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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Chapter 101

    “你怎么了, 威龙?”

    旁边的陈东实看着不大对劲,象征性地握了握他的手。

    只见李威龙一脸冷汗如瀑,死抓着警服一角, 一小会的功夫, 汗水打湿了头发, 七歪八倒黏在眉头, 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李威龙看了他一眼,轻声道:“他才是要和我们同归于尽”

    陈东实脑袋“嗡”一声炸开, 还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 就听前头的王肖财一阵浪笑。

    “算你聪明, 李威龙。”车头镜里的眼, 绿幽幽闪着光,不带一丝温度。

    “打从上了这辆车起,我就没打算活。也没打算让你们活。”

    车速飙至120码往上, 轮胎飞转在公路上, 摩擦出刺耳的嘈杂。车窗两旁的风景几近虚影, 整个车身如同没入一片虚空的梦境, 漫无边际地冲刺着。

    “你疯了吗?!”陈东实骤而暴怒, 起身就要去夺方向盘,“再这么开下去我们都会死的!”

    “我就是要你们死!”王肖财一把将人推开,身体护住方向盘和油门,笑意癫狂,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怎么了, 你害怕了吗?这才哪到哪儿,与其你们有这力气和我撕扯, 倒不如想想自己的临终遗言吧!”

    “你快停下!”陈东实还不罢手,使劲扯住他衣角, 无奈他手脚被绑了死结,完全使不上力,情急之下,他只好张口,疯狗似的咬在王肖财肩头,激得他发出一声痛嚎。

    “陈东实我□□祖宗!”

    男人勃然狂怒,向后抬脚将陈东实踹回座椅靠背。这一脚用力之大,直接将他的伤口扯出一条血口。鲜血和肉块跟西米露似的,咕噜噜地往外涌,陈东实浑身一挺,瞬时痛晕了过去。

    “东子!”李威龙面色一白,看着陈东实下腹止不住的鲜血,忙用身子替他摁住。

    “王肖财你到底想怎么样?!”他腾出只手,痛苦地捶打着前座靠背,为自己的无能而挣扎。上车前,王肖财用铁链将自己里三层外三层裹了个死透,就算他有三头六臂,也再难脱身。

    “你们还是老老实实待着吧!”王肖财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你越是动弹,链子只会越收越紧,你要不想我再踹上他一脚,就给我乖乖闭嘴!”

    李威龙收住鼻涕,后槽牙绷得咯吱作响。现下他心中再是不服,也不得不忍,他只得绷紧身子,蜷缩在陈东实身旁,努力替他止血。

    车子驶下国道,七弯八绕,最后拐进一片赤地悬崖。李威龙扒窗一望,莫名熟稔。不知是天意弄人,还是心理作祟,这里的景致竟和四年前西伯利亚那片泻湖别无二致,唯一的不同,是没有雪,唯剩无尽的狂风、沙地,和一湾在风中仍旧宁静袅娜的水域,像是在故地重游。

    漫天黄沙使人睁不开眼,李威龙被王肖财押着,连拖带拽弄下了车。陈东实失去倚靠,半截身子就这么仰在车门外,唇角还挂着血渍,没有半点声息。

    “李威龙,这次你拿什么跟我斗?”

    王肖财抬手一推,像滚皮球似的把他推进一个一米半深的土坑里,李威龙啃了一嘴的泥,大风吹得他睁不开眼,耳边只剩呜呜咆叫的风声。

    “四年前四年前连老天都在帮你。我用火烧、用水淹、用刀捅,居然都搞不死你”男人的声音断断续续,忽近忽远,“可是谁又能想到,转了这么大一圈,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最后最后你还是栽在了我手里?”

    砌在自己身上的土越来越多,越来越重,李威龙想要起身,却感觉身负千斤。砂砾略带黏湿,应该刚下过雨不久,以至于原本并不算重的泥巴此刻堆在身上,像胶水似的,建起一座无坚不摧的宫殿。

    “去死吧哈哈哈你去死吧”

    王肖财的动作愈发加快,到后头,索性丢下锹铲,跪在地上,用手刨起了土,一捧接一捧浇在李威龙脸上,仿佛他是一株灌木。

    软瘫在地的李威龙紧抠着泥地,怎么也用不上力,只得任由他一点点将自己埋入沙丘,视线被沙土掩盖,陷入无休止的昏黑。

    “凭什么,凭什么?!”

    耳边叫骂声不止。

    “凭什么就冲着我一个人,该死的人那么多,马德文,徐丽,冯春华凭什么他们可以眼睛一闭,屁股一擦,什么都不用管,而我就要留下来承担这一切?!”

    王肖财失声大嚎,似笑非笑。

    “凭什么坐牢的是我,凭什么受苦受难的都是我?我那么忠心,那么卖力,我甚至为了那个姓马的坐了四年的牢!我替他杀了那么多警察,为他料理了那么多事,结果竟比不上一个女人扭扭屁股、张张大腿他妈的马德文,居然把钱全部留给了那个贱.婊.子,那个贱.婊.子,又把钱全留给了那个窝囊废,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刨土的动作忽而停了,男人仰天痛嘶,举目怆然。

    “我也不想伤天害理,妈我想吃你做的鸡蛋面我想回家”

    “不知您老记不记得,咱娘俩已经十多年没见面了你对我的叮嘱,我一直都记着,我从来没有碰过那些东西,我一直把自个儿照看得好好的妈你听得见吗妈!”

    王肖财泪如泉涌,蓬头垢发,宛如天地间一抹无家可归的孤魂。他擦了擦泪,支着铁锹,站起身子,又往李威龙脸上更加卖力地盖了几铲子土,然后扭头将车上的陈东实一并拖了下来。

    “老实说,我跟你无冤无仇,可谁让你是他心尖尖上最在意的人?”

    王肖财捧着陈东实的脸,满口金牙,熠熠生光。

    他撅起嘴,眉目拧作一团,“你下辈子可别怪我哦要怪就怪李威龙,要不是和他有关系,我也不会杀你”

    “东子”

    大半身没入土中的李威龙,只剩半只手在胡乱摸索。

    王肖财松开陈东实,硬皮靴狠狠踩在李威龙的手背上,沙丘后的半张脸,痛苦得皱出无数道细纹。脚后跟不断扭踩,李威龙疼得大叫,惨叫声掺在风里,更显凄厉。

    “我也快死了没关系,我也快死了”王肖财絮叨个没完,把陈东实拖到和李威龙一样的位置,哆哆嗦嗦:“你们不是感情很好嘛我大人有大量,送你们一个生同衾、死同穴,这辈子因为我,你两没能在一起,下辈子呐,我还是盼您俩儿的好!哈哈哈哈”

    一铲一铲的土盖在陈东实身上,昏昏沉沉里,陈东实只觉积压在自己身上的东西越来越重。有什么东西在控制着自己,不让自己扒开那道光。

    无边的黑暗里,一声声“东子”酥软入骨,陈东实奋力狂奔,趁天光堙灭的最后一秒,乘上清风,破光而出。

    “我不想死!”

    他大喊一声,还魂似的从稀泥里抬头,横手抓去挂在脸上的泥。

    “我不能死我不能死哇!”

    陈东实用手捂着肚子上的伤口,龇牙咧嘴,在地上痛得打滚。

    身旁的王肖财打住动作,一脸意外地看着他放肆挣扎,他实在没想到,都这种时候,陈东实居然还能醒过来,他居然还能醒过来!当真和四年前的某人一样难缠,一样难杀!

    王肖财丢开铲子,一个箭步走到他面前,将陈东实的头高高拎起,又重重砸下,反复多次,磕得他满嘴碎牙,满脸是血。

    质地坚硬的黑山岩上,血色浓艳如山花。看着那些鲜血,王肖财全身心陷入疯狂,摔打间更加用力。

    陈东实就像一个硕壮的沙包,不厌其烦地被他举起、扔下,举起、扔下。他没有力气抗衡,甚至连喊痛的机会都没有,所有心气都花在那句“我不想死”上。

    他不想死,那就是他由衷的夙愿。

    “东东子”

    李威龙扭动躯干,似要破土而出一般,不停抓扯着王肖财的裤脚。

    “快住手住手啊”

    他不断哀求。

    见陈东实又没了气息,王肖财将人丢下,回过头看着还妄想翻盘的李威龙。他掏出匕首,照着李威龙的手背,狠狠插了下去。

    “噗嗤”一声,结结实实的声响,刀片从手背贯穿到手心。王肖财仍不满足,扭动刀柄,使刃身在血肉中切割搅拌,这样的痛感,比单纯拔进拔出,更显折磨。

    “痛痛!”

    李威龙血泪满盈,被扎穿的那只手,疯狂地抖动着。正当他觉得一切再无转圜时,耳边“啊”地一声怒吼,一块铁锹“哐”一声拍在王肖财的后脑勺上。不止是李威龙,连王肖财自己都被拍懵在了原地。

    他顺着后脑勺的血,徐徐回望,见奄奄倒地的陈东实,不知什么时候举起了铁锹,凛凛地站在了自己身后。

    陈东实就这么屈膝站着,怪异的站姿如同一具骨骼变异的僵尸。他满身满脸是血,只有眼睛是干净的,只有那双眸子是纯亮的,黄沙天里,静静闪烁着“我不想死”的毅力和决心。

    “你敢打我?”

    王肖财后知后觉,花了足足十多秒时间,才确认是面前这个怂包偷袭了自己。他大叫一声,冲身上前,一拳将陈东实击倒在地。

    “我”陈东实重重摔下,几近断气,“我报警了”

    “什么意思”王肖财跨坐在他身上,顺着他唇角上扬的弧度,一路看去,发现一堆散沙里,孤独地躺着一个几乎肉眼不可辨的定位器。

    “这是什么东西?!”男人顷刻暴走,钳起他的衣领,嘶声质问,“你怎么会有这个?!不是被搜过身吗?!不是已经清理得干干净净了吗?你为什么还藏了这个?!”

    “哈哈哈哈哈”陈东实血口大张,如同疯魔,“身上的东西搜得再干净,又怎么能防得住这里”

    他摊开手,露出掌心一枚断牙。王肖财轰然失神,终于明白,原来开始的开始,陈东实就把这东西含在了嘴里,他把它藏在了嘴里!鬼能猜得出来,都到了这种时候,他居然还留有后手!

    地平线上,后援干警密集涌近。看着那些红蓝闪烁的灯光,王肖财长跪不起,无奈地甩了甩手上的汗。

    李威龙已定成局,受了这么多伤,恐再难翻身。但陈东实还活着,自己也就还有资格再搏一线生机。

    王肖财拉开车门,将陈东实像一件货物似的,塞进副驾驶里,接着二话没说,飞速驾离原地。

    陈东实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扭头去看后头的沙丘。风尘暴里的那身警服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到最后,茫茫然了无痕迹。

    第102章 Chapter 102

    “放我下去我要下去我要下车!下车!”

    陈东实掰着车窗, 不断冲王肖财大喊,天边乌云密布,大雨将来, 他怎能放心将某人一个人留在那里, 他要回去找他!

    然身旁的王肖财只字不闻, 只一味踩着油门, 持续加速。雨刮器开始失控摇摆,路面陆续积水, 轮胎滚动在路面上, 不时倾斜打滑, 这样下去无疑会大大提升行车风险。陈东实开出租车多年, 论驾驶经验,远超王肖财。

    “你听到没有?!我要下车!下车!”

    陈东实再也按捺不住,欺身而上, 整个身体扑倒在方向盘上, 去掰他的手。行车受阻的王肖财一个反手, “啪”一耳光甩在他脸上, 一下将陈东实扇回到副驾驶上。

    适才上车匆忙, 他没能顾得上捆好陈东实,不过也无大碍,如今的陈东实,鳞伤遍体、满身血痕, 于自己而言, 和废人没什么区别。

    王肖财忽然觉得很自豪,像是终于干成了一件大事。他花了这么多年, 搞废了李威龙,又花了不到两天时间, 搞废了李威龙最惦记的人。马德文说得很对,没有什么是比失去挚爱更痛苦的事了,就算他能活着,没有陈东实的日子,只会让李威龙比死还难受。

    如此细想,王肖财不禁勾起一抹快意。而结结实实挨了一耳光的陈东实此时有些发懵,这一巴掌打得他脑仁生麻,耳朵里嗡嗡嗡炸个不停,半天都没能缓过神来。

    “你给我听着,要不是看你还有点作用,我早就一刀把你捅死在那里了。”王肖财一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牢牢抓住陈东实的头发,迫使他不得不看着自己。

    “陈东实,我问你,你现在后不后悔当初从徐丽手上救下我?要是当初,你放任徐丽把我掐死在杭巴,你跟你的心上人,也就不会遭受这些痛苦了”

    陈东实撇过头去,满含屈辱地拭去鼻孔里流下的两行鼻血,再回过头,眼里是不加掩饰的愤怒,他感觉自己身体里蓄着一头蛮牛。

    “要怪就只能怪你自己,谁让你那么多人不爱,偏偏要爱李威龙?谁让你滥做好人,对谁都一心向善?就因为你的好心和懦弱,才给了像我这样的人伤害你的可趁之机,这是你自作自受啊陈东实,自作自受!”

    男人的手浑然收紧,五指关节加力,牢牢掐在喉颈气管处,陈东实痛苦得瞪大了双眼,如同溺水之人,手脚乱挥乱舞全力挣脱着。

    “去你妈的!”

    王肖财复又松手,放任其瘫倒在靠背上。陈东实捂着脖子,咳得前仰后翻,眼眶底衔满了泪。

    “你会遭报应的,王肖财”陈东实抱着自己,痛到痉挛,“你你一定会不得好死”

    “这就是你能想到的最狠的话吗?”王肖财放声大笑,“果然是个废物,连骂人都这么软趴趴的没气性,我真搞不懂,那个小警察到底看上你什么!”

    陈东实止住眼泪,唇齿嗫嚅:“我不许你这么说我我不是废物”

    他闭上双眼,一滴泪悄然滑落,口头念念有词,“我不是废物不是”

    “就你还不是废物?!”王肖财再次抓住他的头发,“瞅瞅你这一副窝窝囊囊的损样,你不是窝囊废是什么?!”

    “我不是窝囊废”陈东实呜呼不清,“不是我不窝囊”

    “那你有本事还手啊!”

    王肖财又甩过一记耳光,陈东实跟坨烂肉似的,横在副驾驶上,血流满了底座。

    “还手啊!”又一耳光。

    “还手啊!还啊!”

    掌掴声如雨点般密集。

    “你怎么不还手啊?窝囊废?废物!废物陈东实?有本事爷们点,起来跟我打啊!”

    陈东实抱紧脑袋,逆来顺受,被打得东倒西歪,就像一只笨重的鸵鸟。他痴痴绞着衣角,梗着歪脖,目光呆滞,好像不知痛一般,没有丝毫反应,嘴里一遍又一遍重复着“我不窝囊”。

    “你有力气受,我可没力气打。”

    王肖财长松一口气,终于收手,岂料回过头的下一刻,车前飞过一道黑影。

    那影子速度极快,近乎是以排山倒海之势,冲撞到前头。车头发出“咚”一声巨响,整个车身霎时划出公路,冲进一旁矮坡。

    四轮顺着土坡一路向下,齐头猛进,轱辘处擦出一片火石电光。

    “什么情况!?!?”

    王肖财吓得哇哇大叫,不停地踩着刹车。但车身就像脱轨的火车般,肆无忌惮地疯闯进沙尘暴的中心。

    陈东实猛地睁开双眼,只觉头脚倒置,地暗天昏,空气如薄刃般锋利地切过面庞,他死死抓住安全带,护住脑袋,连人带车荡出马路。

    他先是滞空了大概四五秒时间,最终飞出车窗,砸落在一片糟烂稀碎的玻璃渣中。

    “我我不我不窝囊”

    男人意识全无,眼前飘过数以万计的重影。他仰看着天,云一朵朵飘过,风儿柔柔地吹,一切美好得失去了真实。

    “威龙”

    他恹恹伸指,察觉有液体滴落,一滴雨落在唇边,他伸出舌头,舔了一舔,竟感觉到一丝久违的回甘。

    报废的车架扎在土里,一半车身被戳得粉碎,只剩后半截残骨遗骸在风中晃荡,车架噼啪燃烧,汽油顺着车架,流进沟渠,熊熊篝火灼烤人心。

    受外力颠簸,陈东实侥幸被甩出车厢。然王肖财并无好运,引擎盖下的钢管,从车窗刺入,不偏不倚,穿入王肖财胸口,又从背后穿出,将他钉死在车座上。临死前,他手里还捏着那个快要报废的方向盘,口袋里塞满了钱。

    陈东实艰难地抬起头来,划拉开车门,顶着灰头土脸,茫然而无措。

    看着头顶某人七窍流血的惨状,他全身发寒,恐惧到险要窒息。

    硬挺了这么久,没想到,最后就这么戏剧性地死在了一场意外车祸上。

    他从没想过王肖财会这么死了,就这么峰回路转地死了,他甚至都没想过他死。在陈东实最初的计划里,就算得到一个较好的结局,王肖财也是被逮捕归案,被绳之以法,而不是死在这样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里。

    陈东实揉了揉眼,反复确认着车里的人是否真的是王肖财,他甚至觉得这一切都像是在做梦,王肖财终于还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局,眼睛一闭,屁股一擦,猝然终结在这电闪雷鸣、生死疲劳的荒唐篇章里。

    只是刚刚闪过的那是什么?

    封锁通行的公用国道,不可能有其他行人车辆出没。此处又地段偏僻,荒无人烟,离乌兰巴托更有数十公里,好端端的,怎么会发生车祸?

    陈东实强忍住惊悸,抓着车门,借力爬起。他顾不得背上扎得密密麻麻的玻璃渣,以及身上数不清的血口和刮伤,右脚上的某块骨头好像也撅断了,他顾不得细看,就这么一瘸一拐、一寸一步地挪到了马路上。

    清晰可现的轮胎印尽头,一团黑影抱成一团。夜色太过浓重,陈东实不大看得清,只得继续向前。

    直到他切身触碰到地上那团影子,堵塞在心口的那一股悲伤才汹涌爆发。他双膝折地,干笑几声,两行眼泪“唰”地滚落。

    是牛,是一头小牛,是一头小花牛!

    陈东实压抑不住地战栗,挣开被烧得破破烂烂的衬衣,放声大哭。

    是他的花儿

    是他梦里的花儿

    是他日日夜夜、朝朝暮暮盼念的母亲!

    “你知道吗?东子,人死之后,就会变成他最眷恋之人的心爱之物,回到亲人身边。”女人轻轻拍打着男孩的后背,双眼虚闭,泪腺不受控制地流泪,“等妈死了,就会变成树,变成鸟儿,变成天上的一朵云,一直在天上守着你、看着你。”

    “那可以变成牛吗?”男孩睁大眼睛,天真地问。

    “会呀,”女人一脸柔笑,小小的臂弯,如同一艘月亮船,“我会变成你最爱的那只牛,那只小花牛,无论咱东子去哪里,妈妈都在你看不见的角落,默默守着你。”

    “花儿”男人瘪嘴失声,抱起那只呼吸恹恹的小牛,坐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哭,“妈是你吗妈?是你变成了花儿回来看我了吗妈——!”

    牛儿虚弱地睁开一只眼,琥珀般的眼球里,滋出一滴眼泪。

    “妈我是东子啊,我是你的东子啊妈!”陈东实用脸紧紧贴着脸,恨不得将它揉进骨子里,“妈你知不知道我好想你,儿子好想你妈你看看我睁眼看看你儿子吧!看看你的东子,你的东子已经长大了妈我现在一顿能吃三碗饭,妈!”

    小牛伸出舌头,一下一下舔去男人脸上的眼泪,小尾巴甩巴甩巴,像是在告诉男人,轻易不要泪流。

    “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你儿子这么多年来活得有多苦?为什么你没有告诉我,原来做人也会这么累我十四岁离家,睡过桥洞,扛过货包,打过零工,吃过垃圾,我什么苦都吃过,妈我对谁都掏心拿肺地好,你告诉我,为什么他们都要一个个都离开我为什么好人永远都没有好报?!为什么,为什么老天要这么对待我妈你听得到吗?听得到你儿子说话吗”

    男人紧抱着那头小牛,声声控诉直入人心。荒芜一人的旷野,晚风迷醉,无边的戈壁滩上,风吹沙土,波澜滚滚。

    “你的东子真的太没用了你的东子什么也做不好我这辈子好像只配一个人活着。我的亲人、我的朋友、我的爱人,我什么也没了妈你儿子什么也没了”

    陈东实将小牛锢得死紧,却又不可遏制地感觉到,它的体温在一点点淡却。那种感觉又涌上心头,那种流沙飞逝、无力挽回的苦痛,和四年前离开乌兰巴托时月台上的那道身影一样,慢慢隐去。

    “妈你一定听得到我在说话对不对?”

    陈东实使尽全力,托起那头小牛,一瘸一拐地小跑在公路上,妄想寻人呼救。

    “妈你别死啊妈你坚持住啊妈妈,你已经把我扔掉一次了,你现在又要把我扔掉了吗?!”

    他使劲摇晃着怀抱中的小牛,想要它清醒。牛儿哞哞两声,像是最后的悲鸣,她的眼泪已然干涸,原本充满活力的尾巴,也渐渐失去了生气。

    小牛身下的血越来越多,陈东实低头一瞧,连人带牛一起跪在了地上。

    “妈你别走妈现在连你也不要东子了吗”陈东实使劲掰开它的眼皮,不让它闭眼,澄澈的牛瞳里,倒映出男人满面交叠的泪痕。

    “你的东子已经赚够钱了,我已经可以带你去做手术了妈!这次你别走了好不好,你留下陪我陪陪你的儿子,难道你刚回来一下就要走了吗我不要你走!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牛儿似听懂了一般,安心地把头埋进陈东实的胸窝。它伸出舌头舔舔,舔一舔,替男人清扫去脖子上大片大片的血。

    温软黏热的牛舌,一点点变得冰冷僵硬。陈东实无法挽回地看着小牛慢慢失去力气,到最后,浑然没了动静。

    牛儿还是死了。

    花儿也终将凋零。

    陈东实抱着那具牛尸,恍然间真的看到老母飘到了天上。她就像短暂降临这个世界的神,履行完职责,就要归位回天堂。

    一缕灰烬随风散去,男人遽然倒地,和他的小牛,并卧在这天上人间。

    第103章 Chapter 103

    “妈, M-A-,麻麻。”

    “妈——妈,”女人一手摸索着盲文, 一手抚着男孩的肩, “跟着妈妈读, 妈妈”

    “玛玛”男孩把玩着手里的泥, 将其中一块糊到女人脸上。女人非但不气,还笑嘻嘻地去捏他的手, 不厌其烦地纠正, “不对, 是M-A-M-A-, 妈——妈——”

    “妈妈”男孩终于读对了一遍。

    “东子真棒。”女人喜出望外,窸窸窣窣地从围裙底翻出一小袋糖。

    “你看这是什么?”女人有一双漂亮的眼,却浑然无光, 仿如明珠蒙尘。

    男孩眼巴巴看着那些糖, 一蹦三尺高, 一下子就够到了。

    “是糖, ”他轻轻说, “是妈妈买的糖”

    “快拿去吃吧。”女人笑着摸了摸他的头,鼻间不自觉流下两行血。

    “妈妈流血”男孩指着她的鼻子,“妈妈在流血”

    女人眼中闪过一丝错愕,很快, 又恢复了往日镇定, 抬手擦了擦。

    她拄着拐杖,摸索着来到电视柜前, 然后一层一层数过去,在最底下那一层抽屉里, 翻出了药瓶。

    陈东实像是一位训练有素的童子军,见状飞奔到厨房。他搬来专属于自己的小板凳,踩上去,用不足一米的小身板抱起半身高的热水瓶,倒了一杯满当当的热水。

    这已经是他第无数次侍奉女人吃药,他早已忘记自己如何学会烧水、倒水,就好像与生俱来的本领一样。在同龄的孩子里,陈东实是呆瓜、傻愣,启蒙永远处于吊车尾水平。不然不会四岁都读不清“妈妈”。乡医说他“有问题”,这里,老家伙当着女人的面指了指脑瓜——这里的问题,奉劝女人抓紧改嫁生二胎。

    “你一个女人,眼睛又不好,还一个人带着个儿子,没有依靠活不了。”

    曾有媒婆上门说亲。

    “葫芦岛屁大点地,别的没有,光棍到处都是。抹下脸,再嫁一头去,儿子送人也好,卖了也罢,女人要学会自个心疼自个儿。”

    每当如此,女人只会一个劲地傻笑,陈东实会下意识模仿,用乐呵呵的表情掩饰尴尬或悲伤,和烧水倒水一样,这些都是他刻在骨子里的技能。

    陈东实生于辽宁省葫芦岛市乡下的一个偏僻小村庄中,落后封闭的年代,唯一一条出村的公路,每天只有一趟中巴往返。东子出生那天,女人生了一天一夜,卫生院的护士忙跳脚,八斤二两,物资匮乏的小城小县,她已经许久没见过如此肥壮的婴儿。

    陈东实自小力大无穷,像头小牛,能一口气拎八九个书包。一边手四个,一边手五个,从学校运回家,他帮同学拎一次书包,赚一毛钱公分。十个一毛是一块,十个一块是十元,五个十元是一瓶药,他要替妈妈买药。

    陈东实家是低保,穷得能啃墙,是真的啃墙。下雨天里,雨漏进来,小陈东实拿塑料脸盆去接,瞎眼的女人坐在廊下,掰着秋收的苞谷,告诉陈东实,看见没,老天爷在难过,咱们用盆子把他的眼泪给接住,不让他哭了好不好?

    小小的陈东实词汇有限,尚不能明白什么是难过,但他清楚,什么是不难过。和妈妈在一起不难过,因为她能学好多动物的叫。

    陈东实的母亲双眼失明,却口技出众,能够模仿好几十种动物的叫声,其中最像的是牛叫。小牛哞哞,哞哞哞,陈东实暗暗地学,怎么也学不像,不像妈妈,能叫得和家里牛棚里那头牛一样。

    那是陈东实家里唯一一头牛,也是唯一一头老母牛。陈东实不知道她多少岁了,听妈妈说,那是他爸留给娘俩唯一的东西。陈东实的父亲老实木讷,年轻时随同乡去挖煤,下井作业时矿井爆炸,炸断了两条腿,在家里瘫了半年,还没捱到冬天,最后喝农药走了。

    女人眼睛本就不好,又孕中丧夫,哭瞎了眼。她坐四个多小时客车,去矿上要抚恤金。那时候陈东实才不到半岁,矿老板看她一个女人,还抱着个孩子,觉得可怜,良心发现,一分钱没给,捐了一头牛。

    一头送给畜牧厂都不要的老残牛。

    女人一手抱着陈东实,一手牵着老牛,慢慢摸回了家。从陈东实有记忆起,女人就告诉他,这是用你爸的命换来的,咱们要照顾好它。

    陈东实没告诉女人,她省吃俭用给自己买的营养快线,陈东实都会偷偷倒进牛槽里。小小的脑袋里会想,快吃吧,快吃吧,吃高高,吃壮壮,照顾好它,爸爸回来的时候就会夸自己了。

    可是,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早苦命人。女人病中产子,留下一大串后遗症,每天要吃十多种花花绿绿的药丸。陈东实上完三年级,染上游戏瘾,逃学去游戏厅,书都不读。女人抡着拐杖,越过一排排大头老虎机,又一个个位置摸索过去,将陈东实拖回家暴揍了一顿。

    东子委屈大哭,揉着高高肿起的屁股,从塞满游戏币的书包里掏出好几瓶药,嚎着嗓子塞进最底层的抽屉里。他去游戏厅打币,是因为打币能换钱,换钱可以买药,他不想女人为了买营养快线,偷偷省钱,十来种药只配四五种,每次只吃一半的量。

    女人也会挣钱,卖点绿豆糕、糖水。陈东实拿纸箱子撕下一片,写上“两毛一杯”,三伏天里,举着牌牌儿,小身板一站一天。

    班上女同学走过来,蛋糕裙、羊角辫,身上香香地要买糖水。同班的小胖子说,不要买,他家糖水好脏,不卫生,喝了拉肚子。说自己家里有上海制造的大冰柜、外国进口的冰淇淋。陈东实甚至不知道什么是冰淇淋。

    女人的病还是越来越重了,到最后连出摊都成了困难。陈东实退了学,去帮人割麦,两个月攒下一笔钱,给女人买了个轮椅。他每天早上推着女人去出摊,再去工地上扛水泥,中午回来给女人做饭,下午继续扛水泥,晚上再去给人割麦,循环往复,每回十一二点回家。

    老牛是在生小牛那天死的。陈东实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

    那是一个暴雨如注的夜晚,就好像这样的天气,注定会发生一些不好的事情。

    陈东实半夜听到牛棚老牛在叫,女人挑起手电,牵着他的手,打伞去棚子里瞧。

    娘俩在草垛里将就了一晚,看着小牛一点点从老牛肚子里钻出来,脐带黏连着血渍,湿漉漉、亮盈盈,像一个美丽的奇迹。

    女人告诉他,妈妈就是这样把你生出来的,东子就是这样出来的。

    是从屁股里出来吗?东子说。是走出来还是跑出来。

    是跳出来的。女人说。

    跳出来?怎么跳?男孩一蹦蹦上台阶,回过头,是这样跳吗,妈妈,是这样从肚子里跳出来吗?

    女人虽看不见,但知道男孩在一级一级往石阶上跃。水花声清脆,溅了母子二人满身。女人微笑点头,就是这样跳,东子真棒。

    于是陈东实扔开了伞,在雨中跳得更加卖力、活泼、欢笑。

    “它身上有花儿,”陈东实给小牛搓背,热毛巾轻轻擦过每一根毛,感觉像是自己的孩子一样,“我们以后就叫它花儿好不好?”

    “花儿。”

    小牛低头蹭蹭。

    “妈妈你看,它听得懂。”

    “猫狗都有灵性,何况是牛。”女人伸手摸了摸小牛,回过头抱住奄奄一息的老牛,“可是花儿的妈妈为了生花,快要死了,我们一起送送她吧。”

    “什么是死了?”

    “死了就是没了,没了就是消失了。”

    “那妈妈会死吗?”

    “妈妈当然会,你也会,花儿也会,我们都会死的。”

    “我不想妈妈死,”陈东实把头靠在女人胸口上,小脸通红,“妈妈死了,就没人要我了。”

    “可是妈妈虽然死了,也会一直陪着你呀。”女人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我死了,会变成一棵树,一朵云,一株草总之,我会变成你最喜欢的东西,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偷偷看着你。”

    “那我可以不要你死嘛。”陈东实将女人抱得死紧,“我也不想让花儿的妈妈死,不想让花儿死,我还可以再打两份工。”

    女人苦笑着泪流,不知是泪腺受激,还是由衷感触。她比男孩更早一步明白,有时,人定不能胜天。

    病情一年比一年严重,女人的活动范围从家附近百米缩到几平米的小院,再到一米二的小床,到最后,连翻身都成了困难。而东子却越长越高、越长越壮,同岁孩子里,他力气一个能顶俩。

    他随堂舅干工地,一天六十,在当时,已算高薪。陈东实想着,一个月休一天,也有一千六七百,老母做手术三万,也就一年半。医生说做完手术就好了,做完手术她就能起床,陪自己喝水吃饭、散步聊天,和正常人一样。

    女人死于翌年早春。

    陈东实搁脚架上刷墙,隔壁邻居跑过来,拍着腿大叫,不好啦,遭不住了,你老母吐血了。

    大家伙一窝蜂往土房子里赶,救护车卡在村口,进不来。女人叫散所有人,说不要了,不经活了,叫了也白叫,叫救护车回头还要花钱。

    十四岁的陈东实跪在床头,悄悄抹泪,不敢吱声。女人察觉到伤悲,揽过东子,说,男子汉大丈夫,不能轻易掉眼泪。

    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铁皮盒,里头堆满三毛五毛的角票,还有一张东子小时候的照片。

    胖嘟嘟,圆滚滚,八斤二两。女人吞着泪,笑眯眯地说,咱东子真棒,吃啥都这么壮。这么多年都还是这样。

    陈东实哇哇大哭,像条被遗弃的小狗,他说妈你别走,我有钱,我已经存了一万多块钱,你再等等,等等我。

    女人说我等不住了,三四月里,花开得最好,这时候走了,你出殡时,也多晴朗。

    我不许你走,妈,你不要走,不要丢下我。东子抱紧女人,泪如泉涌。我现在就去凑钱,我去求、去借,我把花儿卖了,我给你看病,你不要丢下我。

    他狂奔出去,跑进牛棚,将花儿拽到畜牧厂的人面前。他跪在地上,求他要下那头牛,他说家里人不得行了,要死了,他想要钱,好多好多的钱。

    厂主说,这牛太瘦了,不值几个钱,你要肯卖,我出两百。

    其余九千八,算我借你,你以后打工帮我还。

    陈东实哐哐磕头,拿着钱,飞跑回家,大声地喊,妈我有钱了,妈妈,我凑够了,咱现在就去医院。

    女人说,千万不要哭,东子,咱好好地,你一定不要流眼泪。

    陈东实没听她的话,放任眼泪哗啦啦地流,他说妈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去游戏厅了,以后再也不骗你了。

    我知道的,傻儿子。女人揉揉他的头,妈妈什么都知道,妈妈知道给你的每一瓶营养快线,你都偷偷喂给了牛,你想它活得久,想你爸回家。

    可是你爸死了,死了就是没了,没了就是消失了。现在我也要死了,你不要伤心,咱娘俩都要高高兴兴的。

    陈东实痛苦倒地,撕心裂肺地叫。女人紧紧拉住他的手,说,还有件事,你要记好。

    人生路不长,不过六七十年尔尔,一睁眼一闭眼的事,一切就都过去了。但如果你以后以后实在挺不下去了,记得放自个儿一马放过自己,有时,也算是一种成全。东子记住了吗?

    男孩疯狂点头,伏在女人胸前,浑身颤抖。

    炕上的女人微微一震,风渐渐,雨渐渐,渐渐就没了呼吸。

    院子里的树一夜之间长大了。

    陈东实擦干眼泪,托起床上的尸体,一步一顿地朝门外走去。

    天空飘起数以万计的麦穗,亮澄澄、金灿灿,阴沉破败的农家小院,变成一汪明媚璀璨的梦境。

    三十三岁的陈东实站在院子里,怀中一样抱着一具小牛的尸体。他就这样看着,看着十四岁的陈东实,驮着病死的母亲,一步一步,慢慢磨到了跟前。

    十四岁的陈东实仰起头来,抬起手,替三十三岁的自己擦干眼泪。

    三十三岁的陈东实微微一笑,对十四岁的自己说:“这一路走来,辛苦你啦。”

    第104章 Chapter 104

    清晨第一缕光照进阳台, 捱过一整个秋天,乌兰巴托岁转瞬入冬。鳞次排列的白色大楼里,每一间房都像是一窝鼹鼠的巢穴, 天光破晓时, 隐隐氤氲着蛋心似的红光。

    男人坐在矮凳上, 卖力搓洗着前夜换下的秋衣秋裤。肥皂水映衬着好太阳, 散发着五颜六色的光。他就这么一遍又一遍搓洗着,布料摩擦在搓衣板上, 发出“咕”“咕”“咕”的声响。

    这已经是他第十二遍淘洗这些衣物了。哪怕盆中的水除了泡沫, 已清澈得足以照见人脸。可男人依旧固执地清洗着, 洗完一遍又一遍, 一遍又一遍,脚边堆着好几袋倒空了的洗衣液。

    护士小姐走进来,隔着门帘远远瞧了一眼, 指着里头说:“看见没, 还是这样, 从昨晚到现在, 他一直待在厕所洗他的衣服, 没人知道他想干什么。”

    主治大夫推了推镜框,走进门去,来到男人面前。他并没有着急开口,反小心翼翼地问:“洗衣服能让你感到快乐吗?”

    陈东实停下手, 一脸麻木地昂起头来, 看着镜子里神魂颠倒的自己,喃喃自语:“快乐。”

    医生扶着他躺回到床上, 拉开眼皮,拿裂隙灯照了照。陈东实前所未有的配合, 不带半点反抗,门口的牌子上,写着“精神心理健康专属留察病房”。

    “你叫什么名字?”医生和煦地问。

    “陈东实。”

    “你今年多大?”

    “三十三。”

    “到乌兰巴托多久了?”

    “十四年。”

    “知道这是哪里吗?”

    “知道,”陈东实点点头,“市精神卫生院,俗称精神病院。”

    “你有没什么想替自己辩解的,”医生继续微笑着问,“比如,想跟我们解释,你并没有病。”

    “不,我有病,”陈东实挠了挠头,眼神坦诚,“医生,我真有病。不过我得谢谢你,治好了我的病,现在的我感觉好多了。”

    一行人轰隆隆走到门外,护士不死心地回头瞅了眼,说,“你看,他神志那么清,逻辑也没问题,哪里还像有病的。在这待了一个多月,后头还排了老长的队呢。”

    大夫半回过神,似是而非道:“市大队送来的人,吩咐了让咱好好治,好在他自己还算争气。下午没事的话,就带他去办出院手续吧。”

    一个月前,从鄂尔浑607国道苟活下来的陈东实被后续赶来的曹建德一行人连夜塞进国立医院急救部。在做完详尽的全身检查后,除了一些外伤和几处骨裂外,陈东实并无大碍。然而正当众人准备松一口气时,李倩意外发现,从高速车祸中死里逃生的陈东实频频出现意识恍惚、语言错乱的表现。

    自王肖财绑架案尘埃落定后,陈东实常常不自觉惶恐,他总怀疑身边藏着坏人,连睡觉时都要在胸口揣一把剪刀。那段时间里,陈东实动辄宿醉狂饮,醉后又汹涌大哭,乱砸乱叫,搞得邻里鸡犬不宁。

    曹建德被迫无奈,将他托付给卫生院的大学同学,希望他能够得到规范治疗。住院期间,肖童由警察大院里的女同志们轮流照看着,李倩时常陪护,送她上学下学,日子得以勉强周转。

    李威龙长眠不醒,在持续长达数日的失血昏迷后,又连着上了四五回手术台,醒来后,陈东实已经办完入院手续。曹建德暂时没把陈东实得病的事告诉李威龙,也没把李威龙这头的情况告诉陈东实,老曹常替二人悲哀,命数无常,不想最后落得如此惨烈的下场,两人都几乎折了大半条命。他甚至有些懊悔,四年前拒绝李威龙去找陈东实的决定。

    可这世上,偏偏最不可能做到的就是回到过去。

    时光似流水迢迢,终日不复还。入院后的陈东实远没有大家想象中的那样消极,反而逐渐开朗,气色好了,一日三餐也一顿不落地吃了,闲暇时还能去开解开解其他病人,同医生护士打打羽毛球、开开玩笑,一切看似没那么好,也没那么糟糕。这日子,就这么好坏参半地一往无前着。

    直到陈东实出院的这一天。

    曹建德上午忙完单位里的事,便马不停蹄领着李倩和童童去接陈东实出院。李倩还贴心地为陈东实挑了一大束鲜花。陈东实也早早将一干生活用品整理得清清爽爽,他把东西全都归纳进了一个登山包里,只等医务部的人走完程序,就可以安心出院了。

    “我说什么来着,你们看,东叔的气色真红润了不少。”

    李倩将花束交到男人怀里,扭过头看到童童正抱着他的大腿,一个劲地摇。

    “童童,想爸爸没?”陈东实蹲下身,把脸凑上去,女孩适时亲了上来,留下一个浅浅的唇印。

    “童童又胖了。”陈东实捏了捏她的脸,两只眼睛眯成弯弯的月牙。

    “可是爸爸瘦了。”女孩指着他日渐稀薄的小肚腩,两条小腿蹭了上去,整个人像树袋熊一样挂在男人脖子上,

    “是呀,爸爸瘦了。”陈东实狠狠吸了口她身上的皂香味,“那是因为爸爸身上的肉都到你身上了呀,你好好的,爸爸再瘦十斤都不怕。”

    屋子里的一干大人笑作一团,陈东实眼尖,突然察觉到什么,问了嘴李倩,“怎么没见老曹?”

    “他给你跑手续去了,”李倩替他拎着包,“他让咱去楼下大门口等他。”

    三人一路往一楼走,等电梯的功夫,李倩佯装无意地问:“怎么不问问他。”

    他是谁,这是一个再显而易见不过的问题。

    “你们要想说早说了,不想说,那就一定是不想让我担心。”陈东实心里门儿清,一点儿也看不出精神有问题的样子,“我住院这段日子,你们瞒得严严实实的,没猜错的话,他肯定也不知道我住院了吧?”

    “你两还在怄气?”

    “别介,”陈东实不甚在意地摆摆手,“早说开了。”

    “你说说你们,至于吗?”看陈东实一副无伤大雅的模样,李倩逐渐大胆,“彼此都好好的时候互相憋着气,非要经历些生死离别的,才晓得对方的好。”

    “我要走了。”陈东实忽而打住小姑娘的话,镜子里的眼睛,透着一股凉凉的笑意,“我先前同你说回老家,承认带点意气用事,可被王肖财这么一搅合后,我想我真要走了,童童的手续,过几天就能办下来,住院前我就在想这个事,至于他”

    男人似有触动,喉结微微一滚。

    “还是不要再见了。”

    “不是已经和好了吗?”李倩有些着急,“为啥不见,难道你就不想再看看他?”

    “看了也是彼此难受,”男人叹出一口气,“我不是放下,而是算了。”

    “算了?”

    “对,算了。”陈东实摇了摇头,“对自己过去四年的执着说算了,对和他的爱恨纠缠说算了,对那些已经走了的人说算了,倩儿,往事前尘,我都不想再去想了。”

    “可”

    “没什么可的,”陈东实又截了她的话,语气坚定,“经历了这么多事,我觉得只有走了才是最好的解脱,威龙那边,他会明白的,他也不是三岁小孩,清楚我的脾气,很多话一旦说出口,就没必要再挽留了。”

    没等李倩再问,陈东实掏出一张卡,放到小姑娘手中。

    “这是徐丽之前留给童童的教育基金,一直到她十八岁,里头也有我自己添的一些体己钱。”陈东实知道李倩想问什么,坦言道:“我一个大男人,怕管不好钱,这钱你替我管着,童童要用时,你就给她用,再苦也不能苦孩子。”

    “一定要这样?”李倩紧捏着那张卡,仍不死心,“我是说,真不打算去看看我师父了?”

    陈东实扯了扯笑,什么也没说,电梯门自己开了。

    “老曹说童童还有些东西放在你家,不然你先带她回去取吧。”陈东实煞有介事地看了眼街边的摩的,“我先回自己那儿,还有些杂物要整理。”

    “不是说一起等曹队吗?”李倩瞧了眼时间,“不差这一会儿。人家特意来接你出院的,总不好面都不见吧?”

    “又不是第一次见。”陈东实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回头我亲自去局里谢他。”

    “真要走啊?”看他如此急不可耐的样子,李倩也不好多说,“到底什么事啊,非着急回去不可?就不能陪你女儿一起去我那儿拿完东西再回?”

    陈东实没有理会,而是径直走到女孩身边,蹲下身子,张开双臂,像只展翅的鲲鹏。

    “来童童,让爸爸最后抱一抱。”

    女孩温顺地小跑进男人的臂弯,两只小手像藤蔓似的,缠绕在他宽阔的脊背上。

    “爸爸会在家里等我的对吗?”女孩捏着他的厚嘴唇问,把陈东实的嘴巴捏成唐老鸭的形状。

    男人嘟着嘴说:“会呀,爸爸会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的,等你回来。”

    “那爸爸路上小心。”女孩松开男人,蹦蹦跳跳地回到李倩身边。

    “行了,回去吧,别送了。”陈东实不停向后头挥手,笑嘻嘻地跨上一辆摩的。

    一高一矮两道身影越来越远,陈东实忙转过头,掏出帕子抹了抹眼睛底。

    “师傅,去哪儿啊?”

    耳边风呼呼地吹。

    天依稀暗了。

    “去老火车站,”陈东实说,“大爷,麻烦您开快点,我赶时间。”

    “去那儿干嘛?”开摩的的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但精神奇佳,车速飙得飞快,“那老车站现在就每天傍晚一趟车,你没看新闻?旧火车站马上要拆了,新火车站就要开了。”

    “我就赶那辆车,”陈东实无意与他闲聊,“快点吧,等会别赶不上了。”

    摩的一路驰行,咯噔咯噔抵达目的地时,天已经完全黑了。陈东实看着手机上的时间,距离火车进站还有十分钟,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男人一路狂跑,如魅影般钻进进站口一旁的羊肠小道。他先将双肩包甩上去,再一个弹跳,攀上月台,然后翻过三道铁网栅栏,直接来到了铁道口。

    五分钟。

    陈东实放下背包,擦了擦汗,又理了理衣裳。他今天难得穿了身西服,他仅此一件的西装。因自己日益消瘦的体型,原本合身的西装此时套在身上有些松垮,像件滑稽的铠甲。

    印象里,他只在徐丽婚礼上穿过一次。

    这已是陈东实能拿得出的,最得体的衣裳。

    “东子你记住了,人生在世六七十年,你以后的路还很长……”女人的声音回荡在脑海,“如果未来某一天,你坚持不下去了,请一定记得,放过自己。”

    放过自己,有时也是一种成全。东子想。

    放过自己,总好过破破烂烂地活

    远处火车头呜呜呜彻响,明黄色的灯光插透雾霭,如暗夜中的猛兽,山呼海啸般袭来。

    他打开背包,拿出先前李威龙留给自己的那一沓信,然后把它们小心安放进口袋。

    陈东实毅然回首,看了眼身后这座城市,

    他莞尔一笑,走到铁轨上,心无旁骛地躺了下去。

    第105章 Chapter 105

    “陈东实!”

    男人一闭上眼, 耳边猛地炸出一声呼唤。火车声隆隆逼近,他若无其事,双手安放在胸口, 登山包敞开的拉链里, 还垂着两枝李倩赠送的晚香玉。

    “你疯了吗陈东实——?!”

    李威龙使出全力, 用仅能活动的唯一一只手, 将男人生生拖出轨道。强大的气流如巨伞般笼罩在身前,两人衣裳被吹得猎猎作响。十数节车厢瞬息而过, 连车带人拖成一道长长的虚影。李威龙死死护在男人跟前, 双肘高抬, 阻挡着身前的风, 就像母鸡护崽一般。

    列车渐行渐远,如同一位冷漠抽身的过客,原本危险嘈杂的月台口, 归于夜幕下如水的平静。

    “你这是在干啥?你告诉我, 你到底想干啥?!”李威龙一把将人推回到地上, 一只手因先前王肖财的折磨, 打上了一层厚厚的石膏。如今他除了“疯”字, 再也想不出别的字眼来形容眼前人,明明听老曹说一切都好转了,却不知怎么的,一个人跑到这儿来寻死来了!

    陈东实你当真是有能耐!

    “你要死就赶紧去死, 特么没人拦着你!”李威龙声嘶力竭, 气得脖颈通红,几近晕厥, “只是你连你女儿都不要了吗?下午还让她在家好好等你,你一声不吭就这么走了, 你他妈的到底有没有责任心?!”

    李威龙气昏了头,见陈东实闷不吭声,心中怒火更盛。他一个迅步,凑上前去,将男人从地上拎起,照着他的面颊,狠狠砸了一拳。

    陈东实一声惨叫,捂着半边肿脸,歪倒在月台上。几近荒弃的月台,静得可怕,唯余两人呼哧呼哧的狂喘声,彼此间心头都拉扯着挣扎的火苗。

    “打够了吗”陈东实“呸”了一声,吐出一口血痰,慢吞吞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他走下月台,拿起铁路旁的背包,重新背回到身上。

    “你就这么想死吗?!”李威龙不甘心,千百万个不甘心,他拦在他面前,不许他走。

    “就算不为了童童陈东实”偶有的哽咽,“就当是为我哪怕我们没办法重修旧好,但至少你要好好活着,就这么一点要求,你都做不到吗?”

    陈东实面无一丝波澜,仿佛一枝腐透的枯木。外面看着,青葱苍郁,温厚静好,实则内里早已百虫入侵,遍目疮痍。

    “你怎么会在这里?”就连提问,陈东实都是麻木的,更像是一种“你为什么要来打扰我自杀”的责备。

    李威龙吸了吸鼻子,摇摇头说:“我听曹队说你今天出院,自己偷偷来的,没敢露面。可看你一个人上了摩的,打道来火车站,又觉得不对劲,就偷偷跟来了。”

    说着说着,他嘴唇一瘪,不争气地哭出了声。

    “谁知道你这个没良心的,一个人跑到这里偷偷来送死来了!这么多事你都挺过来了,老钟的事,肖楠的死,陈斌的死,还有香玉、徐丽你什么大风大浪没受过,为什么,为什么临到尽头却撑不下去了,陈东实,难道这世上就真的没有让你牵挂的东西了吗?”

    话音未落,陈东实哼笑一声,失魂落魄地踉跄半步,靠在一旁残缺的柱子上。

    “连你也会说尽头了,”他眉眼苦涩,一口冷叹似包藏着无限的凄楚,“那你怎么还不懂,我这副从里到外都烂透了的心?”

    李威龙噎泪不语,静静别过身去,空气中残留着似有似无的抽泣。

    “你还记得这是哪儿吗?”陈东实的声音听着淡淡的,不带半点劫后余生的庆幸,反有些没能死成的遗憾。

    李威龙下意识一怔,扫了眼四周,恍然回悟:这是两人四年前,作别的火车站。

    也是差不多的位置,差不多的送站口,陈东实在车上,而自己在车外,挥手阔别,一别就是四年。

    四年沧海桑田,他和陈东实都已不复如初。破镜重圆只存在于词典里,破镜若真能重圆,也无法嵌合那些刺目的裂缝,世事总是难圆满的。

    “我心里苦啊,”再抬起头,陈东实已泪水满盈,“等你经历了我经历过的这些事,恐怕只会比我更想去死”

    他无助地滑跪到地上,双肩包顺着肩线,落到地上。夜风呼呼地吹,将眼泪刮成两道水晶般的光痕,在路灯下粼粼发亮。

    “我这辈子,这三十多年以来,从来没有真正快乐过。我一直在缝补、在修建,在愈合、在完善,你告诉我,威龙,我究竟能做好什么?我能拿得出手什么?我曾经引以为傲的亲人、我的爱人、我的朋友他们一个个因我而去,因我痛苦,离我远走,而我这副身体,早已被折磨得不成人样,我这颗心,也早已经精疲力尽,再也活不动了”

    李威龙面色一黯,眼底微光闪烁,似是动容。他转过头,看着自己残缺的跛脚,和吊着厚重石膏的手臂,喃喃自语:“难道你以为,我就不想死吗?”

    “你以为我这一路走来,就没有动过这样的念头吗?”

    李威龙放慢口气,依依蹲下身去,把手搭在陈东实的肩膀上。

    “或许我做不到完完全全的感同身受,可东子,这样的想法,我何尝没有过?”

    李威龙坐到陈东实身边,陪他一同展望着月台前无边的月色。风渐渐小了,他搂着男人,将头不自觉靠在他肩上。

    “过去四年隐姓埋名的日子里,我每分每秒都活在生与死的拉扯里。从白俄死里逃生后的头一年,我被监管在不见天日的高危病房,我求老曹让我见你一面,哪怕一眼,我一遍又一遍敲打着门窗,想让师父放我出去。那些一日复一日的冬天,我往嘴里猛塞着雪。我何止一次动过想死的念头。

    割腕、撞墙、绝食、吞药,我多想就这么一走了之。可我不行,东子,我还没见到你,还没有当面跟你说一声对不起,还没有亲口尝到哈尔滨的那口雪,你告诉过我,哈尔滨的雪,比这里的要甜。这是你说的啊。”

    陈东实呜呜作泣,索性将头埋进了李威龙胸膛,他开始有一丝传承的遐想,来自于他那位面目模糊的母亲。他觉得自己喜欢落泪的特点源自那个女人,他甚至怀疑,自己的泪腺和她一样,有着一种不可言说的隐疾。

    “可是我真的好苦”陈东实泪流满面,把李威龙的手放到自己脖子上,“你让我死吧,威龙,我求求你,让我死。你把我掐死也好,打死也罢我活着真的好难受,我活着的每一天,都在和过去纠缠”

    “多少个梦里,我回到那个鸟不拉屎的小村寨,回到那个下雨漏水的泥巴房子里。如果可以选,我宁愿一辈子守在那张一米二的小床边,一辈子活在臭气熏天的牛棚里,只要她不走,只要你们都好好的。

    威龙你杀了我吧,我好痛苦我活着只会是煎熬,活着真的太难了,有下辈子的话,我情愿当一条狗、一棵树,一朵花,我再也不想体验这样的人生。”

    男人声泪俱下,哭得肝肠寸断,几近抽搐。他紧紧把持着对方的手,用力按压,想让对方就这么把自己掐死。

    李威龙反复抽拉着自己的手,五指惊颤,怎么也下不去力,两人翻滚在地上,对峙不休,仿佛两只泥里打滚的野狗,浑身透着狼狈。

    “让我死,”陈东实泪水飞驰,撕心大吼,“让我死啊——!!!”

    李威龙的手越收越紧,哭得五官变形,完全挤压在了一起。

    “我不要不要你死”

    “掐死我”陈东实替他用力,两人指节咯咯生响,“成全我,威龙,你行行好”

    “我不要”李威龙满心满意地抵触,痛苦地摇着头,“别这样,东子别逼我”

    他用力一拔,将陈东实狠狠推倒在一边,像躲避一场瘟疫般,躲避着这个霍乱般的男子。

    “你醒醒吧陈东实!”

    李威龙奋力抬手,甩过一记重重的耳光。“啪”一声巨响,手掌拍在对方脸上。陈东实彻底抽懵在原地。

    “怪我都怪我”李威龙泄出一口气,盯着自己那只发麻的手,复又将陈东实卷入怀中,“怪我四年前不告而别,怪我没用,这么多年都没能保护好你。怪我没能让你事事顺心地活下去,怪我,东子,是我太没用了,是我太爱逞强。总觉得凭我一己之力,总能诸事圆满。可现实就是这样,我终究不是圣人,我也没办法顾全所有人,如果可以,我情愿现在替你去死,替你承受这些痛”

    “四年前在此作别,你我已是终生大错。东子,我们都不该再重蹈覆辙,我们不要再互相折磨了好不好我不想再失去你一次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做大英雄了”

    两人就这么紧紧抱着,彼此涕泪纵横。李威龙能明显感受到陈东实身上愈发炙热的体温,就像体内涌动着一注沸腾的温泉。空寂的老火车站,杳无人烟,偶尔掠过几只夜燕,扑棱着翅膀,视若无睹地飞了过去。

    “以前的事你我都没办法去改变,但往后的人生,我们还是可以自己做主。童童还那么小,你还年轻,你说你要看她穿婚纱嫁人,就算你不要我,我也不想你就这么一走了之啊”

    李威龙哭不动了,像滩烂泥般胶着在陈东实心口。就像被摁下了暂停键,陈东实定在原地,痴痴空望着前方。李威龙察觉到他逐渐柔软的身体,就像冰雪消融的河床,是浑然天成的温房。

    “可是我老母说过,她说如果实在撑不下去的话,就放过自己。”

    陈东实泪眼迷惘,看着远方,不知所谓。

    “放过自己并不一定就是去死啊!”李威龙紧紧抱着他的脑袋,“你这个猪头,她怎么会舍得让自己的儿子去死呢?你都三十好几了,人生路走了快一半,难道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想不通吗!”

    见陈东实又不出声,李威龙哭声更盛,“我听老曹说他说你在高速公路上遇到一头牛,那头牛救了你。你一直觉得那是你老母还了魂,回来保护你。那你有没有想过,童童也是这样呢?她也是你老母派到你身边的人啊!你想想这些年,如果没有你闺女,你难道还能活到今天吗?你走在大街上,怎么会平白无故捡到一个女儿,这难道不是冥冥之中就注定好的吗!”

    陈东实似有触动,半梦半醒地抬起头来,反复嗫嚅:“童童”

    是啊,童童还有童童陈东实泪水满盈,在一片模糊中忆起初见女孩的情景。

    那时他和肖楠刚结婚不久,两人才搬离厂区,在巴彦格勒租了一间十来平米的小民居。那时陈东实常上夜班,某天夜里,下班路上,他隐约听到垃圾桶旁有人在哭。

    等他打着手电悄悄上前,却见一个婴儿完好地待在襁褓中,天可怜见的,陈东实当即把她抱回了家。

    女孩初到新家日夜啼哭,他和肖楠轮流为她陪护。无数个稀松平常的日子,他奔走在乌兰巴托的街头,只为找到一罐称心如意的奶粉。同样无数个稀松平常的时候,女孩奔走欢闹,为他一潭死水的生活注入一记梦幻的生机。

    陈东实气喘声尤重,似哮喘发作一般,倚靠在李威龙肩头。

    “童童”他抱紧男人,一脸迷惘地回味,“童童她真的是我老母派来看我的吗?”

    “对,是的,绝对是的”李威龙一下又一下抚摸着他的头,就像陈东实抚摸他童年的那头小牛,“你大胆走,别回头。人生路你要大胆走,你别回头啊!!!”

    怀中人分毫不语,沉默数十秒后,乖乖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双肩包重新回到了身上。

    “听话听话好不好我们回家”

    李威龙颤抖着唇,用大拇指替男人擦去泪水。

    陈东实揉着发红的脖子,适才太用力,掐出了好几圈淤青。

    “痛不痛啊?”李威龙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脖颈,“走快回屋,回屋去给你上药。我记得你家里有药。”

    “不痛。”陈东实呆呆地挤出两个字,看着梁泽又哭又笑的表情,不知为何,也跟着笑了。

    “你笑什么?王八蛋子,你去死吧!”

    李威龙作势推了他一把,抡起拐杖,拧到他前面。

    “你刚刚不是很想死吗?去死吧,我要回去吃饭了,我还没吃饭呢。今天老曹烧了排骨,全都是我的,你一口都不许吃!”

    陈东实擦了擦泪,快步跟了上去,他拉了拉前头人衣角,“别生气嘛,你就当我今天犯蠢”

    李威龙就此打住步,抬起双拐,用拐子狠狠打了下他的腰。

    陈东实飞快将他抱住,趴在李威龙耳边,莫名其妙又哭了,“你还说我,你哭起来的样子,也蛮丑的其实”

    第106章 Chapter 106

    “接下去什么打算?”

    水库边, 等天亮的功夫,李威龙点燃第一支烟。

    陈东实坐在他旁边,两人靠在百米长的堤坝边, 手边是十几个见空了的啤酒罐。

    从火车站出来后, 他们没有回家, 而是打道去了郊区水库。两人顺路买了花生、猪耳朵, 提了一袋子的酒,从九点半喝到凌晨三四点, 四周空无一人, 发疯时鬼叫, 也不会影响到什么人。

    “我是说以后, ”李威龙吐了一口烟,他酒量不好,低度数的白啤三瓶倒。被陈东实灌了翻一倍的量, 哪还看得清路, 他是极克制的人, 从前最讨厌酗酒。

    陈东实似有似无地舔着舌尖的冰泡沫, 一样喝得满脸红嘟嘟到顶, 话都说不清。他晃了晃脑子,像是要把里头的水都拍出来,鬼晓得他现在是怎么想。

    “我要回去”陈东实深埋着头,表情迷醉, “回家回葫芦岛”

    李威龙看他醉得不轻, 笑嘻嘻地去捏他的脸,陈东实不带半点反抗, 乖巧得任他揉搓。

    “我跟你说哦,”陈东实抬起头, 傻呵呵地别了他一眼,“你小子别以为,我能跟你好。”

    李威龙捧着他肉墩墩的大脑袋,支支吾吾,“谁稀罕稀罕跟你好。”

    “这可是你说的,”陈东实立刻挺起腰,满脸地自豪,“其实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从王肖财王肖财那事儿之前,我就有回去的打算了。带上童童,回辽宁。就不带你,就不带你,就不带你,你气不气”

    李威龙坐在一边,伸出舌头,哈嗤哈嗤,像仲夏夜树底纳凉的狗。

    “我知道啊。”他扬起脸,剑眉飞扬,一脸硬挺,“我才不气,你现在做什么决定我都不会觉得奇怪。”

    “我同你讲,咱们做朋友也蛮好哎,”陈东实呵呵呵傻笑,两人齐手碰杯,“我跟你,只做兄弟,不问东西。”

    “谁要跟你做兄弟……”

    李威龙同他碰了一碰,见男人吨吨吨狂饮,眸底微闪,随后仰头将酒一样一口闷了。

    “那你呢?”陈东实扒下他的脸,虎着脸瞪了他一眼,“抽抽抽就知道抽,这玩意不好,以后少抽。”

    嘴上如此说着,身体却很诚实。刚从李威龙嘴里夺过来的烟,陈东实熟练地塞进了自己嘴巴里,看李威龙一脸发懵,他解释道:“我这是为你好,吸烟有害健康,我替你承受这份不健康。”

    李威龙无奈地笑了笑,扭过头去,放空思绪去看远处波光闪闪的水面。

    陈东实一口一口吮着,成片成片的烟升腾在两人身间,将对方的脸氤氲得更不真实。

    “那你呢?”陈东实不死心地问,“今后,你啷个打算哩?”

    他抠着指甲旁边的一块老茧,怎么抠都抠不烂,越抠不烂,越激发他的热情。

    李威龙昏昏沉沉地说:“我应该还会在这儿,还在外蒙,我得替我那些死去的战友继续守在这儿。我要守着他们的魂。而且咱都有驻外协议,没到日子,也离不开这地儿。你我都是活了一把岁数的人了,不是每天非要绑在一起,才算超脱。”

    “理解。”陈东实点点头,一副认真在听的样子,“你是个好警察。”

    顿了顿,又补充,“你一直都是个好警察。”

    “你啥时候走?”李威龙瞥了他一眼,很快又把头转过去,不想让他看到一点有关不舍的眷恋,“你说好笑不好笑,四年前,我送你回哈尔滨,四年后,还是我送你回葫芦岛。”

    “那天我休息。”他又瞥了陈东实一眼,打住要说的话,不动声色地接过男人手里的酒。

    陈东实猛吸最后一口,将烟蒂摁灭,旋即道:“那你来嘛。”

    “你想我去不?”

    “想啊。”

    陈东实如实地答。

    手上的茧还是没抠完。

    “东子,我”他坐过去了一点,正眼对上陈东实懵懵懂懂的脸,又卡住了。

    “算了,没什么好说的了。”

    “那我采访一下,李大警官,”陈东实趁着醉意,将手捏成话筒,伸到他嘴边,“即将告别你又爱又恨的陈大狗腿子,此时此刻,你心里作何感想。”

    李威龙有模有样地理了理衣领,清了清嗓,一本正经:“无所谓,没你我更清静。”

    “遗憾吗?”陈东实一扫酒气,口气忽然端正。

    李威龙直勾勾地看着他那双眼睛,不知道他是在装醉,还是在装认真。

    又或者真正在装的,其实是他自己。

    “遗憾。”李威龙咧嘴笑笑,垂下头去,眼底一闪而过的失意。

    “但不后悔。”

    陈东实说:“其实你如果留我,我还是会——”

    “说啥傻话呢。”李威龙迅速打断他的话,笑得用力,“外蒙哪有老家好,听说东北也有好多好大学,童童以后争气,上个名牌大学,坐办公室,赚洋人钱,那不比留在这灰突突的地方好?更何况,你回去了又不是不联系我了,咱两又不是从此老死不相往来。你没事想我就给我打电话,我攒了假就回去看你,多好。”

    “那我呢”陈东实嘟囔了一句,声音比蚊子还小,“你咋不多想想我”

    李威龙听到了,顺着他的话答:“想啊,想你快快乐乐,健健康康的,以及,最好以后再也别过从前那样的人生。”

    “其实我觉得自己就像那辆火车,很多时候,只是短暂地经过了你的世界。”

    “我喜欢你,”陈东实抬起眸,定定地看着对面,“威龙。”

    “嗐”这一下把李威龙搞懵了,他节节败退,闪烁其词,“这种时候,说这话干啥……”

    “我想我以后再也没机会跟你说这样的话了。”陈东实一字一句,倾尽真心,“我喜欢你,但是,我不爱你了。”

    “我要去走我自己的路。”他和盘托出,由衷的心声,“我从前总是在追逐一些浮光幻影的东西,年幼丧母,我卖了家里的牛,拼尽全力想要留住我老母,留住仅此一份的爱。

    最青春鼎盛的阶段,我遇到你,有过一些美丽的过去,太过美丽,所以短暂。之后因为你的离去,开始不厌其烦地寻找,哪怕千千万万遍。

    再后来,经历了陈斌徐丽这些人,这些爱恨悲欢,我才发现,原来我这辈子,一直都像那个滚轮上的兔子一样,朝着悬挂着的胡萝卜奔跑。我一直跑、一直跑,总以为胡萝卜近在咫尺,其实明眼人一下就能看到,就算我把自己跑死,也永远吃不到那根萝卜。”

    “爱,是我这辈子永远都在渴望的东西。是我最想吃到的那根胡萝卜。”

    陈东实勾起嘴角,挤出一个大大的笑。李威龙看着他,孤独地感叹:他又老了。风华正茂谁都有过,可现在的陈东实,更像是一块磨砺得无比光滑的石头,圆润却又通透。

    他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做了梁泽以后,好像都没正眼瞧过这个男人的样子。陈东实长得并不出挑,略显老派的方圆脸,肉鼻头,眉毛就像雄激素分泌过度似的,浓得像被墨水勾兑过。

    年轻时,陈东实勉强称得上一句周正,现在老了,最打眼的那双眸子,也变得如同风暴后的海面,久失灵动与生机。李威龙从前总劝他,擅自保养,没事多抹抹大宝。陈东实嘴上说好,却从来只当耳旁风吹过,以至于才三十岁出头,面部皮肤就糙得跟毛纸一样,摸上去,甚至还有些刺手。

    他的身材也垮得几近变了形,像被强行吊了百十来块巨石的老树,躯干枝丫弯折扭曲,十指空空布满冻疮血痕。皮肤经历风吹日晒,干涸黝黑如废土,整个人看着就是一栋打满补丁的老宅,有种“缝缝补补又三年”的做旧感。

    李威龙不禁红了眼眶。

    “抱抱。”

    “抱抱。”

    两人像一对笨重的狗熊,酒气熏天地交缠在一起。

    “我懂你的,东子。”李威龙顶着一双兔子眼,仰头看天,“人这辈子并不是一定要为爱情两个字打转,除了爱情,还有很多东西值得我们去追寻。你得不到爱,但至少,有人需要你爱。虽然我很希望那个人是我,但我觉得,我是个男人,童童比我更需要你的爱,也更需要你。”

    “可你知道,乌兰巴托不是非走不可。”

    陈东实似有松动。

    “可对童童和你最好的,只有离开乌兰巴托。”

    李威龙斩钉截铁,比陈东实本人还要坚定。

    “没我的日子你会难过吗?”

    “不会的。”李威龙拍拍胸脯,“嘿,我四年都挺过来了,再挺四十年,保准没问题!”

    “真的嘛?”

    “真的。”

    陈东实缩回脑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我等你,走的那天来送我。”

    “我刚刚想了想,还是不去送了。”李威龙离他远了一些,将头埋进黑影里,音色淡漠使人辨不出情绪,“去了也帮不上什么,今晚这场谈话,我已经心满意足。至少这个夜晚,你完全地属于我。”

    “你搞得好壮烈,”陈东实哭丧起老脸,“干嘛啊,搞得这样,说好的咱不许难过。”

    “我没有难过,”李威龙矢口,肩膀抽动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在偷偷抹眼泪,“以后有机会来外蒙玩,我带你和童童骑大马。童童还没骑过马呢。我也没骑过。你想我就给我写信、打电话,听说马上要开新铁路线了,北京直通乌兰巴托,你不用费劲扒拉地中转。只要怀念,就总能相见”

    “那再抱一下。”

    陈东实主动靠上去,鸵鸟展翅般,将李威龙裹入怀中。

    “这算分手吗?”

    怀中人问,鼻间带着淡淡的哭腔。

    “算吧?”

    “原来分手的感觉这么爽,”他把自己给说笑了,笑出一脸鼻涕泡,“我告诉你陈东实,我一点儿也不难过,我现在可爽了。以后你不在,没人管我抽烟,老子想抽多少抽多少,爽到飞。”

    “还是少抽,”陈东实知道他这是孩子话,笑着去摸他的头,“你我都要好好的,那玩意,能戒还是戒了吧。”

    李威龙没去接他的话,起身从他的怀里挣开,目光落到天边破晓而出的红光。

    “天快亮了。”李威龙指着远处说。

    “是啊,天亮了。”

    陈东实看着某人的背影,伸出一只手,闭上眼睛,幻想他化成一缕云烟,握在自己指尖。

    “你会记得我吗?”李威龙转过头,抿了抿嘴,“这是我最后一个问题。”

    “会的,”陈东实说,“我这辈子为数不多的闪耀,都是你给我的。我打心底谢你。”

    “新的一天开始了,”李威龙长舒一口气,眉头一松,“愿你我都有一个美好的明天。”

    第107章 Chapter 107

    半山陵园入冬后, 每天仅开放六小时。陈东实把车停到侧门,抄小路绕开了保安室,直接拐进祭奠区。

    人行横道两边的树桠早已光秃, 还没下雪, 树叶就被寒意逼尽。陈东实提着两大塑料袋祭品, 健步攀上长阶, 最后止步于一排熟悉的墓碑前。

    “斌儿,叔来看你了。”

    陈东实从袋子里拿出几串香蕉, 几个苹果, 堆放在坟前。天色灰扑扑的, 他的脸也灰扑扑的, 就像蒙了一层惨暗的薄纱。

    “也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就随便买了点。你那么瘦,要多吃水果, 补充营养, 叔今儿就想同你好好聊聊天。”

    男人躬身蹲下, 拂去墓碑上杂乱的藤蔓与枯枝。花岗石的质感冰冷坚硬, 指腹碾过, 能清晰感受到一股砭骨的寒凉。

    陈东实不禁打了个冷战。

    “我要走了,”他看着墓碑上粗糙的肖像,仿佛男孩就坐在他面前,同他饮茶聊天, “外蒙不是个好地方, 叔没啥用,撑不下去了, 就后天早上的票。”

    满园寂静无声。

    “以后怕是没机会再见你了,”陈东实撇嘴笑笑, 跟着打趣,“想我的话,就来梦里找我,我不怕小鬼。”

    石碑前的苹果“咕噜”一声,滚下台阶,像是一种冥冥之中的回应。

    陈东实看着那苹果越滚越远,越滚越远,最后滚进山下的草丛里,再也看不到痕迹。

    他继续往陵园深处走,一列新的石碑映入眼帘。陈东实把手伸进塑料袋,掏了半天,才费力吧啦翻出那个首饰盒。盒子里,安然躺着一条金手链。

    “肖楠,又见面了。”

    陈东实把链子放到她跟前,双膝抵地,郑重其事拜了一拜。

    “送你的那条被方文宏带走了,这条是我后来新买的。”男人视若珍宝地抚摸着那条链子,“结婚后你不怎么打扮,临走前却想要一条手链。其实你要早说,十条八条也没关系,可惜”

    无人回应半句。

    “罢了,不提那些扫兴的话。”陈东实忍住伤恸,勉强荡出一抹笑,“听你的劝,我还是想带童童回我老家去,回葫芦岛清静。”

    “以前你老是嫌我那儿路程远、地方偏,不肯同我一起回去探亲。”陈东实说着说着,眼睛又红了,“我也知道我家里穷,夜里茅房都透风。你爱干净,受不了那样的环境,所以我不怪你,只怪自己无能,给不了你想要的生活。”

    “可是你也好像从来没嫌弃过我穷。”陈东实面无表情,一言一语诉说着,就像一场孤独的演讲,“还记得有一回在菜市场,我拉不下脸同人讲价,你叉着腰,同人争得唾沫横飞,把四块五的茭白砍到三块七,省下来的八毛,给我买了双棉袜。那是你第一次给我送东西,你挺着胸,骄傲地说,把袜子换了吧,都破了洞,这袜子比你那双好,纯羊毛的不扎脚,上工穿一天,脚底都能热出汗。”

    “那袜子我今天穿来了,可暖和。”陈东实撩起裤脚,露出脚上那双灰色的棉袜,脚踝处有些脱线,但无伤大雅,他其实去小商品市场买过几次袜子,但没有一次,买得能比肖楠好。

    她总是善于营生,把日子过得活色生香。

    “但我也跟你认错,”陈东实抽了抽鼻子,声音逐渐模糊,“你走了以后,我还是抽烟,还是喝酒。还是没学会怎么好好叠衣服,每次柜子里衣服都揉成面团似的,直愣愣地往里塞,塞不下了,就堆在篓子里,等得空了你再回来教教我。”

    他把手链挂在墓碑突起的一角上,“吾妻肖楠”四个小字,在斑驳的树影中,熠熠生光。

    陈东实站直身子,用脚拨开坟前几块碍眼的鹅卵石。他又掏出湿巾,里里外外将墓碑擦了个遍。直到整块石碑不染一尘,方停下手。

    肖楠爱干净,他不想她回来时,见到自己的坟头这样糟乱,气得托梦来骂自己。

    忙活完这些,陈东实慢条斯理地走到山下。新开设不久的新墓区在隔壁,沿途走过时,还能看到个别逝者的家属,一样在亲人的墓前伤心凭吊。

    陈东实放下塑料袋,魔法般地从袋子里拿出几个铁皮饭盒。每一个饭盒里,满当当塞着二三十个水灵灵的大胖饺。

    他掀开盖子,里头还冒着汽,他是做好带来的,不知道徐丽爱吃什么馅,陈东实就各种都下了一点。

    “丽啊,吃吧,别再减肥了,你都快瘦成妖精了。”

    陈东实把那些饺子依次排列在坟前,饭盒有些烫手,他痛得直哼唧。

    “这都是我为你亲手包的,不知道你爱吃啥馅,只说想吃猪肉饺子,就包了韭菜猪肉、芹菜猪肉、玉米猪肉还混了几个地三鲜。对了,你别忘记给香玉留几个,那姑娘性格内向,就算想吃,也不敢声张。”

    见徐丽“不说话”,他又兀自道:“好吧,其实我骗了你,这些饺子不是我包的,是我搁超市买的现成的。哥不会包饺子,包出来不成型,煮了以后都碎成了渣,看着都磕碜。”

    陈东实指着那些完完整整的饺子,说:“可这些都是我亲手煮的,没让别人插手,好不好吃的,你就多担待吧。我要走了,带童童回辽宁去,以后要是想我了,记得来看我,我做好饺子等着你。”

    他拎出一个小碟,倒了两勺醋,坐在地上,又抽出两双筷子。

    “今天哥陪你一起整几个。”陈东实从兜里掏出一罐劲酒,冷天配酒,天长地久。

    只是,女孩再也等不来她的天长地久。

    “还有这是哥买的口红,啥色的,咱也不懂,就挑了个最亮最粉的。只是觉得你搽着,一定好看,哥从前就想送你了。”

    陈东实将东西放到饺子旁,不断催促,“吃吧,快吃吧,吃完了再给你煮,吃完了哥等你回家。”

    天外阴云陆续散去,隐于云后的骄阳,露出笑脸。陈东实拍拍身上的灰,拜了一拜,就此转身而去,再也没回头。

    日子很快来到临别的那一天。

    陈东实如旧起了个大早,不想童童比自己醒得更早。她一早备好了自己的小书包,乖乖坐在客厅里,茶几边堆着三四个硕大的行李箱。

    陈东实领她刷牙洗脸的功夫,曹建德的车就到了。前一夜老曹特意打了电话,说要亲自送父女两去火车站,陈东实不好推脱,只能应下,上了车以后,发现李倩也在。

    一行人一路无声地飘到火车站,班次有些早,进站口人烟寥寥。陈东实抱着女孩,去隔壁早摊要了几份卷饼,一人一份发过去,给童童的那一份,特意叮嘱加了肉松和火腿肠。

    李倩看着那卷饼,迟迟不肯下嘴,垮脸道:“叔啊真走了啊?”

    虽然陈东实提了许多遍,但她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近两个月发生了太多事,多得她有些喘不过气,看什么都有些后知后觉。

    曹建德拍了拍她的肩,示意她此时无须多嘴。李倩见状拿出先前陈东实交给自己的银行卡,说:“这是你给我的,当初让我替你保管,现在你要带她走了,以后还是你自己拿着吧,以后要用钱的地方一定有很多。”

    四人齐刷刷站在通风口,冻得双耳通红。陈东实不停搓着童童的小手,一边哈气一边说:“谢谢你哈,这段日子一直替我照看着童童,按道理说,我该给你些钱报答你——”

    “老陈,”曹建德赶忙打住他的话,摆了摆手,“咱们之间,不用说这样见外的话。”

    “嗯”陈东实浅浅应了一声,顺着曹建德身后,不经意地扫了一眼。他像是在期待着什么,又像是在验证着什么,眉目中透着一丝莫须有的希冀。

    “这儿太冷了,没啥事就早些回去吧。”陈东实开始下逐客令。

    曹建德当然明白,他这是故意站在赶人,他明白待得越久,只会越来越舍不得,越来越难下决心,越是这种时候,越需要干脆果决。

    “实不相瞒,早两天我去看过他们了,”陈东实摸了摸冻红的鼻子,“陈斌、肖楠,徐丽,香玉,我给他们上了上坟。”

    童童低头啃着卷饼里的生菜叶,像只温顺的小羊。她其实都听得懂,她无所不知。

    “我是想说,我和童童走了以后大概就不会回了。”明知会有不舍,可真到了这时候,还是会难过,“我想麻烦你们,以后得空的话,替我多去看看他们也不用做什么,就扫扫坟、上上香啥的,这就够了。”

    “应该的,应该的。”曹建德郑重地点了点头,伸手摸了摸女孩的小脑袋,说:“童童,以后回去了记得跟伯伯通电话,听到没?想着伯伯,伯伯以后还给你汇压岁钱呢。”

    李倩忍住伤感,跟着哄笑道:“下次再见面,希望不要再挑食了哦。你爸可没姐姐这么好,你不吃饭,他可不惯着你。”

    “行了,都回吧,回吧。”车站播报开始催促,陈东实扛起行李,慢慢往入站口走。

    闸关前排了并不长的队伍,陈东实一顾三回头,反复确认,终究还是没能等到某人的身影。

    “童童,早饭吃饱了不?”看着女孩流油的十指,陈东实心有戚戚,心中不自觉地惆怅。

    父女两随人群挪过进站口,过了闸机和安检,一路无阻,进了售票大厅。

    “爸爸,梁叔叔怎么没来?”

    童童替他问出了最想问的那句话。

    陈东实一下没太反应过来,愣了两秒,才转过来,女孩口中的梁叔叔,是李威龙。

    “他”陈东实心中又酸又堵,“他有自己的路要走吧。”

    “那他为什么不能和我们一起走?”

    “因为爸爸和他都有各自更重要的事去做,”陈东实蹲下身,认真地看着女孩的眼睛,有板有眼道:“童童听好了,在这世上,没有人能够永远陪着你。能够一直陪着你的,只有你自己,就算是爸爸,也不敢保证能一直待在你身边。”

    “爸爸是想说,你会死是吗?”女孩童言无忌,“我明白,死了就是没了,没了就是消失了,爸爸会消失,梁叔叔也会消失,童童以后也会消失的。”

    “我闺女真聪明,”陈东实欣慰地笑了笑,心情些许好转。他随人潮涌进月台,临火车进站不到十分钟,月台上熙熙攘攘地挤满了人。

    远方汽笛声袭近,绿皮车厢就像一注翠色的泉水,流进眼眶。陈东实抬手抹了抹眼底,提着大包小包,牵着女孩穿过人潮。

    十四年前,他只身来到这里,肩上一个蛇皮大袋,全身最值钱的只有那颗赤胆雄心。

    十四年后,他携女返乡,贪嗔痴恨如云消散,再多不舍、难堪、温馨、眷念,都化作火车头上渐次升腾的白烟,茫茫然了无芳痕。

    陈东实安然入座,将童童放到靠里头的位置。女孩好奇地看着车厢上无数新鲜的面孔,未知的旅途,对她来说仅仅是一个开始。

    抬眸间,陈东实又往送站口的方向眺了一眼,不出所料的空寥寥一片,除了零零散散的路人,他还是没有出现。

    罢了,不来也好。若是怀念,也必会相见……

    陈东实痴痴地想。

    火车慢慢蠕动起来。

    童童兴奋地吊着男人的脖子,开心得两眼放光。窗外景致一点点加快倒退,晴好的白天,万里无云,干净得如同一扇镜面。

    月台末梢,男人奋力奔跑。腋下的双拐早已抛之身后,他扶着膝盖,一瘸一步,一步一瘸,焦急地探望着缓缓起速的火车。

    “陈东实——!”

    呐喊淹没在嘈杂声里。

    陈东实心下一怵,仿佛听到有人在叫自己。他鬼使神差地探出小半个头,见李威龙不知什么时候,神奇地出现在了月台口。

    “慢点走慢一点”他伸出手挽留,膝盖越跑越痛,速度越来越慢,与陈东实的距离,也愈发地远。

    陈东实抱上童童,发疯了般朝后头车厢跑去,一节,两节,三节,直至最后一节。

    他不顾周围人异样的目光,打开车窗,挥舞双手。只见李威龙还在追着,半瘸半拐,跑得满头大汗。

    毋庸置疑,他是再也追不上了。就像曾经的自己,明知再无可能,也要尽力一试。

    李威龙渐渐跑不动了,他捂着肚子,眼见陈东实离自己越来越远。

    “记得想我!”他红着眼,声嘶力竭,“记得、记得给我邮好吃的,到哈尔滨中转,那都有些啥,多给我寄点——!”

    陈东实扒在窗沿,应着风声,卖力回喊,“红肠,扒肉,马迭尔冰棍——”

    还有雪。他喃喃自答,哈尔滨的雪。

    “等十二月,天再冷些,我就接你回哈尔滨看雪。”

    这一次,他当面喊了出来。

    这一次,他不再允许自己泪流。

    第108章 Chapter 108

    十年后。中国, 海口。

    龙华区东南路农贸市场一到午歇,连菜带人都洋溢着一股子懒散。水产区和走禽肉蛋区域,各家商贩们打盹的打盹、刨饭的刨饭。从乡下赶早集的农户, 过了午饭就准备收摊, 剩下的几样菜色历经挑拣, 成色和主人的面孔一样, 看着都不算上乘。

    清一色的肉铺档口,男人提着货箱, 将满满一筐子肉脯拢进冰箱。迷你彩电里播放着《人民的名义》, 达康书记摇下车窗, 成就往后三年互联网表情包名场面。

    发黄到堆满茶渍的老式茶杯里, 上下浮沉着昨夜冲泡的菊花、决明子。男人眼睛不大好,隔壁卖牛羊肉的档主说,喝菊花茶能明目, 男人不太懂, 是女儿逼着他做的, 他这才去淘宝下了单, 每天早晚各五百毫升。

    “老板, 来半斤猪后腿。”

    档口挤进一个胖胖的中年女人,穿着松松垮垮的睡裙,手里还提着几样别的时蔬。

    陈东实从货架底抬起身子,发现是住在隔壁小区的常客, 日常寒暄间, 多给她送了二两。

    “哎呦大哥,又做慈善给人免费送肉啊。”胖女人笑得满脸都是褶, “你看看,我都快一百六了, 医生说我三高,要清淡饮食。”

    陈东实替她称好钱,打包好,递给她的时候,习惯性朝她笑了笑。这样的笑容在陈东实脸上十分多见,从到这里起,市场里的家家户户,都知道东大门右手边倒数第二个猪肉档口的主人,是个极老实温厚的中年男子。

    “快高考了吧,”陈东实抬起罩子,举着拍子驱赶着猪肉上的苍蝇,“你不吃,给你家女儿吃,小姑娘正长身体哩。”

    女人美滋滋地甩了甩新烫的头发,付完钱,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欸,我跟你说啊,上次跟你介绍的那个女的,你到底有没有聊啊?”胖女人一脸八卦地凑了上去,看男人一脸失语,自知无趣,忙释怀道:“行了行了,你别说了,让我猜猜,是不是又跟之前几次一样,加了微信就没后续了?”

    陈东实摸了摸后脑勺,露出标志性的傻里傻气的笑容。

    “你说说你,图啥?”女人仍不放弃,推销得卖力,“这满档口的谁不知道,卖猪肉的陈老板那可是香饽饽。虽说这年纪吧,有些大了,又带着个女儿,但你的品性,大家伙都看在眼里,对面卖水产的老刘,他女儿可是惦记着你呢。”

    “哎呀你说这干什么,”陈东实好不羞臊,“我没那心思,何况童童还在念书,正是最关键的阶段,我还没有给她再找个后妈的打算。”

    说曹操曹操到,陈东实这头刚撂下苍蝇拍,另一头传来一阵欢快的脚步声。女孩背着双肩包,蹦蹦跳跳地走上前来,见有客人在,抢先一步打起了招呼,一声“姨又来啦”,听得人心头发暖。

    “回来啦?”陈东实立刻眉开眼笑,接过书包,指了指后屋,“快去把牛奶喝了,饭菜在桌上,我刚热过,今天回来热不热?”

    “热。”女孩呼哧呼哧地对着电风扇,将散发拧成一股马尾,高高扎起。十六岁的面容不施粉黛,依旧灵动洁净,眉眼之间,真有几分肖楠年轻时的神韵。

    “想不想吃雪糕?”陈东实作势要掏钱,不料女孩摆摆手,笑嘻嘻道:“吃过了,还吃了好多辣条。”

    “又吃辣条?”男人气不打一处来,“垃圾食品少吃,跟你说多少回,吃冰的时候别吃辣,就算吃,也分开吃,不然胃又要难受。”

    “你听听,姨,我爸又双标。”肖童嗔了陈东实一眼,一个箭步过去,拔出陈东实藏在腰上的香烟。

    “姨你作证,上回他可是当你的面答应了我,以后不抽了,结果还是被我抓包现行,陈东实,你说该怎么办?”

    “什么陈东实,没大没小。”陈东实抢过那包烟,嘟囔道:“我看平时就是对你太好了,连爸都不叫,回头就断你零花钱!”

    “爸~~~”女孩见机服软,撒娇撒痴地凑了上去,像只树袋熊似的抱住男人胳膊,“我的好爸爸,我的好父亲,您是这世上最英俊潇洒的王子,是我一生的偶像。我永远都是你忠心的小迷妹小跟班,求您高抬贵手”

    “——没门儿。”男人“啪”地一下拍下她的手,不怀好意地瞥了眼,门口女人爆发出一串宠溺的笑声。

    “要我说啊,你就依她吧。”女人乐得前仰后翻,“我要有个这样漂亮懂事的女儿,她就算要天上的星星我也得给她摘下来。”

    “听到没,爸,我可不缺人疼。”

    “我~可~不~缺~人~疼~”陈东实歪着脸,装腔作怪地模仿了一遍她那尾巴翘上天的语气,抬手赏了她一个板栗,“女大不中留,你喜欢你姨,你就跟她去,我看这世上除了我,还有谁无条件地对你好。”

    陈东实气鼓鼓地背过身去,剁起了案板上的猪肉。肖童意识到男人情绪有些不大对,赶忙使了个眼色让女人开溜。她跑到墙边,从书包里拿出一张表格,走到陈东实身后,戳了戳他腰上的小赘肉。

    “爸,你看这是啥。”

    陈东实的声音听着闷闷的,“不看,伤心了。”

    “你看一眼嘛。”女孩绕到他前头,将东西递到他跟前。

    “这是啥?”

    “二模成绩单。”

    陈东实赶紧摘了围裙,拿抹布擦了擦手,满是稀罕地从女孩手里接过那张表格。

    “语文32,数学17,英语24”男人越读越觉得离谱,“化学就只有7???你就算全选C都不止拿7分吧?我的傻女儿,这智商也不随我啊。”

    “你别看分数,你看排名嘛。”女孩不依不饶,指着最底下的一行小字。陈东实照着她指的地方看去,班级总排名一栏上,对应的数字为32。

    陈东实当然知道,肖童全班也就33个人。

    “全班倒数第二?”陈东实高兴得起飞,“我去,我闺女这么厉害,居然拿了全班倒数第二?!”

    “我是不是很厉害,是不是是不是?”女孩一把抱住男人的腰,父女两开心到转圈。

    “要知道,你以前都是倒数第一哎。”陈东实有些不大确信,揉了揉眼睛,直到真正确认这次的成绩,才由衷地笑出了声,“爸爸说过,拿倒数第一不丢脸,但凡进步一名,都说明咱家孩子不差。我们家童童就是世上最棒的小孩。说吧,你晚上想吃啥,吃啥爸都给你做!”

    “我想吃糖醋排骨!”女孩指着案板上的小排,神色骤而一黯,主动摊牌道:“不过爸,我得跟你说个事,你知道了,可别骂我”

    “什么?”

    “其实这次没拿倒数第一,是因为有个同学生病了,没来参加考试”

    肖童的声音越说越小。

    “所以——”

    “那又咋了?”陈东实将成绩单随手一扬,“你爸我是这么肤浅的人吗?学习成绩说明不了什么,为人端正才是关键。”

    “爸你真的不怪我?”女孩试探地看了他一眼,不死心地问:“可是爸,你会不会觉得我很笨呐?他们好多人都说我是笨小孩,班上还有男生说我脑子有问题。”

    “可你上次画画比赛不是拿了一等奖吗?”陈东实说,“而且你热爱小动物,经常偷拿些边角料去喂菜市场门口的猫猫狗狗。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其实你每回什么时候拿的,拿了多少,我都知道,只是懒得戳穿你罢了。”

    “那你为什么不骂我?”

    “我为什么要骂你?”陈东实双手一摊,任女孩扑进自己怀里,“童童,活着已经很难了,爸爸不想给你设限任何一种人生。”

    “我理想中的你,可以去做你任何想做的事情。不必因贫穷愚钝而苦恼,也不会因真情善良而胆怯。你可以是巍峨的高山,也可以做伏地的流水,甚至于你说爸爸我好想去流浪,我也会为你备好行囊,祈祷你一路平安,直到你遇到真正的自己。”

    “爸”女孩渐有些哽呜,一头栽倒在他肩头,“我上辈子做了多少好事,这辈子才碰到你这么好的爹。”

    “真哭假哭?”陈东实故意逗她,“别又是装的吧?”

    “就是装的。”女孩抬起头,露出奸计得逞的表情,“陈东实,快去给我做饭!”

    档口飘出一片鸡飞狗跳的嬉笑声,小小的菜市场档口,仿佛坠入童话领地的姜饼人小屋,从外头看,和普通肉铺档口别无二致,可在父女两心里,却焕然如梦境。

    ……

    ……

    “近日,我国南海警方破获一起跨国组织运送毒品枪支案,缴获非法毒品六点八公斤,非法枪械十四余把。该案组织庞大,横跨新马泰三国,不幸的是,在本次追捕行动中,已有多名一线干警英勇牺牲,国家扫黑禁毒办将为他们追封一等功勋章荣誉,兼烈士称号。接下来,让你我一同为这些无名英雄致敬默哀”

    晚七点黄金档,陈东实刚把撒好葱花的水蒸蛋端上饭桌,电视机里开始播报一手讯息。缉毒烈士的马赛克肖像轮番播放过去,肖童握着遥控器,失神地回头瞧了眼厨房,见不知道什么时候,陈东实站在了背后。

    “爸”

    女孩赶忙切到其他频道,欢歌笑语的女团选秀,一群五颜六色的年轻少女,正在初舞台上卖力歌舞。

    “换回去。”陈东实放下碗筷,不容置疑地夺过肖童手上的遥控器,把频道切回到新闻播报。

    “——逝者已逝,生者犹在,他们用生命为你我构建起一方平安,愿各位英雄一路走好,未来不再昏暗”

    催泪BGM应时响起,新闻联播开始播放结尾字幕。男人冷冷地站在原地,脑袋嗡嗡嗡一片,还没从刚刚那张一闪而过的马赛克画面里回过神来。

    “爸”

    “你先吃。”男人披上外套,转身就要出门。

    “爸这么晚了,你去哪儿啊?!”

    女孩顾不得想那么多,拿上手电,跟着跑了出去。

    “爸你等等我!”

    肖童跟在陈东实后头,一个劲地跑。

    到了一个十字路口,陈东实跑不动了,半懵半醉地看了眼脚下。

    出来时太过慌张,都忘了换鞋,脚上还踩着那双日常在家的人字拖。

    “爸”肖童猛地从后头抱住陈东实,“你别吓我,爸,你到底要去哪儿”

    是啊,要去哪儿?自己能去哪儿?陈东实痴痴地看着脚上的拖鞋,一双凉拖,能支撑他从海口走到乌兰巴托吗?

    肖童似读懂男人所想,先开口道:“那不是的不会是梁叔叔,你忘了吗爸,他上礼拜还给我寄了零食,电视上的人不会是他”

    “你不懂”陈东实渐有些站不住脚,“就算全世界的人都死光了,你爸都记得他的轮廓就算打了马赛克,我也知道,一定就是他!”

    “爸!”肖童也跟着急了,赶忙劝解道:“你是不是忘了,这十年里你们每天都会打视频发微信。每年他都会回来看你,或者你去看他,你两虽然没住在一起,可他每天在干什么、吃什么你都一清二楚。你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你不知道,”陈东实急得快要哭了,“前两天我给他发我新做的卤肉,他就一直没回我。电话也打不通,视频也不接,从那个时候起我这心里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我要去外蒙。”他当机立断,“童童快给爸看看票,最近一班的火车……不行,火车太慢了,看看有没有飞机,最近一趟,我现在就回去拿护照!”

    “爸你别这样!”肖童急得直跺脚,见拉不住人,只得原地大喊,“你要真走也得要明天,这都什么时候了,明天,明天我陪您一起去行不行?”

    陈东实放慢脚步,走回到女孩身边,将她紧紧搂入怀中。

    “对不起对不起童童爸爸又失态了”

    男人无声凝噎。

    “这人一着急,就容易糊涂,童童,明天陪爸爸一起去外蒙看你梁叔叔好不好?”

    “嗯”女孩靠在男人怀里,将涌到眼眶的眼泪又憋了回去。

    “爸你以后别这样了,吓死我了。”肖童先做起安慰的那个,“相信我,梁叔叔一定会没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