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光是她身上,连这隔间的脂粉气都如此涨腻,经许秋梧一说,萧楚依稀辨认出了一些灯油的气息。
所言非虚。
萧楚没听她的话,依然捏着雁翎刀的刀柄,花铁的银光呼之欲出,但他意在周旋,眉间稍舒展几分,又开始嬉皮笑脸。
许秋梧剑指他眉心,喝道:“把刀放下!”
萧楚笑道:“冤枉啊,我根本没拿出来。”
这些话都是逗姑娘的把戏,许秋梧全然不吃他这套,只冷哼一声,讽道:“我只听过银鞍白马的美名,倒是不知道四公子还生了张巧嘴。”
“你没听说过的多了去呢,像是今夜四公子到底摘了几位姑娘的牌子,你就不知道。”
说罢这句,他手中的木牌直接朝许秋梧甩了过去,挟起一阵锐风,她偏头一躲过,那削尖了的头直接刺入了身后的墙板,力道狠劲。
若是这一下打到身上,恐怕是贯穿胸背。
许秋梧将软剑背手翻过,对准了桌上的一柄烛台,说:“萧楚,沉舟在即,我今日就当一回霸王,你这刀拔出来的时候,我就把这烛台打翻,看看是雁翎刀的花铁更快,还是我这破釜更狠。”
萧楚叹了口气,把手从刀柄上拿下了,面露忧色地说道:“许姑娘,梅渡川待你不薄,你怎地如此负恩?”
许秋梧斥道:“负恩?他这恩与那田间的癞蟆有何不同!”
萧楚摇了摇头,一副遗憾的表情:“我听闻那戏台子,梅渡川还是让许姑娘做魁首的,他与你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你要这般不留情分?”
“不愧是雁州来的人,这性子都直得很,”许秋梧讽刺般地笑了一声,说道,“梅渡川喊破天办了这白樊楼的戏台子,就是为了给京州的膏粱唱唱戏?你这做的是哪年间的美梦。”
萧楚道:“他要在戏台做什么?”
“你不知道?”
萧楚无辜地摇了摇头。
许秋梧抿了抿唇,道:“你难道不知,白樊楼为何不做皮肉生意?”
萧楚道:“我只是个玩客,这玩儿的地方我何需了解这么多?”
“放屁!”
许秋梧的剑更近了一分。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白樊楼是块肥肉,想完好无损地啃下来,就必须要保梅渡川。”
“他也没这么蠢,”萧楚说,“怎么可能拱手让人?”
“既然你不知道他要做什么,那我便发发慈悲告诉你一回,”许秋梧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说道,“戏台的戏唱完了,梅狗就要卖人,叫底下的看客挨个出价,把唱戏的倌儿给买回家当奴隶,等这事儿办成了,萧承礼,那些脏钱你可就分了一杯羹。”
萧楚面色动了动,默不作声。
“把刀卸下,我最后说一次!”
剑稍几乎就要点到萧楚的鼻尖,二人僵持了须臾,萧楚摆手妥协道:“莫急,听你的便是。”
待他卸下雁翎刀后,许秋梧立刻提剑一拍,软剑往他脖颈上打去,此剑求快,剑走偏锋,伤人之处委实刁钻。
好在萧楚反应不慢,旋身避过,嗔怪了一句:“怎地还不讲信用了?”
许秋梧道:“和畜生有什么可讲的?”
萧楚保持着距离,剑稍莫及,许秋梧远攻不得势,立刻转变了打法,远近夹攻,剑尖点地翻身而去,还想踢萧楚的脖颈,却被他抬臂挡住。
这一踢力道也是不小,萧楚今日没戴护腕,只能生生拦下。
“嘶——”
萧楚皱起眉,甩了甩腕,说道:“力道足够,可惜功夫不到家,你愿不愿意和我阿姐去雁州?”
许秋梧冷笑道:“神武侯这说话的本事快要和你府上那美人有得一拼了。”
提到裴钰,萧楚复又笑了起来,说道:“怜之还让我瞒着不说,这叫我怎么办,全天下的人都要知道了。”
“你死了,就好办了!”
她压身再攻,许秋梧非等闲之辈,用剑炉火纯青,可惜她找错了对手,软剑精要在于“刺”,上辈子他教裴钰的那套剑法也是着重于点刺,化起势来如鱼得水。
更要命的是,她的气息很乱,显然在紧绷着情绪,剑势胡来一通,很快就被萧楚抓到了破绽,连连退去数步,最终被逼至烛台边上。
这是她最后的底气,许秋梧的手已经按上了桌子,重新抬剑与萧楚拉开身距。
“神武侯,你在京州的高台上坐了多久,在你眼中难道人人都是微命,唯你姿态最高!”
听到这话,萧楚轻声笑了一下。
许秋梧道:“你笑什么?”
萧楚道:“只是觉得耳熟,以前也有人同我说,我是三尺微命,死不足惜。”
他说话间,又上前了一步。
许秋梧神色愈发紧张,冷汗涔涔,厉声道:“再往前一步,我杀了你!”
萧楚浑不在意,说道:“无非是尘归尘,土归土,这命你要就拿去好了。”
许秋梧猛然瞪大了眼睛。
她想错了。
她如今做困兽之斗,的确有拼死一试的本钱,可萧楚当了两辈子的困兽!一整船人的性命,包括他自个儿的,压根写不成“威胁”这二字。
他不要命!
她错愕之间,萧楚徒手将那柄软剑一拧,不顾剑刃滑破掌心,竟硬生生地往回一抽,许秋梧顿时被拉了过去,她足下不稳,身子前倾了过去。
萧楚不给她须臾的喘息,掌心随即往她肩上打去,许秋梧瞬间颈侧发麻,似乎被生生打折了骨,钻心的疼痛让她再无力持剑,闷哼了一声后单跪到了地上。
萧楚极快地点了她背后的穴位,抬脚就往她头上而去,许秋梧已是强弩之末,躲闪不开,侧脸被狠狠磕到地上,一时半会儿再动弹不了。
“故意用这种技法下毒,就是为了引我来此,你想和我做什么买卖?事先说好,本侯早就戒断风月了,皮肉事,干不了。”
萧楚踩住许秋梧的脸,一手拿起了桌上的烛台,蹲下身子,在她面前将火烛往下倾去,一点焰红点亮了他的眼神,双目中盛满了肆意和疯狂,仿佛此刻以全船人性命相挟的不是许秋梧,而是他。
烛火颤动着,似乎想竭尽全力舔舐到地面上去,萧楚把距离拿捏得正正好好,像浇水似地,慢条斯理地来回晃动。
“你不要命,原来你弟弟也不要命。”
“他不是我弟弟!”许秋梧痛得冷汗直淌,咬着牙嘶喊道,“他的命由天定,老娘根本不在乎!”
萧楚神色轻松地看了许秋梧一眼,说道:“那你急什么?”
许秋梧双目睁圆,怒瞪着他。
“我今时在此处杀了你,许观同样会点了这船的火,你姐弟二人这是串通好了的要一块儿投胎,来世还当一家人?”
许秋梧道:“神武侯,你在此处与我废话的功夫,许观早就觉察了,再过几刻,你就等着跟梅渡川一起死在这儿吧!”
萧楚像是压根没听见她的话,自顾自地说道:“你这剑法不错,但总觉得有些个花架子的味道,以前在戏班子演的是武旦吧?”
他说对了,许秋梧抿紧了嘴没应声。
软剑的用法不多,主要在一个“巧”字,用剑劲道恰如其分,剑能直穿树桩,多一分还是少一分都会弯折剑身,以至于绵软无力。
这和京戏中的武打有些同源的意味在,伶人不需要过分研究用剑的技巧,只需要仿“形”,就能做到逼真而不伤人。
而伤人之剑,必然需要夜以继日的淬炼,方能成就,软剑不挑人,甚至更适合力道小的人使用,这点上辈子萧楚也提点过裴钰。
萧楚轻描淡写道:“本侯平日喜欢去梨园听曲儿,这不巧得很,前不久才刚认得个会唱牡丹亭的,叫什么音?”
许秋梧眼神一动,急声道:“陈音,他没死?”
萧楚道:“没死,却也不大好过。”
许秋梧道:“把他放了!”
萧楚道:“嗓声忒好了,不舍得啊。”
言下之意,就是要拿点有价值的东西换。
许秋梧知道他在胡言乱语,不肯放人,顿时急火攻心。
“早闻四公子不好女色,整日还要装作万花丛中过,真是好一招扮猪吃虎,你要在京州撑一片天,找我,你找错人了!老娘上这条船之前,早就给自己备好了棺材,从我身上你捞不到一点儿油水!”
萧楚道:“何必妄自菲薄?许姑娘才貌双全,在白樊楼当个清倌到底蒙了尘,你这弟弟看着才赋也不低,何不投我门下,你们只需替我办事,我替你姐弟二人开道。”
他说话轻薄佻达,总让人觉得真假掺半,可偏偏就在许秋梧穷途末路之时,她心中竟然升起了一种荒唐的期望,觉得这人说的话未必不真,未必不可信,或有一线生机……
在京州的污泥里想独善其身,太难了,她已经为了守护家人而抛却自矜,甚至抛却性命,依然不能求得立锥之地。
图穷匕见,都是为了燃尽最后一点自尊,向这京城背后的阴翳嘶喊出凄厉的绝唱。
但是,她还不想死!
许秋梧咬紧了牙,狠声道:“我凭什么信你?”
“不就是想要复仇?”
萧楚轻轻吹熄了烛火,站起身来,将那烛台放回桌上,哂然一笑。
“我帮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