窄拥挤。

    “你太高了,显得我家好寒碜。”季绾开了个玩笑,试图缓解独处的尴尬。

    君晟在她面前俯身,直视她的杏眼,“那我矮一点?”

    越靠越近的面庞融在一片大红喜色中,勾勒出朦胧的温柔,令季绾有种被深爱着的错觉。

    或许是那双桃花眼太过深邃,水质清澄,让深情能够一眼见底。

    看少女怔愣如陷入迷雾的鹿,君晟沉沉低笑,直起腰拉开距离,不再逗她,“我睡哪里?”

    季绾指了指不算大的床,有种被鸠占鹊巢又理所当然的矛盾感,“那里”

    君晟顺着她的指向望去,“那你呢?”

    “我打地铺。”

    季绾想,君晟是客,该礼让才是。

    说着,她越过君晟,快步走出东卧,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只怪君晟生得太过俊美,沉着自持,稍稍一反常态,就会让她产生感官上的强劲冲击。

    走出房门,去往西厢,她轻轻叩响弟弟的房门。

    随着“咯吱”一声,有暖黄灯光流泻而出,季渊拉开门,探出脑袋。

    “阿渊,借我一床被子。”季绾偷瞄一眼双亲的房间,示意弟弟悄悄拿给他。

    季渊没有多问,走进房里,折返回门口时手捧一床厚实的被子,是母亲为他新做的棉被。

    季绾抬手比划个“嘘”,接过被子回到东厢。

    姐弟二人有许多小秘密是季砚墨和何琇佩不知晓的,季绾从不担心弟弟会“多嘴”出卖她。

    望着姐姐鬼鬼祟祟的背影,季渊歪了歪脑袋,看出些猫腻,虽惊讶却没深究缘由。

    季绾回到卧房,将被子铺平在地上,离床一尺远。

    卧房太狭窄,狭窄到床距门扇不足五尺,而地铺夹在两者之间,几乎挨着床边。

    夜已深,关起门来,两人依次简单盥洗。

    君晟肩搭巾帕回到卧房时,季绾已躺进地铺,正趴在被子里翻看医书,翘起一双小腿轻轻晃动,见他进来,立即伸直了腿,下意识假装深沉。

    君晟没有拆穿,越过她与地铺,微敞着腿坐在床边,用肩头的巾帕擦了擦脸。

    泛着些微水汽的面庞透着无害的俊美,是白日里少见的。

    季绾合上医书缩进被子里,仍是趴姿,小巧的下巴抵在枕头上,“你入寝习惯燃灯还是熄灯?”

    看她不自然的姿势,君晟察觉到她是羞于仰面正对他。

    “熄灯。”

    “那你睡前记得吹灭蜡烛。”

    君晟起身走到桌边吹灭烛台,抹黑回到床边,静坐许久后,听见地铺传来衣料摩擦的声响。

    是翻身的动静。

    漆黑夜色给了季绾翻身面朝上的勇气,也遮蔽了男人敏锐犀利的视线。

    季绾不察,双手扣在被沿上催眠自己,蓦地,身子一轻,她被君晟连同被子一起抱了起来,下一瞬,背后抵在了绵软的床席上。

    鼻端闻到老山檀和皂角混织出的味道,清清爽爽。

    “唔?”

    “女子容易着凉。”

    君晟将她放下,收回手,简单给予解释,随即掀开她身上的棉被。

    没有棉被遮羞,季绾凝着黑夜中影影绰绰的轮廓,心跳加速,双臂环住自己,不确定他要做什么,却见那暗影不声不响地退离开。

    地铺上传来细微声响。

    季绾探出脑袋,借着淡月捕捉到那抹背对她侧躺的身影。

    身上盖着从她这儿“夺”去的棉被。

    怪异感划过心头,季绾扯过床上的喜被盖在身上,枕着一只手臂,盯着那道被月光轻吻的背影。

    有种被呵护的感觉不是错觉吗?

    次日晨露油润小院作物,丝瓜半压篱笆架,偶有雀鸟落在架子上,唧唧喳喳满院吟响。

    君晟醒来时,不见了季绾的人影,他坐起身,被子滑落在腰上。

    屋里飘着菊花香,有助眠之效,应是季绾在晨早熏的香。

    君晟按按眉骨,难怪会睡到天色大亮。

    少时在太师府,有严母督促,自记事起,习字读书、练武强身,没偷闲过一日。后来科举入仕,养成了寅时晨起的习惯,更年未变。

    静坐了会儿醒脑,他起身梳洗,走出厢房时闻到浓浓的炊烟味。与在沈家不同,这里没有抱怨和斗气,安静享晨光。

    看见在院子里晨练的季渊,君晟走过去,“姐姐呢?”

    怕君晟看不懂手语,季渊带他走过穿堂,来到后院。

    后院种了很多瓜果,还种了不少鼠茅草,一直蔓延到东北角的鸡棚内,一身红衣的季绾听到动静直起腰,跨出栅栏,快步来到君晟面前。

    “可见过新鲜的鸡蛋?”

    锦衣玉食的长公子,必然没有亲自掏过鸡蛋吧。季绾仰着脸,笑盈盈递出两个鸡蛋。

    “没见过,吃过。”君晟接过,用另一只手摘掉落在她发间的飞絮。

    季家的早膳相比平时丰盛许多,一家五口围坐一桌安静用饭,被迫旁听隔壁人家鸡飞狗跳的争吵声。

    “你个没良心的,成心祸害我们家啊!”

    “你今天不把房契要回来,就别进我们家的

    銥誮

    门!欠下的债,自己想辙去!”

    隔壁老太哭得撕心裂肺,老翁歇斯底里,锅碗瓢盆摔了一地。

    何琇佩对女儿、女婿解释道:“隔壁姑爷鲁康洪跟人学做生意,欠了一屁股债,偷了廖家老宅和商铺的房契拿去抵押,被老两口恨上了。”

    这事刚传开,街坊邻里都替廖家不值,招了这么个败家的赘婿。

    季砚墨叹口气,“廖家老两口托我去周旋,帮他们把房契要回来,这事好办也难办。房契是老两口名下的,鲁康洪算是偷窃,可难就难在,债主家有个正六品的百户,不好惹。”

    君晟从不打听别人家的闲事,何况是没有过交集的廖家,却在听到季砚墨的话后,主动揽过这一闲事,“房契的事,交给小婿吧。”

    “嗐!不麻烦贤婿。”季砚墨不过是在闲话家常,没打算劳烦君晟。

    “无妨,一句话的事。”

    季绾有些食不遑味,替廖娇娇感到不值,然而,劝也劝过,还差点伤了多年的姐妹情分,可廖娇娇畏惧人言,宁愿不痛快,也不和离。

    自己一个外人,能过多干涉吗?

    “爹,娘,你们也同廖伯和廖伯母一样,觉得廖姐姐不该和离吗?”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双双沉默。和离是他人家的私事,哪轮得到他们插嘴。

    季绾看向君晟,以目光询问。

    君晟淡淡道:“不该和离,该休夫。”

    **

    后半晌,君晟应天子之邀入宫观棋。

    承昌帝技艺高超,任命了诸多棋待诏,当中棋艺最精湛的当数贺清彦。每每与贺清彦对弈,承昌帝都会酣畅淋漓,偶然兴致勃然,还会招棋艺高超的臣子们入宫围观,再一同复盘探讨切磋。

    大理寺卿年迈将要致辞,贺清彦是最有望继任的人选,一旦继任,也会是继君晟之后第二位未满三十而跻身九卿的臣子。

    君晟入宫伴君左右,季绾闲来无事去往廖家铺子寻廖娇娇说话儿,谈及偷窃房契一事,季绾郑重道:“只要姐姐下定决心,绾儿还有其他证据可拿给姐”

    “不了,绾儿。”廖娇娇忽然抓住季绾的手,让她抚脉。

    脉搏的跳动“灼烫”了季绾的指腹。

    廖娇娇红着眼眶哽咽道:“孩子不能没有父亲。”

    季绾冷声道:“他不配为夫,更不配为父。”

    话落,身后传来一道脚步声,季绾扭头看去,眸光骤寒。

    鲁康洪拎着食盒走进来,瞥了一眼季绾,“呦,绾儿也在呢,大婚才几日,怎么不老实在婆家呆着?不会跟婆家闹别扭了吧?你的性子啊,该改改。”

    季绾懒得与赖皮周旋,与廖娇娇打过招呼后,起身告辞。

    廖娇娇送她到门口,返回铺子里间后,肃着面容逐“客”。

    “做你该做的事去,别来铺子晃,我嫌丢人。”

    鲁康洪硬拉着她坐到小榻上,伸手覆住她的腹部,“房契我会想办法拿回,你别气,当心动了胎气。”

    说着,他蹲到女子面前,抱住她的腿,“以前是我混账,我向你保证,今后再不与临街米行那婆娘来往。娇娇,原谅我吧。”

    廖娇娇蹬他,他嬉皮笑脸耍无赖,隔着裙摆啃咬她的腿,“以后别与季绾来往,那丫头心思深,没好心眼,看不得别人好。”

    “啪!”

    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响起,廖娇娇打得掌心泛红,却并非调情的玩闹,“绾儿是我最好的姐妹,你休诋毁她。滚蛋!”

    脸颊火辣辣的,鲁康洪捂住脸磨磨牙,没再吭声。

    另一边,季绾在娘家等来君晟,与他一同回了沈家。

    进门时,陌寒和蔡恬霜正带着馨芝在后院切磋武技。

    观馨芝拳脚,兄妹二人可以确认她没有吹嘘自己的功夫,实打实是个练家子。

    季绾从廖家铺子带回糖水,分享给他们,恰遇杨荷雯拎着木桶来后院打井水。

    一见几人吃独食,杨荷雯笑了笑,目光落在馨芝身上,话是对着季绾说的,“不是嫂子多管闲事,太宠着下人可不行,容易蹬鼻子上脸,光吃不干活。”

    季绾觉得打赏自己人无需其他人同意,“嫂子说的哪里话,咱家新架的篱笆、修葺的灶台、新耕的菜地,还有墙角堆放的柴,馨芝都出了力,怎么能说是光吃不干活?”

    杨荷雯一噎,摆了摆手,“行啊,多副碗筷的事,至于变脸伤和气吗?”

    “哪里伤和气了?是嫂嫂误解了。”

    听着轻轻柔柔的语气,杨荷雯更烦闷了,一个曹蓉不够,又来一个季绾,统统给她添堵,“傍晚了,过来一起烧饭吧。”

    馨芝立即上前,“奴婢洗把手,这就过去。”

    虽是身手矫健的女子,可身世凄楚,家中欠债,馨芝哪里敢得罪雇主的大嫂。

    可杨荷雯不稀罕也不买账,敛着气性稍稍拔高嗓子,“咱家烧饭的都是儿媳。”

    季绾淡淡笑道:“以后不是了。”

    “你”

    季绾笑着,看似温柔没有棱角,实则性子倔,不轻易屈服忍让。

    站在窗边的君晟饮口茶,提了提嘴角。

    入夜,新婚小夫妻各居一室,季绾在门缝里窥见对面书房熄了灯才安心入床帐,拿出拨浪鼓抱在怀里。母亲说她幼时夜里哭闹,只要听见拨浪鼓的声音就会破涕为笑。久而久之,这个泛旧的拨浪鼓成了她的枕边物,没有它在,就会睡得不安稳,可奇怪的是,昨日回门,她忘记携带,却依旧一夜安睡。

    这是从未有过的情况。

    难不成,年岁到了,无需它的陪伴?

    想了想,季绾将拨浪鼓放回炕柜,掖起被子试着独自入眠,可原本沾到枕头就能入睡的人,梦魇一整晚。

    梦里马蹄声声,颠簸不已,她无法感知周遭,陷入一片黑暗中,漫无边际,直到有人将她唤醒。

    清早的光缕映在半垂的大红喜帐上,季绾睁开眼,入目是一道站在晨曦中的身影,正弯腰轻唤她“念念”,像是穿透光影的屏障,在梦中安抚她不要怕。

    季绾眨了眨眼,有些头胀,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这是梦境还是现实,待意识回笼,慢吞吞坐起身,没有留意到被子滑落露出大片白皙玉肌。

    玉肌上还有被褥压褶的痕迹,浅浅一条细痕晕染开红晕,仿若一缕红霞映雪。

    君晟眸光微动,别开眼替她拢了拢松开的寝衣。

    季绾后知后觉,低头嘟囔一句“我自己来”。

    窗外雀声婉转,驱散了梦魇带来的彷徨。

    君晟问道:“梦见什么了?”

    季绾摇头,“我不清楚。”

    每个人都有光怪陆离的梦,可季绾每次梦醒都说不清具体的梦境,像极了掉入深井的人,不知身在何处,唯井口一轮触不到的明月相伴。

    今日要为德妃复诊乳痈,季绾用过早膳,坐在后院里,边翻看医书边等着德妃派人来接。

    君晟没有阻挠,目送她带着蔡恬霜乘车离去。

    “陌寒。”

    “卑职在。”

    “派人去跟范公公打声招呼,让他在宫里照应一些。”

    御前大太监范德才,内廷十二监、四司、八局的掌舵人之一,连喻皇后、龚贤妃都要礼让三分的人。有他照应,可保季绾进退自如。

    金秋将至,梧桐落叶,飘落旋舞。宫廷甬道两侧,涓人低头洒扫,偌大宫阙可闻风吹枝叶飒飒声。

    季绾随春桃步入戒备森严的宫门,无意瞧见两道身影自宫门走出,后面跟着两排东宫侍卫。

    两拨人相对而行。

    在宫里谨慎驶得万年船,季绾是想目不斜视,却太过熟悉那道高挑身影,不禁慢了步子。

    同样远远瞧见她的沈栩慢了下来,目光黏在她的身上。

    短短几十日,谈婚论嫁的男女,在巍峨的宫阙相遇,成了陌路人。或许经年后会顶峰相见,也或许会有一方黯然离场。

    送沈栩出宫的馥宁公主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扬起逐烟眉,“那女子是何人?”

    沈栩收回视线,“不认识。”

    “不认识还盯着人家瞧?”

    馥宁公主换下男装,穿了一身华丽长裙,发髻高耸,显然是精心装扮过的,醉翁之意不在酒。

    依誮

    沈栩没回应,步子飞快,在与季绾擦肩时,未打招呼。

    馥宁公主小跑着追上去,腰间的银鞭流苏一晃一晃。

    季绾随春桃行礼,听春桃唤那女子“馥宁公主”。

    蔡恬霜小声提醒了一句,遇见的这位是皇室行四的公主,乃皇后所出,喜欢刑具,发脾气会去兵马司大牢发泄。

    春桃也小声提醒道:“德妃娘娘曾被这小祖宗气到郁结。姑娘切记,见之避之。”

    **

    回到沈家,季绾打算先去婆母那里打个照面,走进正房穿堂时,见曹蓉和潘胭正在烧饭,虽说是两人合力,实则是潘胭一人在出力,曹蓉坐在门口马扎上优哉游哉嗑着瓜子。

    见季绾走来,曹蓉点头一笑,从巴结讨好变得“敬”而远之,但不会像大嫂那样硬碰硬,最多背地里说几句风凉话,明面上过得去。

    潘胭对着门外扬扬下巴,“绾儿回来了。”

    书香门第出身的她,即便命运坎坷,待人接物仍是恭敬客气。

    季绾唤了声“二嫂、三嫂”,先去屋里陪乔氏说话儿,随后出来净手,给潘胭打起下手。

    曹蓉吐掉嘴里的瓜子皮,翘着小腿摇蒲扇,若有所思地盯着季绾忙碌的身影,有些摸不透她的心思。

    傍晚,君晟回来后,将两份房契递给季绾。

    季绾欣喜,让蔡恬霜将房契送去廖家,叮嘱她务必交到廖娇娇手上,至于债主要如何追债,那是鲁康洪该考虑的问题。

    君晟注意到少女踟躇在旁,意味深长地挑起剑眉,步上新房二楼,推开窗子,“要替他们答谢我?”

    站在后院的季绾仰起脸,仔细想了想,提裙跑上二楼,恭恭敬敬鞠了一躬。

    谁知,君晟却不买账,“诚意不够。”

    “怎样才算有诚意?”

    “没想好,先欠着吧。”

    “别,容我想想。”

    瞥了一眼不远处的躺椅,季绾拉住他的衣袖,牵引着向那边走去,纤细的手只敢攥住他的袖角。

    “来。”

    被牵住衣袖,君晟顺着力道迈开步子,在季绾的“安排”下,坐到躺椅上,又顺着她的意思躺下。

    季绾站在椅背后,双手按住他的侧额,温声细语地献起殷勤,“每日为朝事操劳,一定很累吧,我替你揉揉。嗯,闭眼。”

    说着,轻轻捂住他的双眼,无意感受到睫羽划过掌心的痒感。

    季绾趁机打量,被捂住眉眼的男人,鼻子轮廓更显挺立隆正,像精雕细琢的工艺品,往下的唇薄而色淡,给人以寡情淡漠的感觉,可向上扬起时又尽显风流,衬得人俊逸非凡。

    忽然,男人问道:“不开始吗?”

    “马上。”

    意识到自己在窥视男人的容貌,季绾做贼似的撇了撇头,立即替他按揉起侧额,力道偏重,投入十二分的注意力,细致观察着男人的反应,见他从微蹙眉心到眉宇舒展,不由露出笑意,“力道可行?”

    君晟没有回答,不知是否睡着了。

    季绾继续按揉,一刻钟后刚要收回手,却被握住两只腕子。

    “继续。”

    季绾不自在地向回抽手,解释道:“不适宜久按,一刻钟刚好。”

    感受到女子细细的小臂自掌心抽离,君晟蓦地握住她的一双小手,“继续。”

    掌心摩擦的瞬间,一温一凉,不知刺激了谁的心跳。

    一双手被男人的大掌包裹,拇指指腹划过他掌心的纹路,季绾有些无措地讷讷开口,“好,你先放手。”

    女子的指腹再度落下,从攒竹、四白、到迎香穴,不轻不重,恰到好处。

    君晟闭目,胸膛震动有声,“我明日要与顺天府尹巡察大兴县的案件,需要三、五日左右。”

    季绾揉得手臂发酸,却任劳任怨没有偷懒,“好,家中事不必牵挂。”

    “辛苦。”

    知他说的是料理家事,而非按摩,手指快要抽筋的季绾板着小脸,煞有其事道:“不辛苦,我一点儿不辛苦。”

    即便没有睁开眼去瞧,也能从语气想象到她此刻的表情,闭目的男人仍没有喊停,“压榨”着她。

    **

    不知不觉,窗外雨丝片片,季绾更衣后坐在床边绞发,思忖着要不要再试试无需拨浪鼓的陪伴独自入眠。

    想了想,她拿出拨浪鼓细细抚摸,满眼温柔。

    泛旧的小玩意儿,在她这里,千金不换。

    可最终,还是被她放进床柜里。

    做好心理上的自我疏导,她掀开被子躺进去,板板正正仰躺,十指交缠覆在小腹上,可直至漏尽更阑,也无睡意。

    辗转须臾,听到窗外闷雷滚滚。

    季绾胆子不算小,唯独惧怕打雷,她翻身趴在枕头上,下巴枕着小臂,犹豫片刻,打算下楼去叫蔡恬霜上来陪自己。

    可刚走到旋梯口,就见书房门前倚着的人。

    “还没睡?”

    君晟身穿雪白中衣,肩头披着件外衫,墨发半绾,丝丝缕缕搭在肩头,在银芒电闪中,褪去清雅,如墨夜中的魅,瑰容昳貌。

    他问:“去做什么?”

    没好意思承认自己胆子小怕雷电,季绾讪讪道:“我睡不着,去找恬霜说说话儿。”

    君晟稍一点头,目视女子步下旋梯,又悻悻然折返回来。

    蔡小夫子被熟识的人戏称为街溜子,贪玩得很,时常在夜里走街串巷,这会儿不知跑去哪里,还未回来。而馨芝忙碌一个白日,在沈家当牛做马,季绾不忍打扰她休息。

    对上君晟的视线,季绾故作镇定,“夜深了,大人还要起早,安置吧。”

    怎料,君晟却淡笑了声,戳破了她的窘迫,“你怕雷电。”

    俗话说,揭人不揭短,季绾不但被揭短,还被“嘲笑”。

    少女不禁睨了一眼,转身走向东卧。

    笑什么笑。

    难得在季绾身上感受到娇蛮,君晟垂眸,不知在想什么,随后提步跟上前,走进了本该属于他们的喜房。

    没想到他会跟进来,季绾有些防备,但更多的是无措。

    这本就是他们的房间,她没理由逐客。可,名义上的夫妻私下里同处一室,也于理不合。

    “大人有事吗?”

    “注意称呼。”

    季绾抿抿唇,看着君晟勾过一把椅子坐在床边,抱臂合眼。

    似打算无声的陪伴。

    季绾愣在原地,领会到他的好意,微微蹙眉,遽然,一道惊雷划过夜幕,炸开在天际。

    轰隆作响。

    季绾没再拒绝这份好意,坐在床上踢掉绣鞋,用被子将自己包裹成粽子。

    时辰一点点流逝,二人静谧无言,还是君晟打破沉默,淡淡问道:“打算干坐到雨停雷歇?”

    闭目的男人睁开眼帘,桃花眼被紫电映亮眼尾,妖冶得过了头,且坐姿端正,令人赏心悦目。

    季绾不能免俗,多觑了几眼。

    打从记事起,就没见过比君晟更为俊美的男子。

    但也单单是对男子皮、骨之相的欣赏。

    “我睡不着。”说着,她拿出拨浪鼓捧在手里,笑着解释道,“需要这个伴睡。”

    君晟仍保持着端坐,从她手里抽出拨浪鼓,捻转在指尖。

    鼓槌敲打在鼓面上,发出咚咚的声响。

    “睡吧。”

    季绾凝着他修长的指骨,听着咚咚的声响,不知为何,莫名心安,她拥着被子躺在床上,没好意思放下床帐,面朝里,闭上眼。

    许是身旁的男子太过端方,难以与卑劣挂钩,季绾暂时卸去心防,很快入眠。

    均匀的呼吸,轻拂卷翘的睫毛,纤细的背影,映入男人的眼底。

    君晟放下拨浪鼓,弯腰看向侧躺的女子,发现她将一只脚踢踹出被子。

    那只小脚还不及他的手掌长,握在手里细腻光滑,宛若羊脂白玉。

    将那小脚塞进被子里,君晟直起腰看向自己的手。

    他没有净手,就那么转身离开,躺回书房的小床上。

    第22章 第 22 章

    君晟此番前往大兴县, 是带着陌寒一同离开。

    新房空空,季绾起身用了馨芝送来的早

    铱驊

    膳,独自坐在后院捣药材, 她闲不住,打算去医馆转转,与乔氏打过招呼后,带着两个小丫头一同出了门。

    乔氏与老伴悄悄嘀咕, 担忧小两口感情淡, 恐生变数,“哪有新婚第五日, 一个丢下妻子去外面应酬,一个抛下家宅去店里忙活的?”

    被小孙儿们闹得心烦,沈荣杰“嗐”了声, 无暇去管其他事, “婚都成了, 板上钉钉,别瞎操心了。”

    同样被两个孙子吵得头胀, 乔氏拉起孙女沈茹茹的手去外面晒太阳,忽见杨荷雯火急火燎地跑回来, “娘, 绾儿呢?廖家出事了!”

    “绾儿去医馆了,怎么了?!”

    “廖娇娇上吊了!”

    去往医馆的途中,季绾三人见有不少人迎面跑来,猜到附近有大事发生。

    一个白发老翁拄着拐跟在人群后头, 认出季绾, 气喘吁吁拔高了嗓音:“绾丫头,廖家闺女吊死在家中了!”

    季绾陡然停下脚步, 脑仁嗡鸣,四周的人群汇成一条条流线,白茫茫的刺眼。

    蔡恬霜扶住季绾,黛眉拧成一条线。

    变故来得太突然,季绾缓了好一会儿,丢下药箱朝廖家跑去,眼眶酸涩难忍,强撑着没有落泪。

    自搬来这边,廖娇娇是她唯一的少年玩伴,两人结伴的身影镶嵌在过往的晨曦、晚霞中,历历在目。

    怎会、怎会

    蔡恬霜提起药箱,与馨芝跟在后头。

    廖家门外挤满人,有东城兵马司的人在,即便与廖家往来密切的邻里也不得入内。

    季绾被官兵挡在门外,按捺着悲痛等待尸检的结果。

    按大鄞律令,尸检需要众目下进行,廖娇娇的尸首已被搬运至院子里。

    廖家两口子从铺子赶回,跪在一旁哭得肝肠寸断,比他们声音更尖利的是捶胸顿足的鲁康洪。

    “娇娇,你怎么就想不开?房契都拿回来了,何以至此啊?!”

    半晌,仵作用布盖住尸首,与兵马司吏目交代道:“死亡在半个时辰内,死者衣冠较为整洁,无外伤,勘察四周也未发现挣扎痕迹,单系十字套头,绳子悬梁上,垂下一尺有余,死者脚尖离地悬空,脖颈留有一条深紫色勒痕,眼闭口张,双手握拳,牙齿露出①。综上,基本认定是自缢,排除他杀。”

    吏目点点头,与其余东城兵马司的人商议后,打算结案。

    周围邻里不懂律令,徒留叹息。

    廖家公抱住吏目大腿,哑了嗓子,“官爷,自缢的案子不送问法司吗?”

    吏目扶起悲痛欲绝的廖家公,“排除他杀的自缢,死因明确,可不送问。尽早让爱女入土为安吧。”

    “我闺女不会的,不会的。”老者不停重复着,眼眸猩红,难以接受这一事实。印象里的女儿干练懂事,不会想不开的。

    吏目摇摇头,“事实摆在这儿,节哀。”

    “可”

    “没有可是。”

    蓦地,门外人群中响起一道质问的声音——

    “敢问官爷,廖家闺女是何死因?”

    人们纷纷看向发问的季绾。

    被一个小娘子质问,吏目略有些不满,但还是耐心解答:“家宅不宁,孕期郁结,死于自缢,排除他杀,有异议?”

    “仵作说了,是基本认定,怎就排除他杀?‘生勒未死间,即时吊起,诈作自缢①’,按我朝律令,若是诈作,即是谋杀案,不可量情发落,需送问法司。”

    自目睹柳明私塾的案子,又接二连三发生命案,季绾在闲暇时了解过关于人命的律令,不承想今日派上了用场。

    她万分悲鸣,几近哽咽,红着一双眼与兵马司的人对峙

    兵马司的案子极多,一件自缢的案子不足为奇,吏目不认识季绾,也懒得与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周旋,示意同僚驱散百姓,自己要带着簿子回衙门复命。

    邻里们安静下来,堵在门口不肯离去,却衙役驱赶。

    季绾站着不动,“一个兵马司吏目,有权结案?”

    那吏目转过身,勃然大怒,“放肆!”

    仵作赶忙上前劝说,“算了,许是死者生前亲近的人。念她年纪小,别跟她一般见识。”

    吏目上下打量季绾一眼,沉着脸离开。

    衙役们纷纷跟上,留下沉默的邻里。

    小院里,廖家母忽然晕厥,引得一阵骚乱。

    季绾在骚乱中转头,看向扑向丈母娘的鲁康洪,抬步走进院子,跪在廖娇娇的尸身旁,颤着手掀开遮挡的布,不忍去看廖娇娇的脸,忍痛看向其脖颈上的勒痕。

    一道深,一道浅。

    含泪的目光骤然凝滞。

    仵作说,有一条勒痕,这分明是两条,只是有一条不甚明显。

    蔡恬霜凭借协助君晟办案的经验,也发现异常,“绾儿,我即可赶去顺天府,请大人回来主持公道!”

    正在担忧廖家母的鲁康洪突然转过头,悲戚道:“君大人是绾儿的丈夫,绾儿若要上告,君大人是要回避的。”

    季绾冷冷睇他,“姐夫连这点都考虑到了啊,可我觉得,人越心虚,越机敏。”

    鲁康洪隔空点点她,气得牙痒痒,“血口喷人,都这个时候了,别添乱了,住嘴吧你。”

    季绾不再理他,拉过蔡恬霜耳语道:“帮我个忙,去查一查兵马司那几个人包括仵作,是否收受了谁人的贿赂。”

    蔡恬霜略一思忖,小声问道:“临街米行老板娘的贿赂?”

    临街米行的老板娘是皇商,财大气粗,人脉甚广。

    季绾点点头,她怀疑,是鲁康洪与那女子狼狈为奸,合谋杀害了发妻。

    一尸两命,人面兽心。

    若皇商参与了谋杀,她会直接上告到刑部或大理寺。

    怀着悲痛,她微晃着站起身,等人群自动避开,她来到晕厥的廖家母面前试脉。

    何琇佩也在人群中,掐着廖家母的人中,听女儿说出几味药后,立即回到隔壁家中去取。

    等廖家母醒来,鲁康洪跪在丈母娘床前,声泪俱下地说要给老两口养老送终。

    季绾坐在床边缄默不语,不指望一个狼心狗肺的人良心发现。

    申时下起细雨,蔡恬霜湿透衣衫地跑进廖家,拉过季绾站在后院耳语。

    “我在东城钱庄查出,三日前,临街米行的老板娘支出一笔百两纹银,送去了东城兵马司指挥使的宅中。我随后潜入宅中,在后宅三姨娘的床底下发现一箱子银两,与东城钱庄的那笔支出刚好对上。”

    “其余几人呢?”

    “灯下黑 。”

    蔡恬霜的侦查能力无需置疑,季绾点点头,仵作掩盖事实、吏目越级草草结案、指挥使收受贿赂,还有之前搜集到的鲁康洪和米行老板娘暗通款曲的证据,足够了,足够讨一个公道。

    她走进正房,在鲁康洪偷瞄的目光下,拉着父亲回到自家,铺纸研磨,请父亲为廖娇娇的案子写下诉状。

    乌金西坠,残阳如血,她穿过车水马龙的街道,来到比刑部更近一些的大理寺衙门,拿起鼓槌,敲响了府门前的登闻鼓。

    咚咚咚的皮鼓声,吸引了路人的注意。

    按大鄞律令,发生在皇城的案件,凡涉及人命,在兵马司受理不妥时,百姓可直接上告到三法司,即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

    季绾从不觉得自己是个果敢的人,可这一刻,她重重击鼓,不计代价,“臣妇有冤屈上告,恳请引奏!”

    按规矩,击,则奏知引见,若证据不足亦或是图赖者,从重处罚。

    已是下值时分,大理寺的官员陆续归家,在听得鼓声后,正与人在公廨对弈棋局的贺清彦将手中白子放回棋笥,“臣”

    突发兴致微服出宫的承昌帝摆摆手,“案子要紧,去吧。”

    贺清彦起身作揖,退出公廨,带人去往审讯堂。

    “何人击鼓鸣冤?”

    弋

    四目相对,贺清彦微愣,继而面不改色坐到大案前,接过衙差递上的诉状。

    诉状义正言辞控诉鲁康洪和米行老板娘暗通款曲,合谋行凶,又在行凶后买通东城兵马司的官吏,请他们草草结案。

    贺清彦看过诉词,又见季绾递上证据。

    蔡恬霜是君晟培养出的探察高手,确可信据,无一漏缺。

    季绾跪在堂上,言之凿凿。

    按她所说,这已不只是谋杀案,还是一桩包庇案。

    她一拜,额头抵地,“请大人明察秋毫,还廖家一个公道,惩戒奸佞。”

    审判是需要对薄公堂的,贺清彦向来以出其不意著称,与大理寺正等人商讨后,决定立案,当晚派人复检廖娇娇的尸首,同时突袭东城兵马司指挥使府邸,搜查那百两纹银,又将仵作传唤至大理寺审讯。

    取证、审问需要时长,季绾离开大理寺时,月上中天,更夫打响了三更的梆子,娇小身影融在如水凉夜,显得单薄清瘦。

    她的身后跟着蔡恬霜和馨芝,三人结伴消失在长街尽头。

    灯火阑珊的马厩旁,停靠一辆铁甲马车,车中人挑帘凝望,依稀觉得这道背影形似故人。

    配以杳杳云烟夜色,恍惚故人重现,却因往事种种,不愿回眸。

    “朕御极十八载,见过太多击鼓鸣冤甚至拦御驾申诉的百姓,还是头一次见识到为闺友上告污吏、奸商的女子。去查查她家在何处,姓甚名谁。”

    姚宝林与景氏容貌相近,身形体态相差甚远,这女子容貌不像,身形却如同景氏的水中倒影,连后脑的轮廓都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第23章 第 23 章

    闻言, 充当车夫的御前大太监范德才躬身道:“禀陛下,老奴从贺少卿那儿了解到,此女子不是别人, 正是通政使的新婚妻子,姓季,单名一个绾字。家中是开医馆的,父亲是讼师。”

    承昌帝稍有迟缓, 捏了捏鼻骨。那还真是巧呢, 君卿巡察未归,他的妻子上告兵马司。

    从衙门出来, 季绾径自去往廖家,陪在老两口的身边,无论鲁康洪如何质问, 都秘而不露, 看着鲁康洪暴跳如雷。

    “季绾, 我们的家事,你一个外人掺和什么?非要闹得鸡犬不宁吗?”

    廖娇娇的尸首已被大理寺的官员运走, 鲁康洪意识到事态有变,如惊弓之鸟坐立难安。

    季绾喂廖家母喝药, 语气平淡, “心虚吗?”

    局外人毫无察觉,局中人却深感讥诮。

    被一个小丫头屡次质疑,鲁康洪恨不得抡拳,奈何身手不及她身边的女护卫。此刻, 他深深发觉, 季绾再不是势单力薄的邻家妮子,她的胆识、人脉在与日俱增。

    近朱者赤吗?

    三日间, 大理寺正拿到仵作的供词,供出东城兵马司指挥使、吏目等人收受临街米行老板娘邹氏的贿赂,经过刑讯,几人在拷限其间交代了实情。

    大理寺随即对邹氏、鲁康洪下达了逮捕令。

    公堂之上,两人矢口否认。

    邹氏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敛着火气较为镇定,“我乃皇商,是在打点、疏通关系上走了歪道,但绝不会与一介赘婿暗通款曲,谋人性命!你妄自凭空揣度,荒唐至极!”

    鲁康洪虽被辱到,但也比被定罪强得多,他声泪俱下,直指季绾蓄意泼脏水。

    直到证物被摆在面前。

    是蔡恬霜先前从邹氏贴身婢女那里得来的有关两人往来的书信,多是恶浊下作之词,不堪入目。

    被婢女出卖,邹氏芒刺在背,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贴身婢女会阳奉阴违,悄悄藏匿几封她与鲁康洪的往来书信,只怪她平日对那婢子又打又骂太过苛刻。

    季绾看着作茧自缚的邹氏,淡淡开口:“想不到吗?你们想不到的还多呢。”

    她面向上首的大理寺正,“大人,臣妇还有另一个证人。”

    大理寺正抬手,“带上来。”

    证人是京城一间医馆的郎中,邹氏曾小产过,在这间医馆打的胎,打掉的正是鲁康洪的种。

    听完郎中的证词,大理寺正看向一对男女,“人证物证俱在,若不招供,刑讯伺候。”

    邹氏坚持嘴犟道:“不认。”

    大理寺正肃目,“女上拶刑,男用夹棍。”

    邹氏被拶指,养尊处优又心虚的人,哪受得了这等酷刑,没一会儿就痛哭出泪,“啊!”

    鲁康洪被衙役夹住脚,哆哆嗦嗦,没等用刑,就招了供,“小人招供,招供!”

    鲁康洪凭着一张小白脸,攀上邹氏,早有和离之心,奈何在大鄞朝赘婿不能主动提出和离,遂故意欠下巨债,偷取房契抵押,本以为廖娇娇会心寒至极,主动休夫,不承想,在这个节骨眼上竟查出身孕。

    邹氏闻之勃怒,想起自己小产的经历,生出杀心,教唆之下,与鲁康洪在那日清早,合力将廖娇娇勒昏,整理其仪容,悬麻绳于梁上,诈作自缢。

    公堂外旁听的百姓唏嘘愤懑,公堂内,大理寺正拍响惊堂木,掷地有声——

    “按《大鄞律·刑律·人命》,鲁康洪和邹氏暗通款曲,狼狈为奸,谋杀致人身亡,属十恶不赦重罪,斩立决。”

    东城兵马司指挥使等人被革职流放。

    在听得“斩立决”,而非“斩监侯”时,季绾悬着的心终于落地。

    走出公堂的前一刻,她回头看向跪地痛哭的鲁康洪,知这才是他发自真心的泪水,为自己流的泪。

    却是无济于事,悔恨晚矣。

    走出公堂,秋阳高照,季绾仰头闭眼,感受日光的温暖。

    一片银杏叶落在肩头,还未染金黄,鲜嫩翠绿。

    本不该脱枝的。

    她记得廖姐姐最喜欢银杏,少时会在深秋拉着她小跑在一片银杏林里。

    笑声回荡,人离去。

    或许,这是廖姐姐在与她告别。

    拉运鲁康洪和邹氏的囚车从街市上经过,百姓们争相砸去烂菜叶和鸡蛋。

    季绾站在街道上,手里捻着那枚银杏叶。

    她没有去刑场,懒得多看他们一眼,转身之际,见一男子跨马而来,风尘仆仆。

    不知为何,在看到君晟的一刹,所有坚强轰然破碎,她站在原地,眼眶红肿,下颏紧绷,蓄着一股压抑的情绪,等着君晟靠近。

    君晟大步走来,披风之下,是还未更换的绯红官袍。

    人流攒动,君晟穿梭其中,来到女子面前,没去在意外人的眼光,将女子揽入怀中,一手覆在她的后脑勺上,无声安抚。

    在入城时,他听说了这桩案子,驱马赶来大理寺衙前,未见到季绾,略一思忖,朝刑场的方向赶来,这才遇到快要碎掉的她。

    “抱歉,我回来晚了。”

    季绾没有排斥,这一刻,她空乏疲累,内心像被剜去一块,空荡荡的,需要一个支撑,刚好君晟回来了。

    她哽咽着说道:“我第一次失去挚爱的人,需要缓几日,心绪欠佳,请多担待。”

    他们是同一屋檐下的人,理应与他打声招呼,以免影响他的心情。

    君晟将她搂紧,几许怜惜溢出心头。这不是她第一次失去挚爱的人,早在十五年前,她的双亲就已相继逝去。

    那份悲痛,她无需知晓,他也不会让任何人打扰到她平静的生活,包括宫里最有权势的那位。

    寒霜未至,风和畅,苍穹清霁,大雁南迁,恣情自在。

    历经几日的不休,疲惫不堪,悲痛在安然中渐渐归于平静,每寸肌肤都在舒展,季绾被君晟抱上马,身体酸乏,疲惫地靠在男人怀里。

    临街一家茶馆的挑廊上,沈栩握紧手中折扇,强迫自己收回视线。

    在听闻季绾去往大理寺击鼓鸣冤,他就时刻留意着这桩案子,这个亲手将罪犯送去刑场的女子,与记忆里温柔坚韧的季绾有了出入。

    短短数日,申诉一场冤屈,并将凶手绳之以法,可谓不可思议。

    她成长了,让他感到些许陌生。

    **

    在廖娇娇下葬当日,季绾在坟前静默一整日,回到沈家昏睡了过去。

    卸去一身刺的女子侧躺在床上,恬静如婴,搭在枕边的手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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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虚握着拨浪鼓。

    君晟走进来,静静坐在床边,抽出她手里的拨浪鼓放在一旁,却听睡梦中的女子发出一声哼唧,有转醒的迹象,又在无意中攥住他的一根手指时安静下来。

    食指被一只小手包裹,君晟眸微动,附身靠近那张俏脸,仔细打量,娇面苍白,睡意沉沉,疲累到失了防备。

    君晟抬起另一只手,描摹她的眉眼,指腹划过眉心、眼窝、鼻梁,一路到鼻尖、人中唇角。

    女子巴掌大的脸笼罩在他手掌的暗影里。

    馨芝端着廖家公送来的糖水上楼时,被敞开门扇里的一幕惊住,悄然离开,哪里会想到平日看着自持克制的大人,背地里会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睡熟的妻子。

    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眼中的眸光有多痴缠。

    倚在一楼门口打哈欠的蔡恬霜问道:“怎么没送进去?”

    馨芝放下托盘,“小姐睡着呢,有大人在,不方便进去。”

    她是季绾买来的婢女,算半个娘家人,唤季绾小姐而非少夫人无可厚非。

    蔡恬霜点点头,坐在门槛上双手托腮,想起廖家公没落的背影,心思丝丝钝痛。她是被爷爷抚养长大的,爷爷病故后,与她相依为命的只有兄长陌寒。身为命苦人,却看不得世间人的沧桑疾苦。

    季绾在一片金芒中醒来,梦中的银杏林消散,入目的是君晟靠坐在床柱上的身影。

    视线下移,她的手握着他的食指。

    沉睡许久初醒来,意识有些茫然,她缓了会儿,松开手坐起身,扯过被子盖在君晟的腰腹上。

    随后蹑手蹑脚地爬下床,趿上绣鞋活动筋骨。

    君晟的身体慢慢倾斜,躺倒在床上。

    连日的奔波,在被褥的温香中得到了缓解。

    听见动静,季绾扭头,见男人躺在她的床上,枕着她的枕头,有些排斥,又有些怪异的亲近感。

    她走过去,弯腰替他脱掉皂靴,费力扳正他的睡姿。

    这几日太过疲累吧。

    可没等她直起腰,腰肢被一只大手圈住,整个人向前倾斜,栽倒在男人身上。

    两人隔着绣被相贴在一块。

    季绾立即单手撑在床板上试图起身,却被拥得更紧。

    睡熟的男人翻身面朝里,将怀里的女子顺带着抱进床的里侧。

    趿拉的一双绣鞋歪歪扭扭掉落在地上。

    被拥进一方温热的胸膛,季绾一动不敢动,面颊火烧。

    把她当引枕了吗?

    可看男子面色微微苍白像是没休息好的样子,季绾试着放松身子,全当是投桃报李。她入睡时把他的手指当成了拨浪鼓的手柄,那她充当一会儿他的引枕也未尝不可。

    谁让她向来爱恨分明!

    一番心理自我暗示后,季绾闭上眼,试着接受这份狎昵。

    男子的身上飘散着老山檀的浅香,越闻越觉得醇正清爽。

    蓦地,额头一温,男子的下巴贴了过来,抵在她的额上。

    季绾颤了颤睫,一点点向下挪动身子,避开了这份触碰。

    哪承想,君晟突然蜷缩起身体,将她结结实实抱个满怀,左脸贴在她的右脸上。

    耳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倚着“引枕”的男子睡得很沉。

    被当做引枕的女子眨巴着杏眼,默默数羊。

    有薄汗自相贴的肌肤渗出,春水般浸润对方。季绾实在不知何时能结束这场怪异的折磨。

    不知过了多久,数羊的季绾脑仁晕晕,睡了过去。

    熟睡的男子睁开眼,撑起身子看向脸蛋水嘟嘟的女子。

    布满霞光的卧房渐渐黑沉,天地静美,星月隐在流云中,万物沉寂。

    季绾从一片暖煦中醒来,睡眼惺忪地想要翻身,却被一双手臂禁锢住腰身。

    她低头,看向被自己压在下方的人,发现自己平趴在男子身上,腿与之交缠,盆骨处被什么顶着,有些灼烫。

    身为医女,她意识到那是什么,吓得头皮发麻,扭动着腰肢想要起身,却撼醒了对方。

    “别乱动。”带着特有的喑哑,君晟拥着她翻身,扯过床尾的被子盖住自己。

    季绾坐起身,缩在帐子里侧,没有觉得被冒犯,潜意识里觉得君晟是个正人君子。

    既是正常的生理反应,应予谅解。

    “我”

    “你”

    “抱歉。”

    “没事。”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季绾的话音稍稍落后。

    为了缓解尴尬,季绾捋了捋凌乱的长发,“咱们睡了多久?”

    怎么觉着,越缓解越尴尬呢?尴尬到脚趾在绫袜里蜷缩。

    反倒是君晟淡淡然地坐起身,靠在床柱上,消散着身上的热气,“应该过亥时了,饿吗?”

    肚儿空空,季绾点点头,趁机爬出床帐,趿上绣鞋头也不回地跑出卧房,一溜烟跑下旋梯。

    君晟还坐在床上,等身体的反应彻底消退,刚要起身,就见季绾端着饭菜回来。

    “一起用吧。”

    女子低头盯着饭菜,故作淡然。

    挺有良心,没丢下他。君晟走过去接住托盘,敏锐察觉到她的视线偷偷扫过他的下方。

    是怕再生尴尬吗?

    嘴角轻轻勾起,君晟没有点破,佯装没有察觉地翻过了这一篇。

    第24章 第 24 章

    一连几日, 季绾都有些嗜睡,将前些日子失了的元气彻彻底底补了回来。悲痛被她放在心底,不打算逢人提起。

    沉淀过的悲伤, 划过有痕,仍觉钝痛,又在白昼的璀璨中,修复了伤口。日子还要继续, 人要向前看。

    步入九月, 日渐清凉,在满城桂花香中, 乡试的士子们迎来了放榜日。

    京师乡试,榜上有名者可超百人。

    当桂榜徐徐展开,士子们怀揣忐忑, 寻找自己的名字, 落榜者面色猝变, 颓然沮丧,中举者或狂喜或泪目, 百态各异。

    沈栩没去现场看榜,静静等在太师府。

    这一次, 没人敢再顶替他的名次。

    “中举了, 公子中举了!”

    当看榜的侍从欢舞着回来,沈栩随太师君毅鸿和主母谭氏走出二进院的正房,看向满脸喜色奔来的侍从。

    “公子是头名,头名解元!”

    “恭喜太师, 恭喜大夫人!”

    “恭喜公子!”

    头名之喜, 不可言喻,再平静的心湖也会掀起波澜, 沈栩握住拳,长长舒出一口气。

    府中人和君氏族人炸开了锅,纷纷涌至沈栩面前道喜。

    素来严苛的谭氏也松了口气,欣慰溢于言表。

    刚刚赶回京的太师君毅鸿身上还披着厚重的裘衣,他朗笑一声,转身扣住沈栩的肩头,“府中又添头名解元,可喜可贺。明日的鹿鸣宴,吾儿定能大放异彩。今晚,咱爷俩喝上几盅,为父此番回城,带回了几坛极好的屠苏酒。”

    沈栩刚刚泛起的笑意凝在嘴角,喜悦被父亲的一个“又”字冲淡。

    君晟也曾中过解元。

    察觉出青年的情绪,君毅鸿有点无奈,笑哈哈不再多言。

    君毅鸿为人较为和善,尤其是稍稍上了年纪后,身体时常发寒,气力不足,每况愈下,要靠祛风散寒的药膳调理,故而需要抑制脾气,鲜少动怒苛责身边的人。

    沈栩中头名的消息传遍大街小巷,除了君家人,情绪最为起伏的当数沈家人。

    乔氏坐在小院的马扎上,与三个儿媳聊着闲话,兜兜转转就会绕到沈栩的身上。

    杨荷雯哼了声,都懒得说了,即便没有血缘,在婆母心里,沈栩依然是分量最重的。

    曹蓉一边看着淘气的儿子,一边磕着瓜子,“二郎说过,老四只要肯下功夫,凭他的头脑,考取个三甲进士不在话下。如今有名师加持,说不定能考取个一甲呢。”

    杨荷雯又是一贯的语调,“多飞黄腾达,咱们沈家也占不着边儿啊,有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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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嫂别把话说绝,多个人脉,多条门路,日后指不定用得上呢。”

    潘胭坐在一旁,翻看着腿上摊开的书本,没有掺和。

    季绾回来时,正听到杨荷雯揶揄潘胭,说若是科举准许女子参加,沈家能出个女进士。

    早在多年前,季绾就从沈栩口中得知潘胭是个才女,可惜命运多舛,才秀人微不得志,被束缚在世俗中。

    “绾儿回来了。”

    每每面对季绾,潘胭都会主动打招呼,或有些微妙的惺惺相惜,潘胭从季绾身上感受到了尊重。

    季绾拎着打包的糖水走进院子,放到几人之间的小桌上,招呼着三个孩子过来品尝。

    廖家铺子的糖水实惠美味,三个孩子蹦蹦跳跳,欢喜不已。

    季绾带回的份数多,足够一家子食用。

    杨荷雯意有所指道:“自打廖家老两口没了闺女,时不时给咱家送糖水,不会是安了旁的心思吧。”

    乔氏瞪她,“就你说多,人家就不能只是为了报答绾儿替他们讨回公道的恩情?”

    杨荷雯不乐意了,“儿媳只是想给绾儿提个醒,别回头,那老两口岁数大了迈不开腿,让绾儿给养老。”

    季绾坐在潘胭身边,抱起她的女儿沈茹茹放在腿上,一边喂孩子喝糖水,一边煞有其事地笑道:“我争取让自个儿有那个本事,以防到时还要劳烦大嫂操心。”

    意思是,她有那份心思咯。

    杨荷雯闲闲笑道:“养儿防老,养儿防老,沈家养出来的小辈,都给别人养老去了。”

    乔氏端起喝剩的糖水回了屋,受不得大儿媳的尖酸刻薄。四子和四儿媳本事大,多养两个老人不在话下,她做长辈的都不在意,一个嫂嫂酸里酸气的作甚!

    君晟回来时,季绾正在沐浴,他停下步子,找陌寒下棋。

    后院有一副石桌,落下的雀鸟成了观棋者。

    蔡恬霜搓搓下巴,不知大人为何突然有此雅兴,丢下香香软软浸泡在汤浴中的新婚妻子,找一个单身汉下棋?

    过于寡欲了。

    可馨芝不这么想,她分明瞧见过大人凝睇小姐的灼热目光,“大人可能真的是突发兴致。”

    被拉去对弈棋局的陌寒汗哒哒,在大人面前,他的棋艺连班门弄斧都算不上。

    “沈栩中举,大人可要送一份贺礼?”

    太师和君氏二爷,与大人在朝堂派系上有着紧密的关联,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府中公子中举,还是头名解元,按理儿,大人是该抛却前嫌,派人携礼去庆贺的。

    君晟落下一枚黑子,围住一片白子,挽袖捻起被包围的棋子,放入棋笥。

    见他没反应,陌寒尾音上扬,“大人?”

    “行棋不语。”

    陌寒明白了,大人也是寻常人,寻常人都有七情六欲,会拈酸,会嫉妒,会在意情敌是否被妻子从心里彻底剔除。

    自认摸透了大人当前的心理,陌寒不再多言,闷头研究着如何破局。

    棋盘之上,黑夜侵吞白日,以他的棋技,难以逆风翻盘。

    刚巧潘胭提着木桶走来后院打水,目光落在棋盘上,秀气的面容浮现一抹被压抑住的兴味,她没有多看,将木桶扔进水井中,还是沐浴出来的季绾捕捉到这一细节,笑着拉她围观起棋局。

    “三嫂懂棋?”

    “略懂一二,不是行家。”

    话虽这么说,可在接近收官时,潘胭攥了攥围裙,有了跃跃欲试的行棋冲动,只怪黑白棋子的执棋者在棋艺上相差甚远。

    潘胭有心帮着弱势的一方。

    陌寒接受到季绾递来的眼色,立即让开,请潘胭入座。

    潘胭赶忙摆手,被季绾扣住肩膀按坐在石墩上,“一家人切磋,图个乐子,不必拘谨。”

    对面的君晟抬了抬眼,视线凝在季绾翘起的唇角上。

    潘胭嗫嚅,“那献丑了。”

    君晟:“三嫂请。”

    两人交替行棋,速度不分伯仲,看呆了陌寒,要不是这盘棋接近收官,说不定真有翻盘的机会。

    季绾亦是惊艳于潘胭的棋技,但也明显感觉出君晟在放水,许是想给久不研究琴、棋、书、画、诗、酒、花、茶的女子找回手感和自信吧。

    半歇,潘胭置棋子于棋盘上,喟叹笑道:“我输了。”

    君晟淡笑,“险胜,胜之不武。三嫂可要再来一局?”

    “好,好。”久不接触雅韵之物,潘胭快要干涸的心终于喜逢甘泉,“四叔不必礼让,我想见见世面。”

    君晟眯了眯眸子,“好。”

    皎月悬枝头,灯火青荧,夜宁静。

    季绾坐在镜支儿前卸去发髻上的朱钗,正用梳篦通发,忽听门扇动了一声。

    因上了门栓,无法拉开。

    门外一道光影映在竖棂上,微顿,退离开,从始至终都没有叩门。

    应是没有什么要紧事。

    季绾放下门栓,拉开隔扇,略过空荡荡的客堂看向对面燃灯的书房。

    书房门扇大开,从没闭合过。

    她走过去,站在门边叩了叩,“有事找我?”

    灯火微薄风恻恻,一副榉木桌椅后的架格上摆满菖蒲、绿萝,窗边一棵南天竹,金秋添春辉,乍一靠近,有种步入茵茵田园之感。

    再看右侧,一张云屏阻隔视线,季绾知那里面摆放着小床枕席,还有一个浴桶。

    君晟不在吗?可她明明看到云屏内有道人影。

    “大人?”

    无人应答,季绾讪讪唤了称呼:“安钰”

    “做什么?”

    季绾隔着云屏问道:“你刚刚为何不应我?”

    “你该知道缘由。”

    直呼对方表字对季绾而言太过亲昵,总是羞于叫出口,她倚在门边想了想,隔着云屏商量道:“我能唤你先生吗?”

    既表达自己的尊重又不显生疏,季绾觉得甚好,却久久没有得到回应。

    原本是来询问君晟有何事的,竟莫名其妙陷入被动。

    他好像有些愠气才故意不搭理她,是因她将门扇上栓吗?

    经历过上次的同床共枕,尤其是那份尴尬,季绾单方面觉得两人还是该保持应有的距离。

    这种防备无可厚非吧。

    他为何会为这点小事生气?

    难道进别人的房间不该敲门吗?

    “先生不应我,我就当先生答应了。”

    不愿在小事上纠结内耗,季绾自问自答,转身离开。

    “我做了哪些出格的事,需要你如此防备?”

    云屏内传来淡淡一声问话,让季绾顿住脚步。

    少女不解地回眸,假的就是假的,没必要在私下里继续伪装恩爱夫妻吧?

    “名义上的夫妻,不该避嫌吗?”

    话音落后,是一阵诡异的静默。

    季绾等了会儿,摇摇头,默默离开。

    云屏外倩影不再,君晟扣紧茶盏,呷了一口。

    茶水苦涩。

    翌日寅时,季绾故意早早起身,拉开一条门缝观察对面书房,见一抹红衣革带的身影走出来,立即拉开门,佯装下楼晨练,与君晟打了个照面。

    “先生”

    “早。”

    没等她开口寒暄,君晟应一声,淡着面容径自越过,步下旋梯。

    不失礼,客道疏离。

    季绾怔然,跟在后头,既是佯装晨练,怎么也要做做样子。

    视线中,男子一袭官袍系在革带中,衬得背部宽肩窄腰,轩昂峻拔。

    一楼的客堂内飘来粥香,是陌寒为君晟准备的。

    与陌寒打过招呼,季绾走出喜房,望着黑沉沉的后院抻了抻手臂。

    寅时,空中繁星熠熠,不大适合晨练。

    要不回去算了。

    反正君晟那么聪明,也会察觉到她的刻意。

    刚好此时身后传来蔡恬霜的声音。

    “绾儿怎么起早了?”

    季绾转头,“屋里闷,醒得有些早。”

    “秋高气爽哪里闷了?”

    蔡恬霜无心的一句问话,令季绾快要无地自容,不禁扭头看向正在桌边用膳的男子,见他没有转过眸来,稍稍舒口气,同时,又生出陌生的情绪。

    这样的君晟,收起温柔,拒人千里,将她与陌生人等同对待。

    也让她感

    YH

    觉到陌生。

    **

    鹿鸣宴,京师一带新科举人齐聚一堂,顺天府尹携内、外帘官一同设宴款待。

    得举人功名,是步入仕途的敲门砖,士子们喜气洋洋,谈笑风生。

    可原本最该出风头的解元沈栩兴致不高地坐在府尹和帘官的中间,像是置身喜悦之外的旁观者。

    在与众多权贵有了交集往来后,见惯大场面的他,心无波澜。

    一名帘官向他举杯,颇有恭维之意,“想必昨晚君太师和君二爷,已为沈解元在府中庆贺了吧。”

    听得君、沈两个姓氏,常与君晟打交道的顺天府尹笑了笑,也举杯面向沈栩。

    沈栩压低自己的酒觞,与之一一碰杯。

    君二爷是君家二房的家主,君太师的弟弟,现任户部右侍郎。

    按辈分,沈栩该唤对方一声二叔。

    可无论是父亲的褒奖还是叔父的赞赏,都激不起他的欣喜。

    昨夜梦境辗转,他似乎最想要的,是那个曾陪他在一盏烛台下读书的女子发自真心的一句“恭喜”。

    得不到什么就越渴望什么吗?

    会不会太过贪心了?

    他靠在椅背上喝着闷酒,置身喜庆又无法融入,酒水灼烧心田,快要一片荒芜。

    散场时,他脚步虚浮,由心腹小厮凌云搀扶着走向马厩。

    出乎意料,有另一驾马车等在那里。

    馥宁公主挑帘探出半边身子,示意凌云将沈栩扶到她的马车上。

    那还不是羊入虎口,凌云滴溜溜转动眼珠,笑着婉拒:“太师爷和大夫人还在府中等公子回去,就不劳烦公主殿下”

    “放肆!”馥宁公主的车夫出声呵斥,“公主面前,哪有你多嘴的份儿!”

    凌云嘿嘿笑,试图缓解尴尬,却在捕捉到馥宁公主渐渐压下的眉眼时,心里咯噔一下,立即赔起不是:“小人失言”

    大户人家的小厮们,谁人不知馥宁公主是个不好惹的狠角啊!

    “舌头烂掉就不会再失言了。”馥宁公主展开笑靥,说得云淡风轻,手已摸到腰间,“舌头伸出来。”

    凌云惊悚,“啊?”

    车夫立即去掐他的嘴,“聋了听不清吗?公主殿下让你伸舌头!”

    凌云扶着沈栩进退不得,在外力下,被迫伸出舌头,战战兢兢地看着馥宁公主执起银鞭,朝他抽来。

    鞭身在空中发出“啪”的一声,凌云本能收回舌头,闭眼皱成包子脸。

    可预想的疼痛没有袭来,待睁开眼,差点惊掉下巴。

    他家公子徒手握住了公主殿下挥来的鞭身。

    鲜血顺着鞭身流淌,滴落在地。

    几名中举士子从旁经过,吓得退避三舍。

    疼痛唤醒了熏醉的意识,沈栩丢开鞭子,忍着剧痛低斥:“公主闹够了吗?!”

    哪里会想到文弱书生敢徒手接鞭,馥宁公主语噎。骨子里的骄傲,不容她认错。

    她喜欢拧巴的男人,可这个男人即便愤怒,都不会正眼瞧她。

    心里谈不上挫败,倒有些怒气无法纾解。

    年少与太子皇兄一同被土匪掳走的经历犹在眼前,自走出土匪窝子,她再也没向谁服过软。

    何况是沈栩。

    当年的场景历历在目,她赤红眼,捂住胸口急喘,惹她生愠的人,都该被凌虐。

    车夫觑了沈栩一眼,碍于他太师府嫡子的身份,没敢多言。

    沈栩握了握疼到发麻的手掌,借着凌云的搀扶慢慢走向自家的马车。

    鲜血滴在银色锦衣上,如梅花雨落。

    回到马车上,凌云声音发颤,慌乱不已,“公子受伤了。”

    沈栩靠在车壁上,在马车驶出后,使劲儿按了下掌心的鞭伤。

    鲜血四溢。

    “公子?!”凌云呆住,完全不懂公子为何要自虐。读书人要执笔的,怎可伤了手?

    伤口的血喷溅而出,沈栩咬了咬腮,疼得腮帮发颤,“调头去季家医馆。”

    “啊?”

    “季家医馆。”

    **

    后半晌秋高气和,亢爽沁凉,医馆内满室飘着药香。

    季绾正在诊间为德妃配置疏通郁气的丸药,忽见一个白胖的小厮跑进来,嘴里含含糊糊,快要哭鼻子了。

    “救命!大夫救命!”

    听出来者的焦急,季绾猛地站起,快步迎上前,却在瞧见血染衣衫的沈栩时,缓下步子。

    外间的何琇佩皱起眉头,迎不是,撵不是,一时没了主意。

    实在是看沈栩伤的太重。

    凌云扶着沈栩走向季绾,眼泪止不住地流淌,急切的求助目光不像是演出来的。

    不知沈栩遭遇了什么,可伤情是事实。

    “扶进来吧。”

    没多少情绪地留下一句话,季绾转身走进诊间。

    沈栩疼得手筋抽搐,勉强走进诊间靠坐在门口,俊逸的面庞失了血色,苍白病态。

    季绾端来一盘子处理外伤的工具,淡淡问道:“还能摊开手掌吗?”

    听见她的声音,仿若一记暖流涌入干涸的心田,他点点头,强撑着摊开右手掌心。

    赫然呈现一条血淋淋的鞭伤。

    血凝固了大半,血肉模糊。

    季绾扯过一把椅子坐在他对面,一言不发地处理伤口。

    何琇佩走进来,无法释然宿怨,没有上前帮忙。

    看大夫一点儿也不温柔,凌云担心公子疼晕过去,焦急地撸起袖子,“公子咬吧。”

    沈栩没有咬,承受着十指连心的疼痛,悄然打量着面前的女子。

    绾起的发髻宣示着她已为人妻的事实。

    他已接受却无法释怀的事实。

    如今,连打量都变得奢侈。

    季绾处理得细致,即便察觉到男子的目光流转在她身上,也没有抬眸,等处理完毕,她写下药方递给凌云。

    “清水熬制半个时辰,九日的量,每日三次。包扎的伤口两日后换药,伤口不深,没必要来医馆,让府中侍医处理即可。”

    随后看都未看沈栩一眼,走到铜盆架子前净手,“出去结账吧。”

    沈栩没有立即起身,“旧识一场,算便宜些。”

    凌云诧异地看向自家公子,心想没必要在这点小钱上节省吧。公子自从来到太师府,从没对仆人吝啬过,不至于在医药钱上讨价还价啊。

    虽说这位医女是

    凌云忽然反应过来,公子是在故意没话找话啊!

    作为跟班,他能怎么着,只能附和,“大夫,能便宜些吗?”

    季绾回到诊台,一言不发,逐客之意明显。

    被无视,连凌云的自尊心都在作祟,何况是沈栩呢。

    可双脚像是灌了铅难以行动,沈栩垂头静坐,最终由凌云搀扶着起身,慢慢离开诊间。

    外间传来何琇佩没好气的声音——

    “等等,找零。诶,别走啊!”

    季绾继续捣着药,见母亲拿着二十两银锭子走进来,并不诧异。

    沈大公子今非昔比,出手阔绰,再不是为了给她买伴手礼而节省下路费徒步百里回城的穷小子了。

    傍晚,季绾回到沈家,君晟还未归。

    明日齐伯的学堂正式开课,季绾打算去帮忙,负责学子们一日的餐食。

    齐伯招收的都是些贫寒学子,有两个流浪儿会住在书肆里,季绾想着给私塾聘个杂役,能帮齐伯节省不少精力。

    将物色杂役的事交给蔡恬霜,季绾去往前院用饭。

    一家子围坐在一起,乔氏让今日掌勺的馨芝给君晟单做出两菜一汤。

    “家里买了温盘,将做好的饭菜放进去吧。”

    馨芝应了声,继续忙碌在灶台前。

    除却馨芝,今日掌勺的人还有杨荷雯,她脱去围裙,坐在儿子沈大宝的身侧。

    “四弟每日早出晚归,经常在外面应酬,用不着给他单独准备饭菜吧。真要饿着肚子回来,吃口剩饭也无妨吧,大郎和二郎不都是这么过来的。”

    谁比谁金贵呢?

    杨荷雯最讨厌婆母的偏心,以前对沈栩,如今对君晟,都是最小的那个吃香。她家大郎注定做牛做马吃力不讨

    銥誮

    好呗!

    从这句话里听出了女人的委屈和火气,季绾点点头,“从明儿起,前院不用给安钰备餐了,我们开个小灶就是。”

    君晟日理万机,案牍劳形,季绾觉着,怎么着也得让他吃上营养均衡的热乎饭菜。

    “麻烦什么?不必开小灶!”乔氏用公筷给季绾夹了一只酱鸡腿,恐君晟从季绾这里听到不好的话而心寒,“绾儿多吃些,争取早日备孕。”

    沈大宝盯着鸡腿,“奶奶,大宝也想吃。”

    今日只炖了一只鸡,一个鸡腿分给了季绾,另一个正被潘胭夹住,想要夹给自己的女儿,闻言,潘胭筷子一转,放进了大宝的碗里。

    “大宝吃。”

    沈大宝仰起小圆脸,朝潘胭笑了笑。

    一旁的沈茹茹看着堂哥碗里的鸡腿,噘了噘嘴,却没有哭闹,习惯了礼让。

    小小年纪,也能感受到自己娘亲在家中如履薄冰。

    季绾已咬过鸡腿,自然不能将吃过的鸡腿再夹给小妮子。

    用过饭,季绾回到新房沐浴,之后等了许久也不见君晟回来。

    子时,她吹灭烛台,躺进帐子。

    君晟回来时,看向漆黑的东卧,见隔扇留有一条窄缝,微扬眉梢,轻轻拉开门走进房中。

    月光莹莹浅柔,照射在垂落的喜帐上。

    君晟挑开帐子,看了好一会儿,抽走少女手里的拨浪鼓,递出自己的食指。

    沉睡的少女无意识地握住,揣进自己怀里

    睡梦中,一道身影纵马而来,向她递出手,伴着温暖的光。

    她被拉上马背,驰骋在光影急速的黑夜中,未有颠簸感。

    恬静的面容浮现淡淡的笑,她无意识蹭了蹭男人的手臂。

    手指被起伏的软玉山峦压住,君晟微僵整条手臂,试着抽出,却被少女紧紧抱住,浑似万丈高山压来。

    喉结不可抑制地上下滚动,君晟呼吸略重,下意识地握了握拳,入手一片绵软。

    他别开脸。

    绵软尤在。

    不是无法抽出,是不想弄醒她,亦是意识滞了后。

    可理智尚在,他慢慢摊开手,明显感觉那绵软在掌心回弹了下。

    小念念长大了。

    过了好一会儿,待察觉少女没有醒来的迹象,他一点点抽回手臂,将拨浪鼓重新塞回她的手里。

    合上门扇,他走出新房到小院里透气,明月姣姣,他坐在石桌前盯着自己的掌心。

    蔡恬霜从外面回来,手里抓着一把糖果,冷不丁见到院子里坐着个人,吓得打起嗝。

    三更半夜的,大人怎么不回屋休息?

    不会被绾儿赶出来了吧?

    这可稀奇!

    蔡恬霜蹦蹦跳跳走过去,递出手里的糖果,“路上买的,大人尝一颗?”

    十五岁的小丫头,地地道道的街溜子,还是戒不了糖的街溜子。

    结果糖没送出去。

    她面对君晟,剥开一颗扔进自己嘴里,忽然想到什么,小声道:“大人,今日沈栩右手受伤,去了季家医馆,找绾儿包扎的伤口。”

    随即叙述起事情的经过。

    不愧是探知消息的高手,将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还原了一番。当时马厩附近停靠了不少官员和举人的马车,目击者不算少。

    君晟“嗬”一声,笑意幽冷冷的,从蔡恬霜手里拿过一颗糖。

    “夜深了,回去歇着吧。”

    小院只剩一人,对月成三。

    君晟隔着油纸,捏碎了里面的糖果。

    第25章 第 25 章

    次日一早, 季绾醒来后没有立即梳洗,而是走到隔扇前透过门缝观察对面书房的动静。

    书房的门依旧敞开着,不知君晟是否已经起身。

    今日朝廷休沐, 他应该会先去一趟珍书阁的学堂。

    简单梳洗后,季绾换上一套云英紫裙,这还是大婚后第一次穿上其他颜色的衣裙。

    对镜照了照,她慢吞吞步下旋梯, 看似目不斜视, 余光却有所捕捉。

    一楼的客堂内飘散粥香,君晟正坐在桌前安静用膳。

    经过那晚的别扭, 两人还没说上一句话。

    馨芝从前院回来,端着一大碗什锦汤,见季绾下楼, 笑着招呼道:“大人特意让奴婢给小姐熬制了什锦汤, 小姐快来尝尝。”

    特意

    是在同她示好吗?

    季绾板着脸走过去, 坐在君晟对面,执起筷箸夹菜, 没有主动打破彼此间的僵持,也没有去舀那碗什锦汤。

    她拿起碟子里的鸡蛋磕在桌上, 正要剥开, 余光瞥见对面的男子伸出手,舀了一碗汤汁推到她的面前。

    “秋日宜食补,尝尝味道。”

    一贯的清越嗓音,不染情绪, 但季绾从中听出了示好的意思。

    她也不是气性大记仇的人, 加上那晚本也没有不可调和的矛盾,是以, 她尝了一口汤,算是默认了和好。

    对面的人挽袖拿起她磕过的鸡蛋,将剥壳的鸡蛋放在她手边的小蝶里,示好之意已是十分明显。

    季绾低头饮汤,压住了翘起的嘴角。

    君晟静静看着低头不语的女子,视线扫过她身上的紫裙。

    用膳后,季绾当作隔阂消失,以着平常心问道:“今日齐伯的学堂开课,先生可要过去捧个场?”

    “如何捧场?”君晟视线落在她的嘴角,绕过食桌在她面前站定。

    被高大的身影笼罩,季绾仰起脸,讷讷道:“先生是上一科的状元郎,若是能去学堂授一次课,还不直接打响学堂的名头!”

    君晟提唇,算盘敲得挺响,也算是替齐伯谋名声,可齐伯对名利最是淡然,开设学堂不过是受他之托,顺带着救助几个贫寒学子。他若真的去授课,影响了其他私塾的生意,自家学堂恐不会太平。

    听完君晟的解释和顾虑,季绾重重点头,“是我考虑不周。”

    话落,嘴角被男人用指腹擦过。

    她捂住嘴角,看君晟掸掉了粘在指腹上的米粒。

    “多谢。”

    使劲儿蹭了蹭嘴角,季绾站起身,准备带着蔡恬霜和馨芝先过去。

    走出房门时,君晟叫住她,纠正道:“我是承昌十三年考取的头名。”

    今夕是承昌十九年,距离承昌十三年已过去六年,科举三年一次,所以,君晟不是二十岁那年拔得的头筹,而是十七岁时。

    心中对他肃然起敬,季绾折返回来,板板正正施了一礼,“失敬,尚希见宥。”

    君晟有些好笑,弹了她一记脑瓜崩,“替我跟齐伯说一声,我晚些过去。”

    没承想自己的恭敬换来一记惩罚,虽轻但结结实实挨了一下,季绾捂住额头,有些色厉内荏,想报复回去又觉得没把握,反倒会失了阵脚再次被惩罚。

    罢了,她惜才得很,让一让状元郎又何妨。

    走出前院大门时,三个女子有说有笑,吸引了潘胭的注意。

    “绾儿要出去?”

    季绾没立即应答,思忖片刻,走到倒座房的屋檐下,拉住潘胭的手,“三嫂今日可得闲?”

    潘胭自嘲地笑了笑,她一个嫠家妇人,除了料理家事,还有什么可做呢?

    “无事可做,绾儿要找我帮忙吗?”

    问话时,女子眼里浅露希冀,是真心想要帮助季绾做事,也好活得充实些。

    季绾与她耳语几句,随即拉开距离,等待她的回答。若她想去学堂转转,自己可替她同婆母打招呼。

    看得出,她挺畏惧婆母的,不是婆母多严苛,而是她本身自卑,卸不去命运的枷锁。

    潘胭喜好读书,别说是学堂,就是每次路过书肆,都会伫足观望,以回味家族没落前满室墨香的余味。

    “我可以去吗?”

    “三嫂想就可以。”

    秋阳晖映,潘胭在季绾的笑靥里看到了灼若芙蕖的潋滟,喧阗的秋燥在这一刻沉淀,汇成浮翠流丹的画卷。

    **

    风轻云净风和畅,四人一路有说有笑,打消了潘胭的顾虑,心境也跟着开阔不少。

    四人还没走进珍书阁所在的巷子,就听见一连串的鞭炮声,噼里啪啦好不欢庆。

    书肆前的石阶旁种了大片的花草,季绾挽着潘胭过去瞧时,

    忆樺

    身后忽然传来“诶呦”一声。

    有人绊倒。

    季绾转身,见一花白头发的老者趴在凹凸不平的青石路上,被两名小厮慌张扶起。

    “诶诶呦,不行。”老者面露痛色,坐在地上龇牙咧嘴,身上的花缎袍子垂在地,“年纪大了,不中用咯。”

    两名小厮赶忙出声安慰。

    季绾走过去,蹲在老者面前,“您伤了踝骨。”

    说着,示意老者脱去鞋袜。

    一名小厮尖利着嗓子斥道:“你是何人?快住手!”

    老者横过一眼,按着季绾的意思脱去左脚鞋袜,看着季绾伸手在他脚踝处摸索。

    少顷,踝骨传来一阵剧痛,又一刹消失。

    “如何?”

    老者扭扭脚踝,由两名小厮搀扶着站起身,失笑道,“好了。”

    季绾跟着起身,略略颔首,“回宫后若是有些许肿胀,需要冰敷,两日后转为热敷。”

    宫

    老者浑浊的眼透出炯炯的犀利,笑问道:“娘子认得老夫?”

    “宫里的范公公,何人不识?”

    大婚那日来到沈家的宾客里,除了贺清彦,季绾印象最深的人就是眼前的老者。

    当日一身华贵麒麟服,腰缠玉带,彰显着身份。

    被认出身份的范德才朗笑一声,同样道破了她的身份,“季娘子若是装作不认得咱家,咱家或许会多记娘子一份人情。”

    出手相助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最难能可贵。

    范德才长期处在明争暗斗的深宫,在得了谁的人情时,大多会先估量一份份人情的真假。

    习惯使然。

    季绾欠欠身子,“长见闻了,多谢范公公。”

    “娘子客气,不过”范德才话音一转,露出一贯的笑脸,“娘子敦厚实在,不玩弄伎俩,不可多得。勾心斗角久了,咱家还是喜欢跟实在人打交道。”

    所谓圆滑不伤人,大抵如此。

    季绾失笑,今儿总算见识到八面莹澈玲珑心的人了,难怪能在吃人不吐骨头的宫里叱咤风云几十年。

    又是一连串的鞭炮声响起。

    范德才被拉回思绪,“娘子也是来齐老头的学堂捧场的吗?”

    这让季绾感到诧异,“您与齐伯相识?”

    “算是吧,齐老头做苏州通判时,咱家和前任大理寺卿盛聿曾一同南下巡察过苏州的大案、冤案,与这老头子有些交情。”

    “盛聿先生”

    “是啊,那才是咱家的旧交。”

    谈及旧事,人总会有所感慨,感慨岁月飞逝,一转眼沧海桑田,故人不在。老宦官叹一声,怀念那个月光般皎洁的男子。

    再次听得盛聿的名字,季绾恍惚觉着,此人一定是位侠肝义胆之士,才会在这么多人的心里落下烙印。

    既遇上,一老一少结伴去往书肆,巷子里的桂花稀稀落落洒着碎瓣,盖住他们走过的路。

    **

    桂花耐秋寒,庭砌两三棵,沈栩走出太师府时,肩头落了几瓣花碎。

    今日应太子之邀,他将要前往喻小国舅名下的一处庄园,与一众东宫幕僚共赴曲水流觞。

    右手有伤在,他不能骑马,正要踩上脚踏登车时,府门的斜前方驶来另一驾马车。

    沈栩站在脚踏上,与挑开竹帘的君晟对望。

    一个肃了面容,一个韬晦不明。

    见到长公子前来,凌云咧了咧嘴,左右来回地瞧,生出不安,正要回府禀告大夫人,就被车上的君晟叫住。

    语调倦倦恹恹的。

    “站着。”

    凌云不敢忤逆,规规矩矩站立不动。

    君晟弯腰步下马车越过凌云,走向沈栩。

    沈栩踩着脚踏未动,居高临下凝睇着越靠越近的男子,隐在宽袖中的指骨发出咯咯的脆响。

    曾在这个男子面前不堪一击的骄傲和尊严隐隐作祟,他告诫过自己要隐忍而后发,即便狭路遇上,也要以寻常心处之。

    君晟官居正三品,跻身九卿,又取代了厂卫指挥使在天子心中的地位,权势上或赶超大部分正二品甚至正一品的官员,如巍峨青山难以超越。而他无一官半职,只能隐忍而后发。

    他给自己定下十年,十年避其锋芒,顺利的话,可从翰林院的修撰或编修一举跃进内阁,这才有机会与君晟对垒,甚至赶超。

    而他真正能赶超君晟的契机,或许是太子继位,朝堂大换血。

    可这些都是后话,此时此刻,他在君晟面前不过蝼蚁,虽有太师府加持,却无法让太师府的人全都站在他这边。

    “君大人前来,有何见教?”

    敛起浓烈蚀心的抵触,他淡漠开口。

    君晟走到脚踏前抬眼,比起他的克制,松弛许多,“听闻沈公子受伤,鄙人特来探望,不知沈公子可好些了?”

    是为这事儿而来,早该想到的。

    沈栩看向自己包扎过的右手。

    昨日是他冲动,不该去招惹季绾,可那会儿的疼痛击垮了理智,致使他想要靠近原本属于他的那道暖光。

    “好些了,多谢君大人关心。”

    君晟唇边浮起浅浅笑痕,“那就好,要及时换药才是,别回头染了痈疽,又要劳烦内子处理。”

    一句内子,戳中沈栩竭力使自己麻木的心,他点点头,语气淡的快要没有顿挫,“还有事吗?”

    “桂榜头名,何等光耀,鄙人还没道一句恭喜。”君晟摊开右手掌,送出一杆产自宣城的紫毫笔。

    有诗云“宣城工人采为笔,千万毛中选一毫①”,足见其珍贵。

    余光瞥见府中陆续有人倚门张望,沈栩不能在众人面前失了礼数,伸手去拿,“多谢。”

    可手刚握住笔杆,就被君晟以蜷起的长指扣住手背。

    整个右手被迫曲成拳,被君晟握住。

    对方逐渐施加的力道,又迫使他曲成拳的手一再内缩,指尖触及到掌心包扎过的伤口。

    一抵再抵。

    结痂的伤口渗出温热的血,染红纯白的布带,顺着指缝和肌理,沾染在君晟的手上。

    碍于有太师府的人在暗中窥视,沈栩无法失了气度甩开君晟的手,只能默默忍下这份钻心的疼痛。

    他磨着后牙槽,似笑非笑,“君大人好肚量。”

    听此,一旁的凌云心里嘀咕,两人怎么还握手言和了?

    清傲如长公子,会主动讨好人?

    凌云摸不清主子们的心思,直到发觉两人交握的手缝间流出鲜血。

    啊这

    君晟淡笑着,褪去矜冷慵懒,尽展芝兰玉树之姿,和气的像是想要冰释前嫌,手劲却愈加的大。

    待君晟离开后,沈栩用宽袖掩住鲜血淋漓的右手,打帘钻进马车,将紫毫撇在小几上。

    凌云紧随其后,慌得团团转,“公子,咱还是回府包扎一下吧!”

    沈栩煞白着脸,警告他不可多嘴。

    若是回府包扎,势必会被母亲问起,他没有吃了亏、受了委屈就告状的习惯,也不能让人知晓,君晟此来结算的是他觊觎季绾的账。

    **

    朗朗读书声从书肆后头的学堂传出,季绾站在半敞的门口,看着侃侃而谈的齐伯和摇头晃脑的孩子们,又看向认真聆听的潘胭,莞尔一笑。

    斜对面的灶房飘来袅袅炊烟,馨芝与新来的杂役正在起火热锅,准备为师生们烧几道小菜。

    蔡恬霜在前面看店,照看着书肆的生意,偶尔吃颗糖果,美滋滋眯起眼缝。

    季绾很想守护住这份纯净的安宁。

    不知不觉,她来到书肆前的花围前,盯着花草中一棵银杏树发呆。今日从与范德才的交谈中,她受益匪浅,想要守护住至亲至爱的人,是需要势力人脉和事先布局的,她还太弱小,眼界谋略不够,才没能保护住廖姐姐。

    倏然,上方坠下一枚琥珀坠子,橘色流苏随风扬,坠子巴掌大,里面包裹着一枚银杏叶。

    季绾惊愕回头,完全没有察觉到君晟的靠近。

    “来了。”

    “嗯。”

    她的视线随着君晟手里的坠子来回,才发现那不是琥珀,具体什么材质她分辨不出,但知里面的银杏叶是她走出公堂时偶然落在肩头的那枚。@无限好文,

    忆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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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晟将它做成晶莹剔透的坠子,是想给她留个念想吧。

    摊开手,接过坠子,她按在胸口,对着红衰绿减的秋色喟叹,迫使自己从悲戚中抽离。

    还有身后整座院子的人需要她守护,人该适时向前看了。

    “触景生情,让先生见笑了。”

    君晟没有打趣她,自己用了十五年无法释怀对弟弟的愧疚,季绾做的已经很好了。

    “附近走走。”

    两人并排走在雀鸟啼啭的巷陌中,遇到分叉路口,也不会刻意选择走哪条,随性而行。

    季绾捧着坠子问道:“这是什么做的?很像琥珀。”

    “黄琉璃。”

    “有心了。”

    遇到斜长的桠枝,君晟抬手替她挡开,“说过多少次,不必与我客气。”

    他侧低眸,带了点说笑,“再没记性,先生可是要惩罚学生的。”

    心伤是会反复撕裂、愈合,至少此刻,季绾是心愈的,也渐渐淡然,“如何惩罚?”

    “没想好。”

    “那先生要好好想。”

    “我在你心里那么老吗?”

    “先生是敬称。”

    君晟似乎并不买账,又并拢绷直双指,弹向她的脑门。

    这一次,季绾有了防备,在他抬手靠近时,向后闪开,转身欲跑,却在迈开步子时,踩到自己翻飞的裙摆。

    “啊——”

    短促的惊呼过后,整个人向前倾倒,直冲青石路面。

    脸着地会很糗吧,她紧紧闭眼,腰肢忽然一紧,预感的疼痛没有袭来,身体被一道力量向后带去,后背抵在君晟的胸膛上。

    君晟一手揽过她的腰,另一只手扣住她的肩头,将她稳稳扶住,“没事吧?”

    季绾闭眼摇头,发鬓上朱钗晃动。

    羞没了脸儿。

    而本该说出的感谢,止在唇齿间。

    他不喜欢客套,她尽量改就是。

    完全忽略了始作俑者正是身后的人。

    秋风拂来,丝丝凉爽,可身体相贴的地方异常温热,季绾后知后觉,他们还保持着狎昵的姿势。

    “我站稳了,可以放开了”

    许是臂弯里的躯体太过香软,君晟微迟了片刻,低头看向怀里女子的侧脸,纤长的黑睫忽闪着。

    “念念。”

    “嗯?”

    “我想到如何罚你了。”

    季绾扭头,视线所及,是男子修长的脖颈和流畅光洁的下颚,还有过于锋利难以忽视的喉结,她有些不明所以的慌张。

    腰上的手臂如蔓藤越勒越紧,似要将她融到他的身体里。

    “如何罚?”应着话,她试着拿开他的手臂,却没能如愿。

    君晟忽然倾覆下来,将身体的重量全都倚在她的身上,耷着肩膀垂着头,靠在了她的肩上。

    “有些累,替我充当会儿树桩。”

    季绾疑惑,树桩有她这么高?被砍伐过的树桩不足一尺。

    她的身量在女子中算是高挑的,但仍不及君晟,差距甚远,尤其是靠在一起对比时。

    季绾被迫承受男子身体的重量,不似外表清瘦,躯体精壮雄健,压得她双腿打颤,累红了白净的脸儿。

    刚好不远处有棵梧桐,她“背”着他向那边走去,嘴里嘀嘀咕咕,“你放心,我会牢记今日的教训,以后你求我感激你,我都不会理会。”

    一向端庄温婉的少女难见娇憨的一面,君晟发觉到逗弄她的妙处。

    心情随之恬适舒悦。

    不远处有马车的毂辘声传来,君晟松开手,直起腰身,恢复了矜持的君子模样。

    季绾缓口气,背对驶来的马车捋了捋散乱的发,有种被撞破风月事的荒唐感。

    君晟看出她的不自在,迈过一步,挡在了她的前面,阻隔了车夫的视线。

    看男人衣冠楚楚不好惹,车夫没敢一再打量,放弃了打趣的念头。

    君晟盯着马车,认出那是馥宁公主的车驾。

    有眼线禀告,馥宁公主最近在纠缠沈栩,而太子有意拉拢沈栩,有意撮合。

    算盘打得好,可惜不够精。

    君晟转身,隔着衣衫握住季绾的腕子,带她走向珍书阁。

    季绾拧了两下没拧动,索性由着他了,说来也怪,这样拉拉扯扯的举动,她好像并不排斥。

    “念念,两日后陪我去见一个人。”

    “何人?”

    “君豫。”

    季绾记得徐老夫人讲述的事,君豫是太师府二公子,是个发热烧坏脑子的痴儿,是君晟永远无法弥补的愧疚所在。

    “承昌三年,你独自去了哪里?”

    按着徐老夫人的阐述,季绾试探地问道。

    君晟陡然止步,目光微微凝滞,却没有转头看她,亦没有回答。

    季绾没有追问,连徐老夫人和谭氏都问不出的答案,她一个局外人如何能知晓。

    第26章 第 26 章

    回去的路上, 季绾想起昨日沈茹茹委屈的小表情,顺手买了附近有名的栗子糕。

    跟在乔氏身边的沈茹茹一见母亲和四婶婶回来,欢快地跑过去, 先抱了抱母亲,又与季绾贴了贴脸。

    “奶奶说,婶婶带娘亲去见世面了,茹茹也想去。”

    季绾揉揉她的脸蛋, “改日带你去。”

    沈茹茹张开小胳膊抱住季绾的腿, 在发觉婶婶给她买了栗子糕后,撑圆了小嘴。

    好巧不巧, 被杨荷雯瞧见。

    “呦,四婶对茹茹真好。”

    沈茹茹敏锐察觉到大伯母的不悦,包子大的小脸快要皱成一团, 正当她将纸袋子递出时, 视野里飘转一抹紫色衣裙。

    季绾拦在孩子面前, 将另外两袋子栗子糕递过去,笑盈盈道:“做不来厚此薄彼的事, 大嫂别挑理儿。”

    “我哪句话挑理儿了?不就是点心么,又没镀金镀银, 谁稀罕啊!”杨荷雯一摆手, 硬气道,“太甜了,不想吃。”

    季绾点点头,看向刚睡醒打着哈欠走来的沈大宝, “大宝要不要吃栗子糕?”

    沈大宝登时清醒过来, 欢欢喜喜跑到季绾面前,“大宝要吃。”

    说着拿起一块, 吃得嘴角沾屑,还不忘嘴甜地巴结一句:“婶婶真好。”

    杨荷雯气得快要跺脚,想拉回孩子,又觉得没必要小题大做。

    季绾递过两个纸袋,让他去西厢房给弟弟沈二宝也送去一些。

    小孩子多讨喜,可不像某些喜欢搬弄是非的长辈。

    季绾的确没有厚此薄彼的心思,她志不在后院,懒得与同一屋檐下的人斗气,但偶尔也会小小反击一下。

    她可不是软面团。

    看着硬气的季绾,潘胭生出艳羡,明明是温柔的人,却能以柔克刚,带刺又懂得拿捏分寸,这是她不具备的,自从三郎病故,她一味隐忍,没做过任何让人敬畏的事,以致被两个嫂嫂随意拿捏。

    “绾儿。”

    “嗯?”

    潘胭擦了擦冒汗的掌心,按捺住畏手畏脚的羞怯,“去学堂那边我想多去旁听。”

    近朱者赤,她该多跟明事理又不软弱的人来往,适时地开阔些心境,不拘泥一亩三分地而忍气吞声。

    季绾莞尔,“嫂嫂谦虚了,以你的才学,旁听屈才了。我想,嫂嫂或许能做学堂的夫子。”

    “啊?”潘胭甚是惊讶,喃喃问道,“我行吗?”

    “试试便知。”

    恰巧走进来的蔡恬霜刚好听见这句话,她扯了扯潘胭的袖子,笑嘻嘻怂恿,“试试又无妨,不行就继续旁听呗。”

    潘胭咬住唇,被今日激出的勇气驱使,点了点头。

    眼眶忽然热了。

    好像找寻到了救赎自己的路径。

    不再做行尸走肉。

    **

    入夜,季绾沐浴后躺进帐子,想到了君豫。

    君豫是太师府的嫡次子,不缺靡衣玉食,又是孩子心性,该送些什么见面礼好呢?

    她想到一样,就怕来不及制作。

    次日天没亮,新房二楼东卧就燃起灯。

    君晟早朝前顺着光亮来到东卧前

    弋

    ,透过门缝看向坐在桌边低头做女红的女子。

    他叩了叩门,拉开门扇。

    “为何早起?”

    季绾笑着晃了晃手里的荷包,“明日不是要去见君二公子,我想送他一份见面礼。”

    绣线穿梭其上,还看不出雏形轮廓。

    烛光跳动在君晟深邃的清瞳中,交织眼中的涟漪,他坐下来,看着被灯火映亮半边脸的女子,恍如隔世。

    那个在他怀里不谙世事的女娃娃长大了,长成了蕙质兰心的女子。可自小冰雪聪明的胞弟,智力永远停留在五岁。

    送她离开与胞弟走失是同一日。

    可这事,与她无关,是他的疏忽。

    “不必与老二客气,叫他豫哥儿就行。”

    “嗯。”季绾担心明早之前完不成荷包上的刺绣,快速穿针引线,她绣活不精湛,幸好只是在荷包上绣一个不算复杂的拨浪鼓,勉强过得去。

    还要安慰自己,礼不在精,在诚心实意。

    蓦地,指尖一痛,针尖刺破了皮肤。

    她拔出针,本是浑不在意,却被君晟抓住手,挤出一滴血珠,又被君晟用锦帕擦去。

    月白的帕子染上一朵血梅。

    君晟叠好帕子放入袖管,在季绾诧异的注视下起身,“我去上朝,你量力而为,别累到眼睛。”

    “帕子”

    “无妨。”

    说罢,提步离开。

    在坐上马车后,男人拿出染血的帕子缠绕在手上,紧紧攥住。

    白日医馆中,季绾得空就会拿起荷包刺绣。

    看着歪歪扭扭的走针,何琇佩忍俊不禁,在旁指导起女儿的绣活。

    有了母亲的加持,一个藕粉色绣有拨浪鼓的的荷包在次日傍晚前缝制完成,季绾又用流苏和璎珞编成三股绳系在其上作为点缀。

    悬在手上,季绾笑问:“算不算别具匠心?”

    何琇佩担忧道:“会不会太寒碜了?”

    怎么说,人家也是太师府的二公子,若是让太师府大夫人瞧见,是否会觉得女儿在侮辱他们?

    季绾一点儿也不担心太师府的人会想歪了。对她有成见的人,她再努力也无济于事,与其费力去揣度他人喜好,不如随性一些,顺其自然,交情也讲究一个投缘。

    酉时三刻,季绾收拾妥当,在等待君晟下值回来的工夫,去了一趟前院的倒座房。

    这是她第一次走进潘胭母女的居所。

    倒座房坐南朝北,有些潮湿,白日暗淡少光,只有到了傍晚晚霞斜照,小轩内才能亮堂些。

    人多是世故的,沈荣杰和乔氏不能免俗,一再委屈三儿媳,却给认回家门的四子盖了二层的新房,一度花光老本,因他们知晓,背靠新认回的四子,犹如背靠金山银山,而三儿媳带着拖油瓶,除了料理日常杂事和饮食,于他们再无价值。

    季绾一进门,有种走进书肆的错觉,屋子里飘散墨香,墙角架格上摆放着满当当的书籍。

    简陋破旧潮湿的小屋,因潘胭有了别样的意韵。

    “这些书是嫂嫂嫁来沈家时带来的?”

    潘胭拿来茶罐,煮水沏茶,除了沈大宝和二宝时常会来找茹茹玩耍,几乎没人会来她这里。

    “是啊,是我的嫁妆。”潘胭感叹道,“家里没落后,拿不出嫁妆,勉强用这些书凑数。”

    她深深记得出嫁当日被沈家亲戚嘲笑穷酸的滋味,那晚公婆的脸色也不好看,还是沈二郎和沈栩哥俩当着亲戚四邻的面,先、后说了一句“书籍是宝藏”,替她解了围。

    季绾从架格上抽出一本书坐在潘胭对面,认真翻看起来,“这本书我在齐伯那里替阿渊借阅过,市面上很难再买到。”

    潘胭递过茶盏,“若是季渊还用得上,就拿去吧。”

    “嫂嫂舍得割爱?”

    “物尽其用,这本我很少翻看,放在我这儿是白瞎了。”

    季绾合上书,拿在手里晃了晃,“那我替阿渊多谢嫂嫂了。”

    潘胭笑开,唇红齿白,可以对他人有所帮助,对她来说何尝不是一种慰藉。

    这时,沈茹茹拿着糖人跑进来,欢欢喜喜地扑进母亲怀里,扭头看向季绾,“四叔和陌寒叔叔回来了,买了好多糖人,陌寒叔叔给我挑了一个最漂亮的。”

    潘胭揉揉女儿的脑袋,“那你谢谢叔叔了吗?”

    “谢啦。”

    季绾笑着起身告辞,她要陪君晟去见最重要的人了。

    **

    太师府,峥嵘苑的正房内,一道俊秀的身影对镜敷粉,又给自己选了一套碧绿色的袍子,对着走进来的老者扭啊扭,憨头憨脑地问道:“魏伯,豫哥儿英俊吗?”

    太师府魏管家竖起拇指,“二公子玉树临风,最是英俊。”

    看了眼漏刻,魏管家温柔地催促道:“时辰快到了,咱们出发?”

    君豫点点头,小跑着跟在老者身后,忽又想到什么,折返回正房,抱起自己养的狸奴。

    每年的九月十五是君豫的生辰,按着惯例,都会与长兄度过,今年出了岔子,本该中断,可君豫闹了许久,才磨得谭氏让了步。

    在前院等待马车的时长里,君豫瞧见沈栩从另一驾马车里下来,他抱着狸奴跑过去,“你回来了!”

    俊逸的容颜和稚气的神情实在有些不符。

    沈栩从魏管家口中听说过当年的事,替君豫感到惋惜。他伸出左手逗逗狸奴,随意问道:“豫哥儿要去哪儿?”

    “去见哥嫂。”

    揉在狸奴头上的手指顿住,沈栩想起今日是君豫的生辰。君氏小辈中,嫡系至今除了尚未被踢出族谱的君晟外,无人成婚,君豫口中的哥嫂是何人,不言而喻。

    “早去早回。”

    说不出心中的滋味,沈栩拍了拍君豫的肩,漠着脸走进府门。

    君豫扭头,“你不要和馥宁公主往来,她是个坏种。”

    沈栩本也不打算与那女子频繁往来,是那女子仗着公主之尊,一再纠缠他,可这话从痴儿口中说出,引起了他的疑虑,“为何这样说?”

    “她一见到我,就骂我是傻子。我才不是呢!”

    狸奴适时地龇了龇牙,“喵”了一声,似乎骂得很脏。

    原本对自己不痛不痒的事,沈栩都不会多嘴,但看着稚气的青年,还是宽慰了一句:“别听她胡说,以后见到绕开走。”

    君豫点点头,由人搀扶着登上马车。

    马车行驶在晚霞中,在一家酒楼前停下。

    君豫跳下马车,轻车熟路步上酒楼顶层唯一的雅室,远远瞧见自家兄长站在雅室内燃灯,刚要上前,又见兄长身边站着个玲珑的女子。

    他转转眼珠,“诶呦”一声倒在地上,怀里的狸奴稳稳落地,哧溜钻到了桌子底下。

    季绾眉梢抽动,快步走过去想要扶起他,可君豫坐着不动,眼巴巴盯着自己的兄长。

    君晟摇摇头,大步走上前将人提溜起来,弯腰替他拍了拍衣摆上的尘土,“没摔疼吧?”

    “摔得可疼了。”君豫撸起袖子,露出手肘,“哥哥吹吹。”

    君晟煞有其事道:“都磕红了,绾儿,取银针来,快为豫哥儿疗伤,别等会儿红肿退了。”

    听见君晟唤自己“绾儿”,季绾愣了下,所以,“念念”只能是他们私下里的称呼吗?

    一听银针,君豫赶忙摆手,自己给自己吹了吹,“我好了。”

    随即觑了季绾一眼,快速躲到君晟的身后,歪头靠在兄长肩上,像极了见到陌生人羞涩躲起来的小孩子,让季绾联想到今日躲进三嫂怀里的沈茹茹。

    酒楼已备好饭菜,摆放在四仙桌上,君豫惊喜地发现,都是他喜爱的菜。

    “哥哥,我饿了。”

    “豫哥儿,先见过嫂嫂。”

    君豫又觑了季绾一眼,感觉这个女子比君淼大不了几岁,他歪头想了想,短促唤了声:“妹妹。”

    君晟咳了声:“不许顽皮。”

    君豫咧嘴笑,清澈的眼弯弯,“就是妹妹。”

    君晟没再纠正,带着他入座,示意季绾也坐过来。

    季绾坐在兄弟二人的对面,手里捏着做好的荷包,寻找着递送给君豫的契机,可君豫一坐下就挽着君晟的手臂质问兄长为何不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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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府里自从多了一个沈哥哥,哥哥就没回过府,都不陪我玩了。”

    孩童心性,又怎能明白交换人生的含义。

    君晟没接话,用公筷为他夹菜,“都是你爱吃的,多吃些。”

    君豫捧着碗筷吃得香喷喷,视线一直落在君晟身上,对君晟的依赖胜过任何人。

    季绾默默看着,对徐老夫人的描述有了具象感,十五年前的夏日,一个五岁的孩童,因依赖追逐在兄长身后,也因依赖走散在不熟悉的街头。

    令人唏嘘。

    作别时,季绾将荷包递给君豫,“一点儿心意,二公子别嫌弃。”

    君豫被荷包上绣出的拨浪鼓吸引,羞答答地接过,“妹妹真好看。”

    季绾失笑,不知他夸赞的是她本人,还是她的手艺。

    等太师府的马车消失在长街上,季绾在君晟身后等了许久,也没见他收回视线。

    “先生?”

    弥补不了的过往最是无奈,季绾无法替他解忧。

    君晟转过身,拉住她手腕走进酒楼。

    “陪我喝几杯。”

    季绾哪里会饮酒,但也不想扫他的兴,碎着步子跟在后头。

    阶梯很长,拾阶而上时,与结伴走下来的食客不期而遇。

    其中一人懒懒散散地挡在阶梯中间,向下俯看。

    季绾认出他是柳明私塾案那日与二皇子斗嘴的喻小国舅,提督五城兵马司,是个闲官,只因兵马司的权力是掌握在各指挥使的手里。

    窄道相逢,季绾明显感觉腕子被君晟握紧了些,也察觉到,君晟今日兴致不高,没有与同僚寒暄的意思。

    她低垂眉眼,正要同君晟侧身越过几人,却听喻小国舅闲凉开口,带着谩笑,“君大人不都回了沈家,怎还与君家的傻子聚会呢?”

    早在君晟将君豫送出酒楼时,喻小国舅就在窗边瞧见了他们,这会儿又刚好遇见君晟,忍不住调侃起来。

    “怎么,是想借傻子与君家藕断丝连吗?也是,利益捆绑,哪能说断就断。”

    “傻子”一词敲击在君晟的耳骨上,他停下步子,唇畔荡开笑意,改换左手牵季绾的同时,以右手掌直接招呼在喻小国舅的面门上,扭转手肘,将人按在阶梯上。

    随着一声痛哼,喻小国舅身体后仰,脑勺着地,磕在阶梯的棱角上,脸上泛起痛色,却因被一只大手覆盖脸庞,让人瞧不见表情。

    脸被一只大手盖住,后脑勺在阶梯的棱角上反复摩擦,喻小侯爷疼得眼前发白,喉咙发出气若游丝的闷吟,看傻了随行的几个公子哥。

    他们哪里会想到,不过一句玩笑话,竟激得君晟下了死手。

    小国舅可是皇亲国戚!

    几人反应过来,欲要上前拉开他们,却被突然出现的陌寒拦住。

    紧接着,一个个呈抛物线,被丢下阶梯。

    陌寒素来骁勇,一身的腱子肉,轻松丢开几个只会花拳绣腿的纨绔子。

    喻小国舅孤立无援,一双腿不停踢踹,“君晟!你疯了吗?”

    君晟按着他的脸,微微哂笑,“骂得声音太小。”

    “疯子,斯文表象的疯子,快放开我!”

    君晟加重手劲儿,迸溅出淡漠霜寒的冷意,“知我疯,还惹我?看来,你也没聪明到哪儿去。”

    酒楼传出喻小国舅歇斯底里的呐喊,久久回荡在食客的耳畔。

    等被人抬手时,已是颜面尽扫地。

    季绾僵在一旁,第一次见识到君晟的脾气,明明敛着怒火,语气寻常,下手却又狠又辣。

    喻小国舅后枕部鼓起个血包,没半个月是消肿不了的。

    君晟理了理微皱的衣袖,揽过季绾的肩,没事人似的步上顶层雅室。

    季绾窝在他怀里,悄然打量他的神情。

    “小国舅不会善罢甘休的。”

    皇亲国戚,怎甘心受这等羞辱。

    君晟缄默着给予了回答,带她坐到桌前,却只摆了一只旧盏独自饮酌。

    季绾没有劝他少喝些,还执起青釉酒壶为他斟酒。

    纤细的手指在青釉上显得白皙细腻。

    许是酒气醺浓,君晟忽然扣住她执壶的手,摇了摇头,随即将人连同她坐着的绣墩一起拉向自己。

    被紧紧环住时,季绾美眸微瞠,失了阵脚,被老山檀和酒气交织的气息包裹。

    他是在难过吗?

    雅室安静如斯,前倾的身体有些酸麻,季绾小幅度扭了扭腰想要寻个稍微舒服的体态,却被抱得更紧。

    金秋时节衣衫不再单薄,可自从嫁人,所用的料子均是上乘的绸缎绫罗,薄如蝉翼,触如肤感,长久地贴合在一起,能真切感受到对方的体温。

    多是饮酒的缘故,君晟的体温很高,灼烫相贴的肌肤。

    犹豫半晌,季绾抬起垂在两侧快要发麻的手臂,穿过君晟两侧腰身,轻拍在他的背上。

    宽健的背,与她的削背不同,富有力量感。

    季绾拍了几下又改为轻抚,竭力安抚着他的情绪。

    “谁都会有脆弱的一面,发泄出来吧。”她侧着脸,在他脖颈处软语,呼出的兰气拂过他的皮肤,瓮声瓮气的,“我不笑话先生。”

    君晟原本只是想抱抱她,缓解愠气,闻言更有了环紧手臂的理由,大手顺着她的背脊下滑,一只手覆盖住整个后腰。

    温香软玉陷入掌中。

    腰肢传来一丝一丝酥痒,季绾不适地扭动着,无意中在男人的掌中摆动游弋,干柴擦烈火。

    “太紧了”

    “不是让我发泄出来?”

    发泄的方式是要勒晕她吗?季绾缩起肩膀,咬牙硬挺,无措又可怜。

    许久过后,雅室外响起叩门声,陌寒的声音传了进来。

    “大人,皇后娘娘宣您入宫。”

    喻小国舅虽游手好闲,但背后有强大的势力撑腰,一是作为百官之首的父亲,二是东宫太子,三是皇后娘娘。别说出言不逊,就是仗势欺人踢到硬板,也会有人给他收拾烂摊。

    季绾替君晟捏把汗,作势起身,又被君晟搂了回去。

    “再抱会儿。”

    “先生不担心吗?”

    “你在担心我?”

    季绾挺无奈的,她是否关心他,又能添几分助力?

    “我是担心先生,希望先生能全身而退。”

    君晟笑了笑,松开了手,“我让人送你回去,在家等我,不必担忧。”

    季绾没依,“我想陪你入宫,为你做个人证也好。”

    君晟定定凝睇她,抬手捋过她散落的发,别至耳后,思忖片刻,答了一个字:“好。”

    他虽会护她周全,但无法避免她在某一时刻历经大风大浪,适当历练一番也好,见惯了大场面,在特定时刻或许能做到临危不乱。

    在宫里来人第二次催促后,君晟带着季绾不紧不慢地入宫,在执灯宫人的牵引下,去往坤宁宫。

    第27章 第 27 章

    此时坤宁宫内灯火通明, 来客满座。

    喻皇后坐在上首,右边一排坐着将近七旬的喻首辅、太子和馥宁公主。

    左边一排坐着刚刚入宫的徐老夫人和太师君毅鸿。

    君毅鸿披着厚实的裘衣,面容憔悴, 是近来气血不足所致,还不如徐老夫人气色红润。

    有徐老夫人在,喻首辅都不是最年迈的那个,自然端不了长辈的架子, 还笑呵呵与徐老夫人闲话家常。

    君晟带着季绾进来时, 几人正在聊着今秋狩猎的事。

    季绾发觉自己想多了,坤宁宫的气氛和乐融融, 只有馥宁公主板着脸,一副兴师问罪之势,其余人有说有笑, 根本形不成剑拔弩张的气氛。

    难怪君晟不慌不忙的, 定是料到了这番场景, 只是皇亲国戚被人当众羞辱,皇家人为何不怒?

    季绾暗自忖度, 这皇家的威严和宽容,也是建立在利益牵扯上的吧。

    见君晟身边带着个温婉女子, 众人各有各的思量。

    君

    璍

    毅鸿最是感慨, 竟是以这种方式与“长媳”见面,他握紧玫瑰椅的扶手,打量着小夫妻。

    徐老夫人见到君晟,一改往日慈爱, 厉声斥道:“竖子还慢悠悠的, 快些过来给首辅和皇后娘娘赔罪!”

    戏是要演足的,君毅鸿配合母亲, 肃了目光,“要不是首辅和皇后娘娘宽宏大量,你当自己还能安然无恙出入宫阙吗?”

    喻首辅赶忙笑道:“言重了,不至于,一点摩擦罢了,是犬子先冒犯了府上的二公子。”

    君晟走到皇后宝座前,躬身施礼,又朝着太子和首辅一一作揖。

    “冲动行事,难辞其咎,臣甘愿受罚。”

    喻皇后一摆手,雍容端正又不失亲和温厚,“安钰教训得好,小十三出言不逊,合该被教训,也让他长长记性,以免日后惹出大麻烦。来人,看座。”

    喻小国舅在喻家行十三。

    宫人引着君晟和季绾坐到君太师的下首。

    玫瑰椅之间的角几上都摆有攒盒,里面的各式点心精美至极,均出自御厨之手。

    宫人为两人斟茶,极品的君山银针,汤黄澄明,甘醇鲜爽。

    太子慕淮捧着盖瓯,看向端坐的季绾,联想起沈栩,细长眉眼泛起耐人寻味的笑,“小舅舅真是混账不长眼,也不看着场合,可有惊扰到季娘子?”

    没曾想太子会主动与自己讲话,季绾颔首答道:“未曾。”

    众人先后将视线集中到季绾身上。

    喻皇后本是笑着,却在记忆深处的烨烨灯火中,恍然瞧见那抹站在碧浔旁的身影,葳蕤葱茏的胜景在女子的一颦一笑中黯然失色。

    眼前的小娇娘,与那女子身形如同复刻,不看容色,乍觉是同一人,可再仔细瞧,两人容貌并不相像。

    都是美人,美得各有不同。

    尾指上的珐琅护甲不经意划过虎口,留下一条淡淡的痕迹,喻皇后收敛起失态,随口询问起季绾的身世和婚后的近况。

    季绾柔声作答,始终垂着眼,不敢也不能直视上首的妇人。

    听到季绾说自己是讼师之女,喻皇后没再多问,又与徐老夫人闲聊起来。

    季绾扭头看向君晟,无声询问着他,自己表现得如何。

    君晟微微点头,余光里凝着上首的皇后,颇为意味深长。

    等客人离席,寝宫只剩下喻家的人,馥宁公主冷声质问:“皇兄,咱们就这么便宜了君晟?置皇家脸面于何地?”

    太子不紧不慢继续饮茶,“皇家脸面关坤宁宫和东宫何干?只要君氏的人觉得咱们大度就行。

    “那是咱们的小舅舅。”

    “多谢他了,回头替为兄送些补品过去。”

    馥宁公主气不打一处来,却不能忤逆太子皇兄的意思。她怄气闭上眼,虽气,但也知母后和皇兄的考虑。

    二皇子的舅舅是正一品武将,手握中军都督府的兵权,又兼任司钥长,掌宫城各城门的钥匙,可以说是掐住了皇室的喉咙。

    而他们背后虽有官居首辅的祖父,可祖父年迈即将致仕,他们的父皇又值壮年,皇兄虽暂时稳坐储君之位,但仍有夜长梦多的隐患。

    母后和皇兄在喻小国舅的事上做出礼让,很大可能是在拉拢君氏,以维持祖父致仕后势力的平衡。

    君氏虽扶持德妃,但德妃充其量是君氏谋求便利的工具,她的子嗣尚小,暂构不成威胁。

    争取到君氏一时的扶持,也能在朝中铺陈开更广的权势,至于再往后,谁又预测得到?说不定十年、二十年后,君氏已没落。

    太子慕淮没理会有气没处撒的皇妹,还警告她不可再对君家人无礼。

    拉拢君氏多好的机会,还要多亏小舅舅的“助力”,让君氏欠他们一个人情。

    饮过茶,慕淮放下盖瓯。

    一宫人上前添茶,不小心将茶汤迸溅在太子的蟒袍上。

    宫人赶忙跪地求饶。

    慕淮淡笑,“无妨。”

    见宫人依旧跪着,馥宁公主厌烦道:“皇兄不都说了无妨,还不滚下去?”

    宫人战战兢兢起身,面色煞白地向外退去。

    **

    月色阑珊,君毅鸿在出宫后,正色道:“吾儿今日冲动了。”

    君晟跟在君毅鸿身侧,手却是向后一直握着季绾的手腕,好像怕她跟丢了似的。

    “孩儿让祖母、父亲费心了。”

    君毅鸿很满意君晟的称呼,憔悴的面庞浮现宽慰之色,“夜深了,今晚随我们回府小住吧。”

    “不了,沈家离太师府不远,路上耽搁不了多久。”

    “你娘还担忧着呢,回府报个平安。”

    “劳烦父亲替孩儿给娘亲赔个不是。”

    “一家人客气什么?”

    徐老夫人听不下去了,走到父子二人之间,“罢了,不回就不回,回去了也会被拒之门外。”

    老者看向长孙,语重心长道:“你跻身九卿,多少眼睛看着你呢,日后务必谨言慎行,不可再冲动。”

    说虽如此,她也知道,但凡涉及次孙的事,一向克制的长孙就会偏执又护短。

    “夜深了,回吧。”

    老者摆摆手,由君毅鸿搀扶着登上马车。

    目送两位尊长离去,君晟带着季绾坐上自己的马车。

    才一驶离宫城,还未说上一句私话儿,季绾就被君晟扯进怀里。

    怎么又抱上了?

    季绾狐疑,想要挣脱却被扣住抵在他胸口的双手。

    “再抱一会儿。”

    “先生很疲惫吗?”

    不疲惫,实在是说不过去,作何一再拿她当枕头倚靠着?

    季绾在男人肩头抬眸,盯着晃晃悠悠的顶灯,其上有飞虫萦绕,晃得她有些眼晕。

    君晟收紧手臂,额头抵在她的颈窝,懒懒“嗯”了一声,嘴角微扬。

    迂久过后,怀里的女子发出均匀清浅的呼吸,君晟低头看去,松开一只手臂,让她歪靠在自己臂弯。

    睡熟的女子面容恬静,神情亦如十五年前被他纵马出城时绑在怀里的女娃娃。

    马车抵达沈家巷子时,守在门口的馨芝和蔡恬霜迎上前,诧异地看向君晟抱着季绾步下马车。

    两人让开路,缓慢跟在后头。

    回到新房,馨芝端来盛水的木盆,走到君晟面前,想要服侍季绾洗漱,“奴婢来吧。”

    “不必,去歇着吧。”

    君晟走到拔步床前,目光一直锁着怀里的人儿,观察她是否有醒来的迹象,随后弯腰将人轻放在床上,摘去她发间燕钗和珠花。

    见她一沾到被褥就要翻身曲膝,君晟捉住她一对脚踝,替她脱去鞋袜。

    菱袜褪离雪白玉足的过程极为缓慢,是君晟放慢了动作,而比褪袜更慢的,是君晟用一根食指剥落季绾抹胸长裙外的直领对襟褙子。

    睡着的季绾并不配合,压着衣裙一动不动,被君晟慢慢扶起,外衫落肩,自光洁的手臂褪去,令端盆杵在原地的馨芝红了脸。

    她目不斜视地放下木盆,快步离开卧房。

    脱个衣裳而已,怎么看得人脸红心跳?

    这就是燕尔新婚的旖旎吗?

    馨芝发出长长的疑问。

    屋外檐下灯火渐熄,乌漆墨黑,夜色铺陈开的不单有沉寂,还有曼妙,只是睡梦中的女子不知晓罢了。

    翌日风吹菜田,飞虫喓喓躁秋,季绾醒来时天已大亮,她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新房的,只记得昨晚在马车上被顶灯晃得眼晕,窝在君晟的怀里昏昏欲睡。

    说来诡奇,每次在君晟身边,她都能睡得踏实,毫无戒备。

    “馨芝。”

    馨芝应声走进,见季绾裹着被子呆坐在床上,掩唇一笑,“奴婢将早膳放在了温盘里,小姐可要传膳?”

    季绾还未熟悉,并无食欲,“昨晚谁替我换的衣裳?”

    “是奴婢。”

    季绾点点头,那就好。

    馨芝没有扯谎,昨晚她正要睡下又被君晟叫上二楼替季绾更衣,当时季绾身上仅剩下抹胸长裙,很像一朵半开的鸢尾花。馨芝不

    璍

    懂君晟为何传唤她替季绾更衣,明明是夫妻,没必要避嫌呀!

    是因年轻气盛,怕把持不住吗?

    作为婢女,馨芝不敢过多揣度主子的心思,只会指哪儿打哪儿。

    用过早膳,季绾打算带着馨芝入宫为德妃复诊,另外,让蔡恬霜带着潘胭去往学堂。

    四人兵分两路,不耽误潘胭授课。

    在后罩房陪潘胭选了一身素雅得体的衣裳,季绾上前抱了抱紧张的潘胭,“这一步,总要迈出去。我与齐伯打了招呼,三嫂尽管一试,成与不成是后话。”

    蔡恬霜在一旁附和:“是啊,实在不行,在学堂做个其他差使也成。”

    潘胭不想在沈家原地画牢,极为珍惜这次走出去的机会。学堂有一部分年纪偏小的孩童,为他们开蒙应该不成问题。

    被簇拥着走出沈家大门的一刹,潘胭回眸看向狭小陈旧的沈家家宅,忽然释然了命运的不济,日子还长,路在脚下。

    乔氏牵着沈茹茹站在正房窗前,耳畔是杨荷雯的独家见解。

    “绾儿还真是本事大,自己开医馆,又撺掇阿胭去外面抛头露面,赶明儿,咱这家都要受她呼来喝去了。”

    曹蓉在旁没了嗑瓜子的兴致,“阿胭去学堂授课,那我与谁搭伙做饭?”

    杨荷雯哼笑,“她在时,也没见你上过手啊。咱们还是按老规矩来,逢单我与馨芝丫头,逢双你自己看着办咯。”

    听出大嫂的幸灾乐祸,曹蓉没好气地抓起一把瓜子,攥紧在手里,对季绾生出些不满。

    她嫁入沈家前,每日都要到自家的胭脂铺里帮工,将心比心,她并不在意潘胭是否出去抛头露面,而是在意没人帮她料理杂事了。

    第28章 第 28 章

    另一边, 季绾带着自制的通乳药,乘上通往宫城的马车。

    走在红墙青瓦的小道上,到处是洒扫的涓人和巡逻的禁军。季绾赫然发现, 一来二去,自己不再如前两次那般拘谨,生怕言错行错招惹上麻烦。

    迎面走来一小拨人,正中间的男子身穿绯红官袍, 胸前云雁补子, 翩翩儒雅尽展卓然之姿。

    正四品的大理寺少卿贺清彦无论走在哪里,都会吸引众多或是倾慕或是艳羡或是探究的视线。

    季绾不确定贺清彦是否记得自己, 轻轻颔首就打算掠过,还是贺清彦停下步子叫住了她。

    “季娘子怎会入宫?”

    两拨宫侍们很有眼力见地退避开,低头等在不远处。

    季绾福福身子, 轻声阐明自己因何入宫。

    贺清彦还礼, 躬身一揖。他与德妃是表兄妹, 不禁关切了句:“娘娘身子可好些了?”

    “恢复得差不多了,只要不再生郁结。”

    在后宫, 女子多数时候身不由己,愁怨郁结在所难免。贺清彦与季绾不熟, 又有男女之防, 自然不能多作寒暄,他今日入宫是陪天子下棋的,并无要紧事。

    “季娘子入宫,要提防贤妃的人, 万事谨慎。”

    贤妃是二皇子的母妃, 因二皇子被调派河东一事,与君晟结怨。季绾是君晟的妻子, 势单力薄,很容易被贤妃盯上。

    季绾点点头,“谨记贺少卿的提醒,多谢。”

    贺清彦目送季绾走远,才转身出宫,回到大理寺衙门后,听大理寺正禀报,说是喻小国舅名下的一座庄园发现一具死尸,致命伤在头部,死者有一对虎牙,与童生案、优伶案的作案手法一致。

    这已经是连环凶杀案的第四起了。

    作案手法一致,是否说明凶手在故意留下线索,故意让案子扑朔迷离,挑衅各法司?

    上一起追踪到的凶手当着官兵的面服毒自尽,极可能是从犯,掩人耳目,做了主犯的替罪羊。

    贺清彦依旧认为服毒自尽的凶手很可能是大权贵养的死士。

    晌午晴空骤变,风起云涌,酝酿一场秋雨。

    季绾从德妃寝宫出来,随宫人快步走在永道上,在途径之前的小道时,与迎面走来的馥宁公主遇个正着。

    宫中贵人甚多,季绾佯装不识,想要匆匆越过,却在擦肩时被对方叫住。

    馥宁公主阵仗大,骄纵惯了,哪里允许被人忽视。

    “本宫认得你。”

    季绾不得不停下来,欠身行礼,“臣妇眼拙,不知是哪位贵人,尚希见宥。”

    “昨儿刚见过,就忘了?”馥宁公主拨开一众宫人,走到季绾面前,“君晟身边不是不留蠢货么,怎么容下你了?”

    “可能臣妇空有美貌。”

    头一次见人这样“自嘲”的,仔细咀嚼这句话,更像是在恃美行凶,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她一介布衣出身,如何做到不卑不亢的?

    馥宁公主有皇后和太子为盾,后宫除了贤妃和德妃,没人敢顶撞她,有些无法接受季绾的态度。

    这时,身侧嬷嬷上前耳语了几句。

    馥宁公主方反应过来,面前的女子就是那个与沈栩相知相许多年的未婚妻。

    原本只是想怼她几句出口恶气的,这下好了,火气蹭蹭往上冒。

    空有美貌是吧?那就毁了她漂亮的小脸,看她还能靠什么娇饶。

    小公主摸向腰间的银鞭,宛如在兵马司大牢中对待一个个囚犯,眼中的血丝显露出诡谲病态。

    季绾昨日就发觉皇后膝下这对子女有几个共同点,眼白红赤、睑发黑、面色红中发黄,应是肝火旺所致,而肝火旺最常见的表现就是急躁易怒。

    不过太子素有宽厚温和之名,想来这份暴躁都叠加在了胞妹身上。

    “秋燥,贵人切记动怒。”

    “还要装作不认识本宫?”

    “贵人若是名声在外,臣妇自会认得。”

    馥宁公主呵了声,意思是,她空有公主之衔,妄为公主之尊了。

    这话堪比火上浇油,她抽出鞭子,扬起手,却被一道气力截住腕部。

    负责送季绾离宫的春桃拦在前,“季娘子是君大人的妻子,还请公主三思后行。”

    区区一个宫女也敢来掺和?馥宁公主甩开春桃,云淡风轻道:“嬷嬷,掌嘴。”

    适才与之耳语的老嬷嬷走上前,对着春桃掴出巴掌。

    可清脆声未起,被季绾拦了下来。

    馥宁公主冷笑,“臣妻打不得,本宫教训一个宫婢还需要经过谁的同意?”

    季绾丢开手,将春桃拉回身边,也不知是投桃报李还是没能护住廖娇娇的遗憾刺激了她,面对蛮横骄纵的公主,她没再像曾经面对二皇子那般选择忍让。

    “公主自然打得一个宫女,那臣妇也自然打得一个老刁奴。”

    馥宁公主抵抵腮,她一向控制不住脾气,异常暴躁,否则也不会传出不爱红妆、爱刑具的名声,“谁给你的胆子敢与本宫斗嘴?”

    季绾脱口而出,“是君晟吧。”

    她也想不出第二个人了。

    “君晟吗?那本宫今儿连他的脸面一块打。”馥宁公主狠狠抖鞭,在空中发出“啪”的一声巨响,作势要甩向季绾。

    也好替小舅舅出口气。

    “公主且慢。”

    一道略显尖锐的声音响起,众人寻声看去,见司礼监执笔太监范德才快步走来。

    官宦做到范德才的位置,已无需再笑脸逢人,内廷随处可见的涓人里,十有八、九都是他的眼线。

    “秋日干燥,火气才会这么大,咱家正要去御前为陛下送上龟苓膏,既遇见公主,也送公主一份吧。来啊,为公主呈上。”

    身后的小宦官端过托盘,硬塞给了馥宁公主身边的嬷嬷。

    龟苓膏有滋阴润燥、清热凉血之效,任傻子都听得出,范德才是在做和事佬。

    宫妃的面子可以不给,但范德才是御前近侍,三言两语就能让人栽进无形的阴沟里,馥宁公主一忍再忍,扬鞭甩在自己的宫人身上,一连三鞭,鞭鞭染血。

    宫人倒地,疼到脸皮抽搐。

    撒了火气,馥宁公主朝范德才笑开,“龟梨膏好啊,本宫回去一定会细细品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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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德才一副温厚模样,“公主慢行。”

    馥宁公主瞥了季绾一眼,带人离开,连带着也让人拖走了倒地不起的宫人。

    压迫感骤然消失,季绾欠身行礼,“多谢范公公解围。”

    范德才笑道:“咱家并非热心肠主动解围,是受人之托。其实,这两次娘子入宫,都会有司礼监的人暗中相护。”

    受何人之托,不言而喻。

    “不过,咱家还是要提醒娘子。”范德才抬手招来一个涓人,令她清理掉地上的血,语气渐沉,“馥宁公主脾气暴躁,难以自控,娘子尽量避之。”

    “臣妇明白了。”

    可她不招惹,不顶撞,就能息事宁人吗?

    季绾隐隐觉得,她们还会有交锋的一日。

    回去沈家的路上,季绾顺道去了一趟珍书阁,正巧赶上潘胭在教孩子们习字。

    齐伯坐在栏干上,还是吊儿郎当的,露着牙花笑说要拓展一下学堂。

    “有潘娘子帮衬,就可以将隔壁改造成学舍,提供给不识字的孩子。”

    季绾靠在一旁,“这么说,您老认可三嫂了?”

    “何谈认可啊!比我学问高多了!”

    季绾莞尔,深知这话有夸赞抬举之意,不过结果是喜人的。

    却听齐伯又道:“回头书肆攥的银两,小老儿会分给潘娘子一些,当作薪俸,总不能让人白出力。”

    薪俸的事,季绾不便掺和,“我替三嫂多谢您了。”

    “是小老儿要谢你,替我寻了个帮手,要不忒忙了,都顾不上喝酒。”齐伯指了指地窖方向,那里面存放着君晟许给的梨花白。

    季绾点点头,与齐伯有一茬没一茬地闲聊,转眼到了暮色四合。

    潘胭挽着季绾走在回去的路上,难掩兴奋,反应过来时,又不可抑制薄了脸儿,“瞧我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季绾拍拍她的手臂,“嫂嫂博览群书,比我见识广博得多。”

    看了一日书肆的蔡恬霜走上来,挤在两人之间,“纸上终觉浅,有机会还是要出去游历一番。”

    这话戳中了两人的心窝,她们没有接话,却藏了千言万语,若有一日能去见识广袤的山川湖海,体会不同的风土人情,心境和谈吐都将大不相同。

    入夜,季绾等到子时不见君晟回来,她有些犯困,吹灭烛台躺进帐子,又一次尝试脱离拨浪鼓独自入眠,可直到破晓都没有睡踏实,梦境颠簸,被暗黑笼罩,分辨不出身在何处。

    自小,她的梦境与旁人不同,没有景象,唯有颠簸的感觉,像是在赶路又像是在逃亡。

    旭日冉冉,熹微光缕映入喜帐,屋外响起招呼声。

    季绾懒懒起身,一夜未休息好,头重脚轻。她捏捏颞,穿上绣鞋步下旋梯,在看到挥舞锄头刨地的陌寒时,快步跨出门槛,却未见到君晟的身影。

    “大人呢?”

    陌寒手握锄头支着下巴,连打了好几个哈欠,“城中一处庄园发生凶杀案,可能与柳明私塾的案子有关,大人在大理寺,与贺少卿商讨案子未回。”

    习惯每日见到君晟,偶尔见不到,多少有些不适应,季绾忽视了心里作祟的怪异,叮嘱陌寒回屋休息。

    在大理寺衙门熬了一个通宵,陌寒是回来补觉的,可他没有晨睡的习惯,索性帮着老两口刨地播种。

    前院传来曹蓉的声音,话是说给潘胭听的。

    “你今日还要去学堂的话,午膳和晚膳都要我来掌勺。柴不够用了,你去劈些吧。”

    很快,潘胭的身影出现在后院,又是挑水又是洗菜又是劈柴,累得汗漉漉,衣衫贴肤,无意展露出丰腴的体态。

    来来回回几趟,分身乏术。

    陌寒看不过去了,放下锄头,拿起一段柈子放在桩子上,接过她手里的斧头,“我来吧。”

    说着挽起衣袖,露出小麦色的手臂。

    劈砍柈子,孔武有力。

    潘胭赧然,“够用了。”

    “多劈一些吧,能多用几日。”

    陌寒默默劳作,没一会儿,将柴火堆砌成小山。

    潘胭道了声谢,发觉陌寒前襟微湿,贴在胸膛上,投桃报李,本该递上帕子,可男女授受不亲,非礼勿视,她抱起一捧柴火,快步回了正房。

    君晟是在当日傍晚回来的。

    暮云合璧,余晖溶溶倾枝头,巷口枫叶片片红,他一身绯红官袍,与映霞枫叶一样瑰丽。

    一进门,先是去了老两口那里坐了会儿,随后回到新房沐浴更衣。

    揉蓝锦衣柔软垂顺,带了点儿浴汤的潮气,包裹在笔挺的身姿上。

    他拿着纯白布巾,擦拭墨发,闻到饭香时,不由转眸寻找着那道身影,却在瞧见馨芝端着杂蔬汤走上来时,淡了眸光。

    没有察觉男人的情绪,馨芝放下汤碗,恭敬道:“大人稍等,还有两道菜。”

    “绾儿呢?”

    “小姐在为大人制作炖盅。”馨芝欠身离开。

    窗外云卷云舒,黄昏暮色昳丽成绮。

    等待的工夫,君晟坐在躺椅上,无心欣赏景色,回想着案子的细节,死者是那座庄园的花匠,脾气温和,无不良嗜好,与前三起案子的死者没有人际交往上的关联,除了头部的致命伤和一对虎牙。

    一切都像是凶手故意放出的线索,吸引朝廷的注意,引朝廷的人查寻下去,再将他们耍得团团转。

    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季绾端着炖盅上来时,君晟侧身闭目,呼吸均匀。

    像是睡着了。

    知他一日一夜没有休息,季绾不忍打扰,轻轻放下炖盅,来到躺椅前。

    看男子剑眉微蹙,她搬过椅子坐在旁,托腮盯了会儿,不知不觉哼起曲子。

    这是年幼时母亲哄她入睡的曲子,百试百灵,但前提是,有拨浪鼓在身侧。

    女子音色清清甜甜,不疾不徐,确有助眠的作用,渐渐的,男子眉头舒展,睡颜看上去无害又悦目。

    光凭容貌,说是京城之冠,并不夸张。

    季绾打量着这张巧夺天工的脸庞,视线不自觉游弋在他揉蓝色的绸缎锦衣上。

    衣衫薄而服帖,隐约可见身形的轮廓,视线再往下,叉开的衣摆垂落躺椅,露出一双包裹中裤的大腿。

    男子的腿甚是惹眼,修长笔直。

    季绾扭回头,哼唱的曲子走了调,她清清嗓子,找回音律。

    音色悠悠,人婉柔。

    君晟恰在此时睁开眼,幽深的桃花眼清霁潋滟。

    四目相汇,季绾眨眨眼,脸蛋“唰”的一下就红了,为自己方才的孟浪。

    而那难以遮掩的红润,比桃红的胭脂还要娇艳,如晚霞爬上玉肌。

    “先生醒了。”她心虚地抿抿唇,佯装淡然从容,“饭菜备好了,可要食用?”

    君晟没急着起身,“哼的什么曲子?”

    “娘亲教给我的。”季绾抓了抓膝头的衣裙,极力驱散臊意,“好听吗?”

    “嗯。”初醒的缘故,君晟呈现出懒倦之态,侧身枕着一只手臂问道,“脸怎么红了?”

    “没有红。”季绾捂住脸,假意拍了拍,“柴火熏的吧。”

    “前言不搭后语。”

    心虚作祟,季绾招架不住,一把握住君晟的手,欲要将人拉起,“饭菜凉了,快用”

    话音未落,她被反力拉扯,身体前倾失去平衡,趴到了君晟的胸膛上。

    心口与心口紧贴,不知谁的心跳乱了节拍。

    季绾单膝跪在桌椅边,支撑起上半身,怔怔看着故意拉她跌倒的男子。

    君晟扣住她那只主动伸过来的手,强行与她十指相扣,“怎么像是你没有吃饱?”

    男女力气本就悬殊,何况是有人故意为之。

    这人有时候挺坏的。

    季绾费力站起身,想要抽回手却没能如愿,她不得不伸过另一只手,用力将人拉坐起来。

    可拉是拉了起来,男子却在坐直的一瞬,向回用力,又将季绾拉倒在他的身上。

    额头磕到男子的胸膛,季绾来了火气,摁住他的肩头撑起身子,不停抽回自己被紧攥的右手,“别闹了,饭菜都凉了。”

    YH

    不就是偷看他的身体被抓包了么,又不是没穿衣裳。

    君晟桎梏住乱扭动的女子,以一贯慢条斯理的调子,道:“你要看就大大方方地看,别偷看了又不认账。”

    被彻底戳破窗户纸,季绾脸如火烧,她倒吸口凉气,缓缓吐出,试图让自己冷静。

    “我没偷看你。”

    她绝不能承认,以免日后被他拿这事儿取笑。此刻,她并未察觉,他们之间已有了合作关系之外的狎昵和暧昧。

    眼看着快要把人激怒,君晟突然松开手。姑娘家脸皮薄,不能把人逼得太急。

    脱离开桎梏,季绾双手背后,暗自揉了揉被攥红的右手,抬起下巴指了指食桌上的饭菜,“快用吧。”

    君晟没再打趣她,走到桌前执起碗筷安静地食用起来。

    季绾坐到摇椅上,对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夜里没有拨浪鼓在旁,她会睡得不安,可那晚在马车里,她竟毫无知觉在君晟的怀里熟睡。

    该验证是偶然还是必然吗?

    他们是名义夫妻,直接说出口,会不会让他觉得她是在找借口故意施以引诱?

    从未被狎昵情爱困扰的少女按了按额头,开始犯难。

    稍晚,季绾躺入床帐翻来覆去,无意打翻了枕边的拨浪鼓。

    拨浪鼓落在地上能有多响,可还是引起了客堂内君晟的注意。

    “念念?”

    一记主意骤然划过,季绾赶忙闭上眼,“睡”得很沉。

    君晟走到门边,又唤了声“念念”,随后拉开门扇,驻足片刻走了进去,捡起地上的拨浪鼓放在枕边,低头观察她的睡颜,在听得哼哼唧唧的声音时俯身下来,侧耳聆听。

    “怕”

    女子在梦呓。

    做噩梦了吗?

    君晟细细打量,看她目睑轻颤,分明是在装睡。

    这点伎俩糊弄其余人尚可,但怎么可能糊弄得了善于心计的年轻权臣。

    君晟背手摩挲起手指,俊面浮现深意,莫不是在试探他会不会在她睡熟时行轻薄之举,再决定日后要不要将房门上栓?

    念念,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含情的桃花眼染了点寒意,他缄默着离开。

    听见门扇的拉动声,季绾睁开眼,这就走了?还没来得及验证他在身边,她是否能踏实入睡呢。

    太过君子还是太过冷漠?

    好歹也是同一屋檐下的假夫妻,适当地照拂一下不是应该的么。她都梦呓了,不该停留会儿给予陪伴吗?

    拉了拉被子,季绾拿起拨浪鼓抱在怀里,有淡淡失落萦绕而来,却又辨不清源自何处。

    第29章 第 29 章

    翌日醒来, 季绾拉开隔扇,看向对面空空荡荡的书房,君晟已去上早朝了。

    季绾很少沉浸在不好的情绪里, 尤其还是琢磨不清的情绪,经过一夜的沉淀,她如常用膳,打算带着蔡恬霜去医馆。

    每月逢单, 馨芝都要代替她料理沈家杂事, 没必要再行折腾往返医馆和沈家。

    而潘胭熟悉了去往学堂的路线,无需人陪同, 还会与齐伯轮流经营书肆和学堂。

    这样一来,齐伯有了帮手,潘胭得了薪俸, 两全其美。

    勇敢迈出这一步后, 起先设想的一切繁杂似乎都简单化了。

    用过膳食, 季绾和蔡恬霜刚一走进前院,就听见杨荷雯的抱怨声。

    “不是我斤斤计较, 阿胭出去营生,一甩手不管家事, 还要白吃白喝, 是不是过分了?”

    杨荷雯二十有五的年纪,多少有些面由心生,蜡黄肌瘦刻薄相,包巾的发髻上插着一朵沈大宝摘来的大红月季, 却毫无美韵, 与懂得保养的曹蓉和天生丽质的潘胭相去甚远。

    如今日子好了不再拮据,又有季绾“担保”, 乔氏对潘胭没什么微词,是想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行了,少说两句,阿胭每次出门前,不都是一大早就担水、劈柴么。”

    “那柴火都是四弟的护卫劈的。”

    实在听不下去的潘胭挑开倒座房的门帘,微红着眼眶上前,“大嫂说的是,我和茹茹不能白吃白喝,等我拿到薪俸,会全部贴补家用的。”

    听得哽咽,杨荷雯更恼了,显得她多恶毒似的,“会赚钱腰杆硬了是吧,把自己当成家里的男丁了啊?我都嫌害臊,知道邻里在背地里怎么非议你吗?说你跟珍书阁的老汉”

    “够了!”乔氏打断她,鲜少地发了脾气,“自家人也要为难自家人吗?”

    杨荷雯一跺脚,气哼哼回了东厢房。

    乔氏看向潘胭,“阿胭,娘知你这些年心里苦,如今有个地方可以发挥才情,娘不会拦你,至于那些流言,也可不理会,但你自个儿要想好利弊得失,别瞻前顾后的。”

    经历换子风波,又办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迎亲,乔氏自认是树大招风,邻里眼红沈家,继而多做非议也属常情,她堵不住别人的嘴,深知有得必有失,也知孀妇在世间有多艰难,不该再施枷锁,将人逼到绝境。

    潘胭攥紧裙摆,半晌,抬头坚定道:“娘,这一步,我非迈不可。”

    萧萧风来送寒霜,红衰绿减,漫天落叶。

    季绾站在墙角,目睹全过程,枫叶脱枝,旋舞而下,看似一曲悲歌,却是春泥护花,有了别样的价值。

    走在去往医馆的路上,蔡恬霜双手撑在后脑勺上感叹道:“老夫人还是很明事理的。”

    季绾向上扥了扥肩头的药箱带子,脚步轻快。经历换子的事,婆母乔氏看淡了一些人情世故,的确比从前通达许多。

    **

    一辆乌木马车停靠在一家茶馆前,很快就有小二迎上前。

    “沈公子可到了,公主等您很久了。”

    沈栩漠着脸步下马车,交代车夫和凌云在外等候,他不打算久留,甚至懒得应付那女子。

    雅室内靡靡笙歌,破坏了茶韵。

    沈栩作揖,“见过公主殿下。”

    馥宁公主一身男装,倚在凭几上,手里衔着茶盏,身侧有美人相伴。美人薄纱赤足,提壶为两人斟茶。

    “沈哥哥坐。”馥宁公主染了蔻丹的食指一点,示意沈栩坐在对面。

    沈栩站着不动,“在下还要温习功课,不便久留,殿下有何吩咐尽管直说。”

    “喝杯茶而已,能耽搁多久?”

    馥宁公主给美人递去眼色,美人立即执盏走到沈栩面前,玉体染香,馥郁浓稠。

    沈栩不知这个暴躁的小公主在耍什么手段,只想敷衍了事立即离开,遂接过茶盏一口饮尽,鲜爽在喉,却是味同嚼蜡。

    “茶可不是这么饮的。”馥宁公主笑着再次请他入座,视线落在漏刻上,不说明意图也不放人离去。待过了两刻钟,才慢悠悠开口,“本宫昨日遇见一个妇人,一介布衣出生,口出狂言折辱本宫,偏偏本宫还动不了她。”

    还有人敢忤逆这个疯公主,沈栩很想敬那妇人一杯。情绪变化引起体内丝丝燥热,随着漏刻的浮剑上涌。

    察觉到他刻意压制的嘴角,馥宁公主冷哂,语气慢悠悠的,“一个粗鄙妇人,竟有人会为了她守身如玉,身边连个通房都没有,可觉稀奇?”

    昨日暴怒泄愤后,她冷静下来,仔细回想一番,自己竟会为了一个心里装着粗鄙妇人的男子着迷,简直可笑。

    “沈公子可想知道那妇人是何许人也?”

    不畏强权的女豪杰,沈栩说在心里,面上看似没兴趣打听,不想由着她卖关子,“在下不爱打听闲事。”

    “你都心里装着人家了,还是闲事吗?”

    沈栩微翘的嘴角骤然僵住,回嚼她的暗示,猜到那妇人是季绾。

    空洞的眼底变得犀利,压在浓密的眼睫下,他扣紧盏口,意识到这是一场鸿门宴。

    身体也在这时起了不该有的反应。

    馥宁公主以凶狠著称,睚眦必报,受了气儿怎会不回击。

    心口一震,他快速起身,仍没有丢失礼数,“在下还有事,先行告辞,殿下慢用。”

    说罢欲走,却听身后传来更为慢速的语调。

    “合欢壮阳,沈公子可觉得气血翻涌?”

    旋转的光缕萦绕脑海,身体不由自主地摇晃,沈栩支

    璍

    撑不住,单手扶住门框,向内拉开,却是撼门而不动。

    不妙。

    他转过身,背靠门扇,玉面泛红,只怪生得风姿挺秀,未醉胜似醉玉颓山,“公主想怎样?”

    馥宁公主单手支颐,另一只手随着曲调拍打在腿上,肆意风流,“本宫想要替沈公子破欲,尝了滋味,沈公子就不会执着得不到的妇人了,正所谓情深不寿。”

    闻言,沈栩气得面红欲滴,半晌挤出一句“厚颜无耻”,惹笑了馥宁公主。

    “放心,本宫不会作践自己,也不好糟践沈公子,这不,事先为公子准备了美人。”

    自幼受皇后影响,馥宁公主最厌恶世间缠腻情爱,她得不到的人钟情于一个粗鄙妇人,于她而言,是奇耻大辱。

    她绝不会成全他对那妇人的痴情,也能在毁了他的同时断了自己的念想。

    一举两得。

    “小美人,愣着做什么,还不去伺候沈公子?”

    美人赤足上前,当着沈栩的面脱下外衫,露出一双雪白的胳膊,作势要环住沈栩的腰,被沈栩一把推开。

    馥宁公主啧一声,“不够怜香惜玉。”

    沈栩怒瞪看好戏的纨绔公主,忍着灼痛的小腹,一脚蹬在门扇上,因自小做木匠活,力气比寻常的书生大得多。

    破门的一瞬,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一路踉踉跄跄跌倒在茶馆外。

    美人惊慌地看向馥宁公主,“殿下”

    馥宁公主继续欣赏着曲子,笃定沈栩凭毅力熬不过去,“随他,不吃细糠,就去烟花柳巷吧。”

    **

    晌午乌云聚拢,雨丝如断珠,大颗大颗拍打在窗前的西府海棠上。

    诊间有些闷,季绾推窗透气,被枝上弹起的雨珠溅到脸颊,她没有蹭掉,沉浸在烟笼云雨中。

    倏然,门外凌乱的脚步打破了这份沉静,伴着咋咋呼呼的声音。

    “大夫呢,救救我家公子!”

    那个胖乎乎的家丁架着一个男子走进来,不顾阻拦,场景重现。

    再见沈栩,季绾拢起柳眉,刚要拒诊,却发觉他眸光迷离,面色酡红异常,无力地倚在胖子身上。

    “他怎么了?”

    凌云焦急道:“被馥宁公主算计,中了合欢!”

    挤在门口的何琇佩和蔡恬霜对视一眼,一个是药师自然知晓合欢为何物,一个是小江湖自也听闻过青楼勾栏不入流的催情伎俩。

    听得馥宁公主的名号,季绾扶扶额,“街面上医馆很多,换一家吧。”

    “我家公子是因为”

    “住嘴。”沈栩撑着最后一丝意志,将凌云推开,踉踉跄跄跌坐在门口的长椅上,仰头启唇,急促呼吸,绮袍浸出大片汗水。

    “你不救我,我就暴毙在这里。”

    何琇佩一下就火了,“沈大官人,人要讲究礼义廉耻。”

    沈栩听不进旁人的话,半耷着眼皮凝住季绾,一双手握紧又松开,最后无力地垂下,摊开的右手掌上还留有结痂的伤痕。

    身体得不到餍饱,气血翻涌至鼻端,大颗大颗的血珠滴落在衣襟上,如同屋外的秋雨。

    看他的状态,再得不到救治,恐有性命之忧。

    何琇佩可不想医馆闹出人命,这种情况下,将人强行送去其他医馆是不可能了。她走到季绾身边,扯了扯女儿的衣袖,“救救吧,别摊上事。”

    季绾默了片刻,走到男人面前,在男人迷离又希冀的模糊视线下,撑开他的眼帘查看,又抓起他的手腕号脉。

    “晚了,药物救不了。”

    凌云快要急哭了,“那怎么办?还有什么法子?”

    蔡恬霜搓着下巴佯装老练,“看样子,只能阴阳交合,带你家公子去烟花巷子吧。”

    凌云自认是一个下人,哪敢替主子做决定,他跪在地上,不停拉扯着沈栩的衣摆,“公子,季娘子都嫁人了,咱别逼自己守身如玉了,保命要紧!”

    何琇佩拉着女儿离远些,“别胡说八道啊,给谁守身如玉呢?我们可跟你们没干系!”

    凌云彻底哭了出来,圆饼脸憋得通红,“公子,死心吧,小奴这就带你走,咱们走!”

    然而,当他费力拉拽起沈栩时,一泓鲜血从男人的左眼眶流出,形成一道泪痕。

    沈栩轰然倒地,不省人事。

    “公子!!”

    **

    雨霁云开时,琼珠挂枝,油润茎叶。

    沈栩在盛满冰水的药桶里醒来,虚弱的像被雨水打蔫的秋草,靠午阳续命。

    凌云趴在桶边,鼻子一抽一抽,絮絮叨叨嘀咕着什么。

    “公子要是出事,小奴怎么向大夫人交代?小奴这条命也得搭进去。”

    蓦地,他听见水花声,诧异转头,在看到沈栩抬手扶额时,惊喜地瞪大眼,“公子醒了!”

    意识渐渐回笼,沈栩单手撑在桶边向上坐起些,“这事不可告诉母亲。”

    “为何?”

    受了这么大的气,不该让大夫人出面讨回来吗?

    沈栩身上的血液快要凝固,肤色发青,唇发紫,身体不受控制地打颤,那处不再灼烧,他再次强调:“按我说的做就是了,不能让太师府的人知晓。”

    在太师府的处境够被动了,绝不能轻易劳烦太师府的人出面,以落下话柄。

    馥宁公主是太子的胞妹,太子有意拉拢他,这件事由太子出面解决最为合适。

    环顾四周,发现自己置身在诊室中,沈栩舒口气,掬一把冰水擦脸。

    凌云去而复返,提着一桶水倒进浴桶,“公子多泡会儿。”

    “绾妹季娘子救的我?”

    凌云几次欲言又止。

    沈栩心里又像被剜去一块肉,生疼生疼的,“何婶子救的?”

    “都不是”凌云放下桶,搅了搅水面,“是小奴跪求她们借个木桶,也是小奴提来的水。”

    医馆有为病患泡浴的药桶以及存冰的冰鉴,刚好用来替气血翻涌的沈栩泄火,季绾从始至终没有搭手,何绣佩是出于不想闹出人命才勉强答应的。

    “公子,别为难自己了。”

    听过凌云的解释,沈栩仿若置身寒冰,扭曲的希冀一点点幻灭。

    季绾对他当真是见死不救。

    半歇,他穿上衣袍,靠坐在长椅上调息,看着凌云和车夫合力将药桶抬出去,又擦干了沾水的地面。

    被何琇佩下达逐客令时,他已恢复些气力,面色变得红润。斜睃一眼外间,未瞧见季绾的身影,他温声问道:“婶子,绾妹呢?我有话对她说。”

    何琇佩都快认不出面前这个愈发体面又死皮赖脸的青年了,“为了避嫌,绾儿早早回婆家了。还望沈大官人有自知之明,别再一而再再而三地骚扰她。”

    走出医馆,站在熙熙攘攘的街市上,沈栩一身衣袍绮丽夺目,路过的人十有八九会注意到他,这就是被瞩目的感觉,可为何不觉得窃喜?

    之后,他漫无目的地游走在街市,任凌云叫了几次都没有乘车回府的意思,不知不觉走进最熟悉的烟火巷,葱茏古木、小桥流水,没有绮粲玓瓅的点缀,质朴无华。

    是他从小到大走过无数次的地方。

    他瞧见那个已回了婆家的女子走出大门,手里拿着一本书籍,朝巷子的另一端走去。

    步子快过意识,他追上前,一把扣住季绾的腕子。

    “绾妹。”

    季绾被吓到,用力挣了挣,“你放开。”

    她是去给弟弟送从三嫂那里借来的书籍,因再熟悉不过这条路线,身边没有带人,没承想会被沈栩缠上。

    “男女授受不亲,沈公子越矩了。”

    看着女子冷漠疏离的眉眼,沈栩不甘心就这么松开手,紧皱眉头道:“我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能让你见死不救?认回家门有错吗?”

    傍晚虫歇鸟静,路上无行人,唯有簌簌风声过耳。

    青年将昔日捧在心尖的女子困在双臂间,想要一个回答。

    “换作是你,不要认回血亲吗?”

    季绾挣脱不开,又不想引来邻里说三道四,她背靠矮墙深深呼吸,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虽不知他为何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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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样激动,但与处在失控边缘的人斗嘴,只会让情况更糟。

    “这一点上,你没有错,换我也会认回血亲。”

    感受到女子的“柔顺”,沈栩的情绪在失控的边缘反复跳动,他耷肩垂头,额头快要抵在季绾的肩上。

    “其他呢?”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他想听听她的心里话,也许这样能够释怀过往。

    也许会吧。

    季绾偏头避开他的气息,就事论事,“但我不会与养育我的人断了往来。”

    “我何尝不想与沈家人往来?”

    沈栩撑在矮墙上的手慢慢成拳,指骨抵住青石,却不能非议谭氏。

    谭氏太在意临盆那日的失误,一直活在间接抱错孩子的自责中,无法释然,不允许他与沈家往来以免勾起她的心伤,也不准太师府的人当着她的面提起君晟以免她会悲戚。

    作为被置换回的孩子,沈栩如履薄冰,不能置评谭氏的所为。

    “还有吗?”

    “没有了。”

    “不问问我为何背弃我们的婚约?”

    “不重要了。”

    隔发断情那日,季绾就已自我和解,不再沉溺与纠结,她并没有原谅沈栩,只是不在意了,“都过去了,没必要”

    “是君晟逼我做的抉择。”沈栩打断她,第一次对人承认自己的懦弱。

    是他的懦弱,才会在势单力薄时,畏惧君晟的权势,才会不得不从富贵和情爱中做出选择。如今的他,虽仍会避开君晟的锋芒,但他管不住自己的心,想要靠近季绾的心。

    兴许是今非昔比,人脉和眼界渐长,才敢承认那时的怯懦吧。

    他紧紧盯着季绾的脸,想辨析出哪怕一点点对他的情愫,亦或是对君晟的厌恶,可他辨析不出一丝破绽。

    “你知君晟逼过我吗?”

    “不知。”

    “可怨他?”

    季绾轻笑一声,歪头问道:“君安钰洞察人心,一叶知秋,可能打一见面,就知你会负我,故而设下试探,帮我趋利避害,我为何要怨他?”

    从她对君晟的美化中,沈栩听出了护短的意味,自己成了他们之间的外人。

    “你在护他?”

    季绾没有护谁的意思,但不想再跟他纠缠下去,“还有其他事吗?可以松手了吧?”

    握在那截细腕上的力道越来越紧,沈栩在内心一阵阵的空落中放开手,他退开距离,耷着肩膀正要离开,却与站在巷口的君晟正面遇上。

    第30章 第 30 章

    君晟身后, 陌寒牵着两匹马,阴恻恻地睨着沈栩。

    相比陌寒的不善,君晟淡然地走到季绾身边, 执起季绾冰凉的手,摩挲她腕子上的指痕,浅笑问道:“沈公子是特意来寻内人的?”

    被“逮”个正着,沈栩没急着否认, 失意之下有种破罐子破摔的颓废感, “是啊。”

    君晟继续摩挲季绾的腕子,目光都未施舍给沈栩一眼, “可要进门喝杯热茶?”

    “不了,与夫人已经谈拢,告辞。”

    谈拢

    君晟听出一点添油加醋的意味, 他松开季绾, 慢慢走到沈栩面前, “来者是客,不能让客人空手而归。陌寒, 去取两坛梅子酒。”

    二人身量相差无几,同日出生, 都是精致俊逸的容颜, 站在一起令人赏心悦目,可平静之下大有剑拔弩张之势。

    陌寒又睨了沈栩一眼,铁青脸色下,是无条件的护主之意。

    季绾走到君晟身边, 拉了拉君晟的衣袖, 在两个高身量的男子面前显得玲珑娇小。

    “别生事,会让老夫人和太师为难的。”

    君晟放柔语气, “好,听夫人的。”

    这个称呼还是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得,季绾眨眨清澈的杏眼,不打算计较他昨夜的“无情”了。

    假夫妻也不该有隔夜仇。

    看她温软的模样,君晟提了提嘴角。

    你侬我侬的小夫妻,刺痛了沈栩,他别过脸,舔了下干涩的唇,今日体力、心力皆耗尽,没精力再做绿叶衬托他人花田。

    陌寒去而复返,递上两坛酒,没有惊动沈家任何人。

    君晟接过,转送给沈栩,落在季绾眼里温和宽厚有肚量。

    当着季绾的面,沈栩努力维持着风度,不与君晟撕破脸,是以,在君晟递上酒时,他伸出左手去接,却被避开,不得已又换了右手。

    再次被君晟紧紧握住。

    这一次,他也较起劲儿,与君晟较量着力气。

    两人手背均暴起青筋,弯曲的骨节发红。

    可毕竟沈栩掌心旧伤未愈,僵持之下,结痂的伤口渗出血。

    旧伤迸裂,疼痛翻番,顺着伤口蔓延至手臂、肩头、侧颈,连带着面庞微微抽搐。

    或许是在季绾面前,自尊作祟,沈栩没有抽回手,忍着剧痛不服输。

    君晟面上云淡风轻,下手毫不含糊,捏得对方指骨咯咯作响,在分开的一刹,掸了掸沾血的手指。

    沈栩的血。

    沈栩同时收回手,拎着酒坛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去,掩在衣袖下的手止不住颤动。

    罢了,何必逼自己做怅望失意人。

    留意到两人手上的血迹,季绾摇摇头,刚要迈开步子,被君晟拉了回去。

    见状,陌寒默默退开。

    四下无外人,季绾仰头问道:“交换身世那会儿,你为何逼沈栩做出选择?”

    君晟面不改色,“一看他就像负心人,我不想你受骗。”

    “初见面,你就知道护我?”

    君晟默了默,没有接话,视线掠过她的肩,看向沈栩远去消失的方向,“他还在偷看。”

    “不能吧”

    季绾对沈栩还算了解,那人应该没有窥视的癖好,可也说不准,毕竟不是完全了解,否则也不会被耽误这些年。

    “我们进去吧。”

    “不急。”君晟抬手捋她额头碎发,划过眉梢、颞颥、雪腮、下颏,眸光渐渐温柔,“再气气他。”

    “啊?”

    季绾迷惑之际,被抬起下颏,一张俏颜在男人的虎口里绽放。

    她瞳孔微张,映出男人渐近的面庞。

    皮肤在余霞中细润玉白,看不出毛孔,五官精致到挑不出瑕疵,若非要鸡蛋里挑骨头,那就是他的双眸太过幽深,叫人窥不出端绪。

    季绾意识到他是想用上次在太师府的方式气沈栩,可太师府好歹是私人府邸,这里是巷子,随时有邻里经过。

    “别”

    “念念,他在看。”

    君晟以虎口托起她的脸,又以食指和拇指轻掐她的腮,稍一用力,就将那张紧闭的樱唇掐开一条缝。

    朱唇皓齿,云鬓堆鸦,花容玉貌好颜色。

    眼前的俊脸一点点放大,季绾推也不是,迎也不是,被一茬茬清冽的气息包裹,她紧闭上眼。

    也好,若这样能让沈栩死心

    被沈栩纠缠到生出厌烦的少女攥紧自己的裙摆,在懵懵懂懂中等待着什么。

    可唇上没有袭来预想的触感,耳畔倒是传来一声轻笑。

    “念念在乱想什么?我不是随便的人。”

    君晟贴在她耳边,视野里早已没了沈栩的身影。

    沈栩打从转身就没有逗留,更没有偷窥,不过是君晟在逗弄少女罢了。

    季绾睁开眼,羞色风驰云卷而来,蔓延至每一寸肌肤。她推开嘴角带笑的男人,百口莫辩。

    谁乱想了?

    明明是他在故意引导。

    与这人越相处,越会发现他光鲜的外表下藏着渗透进骨子里的坏。

    羞愤之下,自处不得,季绾越过男人,推开沈家大门,快速离去,还哪管沈栩是否在偷看,等回到新房才想起自己是要去给弟弟送书的。

    算了,改日吧。

    从巷子离开,沈栩没有直接回去太师府,而是乘车去往太子麾下一名幕僚的家中,托其代为转交一封信函。

    当晚,馥宁公主被太子传入东宫。

    兄妹二人发生争执。

    “皇兄为了一个书生,要禁足我?”

    “沈栩可不止是书生,他是君氏下一任家主。”@无限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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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比起馥宁公主怒形于色,太子施施然地倚坐在美人榻上,怀里抱着一只通体雪白的长毛猫,是承昌帝的爱宠,时常在各座宫殿里转悠,极为亲人。

    可此刻白猫有些炸毛,被太子顺着毛一下下安抚。

    馥宁公主忍不住冷嘲:“等到沈栩继任君氏家主,小九、小十都长大成人了,皇兄不会觉得君氏的人会放着亲族皇子不扶持,来效忠东宫吧?”

    怀里的白猫越发炸毛,发出了极不友善的声音,太子浑然没有警惕白猫随时会发动攻击,依旧顺着它的毛。

    “小九现年五岁,小十未满百日,等他们形成气候,少说也要十年,这十年风云变幻,保不齐谁扶摇直上,谁每况愈下,我们只需谋划当下,争取最大的利益即可。”

    馥宁公主不认同,“君太师是大鄞朝廷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帝师,他在君氏担任家主,就不会真心扶持皇兄,别说十年,二十年后,东宫也得不到君氏的助力。小舅舅的事就是最好的例子,君氏念咱们的人情了吗?”

    “为兄说了,十年风云莫测,保不齐谁每况愈下,或是权势,或是身体。”

    每况愈下的身体么馥宁公主怔住,良久,垂下眼帘,弱了气势,“皇兄要亲手栽培一把利剑,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沈栩该给皇兄磕个响头。半路父子,想来也没多少感情。不过,他可知晓皇兄的良苦用心?”

    “这事不急,待沈栩在黄榜上名列前茅有了威信力再说。没有威信力的棋子形同废棋。”

    太子松开手,任白猫跳在地上,哧溜跑出殿门。

    馥宁公主接过宫侍递上的糖水,搅拌两下,放在了角几上,意有所指地挑起眉,“所以我也是皇兄的棋子吧,还要被禁足。”

    “馥宁,母后教诲我们,至亲血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别再意气用事去得罪太师府的人,包括君晟和他身边的人。”

    “那个贱妇吗?”

    太子晃了晃宽大的衣袂,“为兄不喜欢一再重复说过的话,懂吗?”

    漫不经心的警告,如寒蝉落在皮肤上,引起丝丝不适。

    **

    当晚,季绾躲在卧房没有出去,直到戌时将尽,家中来了稀客。

    在馨芝的服侍下,季绾匆匆换上一套石榴裙,快步去往前院,见德妃正与乔氏坐在院子里说话。

    杨荷雯、曹蓉陪在一旁,很是拘束。

    金秋夜凉,德妃一袭雾紫织金长裙,外披妆花斗篷,雍容华贵,任乔氏请了几次,都没有去正房坐坐。

    她是来找季绾的。

    见季绾走来,曹蓉找回些场子,发挥着场面人的作用,将季绾拉至身边,“怎么才来啊?娘娘等你许久了。”

    与德妃往来数十日,私下已无需见礼,但当着婆母和妯娌的面,季绾还是盈盈曲膝,恭敬道了声“娘娘万福。”

    德妃携礼而来,加上身份摆在这,说出的话落在沈家人头上自是分量极足。

    不同方才的客气清冷,德妃热情地拉过季绾,“本妃是受太子之托,前来替馥宁公主赔不是的。”

    话落,沈家人大为震惊,一是没有听说季绾与宫里的帝女有隔阂,二是因那句“受太子之托”以及“赔不是”。

    能让帝女赔不是的人,掰手指都能数得过来吧。

    季绾也有些吃惊,但仔细一想,辨析出端倪,太子肯屈尊纡贵间接替胞妹赔不是,八成与沈栩有关。

    想必是沈栩对馥宁公主给予了回击,矛盾展开在了太子面前。

    德妃命人抬上两大箱子珠翠罗绮,“太子的心意,这事儿咱就算翻篇了。”

    太子都出面了,想不翻篇也不行,季绾点点头,没有客气退回,那样反倒拂了太子的脸面。

    场面活儿做完,德妃睃趁一圈,没有寻到某人的身影,“安钰呢?”

    这可把季绾问住了,傍晚带着羞愤回到新房后,她就闭门不出,没刻意打听君晟去了哪儿,或许正在书房中。

    德妃虽是女客,却是承了太子人情来做和事佬的,作为臣子,即便不露面也该有所表示才是,怎可不现身?

    微微尴尬下,季绾扯个慌,替君晟掩饰失礼,“他不在家中”

    没见着君晟,又与沈家人无话可叙,德妃没有久留,带着一众宫人离开,在季绾送她至巷子口时,附耳小声道:“不必记太子的好,不过是有利可图罢了。”

    “明白。”

    德妃喜欢与聪明人打交道,却是第一次结交涉世未深又聪明伶俐的民间女子,“回吧,替本宫给君安钰带个好。”

    人前“安钰”,人后“君安钰”,德妃也算是个八面莹澈之人,照顾了沈家人的颜面。

    季绾目送车驾离去,才一转身,与融在夜色的男子对上视线。

    “贵客都走了,先生才现身?”

    说罢,她越过君晟,不打算多言。

    显然还蓄着气儿。

    君晟握住她的小臂,将人拉回身前,在女子略微的挣扎和排斥下,附身揉了揉她的发顶。

    “表兄妹尚且要避嫌,何况是臣子和宫妃。”

    这话没差,但德妃以和事佬的身份前来,于情于理总该露个面的,又不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不知是不是错觉,季绾留意到,君晟总是有意无意回避德妃。

    “你与德妃娘娘自小相识在太师府,青梅竹马,利益又有所捆绑,不该如此生分吧。”季绾故意板住脸,故作高深,“不会是有过感情纠”

    猜测的话未讲完,双唇挨了一下,被迫止住话音。

    君晟用指尖轻敲她的唇,看她下意识噘了噘,忍不住轻掐她的腮,直把人掐得眯起一只眼才罢休。

    “成婚的人,懂得避嫌不是好事?”

    季绾还来不及羞涩就被掐住腮帮,再温婉的性子都被激出恼意,“啪”地拍在他作乱的大手上。

    清脆一声,拍得那只手泛红。

    凭君晟的洞察,完全可以躲过,可躲过的话,她就会自己拍自己一巴掌了,是以,男人结结实实挨了这么一下。

    温柔笑问:“手打疼了吧?”

    季绾擦了擦掌,“先生好爱捉弄人。”

    “我哪里捉弄你了?”反思了下,君晟看向她的脸,“还在为傍晚的事生气?”

    清越的声音配以温柔的语调,温和得快要沁出水来。他声音本就动听,带着讨好时,能叫人溺毙其中。

    听出对方的示弱,季绾正想着要不要顺坡下,握手言和,却听那人话锋一转,戏谑问道:“我确实不是随便的人,但为了念念,可以破例一次。”

    “?”

    这话是何意?

    没等季绾反应过来,下颔被再次抬起。

    月光盈满视野,那人居高附身,在月光中金相玉映,连轮廓镀上的光都是皎洁夺目的。

    季绾心里乱糟糟的,擂鼓般跳动,琢磨不清他有几分打趣、几分真,甚至在彼此的唇相距半寸时,都没有做出拒绝的动作,以致君晟在短瞬的迟疑后,真的倾覆而下。

    “不要——”

    方寸之际,气息清晰交缠,季绾慌乱退开。

    月也缠绵,月也清冷,清冷地形成一道屏障,隔绝开暧昧。

    季绾当他玩笑开过了,责怪地嗔了一眼,“先生莫要再愚弄我。”

    说罢,不等君晟说什么,快步走进沈家大门,留下与孤影为伴的男人。

    君晟在星河飞月下缓慢踱步,背靠矮墙扬起修长的颈,似叹似笑。

    适才,在克制和感性间,他有所失控。

    有枫叶落在发间,他抬手摘下。

    秋意阑珊,人孤寂。

    次日,季绾醒来,君晟已去上朝。晨风瑟瑟,叶落满院,窗外传来笤帚的飒飒声。

    季绾推开窗,见馨芝和蔡恬霜正在打扫落叶,说说笑笑的。

    她深吸口气,让烦乱的思绪沉淀,随后合上窗,梳洗打扮。

    今日

    弋

    她打算为学堂的孩子们熬些润秋燥的梨汤,便在医馆打烊后带着馨芝去往街市。

    秋日产梨,但因皇城一带盛夏干旱,梨的产量变小,两人寻了半晌才在一个犄角旮旯的摊位上看到新鲜饱满的鹅梨。

    “老板怎么卖?”

    “老板怎么卖?”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季绾看向另一名买主,莫名有些熟悉。

    那人小厮打扮,左脸一道疤痕,生得样子很凶,举止上亦没有礼让,挑选了几个表面油润的,丢下几个铜板朝街对面一辆马车跑去。

    摊主急呼:“诶,兄弟,给多了!”

    “我家公子赏你的。”

    季绾顺着那人跑去的方向转动视线,看那凶巴巴的小厮掏出一个梨子擦在衣襟上,随后双手递给坐在车上单手挑帘的男子。

    季绾惊愕,那男子是曾被父亲一纸诉状送进牢里的君氏四公子君腾,其父官居正三品户部右侍郎。

    当初,两家闹得鸡飞狗窜,极不愉快。

    四公子年纪不大,未满二十,派头不小,出行必是香车宝马,嬿婉环绕,赚足了路人的视线。

    冤家路窄,季绾扭回头,捡了一袋梨子,付过钱两,拉着馨芝匆匆离开。

    君腾咔嚓咬下一口梨,没注意到摊位前的女子,“挺甜,拿去太师府孝敬祖母不寒碜吧?”

    凶巴巴的小厮赔笑道:“老夫人最爱吃鹅梨,今年街面上鹅梨少之又少,自是不寒碜。”

    君腾觉得有道理,撇了只啃了一口的梨子,歪歪斜斜翘起二郎腿,“走,去太师府。”

    当四公子拎着一兜子鹅梨走进侧门,与即将出府的沈栩遇个正着。

    “呦,巧了。”

    君腾出生在钟鸣鼎食之家,除了入狱那段时日吃了过去十几年都没有吃过的苦,其余时候都是享受锦衣玉食的。

    做派纨绔,与二皇子交情匪浅。

    沈栩瞥一眼,虽是同辈,但自己年长他几岁,又是大房嫡长子,合该受到尊重,可事实相反,君腾只把他当成半路认回来的寒酸亲戚,从不开口唤一声“兄长”。

    看他拎着一兜子梨,沈栩猜出他是来孝敬老夫人的,这人纨绔是纨绔,却与他的胞妹君淼一样,喜欢黏着老夫人。

    两兄妹对比起来,还是君淼更像高门养出的小姐。

    在沈栩打量君腾的同时,君腾也在打量他。

    “果然是富贵养人。”

    再不是才秀人微、一身是刺的穷书生了。

    后面的话,君腾一笑略过。

    沈栩知他嘴里吐不出好话,没有理会,阔步迈出门槛。

    “等等。”君腾走上前,“听说馥宁公主与君晟的小媳妇闹了矛盾,将怒火转移到了你的身上,害你差点毁了清白。大男人的,还要清白啊?为谁守着呢?”

    既是纨绔,打听消息的门道自是甚多,尤其是宫里的风月事。

    沈栩冷冷睇他,“别人的事,少打听。”

    “听东宫的人说,太子托德妃娘娘去了一趟沈家,替公主给君晟的小媳妇赔了不是,我猜”他露出看好戏的笑,“你对那小娘子还没”

    “住口!”

    将人激怒,君腾更兴奋了,直拍大腿,“这可热闹了,德妃娘娘喜欢君晟,君晟娶了医女,医女曾是你的未婚妻,你呢,又与德妃娘娘成了表兄妹。”

    沈栩在听得那句“德妃娘娘喜欢君晟”时,终于正眼瞧君腾了。

    “你说娘娘喜欢君晟?”

    “当初太师府人尽皆知的事,怎么,这都不知晓?”

    “君晟呢,可曾动心?”

    “君晟若是动心,娘娘就不会甘愿做君氏的棋子入宫了,也就没季绾什么事了,季绾充其量做个妾。”

    沈栩懒得与他斗嘴,但在听到他羞辱季绾时,目光骤寒,“这些话以后烂在肚子里,非礼勿言。”

    君腾呵一声,虽不爽利,却又拿他没辙。

    谁让他是太师府的长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