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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1 章  番外-5

    永寿宫的大门紧闭着。

    这时才到傍晚, 秋日的夕阳洒下,偌大永寿宫一半在夕阳中,一半陷在?阴影里。

    夕阳中的小太监靠着廊柱打着瞌睡, 另一个小太监眼睛也好像睁不开一样,手里摸着的骨牌啪嗒掉了,他才重新睁开了眼睛,嘟囔了一句:

    “你?说怪不怪,永寿宫这地儿!”

    旁边打瞌睡的小太监这时候揉着眼睛, 无精打采地问了一句:“什么怪?”

    “以前?就是经过这片地, 全?身筋骨都是狠狠一提,别说瞌睡了,就是最困的夜里, 只要经过这地儿咱们大伙儿哪个不是一个比一个精神, 眼睛一个比一个睁的开。怎的如今, 往这里一坐,大白日里都都让人昏昏欲睡。”

    另一个小太监哼笑了一声:“都是永寿宫, 可再也不是一个地咯。”

    正?在?这时,外?头?传来叩门的声音。

    先头?那个小太监动都没动,重新理好了骨牌:“又是嘉祥公主?还没完了!”

    另一个到底更机灵一些, 这时候骨碌站起来, 侧耳一听,一边提鞋一边道:“必不是公主!公主会这么叩门?!”

    前?头?那个小太监也已经站起来了:如果是公主,这时候确实已经该扯着嗓子大喊大叫了。

    叩门声却清晰, 节制。不急不缓,耐心十足。

    两人打开一看, 顿时一惊:是仁寿宫的李公公!

    立刻一个比一个清醒!

    麻溜请安,都不敢抬眼再往后头?看。

    李公公躬身, 后头?周嬷嬷扶着太皇太后进来了。

    眼前?明黄色的袍角一顿,旁边小太监立即全?身筋骨一提,竖着耳朵等着回话。

    上方?人的声音很是和蔼:“皇后,日日都这个闹法?”

    两人听着远处殿内传来的又砸又喊的声音忙道:“回老祖宗的话,每日总要闹上一阵子,喊着要见老祖宗,要见公主。”

    就听上首太皇太后越发和蔼道:“祁皇后自来脾气不好,倒是难为你?们下头?这些伺候的孩子了。”

    两个小太监顿时感激涕零,跪下谢恩。

    明黄袍角向着里头?去了。李公公用脚尖轻轻踢了踢两个小太监:“老祖宗发话了,回头?你?们就去前?头?领赏,好好当你?们的差。”提醒过,李公公赶紧往前?去了。

    来到殿前?,李公公立刻躬身上前?,接替了周嬷嬷,搀着太皇太后。周嬷嬷往太皇太后另一边跟着。

    此时,殿内喊声停了。

    太皇太后看着这宏大华贵的永寿宫,夕阳投下的光后退,更多地方?陷入阴影中。

    太皇太后对周嬷嬷道:“看看这些窗棂廊柱,这才一年没重新油过吧,就已经不鲜亮了。”

    周嬷嬷笑道:“可不,宫里就是这样。再等两年,就没法看了。”

    太皇太后拍了拍周嬷嬷的手,两个在?宫中待了大半辈子的老人一个摇了头?,一个含笑点头?。

    永寿宫大殿的门被?推开了。

    吱呀一声,傍晚的光线涌入,让殿内此时靠在?宝榻上的祁皇后愕然地抬了头?,好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只看到前?方?门口处三个人影,背光而站。

    慢慢地,她看清了来人,一下子跳了起来,目中一下子好似烧起了一团火,马上就要喷涌而出。

    却听到门口中央仪态万千的老人淡淡开口:“皇后,别撒泼。你?要是好好的,哀家就听你?说说话。不然——,哀家老了,不爱看人撒泼。”

    祁皇后正?要喷出的火气一下子就被?这样一句话按住。

    她呼呼起伏着胸脯,却再也不敢有丝毫放肆。她太怕独自在?这个空荡荡的大殿中,任凭她怎么喊,怎么闹,都无人回应,无人搭理。自从郑嬷嬷给人带走后,更是只剩下她一个人。

    祁皇后胸口剧烈起伏着,然后,慢慢屈膝,请安。

    李公公这才一抬手,有宫人来上了灯。

    好似久不见光,在?灯光靠近的一瞬间,祁皇后抬手挡住了脸,往后退了两步,抵靠着身后的扶手椅。

    不到一年的时间,这位以美貌著称的皇后已面?容憔悴,蛰伏的苍老好像一下子扑了上来,迅速带走了她全?部的光彩。

    柔和的灯光照亮了这间同样迅速灰暗下来的殿堂,李公公铺了椅搭椅垫,太皇太后款款坐了下来。

    “坐吧。”太皇太后语气慈蔼,向着祁皇后道。

    祁皇后控制不住身体的轻颤,死死站着,但?到底她还是在?对面?坐了下来。

    “说吧。说完了想?说的话,以后就好好的,别闹了。也免得下头?当差的为难。”太皇太后依然是往日说话的样子,好似对面?依旧是那个尊贵的皇后,好似一切都没有变。

    祁皇后断了指甲的手死死抠着身旁的桌案。

    喑哑的嗓子,开了口:“献太妃,没了?”

    祁皇后是在?献太妃死后好些日子才听说,这时她垂着头?,讽刺一笑:“你?们真是一个也不放过。”

    说完,她瞬间抬头?,箭一样的目光盯在?对面?人脸上。

    太皇太后却还是之前?的模样,神色没有一丝变化,温和道:“到了我们这个岁数,什么都怕,最怕不顺心。这不,一不顺心,人就躺下了,这一躺下就起不来了。”

    “太后的意思是,献太妃是自己病死的?”祁皇后脸上讽刺越发明显。

    李公公正?要呵斥,太皇太后摆了摆手,含笑温和问道:“不然呢,皇后以为?”

    祁皇后脸上讽刺一静,死死盯着太皇太后这张没有任何变化的脸,慢慢道:“先帝,也是病死的?”

    太皇太后更加温和了:“这就更该问皇后你?了。”

    祁皇后悚然一惊,目中露出了不确定,她不确定对面?的人到底知道些什么。不,她绝不可能知道以前?的事!

    可太皇太后的话却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先帝身子骨本就一般,这些年来皇后还给陛下乱吃了那么些东西,为了邀宠,为了防止再有皇子诞生。到后头?,那些绝嗣的凉性东西,长年累月,先帝哪里受得住。”

    祁皇后脸色骤白:“你?!”

    不可能有人知道!那些东西,都是蜀地特有的。单看起来,没有任何坏处,还有好处。只有经年累月用着,日久天长,慢慢寒了男子身子,最坏也不过是让男子无后罢了!

    太皇太后笑了:“这些年,皇后真是把哀家当成老糊涂了。这后宫里,皇后才做了几?年皇后,连先帝都有本事瞒过去了。皇后忘了,哀家在?这后宫,可是做了几?十年主了。”

    祁皇后后背发冷:“你?诈我!你?要真知道什么,早就把我置之死地了!”

    太皇太后摇了摇头?,温和道:“弄死你?有什么用呢?祁家很快就会送进来一个新皇后,保不住就是你?那个绵里藏针的外?甥女。”说到这里太皇太后轻笑道:“这皇后的位置总会坐着一个祁家人,与其重新了解一个新人,不如旧人好,知根知底,好打交道。”

    祁皇后整个人都剧烈一颤,她一直以为她与太后是针锋相对,甚至很多时候她都更占优势。不过一个徒有尊称的老寡妇,除了一个没什么用场的外?孙女,这皇宫里还有她什么人呀!丈夫儿子都死了,陛下是她的男人,未来的陛下是她的儿子!却没想?到,这些年来,对方?甚至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过!

    太皇太后越发温和道:“其实,只要你?不动哀家的孩子,哀家都能容你?。不就是一个皇后,这后宫够大,多少女人容不下?就是蹦跶些日子,总有蹦跶不动的时候,多大点事。”

    祁皇后整个人都在?摇头?:“本宫不信!你?就是看本宫不顺眼!本宫什么都有,什么都有!要不是那个贱婢害死本宫的儿子!你?能有今天!”

    说到“贱婢”,祁皇后眼都红了。

    “可那孩子,要不是皇后赏脸,她也不过老死宫中罢了。”

    太皇太后轻飘飘一句话让祁皇后眸中又是狠狠一震,她如梦初醒般盯着太后道:

    “原来是你?!是你?设计让那贱婢去了太子府!”

    一切似乎都串了起来。

    先是那年夏天,对那年夏天!好大的雨,偏偏明珠郡主折腾,又是闹又是病,她和陛下被?人从帐中叫起来,她才那么大的脾气。因为对太后不满,她才借着在?仁寿宫外?责打宫女给仁寿宫看。后来,那个宫女偏偏就被?调到仁寿宫当差,偏偏还在?她面?前?撞上了太子!让她以为是太后故意抬举这贱婢,就是为了恶心她!她为了还击,为了狠狠打太后的脸,硬是要了这个跟慕月下长相有三分相似的宫女,就是要让太后看看,太后看上的人、跟慕月下相似的人,也就配给她儿子暖个床,顶天了做个通房丫头?!

    一幕幕浮现,祁皇后一双眼睛烧得通红,巨大的恨意让她的话都哆嗦了:

    “你?、你?一直都知道从一开始你?就知道,那个贱人是盛家的人!你?知道!你?眼睁睁看着她被?送到太子身边,不,是你?设计!”

    祁皇后狠狠喘着气,狠狠红着眼,目光淬了毒一样看着太皇太后:

    “那也是你?的孙子,你?好毒啊!”

    烛火透过轻薄的纱灯,朦胧而温柔,照亮了这座冰冷的宫殿。

    太皇太后脸上闪过悲凄,慢慢道:“是哀家的孙子。可哀家的孙子,想?要哀家的命啊。”

    祁皇后看着太皇太后,发出怪笑:

    “就是想?要你?这个老东西的命!棋差一着!本宫几?次催促,可太子他非说再等等,说什么要万无一失!结果倒让你?这个老毒物先下手了!哈哈哈哈棋差一着,还是本宫的孩儿不够狠啊!”

    听到这里,太皇太后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她知道了她想?知道的事。

    她慢慢起身,没有再看依然癫狂的皇后,没有任何起伏的声音道:“皇后疯了,这永寿宫封了吧。”

    说完她扶着周嬷嬷转身。

    已半疯的皇后扑上来,被?李公公轻轻巧巧拿住,不过一抬手,面?目扭曲的皇后就如同一片风筝飞了出去,又迅速落下,重重摔在?她的宝榻下,一口接一口吐血。

    永寿宫的殿门闭上前?,太皇太后淡淡道:“告诉她,好好的,别闹了。毕竟,没了儿子,她还有个女儿在?外?头?呢。”

    满嘴血腥,皇后狰狞睁开的嘴又慢慢无声闭上了。

    犹如离水的鱼。

    在?肮脏的血污中无声痉挛。

    永寿宫的殿门关上,一重重宫门封合。

    太皇太后扶着周嬷嬷回到了仁寿宫,来到了一旁小院。

    一阵风过,院中梧桐树落叶纷纷。

    周嬷嬷为太皇太后紧了紧披风。

    太皇太后伸手,轻轻抚摸着梧桐树上的划痕。

    周嬷嬷低声道:“郡主是为了娘娘您呀。”

    这世上,除了太后,就是周嬷嬷最了解月下了。打小看大的孩子,杀人?更不要说是太子殿下。什么大局之争,什么威胁,任何原因,她们的郡主会拼命,甚至可能杀死自己,但?绝不可能杀人,更不可能杀萧淮!哪怕对方?辜负她,非律法当死,她也不会杀他的。只有一个可能——

    他触碰了她的底线,伤害了她最在?意的娘娘!

    她整个成长的过程,伴随着最亲最亲的亲人,一次次离世。到最后,只剩下娘娘陪着她。欺侮她,她会朝对方?恶狠狠挥舞鞭子。但?要有人胆敢动她最亲最亲的亲人,她会——

    周嬷嬷彻底明白了这一切。

    太皇太后声音悲凄:“那些日子,我的明珠,心里得多难受啊。”

    她从小就欢喜着信赖着的太子哥哥,要杀抚育她长大的外?祖母。

    太皇太后轻轻闭上了眼睛,唇颤着:“翠茹啊,你?说,她想?到那夜发生的一切,会不会背着咱们,一个人哭啊?”

    就像她小时候一样。她父亲伤了她的心,她表面?上一点都不在?乎,可没有人看见的时候,她就躲在?大床的帐子里咬着被?子哭,生怕给人听到声音。那么小小一个人,“她——”

    泪水顺着太后满布皱纹的眼角横流。

    周嬷嬷泣道:“娘娘别这么想?,郡主大了,不是小时候了”

    “翠茹,我那么娇生惯养的孩子,为了我这么个老东西,亲手——亲手——”

    太皇太后泣不成声。

    周嬷嬷搀着她:“娘娘!您这样让咱们长公主知道怎么受得住!”

    “我只怕午夜梦回我的孩子——”

    周嬷嬷断然道:“午夜梦回,还有宋大人!”

    周嬷嬷抚着太皇太后颤抖的肩膀,一遍遍道:“娘娘,还有宋大人!除了您,还有宋大人呀小主子她不是一个人您忘了,她身边还有宋大人”

    太皇太后慢慢平复。

    周嬷嬷已许久未见过太皇太后如此失控了。这时候,她提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太皇太后一遍遍抚摸着梧桐树上的刻痕:

    “他说,这孩子随他,心软,不聪明。”说到这里太皇太后含着泪笑了:“他最想?当的从来不是皇帝,而是富贵闲人。他说这世上好东西那么多,山川日月,大江大河,春有花开秋有月,山寺烹茶与人叙,醉卧乌篷听雨声,多好!能做个富贵闲人,是多大的福气呀。他是当不了了,他儿子也没这份福气。他就希望自己的女儿,自己女儿的女儿可以。我们给她们富贵,让她们尽可以过自己想?过的日子,什么样的日子都行。干干净净的,长大,然后干干净净地,慢慢变老。”

    说到这里太皇太后泪再次滚下,噙着笑道:“哀家这一辈子,再吃斋念佛,也干净不了。翠茹,当个什么都知道的人,哪里好了?你?我最知道,聪明人哪里好了!难得糊涂,才是好命!哀家就希望哀家的女儿,哀家的孙女——”

    太皇太后哽咽。

    周嬷嬷唤道:“娘娘!”

    太皇太后摆了摆手:“华阳就喜欢花花草草,她就可以一辈子侍弄花花草草。明珠这孩子,从小就喜欢鲜亮的衣裳华美的首饰,哀家就想?她生在?富贵中,喜欢这个也正?正?好。哀家就给她找个好夫婿,她就像她外?祖父希望的,做个快活的富贵闲人。有什么风雨,哀家活着哀家给她挡。哀家死了,还有她的夫婿,还有太子。哀家也不知道,哀家当年纵容她与太子亲近,是不是做错了?那时候哀家想?着,有太子这样一个兄长护着,她以后风雨无忧。太子那一家子,都是聪明人,怎么都不可能看上哀家的明珠做太子妃的。祁国公那一大家子,恨不得打太子刚知道人事的时候,就让自家的女孩使尽手段。”

    “一场争斗总是难免的,可得等哀家把哀家的小孙女安排好,送得远远的,远远的。有太子跟她这份打小的情?分在?,她又是个无用的女孩子,是别人家的人了,这风波怎么都不会牵连到她身上。谁能想?到太子对明珠,情?根深种,执念如此之深”

    说到这里太皇太后轻轻咳了一声。

    周嬷嬷忙上前?道:“娘娘,运命惟所遇,世事本就难料!天下父母尊长,大半都对孩子有着最好的期许。处心积虑无过于娘娘您,为之计长远,可即便如此,到最后,也总不能如愿。”

    太皇太后点了点头?:“是啊,哀家这个又笨又懒的孩子,终究做不成富贵闲人了。”

    黄灿灿的梧桐叶随风摇曳。

    周嬷嬷道:“另一条路,也未尝不好呀!娘娘宽心才是!”

    周嬷嬷擦了泪,又拿帕子替太皇太后拭干泪痕。

    她笑着道:“娘娘,如今不是一切都好着呢!等孝期一过,说不定来年秋天,咱们小主子就能再多一个血脉亲人了。到那时候,这世上有娘娘疼着,有宋大人护着,还有小主子自己的孩子保护着她这个娘亲!”

    一阵风过,梧桐树发出簌簌响声,好像在?附和周嬷嬷的话。

    太皇太后仰头?,看这梧桐。

    好像又看到了仁宗,看到他抱着怀里的孩子举得高高的。

    他说:“芸娘,瞧这孩子一双眼睛真像你?啊,叫朕不知该如何疼惜!”

    周家第三女,周冰夏,小字阿芸。年十七,嫁东宫,后为后。帝甚爱之,私,唤其芸娘。一生情?笃。

    山陵崩那夜,他握着她的手,说:“芸娘,别哭你?一哭,我就”

    她赶紧就笑了,也不知道他看见没。

    梧桐树叶沙沙摇曳。

    太皇太后轻轻笑了:“是啊,多好啊!”

    陛下,臣妾会等到那一天,看看咱们明珠的孩子,有一双怎样的眼睛。

    你?一定,很想?知道吧。

    第132 章  番外-6

    正?昌九年, 腊月。

    在迎接腊八的爆竹声中,祁皇后疯了?这个消息,也不过就像一声啪嗒的爆竹响, 很快淹没在噼里啪里的爆竹声中。淹没在正昌九年一件件大事中,光是?北境这一场大胜仗,就足以压下一切对新朝的质疑。

    那些反对长公主临朝的声音,很快就平息了?。

    无他,立下赫赫功勋的靖北王, 如今的内阁第一人, 旗帜鲜明地站在当今陛下和长公主一边。

    大周的将士不相信那些迂腐的说法,他们相信这位曾与他们同生共死?的主帅。至于清高的文官集团,年轻一代的学?子文人们, 早已把?宋大人视作士林领袖。更不要说, 就连隐居南山的大儒王桢也对新朝表示了?期待, 赞长公主“仁孝之仪,有乃祖之风”。这提醒了?所有人, 临朝的长公主,除了?是?个女?人,她更是仁宗一脉唯一的嫡系血脉, 说起来, 人家才?是?真正?的帝统。

    这将是?“正?昌”这个年号下的最后一个年了?,来年将正?式启用年号“建元”。元享利贞,唯正?唯德, 苍生顺遂,光明灿烂。一切都将是?一个崭新的开?始。

    大周上下, 抱着对未来太?平的渴望,抱着对光明灿烂的未来的渴望, 进入了?过年的准备中,共同迎接新一年的到?来。

    朝廷腊月二十封印,眼下才?刚过了?腊月初十,民间已开?始准备过年,朝廷上下还正?是?最忙的时候。

    这日郡主府马车驶出皇宫的时候,虽比前些日子都早一些,但也早已入夜。

    夜幕暗沉沉压着,天冷得厉害。

    小?洛子几人都挤在后头跟着的马车上,烤着火吃着烤栗子。后头马车车帘不时有人撩开?,往前头车辆看一眼。

    璎珞剥开?栗子咬了?一口,舒服地叹了?口气?,对正?扒着帘子往前头瞅的翠珏道?:“有咱们家大人在,殿下才?不要旁人呢。”

    翠珏放下帘子,掖了?掖,搓搓手伸到?火盆上烤着:“我不过白担心,怕殿下有要人使唤的地方。”

    “要人使唤,也有咱们家大人。上次殿下手上沾了?墨喊人,我嗖一下冲上前,被大人看了?一眼,我又?嗖一下往后退开?了?”璎珞啃着栗子道?:“大人那一眼,淡淡的,也怪温和的,就是?让我觉得自己怪碍事的”

    马车上火光烤红了?几人的脸,几人相视一眼,都忍不住笑了?。

    前头长公主那辆马车,行驶在漆黑的夜中。

    月下才?掀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就被一旁的宋晋拉过了?双手,提醒道?:“大衣服都没穿,也敢往外头凑。”

    说着拿过她的手,握在手里,靠近熏笼,烘着。

    宋晋目光还在书上,手却轻轻搓弄着月下的手。

    月下转身坐过来,得意到?:“还没下雪呢。”

    闻言,宋晋从书中抬头,含笑看她一眼:“会下的。”

    “咱们可说好的,到?咱们下车,这雪还没下来,可就算我赢了?。”说到?赢了?,月下脸微微一红,睨了?宋晋一眼,"你可说话算话。"

    首辅大人谨言慎行,从不轻易许诺,一旦有诺,千金不易。

    所以,越发让人好奇,两人这是?赌了?什么,长公主殿下竟还会担心宋大人耍赖。

    马车中,宋晋翻过一页书,轻笑一声:“愿赌服输,殿下到?时候别赖就是?了?。”

    月下哼了?一声,继续看自己的折子。

    两人一人翻着书,一人翻着折子。

    宋晋的另一手始终轻轻握着月下放在他掌心中的手。

    马车内灯光温柔,炭火暖融融烧着。

    过了?一会儿,月下合上折子,宋晋便合上了?书。

    月下轻轻敲了?一下桌案。

    宋晋回了?两声。

    这就是?到?了?两人的教学?时间了?。

    月下正?襟危坐,好似面对夫子一样,认真询问今日不懂的政务:

    “修水利是?好事,国库正?好也有钱,为何?青州这份请修水利的折子却要驳回呢?”

    宋晋握着月下的手,轻轻往唇边一放,慢慢道?:“这样的工程,殿下考虑是?允还是?驳,除了?这件事要不要做,还要考虑有没有合适的人去?做。有合适的人,好事就大概能做成好事。如果没有合适的人,好事也是?坏事。尤其是?这样大的工程——”

    说着宋晋空着的手执笔,月下立即默契地展开?案上的白纸。

    宋晋几笔勾勒出这段河道?,迅速说清楚需要调动?的民工,需要的材料。一个又?一个环节,任何?地方都可能产生贪腐,轻轻巧巧地就可能产生几十万两乃至上百万银子的差。

    “这里”宋晋一圈。

    月下立即看过去?。

    一个人认真讲,另一个认真听。

    马车在漆黑的夜中辘辘向前。

    “一层层下去?,没有朝廷信任的且懂内中门道?的人——”

    宋晋一处处圈起,看着月下。

    月下怔怔道?:“这样大的好事,原来竟可能坏到?这种地步。”

    宋晋点头,握着月下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一碰,肯定道?:“所以要先有合适的人,才?能做事。”

    “没有这么多好的人,就做不了?事了??”

    宋晋对月下提问表示赞许:“没有这么多好的人,殿下,就需要一套能够用于实践的章程,让那些没有那么好的人互相制约,导向我们的目的。”

    说着他一笑:“这也是?最近内阁在做的章程,待初稿形成,便会呈上。”

    月下立即想到?另一份折子:“虽尚无完备章程,蜀地水利工程内阁就准了?,是?因为宋家主是?那个合适的人吗?”

    宋晋唇角轻轻一抿,望着月下,慢慢道?:“宋家主他——,只要他想,就有能力替朝廷做好这样大的工程。他能洞悉内中门道?,又?足够心狠,手辣,震慑不法。”

    “我舅舅曾说过,蜀地虽归顺许久,但当地世族盘踞,从来优先考虑的都是?当地世族利益,而非朝廷利益。”蜀地和北地一样,一直也都是?舅舅心头的忧患所在,“我知道?宋家主很厉害,非常厉害——”

    这时候宋晋轻轻插了?一句:“倒也没那么厉害。”

    月下一顿,笑了?,摇了?摇被宋大人握着的手:“自然?不能跟我的宋大人比咯!”

    宋晋矜持地笑了?笑。

    月下忍不住笑得要倒在宋晋身上,好不容易正?色道?:“大人您是?觉得宋大人是?朝廷可以信任的人吗?”

    宋晋看着月下,几乎有一瞬间,他想把?所有的事都对她一一说出。

    所有的事。包括他的父亲,他的母亲。

    相应的,是?他经历的所有不堪,做过的所有——

    烛火下,月下望着他的眼睛。

    那样干净,那样明亮。

    想到?,如果这双眼睛看向他的时候,带上了?迟疑——

    如果她——

    避开?他。

    只是?这么一想,宋晋就觉胸中一痛,几不可忍受。

    他一下子握紧了?月下的手,见月下微微一蹙眉,又?立即松开?:

    “是?不是?我太?用力?疼不疼?”

    宋晋低头看着。

    掌心中她的手白皙细嫩,柔弱无骨。

    他但凡一用力,就会留下红痕。

    她是?人间富贵,是?世间清白。

    是?一切。

    宋晋垂眸看着掌中她纤细柔弱的手,睫毛颤得厉害。

    这次是?月下反手握住了?他的手。

    很紧。

    宋晋抬头,看她。

    月下轻声道?:“大人有秘密。”

    宋晋心一提,正?要开?口。

    月下摇了?摇头,继续道?:“我也有。”

    说着她一笑:“可我不想说。”

    她声音轻软,笑容动?人。

    “大人,我想人都可以有秘密的。”她笑了?笑:“我们只是?——,人。是?不是??”

    宋晋一震,凝视她。

    她的目光从来干净,近乎通透。

    在这世间,哪个人的想象不美好,却一次次发现,那么多不尽如人意。到?最后,月下终于明白,尽如人意,这四个字本就荒唐。她与众生一样,只是?一个——人。

    宋晋握着她的手,又?被她握住。

    她软软的声音,轻轻道?:“未来的日子长着呢,总有一天,有一个时候,我们会觉得说出藏在我们心里最深最深处的秘密,好像也没有那么难。到?那时候,再说就是?了?。”

    说着她抬头望他:“说不定那日我也像外祖母一样,银发满头。都不用喝小?酒,只是?同大人一起坐在梧桐树下,看着那又?蓝又?远的星空,我就会用自己漏风的嘴巴说,‘大人,要不要听一个故事呀’”

    月下模仿老了?的自己,慢腾腾煞有介事。

    宋晋笑了?,笑着笑着,他就想拥抱她。

    宋晋抱着他,听她继续道?:“也不知道?五十年,六十年后的夜晚,跟如今有没有不同。那时的夏日会不会更热?不过在坐在竹椅上,在满天的星星下,喝着大人的花草茶,听大人讲天上的星星——”

    宋晋忍不住笑:“听了?五十年,六十年,殿下还听不够?”

    月下在宋晋怀中摇头,蹭得宋晋心头都酥痒。

    “天上有那么多星星,讲一辈子哪里够呢。”

    宋晋抱紧了?她。

    一时间,马车上安静极了?。

    一辈子,哪里够呢。

    还是?月下打破安静。

    “所以?”月下仰头看向宋晋,带着狡黠。

    哪知宋晋反应很快,立即回她:“所以,宋家主,可信。”

    顿时回到?了?最开?始的问题上。

    月下又?忍不住想笑了?。

    忍不住歪头看他:“大人,是?不是?这世间真的没有事能难住你呀!”

    明明是?问句,偏偏语气?里都是?骄傲。

    都是?:看呢,我的!

    宋晋看着她此时模样

    想——

    狠狠咬她一口。

    末了?,他只能狠狠抱她在怀里。

    月下缩在宋晋怀里,继续问下一个她不明白的折子。

    宋晋抱着她,一点点给她掰开?揉碎了?讲。

    马车辘辘向前。

    终于在郡主府门前停住了?。

    月下还没出帘子,就听到?外头有人喊道?:“下雪了?,小?心脚底,仔细伺候!”

    月下身子一僵,忙掀开?帘子一看:果然?窗外落雪纷纷,鹅毛一样。

    她转头。

    宋晋凝着她,意味深长地一声轻笑。

    月下立即就红了?面。

    宋晋替她放下车帘,这才?下了?马车,敲了?敲车窗。

    月下咬了?咬唇,准备下车。

    就见一片纷纷落雪中,宋晋抬眸,笑向她伸出手来:

    “长公主殿下,请下车。”

    月下轻轻哼了?一声,矜持地伸出了?手,一脸矜持地下了?车。

    宋晋却狠狠一握她落下的手,为她戴起兜帽的时候,在她耳边低声道?:

    “殿下,愿赌服输。”

    第133 章  番外-7

    月下不自在地瞪了他一眼:“你!还在外头呢”

    宋晋笑了一声, 正色道:“从这里到内院,还够臣给殿下讲明白户部下设的度支司的?。”

    月下清了清嗓子,嗯了一声。

    一行人便提着灯笼, 随着前方的殿下和大人往内院走去。

    纷纷扬扬的?雪,在郡主府一盏盏灯笼下,飘飘落落。

    果然?迈上内院廊下的?时?候,宋晋正好讲完当前户部度支司的?现状。

    解下披风,两人进了房间。

    月下目光没有看宋晋, 哼了一声:“我要先去沐浴。”

    正要走开, 却?被?宋晋一扯。

    月下脸顿时?又红了。

    宋晋一手拉着她,一手摊开给她看:

    是那枚玲珑通透的?水晶色子。

    “你?说了,我再偷偷喝, 都不算数的?。沐浴前, 先把色子掷了?”

    说着宋晋已把色子放入骰蛊中?, 看着月下:“要大,还是小?”

    自打月下再不同意宋晋频繁吃那些避子药, 提出两人等到孝期过了再——

    宋晋就?提出这个办法,谁赢了就?对方吃药,两人分担着来。

    月下立即同意了。

    此时?月下咬唇:“大?”

    “确定?”

    “小”

    宋晋:

    月下确定:“就?小!”

    宋晋点了点头, 抬手摇动骰蛊, 最后轻轻往桌上一放,揭开。

    “到底是有真龙庇护,殿下运气真的?很好。”宋晋对月下道。

    灯下, 透明骰子上是一个圆润的?红点。

    月下拿起色子,看了半天?:“我运气真这么——好?”月下心中?, 五味杂陈,一时?间, 简直不知道该说是自己运气太好,还是太不好

    一连四日,都是她赢!

    就?连月下都忍不住想,难道真是因为她有龙气

    宋晋一本正经点了点头:“天?命如?此,郡主自己也看见了。”

    月下愣愣放下色子。

    宋晋附耳低声道:“别担心,方子是张太医给的?,臣也很确定,没什么不好的?。”

    “可但凡是药,再好也不能这样吃法”

    宋晋声音更低,扑在月下耳边,痒痒的?。

    “回头东西做好,咱们试试?就?不用吃药了”

    月下脸一红,立即跳开,道:“我要沐浴了!”

    说着立刻喊人,噔噔噔就?往浴房去了。

    宋晋看着她落荒而逃的?样子,捡起色子,抛了抛,收入袖中?。

    浴房内,热气氤氲。

    月下一张脸始终红扑扑的?。

    尤其想到接下来——

    她与宋晋打赌的?内容。

    说到底还是她自作孽,被?宋晋逮到她偷看姐姐给的?妖精打架的?小册子

    还正好是一个颇为新?鲜的?姿势——

    慌不择路,三言两语,最后就?变成一场赌:以到府为时?限,赌是否会下雪。

    输了,她依他?。

    天?已阴沉两日,哪里那么容易下雪了。

    月下还耍了点小聪明,没有在宫中?把折子都看完,带了几本在马车上看,比平时?回府时?间提前好些。

    谁知道,偏偏就?在他?们下车前,这雪就?下来了。

    想到这里,月下把泡着干玫瑰花的?水往脸上一扑。

    自作孽,老天?都看不下去了

    她以后再也不看那些乱七八糟的?了!

    检讨完毕,月下起身。

    擦了身体乳膏,更衣完,璎珞取来一个厚厚的?大氅给她裹住。

    才?出浴房,就?听一旁璎珞道:

    “殿下,今儿是想看什么?”

    月下:“什么?”

    璎珞:“咱们回府的?马车绕了好大的?圈子,不是殿下吩咐的??”

    月下:

    “多大?”月下问。

    璎珞想了想:“很大。”

    一旁翠珏道:“绕到下雪,估计怕路滑,这才?赶紧往府里走。”

    月下:

    原来,不是老天?看不下去呀

    她立即噔噔噔回了房,一掀厚门帘进去。

    就?见宋晋已沐浴过,正在灯下看书。

    听到动静,含笑看过来:“来了,冷不冷?”

    目如?朗星,面如?冠玉。

    月下的?第一个念头不是质问,而是:宋大人,真好看

    月下赶紧绷住,质问:“你?、你?耍赖!”

    宋晋合了书册,看着她:“可殿下也并?没有说不可以绕路?”

    月下一噎,轻轻哼了一声:“也没有说可以呀!”

    宋晋缓缓道:“这样——”

    月下赶紧接道:“这样,这赌就?不能算了。”

    宋晋起身,来到月下身边,轻轻拉起她的?手,低声道:

    “怎么办?”

    月下:

    不好的?预感。

    果然?,就?听宋晋道:“药,都已经喝了。”

    月下:

    宋晋人已来到月下身后,拥住了她。

    月下轻轻一瑟。

    越发轻的?声音,拂过月下耳边,麻酥酥的?:

    “殿下,还是不要浪费吧?”

    低沉至极的?声音,简直不像宋大人。

    炭火正好,烛火轻轻晃。

    帐幔低垂,夜,正长。

    他?从身后扣住她的?手。

    落于鸳鸯枕侧。

    窗外大雪纷纷,慢慢压了梧桐枝头。

    窗内灯火渐弱,有灯火轻轻爆开。

    是谁的?低声,如?带轻泣:“我怕”

    又是谁压抑的?低哄:“臣在别怕”

    正昌九年京城的?第一场雪,越发大了。

    *

    瑞雪兆丰年。

    这一年的?初雪来得迟了些,到底来了。

    干冷的?冬日好似被?唤醒,朝廷封印这日,又一场雪落下了。

    冬日天?黑得早,这时?候外头早已是漆黑一片。皇宫各处早已点了大红灯笼,灯笼光下是纷纷扬扬的?大雪。

    穿过大雪的?宫人,进入暖和的?房中?,一边靠近火盆扑着身上的?雪,一边乐呵呵道:“瑞雪兆丰年!”

    旁边有年纪不大的?小太监凑过来问:“听说,年底都会发赏,真不真?”

    才?进来的?大太监哼了一声,笑道:“兔崽子,一个个耳朵倒是灵得很!不过呢,咱们洛公公漏过口风,再真没有了!好好当差,以后呀,这好日子,多着呢!”

    顿时?厢房里一片热闹。

    乾清宫书房里暖洋洋的?,这时?候反而是宫里最安静的?地方。

    翠珏和璎珞轻手轻脚地送了一壶新?沏的?茶过来,抱着拂尘守在门口的?小洛子点了点头,接了过来。同样轻手轻脚地掀起了明黄色厚帘子,送了进去,低着头又静静退了出来。

    璎珞低声道:“下头衙门里都封印了,咱们殿下和大人怎的?还有看不完的?折子?”

    小洛子轻轻啧了一声,低声道:“以后你?们就?知道了,咱们大周那么大的?地方,不是这里有事就?是那里有事,哪有清闲的?时?候”

    说着往前凑头道:“就?这,还多亏了大人看折子够快,嗖一下嗖一下——”他?嗖了两下,舔了舔嘴唇道:“要是就?靠着咱们殿下,嗯——”

    璎珞和翠珏都懂。要就?靠着他?们殿下,只怕这时?候还在看头一个月的?折子呢

    小洛子立即替他?们殿下辩解:“你?们问问小丁子就?知道了,折子好些明明都是内阁里看过的?,要咱家?说他?们给个意见就?得了呗,他?们不,本来折子字就?多,他?们还往上哗啦——加一大片字,有时?候密密麻麻我瞅一眼都麻”

    小洛子抬起的?目光很明白?:更别说他?们从小看到字多就?先麻了的?郡主了

    "啊"要这么说,璎珞更懂了。

    “好在咱们陛下乖,安安静静的?,从来不闹。”不然?殿下又要看折子,还要哄着陛下,岂不是更忙不完了。

    不管宋晋和月下一起看多久的?折子,萧洛永远在旁边安安静静玩他?的?石子,如?今是棋子了。月下把库房里各种棋子都找出来送给了萧洛,什么暖玉冰玉的?,应有尽有,可把萧洛高兴坏了。有时?候玩起来,甚至点心来了他?都顾不上。

    “你?们说,陛下摆来摆去,到底在摆什么呀”璎珞怪纳闷的?。

    “就?跟咱们小时?候一样呗,一块木头片子都能玩好久。”翠珏理解道。听张太医的?意思,只怕殿下永远都长不大了。

    “就?是再久,也不会像咱们陛下这么久呀。陛下光摆弄这些棋子,这得摆了快——”璎珞抬眼算了算,“快小十个月了吧。”

    小洛子摇了摇头,神秘道:“非也非也。”

    璎珞确认道:“从咱们搬过来,没有一次陛下不是在摆棋子的?。”除了吃点心喝茶,靠着殿下发呆,剩下的?时?间都在摆!

    “我的?意思是,不是小十个月,只怕是小十年”小洛子低声道:“一年前,我问小丁子七殿下的?差事好不好当,小丁子回说好当,殿下吃饱睡好以后,有石子就?行。小安子也说,康公公说的?,这些年殿下都是摆石子。”

    听得翠珏和璎珞目瞪口呆。

    所以,那些石子到底有什么神奇的?地方,能够让一个人一年接着一年摆弄下去。

    难道人傻了,就?不知道腻了?

    门帘内

    宋晋和月下分别坐在炕桌两边。

    俱都伏案,认真工作。

    宋晋一边看折子,一边把折子分类,有需要月下看的?,搁在一边。需要送司礼监的?,就?交给一旁伺候的?小丁子,由他?整理统一送往司礼监。

    月下拿着蘸了朱墨的?笔,一行行仔仔细细看每一个交到她手中?的?折子。很多她觉得不好理解的?地方,旁边都会有小小字签,是宋晋临时?贴上去的?,做出说明。月下看了,凝着的?眉尖儿顿时?松开了,露出了然?的?样子。

    月下身后,萧洛盘腿坐着,面前同样摆了一张不大的?炕桌,上面是一堆黑黑白?白?的?棋子。他?安安静静推来摆去,好像永远不会厌烦。

    炕下一张小桌子,小丁子在那里进行抄录和分类工作。不时?,他?起身往上首,关心一下陛下需不需要喝水,也注意一下殿下和大人是否需要添茶。

    几处高烛把整间小书房照得十分亮堂,紧闭的?窗外是黑下来的?天?,纷纷扬扬的?大雪。

    屋内安静,能听到落笔的?沙沙声,纸张翻动的?轻微声音。

    偶尔,宋晋会抬起头,静静看着对面人。

    蹙眉,抿唇,噘嘴

    有时?候还会听到她闷头嘟囔:“不说人话气死个人”

    可再抱怨,她还是会咬着笔杆,一个字一个字读下去,甚至有时?候会读出声来。

    这时?候,宋晋就?知道,必然?是上折子的?人又引经据典了。

    月下又咬笔杆了。

    宋晋看着她,有些想笑。

    此时?,窗外大雪飘落,宋晋看向她。

    既看她微微蹙起的?眉尖儿,也看她轻咬笔杆的?红唇。

    他?轻轻推过去茶碗,看着她眼睛还在折子上,伸出手——

    宋晋把茶碗送到她手里,看她喝了,再抬手帮她接过来。

    整个过程下来,月下甚至都没意识到是宋晋,整个人全?在跟折子上那些东西较劲。

    宋晋这才?再次低头,翻开又一份折子。

    案头的?折子渐渐少了。

    收起最后一份,宋晋看了一眼低头的?月下,这才?起身,往萧洛身前的?桌面看去。

    黑子和白?子分得到处都是,显然?没有任何关系。

    宋晋看着这些凌乱的?黑白?子,很难想象在萧洛的?世界,黑白?阵营到底是如?何划分的?。

    突然?,宋晋端起茶碗的?动作一顿——

    没有喝茶,宋晋放下茶碗,重新?看了过去。

    如?果——

    不分黑白?呢。

    如?果眼前摆的?从来都不是阵营,而是——

    “陛下,您摆的?是九宫图吗?”

    宋晋轻声问。

    第134 章  番外-8

    一旁月下已下了朱批, 正合上折子,闻言,她转身看过来。

    紫檀木小炕桌上还是那一堆堆密密麻麻的棋子, 她一点?也?看不出像什么图

    萧洛依然像听不见一样继续摆他的。

    随着月下转身,萧洛的世界好似才有动静。他才放下了棋子,抬了头。

    “小七,大人问你摆的是不是九宫图?”

    萧洛看着她,显然不明白。

    月下同样不明白地看向宋晋。

    宋晋目光再次扫过紫檀木桌面, 抬手一礼道:“陛下, 臣斗胆——”

    说着他轻轻移动了几?处棋子。

    萧洛立即皱了眉,立刻从一旁棋盒里重新掏出棋子,迅速补了回?去。

    宋晋看着他的动作。

    这次宋晋不仅是移动棋子, 而是完全改变了每一堆的数量, 他看着萧洛。

    萧洛根本没?看他, 只凝眉看着自己面前?的棋子。

    房间里静悄悄的,小丁子立在一旁。

    月下怪纳闷的。

    她轻轻扯了扯宋晋的袖子, 低声道:“干嘛动小七的棋子”

    她虽然不知道小七摆的是什么,却知道这是对小七非常重要的东西。她曾有一阵子喜欢用木棍搭房子,萧、有人就抽走了其中几?根, 改了位置一下子把她的房子变得?更结实好看了, 把她气坏了。自己搭起来的房子,再破,也?是自己的。

    垂下的袖中, 宋晋安抚地握了握月下小手,一边凝视着紫檀木桌案。

    就见萧洛已经伸手从棋盘里拿棋子了。

    月下轻声问宋晋:“小七是要恢复原样吗?”

    宋晋看着萧洛一连放下三颗, 再次抬手取棋子,静静道:“不, 他是要构成一幅新的九宫图。”

    果然,萧洛很快重新摆完了棋子,跟之前?的完全不一样,但他显然心满意?足了。

    好似终于安心了,萧洛再次回?到?了棋子外的世界。他抬头,看向月下,等她说话。

    月下拍手:“小七,摆得?又快又好看!”说完,她看宋晋:“宋大人,是不是?”

    宋晋轻轻点?头:“是,又快又好。”

    月下笑了。

    小七也?笑。

    月下问他渴不渴,小七点?头,月下端茶碗给他。小七正要接,却见紫檀木桌上的棋子又不对了,他立即就忘记了茶碗,显得?有些不安,手已经伸向了棋盒,抓出了棋子,他一愣。

    混乱很快消失,神奇动人的世界再次出现!

    萧洛抓着棋子,目光从桌面抬起,看向了宋晋。

    这一次,萧洛澄澈到?近乎一无所?有的目光中有了人影。

    他看到?了宋晋。

    在这个世上,萧洛再次看到?了一个人。

    漆黑的漩涡中,他不断沉下去,他只能看到?那个伸手拉住他的女孩,她说:“小七,千万别松手!”他拉住了她的手,从此,没?有再下沉。这次,他再次看到?了人。

    另一个人。

    萧洛看着宋晋。

    宋晋轻声道:“殿下喜欢这些?”

    萧洛点?了点?头。

    小丁子一惊:陛下听到?了宋大人说话!

    月下一把攥紧宋晋的手,兴奋道:“小七听见了!他听见了!”

    宋晋冲月下笑了笑,袖下捏了捏她的手,再次看向萧洛,慢慢道:“陛下,这样的,还有很多很多——”

    萧洛的眼睛唰一下——亮了。

    宋晋继续道:“以后,臣一点?点?摆给您看。”

    萧洛点?了点?头,笑了。

    月下抓着宋晋,一会儿看小七,一会儿看宋晋。

    宋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轻声道:“是数量。”

    他抬手点?了点?桌面上的棋子堆,月下嗖一下看过去。

    “不是阵营,是数量。殿下方才摆的九宫图,就是以五为中心,构成的方图,无论怎么变化,每一列相?加都是等量的。”

    宋晋再次摆出了九宫图,然后变幻。

    萧洛再次看向宋晋,笑了。

    宋晋慢慢道:“臣想,这就是殿下一直依靠的秩序。不管怎么变化,排列多么不均衡,可每一列始终都等量,这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外面的世界有多不可靠,人有多不可靠,数字就有多可靠,连同数字构成的世界,稳定,可靠,永远值得?信赖。”

    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既不会说谎,也?不会害人。

    宋晋看着桌面上散布开的棋子,慢慢道。

    书房里很安静,好一会儿没?有人说话。

    就听宋晋慢慢道:“现在,臣终于能够想象以前?的小殿下是多么聪慧了。”当他的一切被人刻意?毁坏后,一片混沌中,他依然找到?了自己的秩序。“殿下对数字有着异乎常人的敏锐。”

    小丁子:大人是不是在夸——陛下聪敏?

    月下已经问出来了:“大人,小七也?会成为很厉害的人,是不是?”

    宋晋郑重地点?头:“只要轻轻推开那扇门。尤其陛下不仅有对数字有天赋的敏感,还有——”

    月下和?小丁子都看向了宋晋,萧洛已经再次沉入让他惊喜的棋子的世界了。

    宋晋看着此时的萧洛:“陛下有旁人没?有的能力。正因为缺失了跟世间所?有人对话的能力,陛下把所?有的时间,把整个的自己,都灌注在唯一能看到?的——他的天赋所?在。”这时宋晋转向了月下,慢慢道:“殿下,假以时日?,你会看到?这将带来多么惊人的成就。”

    月下激动得?脸都红了,转向萧洛。

    直到?萧洛抬头,歪头看月下。

    月下:“小七!”

    萧洛等着。

    月下抓着他道:“小七呀,你好好弄你的数字,以后你在青史?上说不定就能占更大一块地方了!”

    本来还说她要给小七挣地方,如?今看来小七靠自己就能比她强了

    青史?青史?!

    萧洛听懂了。是非常重要的东西。朏朏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让这个东西写满他们?的名字!

    萧洛握了握月下的手,望着她,非常用力地点?了点?头。

    月下看懂了,开心转达:“小七的意?思是他一定会很努力!”

    萧洛点?头,望着月下。

    拉了拉月下的袖子。

    目光闪亮,如?同在说话。

    小丁子在一旁小声道:“郡主,陛下又说了什么?”

    月下不好意?思道:“小七的意?思是,他会努力,然后把挣到?的地盘都写上我的名字,是不是?”

    萧洛高兴了,点?头。

    就是这个意?思!

    他能够的!为朏朏在青史?上挣来一大片地方,都写上“朏朏”。

    月下摆了摆手:“也?不用全部,让出一半给朏朏就行!”

    萧洛坚定:要的,都给你!

    月下不好意?思:“如?果你坚持的话”

    两姐弟欢喜地好像一切已经是板上钉钉了一样,就快要直接庆祝了。

    宋晋:

    小丁子:

    还是宋晋清了清嗓子,提醒道:“戌时了。”

    月下立即从青史?留满名的美梦中清醒,向外喊人准备,该去仁寿宫找太皇太后吃宵夜了。

    厚重的棉布门帘立即被掀了起来,小洛子几?人抱着手炉披风等出门要用的物件进来。

    小丁子已经带人为萧洛穿戴起来,萧洛看着月下和?宋晋方向笑。

    月下回?头冲他们?道:“仔细些,不要把陛下聪敏的小脑袋冻坏了!”

    萧洛笑。

    其他人也?忍不住跟着抿嘴笑。

    就连一向不苟言笑的小丁子都抿唇笑了。

    “站好。”宋晋已经把大毛披风给月下围上,这时要给她系领下带子。

    月下忙收回?视线,转头看向宋晋,配合得?抬起下颌。

    看着宋晋的目光里都是依赖和?笑意?。

    宋晋慢条斯理为她打了一个漂亮的结。

    月下正要跑过去再跟萧洛说什么,一下子被宋晋扯了回?来,没?跑动。

    她抬头看宋晋。

    一双乌黑澄澈的眼睛水汪汪的,干净,动人。

    宋晋抬手正了正月下头上发钗,轻声道:“殿下,陛下不是小孩子了。”

    “知道知道!”月下表示自己以后都会端正态度,再也?不把萧洛当小孩子看了,“以后我都把小七看成会青史?留一大片名的大人物!”她的小七才不是只会吃点?心摆石子的傻子,有宋大人的帮助,她的小七将来一定会做出很厉害很厉害的事情?!

    九宫图哎,她都不会!她家小七随随便便就摆出来了!

    与有荣焉的月下想到?这里就按捺不住心中的骄傲,想要赶紧过去带着小七让外祖母和?周嬷嬷好好看看!

    却被宋晋再次轻轻一扯。

    月下哎了一声,立即站住,这次终于能够安静下来看宋晋了。

    宋晋两手拢了拢月下披风,把她轻轻往自己身前?带了带,望着她黑亮干净的眼睛,轻声道:“殿下,臣的意?思是,陛下如?今已快十一岁了。”

    月下点?头:她知道!是快十一了,小七十一岁的生辰礼物送点?什么好呢

    宋晋抬手,轻轻弹了一下月下额头。

    月下赶紧聚精会神看宋晋。

    宋晋一边为她理着发钗,一边轻声道:“男女七岁不同席,殿下忘了?”

    说着宋晋手向下,握住月下的手,看着她:

    “像这样,异性之间,除了夫妻,都最好不要的。”

    月下琢磨了一下,看了看宋晋占有欲十足地握着她的手,又看了看宋晋:“大人,你是——”

    宋晋轻轻咳了一声,果断道:“不是。臣只是迂腐,恪守礼教。”

    月下:

    她怎么这么不信呢。

    宋晋再次轻弹了一下她白皙的额头,自己也?笑了:“时辰到?了,走吧。”

    月下点?头,立即向后道:“小七,走啦!”

    出了暖阁,只见外面大雪纷纷,越下越大。

    廊檐石栏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

    宋晋为月下戴起兜帽。

    兜帽下,月下抬头向宋晋笑,冲他眨了眨眼睛。

    宋晋再次忍不住笑了。

    大雪中有月下轻软的声音提醒道:“让陛下抱好手炉!”

    隔着落雪,小丁子哎了一声。

    一行人向着仁寿宫踏雪而去。

    月下与宋晋并?行,她不好好走路,偏偏往一旁雪多的地方踩去。

    靴子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宋晋无法,只能紧紧握住她的手。

    月下抬起靴子扬起一片小小的雪粒子。

    宋晋笑道:“不怕湿了鞋袜?”

    月下望着他笑:“不怕!”

    说着笑道:“慕月下,无所?畏惧!”

    宋晋又忍不住笑了。

    就见月下往他身边一靠,抓住他的胳膊,踮脚在他耳边道:

    “大人,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

    大雪纷纷。

    再一次,怦然心动。

    第135章  番外-9

    定远二年, 春

    锦衣候府,园中一亭,建在高?坡之上?, 往下一览能见其下百花盛开,蜂飞蝶舞,霎是?热闹。

    亭中却显得格外寂寥。

    隐约能见一美人背影,靠着廊柱,握着团扇, 微微低首, 坐着,已许久。

    彷佛定格成了一幅画。

    “少奶奶,您在想什么??”

    沉寂被打破, 画面动了。

    旁边一个大丫头模样的人这时上?前, 小心看向自家姑娘, 更加小心地?轻声询问。

    靠着廊柱的美人这才好像活过来一样,抬了头。

    一双勾魂摄魄的睡凤眼, 轻轻看过来。

    好美的一张脸。

    正是?嫁入锦衣候府的宋婉。

    明?明?是?春光烂漫,美人如玉。

    她慢吞吞道:“我在想,我娘, 为什么?不?哭呢。”

    贴身丫头云霏闻言咬了咬唇, 似想要劝慰,又无从说起。似乎说什么?姑娘都不?会高?兴。云霏再次感觉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近来, 姑娘似乎越来越多地?想起她的娘亲。至少就云霏了解的,这似乎并不?是?一个好兆头。

    傍晚的风带着花香, 轻轻吹动宋婉轻软的衣袍。

    她自问自答:“不?对,也?是?哭过的, 只有一次。”

    那?次是?半夜,村里的夜可黑了。她醒来,找不?到娘亲,怕极了。黑暗中什么?都可能发生,例如离家说是?去给人家干活的父亲,可能突然醉醺醺回来,突然在黑暗中把娘亲拖下床。也?或者,睡在东屋的祖母可能突然一阵咳嗽,睡不?着了,就开始又哭又骂他们都是?丧门星。也?有可能,突然破门而入的人,突然亮起来的火把,涌进这个本就没剩下多少东西的家,让他们还?钱,没钱还?东西,没东西用人抵账也?行。两年半前,大哥就是?这样在契纸上?按下了手印,卖给地?主家使唤三年。当?时,她的大哥,九岁。

    小小的宋婉好怕呀,她要找到娘亲。

    好在那?晚有月亮,院子?里很亮。

    宋婉如今还?能想到那?夜的院子?,她光着脚踩在冰凉的泥土上?,只觉得?整个夜一下子?亮得?让人害怕。她好怕祖母突然醒来,隔着窗看到她。祖母打人,不?像父亲那?么?可怕,但好疼啊。

    好在很快,她在院子?里泥挑起来的那?间屋子?里找到了母亲。

    那?间屋子?堆着家里的柴火,也?是?大哥的屋子?。十二岁的大哥那?一年开始长个子?,又瘦又高?,眼神冷漠,异常沉默。

    只要父亲活着,他们的一切都不?属于自己。

    宋婉冷漠地?勾了勾唇角:那?时候大哥一定已经在考虑了,三年期满,父亲又会把他卖给谁呢。一旦没有大哥,也?许就轮到娘亲了,下一个也?许就是?她。她不?知道,因为大哥从未逃过。他不?喜欢他们,他谁都不?喜欢,可他从未离开过。宋婉有记忆以来,几乎从未在白日里见到过兄长,他总是?在外头给人家干活。只有突然醒来的夜里,如果恰好有月亮,宋婉有机会见到兄长,隔着西厢不?大的窗,宋婉看到大哥靠坐在院中老槐树下,仰头看着天上?。

    宋婉曾经悄悄靠近过,站在院子?里看着他。可大哥从来不?回头,周身都是?漠然,他只是?看着他的月亮。

    那?一次,在那?间破败的茅屋里,借着隐约的月光,她看到母亲坐在大哥床前,沉默地?看着熟睡的哥哥。

    母亲从未那?样看过她,从未那?样看过任何人。她就那?样久久看着,好一会儿宋婉才发现?,母亲在哭,哭得?很凶,却没发出一点声音。

    那?一次,宋婉才知道,原来哥哥,对母亲是?不?一样的。人前,尤其是?在父亲和祖母面前,母亲从未表现?出过这种不?一样。她常常都觉得?早已漠然麻木的母亲,原来在默默地?,默默地?,心疼着她唯一的儿子?,为他忍受着一切,为他活着。

    想到这里宋婉靠着廊柱,嗤笑?了一声:“有什么?用呢。”

    一阵风过,吹动满园灿烂的花。一个婆子?分花拂柳,朝着她们这边过来。

    一看清是?侯夫人那?边的费嬷嬷,云霏脸一白,赶紧道:“少奶奶,夫人让人来找了!”

    宋婉眼皮都没动:“爱找就找吧,还?不?就那?点事?。”说着她看了云霏一眼:“敲打的是?我,又不?是?你,你把耳朵一闭,就当?听不?见。”

    云霏苦笑?:怎么?能当?听不?见呢。那?些细碎的无处不?在的规矩、言语,如同针一样,一次次扎向她们,偏偏都藏在夫人还?有她身边那?些丫头婆子?那?一张张贵气规矩的面具下。

    宋婉轻轻一笑?:“怎么?不?能。再说,她说我上?不?得?台面就上?不?得?了?她以为她是?谁?这些日子?,我倒是?彻底看清楚了她是?谁。”

    云霏愣了。

    宋婉摆摆手,云霏探身过去。

    宋婉在她耳边道:“我告诉你,咱们侯夫人就是?个蠢货。”

    满嘴慈悲礼数大家体面,脑中只有那?三瓜两枣。

    云霏惊了,她愣愣看着自家姑娘,越发确定姑娘从这个春天开始就越来越不?对劲了。以前,以前姑娘不?这样的,更不?可能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宋婉眨了眨眼,见云霏这个样子?,她一甩帕子?,重新靠了回去:“看吧。就知道,在你们人间,不?能说实话。”

    云霏:

    惊恐地?看着宋婉。

    宋婉叹了一声:“在你们人间,再蠢,托生得?好,也?能人模狗样地?喝茶训话讲些她自己都不?——”

    “姑娘!”

    云霏眼看费嬷嬷就要上?来了,一着急,把旧日称呼又喊了出来。

    费嬷嬷上?来,用帕子?沾了沾唇角,又掸了掸衣裳,用眼角一瞥这主仆俩,正了正银绣小竖领,这才慢条斯理开了口:“论理这话不?该老奴说,少奶奶嫁进来日子?也?不?少了,这下头的人还?姑娘姑娘地?喊着,给人听见,还?当?咱们侯府里的下人都是?这么?没规矩的——”

    “规矩”两个字才说出来。

    宋婉已经站起了身,越过费嬷嬷沿着石阶下去了。

    下,下去了?

    费嬷嬷和云霏大眼瞪小眼。

    云霏反应过来,忙怯怯讨好一笑?,再也?不?敢看费嬷嬷那?张依然抽动的老脸,立即一福身,也?跟着下去了。

    剩下费嬷嬷彻底愣了,好一会儿没反应过来!

    阖府里谁不?知道他们这个少奶奶就是?个美人灯,最是?软弱好拿捏。除了有个兄长,在这京城里啥也?没有。宋大人是?厉害,问题就是?太厉害了!功劳大过了天,天,都不?高?兴了。眼下谁不?知道,除了虎视眈眈的祁国公府,就连陛下眼看着也?容不?下宋大人了。

    再说,宋大人没有内院家室,再厉害,也?进不?来这侯府后宅。这位草根出身的少奶奶,完全是?侯爷做主,世子?要娶的。

    偏偏他们侯夫人,一辈子?最厌烦这种长得?跟病西施一样的女子?。

    别说夫人面前,别说夫人的心腹嬷嬷,费嬷嬷作为锦衣侯夫人得?力的嬷嬷,哪次见到这位少奶奶都能教?导两句。回头,夫人喜欢。

    可她怎么?都没想到这一次居然?!

    跟着的小丫头此时低着头,要笑?不?敢笑?的,小丫头也?没想到费嬷嬷拿腔作势的说话,结果他们这位少奶奶抬起脚就走了?

    回过神来的费嬷嬷羞恼成怒,找个由头狠狠训斥了小丫头,立刻往夫人院子?里去了。她必须得?马上?告诉夫人,少奶奶必须得?好好管管了!这乡屯里出来的就是?不?行,这才嫁进来多长时间,就现?原形了!

    费嬷嬷跟踩了风火轮一样奔着侯夫人的房中去了,偏偏遇上?老爷有正经事?跟侯夫人说话,把等在外头的费嬷嬷急得?呀,团团转。

    但老爷平时本就不?爱去夫人房中,难得?来的时候,下头要是?有人打扰,夫人可不?会轻饶!

    费嬷嬷只能按捺着要立大功的焦急等着。

    另一边世子?院子?中

    宋婉已经在靠窗的榻上?懒洋洋躺下了。

    云霏急得?呀,终于忍不?住了,劝道:“姑、奶奶,咱们还?是?先去夫人房中,跟夫人解释一下吧!”费嬷嬷必然添油加醋,到时候!

    宋婉抬了抬眼皮,说的却是?别的:“云霏,我这次可能真的病了。”

    云霏一惊,立即上?前探手查看,也?顾不?上?劝说别的了。

    她手落在宋婉冰凉的额头上?,就听她们姑娘幽幽道:

    “我那?个看着他们高?兴我心里就不?舒坦的病,犯了。”

    云霏手一顿,愣住。

    就听宋婉声音轻渺飘无:“装模作样这种事?,也?不?是?不?能装,总得?图点啥吧?近来我越来越发现?,这锦衣候府也?没啥可让我图的。”

    说着宋婉睁开了眼:“这么?一想,我先前在他们府里规规矩矩做了这么?久的人,我可亏大了。”

    云霏微微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宋婉翻了个身道:“我劝你趁我还?没彻底现?原形的时候,跟雨落一样,嫁人出去吧。”

    云霏更不?知该作何回应。

    宋婉懒得?再说话了。人呢,有时候,突然间就活腻了呢。

    宋婉直接睡了。

    侯府上?灯的时候,费嬷嬷终于见到侯夫人了。

    很快,刚回府的世子?孟昭就被侯夫人让人拦住了。

    也?不?知孟昭怎么?跟亲娘说的,好歹按住了侯夫人没有立刻发作。

    孟昭匆匆赶回房中。

    一进院子?,就遇到了打着灯笼等在门口的大丫头知暖。

    “世子?回来了?累了吧?”说着就抬手拿帕子?为孟昭擦着额头鼻尖的汗,“怎么?急成这样?”

    说着知暖仔细去看孟昭神色,试探道:“可是?夫人那?边?”

    孟昭一顿,看向知暖:“你也?知道了?”

    “我能知道什么?!世子?还?不?知道我,最烦打听这些事?,今儿一天也?顾不?得?别的,闷着头给你绣那?件袍子?呢,昨儿不?是?说明?儿出去想穿那?件?也?就刚刚,实在绣得?脖子?酸了,灯也?不?亮,我这眼也?疼了,才出来,恍惚听了一耳朵,说是?夫人那?边生了好大的气。”说着,知暖小心道:“夫人前些日子?还?喝着汤药呢,大夫说最怕气了,今儿到底是?为了什么??”

    孟昭摆了摆手,“没什么?,左不?过就是?那?些事?罢了。”

    知暖咬了咬唇,轻声道:“该不?会又是?为了少奶奶?”

    孟昭一把抓住了知暖的手:“又?母亲常跟她这样生气吗?”

    知暖赶忙摇头:“哪里的话,夫人最是?好性子?,少奶奶她、少奶奶就是?有些不?爱搭理人的脾气,世子?也?是?知道的。”

    说着知暖一笑?:“除了这脾气,少奶奶旁的再好没有了。就是?身子?弱了些——”说到这里声音一低:“夫人羡慕理国公府杜夫人从儿媳妇那?里得?的一双绣兰花的鞋,是?他们家大少奶奶亲手做的,世子?也?知道咱们夫人不?在乎东西贵贱,最看重人的心意。可咱们少奶奶,哪里是?能做鞋的人呢,一直到这会儿,一双鞋还?没做出一半来咱们当?然知道少奶奶有心孝敬,只是?懒怠动弹,可夫人难免觉得?少奶奶是?不?是?心里没有她,这心里难免就更”

    “好了好了!”孟昭不?耐烦道:“不?过就是?一双鞋,谁不?能做,非得?让她做才行?”

    一听这话知暖面皮一僵,立即话锋一转,笑?道:“我也?是?这么?说的。前儿,我悄悄做了,给夫人送过去了,说是?少奶奶做的。”

    听到这里,孟昭凝着的眉头这才松了松,轻轻捏了捏知暖的手:“还?好有你。”

    说着凑到她耳边:“母亲规矩大,婉婉又不?大懂这些,你多多替婉婉周全。回头,我谢你。”

    知暖一扭身,抽出手来,睨了孟昭一眼:“人家早就这样做了,还?用你说,更不?稀罕你谢!”

    孟昭一笑?,这才觉得?心里敞快了些,大步朝屋中去了。

    屋内,云霏早扒着窗户咬牙了:“果然又是?被她拦下了,不?知道又拿什么?话哄咱们这位糊涂的世子?爷呢!”

    只是?气归气,知暖伺候世子?七八年了,又是?夫人给的。这一院子?的丫头婆子?,都是?被知暖拿下马的人。她又是?夫人得?意的人,其他人跟她抱团的抱团,要不?就是?生怕这位大丫头不?高?兴谁,她们那?个偏听偏信的侯夫人自然也?就不?喜欢了。

    “姑娘多少拿出些手段,也?震慑一下这屋里的人才好!”云霏咬牙。

    “也?不?是?收拾不?了,只你得?替我想想,我图啥,就图孟三那?个给知暖睡烂了的货?”

    宋婉打着呵欠轻声细语道。

    再一次,云霏一脸震惊,目光看到院子?里人已过来,忙提醒道:“姑娘!”

    隔着帘子?就听孟昭笑?道:“都一年多了,还?姑娘呢?”

    宋婉冷笑?一声。

    云霏大气不?敢喘。

    孟昭轻掀帘子?进来,先看向宋婉。

    宋婉扶了扶睡歪了的钗,一双眼睛钩子?一样瞟了孟昭一眼。

    灯下新醒的美人,慵懒,娇媚。

    孟昭顿时把那?些话都忘了,人不?觉已到了榻边,坐下拿起了炕桌上?的茶碗,也?不?管谁的,先喝了。

    知暖跟着进来,这时候笑?道:“少奶奶今儿一天都没精神,还?是?奴婢叫人伺候世子?爷更衣沐浴吧。”

    世子?爷不?在的时候没精神,世子?爷来了就有精神了,这传出去可不?是?什么?好话。

    云霏脸一红,要说点什么?。

    孟昭已经起身了。

    宋婉却抬手一拉孟昭的手,孟昭顿时脸上?露出喜色,回看她。

    宋婉轻轻一拉,孟昭就又坐下了。她滴水的眼睛瞅着孟昭,一双红酥手把孟昭大手往自己腰间一放,哼了一声:“不?舒服,给我揉揉。”

    孟昭鲜少见宋婉这个样子?,人已酥了半边,哪有不?依的。

    知暖见自己的话没人搭理,少奶奶居然又是?这副做派,简直,简直让人没眼看!果然下头出来的,这跟青楼女子?有什么?两样!知暖深以为耻,咬了唇,脸一红。

    她把从世子?那?里接过来的扇子?往桌上?一搁,看了世子?一眼。

    孟昭此时眼中只有宋婉,哪里能看到旁人。

    倒是?宋婉看到了她。

    知暖压下心中不?齿,镇定地?笑?了笑?,就要先退下。

    宋婉却喊住了她:“给我倒杯水。”

    知暖一僵。

    虽说作为大丫头该给少奶奶倒水的,可这样的活儿她从来没干过。她以为少奶奶知道,她是?世子?的丫头,不?是?少奶奶的。她一直以为少奶奶是?个明?白人,明?白人就该知道,最好不?要惹夫君院子?里她这样的房里人。就是?再看不?惯,至少也?等生了孩子?,把这少奶奶的位置坐稳了再说旁的。

    知暖轻轻看了宋婉一眼:宋婉该是?个明?白人的。

    宋婉一推杯子?:“去呀!”

    知暖忍辱接过了杯子?。

    却听宋婉又道:“云霏你也?跟着,别让人往我茶里吐唾沫。”

    孟昭正轻轻给宋婉揉着腰肢的手一顿。

    宋婉睁着她很美的眼,用她那?张倾城绝世的脸,眨了眨长睫,很可爱的样子?,问孟昭:“怎么?,你想喝唾沫呀?”

    孟昭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捏她一下,还?是?说些什么?。

    知暖已经含泪悲怆道:“少奶奶的意思是?以为奴婢竟会——竟会——”

    委屈到几乎说不?出话来。

    宋婉软绵绵道:“知暖的贤名,府里谁不?知道呀!就是?上?回我吃的茶里飘着口痰,也?不?知道谁吐的,故而多吩咐一句,你别多心”

    说着宋婉呕了一声,似乎只是?想起当?时的场景,就忍不?住了。她一把推开孟昭,扶着床沿就开始干呕。

    呕得?翻天覆地?。

    孟昭立刻让知暖:“还?愣着干什么?,拿盆来!倒水去!”

    慌道:“婉婉,婉婉!别想了,别想了,乖!”

    宋婉几乎要把肠肺都呕出来,因为没吃东西,胆汁都吐出来了。

    孟昭一向是?个最好脾气的主子?,这次真的发火了!

    到底是?谁!

    这是?知道母亲不?喜婉婉,跟着作践人呢!

    还?有——

    “少奶奶这是?什么?东西都没吃?”

    云霏见宋婉这个样子?,也?彻底慌了,此时白着脸忙乱里点了点头。

    孟昭彻底怒了。

    云霏一面拍着纤弱的姑娘,一面哭道:“从早上?就伺候夫人用膳,一直到中午根本顾不?上?吃什么?,总算能歇歇,累得?少奶奶根本吃不?下什么?”

    说到这里云霏一咬牙,顺着宋婉的话道:“尤其上?次茶里喝出脏、脏东西少奶奶更是?想起来就吃不?下”

    孟昭一张俊脸已经黑了。

    正好有丫头上?前,他看也?没看,一脚踹了上?去。

    就听哎呦一声。

    原来是?知暖。

    知暖毕竟是?从小照顾他的人,又是?他第一个女人,孟昭一时间有些歉意,但一看一旁一脸苍白的宋婉,这点歉意也?就顾不?上?了。

    从来爱惜丫头的孟昭,这一次发了狠了。

    院子?里,丫头婆子?站了一院子?,就连被踹了的知暖也?只能熬着疼,在那?里站着。

    房中,云霏正端着燕窝羹一勺勺喂着宋婉。

    这时候偷偷道:“姑娘,真的有人往您杯子?里——”

    宋婉眨了眨眼:“谁敢。那?是?真的想死了。”

    云霏:“那?您刚刚”吐得?太真了,太真了,都快把她吓死了!

    宋婉哼了一声:“一看到他那?副情意绵绵的样子?,再想到他跟那?个装模作样的丫头白花花的身子?搞来搞去就有些干哕——”

    说着她一推碗:“又来了”

    云霏忙喊姑娘。

    孟昭一听,冷冷看了一眼院中人,转身就往房中来。

    “婉婉,到底怎么?了!”

    宋婉苍白着小脸,虚弱地?躺在孟昭怀里:“真的不?能想,一想就想吐”

    孟昭咬牙心疼道:“这次我绝不?姑息!大不?了,这一院子?的人都给你换了!到时你亲自挑人!”

    他以前也?听其他人说过奴大欺主,却没想到这一切会发生在他的院子?里。

    就听宋婉柔弱的声音:“算了吧,说到底,我算什么?正经主子?,不?过一个乡屯里出来的穷丫头哪里配使唤人了”

    一席话说得?孟昭心都疼了,更恨那?些拿大的下人了!

    他紧紧抱着怀中纤弱的人,清清楚楚意识到就连知暖还?有父母,还?有本家。可他的婉婉,除了一个兄长,再没有任何亲人了。而离开兄长出嫁,在这偌大侯府中,她只有他一个人了。

    越想越心疼,越心疼越愤怒:“我自来不?拿她们当?奴才,却没想到倒纵得?她们欺侮你!”

    宋婉虚弱的声音:“别生气,婉婉不?舍得?世子?生气。婉婉不?过是?个薄命之人,外头好些都是?伺候世子?多少年的老人,真的不?值得?为了婉婉——”

    “别说了!我决心已定!”

    宋婉下巴搁在孟昭肩头,双手紧紧抓着孟昭。

    声音柔弱无助,句句含泪动情。

    一张绝美的脸上?,却只有淡漠,静静看着远处雕花什锦格子?。

    夜深了,事?情还?没完。

    这只是?开始。

    从此,这侯府内院注定再无宁日。

    宋婉将一直玩下去。直到——

    她想玩的心,再也?压不?住她对这一切的厌恶。

    这龌龊,虚伪,肮脏,腐朽的一切。

    她唯一需要考虑的就是?,让谁杀了她。

    那?时,孩子?早已胎死腹中。

    上?天看样子?也?不?希望她这么?一个人做母亲。

    苍天总算开了回眼。

    挺好的。

    宋婉想。

    她在挑选她的掘墓人。

    在为她掘墓的同时,也?将埋葬她们自己。

    许久没动手了,手都生了。

    宋婉希望。

    希望

    最后这桩一尸两命的活儿,她希望做得?漂亮些。

    最后的绝唱,总该

    在这富贵侯府,

    余韵绵长。

    第136章  番外-10

    定远三年, 秋

    高?台上看去,阴沉沉的天空下,只见皇宫层层叠叠的黄色琉璃屋顶, 一重压着一重。

    月下静静看着,轻声道?:“小丁子,我好像已经忘了,皇宫外是什么样了”

    闻言,小丁子抿住唇。娘娘怎么会忘呢, 娘娘曾经就?是?宫外最快活的明珠郡主, 娘娘只是——。尤其是?这一年,本就?是?多事?之秋,璎珞姑姑和洛公公又接连没了。娘娘是?, 是?难受得?——

    小丁子本就?是?不善言辞的人, 尤其是?这种时候, 他只恨自己不像洛公公。洛公公总是有话能够劝慰娘娘,不管再艰难, 他总有办法让娘娘还愿意笑一笑。实在没有法子的时候,洛公公也会说,“娘娘, 吃一点吧, 就?当为了洛洛”“娘娘,笑?一笑?吧,就?当为了奴才”

    小丁子松开了绷紧的唇, 末了也只说出一句:“娘娘——,站了这许久, 您冷不冷?”

    “本宫不冷,这才到哪儿?, 还有冬天呢。”

    月下看着远处,声音依然很轻。

    阴沉沉的天有雨丝落了下来,青石道?渐渐变得?湿漉漉的,朱红色的宫墙也慢慢地被雨水浸润得?越发深红。

    小丁子怕冷着娘娘,正要再劝皇后娘娘回,就?见坤宁宫的一个小宫女上来了:“娘娘,翠珏姑姑让奴婢给您送一件厚些?的披风。”

    小丁子忙接过,给娘娘披上。

    给娘娘系前?面的锦带时,小丁子屏着呼吸,手?指微微轻颤。他来到娘娘身边伺候才一年,贴身伺候娘娘以前?都是?洛公公,他接过来并没有多少时间?。

    “慢慢来,系坏了就?重新系,又?没什么大不了。”月下并没有看身边的小丁子,她的目光依然落在前?方,看着秋雨沿着廊檐滴落,顺着深红色的城墙滚下。

    小丁子紧绷的身体微微一松,僵硬的手?指也觉得?灵活了一些?。

    终于为娘娘系好了披风,小丁子躬身拢好,静静立在一旁,陪着娘娘看这场萧瑟的秋雨。

    就?听娘娘道?:“要是?,我也能重新来过就?好了”

    小丁子略感茫然地低头,并不知道?娘娘的话是?什么意思。他再一次觉得?自己笨极了,要是?洛公公还在多好,娘娘的心思洛公公总是?很明白。

    月下并不在意有没有人回应她的话,她只是?很想跟人说话。自打璎珞和小洛子出事?后,她已经很久没有跟人好好说过话了。

    “小安子到底去了哪儿?,为什么都不跟我们说一声”

    “外祖母也没有跟我说一声”

    “他们都是?这样的,一声不说,就?怎么都找不着了”

    皇后的声音又?轻,又?安静,如果不是?小丁子站得?足够近,如果不是?他努力听,娘娘轻软的声音就?轻轻消失在雨中了。

    突然,月下声音一停,往前?两步,扶着镶珠嵌宝的栏杆向前?看去。

    秋雨如丝,被风一吹就?偏了,扑到脸上轻濛濛的,凉丝丝的。

    小丁子喊了一声“娘娘”,月下却依然往前?探身看去。

    前?方宫城的青石道?上出现了一个颀长的人影,缓缓走在安静的宫道?上。

    “小丁子,你看看那是?不是?宋大人?”

    即使这样远,只是?一个遥遥的背影,但有资格服绯,又?能把绯红色官袍也穿得?这样好看的——

    小丁子立即点了头。

    月下转身,取了一旁宫人手?中的油纸伞送到小丁子手?中:“去把伞给大人,虽说雨不大,但——,毕竟秋雨寒凉,还请大人保重身体。”

    宋大人身子如今不比从前?,本就?旧伤在身,又?有崇政殿——

    小丁子忙接了伞,迅速往前?方青石道?赶去。

    小丁子动作很快,很快,月下就?看到小丁子追上了宋大人。

    意识到远处宋大人看过来,月下第一反应就?想往后退。明明隔着这样远,宋大人根本看不清,可月下还是?心虚,拢着披风,硬按着自己才没有动,轻轻点了点头,做出平常样子。但其实她的手?攥得?关节和指尖都已血色褪去。

    她是?无颜面对宋大人的。

    落在远处人的眼中,便是?金碧辉煌的高?台之上,高?高?在上的皇后体恤臣子,淡淡颔首。

    宋晋握着冰冷的竹骨伞柄,垂下了眸,掩住了眸中淡淡的自嘲。

    那一刻他到底想看到什么。

    他甚至,没有资格看清——

    大周尊贵的皇后。

    宋晋不禁咳了两声,忙抬手?掩住,压下喉中痒意,对娘娘身边这个小太监点了点头,再次恭谨而温和地谢恩。

    宋晋握着油伞,行走在长长的宫道?上,走在连绵的秋雨中。

    他走得?格外沉稳,每一步。

    不一会儿?,宋晋额角便有冷汗渗出。

    膝盖早已针扎一样疼。

    可他既不想停下来等着时安来迎,也不想露出任何踉跄不雅之态。

    汗终于凝成一滴,落下,挂在他微微垂下的长睫上,有部分进入眼中,刺得?眼睛微微发疼。

    可宋晋没有管它,只是?沉着地握着油伞,一步步走下去。

    “会不会说话,不会说话就?把嘴闭上!”

    那是?他初入京城的时候,因为得?到主持国子监的慕尚书?青眼,便遭到国子监好些?世族学?子的排斥和嘲笑?。那时候他还没有完全摸透京城规矩,大约从地方来的他和他那匹青骡确实可笑?了,不然很难想象那么一群人能笑?得?那么大声。其中一位,用折扇指着他和他的骡子,三言两语,逗得?其他人哄堂大笑?。其实对那些?,他一点感觉都没有。那算什么呀,小孩子过家?家?一样的恶作剧,嘲讽,仅此而已。他只是?挂着他习惯性?的温和,等着,等他们笑?够了,觉得?没意思了自然就?散了。

    直到她突然出现。

    “你一把不值几个钱的破扇子指谁呢?还说人家?不懂规矩,你懂?懂规矩会指着人说话!你这么大的规矩,可别把本郡主笑?死!”

    “还有这头骡子,是?我的了!敢笑?我的青骡?”

    立刻那帮人都不笑?了,面面相觑。

    她灿然一笑?:“对,就?是?这样,都给本郡主憋住了!谁笑?本郡主敲掉谁的牙!”

    她转身,抬手?摸了摸他那匹老得?皮包骨头的青骡,这才看向他:

    “你开个价,这骡子归我了!你,你往高?了要,我、我不差银子的!”

    宋晋此时都能想起来她当时轻轻咬了咬唇的样子,藏不住想法的干净的眼睛,一个不谙世事?的小郡主。面对他这样一个地方来的贫寒学?子,面对他这匹老掉牙的骡子,她居然还会有强买的羞赧,藏在她故作的骄纵下。

    那时候,宋晋只觉得?有趣。

    明珠郡主。

    原来就?是?她。

    他看着她的目光带着温和,带着恭敬,却藏着淡淡的轻嘲,同他对所有人一样。

    她同其他所有人的区别,如果有的话,也不过是?看起来缺了一点世人惯有的精明——

    都一样。

    他一直是?这样以为的。

    他以为他一直是?这样认为的。

    后来,他越来越得?慕尚书?器重,甚至得?已入住尚书?府。常常能在尚书?府遇到她。

    偶尔他们也会说两句话。

    偶尔他也要替慕尚书?去寻一寻她,免得?她冲动骑马出去真?的出危险。

    他觉得?自己发现了这个小郡主更多的缺点,他漫不经心地一条条细数着她的缺点。

    直到她及笄那日,一早她站在高?台之上,换上了大红的轻罗裙,提前?偷偷挽了发,快活地转着圈给她那些?个宫人看。

    几个人一个比一个能吹捧,大约古往今来沉鱼落雁、闭月羞花都不如他们郡主。当时正在坡下靠着山石读书?的自己,听得?只想笑?。他听到她那标志性?轻软的声音:“你们等着,我必要找天下最厉害的儿?郎,给你们当郡马!”

    更好笑?了。

    秋雨中,宋晋攥着竹骨伞柄,不由道?:如果那日她没发现他,他没抬头,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呢?

    可惜没有如果。

    她发现了他,他抬了头。

    她以一个十分可笑?的姿势攀下来,一个没抓紧,挂在了雕栏上,几乎是?倒悬在那儿?。

    她垂下的脸离他的脸,非常近。

    近到他在她惊慌睁大的眸子中看清了自己。

    她说:“嘘!别喊,求你了!”

    她太紧张了,甚至没注意到,有一个瞬间?,她的唇,擦过了他的额头。

    他安静地看着她。

    那一刻,心,疼得?要命。

    秋雨中,再一次,宋晋自嘲一笑?。

    很可笑?。

    一无所有的贫寒士子。

    尊贵无比的王朝明珠。

    真?的很可笑?啊。

    越发紧的秋雨中,已经贵为首辅的宋晋轻轻笑?了。

    他的手?再次狠狠攥紧了伞柄,静静闭了闭眼睛,再睁开。

    然后,他还是?回了头。

    望向了身后很远很远的高?台之上。

    可那里,早已空荡荡的,没了人影。

    宋晋再次,轻轻笑?了。

    真?的,好疼啊。

    腿。

    宋晋告诉自己,是?腿,真?的有些?疼。

    *

    慈宁宫中,一派其乐融融。

    祁贵妃正拿着亲手?绣的一个小巧精致肚兜跟祁太后一起看,旁边贵妃的奶嬷嬷笑?得?花一样正跟郑嬷嬷一唱一和捧着,话里不是?贵妃贤惠就?是?太后娘娘有福气,瞧着还这样年轻就?眼看着要当祖母了。祁太后笑?得?多少有了两分和蔼,瞅着小肚兜道?:“这都多少年了,哀家?都快忘了刚出生的孩子这么小?瞧着就?让人心里疼得?慌!”

    祁贵妃轻轻抚摸着尚未显怀的肚子,笑?道?:“阿芷都羡慕他,还没出生,母后就?开始偏心了,什么好东西都拿出来给他了!”

    祁太后指着贵妃笑?:“你们倒是?看看哀家?这个外甥女,眼看着要当娘的了,反而越发像个孩子,倒抱怨起哀家?偏心了!”

    顿时笑?声一片,其乐融融。

    融洽的气氛随着定远帝来请安的通报声,一顿。

    祁太后把肚兜往旁边一搁,面色一沉。

    祁贵妃忙笑?:“好母后,太医才说了您这身子最怕气,多大的事?可都不如母后您的身子要紧,就?是?不看旁的,也看在您这小孙子的份上!”

    太后拍了拍贵妃的手?:“还好这宫里有你,不然哀家?非给皇帝呕死!”

    正说话,定远帝萧淮就?到了。

    祁太后立即冷着脸,端起一旁茶碗喝茶。

    贵妃扶着腰起身,嘴里早关心道?:“外头下雨了,冷不冷?快把热茶给陛下端过去,先暖和一下身子!”说着就?要亲自过去操办,被太后一按:“你坐下!怀着身子呢,还心里眼里只有这个不长心的!听母后的,别管他,坐下!”

    贵妃只能坐下了。

    定远帝规规矩矩请了安,也坐下了。也不知道?这一路怎么过来的,一张脸上扑着水汽,鬓角还挂着雨丝。

    秦兴已经接过了宫人送上来的帕子,呈了过去,陛下却没有一点反应,一手?握着茶碗,愣愣坐着。

    眼看陛下这副样子让太后火气上来了。

    秦兴忙提醒:“陛下?”

    萧淮这才嗯了一声,回了神,把手?边的茶碗端到了唇边。

    见陛下这时候还没完全回神,秦兴举着帕子,头皮一麻。

    果然,太后发作了。

    “这副样子给哀家?请安?皇帝是?生怕哀家?这段日子病得?不够呀!”

    萧淮这才看向上首,道?:“儿?臣最烦下雨天,母后又?不是?不知道??今日事?情又?多,儿?臣精神差了些?,母后何苦挑剔儿?子。”

    祁太后冷笑?:“皇帝为什么精神差你自己清楚,不用在哀家?这里替她遮掩。”

    萧淮搁下了茶碗:“儿?臣就?是?心烦,跟皇后有什么关系。”

    “北地俺达贡退了,东南乱子也平了,惹出这些?乱子的土地清丈也叫停了。眼下阿芷也怀孕了,眼看咱们大周就?有新的皇太子了,就?是?你祖母都表示愿意进京了,还有什么让皇帝心烦的?皇帝不妨说说,啊?”

    祁太后看着儿?子,没好气道?。

    萧淮紧紧抿着唇,靠着椅背,面上的湿气几乎朦胧了他整张脸。

    “别到哀家?这里做出这副样子给哀家?看!”太后更气了,狠狠一顿手?边茶碗。

    萧淮立即收起长腿,站了起来,微微垂首:“儿?臣恭请母后以身体为重,不要生气。”

    “你也知道?哀家?生气啊!别的不说,皇后私联臣子,干涉朝政,多少弹劾的折子,皇帝是?看不见吗?这后宫规矩,还要不要了!”祁太后逼视儿?子。

    “那帮子御史天天闲的,不是?弹劾这个就?是?弹劾那个,还有他们不弹劾的?母后别忘了,当年御史不也噼里啪啦上折子弹劾您,也口口声声说您作为皇后这不好那不好,父皇他不也——”

    “你!”祁太后暴怒,噌一下站了起来。

    萧淮立即跪下。

    旁边祁贵妃连同宫人也都一起跪下。

    恭请圣皇太后息怒。

    祁太后颤声道?:“皇帝竟然拿那样一个骄纵蛮横一无所长的——,跟哀家?相提并论!别忘了,哀家?是?你的母亲!”

    萧淮叩首请罪,帝王修长的手?死死按在地面上,额头缓缓叩下。

    祁太后一言不发看着他。

    萧淮慢慢立起上半身,看向自己的母亲,面上几乎没了表情,望着母亲道?:““母亲生养大恩,儿?臣片刻不敢忘,誓以天下养。”

    跪地的祁白芷听到身前?帝王的声音一字一句道?:

    “母后,您是?儿?臣的母亲,可她、她是?儿?臣的妻子。夫为妻纲,她若有错,就?是?儿?臣有错,是?儿?臣举措失当,是?儿?臣未能做好夫君。儿?臣——,儿?臣恳请母后不要再为难她了。”

    祁白芷怔愣看向他。

    她的陛下,她腹中孩子的父亲——

    俯身,重重叩地。

    祁太后的怒气在看到萧淮再次望过来的目光时,狠狠一颤。

    祁太后的怒气在看到萧淮此时望过来的目光时,狠狠一颤。

    她的儿?子,生而尊贵,打出生就?被寄予厚望。随着他才华外露,更是?被所有人捧着,天之骄子,正是?如此。他像她一样骄傲,傲视众人,乃至于常常显得?漫不经心。可此时,他看向她的目光露出了无声的——恳求。放下了他惯有的骄傲,以一个儿?子的哀恳,恳求她这个母亲。

    祁太后沉默地看着儿?子,垂在袖中的手?已经攥了起来。

    最后这场被祁党掀起的铺天盖地的废后,无声地平息了。很快,身怀龙嗣的祁贵妃晋位皇贵妃,算是?给祁太后、给祁家?一个交代。

    当然这是?后头的事?,此时慈宁宫中,这对天下最尊贵的母子静静对视。

    即使是?至亲的母子,也要不断妥协。

    就?像之前?,定远帝亲自动手?喂皇后喝了绝嗣药,太后收了手?,意味着这后宫中不会再有人去动皇后的身子。

    这日慈宁宫中,无论对视时母子俩作何想法,最后依然是?各退一步,母慈子孝。

    萧淮离开前?,祁太后起身去送,喊了儿?子的小名:“寄奴——”

    萧淮转身,看向母亲。

    祁太后亲自抬手?用帕子给儿?子擦了脸,仔细端详着儿?子,语重心长道?:“听母后一句话,与其去暖一块暖不热的石头,不如怜取眼前?人。”说着,太后把身边贵妃的手?交到了萧淮手?中。

    她深切地看着儿?子,希望他能明白她的苦心。

    她是?为他好。

    秋雨潺潺。

    萧淮安抚地拍了拍贵妃的手?,把贵妃交给了一旁的嬷嬷,吩咐用自己的步辇送贵妃回宫,给足了体面。

    祁白芷扶着腰缓缓躬身,谢恩,扶着嬷嬷转身的瞬间?咬了咬唇,随即就?换上了最得?体的淡淡笑?容。

    秋雨潺潺。

    祁太后语重心长:“孩子,听母后的,好不好?”

    萧淮望着母亲,轻声道?:“阿娘,儿?子、儿?子不能没有她。”

    说完,萧淮深深一礼,告辞太后。

    随着他转身,祁太后慈爱的脸狠狠一沉。

    *

    这场秋雨一直下到掌灯时分,还是?淅淅沥沥,不见变大,也没有停下来的迹象。整个天地好似都湿淋淋的。

    萧淮合上了折子,对着眼前?的灯,愣了一会儿?。

    秦兴小心翼翼上前?,小心翼翼道?:“陛下,永寿宫贵妃娘娘让人送来了新下来的桂花做的紫蕊桂花糕,还说永寿宫炖着陛下爱喝的汤。”

    萧淮望着灯,胡乱点了点头,突然看向秦兴:“坤宁宫——”

    秦兴愈发小心道?:“坤宁宫上灯的时候就?闭了宫门,说是?皇后娘娘歇息了。”

    秦兴埋首,好一会儿?没听到上头动静。

    突然萧淮狠狠起身,大步朝外走去,秦兴忙跟上。

    萧淮才走到廊下,骤然一停,好一会儿?对着秋雨没有动。

    最后,他转身,回了书?房,颓然靠坐在雕龙檀木扶手?椅上,低声道?:

    “朕不明白只是?一个宫女和小太监,就?为了朕不严惩贵妃,她就?能连门都不让朕进”说着他抬起头,看向秦兴,似在问他,又?似在自语:“只是?两个奴才朕都说了,后宫的宫女和太监随便她挑,她想要谁都行”

    秦兴低头。在他看来,皇后生这么大的气,肯定不会是?为了两个奴才,还是?跟永寿宫娘娘过不去呗。他斟酌着话,慢慢把这个意思说了。

    萧淮默默听着。

    突然,定远帝抬了头:

    “你说,如果朕以后都不在永寿宫留宿,皇后她会不会——”

    秦兴一惊。

    萧淮好似终于找到了好办法,起身兴奋地转了个圈,一边自语道?:

    “对!就?是?这样!”

    “她呀!就?是?太霸道?了她这个性?子,一时半会儿?是?改不了了,朕得?先顺着她”

    “只能这样了!”

    说着他定住,吩咐秦兴:“让人好好给朕看好贵妃这一胎,不能有一点点闪失!”

    “很快就?是?秋狩了,正好让她出去散散心!她松散惯了,这宫里,待久了憋闷!”

    萧淮越说越兴奋。

    离开皇宫,也许一切就?会慢慢好起来。

    他有的是?时间?慢慢让朏朏消气。

    天长地久,他可以慢慢哄她。

    这时候,萧淮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打算。

    秋雨潺潺,没有任何停下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