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投资
总的来看, 大安与西班牙的冲突是旷日持久,从初春一直持续到了隆冬,在将近一年的时间里, 双方龌龊不断,流血频频,常有武装的船队在商路上大肆开战, 枪炮横飞烟火熏天, 战场波及极为广泛,贸易损失也相当严重。不过, 因为两大强权各有忌惮, 仓促之间不敢动手,所以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 中西双方的交锋都仅限于骂战,彼此间通过英吉利银行及荷兰商会转交信件,唾沫横飞慷慨激昂, 虽然纯属鸡对鸭讲,但至少也表明了态度。
概而论之,大家都知道这中西战争是肯定要动手的, 但到底什么时候动手, 则尚在未知之数。
不过,这样脆弱的平衡到底还是破裂了。那是在当年冬至的时候,恰逢瑞雪纷飞, 天气湿寒, 内阁及六部都已歇假,只有外事处还照常当差;穆国公世子体恤下属, 干脆就请外务处当值的诸位喝酒赏雪,吃牛油火锅, 驱一驱三伏的寒气。
这“牛油火锅”也算是世子的新发明,据说是废了好多功夫精心配置的香料,从八角丁香到豆蔻肉桂无一不包,又在泰西商会手中千方百计弄来了什么“辣椒”的种子,反复的改良育种,花了三五年的功夫,才终于制备出口味差强人意的锅底。
当然,考虑到京中众人的口味,牛油锅底的用料略有调整,辣椒的分量大大降低,基本与后世的清汤相差无几。可虽然如此,围炉而坐的诸位大臣依然被辣得嘶嘶抽气,额头渗汗,燥热不已;等到吃过第一轮的五花肉嫩鱼片之后,那就连皮毛衣服都穿不住了,纷纷摘了帽子脱下大衣,坐下来擦拭汗水,等着再下一轮的羊肉薄片——按照牛油火锅的常理,烧开后是应该烫一圈牛肉丸子和肥牛卷的,讲究的就是个原汤化原食;但时至岁末,朝廷严禁屠杀耕牛,外事处以身作则,当然也就吃不了牛五花了。
羊肉卷刚刚才滚过一回,就听到外面吱呀一声,司礼监的冯保冯太监大跨步而入,肩上白雪皑皑,面容则甚为肃穆:
“当值的官都在哪里?咱家这里有紧急要务!”
这一句开场中气十足,甚为响亮,打量的就是要先声夺人,镇住局面,然后顺势而上,强压着外朝大臣顺从司礼监的心意。冯太监对这种权术极为擅长,所以进门后立刻摆出了筹谋许久的冷脸,一定要震慑住那些初来乍到的小官。
仅仅只是大喝还不够,冯太监抬眼逼视,目光咄咄迫人,尽显内廷的傲慢恣睢;却不料一眼扫去,只见屋中白雾缭绕,肉香油香扑鼻而来,哪里有什么诚惶诚恐的当值官员?
所幸能进外务处的大臣还是很懂事的,虽然当面震慑没有起效,隔着白雾也分不清来路,但听到“司礼监”三个字,众人还是纷纷站了起来,下座位迎候公事;只有穆国公世子端坐不动,还趁机捞了一大把羊肉卷进油碟。
他将羊肉浸入小磨香油中降温,然后才望向门口。此时白雾已经散去,世子上下看了一回冯公公的服色,才轻描淡写开口:
“你是什么来路呀?”
冯公公愣了一愣,只能忍气吞声地开口:
“咱家是司礼监的随堂。”
世子点一点头,再将筷子伸进了火锅:
“喔,司礼监随堂啊。”
这里就看出身份上的差距了。闫东楼高肃卿张太岳这样的小虾米看到太监就发怵,听到司礼监几个字心里都要抖一抖;但世子“权掌机要”,又有国公府的免死金牌撑腰,除了司礼监掌印及东厂提督之外,还真不把这样跑腿打杂的随堂太监看在眼里。论礼仪论惯例,还该得冯公公向他行礼呢。
短短几句问答,冯太监声势扫地,筹谋的立威手腕一败涂地,心中自然大觉不快,但只有强压着开口:
“咱家是来交代公事的。”
世子夹了第二筷子羊肉:
“什么公事?”
“锦衣卫送来的消息,说西班牙的蛮子在广东海外大动干戈,打得是炮火连天,还击沉了好几艘大安的商船,损失很是惨重。”
世子终于停下了筷子。他端坐着思索了片刻,抬头看向冯太监:
“商船海战,损失在所难免。怎么锦衣卫还要特意的上报呢?”
说句不好听的,自中西双方的冲突开始以来,商船间大小海战何止百余次?虽然中方整体占优,但总也有阴沟翻船的时候。胜败乃兵家常事,更何况朝廷也一向不关注海商的来路。到底又是什么大事,能够惊动皇家的信息渠道呢?
冯太监露出了微笑。苦苦忍耐这么久,他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足以彻底震慑外朝大臣,撕破他们所有伪装,制造巨大冲击的机会——
“那几艘沉没商船的船东,姓邵。”
“姓邵又怎么了——”
世子忽地闭上了嘴,神情中略微惊愕,随后渐渐转为恍然:
……姓邵?
讨生活的海商来自五湖四海,姓什么其实都不算稀奇。但考虑到冯太监是特意通知,那这个姓氏就极为微妙了——邵?飞玄真君万寿帝君的亲奶奶,正是先宪宗皇帝的邵贵妃!
飞玄真君万寿帝君刻薄寡恩,但对亲爹亲娘亲奶奶却还算孝顺,对几家的亲戚也比较照顾,各自都荫封了官职。不过,邵氏仅仅只是杭州指挥所的小军官出身,身世可称寒微,绝无长久积蓄的人脉,即使骤然显贵,按理说也很难招揽海贸这样复杂艰难的生意;更不必说,这好几艘大海船的本钱,就连京中底蕴深厚的勋贵人家,轻易都是承担不起的。
世子默默片刻,低声发问:
“商船上运的都是什么?”
“当然都是珍惜宝贵的好货。”眼见对方已经隐隐领会,冯太监的语气有了些得意:“珍珠、香料;燕窝、草药;左不过就是这些东西。”
穆氏:…………
彳亍口巴,他算是知道司礼监为什么这么着急忙慌又鬼鬼祟祟,大冬天也要冲进内阁,绕开外朝传递这件“公文”了。只能说阴湿惯了的人就算再怎么掩饰也还是阴湿的,无论再怎么涂脂抹粉,那种暗戳戳阴沉沉挥之不去的偷感都始终能从边边角角渗透出来。奢侈就奢侈,挥霍就挥霍,如今事情都已经做下了,居然还把亲奶奶家推出来当白手套!
果然还得是你啊,皇帝陛下!
世子叹了口气:
“司礼监又待如何?”
“还能如何?”冯公公冷笑道:“如今还只是几艘折进去几艘商船而已,将来西班牙人再这么肆无忌惮,把事情闹大了不可收拾,又该怎么料理?”
——如今还只是折进去一点香料珍玩而已,将来西班牙人要是把皇帝运输仙草补药的船都给抢了,那又该怎么料理?
世子当然听懂了这个弦外之音,只是皱一皱眉:“公公是说要开战?”
“难道内阁还打算忍让下去?”
这就没话说了。虽然懂得都懂,晓得皇帝是因为自己的财产被波及后勃然大怒,怀恨在心咬牙切齿,切切不能与西班牙人甘休。但要是摆在明面上讲,那大安朝廷维护中国商人的正当利益,重拳出击扫清商路,那也是光明正大之至的理由,磊落到无可辩驳的动机。
只要皇帝占住了大义名分,站稳了道德高地,那内阁与朝廷都绝无可能回绝宫中的意旨,唯有恭敬领命而已。所以世子捏着筷子在原地愣了片刻,终于慢慢开口:
“内廷的吩咐,我们自然不敢回绝。但敢问公公,宫里的意思,是要大打,还是要小打?”
“大打又如何,小打又如何?”
“小打的话,大概也就是昔年上虞海战的规模;不必劳动司礼监出手,内阁会同外事处发几份公文,让浙江与广东预备齐全即可。”世子道:“如果是大打出手,那就是两国正式交战,关系匪浅。明年户部及海关的预算、各处火器厂的生产、粮税的征收,恐怕都要一一调整了。”
冯公公眯了眯眼,有些说不出话来。司礼监太监是宫廷的走狗,皇权的鹰犬,飞玄真君万寿帝君可靠的白手套;但在具体事务上,却绝不能与久经磨砺的外廷大臣相比。勋超小事也就算了,要是在设计国家方略的大事上胡乱插言,那就连冯公公也未必招架得住。
说白了,冯太监气势汹汹,禀风雷而来,一半的底气是仰仗着皇帝的威风。飞玄真君在得知沉船的消息后暴怒难以自制,愤恨至今郁郁不散,所以他这亲近的司礼监随堂才要狐假虎威,替主上好好发泄这口恶气;拿着外朝大臣做靶子,尽显贴心贴肠的忠诚。但发泄归发泄,总不能真让太监接手海防吧?
再说了,要是真装过了界,那穆国公世子可也不是什么好应付的角色……
思索再三,冯太监的声势也自然而然地低下去了:
“这件事,当然还是要皇爷做主,咱家自会如实回禀。”
“那就有劳公公回话了。”
眼见无法在穆氏这硬茬手中讨到好处,冯公公见机极快,绝不硬顶,只草草行了个礼,转身便推门而去。等到脚步声远去,站起的几位编外人员才无言坐下。
大家都是在官场中摸爬滚打过来的,当然知道冯太监的那一肚子算计,一时相对默然。闫东楼张太岳等也就罢了,高肃卿高学士却是忍耐不住,到底出声:
“这样趋炎附势的阉宦,居然也到中枢腹心来指手画脚!朝廷的纲纪真是扫地无余了!”
高大学士是裕王的恩师,储君的知己,将来铁打铁的朝廷重臣;无论身份地位,都有这个嘴炮的资格;至于其余外人,当然只好闭嘴不言,继续明哲保身。只有穆国公世子神色怪异,转头深深看了他一眼:
“学士还是要慎言。”
“区区一个阉宦而已,世子太小心了吧?”
“小心无大错嘛。”世子缓声道:“再说了,宫里的太监,前途都是很难预料的。如果小看太监,难免会吃大亏。”
太监是皇帝的家奴,是宫廷的走狗。在百分之九十九的情况下,这些走狗都是绝对的工具人,没有半分威胁的草芥。但在百分之一的可能中,某些极为幸运的宦官会蒙获皇权的青目,从此攀龙附凤而上,竟也能越过那重重龙门,腾飞于青天之外了!
一百年前的三杨何曾瞧得起王振?六十年前的杨廷和又何曾瞧得起刘瑾?但只要借得真龙一点气息,那就是土鸡瓦狗,也能脱胎换骨,幡然不可复制,搅动得社稷不能安宁。大安数百年天下,实在是见多了这样的事情。
这是颇为隐晦的警告,也是微妙的提醒。高肃卿不一定能领会其中幽深的暗示,但总该明白世子的善意。他点头致谢,沉思片刻之后,决定回报这种进退一致的善意,同时也是代表裕王递一递消息:
“……不过说起来,下官倒在裕王府上隐约听说过邵家海商的来历。”
穆祺眨了眨眼,隐约有些诧异。说实话,皇帝借亲奶奶的娘家当白手套其实不稀奇,但白手套的消息居然会特意告知闭门自守的裕王,那心思可就颇为古怪了——家有长子,号为家督;皇帝将消息通告长子,难道是打算把对外贸易搞成朱家的家传生意?
老登的思维很先进呐!
“还请学士赐教。”
“不敢。”高学士道:“按裕王殿下的说法,除邵家以外,宫中可能在几处大海商处都有股份……”
“大概多少?”
“几—几百万两吧。”
话刚出口,张太岳立刻倒抽了一口凉气,世子则略微睁大了眼睛:
“几百万两?哪里的海商能禁得起几百万两?!”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外路人也就是耳在心不在,被这“几百万”的生猛数字震上一震而已;但长久浸淫海贸的内行只要一听数字,立刻就能觉察出不对——如今开海已有数年,沿海的商贸也能算繁荣发达;但再怎么兴兴向荣,也总该要遵守经济发展的规律;以当下海商那点积累不久的微薄本钱,又有哪个能吞得下几百万两的股份?
数量级相差实在太大,简直有古早言情文里霸道总裁一掷数万亿的美感。要不是甚至高学士的为人,穆祺简直要以为这是什么恶劣的玩笑。
“下官并不深知。”高学士道:“不过,裕王说了,这几百万两倒也不全是股份,似乎还有什么债券、股票一类,下官也不明白……”
张太岳还是一脸茫然,世子的脸色却倏然而变了:
股票?债券?这不分明——分明是玩上金融衍生品,开始大搞期货投资了吗?
虽然海贸已开,但大安仍然是一个高度保守封闭,传统习俗根深蒂固的农耕社会。沿海的海商奔波大洋求取重利,好容易积攒了一点家底,却仍旧要耗费重金兼并土地买卖人口,继续走封建地主封闭僵化的老路;大量财富淤积于土地及奢侈品之上,牢牢束缚住了整个社会的活力,成为所谓“反动制度阻碍生产力发展”的铁证之一;在这诸多虫豸之中,极少数愿意投资商业、投资工业的开明者,已经是黑暗世界中难得的曙光,先进生产力光辉的代表了……
可以现在的消息看,飞玄真君——飞玄真君居然已经悍然超脱于时代约束之外,既不因循守旧,亦不封闭保守,并没有走求田问舍的老路,而是将巨额的资金投入到了广阔的贸易再生产中;甚至敢于借助全新的金融工具来扩张资本,大胆尝试人类最先进最高明的金融创新,所谓不拘一格,开拓进取,无可无不可——
这是什么?这不分明是从封建地主一步跃升到金融资本主义了吗?
老登这思维是不是也先进得有点太过头了呀?
金融资本当然也吸血,但比起堕落腐朽屁用不顶的封建地主,人家绝对可以挺起胸膛说一句先进生产力。同样的,愿意大笔钱扔到海贸及票据上的飞玄真君万寿帝君,在历史站位上确实是比东南西北一切的地主都要更加先进,更加高远,更加光辉,更能代表人类发展的方向,代表世界的未来——
世子无声地吸了口气。
“……那就怪不得了。”他喃喃道。
是的,这就怪不得了。金融市场的特征之一就是可以容纳巨量的资本。沿海的海商没有一个能吃下这几百万两银子的股份,但由英吉利银行及荷兰商会等运转的南洋金融市场,却可以轻松接纳这一笔高额的投资。以此看来,什么邵氏的商船还只是小打小闹,估计真君大半的本钱,都投进了相关的股票债券里。
所以,这也无怪乎冯太监敢气势汹汹,上门逼迫中枢开战。金融这玩意儿利润大风险也大,要是操作上一个失误,不但真君的本钱瞬间输光光,恐怕还要倒欠上几百万两——到了那个时候,老道士利润保不住不说,连养老的本钱都要倒折出去。
先进生产力也有先进生产力的害处,这就是其中之一。
当然啦,一般的老头老太被骗了养老金,也就只能在派出所银行打打滚;但真君可就不同了,一旦察觉到辛苦投资的养老金有赔本的风险,马上就可以重拳出击,叫南洋的金融资本家品尝品尝老朱家还不完的恩情。普天之下,有谁能A了皇帝的钱跑路?!
朕的钱!都是朕的钱!
——一念及此,真君那熟悉的怒吼仿佛也在耳边环绕了。世子缓缓转头,看到了神色各异的几位属下。
“……既然如此,那绝不能善罢甘休。”他斟酌良久,低声开口:“以我的见解,恐怕还是要大打。太岳,到时候宣战的文书,多半还要劳烦你,你最好提前有个稿子。”
张太岳立刻起身,行礼称是,又道:
“稿子的大意,还要请世子指点。”
“没什么好指点的,既然是大战,就用‘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模版吧,把西班牙的罪行着重叙上几笔即可。”世子想了想:“写好之后再发给闫、许、李几位过目,我就不看了。”
张太岳点头领命。世子又看向高学士:
“我的这一番意思,还请学士转告裕王。”
高学士连连颔首,神色颇为喜悦——愿意在大事上互通有无,意味着穆国公府向储君释放了极大的友善;在现在皇帝幽闭朝政诡谲的时候,这一点的意味极为重要。
世子又沉吟了片刻,才看向身侧坐立不安的闫小阁老。小阁老赶紧起身,神色颇为尴尬。方才众人对谈,没有一人提及他闫东楼;但这种回避却恰恰是微妙的凸显,心照不宣的共识——事实上,大家都明白,皇帝久居深宫,又从是哪里来的渠道,能轻松将几百万两转移在外,大搞金融投机的?
看来小阁老在英吉利银行混了一年,手腕的确增长了许多嘛。
眼见世子默默看来,小阁老有点汗流浃背了:
“先前,先前圣上的确……”
“先前的事情已了,现在就不必多提了。”世子挥一挥手,拦住了他的话:“圣上愿意尝试洋人的先进金融,那也是好事嘛。”
——当然,皇帝居然胆大到一开就是几百万,那也疑似有点太先进了。但几百万都扔出去了,臣下又为之奈何?木已成舟,现在重要的是其他的事情。
世子停了一停,左右一望,高、张二位心领神会,立刻假托内急,纷纷离座出门。等到脚步远去,穆氏才轻声开口:
“……我听说,英吉利银行有交易黄金的渠道?”
闫东楼愣了一愣,才迟疑回话:
“的确有,但那都是大宗的买卖……”
大资本当然不可能做小里小气的金银生意,银行商会的所谓黄金贸易,同样也是金融操作的一种。大量资金往来买卖,并不是真的需要黄金,而仅仅只是借金银的涨跌牟利而已。
“那就好。”世子道:“既然如此,就烦请东楼兄留意,在对西班牙开战的上谕明发之前,买入黄金,买得越多越好,不必吝惜本钱。”
“为何……”
闫东楼刚刚说完,便直接咽下了后半句话——乱世黄金,盛世古董;战乱一起,黄金的需求当然大增;只要提前摸准了需求,那当然……
“此外,还请东楼兄把消息转告给儒望。”世子微笑道:“我想,他应该明白该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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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炮一响,黄金万两。天下的事情,懂的都懂。
第142章 交战(上)
初春的寒气刚刚散去, 大安与西班牙之间的火药味就骤然浓厚了起来。
按照中原的惯例,在正式撕破脸之前要长篇大论的发小论文,沉痛陈述自己的宽厚仁德及对手的无耻下流, 筹备舆论挑动士气,稳稳地站好道德高地。而此次的文宣攻势由翰林院学士、外务处行走大臣张太岳总负责,长久构思, 穷尽翰墨, 则更有回环曲折、荡气回肠之精深奥妙。上谕煌煌大作,就是将来史书工笔, 恐怕也能选入经典文集的。
二月十二日, 内阁、外务处明发上谕,奉劝西班牙人, “悬崖勒马”、“勿造大逆”。
二月二十三日,内阁恭聆圣训,再发上谕, 列举西班牙人侵略沿海、扶持倭寇、劫掠商船的种种罪行,痛斥曰:“是可忍,孰不可忍”!齐公复九世之仇, 《春秋》大之;西人跋扈至此, 真以为中夏无人乎?
三月五日,朝廷的怒气槽终于蓄满,果断发出最后一道上谕, 相比起先前的洋洋洒洒, 这一次就要简洁明了许多,只是声称事已至此, 无可回转;西人自作自受,勿谓言之不预也。
三道上谕依次升级, 逻辑严密,环环相扣,尽显传统政治的严谨与缜密。但这样精心琢磨的圣旨明发给东南亚的洋人,那就有些俏媚眼抛给瞎子看了;西班牙人倒是通过情报渠道拿到了旨意全文,但费力翻译之后依旧是一头雾水,不明所以。
虽然盘踞吕宋已久,但因为外来殖民者对本土帝国某种根深蒂固的轻视,西班牙人并没有花力气了解这个盘踞东方,封闭保守已久的霸主;他们往来经商,手上倒也有几个翻译,但这一回的旨意由翰林学士张太岳精心斟酌而成,骈四骊六,极尽铺排;用典深奥,文词渊深;区区寻常文人,不要说读懂那些动辄《春秋》、《尚书》的典故,就是圣旨中用的字都有大半认不得。南洋的资本家们在这几篇古文上折腾了很久,但直到大安的舰队奉命自天津、浙江出发,所有人才恍然大悟:
——喔,要开打了呀。
在这一点上,就能看出消息灵通的好处了。英吉利银行高级主管儒望先生总领东方各国的商贸事务(没错,儒望又升了),对此就深有体会。他当然也读不懂中国人的古文,但早就从特定渠道收到了消息,并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在读到“悬崖勒马”时,他已经秘密筹集好了资金;读到“是可忍,孰不可忍”时,开始将本钱分笔投入东南亚及天竺的黄金市场中;等到最后的“勿谓言之不预”明发,儒望终于一掷千金,直接all in!
区区几场海战又算得什么?在浩荡金融战场上,大家也要痛痛快快做一场!
事实的发展丝毫不出意料。在正常情况下,南洋的黄金价格非常稳定,大概是一万钱换一两黄金,或者说十两银子一两金;但中西开展的消息传出之后,南洋的金价随之上扬,在一个月之后就抵达了一万五千钱的大关。
一万五千钱一两黄金!区区一个月之内,儒望投下的本钱就涨了百分之五十!
但这是终点吗?不,这当然不是终点。四月十六日,自浙江出发的兴献皇帝号与西班牙海军主力旗舰遭遇,双方展开激烈炮战;在被改进型号的飞玄真君号火箭狂猛轰击两个半小时之后,西班牙舰队大败亏损,五艘主力的风帆战舰沉没,三艘巡防舰搁浅,主力舰队亦受创严重,不能不举白旗请求投降,被直接押赴入福建港口。四月二十五日,战场结果传遍南洋上下,顶级资本大为震动;原本已经渐渐平复的金价再次上扬,迅猛突破了一万八千钱的大关。
五月十日,在广东一带为商船护航的兴献皇后号主动追击前来进犯的西班牙风帆炮艇编队,于濠江附近海域交战。因为风向的缘故,此次战争持续不久,兴献皇后号也只是小胜而已;但这场冲突爆发的地点基本就在各殖民资本的眼皮子下头,效果仍然非同凡响——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身临其境之后,对战争及混乱的恐惧再次激增。黄金等硬通货第三次上升,金价站稳了两万钱的大关。
五月下旬、六月中旬、六月下旬,七月——三个月里中西方大小海战将近十次,胜负成算各有计较,但总的来说,还是大安一方占据了巨大优势。
在正常战争的第一阶段,作为纵横四海的无敌舰队,西班牙人的海军先前还敢在任何海域肆意进出、耀武扬威,甚至以舰炮炮击缺乏防备的海岸,力图逼迫中国屈服;但正面交锋惨败之后,舰队就不能不集结自保,力图以数量的优势来维护军事上的安全,被迫进入战争的第二阶段;可数量上的优势无法抵御技术上的差距,被塞满铁钉火油的万寿帝君号问候过几轮之后,西班牙人只能退守到战争的第三个阶段——他们龟缩入几条绝对安全的航线,依靠殖民地火力的支援威慑敌军,勉强控制着航海的要道。
西班牙人一退再退,中国人一进再进,南洋原有的秩序动荡混乱,金价也水涨船高。一万八千,两万,两万三千,两万六千——在战争进入第三阶段时,黄金终于抵达了五十年以来的至高点,匪夷所思的高价:
足足两万八千枚大钱,才能换到一两金子!
仅仅五个月内,黄金已经翻了两倍有余!
——当然,在确认了战争规模将持续扩大之后,黄金的价格基本就下不来了,高价也在情理之中。但能在短时间内暴涨到这种地步,东南亚混乱的风险固然是主因,但市场的供需却也是重要的刺激。东亚及东南亚发展了几千年,能够开采的金矿基本都被挖掘殆尽,可能也就只有东瀛能挖一挖潜力,但供应整体并不充足;可西班牙人坐拥新大陆,却能肆意掠夺美洲土著几万年来的财富,源源不断地向殖民地运输黄金。如今西班牙人被锤得比孙子还惨,运输黄金的商路当然随之断绝。黄金供应减少、需求暴增,价格不涨到天上才怪。
这样疯狂的暴涨当然会吸引前所未有的注意。几个月的时间里,胆大不怕死的资本疯狂涌入东方,借助各种金融工具强行登陆市场,贪婪的谋求增长中的暴利。仅仅追涨杀跌已经不算什么了,疯狂的冒险家们不顾一切,甚至抵押了自己的一切财产,从银行中贷来巨款,狂呼着投入癫狂的黄金之中!
土地?卖!房产?卖!爵位?卖!——所有资产、所有本钱都可以卖个精光,只要抵押到现钱投进黄金,登上几个月立刻就能翻番;这样的暴利,这样的前景,谁能不喜欢?
大炮一响,黄金万两;黄金万两,抵不上大炮一响!资本家苦心竭力经营几十年生意,不如海战上巨炮响上一轮。战场的血腥随风飘散,金融的盛宴狂欢却永不终结。硝烟战火之上,是金钱与资本狂乱喜悦的呻·吟,无穷尽的欲求:
钱,钱,更多的钱!
在这场前所未有的饕餮大餐中,所有的资本都经受了严峻的考验。而在风击浪险中独占鳌头的,则是久经沙场的英吉利-罗斯柴尔德银行,以及它的东方高级主管儒望——中西海战来得实在太快,大多数银行猝不及防,根本没有时间调集资金,应付这几乎无穷尽的金融狂欢;只有英吉利银行早有预谋,资本充足、服务周到,从此在南洋暴得大名,脱颖而出,占据了极大的优势。
七月,大安一方终于发动大招,为繁荣兴旺的黄金市场再添上了一把烈火。七月二日,遵从中枢“寇可往,我亦可往”的指示,大安海军决定改变以往被动防守的策略,转为主动出击、防患未然;于是集结了兴办海防多年以后修建的所有海船,自广东出发,直扑西班牙人的统治中心,吕宋马尼拉城而去。舰队在吕宋海域与西班牙护卫舰交战,击沉了五艘帆船后突入防线,以重炮炮击马尼拉市区,烈火腾空而起,数百里外都能分辨。
大招一出,天下震恐,南洋金价如虎添翼,狂呼着突破了三万钱的大关——三万一千钱,三万三千钱,直至前所未有的顶点,不可思议的高度:
三万五千钱!
不过,三万五千钱的顶点持续未久。到七月下旬,金价又晃晃悠悠飘到了三万一千上下。说白了,在二十几日的躁动兴奋之后,亢奋的资本也渐渐冷静下来了。他们设法收集到了吕宋之战的详细战报,并得出了较为准确的分析——大安的舰队固然是倾国而来,赫赫扬扬,但除了炮击城区、烧毁港口以外,并没有对马尼拉造成致命的破坏;西班牙一方的防线不堪一击,但事后却也迅速组织了追击,果断控制了局势。双方真正的交锋不过半日,都不算什么真正大规模的关键海战。
战场上重视胜负,但也不是只有胜负。吕宋一战中国人当然赢了,但从现在的力量对比看,中国人仅仅只能“占优”,无法将优势转化为绝对的胜利,很难彻底拔除西班牙人的据点;他们对吕宋发起的偷袭,基本只是战略上的示威,而非决定胜负的关键手;与之相比,西班牙人自是灰头土脸,狼狈不堪,但至少还有能力保护自己的底盘,不至于一败涂地。
胜利者无法犁庭扫穴,失败者尚足以维持命脉;在几次交战之后,双方的力量实际已经僵持成了某个不上不下的局面。中国人的海军建设时间实在太短了,底子也实在薄弱,即使依靠着顶尖的火器雷霆重击,也没有办法长久与西班牙人周旋;实际上,大安方面在海战中遭受的最大损失,甚至都不是直接的战损,而是行进时因为失误操作损伤沉没的船只——即使已经征召了最为精锐的水手,大规模海战的经验仍然不是训练可以模拟的。
损耗如此之大,即使真能尽力消灭殖民帝国,中方的海军恐怕也残存不了多少了。
实力僵持不下,交战双方都无法改变战场形势,战局反而会陷入了某种诡异的平衡。平衡意味着稳定,稳定意味着秩序。既然平衡已经确立,那先前助推着黄金暴涨的混乱与恐慌就要渐渐消弭了,高昂的金价当然无法维持。
……再说,这一波上涨也确实太夸张了。历史上南洋的金价最高也不过两万五千钱,如今黄金一路飙升至三万五,很大程度上是依赖于冒险家癫狂的投机情绪,而不是资本理智的思考。时间一久热血下头,当然人人都能看出不对头来。
因此,在七月之后,相当多的大资本就开始预先布局,为黄金的下跌做准备。就连全程操盘的儒望都心有戚戚,私下里提醒与他合作的中国伙伴,警告他金价崩盘在即,尽快清空手上的存货。
而他的合作伙伴——工部侍郎、外务处行走、东瀛事务全权大臣、海关事务预备大臣闫东楼闫小阁老,则亲自在海关密室内召见了英吉利银行的关键人物,并传达了中枢的意旨:
“不要急,再等等看。”
“可是——”
“没有可是。”闫小阁老道:“中央已经决定了,没有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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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消息慢了一步,但东南亚资本家的分析还是相当准确的。实际上,在筹划海战调集武器之前,戚元靖奉命南下,协同广东谭子理料理海防事务,就曾经在京城拜见过穆国公世子及诸位重臣,并对战事给出了直接的判断:
仅以现在的实力而论,大安或许可以压制住西班牙人,凭借火器与地利取得一场或几场大胜;但要彻底清洗殖民帝国的势力,仍属奢望。所谓见好就收,中枢应该要有恰当的预期。
世子仔细听完他的解释,认真问了一句:
“真的没办法彻底解决么?”
“以卑职的愚见,多半如此。” 戚元靖道:“虽然筹备了数年,但海军的船只及人手仍嫌不足,经验也实在不多。”
海军力量的对比是最简单枯燥的。陆上的军队还能施展奇谋巧计,借助地利人心克服硬实力的不足。海军大战就是一对一的正面硬磨,磨到一方无法承受为止。大安在海防砸的钱不够多,那军舰吨位不够就是不够,什么计谋都弥补不了。
世子缩回了圈椅上,哼了一声。
“船只不足。”他低声喃喃,近乎自言自语:“正面交锋不能制胜,难道用游击战?以现在的技术水平,倒也不是不可以……民用船只相当快捷,打打辅助其实也不错……群众的汪洋大海嘛。”
戚元靖有些茫然:“……什么?”
“……我是想说,不知能否发动沿海的海商参与作战呢?”世子抬起头来:“也不必正面交锋,侧翼骚扰,增加西班牙人巡航的成本即可。所谓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
戚元靖沉默了。
“……很精妙的总纲,极为高屋建瓴的心法。”他道:“这是——这是世子家传的口诀么?”
按照官场的套路,戚将军应该直接拍世子本人的马屁,而非绕着弯赞美穆国公府。但是吧,戚将军想了片刻,还是不觉得穆国公世子能憋得出这样高明老道的见解,所以也只好往祖传秘方的方向去想了。
“不是。”世子道:“这是我剽窃的,怎么了?”
能怎么呢?戚元靖目瞪口呆,只好再次闭嘴了。
“那么,就烦请将军细细斟酌了。”世子提醒他:“如果没有疑问的话,中枢会尽快预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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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舰队奇袭了吕宋马尼拉后,中西双方沉寂了很久。大战消耗太剧,两国都要舔舐伤口,除小范围冲突之外,暂时无力扩大战局。南海海域随之平静,金价开始震荡下跌。
七月二十五日,金价三万钱一两;
七月三十日,金价二万八千钱一两;
八月十二日,马尼拉海战平息已一月有余,双方并无增派海军的迹象;恐慌情绪逐渐平复,金价跌至二万二千钱。
至八月十九日,沉默许久的大安内阁再次发声,明发上谕,号召沿海的海商武装起来,服从海军统一调度,将西班牙人驱逐出南洋海域;同时,内阁解除了持续多年的火器禁令,宣布沿海的工坊将全天候不间断的生产,为愿意服从命令、为国出征的海商无限量供应武器。
火器、海商、无限量——在这一份旨意之后,朝廷终于打出了最后的底牌。
这种底牌当然是很不容易逼出来的,这个决心也是很难下定的。事实上,要不是内库的钱投得太多陷得太深,私房钱告竭之后,宫中的形势已经急迫到了一个程度,真君绝不会在如此倒反天罡的旨意上画敕。
——没办法,总不能真把老本赔个精光,老朱家梦回往昔,不忘初心,以后靠讨饭过日子吧?
但无论怎么说,飞玄真君朱朱侠最后的波纹还是发挥了奇效。八月二十五日,随着旨意迅速传至南海,低迷的金价狂飙直上,数日内打爆了一切看低黄金的资金,再次冲破了所有人的心理防线!
八月二十九日,猪突猛进的黄金终于抵达了它最尊贵的顶点——是日,南洋金价为四万二千钱一两,亘古未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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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多残暴的欢愉,终将以残暴终结。当黄金狂飙入四万以上时,南洋各处交易所的狂笑与哭嚎几乎是平分秋色,糜烂的绝望与癫狂的喜悦彼此交织纠缠,不可分辨。
数日连续狂涨的行情中,无数最疯狂、最贪婪,一直追逐到最后的冒险者们一夜翻本,赚得是盆满钵满;而与此同时,也有无数资本猜错了行情,被这最后的急转弯碾压得尸骨无存,血肉沦为了市场的养料——马尼拉海战之后,很多金融家认为黄金的涨幅已经到头,于是与银行签订了对赌协议,赌金价会在适当的时间下跌。如果他们赢得了对赌,那么获取的收益将是十倍百倍,不可计算;但现在,对赌胜负已分,他们赔偿出的本金也将是十倍百倍,再来一千年都不能付清。
既然一千年都不能付清,那就只能用另外的东西偿付了。在金价见顶的那个下午,南洋各大城市的城墙与高楼上就陆陆续续站满了人。这些时代的弄潮儿绝不迟疑,在微风中纵身一跃,以鲜血为这场金融盛宴描绘了鲜明的底色。
应该说,这个结果还是非常意外。金融家们对两国实力的判断其实是正确的,以此而基准,对未来局势的分析也相当客观、精准、符合逻辑。按照市场正常情况,本该是这些老辣高明的资本赢者通吃,在最后阶段扫清一切筹码才对。
可惜,可惜,这世界上总是存在着更强大,更无耻,更可怕的力量。当这种力量决定亲身入局时,那就连市场无形的大手都只能退却三分了。
所以,如果说后世真能从这场金融盛宴中学到什么,那大概就是力量的对比、大势的起伏——永远不要在南洋与大安的皇权博弈,除非你很想体会高楼蹦极。
当然,在混乱的厮杀里,大部分的投资客头脑发热、精神恍惚,或许还没有体会到这个底层逻辑。但没有关系,中西的战争还没有结束,他们总能慢慢学会的。
第143章 开战(中)
在大安朝廷允许民间购买火器的消息传来后, 所有人都知道,战争已经走到了尽头。
当然,作为被重拳暴击的旧日霸主, 西班牙人还在死命挣扎,试图挽回影响。在八月之后的短短数十天里,马尼拉城内的西班牙菲律宾总督府执行了标准的危机应对四步方略。第一阶段他们宣称, 所谓“中国皇帝武装商船”的消息纯属谣言, 总督镇定自若,大局稳如泰山;第二阶段他们宣称, 中国商人可能从黑市中获得了过时的武器, 对航线造成了一定的威胁,但仍然无伤大雅;总督早有筹谋, 同样打算武装亲近西班牙的海商……
第三阶段——喔,没有第三阶段了,在总督府的高级官僚们竭尽全力的弹压南洋各处被袭击的致命消息时时, 一艘改装后的渔船不知怎么的绕过了防线,被悄悄送入了吕宋的海军港口,并于上午九点准时引爆。当时正在旗舰上开会的海军高层全体受伤, 指挥力量几乎被一扫而空。
这次袭击的损失并不算太大(毕竟没怎么死人), 但刺激却格外深重。如果说先前中方商船的威胁还只是零星散碎的新闻,费一费力气总可以弹压下去;那么此次爆炸之后,局势就再明显不过的摆在了整个世界眼前——事实证明, 西班牙的海军根本无法防备中方的过饱和攻击, 无孔不入的小型民用船只可以轻易穿透任何防御,在一切匪夷所思的地点发动袭击。南海每一处海域, 从此都再也没有平静可言了。
——事已至此,还能多说什么?
不过, 这个结论其实也是相当之可笑的。以实际而论,西班牙在东南亚当了几十年的霸主,底蕴深厚经验老道,绝不是大安这种变法仅仅五六年的暴发户可以媲美。即使海军主力无法正面战场的交锋中获胜,长久积累的民用航海业也远超中方的底牌。如果亲近西班牙的海商愿意奋勇争先,不顾损失的拖住中国人的饱和攻击,那等到西班牙帝国缓过一口气从其余殖民地调来舰队,也不是没有翻盘的机会。
事实上,吕宋的西班牙总督也的确有此计划,希望发动本国商人以牙还牙,以游击回应游击,以饱和呼应饱和,用底牌与中国人彼此消耗,相互威慑;他还特意找来了亲近帝国的大资本,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以天主的名义循循善诱,慷慨激昂,言辞恳切,说得大资本家们眼泪汪汪,感动莫名——然后全部没有表态。
——不是吧大哥,你还真指望我们和中国人死拼?
没错,大航海时代的欧洲海商半商半盗,各个手上都是血腥累累,残暴恣睢的顶级恶人。但恶人处世也有恶人的逻辑,他们敢在东南亚在非洲在美洲烧杀劫掠,是因为当地的土著实在太弱小、太卑微了,凌虐他们就好比凌虐动物,除了快感不会有任何的威胁;但现在——现在,他们真要挺身而出,面对的那可不是只有冷兵器的小商船,而很可能是倾巢而出的飞玄真君号、万寿帝君号、清妙帝君号,以及火器厂出厂的不知道什么缺德玩意儿……
是的,作为西班牙国王的臣民,天主的子民,他们应该匡扶国家,效忠教义,锄强扶弱;但中国人实在是强过头了呀!
在荷兰及意大利的海商受邀参观了沿海的工厂后,有资格入局的大玩家其实都已经得到了相对准确的情报。中国的舰艇或许还有所不足,但火器产量绝对管够,所谓“无限”二字,并不是什么夸张的虚言——和一个火力无穷人力无穷还可能随时爆二阶段的boss互殴,难道资本家们是把南海的水给灌进脑子里了吗?
大资本家当然不会蠢到这种地步,当面交谈可以尽情的感动,背后做决策还是要理智。等到西班牙海军的高层被炸过一轮后,这种态度就更明显了。面对总督的催请,好一点的只是避而不见,留言说再见了阁下今晚我就要远航,拜托的事情下次一定捧场;至于坏一点的,那干脆直接声明“严守中立”,然后私下里派人去联络中方位于广东的海军指挥总部,表示自己对东方儒学其实很有兴趣,自己早就是一个潜伏在泰西的中国人了!
到了十月中旬,南洋殖民帝国的局势已经彻底崩溃。被充分武装起来的民间商船开始大量渗入美洲-南洋航线,趁隙劫持西班牙人的船只,攻击护卫薄弱的殖民地——西班牙大船里基本运输的都是从美洲掠夺来的金银,抢到就是赚到,当然能最大限度的激发积极性;往来线路大量淤塞,航运随之告急,本来足够威慑海域的海军舰队则只能在无数求救的通告中疲于奔命;虽然勉力支撑,效果却往往不大:民用的小船动作灵活,举止轻巧,可以相当容易的摆脱西班牙海军的围猎;而海军如果追捕太深,搞不好还会被潜伏在侧的中方舰队以逸待劳,来个围点打援。
这样散发的攻击持续了一个月,南洋的贸易基本就陷入了停摆状态。西班牙人能在东南亚乃至南太平洋占领霸主的地位,依靠的并不仅仅是武力上的优势,还有当地独特的殖民秩序。海上经商的风险相当之大,但按照原先的惯例,只要给西班牙的殖民总督上交了足够的赋税,就可以换取帝国的荫蔽,自由的往来于南海各大城市,不受海盗及劫匪的侵扰。
可现在,现在西班牙是自身难保,更无力维持什么海商治安了,旧有的秩序濒于灭亡,商贸关系乱成了一锅滚粥,谁也无心做本分的买卖了。老霸主摇摇欲坠,渴求庇护的商人只能暂停业务,或者将目光投向更可靠、更有能力保护他们的人物。
从九月开始,就陆续有各地的商人通过隐秘的渠道向中方传递消息,希望中方的海军能够“保护商业”、“尊重自由市场”、“履行宗主国应有的义务”,并表示愿意为这种保护付费,具体费用都好商量。
这些措辞非常之委婉,非常之含蓄。但所谓“履行义务”、“保护商业”,说穿了其实也只有一个内涵——资本家们已经主动匍匐在地,愿意为东方的强国奉上统御南洋的皇冠了。
面对如此诱人的权位,中方并未作出明确的回复,只是热情接待了商人的使者,赠予礼物后送回。虽无确切消息,商人们却也并不担心。这一回他们是有备而来,早就做好了攻略,知道东方在这样的大事上有三辞三让的奇特习惯,一定要推辞三次,反复谦虚,才迫不得已的接受这光辉的冠冕。接受之前,多半还要痛哭流涕,以头抢地,说什么“你们害苦了我”云云。
——这一套流程真是莫名其妙,但既然愿意走流程,那大家配合不就行了嘛。
旧王已死,新王当立;新陈代谢,自古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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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进入十月中旬,苦苦抗衡大半年的西班牙人终于再也支撑不住了。过饱和的火力打击摧毁了商业,极大削弱了帝国的财政;强盛的海军在连续奔波中损毁过半,不但无法抵抗逐渐娴熟的中国舰队,甚至已经很难对虎视眈眈的其余列强保持优势;连续的战败使得的帝国颜面扫地,威望崩塌,就连原本驯服得俯首帖耳的殖民土著,也渐渐显露出凶恶的迹象了。
因此,一旦局势越过了某个实力节点,偌大的帝国战线上就到处窜起了火星。一个多月以内,四面八方都传来了可怕的消息——袭击、交战、挑衅、叛乱;军队损耗严重,不能大规模作战。财政近乎耗竭,亲善的银行家也不愿意再偿付债券;无论人力物力,都接近瓦解的边缘。
大厦将倾,一木难支,到了这个时候,就连傻子都能听出帝国支柱摇摇欲坠的晃动声。十月十九日,在接到又一次对华作战失利的军事报告后,西班牙菲律宾总督迭戈先生在自己的官邸内尖声咆哮、拼命叫骂,挥舞手杖打烂了房间中一切的瓷器陶器,拔出手枪对着窗外的马车射击;随后跪倒在地痛哭流涕,用头撞墙,近乎崩溃的念诵着谁也听不懂的咒文。如此反复折腾了足足一个小时,他才被属下强行架了出去,由一个手艺精湛的理发师施行了放血疗法,平复过于激进的心情。
终于,在放出整整一品脱的血液后,迭戈总督镇定了下来。他脸色苍白的流着眼泪,同意了属下诚挚的建议,答应派出使者向中方求和。
“去吧,去吧,不用管我!”他有气无力的念着意大利人坦西罗的诗:“心地虽宽,羞惭难容;心地虽宽,羞惭难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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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二十五日,西班牙人意图求和的消息送入京师,立刻激起了朝廷上层意料不到的狂喜。从各个渠道收到线报的六部高官们激动难耐,除私下设宴庆祝之外,以各种借口造访内阁乃至外务处,向主持此次海战的重臣们贺喜——毕竟,除了国家大义及朝廷颜面之外,不少显要跟风逢迎,同样在南洋的市场有大笔投资;如今一朝翻盘,盆满钵满,吃水怎么能忘了挖井人?
到了当日下午,内阁因胜利而蒙受的荣耀达到了顶点。在宫廷龟缩已久的飞玄真君万寿帝君居然罕见表态,派人为中枢值班的官员各自赏赐了滋补的燕窝与药膳,据说还是从皇帝的御膳上直接撤下来的佳肴,滋味极为不凡。
考虑到这几年来真君僻居禁中,召见外朝的频率已经缩减为了一月一次,消息隔绝,心意相当捉摸不定;这样直接而鲜明的表态可以说是珍异之至,足以大大稳固中枢的地位。于是内阁与有荣焉,恭敬谢恩领受,还写了谢表托太监转交。
皇帝特赐的恩赏,享用起来当然也要讲求礼制。内阁首辅闫分宜当先起身,捧过燕窝后向西行礼,揭开玉盏看了看内里红殷殷的一碗的血燕,却又向对面的穆国公世子点头微笑:
“老朽能有今日的恩荣,都是沾了世子的福分啊。”
世子忙拱手回礼,连称不敢,其余阁员则随之微笑。这大半年以来众人全程跟进,当然知道中西海战深层的回环曲折。具体的谋划战略及调兵遣将还不好说,但最后左右了整个战场胜局的关键招数,向民间开放武器的决策,却是由穆国公世子一力主张,并全力压制住中枢其余的反对意见,说服了兀自犹豫不决的飞玄真君——没错,即使宫廷在南海陷入了巨大的金融危机,真君依然不愿意将危险的火器放入民间;还是世子当面上奏,亲自担保,保证海商拿到的武器永远会落后军方两到三个版本,核心的技术依旧掌握在皇室与朝廷手中,安全无虞;皇帝思虑再三,才终于勉勉强强写下了诏谕,同意了陈请。
——事实上,即使勉强签发了旨意,真君依旧迅速反悔,很快就派人来索回圣旨,说是要再做修订;还是世子见机极快,拿到诏书后立刻让张太岳明发上下,绝不耽搁;木已成舟,无可挽回,宫中派出来追索圣旨的太监才不能不悻悻折返,无可奈何的认下了这件事情。
艰难险阻,一波三折;要没有穆氏倾尽全力的推动,是绝对逼不出来这惊世骇俗的大招。成事固然在天,但谋事终究在人,如今大招生效,一举底定胜局,大家饮水思源,当然不能夺走人家的功劳。再说了,内阁阁老近水楼台先得月,在南洋黄金中可赚得不少,考虑以后的光辉前景,更是要向外事处大表亲热,绝无疏忽。
都是挣钱嘛,不寒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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享用完皇帝的赏赐后,内阁继续办公,世子则带着外事处讨论南洋事务。按照朝廷的规制,对外的战事本来应该是内阁兵部会同司礼监决策,但海军几次战事之后,权力随实际而变更,基本的海外事务已经是外事处在办,兵部不过署名而已。
相比因循守旧的内阁,外事处开会要简单得多。大家将紧要公文一一整理,想到什么就先说什么,不拘一定的流程。今日检查了各方寄来的信件之后,世子就没有提及西班牙人的消息,而是特意询问高学士:
“听说广东寄来了消息,称南洋的商人们在主动示好?”
高肃卿受裕王之托,兼着海关的差事,手上有东南亚及天竺的特快渠道,情报极为灵通,所以立刻点头:
“是的,有不少海商表达了态度,只要朝廷能够庇护他们的生意,就愿意切断与西班牙人的联系,转而向广东输诚,定期缴纳税赋。广东以为,他们诚意还是有的。”
世子翻了翻文件,哼了一声:
“诚意?仅仅只是缴纳几个小钱,叫什么诚意!南洋的海商当年是如何伺候西班牙人的,难道他们自己都忘了?只缴税,不办事,想得倒真是周到!”
殖民帝国殖民帝国,能在交通要道盘踞几十年作威作福的老牌霸主,可不仅仅只满足于收一点保护费。事实上,南洋海商不仅仅要向西班牙人上贡赋税,就连日常的贸易也要受殖民总督的影响。这一回中西开战,菲律宾总督府就立刻颁布命令,当头给了大安一发贸易制裁;要不是火器全产业链自主,上下游可控,搞不好还会被洋人卡一卡脖子。
先前侍奉西班牙人的时候,海商是这么周到,这么体贴,连买卖货物都要看人脸色;如今要小心求到大安朝廷面下,就只肯扣扣搜搜地出几个臭钱了,是吧?
你糊弄谁呢?
当然,大安是宽厚的,是仁慈的,是讲究自由贸易的;就算有了影响商贸的权力,也绝不会滥用;但还是那句话,朝廷可以不用,洋人不能不给——别的不说,现在的南洋可是有鸦片贸易的;大安就是再宽宏大度,总不能连这个都置之不理。
这句话非常厉害,高学士不能再说了。
“只愿意缴税,不愿意承担其他责任,那就还是不服。”世子总结道:“估计心存侥幸,总觉得我们是海贸的新手,控制力尚且不足,可以尽情糊弄。哼,倒真是‘远人不服’……”
子曰,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当然,穆国公世子是未必有这个文德了,所以大家都只能保持沉默。只有等在一旁的闫东楼勉强开口:
“……那么,是否要行文广东,直接回绝这些洋商的陈情?”
“回绝?为什么要回绝?”世子道:“无论怎么来讲,愿意给我们纳税都是一片善意。既然是善意,那就不能粗暴拒绝,否则也太过无礼。不过,既然洋商心存侥幸,那总得帮助他们认清现实,正确的处理眼下的形势。这也是不得已的事情……”
他叹了口气,抬起头来看向小阁老:
“最近南洋的金价如何?”
这一句突如其来,小阁老愣了一愣才回话:
“三万八千钱左右吧,稍微有些起伏。”
“还真是相当之高呢。”
南洋金价为什么会这么的高,难道你心里就没个数?小阁老腹诽不已,只答了一句:
“高低动荡,也是常事;据儒望那边的说法,现在还有不少淘金客千里迢迢而来,试图分一杯羹。”
“都是想着追涨杀跌,再捞一笔的吧?”世子露出了微笑:“赚了这么多尚且不足,还想着一网打尽,不留分毫;投机者的贪欲真是无穷无尽……当然,贪欲与否也没有什么,但既然想在市场捞钱,总该尊重一下维护市场的力量。分不清主次,早晚会出大事。”
“世子是说……”
“我的意思是。”穆氏平静道:“有涨就该有跌——现在的黄金,涨得也有点太高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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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五日,广东布政使衙门受命发布公告,对商人们的陈请做出回应。
公告大义如下:
最近衙门多次收到各地的上书,四方的大贤之士纷纷进言,都说南洋纷乱扰攘,黎民流离失所,上下惶惧不安;布政使衙门上承圣主的托付,下应百姓的期许,正应代天牧民,维护海外的纲纪。衙门的长官一一阅览了这些文书,真是感觉惶愧惊恐,无地自容。黎民世俗、上下不安,难道不正是布政使衙门德行不足,不能安抚内外吗?如今连已有的疆域都不能安定,又怎么敢接受海外的归附?期望诸位君子从此不要提这样的事情,以免加重地方官的德行浅薄的罪过!
——总而言之,布政使衙门婉拒了商人的陈请。
按照常理来讲,这是衙门为了表示谦恭的“一让”。华夏上国,举止有度,总不能急吼吼慌张张,闻到点肉味就往上扑,活像三天没吃的饿鬼。不过,这样的辞让也是要讲究上下配合的,要是推辞了之后没有人再劝进,那布政使衙门就架在半空,再也下不了台阶了。
不过,这个问题倒不必担心。在公告发布后的两天后,一则小道消息不胫而走,顷刻间传遍南洋上下——大安朝廷似乎态度缓和,同意与西班牙人开展和谈了。
消息一出,效果立竿见影。和谈意味着局势趋稳,局势趋稳意味着黄金需求减弱,被恐慌情绪推高的黄金价格立刻掉头而下,当天就跌破了两万八千钱。
急速的上涨会吸干投资家的血肉,急速的下跌也有同样的效力。黄金暴跌的当天早上,南洋城市的高楼及城墙上就又多了无数飞跃的身影——这是在最后关头抄底黄金,贪婪谋求暴利的赌徒;他们曾经在上一轮的狂涨中一夜暴富,但如何得来的终将如何失去,行情一夜之间迅猛掉头,上一轮洗牌中幸存下来的赌徒,这回终于也要重蹈前辈的覆辙。
两轮洗牌之后,仅存的幸运儿茫然不知所措,已经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付这诡异莫名的市场。不过,极少数消息灵通的资本巨鳄总是聪明的,在迅速分析局势后,他们做出了最准确的判断。
十一月二十五日,南洋海商集体再上书广东布政使衙门,言辞恳切,意义明确:
我们愿意服从您的领导,遵从您的指示,除了您谁也不认,请您老顺天应人,赶紧上位吧!
第144章 交战(下)
十二月一日, 通过荷兰商会及英吉利银行的斡旋,大安朝廷与西班牙总督府建立起了联络渠道。在简短商议后,双方同意在广州展开初步的接触, 谈论停战事宜。
不过,虽然两国往来的言辞都相当含蓄温和,尽量彰显了所谓“对和平的渴望”, 但以实际而论, 这最初的接触仍然只是心照不宣的缓兵之计而已。
西班牙需要时间休整海军、维修船只,想方设法的从土著手上榨出更多的战争资金;大安同样需要时间整顿工坊, 扩张产能, 应付沿海商船几乎无穷无尽的购买需求——大规模战争不是冲刺而是马拉松,长跑跑到现在, 所有人都需要有一个体面的喘息时机;响应中外的呼吁暂时休战,正能体现这种文明的从容。
十二月七日,外务处大臣闫东楼南下广东, 与布政使谭子理汇合,总领东西和谈的大事,。八日, 西班牙佩雷斯男爵乘船入境, 中西谈判代表于广州市郊的一处别院内秘密会晤,开始了第一轮磋商。
因为双方都没有什么和谈的诚意,这回接触与其说是谈判, 不如说是作秀。在开会的第一天, 代表团花了整整五个时辰来争论正式见面时的安排——用长桌还是用圆桌?用圈椅还是直椅?上热茶还是凉茶?什么时候上茶?喝完茶后吃不吃饭?吃饭按中式还是西式,预备刀叉还是碗筷?五个时辰唾沫横飞, 一字一字细细打磨。磨到小阁老与佩男爵头晕眼花两腿发颤,才终于整出了一份可行的流程。
但这还只是牛刀小试而已。第二天上午代表们按流程入座, 佩雷斯男爵起身诵读西班牙王国的国书,开始长篇大论的朗诵国王的头衔,从头到尾,一字不落——由“蒙天主鸿福,卡斯蒂亚、莱昂、阿拉贡国王”开始,至“比斯开勋爵”为止,将西班牙统治者几十个称号如数家珍的背了一遍,居然一个也不遗漏。
如此冗长的称号当然是屁用没有,但男爵仪表堂堂,声音响亮,整整数百个单词又是一气呵成,略无窒碍;气势上就格外不凡,真正是先声夺人,居高临下,开口就能压人一头。中方代表万万没有料到此招,一时间颇为惊愕。但闫小阁老迅速反应了过来,起身感谢对方的致辞,随后照样转达了中原大皇帝的圣谕,只不过将圣旨的开头略作更换,换为了飞玄真君历年所加的道号:
【凌霄上清统雷元阳妙一紫阳上真飞玄真君】!
【九天宏教普济生灵掌阴阳功过大道思仁紫极仙翁一阳真人元虚玄应开化伏魔清妙帝君】!
【太上大罗天仙紫极长生圣智昭灵统三元证应玉虚总管五雷大真人玄都境万寿帝君】!
又是“太上”,又是“上清”;又是“元阳”,又是“紫极”,虽然听不懂但总觉得非常厉害的名词不要钱的往外蹦;不比区区西夷的几十个称号高明得多?西班牙国王的称号套来套去,也不过就是些“天主鸿恩”、“光荣”、“高贵”、“荣耀”之类代代相传的废话,在欧洲君主届里查重率起码有个百分之九十;但反观中国大皇帝的道号,哪一个不是精心斟酌,意蕴深刻?哪怕摘出其中小小一角,都可以分析出上万字的神秘学小论文!
——当然,佩雷斯男爵虽然略通中文,但也未必能理解这样的内涵;真正令他惊异的,却是中方代表竟尔略无迟疑,一气呵成,张口就流畅背出了这一长串天书一样的头衔,连个停顿口吃都没有——要知道,他能大段背诵西班牙国王的称号,还是因为会面前早有准备,预先在这样刁钻古怪的细枝末节上下了功夫;可对方明明一丁点的防备都没有,却居然能即兴发挥到这种地步,单就这一份心智机敏,就足以令人忌惮。
事实上,佩雷斯男爵的猜测还是有一点小小的误差。
大安朝明君在位,悍臣满朝;能在中枢混出名堂的臣子,基本都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好吧穆国公世子或许除外)。但大家各有职守,一般也不会脑子进水,无聊到关注皇帝那比裹脚布更长的道号;可偏偏闫小阁老别出机杼,十几年来青云直上,靠的就是给亲爹捉笔,为飞玄真君撰写青词。水滴石穿,绳锯木断,在宗教神学领域苦心磨砺十几年,背诵个道号还不是手到擒来?
所以吧,这就是男爵大人计策失误,偶然踹到铁板了。要是今日接招的换做他人,哪怕聪明如张太岳、高肃卿等,大概也要迟疑踌躇,许久方能应对;但西班牙人非要在闫小阁老面前显摆,那就是用自己的三脚猫本事挑战人家安身立命的本钱,所谓自取其辱,委实无足为怪了。
简而言之,要论冗长琐碎而夸夸其谈,言辞华美而空洞无物,天下又有谁能是青词阁老的对手呢?
轮番的背诵花了一个多时辰的功夫,西班牙人并未讨得便宜,只好沉默着静坐不语,一壶又一壶的喝热茶。等到中午吃饭之后,男爵才想出了新花样——代表团不知从哪里翻出了一幅西班牙国王的巨幅肖像,用支架撑着树立在座椅之后;这幅油画显然是名家的手笔,被精心美容过的国王英俊潇洒,气度不凡,即没有哈布斯堡标志的大下巴,也没有贵族常见的蓝病,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居高临下的俯视着谈判的众人。
中方当然不能容忍被人俯视,但也不好让西班牙人推倒画框,于是干脆拆掉别院的围墙,从城中请工匠赶制了飞玄真君万寿帝君清妙帝君三座牌位,抬进屋里同样树在座椅之后,恰恰比画像高上半尺。西班牙人不甘示弱,在画像上又钉了个十字架增加高度,中国人如法炮制,把兴献皇帝和兴献皇后的牌位也给抬了进来……
总之,这种小孩子过家家一样的斗气持续了整整八天,到十二月十五日之后才勉强消停。这一方面是因为别院房间里实在是塞不下了,另一方面是两国代表团收到了战场最新的消息——足以改变局势的消息。
这一年多以来,中西两国各出奇招,乒乒乓乓打得热闹,南海上所有的目光全部聚焦于两国海战,仿佛除此之外再无大事。但大航海时代风起云涌,有资格染指东南亚的殖民者可不止一个——谈判还在进行,一直在旁觊觎的荷兰人就偷偷下了场;双方各自都收到线报,说荷兰人伪装的海盗在趁机抢占南海各处的据点,甚至有骚扰海外台湾岛、濠镜岛的迹象。
趁火打劫嘛,大家懂的都懂。
不过,懂的都懂,不代表忍气吞声;中西两国只是暂时僵持,不是无力再战,当然无法容忍这样的挑衅。不打蠢的,不打坏的,装打不长眼的;中国人与西班牙人互殴,胜负成败尚且不论,但第一个打服的就是你荷兰人!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当大家都没看过书么?
十二月十八日,代表团达成口头协议,同意在南洋海域暂时休战,各自解决本国所面临的“小小麻烦”;十二月二十五日,两国同时对荷兰人开战,并极有默契的建构了东西夹击、齐头并进的战略态势,在极短时间里重创了偷偷摸摸的荷兰海盗——此行动之迅速、决策之果断,几乎可以算是一场心照不宣、配合妥帖的军事合作了。
又是暂时停战,又是联手痛殴荷兰人,南洋的资本家们心有灵犀,都觉得这是中西气氛缓和的预兆,和平降临的曙光。东南亚的金价随之大跌,降至两万三千钱的底线。
但是,事情会这样简单了结吗?
来年的正月十六日,过完大年后外事处恢复办公。二十日,传教士斯密先生经由英吉利银行东方事务高级主管儒望的担保,有幸采访到了主持对外事务的诸位大臣。其中,穆国公世子为他解释了大安朝廷的方略。
“我们不希望冲突,我们渴望和平。”穆国公世子说:“但战争的前景取决于西班牙人,如果他们想要打,那我们也就只有奉陪到底,一直打下去——直到取得完全的胜利为止。”
(注:经穆氏的要求,这一段发言被抹去了姓名,只说是“重要人物透露”;直到《儒望日记》曝光,才揭示出重要人物的底细)
消息传入南海,市场再为之沸腾。黄金毫不犹豫,立刻爆冲回三万钱以上。剧烈震荡的行情碾碎了另一波赌徒,于是天台再次下起了饺子。
正月二十日,广东布政使衙门宣布恢复中西谈判,黄金跌回二万六千钱;
正月二十八日,谈判破裂,双方撕毁口头协议,于吕宋岛外交火,黄金升回三万二千钱;
二月十日,双方再度恢复谈判,讨论交换战俘的具体章程,金价下降至二万九千钱,市场……
好吧,市场终于受够了。被反复玩弄了几回之后,就算资本家是池子里养的王八,那看也该看清楚了——市场已经成了东方皇权的活傀儡,有形的大手爱怎么揉搓怎么揉搓,黄金俨然是老朱家的形状了!
这样的市场,这样的涨跌,除了极少数能直通中枢的天上人,谁还能从屠宰场中脱身?这白花花的银子只有飞玄真君能赚,只有阁老能赚,只有司礼监太监能赚,只有外戚勋贵能赚;小小的南洋资本,区区的海外蛮夷,连内阁大门朝哪里开都不晓得的乡野土人,就算上了桌也只是案板上的肉!
市场的毒打比什么经典都更能教育人。几轮涨跌下来,南洋资本最疯狂、最贪婪、赌性最重的那一批基本被清洗干净,幸存的资本心有余悸,惴惴然回忆往事,才发现大安朝廷居然并没有欺骗他们——早在南洋开战,市场剧烈起伏之时,外事处及广东布政使衙门就发布公告,劝告豪商们“谨慎投资”、“小心为上”,不要被虚妄的金融迷惑,还是要着眼于实际的产业;彼时黄金暴涨,市场兴旺,冲高踩低的商人各个大发横财,当然不会在意这样小里小气的警示;但现在劫后余生,创巨痛深,才知道中国人不骗中国人,外事处居然早就剧透了整个结局!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当然,改弦更张,为时未晚。黄金市场是不能触碰了,所谓“着眼实业”,却也很显豁明白。如今大战方殷,各处的需求随之暴涨,只要挤出资金投资铁厂、煤矿、造船厂,那真是投多少赚多少,绝没有亏损的忧虑。这样的利润当然比不过猪突猛进的金融投机,但被有形大手来回碾过几回之后,大家才如梦初醒,意识到实业利润才是最稳妥、最可靠、最没有风险的。日进斗金的买卖只有天上人才能享用,凡人还是老老实实的赚本分钱吧。
这种转变出现得相当迅速。金价第一□□涨时大家都还在谈论黄金,等被碾过两回之后,大量的资本就迅速转向,涌入广东浙江福建等地开设的特区,开始就地办厂延请工人,批量制造铁器与船只。等到中西双方正式谈判的中途,第一批投资已经初见成效,可以为火器作坊供应钢铁和煤炭了——这也是朝廷反复横跳,敢与西班牙人反复纠缠的底气所在;如果从火器到船只全部都要国家一手承办,那其实国库也是吃不太住的;但如果能够仰仗成熟的产业链,那事情就容易得多了。
市场,有德啊!
有这样的本钱,双方当然可以无止尽的纠缠下去。和平谈判断断续续,边谈边打,反复撕扯了大半年有余。直到当年九月,在一场剧烈的台风袭击过吕宋之后,西班牙人终于无力支撑,不得不在关键条款上让步,谈判有了实际的进展。
当然,国战牵一发而动全身,要想拟定这份至关重要的和约,仍然需要漫长琐屑的水磨工夫。但无论如何,在西班牙人低头之后,战场胜负的大局已经底定。十月,闫东楼秘密返京,向中枢报告此泼天喜讯;但在仔细听完之后,内阁当值的世子却并无欣悦狂喜之色,而只是反问了他一个问题:
“金价还在波动吗?”
“渐趋平稳了。”
“渐趋平稳,那投机的结果也就基本见分晓了。”世子轻声道:“东楼兄,你告诉我一句实话——宫里赚了多少?”
没错,有形的大手在南洋翻云覆雨,兴风作浪,背后则有不可言说的资金伺机牟利,操控金价赚取匪夷所思的利润。而这样精密复杂、惊险刺激的金融操作,则基本由内行闫小阁老秘密与宫廷一对一对接,心甘情愿的充当皇权的白手套。
吾有三德,曰慈,曰俭,曰不敢为天下先;飞玄真君隐匿宫掖,又怎么会冲杀在前,显露修行有成的真身?
当然,这样的隐匿也就骗一骗下面,在中枢肯定不是什么秘密。所以闫东楼迟疑片刻,还是伸出手来,先比了个“一”,再比了个“六”。
世子抽了口气。
“一千六百万两。”他低低道:“难怪皇帝……”
难怪皇帝对战事表现得如此的热衷、殷切、迫不及待,对外务处表现出了如此的宽厚、大度、乃至于仁慈——别的不说,就是先前世子拿到圣旨后立刻让张太岳明发上下的操作,要是细细查访起来,都可以算个“窥伺圣意”、“举止不敬”的罪名;但如今一年半过去,皇帝居然浑若无事,全无追究,甚至还屡屡赏赐珍物,荣宠不衰;其态度之暧昧诡异,就颇可玩味了。
闫东楼道:“是,赚得不少。”
当然,小阁老自己肯定也赚了许多。但与一千六百万相比,终究也只是沧海一粟,浑然不足挂齿。
大概是深觉自己收获不小,此行于公于私,都有交代;小阁老忍耐片刻,到底还是笑了出来:
“其实,赚得多与少还是其次。最关键的是,这钱来得可真是轻松啊。”
这话就真是一针见血了。往年里皇帝要刮个几百万两,那都要骚扰内外惊动上下,将两京一十三省搅动得鸡犬不宁。如今安坐宫内,不劳不费,只要派个白手套南下一趟,千万两的白银轻轻松松就能到手,普天之下,哪里还有这样便宜划算的买卖?
当奸臣当佞臣当白手套也是很辛苦的,要不是事非得已,谁愿意刺刀见血与清流与言官搏杀?如今南下一趟,小阁老也算是憧然生悟,脱胎换骨了——过去刮地皮收贿赂吃回扣的贪污法实在是太低级太粗暴了,原来操纵金融操纵市场操纵信息,才是最高妙精深的玩法!
噫!我悟了!
作为开悟的先驱,他很愿意和盟友分享经验。小阁老笑道:
“说句惭愧的话,我也在金银堆里混了十几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快的赚钱法,竟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今日得胜回报,圣上一定高兴,一定会重赏上下;将来再有大战,也可以如法炮制……”
虽然喜悦不已,但小阁老还是很有分寸的。他之所以能在金融市场纵横捭阖无往不利,全仗着外务处在身后操持海战,运筹大局。现在正是胜利回朝后瓜分果实的时候,他主动提起什么“再有大战”,无疑也是暗示了将来合作的诚意。大家彼此不忘本,才有源源不断的蛋糕可以分嘛。
但出乎预料,世子并未表现出明显的欣悦。他只是摇一摇头:
“……‘如法炮制’?——当然,快钱得这么容易,这么轻松,肯定是要忍耐不住,反复尝试的。不过……”
这话真是莫名其妙,无头无尾;而至于“不过”什么,穆氏终究没有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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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的回响·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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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西吕宋之战最显著的影响,或许还不是国际战略局势的改变,而是中国朝廷对于金融市场态度的变化——一如某不知名消息人士的预言,在品尝过投机的甘美与便捷后,你就很难拒绝快钱诱惑,尤其是市场仿佛尽在掌握的时候。
虽然在多年变法中,大安朝廷曾反复的强调“脱虚向实”,“杜绝投机”,“支持工业”,但每当战事一起,权力顶端的人物却又总是忍耐不住,要借用市场必然的波动为自己牟利;投机屡禁不止,潘多拉的魔盒永远也关不上。
这种理论与实践的背反持续已久,甚至形成了某种古怪的惯例——没有门路的民间资本倒是实在听命,老老实实的兴建铁厂煤矿;手握重权的资金却永远追逐暴利,沉迷于投机不可自拔。上下各行其是,却居然还能互不干涉,独自运转,也算经济史上的一大奇事。
当然,在相当一段时间里,这种投机仍然是克制的。甲寅变法后的数任内阁都有在战时操纵市场的黑历史,但无论闫分宜许少湖高肃卿还是张太岳,在操纵时都依旧有其底线。他们炒作的是黄金,是玉石,是花卉,是与百分之九十就的人基本没有关系的奢侈品,所以市场动荡不休,泡沫时起时灭,大部分的产业却仍然平稳运转,没有受到什么波及。
不过,这种人为的克制终究是有其极限的,一旦突破了界限,那么……
】
第145章 惊变(上)
早在闫东楼返京之前, 胜利的消息就已借由秘密的通道迅速送入宫中,直抵飞玄真君御前。
当然,战场局面瞬息万变, 不是没有临阵翻盘的可能;在真正签订和约、移交武器之前,中枢还绝不敢半场庆祝,自讨没趣。所以消息固然已经上报, 真君却依旧相当理智的保持了静默, 甚至没有将情报泄漏给亲近的心腹。不过虽而如此,贴身侍奉的宫人们仍然能轻易察觉出形势的变化——毕竟真君再怎么忍耐克制, 那种阴阳怪气的脾气是绝对掩饰不了的。
在这一点上, 思善公主就有极深的体会。大概是觉得区区帝女孤苦伶丁绝无威胁,皇帝根本懒得在亲生女儿面前伪装情绪, 可以肆无忌惮的发泄他刻薄寡恩阴损恶毒的天性——两年前邵家在广东吃了西班牙人的大亏,皇帝收到奏折后立刻暴怒,当场将桌椅全部掀翻, 一碗热腾腾的补药迎面掼来,差点将侍奉在侧的公主砸得头破血流,严重烫伤;而愤恨失态中怒骂内阁怒骂六部怒骂外事处各位堂官的言辞, 才真是尖酸刻薄, 匪夷所思,吓得公主掩耳不迭,真欲就地昏厥。
——从这个火气的质量来看, 可能皇帝还真的亏了很多呢。
不过还好, 这样的暴怒没有持续太久。在内阁拟定了对西班牙宣战的章程之后,真君的火气又暂时平息了下来。虽然时常还是要半阴不阳的讥讽, 但总算没有当日近乎癫狂的失态。要不是手上的烫伤依然微有印记,单看圣上出场时衣袂飘飘的仙风道骨, 谁能料想到昔日的恐怖?
等到战事稳步推进,南洋的金市场随之涨落,独居西苑的真君又多了别的兴趣。当时宫中与广东建设有秘密的渠道,每隔十日都有快马送来一本账簿。这本账簿直入御前,绝无延搁,更不许内外一切太监宫人擅自翻动。而收到账簿的当日,向来优游自在的真君必定会腾出大半个时辰,屏退众人紧闭门窗,只留思善公主随行磨墨掌灯,自己则摸出一把算盘,一列一列的仔细核对数据。偌大殿阁中算盘珠子打得啪啪响,真君费心费力逐个查点,居然是乐此不疲,毫无厌倦,只能说天生财务圣体,做皇帝真是屈才。
显然,这就是圣上最幽深隐秘的隐私,不可告人的底牌;这样的秘密必要永沉心底,连最贴身的太监、连必定继承皇位的储君都绝不能与闻。要不是思善公主发誓出家后此生已经再无可能出宫,皇帝甚至都不会让自己的亲女儿听到算盘珠子的响动。
钱财权位这样的东西,就是亲生骨肉、同姓血脉,也是断不能稍有假借的!
因为这种防贼一样的戒备,公主始终不知道账簿上的内容,但却能明显察觉到皇帝心情的变化。邵家海船出事之后,圣上郁郁不乐,急于发泄,虽然没有公开斥责中枢执政,却常常搞出一些阴损的小动作;比如写小纸条编谜语,警告重臣“好自为之”、“细思细量”;让翰林院查阅国史,将历代内阁中辜恩溺职的罪臣编撰成册,“以供参考”;至于如何参考,则不得而知——各种暗示,各种阴阳,极大加剧了内阁及中枢的精神内耗。
——可以说,这两年多以来,内阁及外事处基本是在两线作战,一面是在物理上与西班牙人激情互殴,另一面则是在精神上单方面的忍受皇帝无休止的霸凌。而这两者之间到底谁更损耗精力,其实是相当难说的。
但还好,随着账簿越来越厚,算盘珠子越来越响,圣上的怒气与郁闷也肉眼可见的消弭了。他不再摔杯子,不再编谜语,也不再写那些莫名其妙的小纸条,逐渐恢复了优雅闲淡的做派;甚至兴之所至,还会给当值的牛马赏两碗补药。
当然,补药的药效其实相当可疑,但只要真君不再给牛马上强度,那就是天大的恩情了。
等到胜利的消息传入宫廷,这份喜悦就更加真挚了。真君不能公然表态,却一日间派出三个使者,数次赏赐中枢重臣,接连夸奖内阁“勇于任事”、“精明练达”、“国之干城”;往日阴郁恐怖的压力,仿佛就在顷刻间春风化雨,于和煦暖阳中散为无形了。
这样的喜悦甚至外溢到了其他的公事上。在接到捷报的次日,皇帝破例起了个大早,吩咐公主将多日积压的奏折全部取来,兴之所至,一笔抹去,基本都是宽大为怀,体贴周到,展示了皇权罕见的宽厚与仁慈。直到翻阅到某本奏折上熟悉的字迹,飞玄真君的笑意才微微一敛,神色略有不快。
“这是哪里来的奏折?”他明知故问。
被真君捶打了如此之久,公主也算练出来了。她扫一眼封面,老老实实回话:
“应该是浙江的。”
“浙江的?”皇帝淡淡道:“最近这大半年的功夫,浙江的奏折很多嘛。”
思善公主垂头束手,一句话也不敢多说。侍奉皇帝这么久,就算再“不问政事”,练也该练出来了。虽然她不能细看公文,但只要瞥一眼皇帝的脸色,就知道亲爹的逆鳞又被触动,火气已经腾腾而上了。
这几年以来,皇帝静极思动,以外戚、以闫党、以锦衣卫为白手套,紧密布置上下其手,在南洋捞到了无穷无尽的利润;牵系之大无可计算,甚至连当今的中西海战,多半都是在替皇家的挥霍与奢靡擦屁股。
这样肆无忌惮的贸易与投机,当然不可能瞒得过满朝上下的耳目;货物商船往来如织,人人都对宫中的奢侈心知肚明。只是事不关己不操心,大多数官僚惑于重利、畏于皇权,都不敢在真君春风得意、气势正盛的时候出言进谏。所谓满朝噤声,上下静默,言官驯服而舆论不振,真君几乎可以为所欲为,肆意放荡,不受法理纲纪丝毫约束——直到一年以前,他接到了外务处协办、浙江参政、绍兴知府海刚峰的一封奏折。
因为官阶低微,海知府还不知道禁中的迷乱;但他兼管浙江特区及东南海关,还是从贸易的蛛丝马迹中窥探出了宫廷的隐秘。而海刚峰又显然不是那种苟且保守敷衍搪塞的货色,在一一查得实据之后,他一封书上九重天,掀了真君羞答答隐匿的底裤——奏疏明白晓畅,连一点误解含混的空间都没有,上来就是三条核心诉求:
一、浙江海关常有宫中太监和京中外戚强买强卖,到底是谁包庇纵容?臣已经抓捕扣押,请朝廷依律严审。
二、臣察知确切,发现江南制造局为宫中采买的都是奢靡无用的南洋珍物,动辄一掷千金;如今战事方殷,朝廷居然还在挥霍重金购入这样的东西,岂不是叫将士工匠寒心?臣已经将珍物全部扣留了下来,能退回的退回,退不回去的封存,等待将来变卖。这都是为了顾全陛下的圣德圣名,建议朝廷的大官不要多管闲事。
三、臣听说陛下居然在私下投机南洋的黄金,真正是骇人听闻。圣天子无所不有,何必追逐这样虚无缥缈、近似赌博的利润?皇帝自己都下场投机,又怎么劝说民间兴办产业,富国强兵呢?这实在不是天子应该有的举止,希望圣上迅速停止,否则将来青史工笔,难免要玷损清白。
——不准奢靡!不准强买!不准投机!海刚峰管头管脚,管天管地,怎么不干脆当皇帝的活爹算了!
可以想见,皇帝收到这样的逆耳之言,那是何等的愤怒郁闷,不能自制。也就是海战占优后心情极佳,外加上天书忠诚值堂堂力保,真君忍来忍去,到底没有立刻发作;但还是抓起奏折扔进了痰盂,直接了当表达不满:
“全部烧掉!一个字也不要回!”
乾纲独断的君主,口衔天宪的独夫,是容得了你这么批龙鳞的吗?就算有天书做保,真君的愤怒仍然不可消弭。烧掉奏折羞辱大臣还不够,他暗戳戳还命人做了某些手脚——中西海战多半以浙江、江苏、广东为后勤据点,前方获胜后方也要记功;但广东江苏的长吏各有升迁,出力最多的海知府却纹丝不动,再明显不过的坐了冷板凳。
冷遇、漠视、羞辱、讥讽,皇权折磨臣下的手段无穷无尽,没有人可以抵挡。骨鲠之臣?闫分宜、许少湖,内阁阁老哪一个不曾是响当当硬邦邦敢进谏敢上书的骨鲠之臣?但真君铁拳一下,那还不是要搓圆搓圆,要搓扁搓扁。
可怜百炼钢,化为绕指柔;谅他一个举人出身的区区小官,也顶不住这官场熔炉的搓磨!
……然后,真君就收到了第二封,第三封,以及第四五六封进谏君上、弹劾外戚的奏疏。
没完了是吧?!
真君不是没有尝试过其他的手腕;他派司礼监的太监去警告海刚峰收敛锋芒,结果海知府把人扣了下来,以逾制扰民的罪名罚了五百两入官库,吓得大太监屁滚尿流跑了;他给御史发了条子,暗示浙江官场抓一抓海知府的小辫子堵住此人的嘴,结果条子递下去一点风声都没有,反倒是浙江巡抚主动上书,赞美海知府功绩卓著品行端方,建议朝廷赶快将他调出浙江,升得越高越好,最好这一辈子都不要回江南。
——事情到了最后,皇帝甚至不得已动用了穆国公世子这颗危险的爆弹。他派人去给穆氏递了一张谜语小纸条,暗示穆国公管一管自己举荐的官员。但也不知道是世子没看懂还是看懂了也管不动,反正他现在收到了第七封奏疏。
混账!真君不发一次虎威,尔等还以为是皇权可欺!
皇帝扫一眼高高垒起的奏疏,语气变冷了:
“朕记得,外务处举荐的那个潘印川上了好几道折子,都是谈论黄河的事情。”
“是。”公主老老实实地尽秘书的本分:“内阁已经看过了他做的方案,打算委派他巡视河工,试一试这个治本的方案。”
“怎么,大臣们又要在治水上推陈出新,折腾些新花样了?”皇帝意味不明的笑出了声:“黄河年年修,年年有河患。圣人出,黄河清;可黄河什么时候清过?治本不治本看来也是妄言。最要紧的,还是不能叫河水泛滥,溃决成灾;若是水没山顶,怀山襄陵,那便是上下失序,朝野不宁,必成大祸。”
他停了一停,提笔在御笺上批了一个“穆”字:
“这样的话,内阁都该知道。”
又是这样似虚似实、半阴不阳的谜语人做派!但也许是血脉相通,天生异禀,思善公主在老登身边磨砺已久,居然也练出了捕风捉影的功夫;如今稍一迟疑,竟也领悟了这诡异的暗示——毫无疑问,这是真君借题发挥,又在表达他阴冷的不满了。君父为山,臣子就是江河;江河怀山襄陵,那就是臣子肆无忌惮,逾越了君臣应有的秩序,“必成大祸”。
将这样的话转告给内阁,无疑是对穆国公世子最直接的敲打,几乎是剥下了国公府的脸皮。显然,皇帝已经被刺激得很不耐烦,不愿意忍受忠臣的进谏了;海刚峰远在浙江,一时还不好动手,但穆祺这个举荐人居然管不好人,那当头就该挨上一棒。
理由?没有理由。随意牵扯,放肆发泄,这就是皇帝的特权。
……甚而言之,真君特意在敲打中提及潘印川的奏折,未必不是另一种恨屋及乌。穆祺举荐的海刚峰触怒了龙颜,那同样被穆氏提拔的潘印川也要受些牵连。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海刚峰要是不想再牵扯其余,那就得老实学会闭嘴!
说实话,在领悟了这层匪夷所思的逻辑后,思善公主都不觉愣了一愣。公主到底是在宫中幽闭太久,不太明白皇权运行的逻辑;在听到如此匪夷所思的操作之后,真是难免惊悚:
——不是吧,真要这么玩?
她站在原地迟疑了片刻,仿佛还奢望着皇帝能猛然醒悟,收回成命。但她还是太天真了。皇帝漠然看了她一眼,公主不得不俯首听命,接过御笺,快步走了出去。
·
等到公主的身影消失于门外,偌大的宫殿中再无外人。真君从鼻孔中长长喷出一口浊气,舒舒服服的盘坐在了软榻上;在发泄怒火之后,每日办公的份额已经完成,可以享受应有的消遣了——他又摸出了天书。
大概是和约尚未正式签订,天书中泄漏出的历史回音并不算多,基本只是零零散散的片段,并不能满足真君迫切的剧透欲·望,对青史留名隐秘的渴求。而且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关于所谓“中西海战”,天书别的消息没有,反而是被标记为【不宜公开】的内容格外的丰富,丰富到都足够影响观感了——皇帝翻上几页就能看到被涂抹的段落,这谁能受得了?
不过,真君与天书盘桓多年,到底也练出了不少经验。比如他就发现,如果用盐水浸泡天书后反复摔打,书页的字体就会拼命闪烁,弹出一些什么【接触不良】、【短路】之类的奇怪提示,如果这个时候再用烛火仔细烤一烤……
只听哧啦一声,真君手中的蜡烛灯芯晃了一晃,一滴烛油蓦然滚落,居然将天书的边缘烫出了一个巨大的黑斑。
皇帝抽了口气,赶紧移开蜡烛,抽出绢布仔细擦拭。不过,这一滴烛油的灼烧却似乎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只听天书吱吱作响,黑斑处居然袅袅升起了几缕青烟,气味刺鼻难闻。片刻之后,书面开始簇簇颤抖,弹出大量不可理喻的内容:
【警告!警告!系统载体自检失败,正在尝试排除故障】
【故障无法排除,系统将尝试重启;重启中可能会抹掉部分设置,请保存您的资料】
【重启失败,再次重启——】
吱吱呀呀的响了半日后,天书忽然开始剧烈闪烁;大量的文字骤然消失又骤然出现,其中还间杂着莫名其妙的乱码;这奇特的动作倒叫皇帝颇为惊悚,只能小心将书放在地面,颇为忌惮的离远了两步——仙家法宝真是古怪玄妙,浑然不可理喻……
在闪了两刻钟后,天书终于停了下来,或者说,“重启成功”了。它先是变成了一片空白,然后骤然弹出了大量的文字:
【……毫无疑问,这些举止极大动摇了皇权……】
真君蓦然瞪大了眼睛!
第146章 泄漏
这几个字只是一闪而过, 随即再无踪迹。但飞玄真君显然不会错过这样关键而致命的消息,他以绝不符合这个年龄的敏捷迅猛扑了过去,开始疯狂摇晃那本可怜的天书!
要不是天书无法录入语音, 飞玄真君非得咆哮着怒斥它欺天不可!
功夫不负人心,在狂猛摇晃之后,天书吱吱作响, 无可奈何的挤出了一段新的内容, 虽然夹杂着大量的“烫烫烫”、“锟斤锟斤”、“404notfound”,依然勉强可以辨认:
【以下内容不宜公开——错误!错误!锟锟烫烫烫——】
【……从表面上看, 中西海战的结果似乎是完美的;皇帝、朝廷、官吏、沿海新兴的资产阶级、底层的平民, 每个人都从战争的胜利中获得了丰硕的果实,只是果实或多或少而已;蛋糕如此丰美, 如此甜蜜,足以抹平国内一切的矛盾与纷争,团结所有阶层, 继续扩张下去。
但是,这样美好的蛋糕,真的是没有代价的么?
长久以来, 历史学家们喜欢用“悬崖之蜜”来比喻甲寅变法的成果——困在悬崖枯树上的熊尽情舔舐着从头顶滴落的蜂蜜, 浑然不知腐朽的树木即将坠入万丈深渊;同样,甲寅变法之后,大安朝廷也是沉醉于丰厚肥美的回报之下, 浸淫于战争红利及生产力提升所缔造的虚假繁荣, 乃至于忽视了他们日益虚弱的统治基础:
封建所有制在瓦解、大逆不道的新思想在传播、激进的工人大批渗入军队,暴力武器不再可靠;而摇摇欲坠的基础之上, 则是一个日益萎缩、干枯、无能的朝廷。如我们曾指出的,甲寅变法后十余年, 朝廷财政收入膨胀数倍有余,而中枢处理的事务居然并没有什么增长。不知就里的泰西大儒可能会将之鼓吹为自由主义的伟大胜利,但任何熟悉华夏政治的人物都能立刻从中闻出可怕的气味——这意味着中枢的神经正在萎靡、坏死,统治的效率正在崩溃;朝廷根本不能控制这庞大的帝国,统治已经仅仅只依赖于惯性……
】
皇帝两眼圆睁,蓦然爆发出了一声恐怖而绝望的尖叫!
龙有逆鳞,不可婴,婴之必杀人。而如今天书已经不只是在撄触他的逆鳞了,简直是拿着刀子,往飞玄真君万寿帝君最深最痛的地方戳了下去!
反了,反了,反了!!!
皇帝的怒吼在空旷的宫殿中回荡,震动得四面的钟磬及屏风亦随之作响。要不是为了保密先前已经遣散了一切的宫人太监,这一声尖叫就足以让见多识广的近侍魂飞魄散,瘫软不能言语。
但任凭四面声响起伏,真君本人却充耳不闻,只是圆睁双眼死死瞪住天书,眼白处血丝纵横,几乎爆出;而此狂怒之下,他清癯的脸却越发惨白,几乎连血色都看不见了——这是所谓“内热于心”,热血上头而不可自抑的征兆;被丹药磨久了的人再遭此大怒,对内腑的损伤更是不可计量;要是有经验老道的太医随行在侧,大概看一眼脸色就会吓得发抖。
不过,真君已经顾不上这一点小小的异样了。他大口吐出郁气,心中只横亘着一个念头: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所幸,天书闪烁片刻,又弹出了新的内容:
【
……不过,这样鲜花着锦的局势下,很少有人能意识到其中的风险。大概只有内阁秉持国政的大臣,能隐约从公文的变化中察觉一点趋势。但大厦将倾,却又显然不是一木可以支撑的。
如果仔细考察内阁阁员的奏折,那么自穆宗隆庆皇帝开始,高肃卿等就在奏疏中表现出了明显的忧患意识。他们敏锐察觉到了巨额财政收入下隐伏的灾祸,屡屡劝告皇帝保持清醒、锐意进取,淘汰冗官,改革机构,兼收并蓄——简而言之,创造一个能与狂飙生产力相适应的上层机构。
如果这些改革真能顺利实施,大概大安还真能延续下去。但很可惜,穆宗时代的皇权宽厚仁慈,给予了内阁充分的信任,但正因为宽厚仁慈,反而无力严行法制;万历时代,张太岳凭借仁寿慈寿皇太后的信任,倒还能在皇帝年幼时完整的行使权力,顺利推行自己的理想。而实际上,他也几乎达到了目的——在十五年的执政时间里,张太岳精简官员,调整机构,革除陋习,移风易俗,将新兴阶级大量吸收入新设机构,扩大了统治基础。
通过此种种举措,在十五年苦心经营后,张氏几乎完成了国家机器的近代化,部分协调了上下层的冲突。这是不可思议成就,无与伦比的才华,足以永载史册的功业——如果以现在熟悉的事物做比喻,那张太岳等于是为在一座高速飞行的战机实时更换发动机,稍有不慎就会机毁人亡;而匪夷所思的是,张太岳居然差点换成功了。
】
真君的眼睛凸得更大了。毫无疑问,作为最聪明敏锐的皇帝,他已经从天书那看似赞美而实则惋惜的言辞中嗅出了可怕的征兆;而最为恐怖的是,这些征兆看似是在描述皇帝未来的儿子与孙子,但实则字字句句,都在往他飞玄真君万寿帝君的心上扎。
某种幽微而不详的预感,悄悄爬上了皇帝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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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差点”。
张太岳或许才气无双,但他仰赖改革的利器,却只不过是特殊时期权柄的暂时下移。皇权的礼物是甘美的,但每一份从皇帝手上拿到的礼物,都在暗中标记好了价格。
所以,很早就有人看出了这所谓“改革”的脆弱。早在张太岳阐述他改革的壮志之时,与之相厚的穆氏就曾赠送了他一首由无名氏所做的打油诗,半是劝谏半是调侃,又几乎是张太岳一生的谶语;其中前两句尤为有名,仿佛写尽了张首辅的一生:
“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
凡鸟者,凤也。凤凰啊凤凰,多么美丽而吉祥的瑞鸟!但如此美丽的瑞鸟,偏偏于浑浊混乱的末世降临;于是有识者只能在爱慕中怀有无限的叹惋悲哀,痛苦于凤凰不可挽回的末路命运。
“凤兮,凤兮,何德之衰也”,这是楚狂人为孔夫子所唱的歌。当德运衰败的时候,就算是圣人也只能涕泣着喟叹吾道将衰;张首辅的才华真是高妙精深,但又如何能挽回这必定的趋势呢?
而据时人笔记记载,张太岳读完此诗后,是“默然不语,唯有苦笑”。
毫无疑问,他已经察觉到自己的结局了,清晰明了,不容辗转的结局——“哭向金陵事更哀”,如此而已。
】
这一字一句真是可怕的谶语,但皇帝却顾不上这些了,他的目光牢牢锁定在了某一处上——一处极为熟悉,熟悉到叫人癫狂错乱的诗:
“哭向金陵事更哀”!
】
第147章 惊变(下)
“哭向金陵事更哀”。
不用再假设了, 不用再猜测了,仅仅这一句诗,已经足以点破皇帝所有的迷惑。
数年以来, 皇帝对天书爱不释手,反复翻阅内外资料,几乎能背诵出上面的每一个字, 而其中记忆尤为深刻的, 便是在心声日志的某处读到的,近似预言的咒骂:
【……宗室还不收敛, 真打算到高皇帝陵寝号丧吗?哭向金陵事更哀, 真是离谱之至……】
“哭向金陵事更哀”!对于一个起家自金陵的朝代来说,这句话可太刺耳了!
现在, 这可怕的印象终于起了作用。皇帝只是看了一眼,狂跳的心就立刻坠了下去。
——毫无疑问,“心声日志”的主人, 神秘莫测的谪仙人,此时终于露出了马脚。
一窍通时百窍通,只要猛然意识到一个关窍, 那什么线索就都能连缀起来了。仅仅在刹那之间, 原本被皇帝所忽略的种种细节就骤然涌现于心间——国公府那些匪夷所思的技术、穆氏那种时而癫狂时而正常的做派、自穆祺上位之后,国家在变法上近乎于狂飙猛进的速度……
原来是你,果然是你!
在短暂的惊骇与恍惚之后, 更多的是不可容忍的怒气。从天书泄漏的底细看, 在朝廷“哭向金陵事更哀”的结局中,这来历不明的谪仙人无疑保持了相当的冷漠;他显然早就预知了未来, 但除了透露一点若有似无的谶语及预言之外,谪仙人并没有为朝廷, 为皇室,为他飞玄真君万寿帝君千秋万代的基业伸出过什么援手。这样的态度,如何可以容忍?!
在飞玄真君心目中,他侍奉满天仙神是够周到、够尊重了,每日香火供奉,月月斋戒祭祀,隔三差五的烧青词、办大醮,不能不算体贴入微;但耗费这么多的精力供奉祭祀,换来的却是如此结果——这让真君怎么能接受?
这样的态度,对得起老子花的钱吗?日内瓦,退钱!!
被亲近之人伤害总是格外疼痛,而穆氏恰恰就叠满了所有亲近的buff:铁炮一样的基本盘,最可以信赖的勋贵,被精心遵奉的仙人……这样的人物居然在关键时刻袖手旁观,真是让真君寒心透顶,怨恨不可自制。
毫无疑问,这是对皇帝历年三观的巨大颠覆。相对于“哭向金陵”的恐怖后果,最令他破防愤恨的,可能还是谪仙人对他以及他的基业表现出的漫不经心。这一点漫不经心一箭中的,顷刻间刺穿了他数十年所有的伪装,直抵要害:
你飞玄真君万寿帝君修行如此之久,终究也不过只是被仙人漠视、被天命摒弃的蝼蚁而已!
最关键的杀招总是沉默又破防,仅此一句,仅此一句,便足以毁掉皇帝一切心理建设,将他这帝身道身己身修炼合一的真人打下神坛,打落凡尘!
一念及此,皇帝的喉咙咯咯作响了,真恨不能立刻摔下朱笔,当场大开杀戒,将什么穆国公府什么内阁什么外事处统统杀光,一屠了之——多年的臆想一朝破碎,朝廷的未来摇摇欲坠,在这样疯癫狂躁的气氛下,两眼充血的真君已经顾不得什么体统规矩了。要不是现在殿中空无一人,他早就厉吼着下达命令了。
解开束缚的皇权绝没有敌手,只要皇帝敢承担结果,那他任何人都能杀。
可惜,也许是坐久了腿麻,皇帝挣扎着要起身叫人,却又莫名脚下一软,就地又坐了下去,还将软榻上那本可恶的妖书掀翻,哧哧又冒起了火花。
被肆意折磨的妖书抽搐了片刻,无可奈何地弹出另一堆错误警告,以及一长串的文字。皇帝并不想看这段文字,但一字一画都从他的眼中直刺向五内:
【
……依附于皇权的改革,终究只是梦幻泡影。张太岳用了十五年证明这一点。
显然,早在高、张等人秉政时,局势就已经非常微妙了,高肃卿所言“天下危如累卵,而世人犹曰平安”,需要非常高明、非常精巧的手段才能维持下去。但张太岳之后,却偏偏是万历皇帝秉政——一个年轻的、暴躁的、权力欲极其旺盛的巨婴。
以后世历史学家的观点看,万历帝大概终身都沉浸在某种古怪的青春叛逆情绪中,只不过他那种弑父叛逆的病态冲动对准的并不是亲爹隆庆皇帝,而是负责了他大半教育的张太岳。总之,在掌握大权之后,万历帝迫不及待的第一个举措,就是尽废张氏之法,在短短半年内发下上百道谕旨,几乎拆掉了张太岳辛苦构建的整个体系——时人讥讽为:“每与张反,官乃可做”!
这样的操作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外人不好评价这一对君臣私下里的关系,但张太岳秉政十五年,却的确是为朱家呕心沥血,没有什么私心。他花了整整十五年向全天下解释,朝廷是有诚意改革、有诚意变法的,国家机器是愿意与新兴阶级分享权力的,大家还可以排排坐分果果,继续享受蛋糕。这十五年成效卓著,绝大部分的力量实际也认可了张太岳的工作,愿意与他合作——然后,万历用了半年摧毁了这一切。
所以大家应该可以想象,皇帝这么一通蛮搞之后,朝野上下是多么的震惊与恐怖,天下人又是如何的失望。时人笔记云“海内震怖”,大抵如此。
在十五年的张氏内阁统治下,地方势力对中枢其实是有滤镜的,他们以高肃卿张太岳为标杆,觉得主政的人物一定是既高明、又渊博,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战而胜之;纵有野心,亦不能不忍耐。但在看到了半年以来皇帝那种转着圈丢人的神经做派,恐怕谁都要升起一点隐秘的心思。
不过,万历皇帝却未必知道这一点。在清除完张太岳的影响后,他又信心满满的突破了自闫分宜以来历届内阁的禁忌,开始在关键的大宗物资上搞投机——闫、许、高、张诸人政见不一,但在金融上都相当小心,仅仅只敢在贵金属及奢侈品领域做手脚;这样的投资固然稳妥,但获利却也有限。富贵窝中长大的万历帝胆子则要雄壮得多,他果断撕毁中枢的默契,大笔投入煤炭、铁矿、橡胶等大宗商品。
这样的投资当然是利润丰厚,其实也相当之保险——在完成初步工业化后,中国已经成为大宗货物最大的市场,强盛的海军又足以控制住资源产地,所谓又做甲方又做乙方,真是双手插兜,不知道什么是对手。
可惜,再小的风险终究也是风险,而关键物资上的一丁点风险,都是国家所无法承受的。在亲政六年后,志得意满的皇帝一把梭·哈,在橡胶贸易上投资了一笔大的,静静等待着丰厚的回报。结果,当年南洋突然爆发了强烈台风,东南亚及海南诸岛的橡胶园损失惨重,几乎全军覆没。而皇帝的投资也迅速暴雷,欠下了匪夷所思的债务……
】
真君已经说不出话来,眼睛只是直勾勾地望着这邪恶狰狞的文字。大概是好大孙的操作太过惊人、太过下饭,飞玄真君万寿帝君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勉强理解上面的话,然后他的眼珠渐渐渐翻了上去,黑色的瞳仁不见了,只露出通红的眼白。
可惜,天书还是不肯放过他。纸张上开始刷新新的文字:
【因为档案丢失,具体损失已经很难察知,但据后世的估算,总额总在两千五百万两以上,欠款则不知多少——如此惊人的数额,几乎是顷刻间压垮了皇室孱弱的财政,并引发出了不可揣度的猜想:皇帝被天灾搞得倾家荡产,这在传统的玄学理念里,可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不过,相对于金融上的损失,更大的麻烦却在于皇帝。年轻的万历帝在天灾中遭遇了极为强烈的刺激,性格中已有的缺陷终于完全爆发了出来——他完全不能承认现实,不但拒绝偿付赔款,甚至试图强行关闭南洋的金融市场,撕毁几十年来的自由贸易惯例。
自甲寅变法之后,南洋市场日益发达,几乎已经成了欧亚交流的中心,积聚世界三分之一以上的财富,贸然关闭等于公然赖账,严重损害中西资产阶级的利益,将大批豪商推向了对立面。而在面对国内外鼎沸的怒骂反对之声时,万历帝大概是经受不住压力,居然拒绝召见朝臣,龟缩在深宫之中,再不回复任何一份奏折。
皇权专制体制下,皇帝搞罢工后中枢直接停摆;面对着外面如火如荼的反对声浪,大安朝廷居然瘫痪了整整三个月。这给了反对派宝贵的联合时间,而支持者则信心动摇,难免软弱涣散。以当时的危险局势,这实在是危险之至的征兆。
总之,在小皇帝近乎神经质的操作后,皇权的末日终于降临了……】
尽管早就有充分的预料,但确凿无疑的看到“末日”两个字时,皇帝的眼前仍旧是一黑。他挣扎着爬过去,抓起这本妖书揉成一团,要将这邪恶的妖物扔进痰盂,拉杂之摧烧之,化为灰烬化为粪土,发泄皇帝被愚弄的愤恨与怨毒——
不过,妖书是再经不起折磨了;被揉成一团后,书册的扉页冒出几缕青烟,然后是滋啦一声,一道电光闪烁而过,径直贯穿皇帝的手掌。
一般情况下,这种便携产品的电流都不算大,估计只能引发一点尖锐的刺痛。可是皇帝的身体已经在狂怒中走到了极限,在某种剧烈的震颤之后,真君只觉眼前一黑,身不由己的栽倒了下去!
·
大殿空旷而封闭,真君仰面栽倒的声响几乎没有激起什么动静,更不会有人敢入内窥探,他只能孤独的昏迷在地毯之上,手中还紧紧攥着那本该死的妖书。
当然,这也算是皇帝自己种下的因果。原本服侍他的李再芳黄尚纲都是极为谨慎的人,哪怕没有蒙获召唤,隔三差五也要在门缝里悄悄看一眼紧闭的殿阁,预防着主上会有什么变故。但疑心病爆发之后,皇帝撤换了所有位高权重的太监,改换为粗粗笨笨绝不会与外朝有勾连的宫人。这些宫人沉默寡言,循规蹈矩,固然不会与外朝有一星半点的勾结,但也绝没有那个防微杜渐的聪明劲。
所以,真君就只能倒在原地两眼翻直,一动不动,直到折返回来取令牌的思善公主小心踏入殿中,当头看到了亲爹瘫软的模样。
公主那一瞬间所受的刺激,当然是无可比拟的。她站在原地足足愣了片刻,才跪趴着爬了过去,赶紧将皇帝抱在怀里摇晃,声音抖得不像样子:
“圣上!圣上!”
真君终于恍恍惚惚的睁开眼来,一双眼珠子四处乱转,眼神已经不能聚焦。他呃呃的努力张开嘴,却只流出一道口水。
思善公主的眼泪立刻下来了:
“陛下千万支撑住!臣立刻去叫太医!”
她说着就要起身,皇帝却奋力瞪大眼睛,呃呃声越发响亮了。他死死抓住亲女儿的衣袖,虽然四肢已经不听使唤,仍然奋力一指腰间。他张大了嘴巴,从嗓子眼里挤出一个字来:
“黄……黄!”
公主不敢用力,只能顺着亲爹的手又蹲下身体,目光随之下移,看到皇帝的腰间晃荡着一块和田玉的鱼形玉佩——样式平平无奇,质地也平平无奇,仿佛只是最常见的装饰;但这样常见的装饰品出现在近来奢靡无度开销惊人的皇帝身上,却实在有些诡异;就算皇帝想要立四季常服不过八套的人设,也实在不必在此时……
公主忽然瞪大了眼睛。
到底是宫中长大的宗亲,即使再闭塞、再无知,也从年老的宫人口中听过皇室的秘闻。据说高祖皇帝时曾留下祖训,教训儿孙要居安思危防微杜渐,须得在宫中随时预备逃走的快马与地道;又要在私下训练只听命于皇权的死士,一旦至尊身处险境,就可以用独有的信物调动这一只奇兵,别有妙用。
这样的传闻本也不足查考,但看着皇帝拼命地指向身侧,公主的心不觉悬了起来。
她低声道:“圣上……圣上要我将此物转交给黄尚纲?”
真君竭力点头,似乎还要发声指示,但这一次口齿咽喉都已经僵化,连呃呃声都发不出来了。他只能曲动手指,让公主赶紧解下玉佩。
再无疑问了。宫中只有东厂太监黄尚纲才能调动人手,连李再芳都要退一步地。皇帝在这个时候传信给自小侍奉的太监,用意已经昭然若揭——对于皇权而言,权力是与生命同样重要的东西,即使在这样间不容发的危险时刻,他也一定要把最可怕的暴力掌握在手里!
——那么,皇帝如此急迫的调取人手,又是想要对付谁呢?
公主抖颤着解下玉佩,再哆哆嗦嗦站起身来;刚要出门叫人,却一眼看见了被皇帝扔在旁边的书册——皱缩、肮脏,还隐约冒着白烟,但纸团上跳动的“穆国公世子”几个大字却是清晰可辨,瞬间扎进了她的眼里。
……好吧,公主的手脚终于一寸寸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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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泄愤式子揉捏折磨的书册、书册上闪烁的“穆”字‘’莫名栽倒的皇帝、可以调取死士的印符……只要不是纯粹的天真,那猜也能猜出来方才殿中发生的惊天变故。但仅仅推理罗列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现在的问题只有一个:
她到底该怎么办?
有的时候,国家的兴衰、文明的前途、千百万人的生死起落,往往会戏剧性的牵系于某个渺小人物的一言之间。而更为戏剧性的是,命运将你推到这样关键的分岔点之前,又往往不会给出任何的预兆。
如今,无知无措的思善公主就被推上了这样微妙紧张的生死关头。她茫然懵懂地向外快步走去,藏在右手的手指则死死抓住那枚微凉滑腻的玉佩——她非常清楚,自己现下抓住的恐怕是无数人的鲜血与荣辱,是左右天下棋局至关重要的那一颗棋子;朝廷的局势、社稷的局势、权力战场的胜负,都将取决于此乾坤一掷!
那么,她能如何落子?
这不是《女则》、《女训》可以解释的难关,也浑然超出了前半生一切的经验。在传统的史书上,这是所谓“决大计、定大疑”,要在不动声色中厘定大事、匡危救难的时候,也是烈火见真金,一个人胆气与信念最残酷也尖锐的考验;能够经历如此考验的人物,都会被历史所赞颂推崇,称为社稷肱骨、国家栋梁,匡扶社稷的不世英杰;而现在……现在,面对这个疑难的,却只是一个幽闭深宫,没有经历过任何政治训练的公主。
无论心中如何的沸腾似油煎,脚下的路却总是那么短暂。思善公主一步跨过大殿的门槛,已经能看到外面阳光灿烂,四面都是垂手肃立的太监。
她无力张了张嘴,似乎恐惧与惊惶已经要从喉咙中溢出。但不管怎么样,公主还是发出了声音,尽管平板僵硬,却并无颤抖。
她说:“圣上发了急病,立刻召太医!”
太监中起了一阵小小的躁动,立刻就有人转身奔向门外,其余人则涌入殿中查看;但公主却忽的伸出手来,叫停了自身边快速走过的司礼监随堂冯保。
“圣上的意思。”她非常清晰的说:“既然至尊有恙,那就应该通知中枢重臣。”
这一句比千万句都要艰难,说出来后思善公主两腿发软,几乎要站立不稳。但事情还没有结束,她还必须要撑住,因为冯保并未温顺听命,而是露出疑惑的神色:
“殿下是说,通知中枢重臣?”
没错,虽然思善公主在西苑待了这么久,但实际上也只是个侍奉皇帝的空架子而已。若以实际而论,她这个公主看似尊贵,但没有切实的职务傍身,却连吩咐一句太监都做不怎么到,实权还远不如李再芳、黄尚纲。寻常小事也就罢了,将禁中消息通知重臣却是大事,那里是一句话就可以答应的?
公主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疑问。她伸手入袖中,慢慢抽出了——抽出了那张写着“穆”的御笺。
“有陛下的亲笔。”
皇帝的笔迹谁都能认得,冯保仔细看上一回,疑惑全部消失了。他赶紧行礼:
“谨遵旨意。”
“你要把这里的事通知给内阁,通知给穆国公世子。”公主道:“就告诉他们,圣上看书时发了急病,正在医治。”
她到底还是没有递出那块玉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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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苑到内阁值房也就是几步路的事。半盏茶功夫之后,世子已经收到了太监传来的消息。他恭恭敬敬地站着听完,将冯保送到门外,然后才转身进屋,叫来避在外面的张太岳。
因为御笔只写一个“穆”字,消息也就只能告诉穆国公世子。张太岳还想旁敲侧击的问上一问,穆世子却直接开口了:
“宫中恐怕出了大变故。”
“大变故?”
“不忍言之事。”
张太岳倒抽一口凉气,手中茶盏随之滑落,当啷碎了一地。
变出突然,即使聪明颖悟如张翰林,头脑中也是一片空白,片刻才颤声开口:
“这,这该如何……”
出乎意料,穆国公世子居然很平静。
“不要慌。”他道:“太岳,现在不是慌的时候。越是重大,越要缜密,千钧一发之际,该办的事情一项也不能耽搁。”
张学士勉强冷静了下来,无奈经验匮乏,头脑仍是一片空白。他低声道:
“宫里……”
“宫里先不说,总要稳住朝中的局面。”世子道:“这样吧,你去通知裕王与高肃卿,我去通知其余的阁老,越快越好。我们在内阁值房碰头,然后立刻入宫!”
这样微妙紧张的关头,最怕的就是茫然无措,手忙脚乱,错失良机。如今有了上司斩钉截铁的吩咐,张太岳惶恐之心反而稍减,似乎隐约找到了主心骨。他再不敢犹豫,一把抓起旁边的衣服,匆匆就往门外走去。
内阁闫阁老许阁老及李阁老的府邸距皇宫其实更远,但世子却有意等了一等,等到张太岳的身影消失,他才快速敲击空气,输入了一段至关重要的消息,直接点击发送:
【已经到时候了,你们要先做好预备】
第148章 料理(上)
极限情况下, 人总是最能爆发出潜力。以往常的惯例,内阁大臣要从四面八方的坊市赶到府邸聚会,往少了说也要半个时辰的功夫;但今天消息一出、效应如神, 不过半刻钟上下的功夫,各处的重臣就拼死拼活赶了回来,冲进内阁值房时满头大汗, 犹自气喘不已、满脸涨红——值房左近不许乘马坐轿, 大臣们在大门前下轿之后,是一路狂奔入内的!
高肃卿张太岳犹可, 闫阁老许阁老是真要背过气去了;两个老头各自瘫坐, 脸色比白纸更加难看,就算大口喘气片刻, 太阳穴上的血管仍自突突跳动,青筋胀得吓人——也就是内阁值房道路平顺,否则两位阁老一口气上不来, 怕不是要先行一步了,恭候真君于地下了。
现在实在没有休息的时间,闫阁老咽下一口唾沫, 勉强开口:
“哪里——哪里来的消息。”
“司礼监的太监。”世子道:“说完后立刻回宫, 再无多余的话。”
闫阁老两眼圆睁,嘴角不由微微抽搐。虽然跑步跑得心脏狂跳脑门子嗡嗡响,内阁首辅的思路却依旧清晰。皇帝暮年多病, 发作些什么其实不算稀奇, 但宫中表现得如此诡秘古怪,却不能不叫人心中打鼓, 特别是考虑到数年前当今至尊重伤卧病的种种征兆……
刹那间百转千回,一部《通鉴》在心中翻腾而过, 闫阁老轻轻抽气。当即下了决心:
“要马上进宫!”
内阁中寂静一片,只闻呼吸,而绝无质疑。在场的都是饱肚经史的大学士,只要稍稍回忆国朝数百年的掌故,立刻就能意识到现在局势的千钧一发。设若西苑当真已经出了大事,那值此山崩地裂之时,谁能控制住皇帝,谁就控制住了一切——宫苑深邃,红墙禁锁,西苑中只要传出一张小小纸条,就可以扭转乾坤,一言定鼎;他们枯守在值房不知就里,内里一旦有个万一,那真只能坐以待毙而已。
不过,西苑规矩森严,却不是想进就能进的。除了皇帝亲自下旨召唤,外臣想要敬谒天颜,都只能亲自到门外递牌子求见,由司礼监批准后安排时间。但现在大事迫在眉睫,显然是没有时间走流程了。围聚在阁中的众人稍一思索,立刻望向了坐在正中的裕王。
裕王是被高肃卿一路拖进来的,进门后只是大口吐气,瘫坐在圈椅上动弹不得,至今手脚仍自发颤,也不知是疲累过甚,还是畏惧不能自已;但无论如何,在这紧要之至的关头,他终究还是及时反应了过来,伸手拉一拉高学士的衣袖,轻轻点下了头。
高学士毫不迟疑,立刻代裕王发言:
“如果宫中真有了大事,做儿子的怎么能不去侍疾?父子之情出乎天性,就算真有什么忌讳,如今也顾不得了!”
此语一出,众人都面色为之一松,不觉长长吐出气来。
这句话太关键了!宫廷制度森严,外朝大臣无旨擅入,直接就是图谋叛逆居心叵测的大罪,连辩驳亦不能;但事出非常,实际的储君以孝道的名义入宫探望,却是谁也不能挑出瑕疵来的!
一语定谳,所有的关节便算打通;聚在值房的几人再不迟疑,年轻的世子与张太岳各自搀起了犹自喘气的老头,高肃卿半抱半扶的护住裕王,大家径直出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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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阁值房离西苑也不过半盏茶的功夫,重臣们抵达宫门之外的时候,还能看到侍卫来回巡逻,举止似乎完全正常。但等到高肃卿上前通告来意,那异样立刻就显现了出来——把守的大汉将军只是仔细看了一眼裕王,居然就直接下令开了门。
看到大门洞开,中枢重臣的脸色倏然而变,几乎失态。他们在内阁侍奉已久,是太知道当今飞玄真君万寿帝君的脾气了;皇帝天性刻薄多疑,对宫禁的安全看得极重,规制苛刻之至;就算裕王出面作保,守门的护卫也该再三陈请,才能奉命放人。而今侍卫能直接开门,说明大内多半已经无人做主,权力体系乱成一团,难以维护固有的条例;下面的人惶恐莫名,才会对皇子网开一面,有意退让。
事已至此,那宫中发生的惊天变故已经是不卜可知了!
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大家非常清楚,如今皇权天崩地裂 ,却也恰恰是权力格局最脆弱敏感的时候。别看宫门外的众人位高权重一呼百应,但只要宫中真有什么阴谋,那都不必惊动什么京城禁军,几个身强力壮的宫女都将他们摆布得生死不能,唯有徒呼奈何而已……
这样的恐惧萦绕心间,制造了莫大的压力。但事已至此,不可回头,几人还是默默走入了宫门,只是在越过侍卫的岗哨后忍不住左右张望,生怕哪里会窜出一支伏兵。
所幸,有资格玩玄武门的也就只有唐太宗一人而已。入门后,西苑内一如往常,只是四面格外的寂静幽深;等到穿花拂柳,越过一处小巧的亭台,他们才在影壁后听到了乱哄哄的嘈杂声——皇帝的寝殿外宫人跪了一地,居然已经哭成了一团!
裕王脚下一个踉跄,几乎当即就要软倒下去,还是高学士眼疾手快,一把搀住了自己的弟子。
到此一举而定生死的关头,一切倚仗剥除在殆尽,就真能看出各人纵横捭阖的功力了——高肃卿张太岳两眼发直一声不吭,显然已经是靠着体力心力在强撑;闫、许、李三老明明气喘吁吁,但稍一失神后立刻回复,老眼依旧灼灼发亮;至于穆国公世子嘛……世子依旧在东张西望,可能根本没有搞清楚现在的情况。
几人在影壁后立了一立,簇拥着裕王直往前去。果然,四处的太监侍卫各自匍匐呆滞,没有一个人起来阻拦这群不速之客;跨入殿门之后,迎面而来就是一股潮湿溽热的药气,殿中乱做一团,到处都是泼洒的药水与艾草焚烧后的灰烬,几个太医伏跪在御榻之前,上下衣服已经湿透了——
高肃卿猛地掐了一把裕王,再大力往前一推;于是裕王踉跄着跪了下去:
“爹!”
这一句石破天惊,除了依旧全力为九族奋斗的太医之外,跪在床外的几个人全部都抬起了头来,一眼看到了烟雾后神色凄惶、挣扎着膝行而来的裕王。跪在最里头的思善公主眼角是微微一抽,随后恢复平静;而归在最外面的李再芳则霍然瞪大了眼睛,神色中明显有惊愕闪过。
裕王身后的重臣何等敏锐,即使为了配合气氛同样匍匐下拜,依旧迅速捕捉到了司礼监掌印太监这一闪而过的微妙表情;于是顷刻间惊涛骇浪大起,阁老们瞬即意识到了关键:
从宫中送出的那条“皇帝重病”的消息,并不是由李再芳授意的!
这可就太惊人了。以闫、许、李等人的常识,原本以为皇权空缺后是李再芳黄尚纲等人在掌握大局操控内外,为了与内阁配合才派人传信;但现在看来,这条消息绝不是出自太监的手笔,宫廷的头脑甚至都没有掌握住内阁的行踪!
如果是往常,这点疏漏其实也不算什么;但在山峦崩摧、内外疑骇的时候,这就是致命的失误,不可挽回的漏洞——这个漏洞意味着,大宦官们根本没有控制住宫廷的局势;面对此突如其来的变故,即使近水楼台如司礼监与东厂,也是措手不及,无法抢占先机。
这个疏漏太重要、太关键了,即使沉稳老辣如李再芳,在意识到之后都不由愣了片刻。不过,他也只能愣这一刻的工夫了——在听到身边思善公主骤然高亢的哭泣后,李再芳立即反应了过来,他匍匐着快速爬了过去,抱住裕王流泪:
“爷,爷,你要支持住呀!祖宗的基业,可全在爷的身上了!”
宫里的太监是皇帝的家奴,只称呼皇帝为“皇爷”,太子为“小爷”,其余宗亲都以爵位呼之,称呼裕王也是如此;如今开口就是一声“爷”,那意思已经是不言自明。
裕王只听得这一声,立刻软软伏倒,以头抢地,痛哭流涕,悲哀痛苦之至;身后罗拜的重臣赶紧上前,为裕王擦泪抚胸,按捏额头;裕王在高、许等怀中哭了一阵,终于抽噎发问:
“李公公,皇上,皇上这是……”
李再芳连连磕头,只能尽量委婉:“是突发的病,太医们已经看过了。”
“结果如何?”
“说是……说是要等李时珍来才好下药。已经叫人去传李时珍了。”
这还用说什么?李时珍住在城郊的小院,往来一趟起码要一个多时辰的功夫;又有什么病是寻常太医束手无策,非得要惊动李大夫定夺的?无非是病情实在不妙,只有李时珍才有资格开这个口罢了!
这句话出来,大家心里都有数了。裕王挣扎着站起,踉跄走近床前探视,但只抬头一看,却又不觉泪流满面——飞玄真君万寿帝君清妙帝君仰躺在被褥之上,脸色惨白而眼窝深陷,俨然已经失去了意识;太医撬开牙齿灌入汤药,但大半药汁都从嘴角流出,漫溢横流四处沾染,竟连吞咽都做不到了。
往日威福自专而心意莫测的至尊,如今与朽木又有什么区别?
此情此景,触动衷肠;裕王一哭,众人也只能随之哭泣,聊表君臣一场的情分。只有世子呜呜咽咽的捂脸哀嚎,嚎完后又拉着床边太医令的手,肿着眼睛问了一句:
“圣上还能不能清醒?总要——总要说一句话才好!”
是要说一句话。夏商周三代之前,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夏商周三代之后,天下是一家一姓的天下。无论有再多的祖宗规矩、礼法纲纪,大位统绪的承继,也不过就是皇帝一言而决。
当然,一言而决,总要有那么一句话在。哪怕皇帝能够稍稍恢复神智,看到裕王后勉强点一点头,都算是“临终托付以大事”,可以对天下交代得过去。
太医令大汗淋漓,几乎已经说不出话来,只能伏地作答:
“圣上……圣上的病来得太猛,热毒淤积于心,一时,一时不能疏通;若要清醒,恐怕得下猛药……”
高肃卿利益攸关,登即拭泪追问:“什么猛药?
“以附子、乌头作引,辅以赤石,或可收百一之效。”
此语一出,连裕王的哭泣都不由停了片刻。在场几人都略知医理,晓得附子乌头都是药典里大辛大苦,半医半毒的角色。这样一副猛药煎汤服下,或有百分之一的可能逆转天数,催醒昏迷失能的皇帝;但其余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却是皇帝不堪重负,直接龙驭上宾!
这算什么?这不是太医院直接开药把皇帝药死了吗?
五十年前太医院已经药死了武宗,如今实在不敢在当今圣上重蹈覆辙了。再说,要是裕王答应了这个方子,那不等于为了一道继承皇位的口谕,活生生将亲爹推向绝路么?
这样永载史册的哄堂大孝,这样天塌地陷的可怕罪责,在场可没有一个能承受得住。所以静默片刻之后,众人毫不犹豫匍匐下去,哭声骤然高了一个八度。
哭吧,哭吧,只要哭得昏天黑地,半死不活,那就不用面对这样可怕的伦理困境,被逼迫着在裕王和真君之间做抉择,被老子与儿子双向拉扯——外姓的臣子,哪里经得起这种漩涡的碾磨!
不过,该说的话还是要说的。在哭泣许久之后,闫阁老双手撑地,勉力抬起头来,尽自己首辅的本分:
“圣体如此,尤为可虑;既然太医院已经技穷,是否该令各省访求名医?”
以大安数百年的惯例,中枢向各省寄发旨意征求名医,就是在暗示太医束手无策,皇帝业已危在旦夕,要做后续好服丧祭祀的准备。因此,这道旨意一下,就等于旧有的权力体系全部崩盘,上下臣民心照不宣,知道如今皇位上苟延残喘的飞玄真君,已经是无力掌握局势的明日黄花;大权随之移转,名分也就只在待定之间了。
鉴于当今圣上几十年如一日的威慑,要拟写这样一份形同夺权的旨意,实在是有千万分的压力。但事已至此,却也容不得再犹豫,裕王两眼红肿,只能勉力点一点头:
“明发吧!”
听得这一句话,李再芳立刻软倒在地,知道大势已定,再也翻转不得。而众人的哭声随之高涨,甚至向着裕王下拜行礼,以此哀痛不能自持的姿态,表示对裕王绝对的服从、绝对的拥护,在紧要时刻支持权力的移转——司礼监无言,内阁拜服,朝廷的大事就在这一语之间敲定,再也没有回转的余地了。
至于理论上拥有最高权力的皇帝么……大家忙着围在裕王身边渲染气氛,已经顾不上尊贵的飞玄真君啦。
·
当然,要说完全置皇帝于不顾,那倒也不至于。譬如一直捂脸痛哭的穆国公世子,在听到太医明确表示皇帝已经不可能复苏之后,悄悄膝行着改换了一个方位,又趴在真君的床边哭泣;众人围拢在裕王身边齐声安慰之时,只有他离皇帝最近,能亲眼看到某些诡异的迹象——比如,在裕王说出“明发”两个字后,皇帝下垂的手忽然抽搐,手指痉挛青筋暴起,仿佛要竭力挣扎着举起;只是这暴发的力量瞬息消失,很快又被旁边的太医按了下去,小心插上了两根银针。
……显然,虽而疾病来得突然,但躁怒与外邪所损伤的却只有皇帝的运动神经元;在发病的几个小时里,他逐步失去了对周身肌肉的控制力,只能瘫软成一块木头;但听力与神智却依旧完好,足以分辨现下的局势,成了一个困在僵死躯体中的活人……所以,也不难想见,在听到亲儿子伙同内阁剥夺自己的权位之后,真君是如何的狂怒绝望、不可自制了。
可惜,到了这种时候,再如何的狂怒都无济于事。说不出话的皇帝与先帝没有区别,权力残酷的法则,此时终于降临到了天下最尊贵的人头上。
世子叹息一声,静静伏了下来。借着长袍的遮挡,他的手指划过了胸口隐匿的纸张。
【正在兑换系统功能】
【隐秘·心声交流通道已经建立】
“陛下还有什么事要交代么?”他平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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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然,运动神经元的损害暂时还不足以威胁到皇帝的神智;甚而言之,在不言不语不能动弹的躯体中困了如此之久,真君的思维反而因为躁狂与愤怒而越发极端了;至少穆祺打开心声交流通道之后,劈头而来的就是一通狂喷——不少还是湖北土话,诘屈聱牙不可分辨;看来危在旦夕,穷极反本,皇帝连基本的体面都顾不怎么得了。
穆祺默默趴在原地,等到耳边的骂声稍稍止息,才轻轻出声:
“陛下何必如此?我虽然有所隐瞒,但又何曾亏负于陛下呢?”
“你——”
“陛下请仔细想想,无论于公于私,我什么时候损害过你的利益?”穆祺直接截断了他的话:“若论公事,我入内阁以来也有数年,不敢说是扶大厦之将倾,至少对内对外,都可以交代过去;若论私事,圣上这几年逍遥自在,挥霍无度,从没有缺钱叫苦的时候。敢问这些银子,又是从哪里来的?”
这几句话说得不卑不亢,但可能对皇帝的刺激还在辱骂与挑衅之上。作为老辣凌厉的政棍,即使在此临危之际,真君依然敏锐意识到了这番话下险恶的用心。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他喘气道:“叛逆,逆贼……”
“就算我真是逆贼,但天下的事情,难道是我能说了算的么?”穆祺反问他:“圣上既然看过了回响,那应该知道未来的走向。国家会走到这样山崩地裂的地步,是大臣们不尽心用心呢,还是皇帝太过昏悖?以圣上好大孙的做派,有什么样的基业能经得起他的糟蹋?反之,设若后世的君主有太祖洪武皇帝十分之一的才具,我就是有千百般的手腕,又能有什么作为!”
君主专制体制下,皇帝的素质是国家兴衰的命脉。只要皇帝决意摆烂,那一千个张太岳都捞不起叛逆神经的摆宗;反之,要是遇上了高祖那样睿智天成而英明果断的圣主,穆祺是真只能徒呼奈何而已——胜负成败之机,往往取决于人;要是没有飞玄真君这样利益熏心以权术御下的君主,变法绝无可能推行;要是没有好金孙这样顺风浪逆风躺赚着屁股丢人的君主,数十年变法所积聚的势能也绝无可能星火燎原,闹到那种地步。
说实话,一祖一孙来回唱和,简直是配合默契,天作之合,变法能遇上这么一对活宝贝,又怎么不算是一种命数呢?
当然,皇帝是不会喜欢这种命数的。他也绝不会与叛逆争论权力崩塌的责任问题。与其内耗自己,不如指责他人。皇帝厉吼着骂出了最尖锐,最严厉的指责:
“忘恩负义!数典忘祖!与国同休的公府,居然出了你这样的逆贼;我朱家什么时候亏待过你,你恬不知耻,要行此不道之事!穆氏十八代的先祖,在地下也不容得你,人而无礼,胡不遄死!你,你要行此司马昭之事……”
说到一半,真君的声音随之喑哑,只有呼呼的喘息,显然是病情又在进展,连神智也再难维持。不过,狠辣不在话多,虽然只是有气无力的寥寥几句,却说得穆祺面色微变,大受刺激。
自然,他并不在乎什么数典忘祖的斥责,但所谓“司马昭之事”、“国公府出逆贼”的指控还是太过分了,政治杀伤力比一切辱骂都更加厉害,实在无法容忍。他断声开口:
“陛下指责我,我不敢回驳。但我可以向陛下作保,我从始自终,绝没有半点图谋皇位的意思!若有违此誓,天厌之,天厌之!”
政治的阴谋诡计走到现在,大概区区一句誓言已经抵不了什么了。但身为穆国公世子——不,“谪仙人”,向天发出的毒誓,却莫名有一点分量。修道多年的飞玄真君万寿帝君,大概也不能不信上几分。
他喘着气出声,语音已经含混:“你,你到底想谋求什么……”
“我不想谋求什么。”世子道:“陛下不是相信命数么?那我就明说了吧,我手持这本‘神书’到此,正是为了声明的意旨——皇帝的天命已经终结,皇权的时代已经结束;我受命来终结这以天下奉一人的独治体系,而并非与陛下这一家一姓为敌。无论皇位是姓朱,姓赵,还是姓博儿只斤,结果都不会有任何的区别。或者说,恰恰因为陛下姓朱,我还不能不有所假借……”
他缓缓呼吸,垂头以长袍遮挡面部可能有的一切表情,隔绝外界的窥探:
“我知道陛下恨毒了我,念念不能释怀。但就算没有外人从中插手,一切都任由皇室摆布,难道大安就能千秋万代,永久延续下去么?陛下既然喜欢窥探未来,那我不妨坦然告知——即使我束手旁观,全无动作,大安也不过就是七八十年的寿数了;到时候天崩地裂,女真南下,就不再只是区区的改朝换代,而是神州陆沉、中原腥膻,亡天下的大事!别的不说,五胡乱华之后,西晋司马家是什么样的下场?我恐怕陛下子孙的境遇,要比司马氏惨上千百倍不止!”
“天下基业不是陛下一人的基业,是高祖皇帝、太宗皇帝的基业。要是真的恋权不防,沦落到子孙夷灭、香火断绝;后世归为胡虏,汉家衣冠亦不能保全的地步,陛下千秋万岁之后,有何面目见高皇帝于九泉?!”
“你,你也有脸提高皇帝……”
“我怎么不能提高皇帝?”穆祺厉声道:“陛下既然知道我手持天书,难道就真以为我没有雷霆手段吗?我为什么要苦心经营,与陛下虚与委蛇到现在?无非是因为高皇帝驱逐鞑虏、光复中华的功业不能抹杀,所以千方百计,总要为高祖保存血裔!陛下一意孤行,则子孙必不能保全;如果我的谋划成功,或者还有一线的希望。孰轻孰重,圣上也应该能够明白。”
这一句话声色俱厉,既是强力回驳,也是发泄多年以来投鼠忌器的郁气——现代人最擅长的其实是掀桌子,但因为种种顾忌、条条约束,他却不能不在朝廷这趟浑水中和光同尘,勉力适应封建时代扭曲而压抑的体系。如今被反复质问,终于畅所欲言,一泻心结:
就算以私恩而言,他费尽心机保一份长久平安,也算对得起朱家赐予穆国公府的恩典了!
也不知是义正词严,无力回话;还是理智涣散,再也不能理解外界的信号。心声通道中含混的额了几声,终于归于沉沉的寂静。至于皇帝最终的心绪,大概亦只能求之于茫茫大荒了。
穆祺深深叹一口气,再次拜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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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多时辰之后,李时珍终于匆匆赶到了现场,满头满脸犹自是灰尘仆仆。他推开众人入内,伸手在皇帝的鼻端试了一试,随后在手腕上搭了片刻,面色悚然而变。他回头望向匍匐在地的众人,慢慢摇了摇头。
刹那之间,阁中哭声大作,竟仿佛连宫殿都在震动!
第149章 料理(下)
相较于前面几回试探性的哭泣, 这最后一次的嚎啕最为激烈,也最为真切;诸位重臣早就做好了准备,先前虽尔趴伏在地烘托氛围, 却暗自收声低头,悄悄地节省体力;甚至找太医要了红枣与参片,含在口中调养精神。等到皇帝龙驭上宾的消息一出, 立刻自投于地, 捶胸顿足,嘶声竭力的嚎啕了起来!
这样全身投入、拼尽力气的哭法, 礼法谓之“擗踊”, 正是大臣为国君哭灵的礼节,真正是悲哀不能自已, 要在痛苦中晕厥当场,随先帝一起去了的阵仗。但如此阵仗毕竟不能持久,等到几位年老的重臣哭得满脸涨红气喘吁吁, 人参效力已经再难支持,当头的闫阁老许阁老见好就收,立刻扑过去扶住了同样摇摇欲坠的裕王, 哀声劝慰:
“皇上!皇上还是要节哀顺变, 保全龙体才是。天下这么多的大事,都要皇上一一裁夺!”
听到这一句“皇上”,其余伏地哭灵的人浑身一抖, 忍不住抬起头来, 看着白发散乱的两个老头。说实话,中枢重臣共事多年, 彼此间未必没有龃龉;但事到临头,还是不得不从心里头服这两位老前辈——怪不得人家能宦海沉浮几十年不倒, 你看看两位多会讨人喜欢!
“皇上”!“皇上”!——多么动听的称呼,多么恰当的逢迎!这样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怎么就让这两个老登抢在了前头呢?
裕王——不,嗣皇帝哭得发晕,听到“皇上”两个字还不觉愣了一愣,仿佛做梦也料想不到会有这样的一天。但呆滞片刻之后,饱读经论的嗣皇帝还是反应了过来,立刻摆手:
“阁老谬言,阁老谬言!天下大位,祖宗基业,小子怎么担当得起!再说,父——先帝也未有遗命,更不能僭越;还是另择贤能,承继大统……”
“正是要顾及祖宗的基业,才要请皇上早正大位,以安人心。”闫阁老坚持道:“再说,大行皇帝虽然病发突然,口不能言,但临终时派人召陛下入宫,传位之意,已经是昭然若揭了!陛下若再谦让,奈江山社稷何?”
真是顶尖的政治生物,最高明的权术大师。仅此三言两语,便轻松抹去了裕王承继皇位最大的隐忧,统绪传承间合法性的疑难。这一份高明之至的眼色,已经足够新皇帝感怀于心,保他闫家接下来一代的平安富贵了!
当然,闫阁老的话术仍然是有漏洞的。皇帝突发重病,不省人事,宫中的确给内阁送过消息,但所有的证据不过是一张写着“穆”字的御笺而已,其余都任由大臣发挥。穆国公世子将此理解为病后召集重臣入宫;闫阁老则更进一步,干脆解读为大行皇帝传位的暗示;可谓是花样翻新,各逞其能,充分体现了重臣们想象丰富的大胆假设——至于此大胆假设有没有依据嘛,那就不好说了。
当然,业已上仙的飞玄真君没有战斗续行的神技,是不太可能掀棺而起,再临人世怒讨逆臣了。至于最能体察先帝心意的司礼监掌印李再芳,此时则只能五体投地战栗悲泣,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若以往常惯例而论,内廷总管司礼监掌印,禁中行走几十年的大太监,对宫中的影响力实在莫可比拟,绝对有资格在立储时争夺先帝遗命的解释权;设若布置妥当,那就连内阁都要落于下风。但还是那句话,这天翻地覆的大事来得过快,李公公黄公公实在是太惊惶、太诧异、太没有准备了;他们或许有力量、有影响,但在此仓促之际,却根本来不及将自己的力量组织起来。于是以快打慢,扪背控喉,就连一句话都插不上了!
所以说,宫中那条消息真是来得太关键,太紧要了。皇位传承的大事看的就是一个快字,谁抢占了先机谁就能赢得一切,;反之,如果真君病重的情报晚来半个时辰,那么外朝所有的大臣就要陷入绝对的被动之中,不能不听任太监的摆布。别的不说,司礼监只要查一查皇帝临终前是被谁气病的,那上下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不过,这一切可能都是虚妄了。内阁入宫后局势已定,一言即可左右大事,再无他人置喙的余地。
而现在,穆国公世子就恰到好处地说出了那句话:
“大行皇帝卧病之时,都是思善公——思善长公主侍奉汤药。大行传位的心思,想必长公主应该清楚。”
听到这一句提点,同样跪在床边的思善长公主微微一颤,终于抬起头来。她挣扎着膝行至嗣皇帝面前,涕泣拜倒:
“皇上!”
在此时此刻,恰当的悲哀与眼泪是最有力的武器,足以终结所有潜在的议论;于是裕王随之落泪,抓住了思善长公主的手:
“妹妹!”
·
等两位贵人擦干了兄妹交心的眼泪,旁边的大臣们基本也缓过来了。先前是闫阁老许阁老拔得头筹,现在就轮到李阁老表现。他在心中推敲片刻,叩头陈请:
“宫车晏驾,天崩地裂,正是国家危难之时。还请嗣皇帝善自珍摄,早日定下大计。”
他顿了一顿,才慢慢道:
“大行皇帝走得突然,这遗诏……”
不错,遗诏。
飞玄真君万寿帝君御极近五十年,是非功过姑且不论,却真正是威权在己、口衔天宪,令天下畏怖震恐的顶级权谋高手;尤其是晚年连战连捷,武功煊赫,威福自用,更有直追前贤的声势。如果没有奢侈腐化、优游怠政、滥用权术、摧折忠臣、淤塞言路、自私阴狠、刻薄寡恩等等几十上百项小过错,那就是与高祖太宗相比,估计也是相差不远的。
斯人虽没,余威震于殊俗。五十年太平天子的的影响无远弗届,作为他一生事迹的政治总结,这最后一份遗诏也有一言九鼎的功效。更不必说,以儒家“三年无改父之政”的义理,先帝遗诏中对子孙的期许,几乎可以当作新皇帝登基后的执政纲领。
这样一份至关重要的文件,当然是一切政治人物绝不能松口的蛋糕。若以史实而论,历史上的许阁老之所以与同为清流的高肃卿决裂,就是因为真君弥留时独揽了起草遗诏的大权,居然在深夜召亲弟子张太岳悄悄摸摸赶工诏书,颁布之后内阁认也不是不认更不是;于是脆弱的联盟顷刻崩毁,许高张三人反目成仇,党争整整搞了二十年有余。
一生偷感极重的飞玄真君居然被人栽了一份同样偷感极重的诏书,这怎么不算一种天作之合呢?
当然,现在许阁老是没功夫搞这些阴谋手段了。大家当面锣对面鼓,各色表情一览无余,也不能私下里搞什么动作。在稍一迟疑之后,闫阁老忽然开口了。
“子实兄说得有理。”他称呼着李阁老的字:“遗诏确实是大事,一定要办妥当。不过,大行皇帝崩逝之后,老朽五内如焚,神思不属,恨不能随侍先帝于泉下,实在没有推敲文字的精力。大行身后的诸多,只能重重托付诸位;老臣衰朽无用,只愿在此处陪一陪大行皇帝……”
说到此处,闫阁老再次擦拭红肿的老眼,低头不语。
如此委婉,如此含蓄,如此情真意切,仿佛真是犬马恋主之情,全然出于至诚;大抵先帝泉下有知,也该感动;而其言下之意,同样昭然若揭——显然,皇权更迭后朝局必然巨变,一向与裕王往来不多的闫党已经要思危思变,从风口浪尖退步抽身而去。
数年首辅,独掌大权(好吧,有世子拼命内卷,阁老不掌权也不成),闫分宜也算是富贵尊荣之至,足可告慰平生;而先前哭灵之时抢先拥立的功劳,就算裕王上位,大概也不能平白抹杀。如此一来,前后的事体都已安置妥当,那思来想去,当然要迅速开溜,将遗诏这烫人的山芋甩出去才算妥当。
殿阁中静了片刻,裕王终于开口:
“那就请阁老先休息吧;阁老是前朝的老臣,正要为国珍重才是。”他低声道:“至于遗诏的事情,就烦请许阁老掌总,会同内阁……内阁及外事处商议,先拟一个稿子来我看。”
在此顷刻之间,裕王已经做好了谋划。闫阁老退后内阁就不能再有大动作,让许少湖接替首辅,也算是平稳过渡的良策。当然,以他本心而言,肯定是希望自己贴心贴肠的好老师高肃卿能立刻上任秉持朝政;但高肃卿到现在也只有个“内阁行走”的名分,并非正式的内阁阁员,还得让许少湖过渡几年,才能顺利上位。
……至于所谓“外事处”嘛,则纯粹只是酬功而已。如今哭完了裕王脑子也清醒了,知道没有世子没有张太岳拼死拼活及时传信,今日的结局还很难预料。如今大局已定,当然要犒赏有功之臣。考虑到张太岳那年轻得实在过分的年纪(三十几岁!),在遗诏名单中单独排列实在过于惊人,所以干脆将外事处全部拉进起草小组,正好遮人耳目。
当然,这样一来,外事处的地位就未免大大加强,强得实在有些过头了……从高祖皇帝设立大学士咨政开始,到宣宗末年三杨当轴执政,内阁花了五十年才登堂入室,居中用事,定六部于一尊;而如今,外务处这个小小的临时机构才成立五年不到,居然也同样拥有了参预大事的权限!
一念及此,许阁老百感交集,真是莫辨滋味。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拍在沙滩上,纵使如今心愿得偿,已然有了问鼎首辅的资格,但看一眼跪伏在众人之后,嫩得好似一把水葱的张太岳,许阁老仍旧大觉惆怅。
不过,现在是没有还价的余地了。许阁老垂下头来:
“臣遵旨。”
·
遗诏需要仔细斟酌,所以一干人等退入寝殿外的小小耳房,将主殿让给天家兄妹。现在,先帝的子女要擦干悲痛欲绝的眼泪,开始商议如何保住这天下独一份的家业了——这是朱家自己的家事,外人当然不方便旁听。
寝殿的耳房是飞玄真君修道的密室,精致华美之至;因为事出突然,各种装饰来不及撤去,还能看到屏风后供奉着的三座煊赫神牌,依旧是金雕玉饰,龙飞凤舞,恭敬陈列着飞玄真君万寿帝君清妙帝君三个神号,极有居高临下的气势;只不过想一想如今还躺在隔壁的大行皇帝,诸位重臣也只有默然垂头不语;如若环视四面的香炉叶冠,再稍稍回忆当初侍奉先帝恭撰青词、服用丹药的光辉岁月,那尴尬诡异之情,大概就要油然而生了。
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政梓棺费鲍鱼。呜呼!
许阁老在神位下立了一阵,似乎是在追忆往昔与闫阁□□同逢迎先帝的峥嵘岁月;如此酝酿了片刻情绪,方才慢慢开口:
“大行皇帝御极五十年,圣文神功,嘉谟嘉谳;盛德巍巍,民不能名。我等秉承嗣皇帝的意思恭撰遗诏,还是要说公道话才好。”
听到这一句话,大家神色各异,表情都颇为古怪。李句容李阁老城府深厚,倒还能够调和;如高肃卿张太岳等阅历稍浅的,那真是忍耐不住,直接望向了刚刚接任首辅的许少湖,几乎要闪出惊骇诧异的神色。
——不是吧,您老这要清算先帝了?
大家都是文字里滚出来的,千年的狐狸谁也别和谁谈聊斋,当然立刻就能听懂许少湖文字里的阴阳怪气。圣文神功之类的废话不必细数,什么由叫“民不能名”?——“民无能明”者,本是孔子称赞尧帝的话,说尧以无为而治天下,处处都符合大道;百姓虽然蒙获庇佑,却不能说出天子具体的功业;所谓荡荡巍巍,则天法道。但以此而称颂大行皇帝,那又是在暗示什么?
大行皇帝的功德实在太伟大了,大到天下人都不知道先帝有何德行?
无论怎么说,这个评价,这个评价,也实在太——太合适了!
败则含恨于心,胜则反攻倒算;在被飞玄真君摧折侮辱十余年后,在被迫写青词服丹药虚与委蛇十余年后,在临渊履薄战战兢兢十余年后,圆滑老辣、笑面迎人,看似已经被打磨得绝无一丝棱角的许少湖终于发起了绝地反击,为真君送上了终结的大招。
——看好了先帝,这就是许阁老最后的波纹!
磨牙吮血、含羞忍辱,在皇帝的威严下苦苦忍耐到今日,真不知许阁老深自压抑,费了几多养气的功夫!但无论如何,许阁老的试探达到了预料中的效果,在听到这样明白无疑的阴阳怪气后,在场众人沉默片刻,居然没有人开口反驳。
……是啊,谁会反驳呢?如果板着指头数一数,耳房内遗诏起草的这五人小组,除了张太岳年纪尚小还未领受先帝的恩德,其余谁又没有在先帝手下领教过滋味?许阁老李阁老被逼着跳大神写青词日日夜夜猜测皇帝的谜语,身体精神受创还在其次,“青词阁老”的臭名是闻名遐迩,永远不可抹除了;高学士随侍裕王于潜邸,在“二龙不相见”的数年里,受过宫中太监多少的搓磨侮辱?就连穆国公世子,恐怕也不敢遗忘重金属的滋味!
君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天下的事情,总翻不过这个道理。
所以,这样一群堪称复仇者联盟的组合,你指望人家能憋出什么好屁呢?
什么“说公道话”?真要说公道话,真要客观、公正、辩证的评价飞玄真君万寿帝君,那纵观真君的一生,总体来说,还是过大于过、瑕不掩瑕,毁毁参半、贬贬不一的。我们不能因为个人情绪而过度强调真君的一些小错误,还要注意到他更大更恶劣的错误;不能因为历史的局限而求全责备,更要看到真君性格与个性上不可容忍的瑕疵——此错误百出的岁月,历史当自有公论。
——当然,考虑到儒家的孝道忠道,考虑到千秋万世的名声,这样的大实话是肯定不能往外搂(不过,嗣皇帝估计也没啥好话)。所以大家惊愕之后迅速恢复了从容,算是默认了许少湖的意见:
遗诏的主体肯定要大夸特夸,不吝溢美之词,什么圣文神功、光大前谟、敬天法祖,不要钱的典故想放多少放多少;但在具体细节上,则可以尽情发挥,着意阴阳,大家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
不错,死者为大;本来不好擅议先王。但几位阁老也是黄土埋脖子的人了,要是不畅快出这口恶气,真是一辈子的念头都不通达!
·
基本方针确定之后,接下来就是依次发言。
许阁老建议,在遗诏中加入“力戒糜费”、“以俭为德”的纲领,将宫中一切奢靡过度的差事进阶罢除,节省开支——至于“圣文神功”的先帝怎么会有这么多奢靡过度的开支,请自己去想。
李阁老建议,在遗诏中写入“敬天修德”、“罢废斋醮”,驱逐一切方士妖人的内容,以此向天下暗示,大行皇帝猝然崩逝,是自己吃丹药吃坏了事,与其余人等无干——至于先帝具体是因为什么出事的,建议别问得那么仔细。
高学士又建议,要在遗诏中表现出嫉恶如仇、严行纲纪、“一个也不原谅”的态度。大行皇帝走得有些突然,该杀的人还没有杀完;现在监狱人满为患,还关押着不少私通倭寇及西洋人的走私重犯。按常理新帝登基后要大赦天下,但外务处就是踩着倭寇和西洋人的头颅上位,自然绝不容这样的余孽苟延残喘——新帝即位不宜见血,那就干脆在遗诏中多一句话,将当杀未杀的货色全部带到地下,侍奉大行皇帝他老人家。
许、李、高几人你一言我一语,集思广益,彼此启发,资历最浅的张太岳则斜坐桌边,根据大佬们的指示推敲文字,仔细斟酌遗诏的用词。半个时辰后,张太岳草拟已成,将稿子捧给了许阁老过目。
许、李、高诸位看了一回,彼此点头,都觉得甚为妥帖。居中的许阁老沉吟少许,却又忽然道:
“世子还有什么指教没有?”
方才三人谈论大纲,穆国公世子近乎全程静默,除了偶尔插嘴发表些无关紧要的意见,基本没有干涉遗诏的思路。这样的沉默或者可以解释为谨慎,又或许是学识太浅无力介入,但对方的地位毕竟摆在那里,许少湖不能不亲自问这一句。
“不敢谈指教二字。”世子道:“只是我想,大行皇帝为社稷操心了五十年,抚今追昔,念念所不能释然的,仍是天下苍生。”
此语一出,耳房中几人不觉一愣。说实话,将“大行皇帝”与“天下苍生”四个字搭配,真是怎么看怎么别扭,说不出的古怪奇特,叫人简直要怀疑是口误。但大家愣了几秒,瞬即又反应了过来:遗诏可以视为是下一任皇帝执政的纲领;大行皇帝在不在乎天下苍生不要紧,但只要写进遗诏里,嗣皇帝就总得替苍生想想了。
先帝的刻薄专断是大家都知道的,先前外务处厉行变法,看似风光无限;但除了一二项能给皇室带来直接利润的举措能畅行无阻之外,其余的措施都极难推行。先前水泥作坊兴办成功后,外务处曾经再三奏请,希望能用水泥修葺北方几处交通要塞的通道,方便往来的运输;但拖来拖去,最终也只有天津港的道路修整完毕,其余仍是遥遥无期——毕竟,天津港要替皇帝运输奢侈补品,那是决计耽搁不得的。
除此以外,在罢黜诛杀了大批犯罪的宗室后,内阁也曾希望没收他们的土地,划分给当地的佃农耕作,以此平息内陆的土地矛盾;但皇帝不言不语,基本也是淹下来后打算冷处理——要是隔几年大家都忘了此事,估计真君还打算着吞掉亲戚的财产,直接来个全家铲。
这样半途而废,被真君阻挠后不了了之的事情,实在是林林总总,不胜枚举。如今在遗诏中添上这么一句,那后续的事情就好办得多了。
这也算贯彻内阁素来的志向,更有为新皇帝博取仁名的用意,当然没有人能拒绝。几位重臣彼此对视,还是点了点头。
眼见着张太岳俯身修改遗诏,许阁老欲言又止,终于出声感叹:
“……先前世子一言不发,是个忠厚的人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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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在大家吐露恶气、争先清算皇帝时,能够表现出如此可贵的沉默,这又怎么不算一种宽宏与忠厚呢?一念及此,大臣们总难免有点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