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老爷这趟出去了小半年,回来难得关心了一回儿子课业,在确定儿子依旧不去学校吃大锅饭后,除了国文和算术课,又为他请了一个英文老师。
从第二年开始,子春就在少爷的“恩准”下,每日上课,不再站在一旁伺候,而是跟少爷一样,坐在书案后,一边听课一边伺候。
他如今十二岁,读书看报早不在话下,连算盘也打得相当不错,即使以后从金公馆出去,大约也能靠在金公馆学得知识,谋得一份好差事。
眼下又能跟着少爷学英语,他自然开心得很。
要问天津城里,哪里的差事最好,自然是八国租界。而租界到处是洋人,要谋得一份好差事,会英文便是一张通行证。
上英文课的第一天,子春一早收拾了纸笔课本,拉着懒洋洋的少爷在书房里等先生来。
如今少爷只用自来水笔,毛笔砚台已经被打入冷宫。
虽然自来水笔价格昂贵,且大同小异,但金公馆不缺钱,金大少爷的笔筒里,依旧装得满满当当,每回得了新笔,便会将旧的丢给子春。
两年下来,子春都攒了一大把自来水笔。
“少爷,听荣伯说,今天的先生是北洋大学的高材生。”
子春将椅子往商羽身边拉了拉,双眼亮晶晶,一脸期待地开口。
商羽邪乜他一眼,漫不经心道:“你知道高材生是什么么?”
子春抓抓耳朵:“就是大学里的大学生呗,报纸上不是总写,每次游行抗议的都是大学,他们是新青年,中华希望。”
他想着少爷虽然不出门,但每天都读书看报,外面发生何事,想来是很清楚的。
然而商羽却是不以为然地嗤了声,不再说话。
子春还要开口,荣伯已经领着先生进来。
他赶紧将椅子挪开,手肘放在桌面正襟危坐。
荣伯笑呵呵道:“少爷小春,先生来了!”
跟在他身旁的青年,穿一身靛青色中山装,梳着一个整整齐齐的分头,戴一副圆眼镜,不算顶英俊,但斯斯文文,还带着一脸清风和煦的浅笑。
是子春想象中大学生的模样。
子春蹭得站起身,标标准准鞠了个躬:“先生好!”
青年笑着点点头:“你们好,我叫苏蛰,你们叫我苏老师就好。”
子春从善如流:“苏老师好。”
说完还伸手戳了戳身旁一动不动的少爷。
商羽撇撇嘴,不情不愿起身,吊儿郎当开口:“苏老师好。”
苏蛰笑着招招手:“都坐吧。”
子春坐回椅子,身体挺得笔直,双肘乖乖放在桌面,商羽则是单手撑着脸,依旧是个漫不经心的模样。
苏蛰从书包里拿出两份装订的小册子,分别放在两人面前:“商羽子春,这是我给你们做的英文入门手册。”
子春忙小心翼翼打开小册子,看到上面的英文字母,忍不住扬起嘴角,露出求知若渴的表情。
苏蛰看了看两个孩子,轻轻笑了笑,开始讲课。
这几年来金公馆授课的都是老夫子,初回遇到个新派大学生,还是讲英文,风格大为不同,不仅子春听得入迷,就是商羽也稍稍打起了几分精神。
一堂课结束,子春立刻殷勤地去给人倒水。
“苏老师,您喝水。”
苏蛰笑着接过:“谢谢子春。”
子春围在他身旁,好奇问:“苏老师,大学里是不是能学到很多东西?”
苏蛰笑说:“只要愿意学,在哪里都能学到很多东西。”
子春点点头,心道自己在金公馆也确实学到不少。
只是大学这两个字,依旧对他充满了诱惑力。他想了想又问:“上了大学,是不是就能找到一份好差事,赚很多钱?”
苏蛰轻笑出声:“读书也不是为了赚钱,而是去做更有价值更有意义的事。”
子春疑惑问:“什么叫做更有价值更有意义?”
苏蛰道:“小到为家,大到为国,就是价值。”
子春似懂非懂点头。
苏蛰看向他随口问:“子春,你长大了想做什么?”
子春一下被问住了,他只想过好好读书,长大后找份好差事赚钱让家里过上好日子,却从没想过要这份差事具体是什么,于是他羞赧地摸了摸头,嘿嘿笑道:“我还不知道。”
苏蛰笑了笑,又抬头问趴在桌上闭眼小憩的金大少爷:“商羽,你长大了想做什么?”
商羽掀起眼皮,用他那双漂亮的丹凤眼,扫了眼两人,挑挑眉头道:“养鸟斗蛐蛐唱大戏。”
苏蛰:“……”半晌,才轻咳一声,对他竖起大拇指,讪讪笑道,“不愧是八旗子弟。”
商羽翻了个白眼,复又将眼睛闭上。
*
“a、b、c、d……”
吃过午饭,子春捧着苏老师给的小册子,坐在花园大声复习第一堂课学的东西。
一遍字母表还没读完,嘴里忽然被塞了一枚饼干。
商羽塞完也不说话,大喇喇在他旁边躺下。
子春嚼着饼干,看向身旁沐浴在阳光下的少年。
说来也怪,少爷每天晒太阳,那张脸却怎么都晒不黑,此刻阳光覆在脸上,那光洁无暇的面颊,简直跟上好的白瓷没两样。
子春忍不住伸手摸了摸。
商羽睁开眼睛,目光凉凉看向他。
“少爷,”子春嘿嘿一笑。“你脸蛋儿真白。”
商羽面无表情白他一眼:“你脑瓜儿真傻。”
子春噎了下,却也不在意,抬头看了眼旁边的柿子树,上面的柿子,不知何时红了好些。他双眼一亮:“咦,柿子熟了,我去摘两个下来。”
他放下书,站起身跑到树下,朝手心吐了两口唾沫,三下五除二就爬上了树干。
在金公馆养尊处优五年的日子,已经让当年那个瘦小的稚童,长成了一个结实矫捷的小少年。
子春在树上站定,瞅准两个看着熟透的柿子摘下来。
正要下树,忽然听到墙外隐约有叽叽喳喳的人语声传来,他好奇伸长脑袋看去,却见是不远处的大街上,几个穿着学生制服背着书包的少年,正谈笑风生走过。
因为他在金公馆也能上学,还不用花钱,以前见到这样的学生,虽然也羡慕,但却从未像此刻这样,忽然生出一股浓烈的渴望和艳羡。
他知道,是今日见到了苏老师,对方的只言片语,让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他心里悄无声息生根发芽。
他默默看着那些学生,直到身影消失不见,才握着两个柿子,从树上跳下来。
回到商羽身旁,他将其中一个柿子,用衣摆揩干净,递给对方。
商羽接过柿子,依旧躺着,随手将柿子放在鼻子下闻了闻,才不紧不慢张嘴咬一口,一滴鲜红的汁水,从他嘴角落下。
子春伸手替他擦掉,也在他身旁躺下,一边啃柿子,一边道:“少爷,我刚刚看到外面有一队学生。”
商羽闭着眼睛,心不在焉“嗯”了一声。
子春感觉自己有很多话要说,却又不知道到底要说什么想了想,又才道:“少爷,你当真一点不想去学校上学么?”
商羽说:“我又不是请不起私人教师,为什么要去学校上学?”
子春半晌才憋出一句:“因为……因为学生制服好看。”
商羽从鼻孔里冷嗤一声,是个明晃晃的讥讽。
子春不以为意,啃了两口柿子,又冷不丁道:“少爷,你长大了真的就想养鸟斗蛐蛐唱大戏?”
商羽懒洋洋道:“嗯。”
子春道:“可是老爷养的蓝靛颏儿都被你摔死了,院子里的蛐蛐儿被你捉住,也都是投进水里,而且……你一句戏也不会唱。”
这些都是金老爷的爱好,子春也听说过北京城的八旗子弟都爱干这些,但从未见少爷有兴趣,今日他在课堂上回老师,他便觉得他是故意捣乱。
商羽漫不经心道:“都说了是长大了要做的事,自然是长大以后才做。”
子春:“……”
商羽说完,转头,轻飘飘看他一眼:“哪像你个小傻子,都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
若是往常,子春听了这话,只会嘿嘿一笑,但今日不知怎的,猛得坐起身,大声反诘道:“我自然知道想做什么。”
商羽漫不经心望着他:“那你说你想做什么?”
自打苏老师今早问了这话,子春就一直绞尽脑汁在想答案,只是活了十二年都没过的问题,这一时半刻怎想得出来,但他忽然不想被少爷看扁,支支吾吾道:“我……我要做有价值有意义的事。”
商羽嗤笑一声,戏谑般问:“那你说说什么事有价值有意义?”
子春小声嘀咕:“反正不是养鸟斗蛐蛐唱大戏。”
商羽坐起身,随手擦了擦嘴巴,道:“我看你压根也不知道。”
“我知道的。”子春说,“我……我要当大夫。”
这原本是随口冒出来的一个答案,但说完后,子春仿佛福至心灵,双眼一亮,继续道:“没错,我以后要去学医当大夫,治病救人,让看不起病的穷人也能看病,这就是有价值有意义的事。”
商羽看着他小嘴巴拉,满脸激动,许久没说话。
子春噼里啪啦说完,忽然想起自己身份,感觉像是吹牛皮一样,俊俏的脸上顿时浮上赧色,却又觉得自己终于想明白想做什么,不想灭了自己雄心壮志,便继续梗着脖子不太有底气的小声补充道:“我们南门外也有大夫的。”
一直没说话的商羽,从地上站起,单手拍拍屁股上的尘土,嗤了声道:“你还当大夫呢,我看你也就一辈子给我当书童,陪我养鸟斗蛐蛐唱大戏。”
说罢,不等子春反驳,将手中啃了一半的柿子,塞入对方口中,在对方呜呜声中,施施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