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远行
骤雨初歇。
萧楚从书院出来的时候,夜雨已经停了,他步履匆匆地赶回裴府,见大门无人看守,正要抬手叩门。
刚敲了第一下,只觉得一阵气息悄然靠近,一只手直往自己嘴上捂,萧楚眉间一蹙,立刻将身后那人腕子捉紧,正要把他背摔过去,却听人急声一句:
“主子,是我!”
萧楚顷刻收力,回身看去,疑惑道:“明夷?”
“主子,此处不能久留,”明夷压低声音,紧张道,“裴广在里头,千万不要被发现踪迹。”
随后,明夷便拉着萧楚跃上裴府门前的槐树,匿去了气息,下一刻,裴府的大门被两名侍卫敞开,裴广背着手徐徐踏过了门槛。
明夷低伏着身子,小声道:“主子,清流已经在外城动手了,恐怕想借刀杀人。”
“怎么说?”萧楚盯着裴广身后跟着的裴钰,皱眉道,“我在裴府的这两日,京州有动荡?”
“弈非同我简单说了些,我也没听大懂,总而言之,裴钰用兵符调遣了神机营的兵力,全部都驻扎到外城去了,裴广上了不少折子,都是指主子有谋逆之心的。”
“裴钰做的?”萧楚半信半疑道,“这消息可靠么?”
明夷神色很紧张,顾不上回答萧楚的话,催促道:“主子,我们要立刻回府,不能再被捉一次了。”
萧楚借高往裴府里张望了下,从这个角度看不出裴钰的神情,他一咬牙,拍了拍明夷的肩道:“走。”
他们二人悄无声息地退身离开了槐树,动静小得只惊落了一片枯叶,恰巧就飘荡进了裴广眼中。
他抬手接住落叶,顺势往上看去,那棵槐树上已然空无一人。
身后的裴钰上前一步,拱手道:“爹,要派人追吗?”
“罢了。”
裴广冷笑了声,扬手挥开了那片落叶。
“草芥蜉蝣,岂知晦朔。”
***
“主子,我都听明白了,你怎么还不明白?裴钰定然是要帮他爹肃清朝野啊,你这是被利用了!”
“他若是要害我,为何还要把我放了?”萧楚在正堂里来回踱步,语气焦躁,“况且眼下兵符回到我手里了,他做这些有什么用?”
明夷跟在萧楚后边,也是心急如焚:“主子,兵符是回来了,可三大营出城的事儿是真的呀,裴广想拿这个做文章还不容易么?”
“如此就能说明裴钰要害我?”萧楚停下步子,怒视着明夷,“他爹行事专横,裴钰说不定是被胁迫的。”
“弈非,你说句话啊!”明夷根本说不过他,气得去扯弈非的衣袖,“主子喝了裴钰的迷魂汤,压根听不进去!”
弈非情绪比二人稳定得多,他安抚了下明夷,随后上前一步,温声劝道:“主子,不论裴御史出于何心,眼下危急的是清流对我们的攻势,若是不及时反制,只怕被扣死了‘逆党’的罪名,便覆水难收了。”
萧楚听到这话,总算是冷静了些,他回过身扶住桌,深吸了口气,勉强稳住了心绪。
“我知道了。”萧楚说,“明夷,去把府上送炭的车夫叫来,丑时三刻,我会跟着炭车一起出城。”
明夷眼睛一睁,跟上去问道:“主子,您要出城?”
“是,阿姐收到的急信有诈,得去拦下来。”
“主子,主子,”明夷一听,顿时焦急起来,忍不住拉住了萧楚的手臂,道,“那我一个人去吧,你在府上等着,三天内我一定给您追回来。”
萧楚垂首看着桌上那卷画轴,语气听不出什么变化。
“我知道,你跟我一块儿去。”
说罢,他直起身,正要往堂外走去,却见弈非快步来到自己跟前,遽然半跪下去,沉声道:“主子,万不可如此。”
萧楚停了步,垂眼看下来。
“弈非,我的命令,你现在也敢违抗了吗?”
弈非干脆双膝跪地,执意道:“主子,您如何罚我都可以,但属下有一言必须要说,从您进京那日起,天子就下了死令,绝不会放您出城,您这一走太危险了。”
“……何况这几日京州的风言太多,定然会有人上门挑事,这个时候若是离开,只怕是百口莫辩!”
说罢,他往地上用力磕了个头。
“还请主子,三思!”
萧楚听罢沉默了半晌,最后叹了口气,半蹲下身子把弈非扶了起来,道:“我知道你的顾虑,城外就驻守着官兵,我一出城就能被弓兵扎成刺猬。”
弈非抬头看着萧楚,颤声道:“主子……”
“但想瞒过去,也不算什么难事,至于流言的事儿——”
萧楚招呼了明夷过来,对着三人吩咐道:“即日起,侯府便以避嫌为由闭门谢客,许观那边我已经打点好了,他会一并搬入侯府,跟你协理府上诸事。”
他抓过弈非的手,将背后的雁翎刀卸下后放到了弈非掌心,又从襟口摸了青铜虎符出来。
“我说过,总有一天我会依靠你。”
梨木和青铜不重,放到手里却很有分量。
萧楚隔着刀身覆住弈非的手,郑重道:“秋祀之前,侯府的一切都要拜托你了。”
弈非猛然睁大眼睛,说:“主……主子,这是什么意思?”
“蜀州去京州一千五百余里,如走官道,快马三日就可到达,雁军有难,只有我和明夷能去救,我们会赶在白露之前回来。”
萧楚脸上没有半分开玩笑的意思,肃然道:“这期间,侯府大权我尽数交给你,不必有所顾忌,拿了雁翎刀,你就是萧承礼。”
说完这些,他回头看了眼桌上安然躺着的那份卷轴,状似自言自语。
“至于裴钰,不论如何,眼下他待在京州才是最安全的。”
处暑,丑时三刻。
明夷和萧楚二人驾着侯府的炭车走到城门处,他们特地往皮肤上涂了炭灰,把面容涂抹得不大分明,萧楚戴着一顶斗笠,黑纱把耳坠给遮掩了起来。
“官爷,这是腰牌。”明夷脸上涂得漆黑一片,把脏兮兮的腰牌递给了城门的卫兵,“侯府的炭车。”
“你这脸怎么这么黑?”卫兵接过腰牌,往明夷身上看了好几眼,诧异道,“怎么弄的?”
“翻了次车,急着出城就没收拾了,”明夷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这炭划身上特容易起疹子,我出了城要赶紧去洗呢。”
卫兵一听,顿时退避三舍,手里的腰牌跟烫山芋似地扔给了明夷,扬手道:“行行行,走吧走吧。”
炭车顺利出了外城的城门,两人一路从穷奢极欲的京州城驾到荒郊野岭,一直到了一条窄河边才停下。
萧楚下了马车,蹲在岸边往河里掬了捧水,用力把脸给清洗干净,随后透过晃荡的河水看着自己的面容。
炭粉有微毒,他脸颊上已经起了一点红疹。
跟他们一路来的还有一辆马车,车里载的估计是谁家的大小姐,跑来京州城玩的。
这车在萧楚他们身后也停了下来,车夫拿了个水囊,往河里灌了点水。
“我想了一想,恐怕不能快马赶路,”萧楚看他一眼,思索了会儿,忽然对明夷说,“一来通往蜀州的官道只让走快马和权贵的马车,二来驿站驻守的都是蜀军,他们跟梅党关系近,恐怕有不少认得我的,得换车。”
明夷也狠狠把身上那些黑炭给搓了个干净,一边问道:“这地方哪有马车?”
“喏,身后。”
明夷往身后看,这才注意到那辆跟上来的马车。
他看了一眼萧楚,见他冲自己眨了眨眼,很快明白过来他的意思。
明夷于是挪了挪身子,凑到车夫边上试探道:“您去哪的?”
车夫正喝着水呢,猛然看见水里飘过来一些炭黑的污渍,顿时干呕了两下,冲明夷骂道:“你有病吧,没看见我在喝水啊?!”
“我们急着办事儿,管您借辆车,”明夷不管不顾,从身上摸索一下,随后抛了袋银锭给他,顺势从车夫手里接过马鞭,说道,“实在不好意思了!”
说罢,他们立刻不讲道理地劫了马车,两个人极快地跃上去,萧楚顺手挑开帘子,把车里的娘子给提溜了出来,那娘子的脚刚一落地,明夷就行云流水般地一挥马鞭,驾车就走。
捧着钱袋子的车夫一脸的茫然,等到车轱辘都碾出去数里后才猛地反应过来,疾步跟去车后,连声道:“诶诶诶,给我站住!!”
萧楚站在车厢前朝他们招了招手,大声道:“那车炭送您了,多谢!”
“强盗啊!你们给我站住!”
车夫又呼喊了一声,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二人疾驰而去,留下一尾风尘。
“好了好了,别演了,”被扔下来的小娘子见人走远了,忙拉住车夫,劝阻道,“他们听不见了。”
车夫听罢,也是叹了口气,说道:“那这车炭,要给小裴大人带回去么?”
“诶,不用不用,大人交代了,咱们自个儿看着办就行。”
小娘子冲车夫摆了摆手,说道:
“况且……这几日小裴大人说要去蜀州一趟,府上估计也寻不着他吧。”
第72章 上药
“爽翻了,真的,”明夷劫了马车,觉得刺激又好玩,长舒了一口气道,“在裴府那两天待得憋屈死了,我看到江让那张脸就想吐。”
萧楚随口问道:“你就这么讨厌他?”
“讨厌啊,裴家人我全都讨厌。”
萧楚心不在焉地“嗯”了声,站在车轼上,往远处望了眼,似乎瞧见了两个人影,但隔得太远,看不清晰。
估摸着是方才的娘子和车夫,萧楚想。
说来也巧,他原本就琢磨着安全度过官道的办法,谁成想这办法立马就送上门来了。
萧楚盯了半晌那两道身影,眼见他们没跟上来后,这才挪开目光。
他转而问明夷道:“你说马车,会不会是谁特意替我们备好的?”
“特意?谁这么好心,况且咱们出城已经够快的了,目下知道主子动向的只有裴怜……”
明夷反应总是慢半拍,说到这儿就赶紧自赏了个耳光,把后半句话给咽下去了。
萧楚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说:“想说就说呗,难不成以后在我面前,都不能提到裴钰?”
“说的,说的,”明夷尴尬地笑了一下,“我的意思是,裴钰眼下和主子不对头,哪会这么好心。”
萧楚没多在意,回过身,靠着车厢坐到明夷边上。
明夷不太自在,时不时地瞥了萧楚两眼,扭捏了半天,终于还是开口问道:“主子,你上回和裴钰讲的……萧大帅的事儿,是怎么回事?”
“我同你说过的。”萧楚压了压斗笠,把自己的表情遮掩住了,“我记得上辈子的事情。”
明夷打了一下马鞭,笑说道:“主子,你一个人说,我还真有点不信,但裴御史跟你一块儿说,你们还为这个吵架,这,我确实,有点动摇了。”
“有点动摇?”萧楚笑了一下,说,“跟你说了是真的,你偏不信,那还问我做什么?”
“好吧……”明夷拖长了音,勉强道,“那主子说说,你前世怎么了?”
“前世,”萧楚都觉得这俩字扎嘴,但还是忍着难受继续说道,“前世我跟裴钰好过一段儿。”
明夷道:“主子现在不也和他好着么?哦不,之前,之前。”
“比现在晚一些,是秋祀之后。”萧楚不管他信不信了,叹息般地说着,“那场秋祀,望仙台塌了,外城压死了两万人。”
明夷面露骇色,不禁看向萧楚,问道:“……两万人?”
“是啊,本来是梅知节的计划,但被我们给阻止了,后来裴广为了伪造证据,还是把望仙台给掀了。”
“那裴钰……”
“听我说完,”萧楚扬了扬手,阻断道,“但当时,咱们都不知道是裴广下的黑手,还傻呵呵地替裴广想办法扳倒梅知节呢,有一日天子召我入京,说梅知节拿我阿姐的性命做要挟,要我们把案子停了,不准再查。”
明夷紧张道:“然后呢?裴钰不会不愿意吧?”
“他不愿意啊,他急着替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伸冤,急着帮他爹扳倒梅党,所以后来蜀州一战,梅党的奸细烧了后方辎重,阿姐输了。”
明夷张了张口,不知道说什么。
萧楚继续说:“阿姐死了之后,裴钰跟我解释,说他先前是演出来的,他本想阳奉阴违,假意迎合他爹,谁成想他爹技高一筹,早就看穿了他的戏码。”
“你说,我能信么?”萧楚讪笑了一声,无奈道,“死的是我的家人,换谁都要着急。”
“后来我们吵了很久,最后裴钰把话说得很重,我总算知道他从来都瞧不起我,所以恨了他一辈子。”
后面的话,萧楚不敢再说下去。
这些都是上辈子萧楚一念的认知。
放在裴钰的角度呢?
亲爹利用自己来铺仕途,爱人又压根不信他,他还要因为自己思虑不周的闪失顾念、懊悔一辈子。
一时情急说错话后,就彻底失去了赎罪的机会,裴钰会不会觉得自己永远都在错过时机,永远都在追悔莫及?
萧楚沉默了很久,明夷也默契地不说话,两人就这么安静地听着车轮碾动的声音。
他们的恨是真的,爱也是真的。
萧楚觉得这世道讽刺极了,给他从头来过的机会,却又叫他忘了自己的恨。
待到他无可救药地爱上裴钰之后,就让他知道这是害死他家人的仇敌,逼他割舍好不容易滋长的爱意。
到现在又告诉他,他恨了那么久的人,并自以为厌恶自己的人,一开始就深爱着他。
上天到底是在救赎他,还是戏弄他?
“分开就分开了,我也没那么离不开他。”萧楚摇了摇头,故作洒脱地说了句,“困了,睡会儿,到驿站了再喊我。”
萧楚打了个哈欠,掀帘进了车厢。
这车厢显然就是方才那小娘子专门用的,里边格调雅致得很,两侧还开了格窗,拿两块小粉帘子盖住了。
萧楚头靠在车厢上,拿剑柄挑开侧帘往外望了望,出了外城之后,景色就变得很荒僻,除了零星几个村庄外,只有光秃秃的地皮和枯烂的树根。
马蹄和车轮颠簸在泥石路上,发出嘈杂错乱的声音。
萧楚觉得脸上的红疹有些痒,不禁抬手去挠了挠,心里思索着自己是不是被京州给养娇气了,怎么明夷就半点事儿没有,自己还发起疹子来了。
难不成是侯府的伙食问题?这几日他吃的都是陵州菜,雁州菜很少去碰了。
算算日子,李寅这时候应当也在蜀州,要不要顺道去寻他看看?
还有……
好想裴钰。
临走前说了那么多重话,裴钰会不会真的心如死灰,然后把他放下了?
等自己回了京州,裴钰会不会都成亲了?
想着想着,萧楚就抱着剑睡着了。
马车走走停停了几日,路程过半,萧楚也断断续续地给明夷讲了很多前世的事情,最初他还半信半疑,但渐渐越听越真,后来干脆问起来自己的前世。
这么一聊,萧楚沉郁的心也畅快许多。
晨光熹微,霞色渐染,正是白日行路的时候。
萧楚睡了一夜,方才醒来,只听见耳边的马蹄声愈发紧凑,愈发急促密集。
他依稀觉得奇怪,于是透过车帘探身望去,两个身影身下各驾着一匹白马跟在后边,跟他们的车厢速度持平。
萧楚面色一紧,手覆上了剑鞘。
难道是追兵?
再一细看,两个都戴着面纱,穿着劲装,一人青一人玄,可只消一眼,萧楚还是立刻就认出了那青衣的面貌,双目随之微微睁大。
还没等他张口,那道青影就从白马的鞍上一点跃起,轻盈地落到了萧楚二人车厢顶上,随后他抓住车顶边沿,双脚将那车厢的格窗一踹,萧楚反应快,立刻偏头躲了过去。
青衣人也顺势钻了进来,自然而然地坐到了萧楚面前。
“主子,什么动静啊?”
与此同时,车厢外的明夷身边也落下一道身影,他坐在另一头,悠然地架起了腿,问道:“你什么时候改行卖炭了?”
明夷听到这个讨厌的声音,额角的青筋一跳,怒目扫过来,只见江让抱着剑,也是一脸鄙夷地看着自己。
跟他对上目光的那一刻,明夷果然松了缰绳,往一边大吐不止,马车差点就要往边上翻了过去。
“你有病啊?不是,你有病吧!呕——还跟踪我,你变态吗??”
江让赶紧扯过缰绳控制住了马车,一边骂道:“你能不能动动你的狗脑子,我他妈为什么要跟踪你!”
“哕——”
车轼上喧闹不止,车厢里却一片死寂。
萧楚和裴钰相对而坐,目光交汇,尴尬的气氛撑满了小小的一隅,连每个掩饰和躲避的动作都是欲盖弥彰,都被尽收眼底。
说实话,这几天萧楚的心情已经缓和了许多,他慢慢也看开了前世的事情,他很思念裴钰,很懊悔说过的那些狠话,也很怕裴钰真的伤心欲绝,最后忘了自己。
所以此刻见到他,萧楚除了尴尬,心底也丢人地掀起了荡漾的红潮,甚至烧上了脸,好在他眼下发着红疹,看得不够清晰。
裴钰这是……来寻他的?
那都察院的公务呢?他的年关考评怎么办?望仙台的案子他不管了么?还有他爹,难道不会痛骂他一顿吗?
裴钰什么话都没说,目光盯着萧楚脸颊细小的红疹看,随后像是提前准备好了似的,从怀里拿出一个朱红漆的小圆盒。
两个人都默契地压抑着重逢的情绪,假装这是一场再平常不过的会面。
萧楚的眼神流转在他的动作上,率先打破了沉默:“你跟着我干什么?”
裴钰振振有词道:“你行迹诡异,我跟上来探探情况,有什么问题?”
说完,他就往食指上套了个透明的东西,指稍在脂膏上滑了滑,起身就要往萧楚脸上去抹。
“萧楚,天子的命令,不准你踏出京州城半步,眼下你私逃出城被我发现,我随时都可以提你回去。”
“小裴大人,你这是打算威胁我?”萧楚反问了一句,随后冷酷地推开裴钰的手,“我不要。”
“不要也得要,你想毁容么?”
裴钰躲开萧楚的动作,身子探近了些,指尖沾着的药膏往他脸上的红疹抹了一小块,随后按着起疹的地方,打着圈慢慢匀开。
他的动作太细致了,细致得叫人痒,还靠得那么近,眼睫的颤动都被萧楚瞧得一清二楚,这双乖顺的眸子前几日还为自己梨花带雨,热泪淌过的红痕到现在都在眼尾迟迟不褪。
太亲昵了,弄得两个人像是对情人似的。
萧楚冷哼了声,没再推开他,转而问道:“你很喜欢我这副皮相?”
裴钰当然喜欢,他恨不得能再凑近些,一下子亲吻上去,告诉萧楚自己有多想他。
裴钰一边替他上药,一边矜持地说道:“侯爷不是要扬名立万么,我怕你破了相,外头的名声不好听。”
“眼下可别叫侯爷了,改叫四公子,”抹了一会儿,萧楚抓住裴钰的手腕,看着他指上那个透明的套子,问道,“这是什么?”
裴钰认真解释道:“肠衣洗净了做的,我方才拿过缰绳,这样干净些。”
“嚯,这我晓得,”萧楚抓住了机会,眼神变得意味深长,“我认识秦楼的姐姐,都说这东西用了就不会害喜,快活一整晚都没事。”
这是青楼的红倌们揣心底的秘密,若是随便有了身孕便不能接客,于是私下里就想出了这法子提防着,坊间还把这些肠衣、鱼鳔做成的东西戏称为“如意袋”。
听到这话,裴钰指尖明显地一颤,脸色也难看了些。
他迟疑道:“……哪个姐姐,倒是说个名儿。”
“这本公子得想想,”萧楚见裴钰不高兴,得意起来,煞有介事地列举道,“林姐姐,赵姐姐,好像都……诶,疼疼疼!”
刚胡吹了一半,裴钰就忽然把手里的东西一扔,跨上萧楚的身子环抱住他,报复一般一口咬住了他的肩,隔着衣衫把萧楚给咬疼了。
萧楚想推开他,裴钰反而越抱越紧,跟条新发的藤蔓似地死死缠住了他。
“你咬我做什么,我们是能这般亲昵的关系?”萧楚放弃了,无奈道,“裴怜之,你在想什么?”
他哪里知道,这么轻飘飘的一个玩笑就把裴钰伪装起来的防线彻底击溃了。
秋后一日日更迭变换,情思一念念文火慢煎,裴钰日夜不眠地数着出城的日子,从京州城遥望着西蜀,就像每一次萧楚思乡时眺望天秋关的模样。
他是个没有家的人,所有的念想和期待都寄予在萧楚这轮皎洁上,他就是自己的故乡,自己的月色。
而今终于得见,心里酝酿的情话却一句都记不起来了。
他只是呜咽着抱住了萧楚,再也不想松开。
“我好想你,特别想你。”
第73章 山驿
裴钰抱了一会儿,又赶紧松开,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似地,默默从地上捡回药膏,悉心替萧楚抹完了脸。
萧楚感觉脂膏敷在面上烫烫的,忍不住伸手去摸,却被裴钰一下握住了。
他皱眉警告道:“手上不干净,先别碰脸。”
萧楚莫名其妙地有些眷恋这个动作,蜷了下手指,任由裴钰抓着自己。
萧楚不挣脱,裴钰就不放手,他们在彼此的边界试探着,却又因为各自的顾虑默契地没有更进一步。
萧楚轻咳了一声,平淡道:“裴怜之,你要跟着我去蜀州?”
“是,”裴钰说,“已经跟吏部告过假了。”
“为了什么?”
“你想听实话?”
萧楚冷笑了下:“如若不是实话,我还有听的必要么?”
“为了你,萧楚,”裴钰定定地看着萧楚,说,“既然我们已经把话说清楚了,那我就直说了,上辈子我比你死得晚,我知道的东西更多,光靠你在蜀州,什么都改变不了。”
“哦?”萧楚侧过身面对着裴钰,好像被这句话激怒了,“你比我多活了几年?”
“……记不清了,大概,四五年吧。”
“四五年,你能改变什么?”
萧楚顺着他的气息探身过去,裴钰下意识后退着,最后被逼到了车厢的一个角落。
萧楚单臂撑着厢面,把他困囿在自己的威胁里,他们近得随时可以接吻。
“告诉我,那年蜀州到底发生了什么?”
裴钰如实答道:“蜀州王费羿,你姐姐在战中掩护他和一支蜀军撤退,但后撤的途中——”
“这我知道,”萧楚打断他,又近了几寸,“我是说,蜀军里的奸细,找到了么?”
“没有,”裴钰摇了摇头,嗅着萧楚的气息,有点恍神,“但,应该是梅二带过去的人。”
“那小裴大人说说看,你能给我什么?”
萧楚的头发都扫到裴钰脸上了,肩上那两根长生辫都好端端地垂着,没舍得拆。
他很想接吻,很想在这里收拾裴钰,也很想告诉他……
自己想他想得快要疯了。
萧楚在安全距离里,又往前了一点,垂着眸看向裴钰。
“总不能这一路,都给我暖床吧?”
在萧楚双唇一张一合的说话间,他们几乎要贴上了。
裴钰终于感觉萧楚过了界,于是大着胆子往他唇上吻过去,只轻啄了一下就避开了,像是犯了错后的小猫在祈求原谅。
更像在可怜地问:我们能不能和好如初?
萧楚身上的毒素已经褪干净了,被催得劲儿都泛上来,他的呼吸都重了,生气地盯着裴钰看。
“你干什么?”
“萧楚,利用我吧,我能帮你,就当我……当我在赎罪了。”
裴钰越说越小声,他垂下眼,听候萧楚的发落。
利用我吧。
这话是裴钰主动说出来的,简直比一声“我爱你”还要叫人心头震颤。
萧楚想起了今夏和裴钰共度的日子,他也不声不响地算计着裴钰,想借着他来踩高爬上。
如今想来,那时候的裴钰可能早就知道自己这些小心思,但还是心甘情愿地被利用着。
而今他还要主动央求……
“以后不要这样和我说话,裴怜之,”萧楚忽然说,“如若不是你自愿的,就不要这样卑微地求我。”
裴钰愣愣地抬头,刚和他对上目光的一瞬,萧楚就压下身吻了过来,他撑住的手滑下了几寸,深深地和裴钰接吻,终于把燥热的呼吸填满到他身体里。
车轼上的明夷和江让打累了,终于消停下来,明夷重新从江让手中抢过缰绳,没好气地问了一句:“你和你主子,到底想干什么?”
“什么干什么,抓你们呗。”江让屈起了一条腿,随意道,“现在京州的传言可不少,叛党的名头都快按你主头上了。”
“说什么屁话,还不是因为裴钰,他不乱用兵符,把兵力调去外城,能有这么多事儿吗?”明夷骂骂咧咧道,“就是你们主仆二人狼狈为奸,想往神武侯身上泼脏水!”
“要真是这样就好了,”江让这回没生气,反而叹息道,“这样他还能少受些罪。”
“受罪?”明夷看了他一眼,狐疑道,“裴钰受什么罪了?他被人打了?”
江让没正面回答,反而调侃道:“怎么了,替你主子关心他了?”
“不,你不懂,”明夷表情有点严肃,“要是侯爷知道了,他会杀人的。”
帘内的两个人热烈地亲吻着,裴钰被亲得身子软下去,背靠着车厢越滑越低,最后两人都躺下去了,萧楚这才把他重新抱起来,让他坐到了自己身上。
“我给你机会,裴钰,我给你,”萧楚烫热的气息吐到裴钰颈侧,“跟我一起去蜀州,把这些事情解决了,上辈子的,就翻篇。”
裴钰抱紧了萧楚,蹭着他的耳朵,思索了半天不知道回答什么,最后小声说了一句:
“你好硬。”
萧楚轻佻地笑了一下,说:“怎么了,想试试?”
裴钰面色一绯,把脸埋进了萧楚颈窝里。
去蜀州官道最大的山驿叫相思山驿,原本这座山叫相山,但几年前来了个有才情的地方官,大笔一挥,往“相”字后头添了一个“思”字儿,山驿也随之改名了。
有裴钰的官差腰牌,他们行路和食宿都方便许多,路过这山驿时,就决定临时在这儿歇个脚。
山驿为方便官差换马匹,便立在了山脚下,一到地方,就有个穿布衣的小吏迎上来,见几人都没穿官袍,便开始一头雾水。
他迟疑道:“这儿不是客栈,几位是……”
裴钰下了马车,递了腰牌和文书过去,解释道:“这是都察院的文书,在下左都御史裴钰,此行要去蜀州监察州府。”
江让等人一排站在裴钰身后,充当了随从的角色。
明夷见萧楚抱着剑吊儿郎当,忙拊耳过去小声提醒道:“主子,你装得像一点,哪有亲卫这么站的?”
“你懂什么,我以前干过这事儿,”萧楚不以为然道,“裴怜之可信任我。”
“是京州来的大人啊,”小吏接过腰牌,忙对裴钰点头哈腰,“失礼了,小的是这儿的驿丞,几位大人快进来吧,马车就放这儿吧,待会儿会有下人来照看的。”
萧楚在后边听着,一边看向一旁的马厩,这里压根不像是什么“第一山驿”,不论是马匹还是车夫都零零星星的,还多是瘦马,估摸着跑不到蜀州就得被累死。
裴钰也观察到了这一点,他的目光多停留了会儿,随后便迈进了驿站里。
山驿提供食宿,比客栈稍微气派点儿,里边也坐了几个出外差的官员,正吃着茶。
一个驿卒跟上来,笑着问道:“几位大人车马劳顿,吃点什么?”
“打壶茶,切两斤肉,其余凉菜随意上几道,”萧楚把剑搁在桌上坐下了,随口点了几个菜,一边问裴钰,“这地方离京州也不远,怎么这么穷?”
裴钰挑了萧楚边上的位置坐,一边说道:“民穷财尽之秋,大祁给外差官员的银子不够用,他们便强抢当地驿站的马匹和车夫,克扣费用,自然就凋敝了。”
一讲这些明夷就听不懂,顾着跟江让抢菜吃。
江让嫌弃地看着明夷,随便拣了几道菜,说道:“你们雁州人吃东西,口味也忒重了。”
“主子,他说你口味重,”明夷二话不说直接挑事儿,“是不是应该斩立决?”
萧楚豁达地笑了两声,问道:“你是江南人?”
江让对萧楚还是毕恭毕敬的,老实答道:“是陵州人。”
听到这句,萧楚的目光忽然转向了裴钰,眼神里有点质问的意味,裴钰快速地瞥他一眼,随后侧过了头。
这么心虚,搞什么?
萧楚皱起眉,捏着裴钰的下巴把他给扭了过来,满脸的质疑。
裴钰又拿乖顺的目光回看萧楚,好像很无辜的模样,他这几天用惯了这一招,每次都看得萧楚心软。
狐狸精这个词儿说多以后,还真把他养成坏心眼了。
萧楚朝他做了个凶恶的表情,松开手放过了他。
江让是陵州人,裴钰也是陵州人,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情,可这人到底什么来头,裴钰到现在也没给他说明白过。
没等他想到法子继续追问,只听几声清脆的银饰碰撞声,从伙房的帘子里走出来一位穿轻纱绡衣的女子,衣料相当单薄,但从脖颈到脚踝挂满了银饰,走起路来叮叮当当的。
萧楚一眼就注意到了她,与此同时,江让的目光也扫了过去。
穿着奇异,性子也很是活泼,手中提了两壶茶出来,一壶是给萧楚他们对过那桌的,那处坐了两位官员,一个朱色官袍,一个蓝色官袍。
这娘子轻盈地搁置了茶壶,毫不避讳地说道:“二位大人,这壶茶二两银子。”
“二两,这么贵?”朱色官袍的皱眉道,“不是说山驿的茶给咱们办公差的便宜些?”
“是,是便宜了,原本要十两的,”娘子随意地一摊手,道,“二位大人不会不给账吧?”
“给给给,我们给的,”蓝色官袍的是个和气人,连声应了几句,随后就从身上拿了银子出来放到她手里,“麻烦您跟这儿的驿丞说一声,替我们喂饱马,咱们明日就要走了。”
萧楚悉心听着这些动向。
女子收了钱银后就心满意足地走了,俩官员目光都随着她转,一边悄摸着声讨论。
蓝色官袍的说:“陵州来的舞姬,叫曲娥,说是……要去蜀州的,是吧?”
朱色官袍的说:“年纪忒小了,比之京州的清倌……也差那么点意思。”
“大人,您都出城了,怎么魂儿还在京州呢?”
“京州这口迷魂汤,喝了谁能忘呀……”
他们说着说着就开始聊京州诸事,萧楚把注意力重新转移到曲娥身上,她提着另一壶茶搁到自己这桌上,笑意盈盈地重复了一遍:“几位大人,茶是二两银子,酒肉稍后。”
裴钰听罢刚要掏钱,却听她忽然惊呼一声。
“爹!”
众人于是齐齐抬头看向她,只见她面露惊愕之色,快步走到裴钰边上,迎面就要抱过去,一边颤声道:
“爹,我终于……终于寻到你了!”
第74章 清白
在曲娥扑上去的前一刻,萧楚抬手就给她拦住了。
“谁是你爹?”
“他是我爹!”曲娥身型娇小,直接就从萧楚手臂下钻了过去,扑到裴钰身后环住了他的脖颈,甜丝丝地说道,“爹,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我终于,终于寻着你了……”
说着说着她就开始哭天抢地,一边抱怨裴钰枉为人父,一边哭诉她这一路上如何清贫如何艰辛,听得众座皆呆。
“爹,孩儿一路行乞,从陵州跑到京州,从京州跑到蜀州,如今终于寻着您了,我要跟您一辈子!”
明夷凑到萧楚边上小声问道:“主子,您知道这事儿?”
“知道个屁,”萧楚白了他一眼,往后仰了仰身,也挨过去道,“一听就是假的,裴怜之娘胎里出来就是个断袖,怎么可能有女儿?”
“不不不,可是主子你看,这个曲姑娘和裴钰好像真的有几分相像啊。”
明夷这么一说,萧楚还真仔细观察了两眼,难怪方才一眼就注意到了这小娘子,仔细一看,眉眼跟裴钰果然是有些相似之处的。
可这姑娘怎么看也都过十五了,裴钰今年才二十五,怎么可能养出这么大的女儿?
曲娥还在继续叫唤:“您不会已经寻了新的狐狸精,有新的孩子了吧?您不会……不要我了吧!”
瞧瞧,萧楚念了裴钰多少年狐狸精,一转头,他自己成狐狸精了。
萧楚越听脸色越黑,单手就把这小娘子给提了起来,拎到了自己座上,随后跟裴钰挤上了一张条凳。
萧楚抱起臂,审讯她:“他是你爹,那你娘是谁?”
曲娥猝不及防就被赶了过去,冲萧楚眨眨眼,随后拖长音道:“我娘啊——”
她是个精明的小姑娘,一眼就瞧出了裴钰和萧楚的端倪,眼睛滴溜一转,继续说道:“我娘,她有一对耳坠。”
萧楚挑眉道:“耳坠?”
“对,”曲娥点点头,兴奋地看着萧楚,“银色的,一对长命锁,下边有三条垂坠,头发还带点儿卷,相貌生得漂亮,就是脸红红的……”
裴钰听到这儿,顿时忍俊不禁,偷瞧了几眼萧楚脸上的红晕。
虽说那些红疹发的不严重,但脸红却是真的,平日里萧楚总给人轻薄佻达又性子恶劣的感觉,今儿个瞧上去反而蠢得可爱,连这年纪的小姑娘都敢调侃他了。
明夷也跟着拍桌子取笑他,萧楚倒是不羞赧,纯粹觉得这姑娘有意思,说着说着能把自己套进去,嘴巧得很。
话到此处,曲娥的戏也就演完了,她一搭腿,冲几人摊开手掌,说道:“几位客官,这壶茶二两银子。”
裴钰正要掏钱,被萧楚按了下去,改拿了自己的钱袋出来,他琢磨了会儿,干脆把整个钱袋子都扔她手里了。
曲娥一见他出手阔绰,顿时笑逐颜开,纳了银钱就冲萧楚拱手作礼道:“谢谢爷,二位,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说完她就迈着欢快的步子,又钻回帘里了。
江让难得主动跟明夷搭话:“看到没,多说点主子爱听的。”
“主子,”明夷立刻有样学样,对萧楚调侃道:“财源广进,早生贵子!”
萧楚不理他,故意拣了筷海带丝儿,送到裴钰口边,等裴钰张口咬过来时又退去些,一来一回逗弄他,见人着急了才认真送进他口中,腻歪劲儿都快从两人之间溢出来了。
明夷见状起身就走。
“诶,你走什么?”江让拽住了他,“你主子没让你走呢?”
“你倒是条听话的狗,”明夷搭起臂,满脸怪异地看着江让,“他不让我走,我就不能走了?那他让我把这桌子啃了,我也得啃么?”
江让反问道:“我拿钱办事,尽职尽责,有何不妥?”
听着他们唇枪舌战,萧楚在桌下悄悄去碰了裴钰的手,把他禁锢到自己掌心。
他小声道:“你样貌生得特别,方才那姑娘和你眉眼有几分相似,我不信你们没有关系。”
裴钰也凑过去低声道:“不巧了,侯爷,我真不认识。”
“不叫承礼,也不叫哥哥了,”萧楚抵开裴钰的手掌,和他十指相扣,“晚上跟我一块儿睡。”
“……你原谅我了?”
“没有,”萧楚倔强地说,“但是想/操/你了。”
一边的明夷越说越得意,撑着桌嘲讽江让:“你这么当奴才,怕是日子不好过吧?”
江让这回没恼羞成怒,冷不丁地问了一句:“他给你多少月钱?”
明夷一脸的莫名其妙:“干什么?”
江让冲他招招手,小声说道:“你猜我主子给我多少月钱?”
明夷盯他看了会儿,犹豫片刻,还是不情不愿地凑了上来,江让拊耳过去,悄声说了一个数目。
“你怎么认识的江让?”萧楚松开裴钰的手,转而绕到他身后去摸腰,“小时候一块儿长大的?”
裴钰老实答道:“他本名不叫江让,叫江流。”
“江流?这名儿怎么这么耳熟。”萧楚打趣他,“所以真是两小无猜了。”
“休要胡言,此事复杂,夜里慢慢说。”
“哦,慢、慢、说——”萧楚拖长了音,把话说得暧昧,“攒了好几天的,恐怕……慢不下来呀。”
带着气儿音的话语缠绕到裴钰耳边,连带着腰上绵密的触感,把他的魂都勾没了,裴钰听着听着,就觉得浑身一热,那些胡思乱想牵动着心跳,连身体都有了强烈的反应。
几乎是在明夷拍桌的同时,裴钰也猛然起身,吓了萧楚一跳。
“时……时候不早了,我去休息了!”
说完他转身就管驿卒要了房间的牌子,上楼去了。
三位贴身护卫愣愣地看着裴钰仓促而去的身影,一直消失在“啪”的一声摔门后。
萧楚手里顿时空落落的,他意兴阑珊地收回手,瞪了明夷一眼,斥责道:“你一惊一乍的干什么?”
“主子,你你你……”明夷难以置信地看着萧楚,磕磕巴巴地讲话,“我要回雁州,我现在就要回去!”
“你发什么疯?”
“再不然,就让我跟裴钰混吧,”明夷泄了气似地趴到桌上,自言自语道,“我居然还嘲笑江狗月钱养不起爹娘……”
一边的江让总算在明夷这儿扳回一城,得意地低头偷笑,感受到萧楚的目光后才收敛起表情。
江让摆手辩解道:“侯爷,我什么也没说。”
萧楚叹了口气,提筷继续吃菜,一边随口问道:“江让,那姑娘你认识么?”
这一问,却歪打正着了。
江让动作僵滞了片刻,随后平和道:“回侯爷,头一回见到。”
***
萧楚从浴堂回房后已经是深夜了,他们在山驿休息一夜后,第二日就要启程星夜赶去蜀州。
裴钰今日跟来,他心里自然是欣喜若狂,可如今冷静想来,依然有诸多顾虑。
他的确不能离开京州太久,弈非和许观在京替他主持大局,但裴广急于收网,神武侯这名号眼下就站在风口上,他不可能忍让自己数月闭门不出,赶在白露秋祀之前回京,这已经是最大限度的办法了。
至于裴钰是如何在他爹面前脱身的,萧楚决定今晚亲自问问他。
他会来吗?
看裴钰方才的反应,像是忽然对自己的亲昵很抵触,是太久没见,所以生疏了?可在马车上明明还接过吻……
萧楚胡思乱想了会儿,就听到一阵轻微的叩门声,外头的人刻意不说话,像是怕暴露了行踪,可越是这么小心翼翼,萧楚就越是清楚外头这人的小心思。
还真来了……
裴钰没等到萧楚的回音,就自顾自推门进了屋,他手里捏着自己的折扇,神色有些紧张,跟小偷似地飞快关上了门。
“小裴大人真想替我暖床啊?”
萧楚吊儿郎当地侧躺在床上,撑起脸看裴钰。
“怜之,要不要买我一夜?”
“你一夜值多少钱两?”裴钰阖上门后随口接他的胡话,“我买你替我洗衣做饭。”
“不是来睡我的,那找我做什么?”萧楚摆起架子,“我可没说原谅你,咱们俩清清白白的。”
萧楚恬不知耻地强调了“清清白白”四个字,目光却不清不白地盯着裴钰,循着他的动作一路流转,最后到了自己跟前。
“我来替你上药。”裴钰认真道。
萧楚“哦”了一声,翻起身子盘坐在床上,等待着裴钰。
裴钰用力搓热了手,旋开那小铜盒的盖子后,指腹在脂膏里揉过几圈,取了药往萧楚脸上去抹。
“你这药到底有用么?”萧楚仰头望着裴钰,感受着脸上暖和的触摸,“我怎么觉得更严重了?”
“严重了?”裴钰停了动作,捏着萧楚的脸仔细端详了会儿,最后狐疑道,“不是比白日里消退许多了么?”
萧楚确信道:“严重了,你得每夜都来。”
说罢,他就趁其不备,一把环住裴钰的腰,把人给扔上了床,欺身压了上来,恶言恶语道:“都是当爹的人了,怎么还来外头寻人快活,你夫人难道不介意?”
裴钰挣扎了一下,想从萧楚的臂弯里逃出去,可动作软得像是欲拒还迎,萧楚提着他的双腕压上了床头,垂首去蹭裴钰的颈窝,和他窃窃私语。
“我唤你今夜来,你便来了,那我现在唤你陪床,你也照做么?”
裴钰抗议道:“你自个儿说的,我们清清白白!”
“是清清白白呀,小裴大人,”萧楚跟他拿乔,“你是别人的夫君了,我只能远远瞧着你,哪里敢碰你呢?”
裴钰听他这么说,还以为萧楚真的介意曲娥跟他相貌神似,语气严肃道:“同你说了,我不认得她,况且我如此年岁,怎么可能有位女儿在外头,你多思量思量就能想明白了。”
萧楚听得不认真,空闲的那只手故意去揉裴钰的小腹,低声道:“那我的孩子呢?”
“怜之,我也想要宝宝。”
第75章 声声
裴钰脸红透了,想侧过身去躲,又被萧楚掰了回来。
“怜之,我也想,”萧楚干脆跨到他身上,把裴钰禁锢到怀里,“我也想要。”
“你想要什么?”
“想要你告诉我,”萧楚口是心非地答话,“今天为什么突然跑了?”
说到此,裴钰想到方才萧楚在他耳边说的那些荤话,心中不免荡漾起来,心虚地瞧着他。
“……因为你说那些话。”
萧楚疑惑道:“哪些?”
裴钰扭捏地引导他再说一次:“就是,那些污言秽语。”
讲得这么含蓄,萧楚哪里懂他这些小心思,还以为裴钰是真的不爱听,于是说道:“那我下回不说了。”
裴钰见他不开窍,只好一咬牙把自己的羞耻心给掐死了,声若蚊蝇道:“……还想听。”
萧楚都怀疑自己听错了,凑上去问道:“什么?”
裴钰立刻改口道:“不喜欢,不想听!”
哦,这是爱听的意思。
迟钝的萧承礼总算明白过来这人想要什么了,他揉了揉裴钰的眼角,眼里都是笑意:“真的想听?”
裴钰睨了他一眼,嘟囔道:“爱说不说。”
“好、好。”萧楚叹息道,“我想.上.你。”
“好了,不准说了!”裴钰心跳失速,吓得双手一叠,赶紧捂住萧楚的嘴,“不准说了,萧承礼。”
“为什么?”
“太……太粗俗了,下.流!”
粗俗、下流,但他喜欢死了。
“下流啊,”萧楚笑得更坏了,开始凑到裴钰的耳边呢喃,“那……我想在里面。”
裴钰心都快跳出来了,目光都不知道该放哪儿好,干脆双手一捂脸,再也不看萧楚。
捂着脸有什么用,萧楚一个劲在他耳边,越说越下.流,越说越色.情,逐渐找到了一点儿新鲜的乐趣。
“怜之,我纾.解的时候都想着你,”萧楚指腹都探到裴钰襟口里去了,“有时候感觉,你的声音就在耳边,你记不记得你自己是什么叫的?”
“我从来不叫,”裴钰边小声哼哼,边环住了萧楚的脖颈,“是你乱想的。”
“是吗?”萧楚顺着裴钰的动作贴近了他,“是我乱想的?”
他的唇压上了裴钰的耳廓,不怀好意地轻轻呼吸了几下,把裴钰给烫得闭上了眼睛。
然后……
然后他就开始,在裴钰耳边喘.息起来。
接连、短促、断断续续的呼吸。
萧楚故意模仿着裴钰以前娇.吟的那些声音,他学得不大好,听上去反而像是萧楚每回床事时下意识发出的低.喘。
他本来贴得就够近的了,眼下两个人分明穿戴整齐,可萧楚这么一来,他差点以为自己正衣不蔽体,诱人的声音把身体里所有的欲.望和渴求都勾勒得一清二楚,裴钰连身子都开始发颤,劲儿也满上来,恨不能直言一句“你还是强来吧”,以此来结束这种磨人的勾引。
呼吸离得太近了,很快就凝成水汽覆到皮肤上,萧楚耍着坏心眼,把裴钰的手脚都被困在怀抱里,强迫他听自己的喘.息声。
越听越臊,越听越.湿。
“学得像不像?”
萧楚这么唤完了一回,就去亲吻他的耳垂,狭昵地问道:“平时你就是这么喘的。”
“我不是……”
裴钰声音轻得都快听不见了,他感觉自己像池被煮沸的水,不停地往上翻着泡,随时都有被彻底蒸干的可能。
“不是吗?”萧楚感觉这人羞得快晕过去了,笑得更开心,“那你教教我。”
“不教,我不教你,不对、我不会!”
“好师父,这回怎么不教了?”萧楚直起身,毫不避讳地开始宽衣解带,“上辈子我们可是礼尚往来的。”
萧楚解开了中衣的搭扣,刚要脱下,却被裴钰一把给扯住了。
“……正事儿说完再做。”
萧楚:“……”
他愣愣地看着裴钰,表情从僵滞到难以置信,再到哭笑不得,最后伏下身嗔怪似地咬了裴钰一口,说:“你真是要我命了。”
他像是要证明似地让裴钰触碰了一下自己。
裴钰捂着脸避开目光,他又不想故意折腾,只不过是太了解萧楚了,这人一旦开始简直没完没了,他们只有一夜的时间能私下交谈,绝对不能就这么纵欲过去了。
僵持了会儿,见裴钰不肯就范,萧楚只好从他身上下来,坐到了边上,兴致缺缺道:“说吧,说吧。”
“你问我江让的事情,我先同你说了。”裴钰也坐起身,顺手替萧楚搭上扣子,一边说道,“我跟他的确是在陵州认识的,但最初认识他的人不是我,是我长姐裴婉。”
“裴挽之?”
“是,你入京前,姐姐的孩子在东宫病故了。”
裴钰替他系好了衣服后,起身开始整理萧楚肩上的那两根长生辫。
“大祁唯一的皇子,这事儿许观同我说了,”萧楚手指也勾着裴钰的头发玩,“听闻皇子是诈死,如今身藏蜀州,不过这跟江让有什么关系?”
“江让是我姐姐早些年捡回来的孩子,后来一直养在身边,皇子诈死后,姐姐就托江让把皇子偷送出宫,后几年江让和皇子一直相依为命,直到皇子能自力更生,两人才分开。”
听到这话,萧楚的神色变了变。
换言之,江让知道皇子的相貌和下落。
“记不记得前世在望仙台,我叫过江让的名字?不过我喊的是江流,”裴钰替他整好了那两条辫子,抬眼看向萧楚,“这一世,我赶在秋祀之前找到了江让,他说他愿意帮我,因为我是裴挽之的弟弟。”
“所以他成了你的下属,”萧楚坐在床上,把裴钰翻了个身抱进怀里,下巴搁在裴钰颈窝,“听明夷说,你给他的月钱还不少。”
裴钰把玩了下萧楚的耳坠,说道:“毕竟是姐姐的人,不好亏待了。”
萧楚道:“可他这人忠心不定,先前还替梅党做事,你不怕他叛变?”
“姐姐于他有救命之恩,江让同我说,他此生都会为还恩而誓死效忠,我觉得他言辞恳切,应当不会有假。”
萧楚一语道破:“不,他是喜欢你姐姐吧。”
裴钰动作一愣,看向萧楚。
“何出此言?”
萧楚也稍稍直起身看他:“怜之,你想想,若是江让对你有恩,你会肯替他养孩子么?”
裴钰点了点头。
萧楚:“……”
他沉默了会儿,说:“好吧,但我不会,恩情我会用别的方式来报,但要为此搭上我的一生,我不愿意,我宁肯当初不受这救命之恩。”
“若这人是你,我倒愿意,但我劝你最好不要。”
裴钰直勾勾地盯着萧楚,脸上的红晕还没褪去。
“害羞了?”萧楚轻吻了他一下,玩笑道,“我两辈子都栽你手里了,怜之。”
“说正经的!”
“好吧,”萧楚耸了耸肩,继续把裴钰抱进怀里,“轮到我了,你可知道我此行为何?”
裴钰道:“梅渡雪远嫁西蜀,蜀州兵败跟她脱不了干系,你要找到她带来的奸细,我们车上说过了。”
“不对,”萧楚贴到他耳鬓,“还有呢?”
裴钰抿了抿唇,道:“……你要找到梅二,找到皇子,然后把两个人都杀了。”
萧楚道:“我只问一句,曲娥和那皇子有关系么?”
裴钰摇了摇头道:“还不清楚,有眉目我就告诉你。”
“那是你姐姐的孩子,”萧楚咬了咬他的耳垂,道,“你不介意我杀他?”
“若说不介意,你应当不会信我,”裴钰不跟他打太极,快言快语,“但……我相信你会处理得很好,你想要什么,我也会帮你。”
萧楚轻笑一声道:“这一趟下来,倒是坦诚不少,我都快原谅你了。”
“好了,说完了。”萧楚忽然双臂一收,把人圈死在怀里,宣布道,“正事儿到此为止,怜之,快忍不住了。”
说罢,他就麻溜地抽走了裴钰的腰带,把人整件外袍都给剥了个干净,剩下里边儿一件中衣。
裴钰被他放到了床榻上,赶紧护住上身,警惕道:“我……我不想脱。”
萧楚挑眉道:“你不热?”
裴钰赶紧摇了摇头,态度坚定。
这么奇怪的要求还是头一回,但萧楚从方才到现在都硬着,此刻根本懒得问,应裴钰的要求给他留了件上衫,随后就折了他的腰腹,开始狠心地教训他。
他顺带吹了个火,把屋里头的景象都给遮去了。
萧楚还没告诉裴钰,自己已经知道了画轴的事儿,但他打算这辈子都不说了,他要当作秘密永远藏着。
谁让这个人总是喜欢把事情憋在心里。
红帐春宵暖。
一场欢.爱下来,裴钰累得困顿,萧楚体力比他好太多,见他疲乏了,就改抱着他说闲话,把这些天欠下的,没跟裴钰聊的东西都给说了。
“怜之,好怜之,上辈子你答应我,要跟我去梅园看雪。”
裴钰闭着眼睛,含糊地“嗯”一声。
“若是不着急回京就好了,我们还能顺道去一趟雁州,带你见见我爹,还有我二姐。”
“好怜之,不要睡。”
萧楚絮絮叨叨地说话,裴钰手乱挥过去捏他的耳朵,又去乱挠他脖颈,弄得萧楚说着说着就笑出声来,赶紧拦住他的手。
然而正是这一拦,他在裴钰的皮肤上瞥见了一抹殷红,萧楚眉间一蹙,抓紧了裴钰的腕子,将他袖子往上一滑。
霎时间,裴钰臂上触目惊心的伤口全都暴露了出来,一道道如同刀割的痕迹斑驳纵横,把白藕似的肌肤刻得千疮百孔,这些伤痕全都很刁钻,破开了皮肉却不深,连血都没流出来,但像是被什么钝器划过去的一样,仔细一看还能瞧见几根木刺卡得太深,还没处理掉。
萧楚看得心下一沉,掌间不禁攥紧了裴钰。
裴钰很快意识到不对,慌忙抽回了手,可正是这个心虚的动作把萧楚心里翻腾的怒气彻底给挑了起来。
他强压着火,问道:
“谁做的?”
第76章 风流
裴钰下意识甩开了他的手,重新捂住袖子,小声道:“没事。”
“什么没事?”萧楚听得生气,按着裴钰的肩把他扭回来,“前几日还没有的,你爹打的?他还是你亲爹吗?!”
裴钰默不作声地抓着袖口,心虚地看了两眼萧楚,见他不像是肯放过的意思,只好轻叹口气,缓缓把中衣解开了。
他赤.裸着上身坐到萧楚面前,说:“我同你说,你先别生气。”
“这不是我爹打的,是我自己弄的。”
他背过身,那些青青紫紫的淤痕彻底流进了萧楚眼中,习武之人多半都能从伤口看出伤人者用了几分力,萧楚盯着这些触目惊心的痕迹看,连气息都有一瞬停滞。
他深吸了口气,缓声道:“……你别告诉我,这些都是你自己做的。”
“形势所迫,”裴钰揉了揉自己的肩,随意道,“放心,上过药了。”
“是吗?”裴钰这副无所谓的态度看得萧楚更是生气,轻揪了裴钰的耳朵过来,质问道,“上过药,所以说不得你了?”
裴钰顺势倒进他怀里,抱住了萧楚的腰,脸埋在他胸口闷声道:“着急见你,想不到更好的法子。”
“哟,这么可怜呢?”萧楚咬重了“可怜”俩字,“你最好能解释清楚。”
裴钰自知逃不过,拿脸蹭了蹭萧楚,这才慢吞吞地开始解释来龙去脉。
“我能来蜀州,是我姐姐帮我开的道。”
记忆拨回萧楚出城前夜。
子时骤雨未歇时,东街玉坊的门被叩响了。
裴婉一开门,就瞧见了被淋得落魄的裴钰,他神色黯然,几乎是看到裴婉的瞬间就上前去拥抱住了她。
“姐姐,”裴钰低声道,“我思量好了,我听你的。”
裴婉本欲开口,听到裴钰这番言辞,便什么话都没说,回抱住了湿漉漉的裴钰。
她平和地安慰道:“阿怜,你能想清楚便好。”
裴婉全然不顾被沾湿的衣襟,温柔地抚了抚裴钰的背脊。
“那孩子被我藏在了蜀州,你只要护好他,秋祀之前带回京州来,后边的一切我都替你铺好了路。”
裴婉的动作很轻柔,然而被她触碰到后背时,裴钰还是轻微地战栗了一下,好像被牵扯到了什么伤口一般。
“怎么了?”她感觉到了裴钰这细微的动作,松开怀抱关切道,“身子可有不适?我几日前给你的方子有按时吃么?”
“有的,”裴钰勉强地微笑了一下,应道,“姐姐,可有什么辨识他的法子?”
裴婉没立刻应答,先扶着裴钰进了玉坊,随后信手挑了灯,笑着说:“后腰上有块胎记,这地方常人见不着。”
裴钰跟在裴婉身后,谨慎地观察着她的动作,衣衫上滑落的水珠在地面留下一道水痕。
玉坊里太安静了,敲檐雨近在耳畔,每一声滴答都在提起裴钰的心脏,他在这些步伐里小心地和这位长姐较着力。
“阿怜,方才淋了雨,换身衣裳吧。”裴婉寻了件干净的长衫递给裴钰,道,“身上的先脱了。”
听闻此话,裴钰终于寻到了一丝机会,他故作犹豫地攥了攥衣袍,这才背对过裴婉褪去了上衣,背后的戒尺痕也一应显露了出来。
看到裴钰背上疤痕的那一刻,裴婉的动作僵滞住了,随后脸色肉眼可见地黑了下去,漂亮的眉眼间一时充斥着狠戾和憎恶,连带着声音都冷得像块冰。
“他又打你了?”
裴钰神色闪动了一下,抖了抖肩,将干净的衣裳穿上了。
他平淡道:“我放走萧楚,被他知道了。”
裴婉在宫中学过几年的礼数,喜怒不形于色,此刻哪怕她再是怒火中烧,看上去也不过是一副漠然的模样。
裴钰继续说:“姐姐,我要去蜀州,萧楚恐怕会去寻皇子的下落,我跟他一道,能把皇子安全送回来。”
裴婉搁置了烛台,手在焰尖上来回滑动,感受着烧灼的疼痛。
“你们和好了?”
裴钰嗫嚅了一下,说:“会和好的。”
“阿怜,”裴婉半垂着眼,温和道,“他待你若是真心实意,我不阻拦,你和江流同去蜀州吧,我替你担着。”
她停下动作,忽然抬眼看向玉坊深处。
“只要你跟我保证,坐上那个位置的人是你,不是萧承礼。”
烛焰一晃,熄灭了。
萧楚重新点上灯,心情已经平复了许多,他拿匕首淬了火,小心地替裴钰剜去那些细刺。
“所以,你姐姐想利用皇子,扶持你上位?”萧楚一边细致处理着伤口,一边问道,“她为何不匡扶自己的儿子?”
“没见过面,大抵是没有母子之情。”裴钰忍着疼,抽着气说话,“我姐姐性子跟常人不同,从小就是我二人相依为命。”
“阿姐也是,我没见过她这么凶的女人,”萧楚拿了块干净的巾帛塞裴钰嘴里,“忍着。”
裴钰乖巧地咬住,臂上的木刺儿被萧楚利索地一根根拔出来了,疼得他冷汗直冒。
萧楚也知道他疼,但没办法,伤口处理得太粗糙,眼下有些皮肉都长合了,得重新割开,他一边做着,一边跟裴钰讲话,叫他分心。
“那怎么说咱们都是争一个皇位的人了,你好歹算是正统,我呢,顶多就是个逆党,”萧楚看了他一眼,自嘲道,“怎么样,要不要现在杀了我呀?还能博个美名呢。”
裴钰咬着东西,说话含混着,萧楚就听清了“不要”俩字。
等这伤口终于处理好了,萧楚把匕首扔到桌上,替他重新缠好了手臂,这才软下声来。
“不论如何,此行要紧的是找到梅渡雪,此人我断然不能留,上辈子被她残害的雁军,她都得偿命。”
裴钰点了点头,忍不住又去捧萧楚的脸和他接吻,裴钰自知惹他生气了,便想着靠这法子逃过一劫。
裴钰的舌尖小心翼翼地舔了一下萧楚的唇,随后就乖顺地看着他,见他没有动静,就再上去舔咬,还往他齿间轻轻吹气儿,把魂都吹散了。
他就这么反反复复磨着萧楚,直到萧楚实在忍不住了,按着自己亲吻才肯罢休。
等亲完了,两个人的气息都微微急促起来,打湿了周遭的空气,萧楚双目有些失神,按了按额头才缓过来些。
“你早些同我说了,我方才就收点力。”萧楚幽怨地看着他,“这是故意要我心疼呢?”
“不舍得你心疼,”裴钰咬着萧楚的耳垂,轻声细语,“……好哥哥。”
嘴上唤得心痒,手还往萧楚身上乱摸,铁了心要再挑一回火星子。
在萧楚生闷气的空档里,裴钰忽然生出一种强烈的快感。
他发现自己不光喜欢萧承礼,还喜欢这个人身上散发出来的一切情绪,更痴迷于他的恶劣、温柔和离经叛道。
枕席之事,他压根不比萧楚轻欲多少,尤其是在数年沉郁的压抑之后,他终于能安心把这些浓重又晦涩的爱意都倾诉到萧楚身上,他不想放过任何机会。
这也是他自己占据萧楚的方式。
萧楚忍了忍,轻推他一下:“不做了,睡觉。”
“不要,”裴钰一口回绝,勾着萧楚的脖子继续讨要亲吻,“听我的。”
有时候裴钰就是这么倔,萧楚依他也不是,不依他也不是。
萧楚端了会儿架子,最后还是没端住,认命一般和他吻到了一起,裴钰坐在自己身上,方才给他的那些烫热的水泽都顺势流淌了下来,沾得两人都潮\湿。
他还是不太习惯裴钰这般主动的勾引,所以每回都招架不住。
萧楚边心说这次还是动作轻点儿,边和裴钰热烈地接吻,手都摸到小\腹这儿了,屋外的叩门声却不识相地猝然响起,打断了他们的动作。
“主子。”
一听是明夷,萧楚赶紧推开裴钰,抓了床榻上的衣服给他乱穿一通,随后去开了门。
明夷一开门就瞧见萧楚赤着上身,身后还坐了个裴钰,瞬间又把门给阖上了。
“主子,打扰了。”
萧楚立刻用脚卡住了门。
“滚进来。”
***
“说吧,又有什么不重要的事情要报?”
萧楚撑着床,架起腿看向明夷。
“重要啊,主子,”明夷提脚勾了张凳子出来,坐到二人面前,神神秘秘地说,“我方才听到江让房间有响动。”
“你变态吧?”萧楚皱眉道,“你没事儿听他房间干什么。”
“我又不是故意听……”明夷辩解道,“诶,这不重要,猜猜我听到了什么?”
裴钰似乎也并不知情,猜测道:“有人进他屋里了?”
“对!”明夷说,“而且还是个姑娘,我听到他二人说话了,说什么哥哥姐姐,什么你的我的,相当之不堪入耳!”
“这就不堪入耳了?”
萧楚意有所指地看了眼裴钰。
那方才他对裴钰说的那些,岂不是算礼崩乐坏,罔顾人伦?
明夷见萧楚一脸不在意的模样,顿时挥了挥手,道:“哎呀,你们听我说没用,去看看就知道了!”
说罢,他就领着裴钰和萧楚凑到了门边,悄摸着细开了一条窄缝,从这儿刚好能望见江让的房门。借着驿站微弱的灯火,还能瞧见里头影影绰绰。
三个脑袋挤在一个门缝里,贼似地盯着江让那间房的格门。
半晌过后,果然从门里走出来了个姑娘,她步伐摇曳生姿,轻快活泼,银铃声叮当响,几人连人脸都没瞧清楚呢,便齐齐明白过来她的身份。
是晚间送茶的那个姑娘,曲娥。
他们心下了然,于是开始面面相觑。
裴钰仰头看着萧楚,问道:“你不是说他喜欢我姐姐?”
“这……”
萧楚哪里知道,虽然他以前在坊间的绯桃奇闻多了去,面儿都没见过的姑娘也能被百晓生说得跟自己情深意重,但说到底,他是个断袖,男女情事,这倒还真没什么切身体会。
明夷则是唏嘘道:“江狗真不是人啊,这姑娘才多少年岁!”
“你怎么知道是不是江让被迫的?”萧楚跟他抬杠,“是她去了江让房里,又不是江让跑去她房里的。”
明夷幼稚地说:“我不管,反正就是江让混账。”
裴钰直起身,拿扇子各敲了他们一下,告诫道:“别这么说,这姑娘不过是从江让的房里出来了,不代表他们有什么。”
萧楚立刻倒戈帮腔,点了下明夷的脑袋:“就是啊,你懂什么?整日里净想这些风流韵事,话本子看多了吧?”
明夷眼睛一瞪,指指自己,又指指萧楚:“我……主子你……”
“你在说什么?”
他们说话间,江让猝不及防扒住了门缝往里看了过来,把三人都吓了一跳。
“我操……你他妈走路没声的啊!”明夷立刻摔门夹了一下他的手,骂道,“能不能别偷窥别人房间!”
江让疼得唤了两声,当即就把门给踹开了,这才发现裴钰和萧楚也在屋里,只好强行收下怒火,朝二人行了个礼。
“主子,侯爷。”
“那我呢?”明夷问。
江让暗啧了声,朝明夷潦草地抱了个拳。
“见过鸟都不是大人。”
第77章 新政
明夷挽起袖子就要动手,江让也不甘示弱瞪着他,裴钰见他们剑拔弩张,赶紧拦到二人中间。
“夜深人静,不要扰民。”
江让比起明夷要听话得多,当即就应声,退开几步不看他了。
明夷隔着裴钰去指江让,诘问道:“你刚刚干什么去了?”
江让撇了撇嘴,说:“我待在自己房里,有什么问题?”
“胡说八道,”明夷说,“那个曲姑娘分明就是从你房里出来的,你老实交代,是不是干了禽兽之事?”
江让脸色一黑,质问道:“你偷窥我?”
明夷理所当然道:“是啊,我们三个都偷窥了。”
萧楚踹了一脚明夷:“说什么呢?”
明夷一个趔趄,立刻改口道:“行,主子没偷窥,我和小裴大人偷窥了。”
裴钰:“……”
江让眉间蹙得更紧,转而看向裴钰,问道:“主子,这……”
裴钰一想到方才萧楚关于“江让喜欢你姐姐”的论断,就觉得心头一丝微妙的尴尬,他轻咳一声,从地上捡起萧楚的衣衫随手扔到了他头上,一边同江让说话。
“江让,那姑娘寻你,是有何要事?”
萧楚被盖了一脸,终于把衣服给穿上了。
“回主子,我……我见她面貌神似皇妃,疑心是裴家的宗亲,这才寻她问了些事情。”
萧楚道:“问出来什么了?”
江让看了一眼裴钰,得到应允后,这才朝萧楚拱手应道:“这姑娘确实是陵州来的舞姬,问她陵州的地名儿,多数也答得上来,此行说是……说是去蜀州寻要成亲的郎君。”
萧楚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问道:“她后腰可有胎记?”
江让顿时面色一绯,低下头道:“……侯爷,这是曲姑娘的私事,不好过问。”
他当然知道是私事儿,故意这么问,就是要看江让的反应,他慌乱无措,这反而无所大碍,曲娥相貌生得和裴婉相似,江让心念被扰也实属正常。
若是对答如流,反而让人觉得是演出来的。
萧楚盯了他一会儿,心下继续细细思量。
可这人是江让,从前是当细作的,最擅长的就是演戏。
会是真的吗?
“江让,”裴钰的目光也忽然变得锐利起来,扫向了江让,“你确实头回认得这姑娘,对么?”
江让出了些冷汗,道:“主子,是头回认识。”
裴钰用力地收回了扇子,表情骤然之间变得很难看,萧楚觉察到了他细微的情绪变化,上前去揽了下裴钰的肩。
他低声劝慰道:“我也是胡猜的,裴婉和江让有什么关系,你应当比我更清楚,依着你自己的想法就好。”
裴钰稍朝萧楚侧了侧脸,道:“不,我不是生气这个……”
话音刚落,只听梁下一阵惊叫传入众人耳中。
“别别别杀我!我就是个卖艺的,我什么都没做呀!”
几人顿时听出这声音的主人,正是曲娥。
萧楚眉间一蹙,叮嘱了裴钰一句“待在此处”,随后就从屋里拿了佩剑,一拍明夷,两人从围栏翻了下去。
两人一走,江让就跟到了裴钰边上。
他自知方才的谎言被堪破得彻底,立刻单膝跪下向裴钰请罪。
“主子……”
“江让。”
裴钰没等他说到下半句,就冷声截断了他。
“在其位,谋其事,若你事我长姐为主,你做什么我便不拦,但如今你向我投诚,就要事事禀报,不得有所隐瞒。”
“我不曾让你自私去查的人,你便不要自作主张。”裴钰面色微愠,说,“你和明夷不一样,他们主仆是从小到大心连着心,所以萧楚足够信任他,而你我不过几面之缘,你要做的,就是听我的命令行事。”
江让听罢,立刻就磕下头去,道:“属下知错,恳请主子责罚!”
“罢了,”裴钰终是不忍心再说狠了去,俯身把江让从地上扶了起来,说道,“先起来吧,下去看看发生什么了。”
“主子,”江让仍是跪着,抬头看向裴钰,“属下想,想斗胆求您一件事。”
他双眸颤动,哑声道:“接下来我告知您的事情,恳请您……不要同神武侯言说。”
***
萧楚和明夷赶到山驿外边时,发现白日里别桌的那两个官员正站在门口,各自牵了一匹马,对面是相思山驿的驿丞,正手持短刀架在曲娥脖颈上,与他们对峙着。
明夷刚想上前去劝阻,就被萧楚单手给拦住了。
萧楚冷静道:“先听听,是什么事儿。”
驿丞神色悲恸,带着哭腔颤声道:“几位大人,下官也是替朝廷办事的,何苦如此为难我!”
“朝廷给我们的银子就那么多,跑不到别州就得饿死,我们能怎么办!”朱色官袍的指着驿丞,也是声泪俱下,耻恨地说,“难道你做驿丞的,就不懂我们的辛苦?”
蓝色官袍的也急声劝道:“这位兄台,东西是我们拿的,别伤到无辜的人!”
萧楚稍往后倾了些,侧身对明夷说道:“这些年官俸克扣得不少,辞官的人也越来越多了。”
明夷点头道:“当官挣的那些银子,还不如务农来得多呢,难怪裴钰要搞改稻为棉,就是想刺激朝廷发俸。”
“这就是为什么天子要派陈喜来戕害裴钰,”萧楚眼神阴郁了下去,“他为君可以自私,但若是只剩自私,他就坐不起这个位置。”
明夷这回没打趣,意有所指地说了句:“主子,我听闻……天子如今的癔症已经严重到,一日有半都在酣睡了。”
萧楚冷笑了声。
“睡得太久,就别醒了。”
驿丞动作颤巍得狠,说话间,手里的刀子往曲娥脖颈上刮下几道血痕,弄得她眉头紧蹙,叫唤得更大声。
“救命!别杀我别杀我别杀我!我钱还没挣够呢,我爹我娘都没找着呢,我要去蜀州,我要找我夫君的,别杀我!”
她越喊,驿丞就越紧张,刀就拿得更加不稳,划下的血痕越来越多,错乱间割开了一些衣襟,锁骨的皮肤眼看就要暴露出来。
曲娥面色一惊,赶紧抓住了撕裂的那道口子。
驿丞全然没注意到这些,只是紧张骂道:“你他娘的小声一点!”
“好痛,好痛啊!”
曲娥很快敛起了惊色,继续带着哭腔叫唤,快把整座相思山都喊醒了,哭还不算数,她一眼瞄到作壁上观的萧楚和明夷,就冲他二人踢了踢脚。
“那边的两位爷,你们带刀了,求求你们救救我,我还不想死在这个穷地方!”
萧楚回头望了一眼,见裴钰没跟上来,想着先把人救了再说,手中剑已然半开,却听驿丞一声厉喝,阻止了他的动作。
“谁都不准过来!”驿丞一手勒紧了曲娥,指着两个官员,又指向萧楚,喊道,“把缰绳放下,都不准走!”
曲娥见这刀子愈来愈近,比他们还着急,抢在众人之前连声应道:“好好好,好大哥,你别紧张,你别急,我有钱,我家里好多好多字画,我弟弟特爱收藏这东西,等我写封信回去,我叫他全都送给你!”
说到收藏字画,萧楚心头泛上一丝莫名其妙的熟悉感,不知为何,“梅渡川”这三个字就突兀地冒了出来。
是因为他也爱标榜自己文人,所以收藏一堆字画么?
曲娥见萧楚不动作,又转而向两个官员投以乞求的目光,急声道:“二位爷,二位官爷爷,求你们别抢这两匹马了,这人天天闻着马粪味过日子,一月拿到的钱两就这么多,若是你们还要强抢,该叫他怎么活呀!”
“这话讲得也忒伤人了,”明夷面色一苦,叹道,“我听了都心疼。”
曲娥越说,驿丞就越伤心,甚至开始簌簌落泪。
“我就靠朝廷每月拨的这些银子,赡养父母,家中还有妻儿,日夜盼着我归乡……每回、每回路过的这些官袍子,都要从这儿克扣钱粮,强抢马匹和车夫,都是我自己掏钱贴上的,再这样下去,我家中就要……就要断粮了!”
他说着说着,手中的力道也松了,一边哭一边拿手掌拭泪,呜咽着说:“二位大人不容易,没钱上路,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两个官袍听了面面相觑,皆是动容,愧怍也从心头泛起,手里的缰绳也慢慢松了下去。
萧楚不是容易被情绪带跑的人,他依旧维持着佩剑半收的姿势,凝视着驿丞手里的动作,在他的哭天抢地里仔细辨认着破绽。
他是真的……想要曲娥的命吗?
或说,他是突发奇想,还是被人有意指使?
“你别哭,别哭了,”曲娥见驿丞哭得伤心,一时间也忘了紧张,反而开始安抚他,“你人很好的,肯收留我,让我在这儿干杂活赚点盘缠,要不然你就辞官,回家做点儿生意呗。”
她越安慰,驿丞就越伤心,手里的短刀都甩开了去,蹲在地上埋着脸嚎啕大哭起来。
萧楚和明夷交换了一个眼神,齐齐收剑。
曲娥赶紧跑去捡了短刀,随后也蹲到驿丞身边,手轻抚着他的背脊,絮絮叨叨地安慰他。
“哎呀,你一个大男人,蹲在这里哭像什么样子?”
“与你何干?”驿丞哭得更凶,一边推开曲娥,“你年岁小,哪里懂我的辛苦?我在这相思山操劳了大半辈子,连个能相思的人影都见不着,抱负实现不了,连孝道夫道也没尽上,早知如此,当初……我还不如不考这个举!”
萧楚听他这番话,也叹口气,步子踩到他面前。
“你家住何处?”
听到这话驿丞断断续续的哭声停了,抽泣着仰头看向萧楚,答道:“徽……徽州。”
听到“徽州”二字,曲娥的神色动了动。
“小裴大人改稻为棉的新政如今要往外扩张,徽州这时候应该已经在做了。”
萧楚抱着剑,轻松道:“写封书信回家,叫家中儿子去务农吧,再熬一年,熬过这冬,开春播种,没准来年就是你儿子养你了。”
“改……改稻为棉?”驿丞重复一遍,狠抹了把脸,赶紧站起身来,追问道,“是说,让家中种棉花,那他们来年吃什么?”
萧楚点头道:“是,种一亩棉花,朝廷给你发一整年的粮,棉花卖出的价钱也比稻谷好上几成。”
蓝色官袍的一听,立刻应和道:“是,这我在京州听过,小裴大人力排众议,把改稻为棉从槽岭推到了整个京州,如今在京州之外也已经开展起来了。”
驿丞灰暗的双眸里顿时闪起了光亮,喜色溢于言表,兴奋道:“小裴大人……小裴大人呢?”
他刚问完,只听几声脚步落阶声,裴钰恰巧就从楼上下来了。
“尽些绵薄之力而已,”他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平淡地自谦了一句,“不过的确是惠民之策,大可放心。”
听见裴钰的声音,萧楚很快就把目光投过去,冲他侧了侧头笑道:“小裴大人,属下不太懂这些,你给他们讲讲?”
而正在萧楚背过身去的那一刻,曲娥眼中陡然闪过一丝诡异,手中的短刀随之微微颤动了一下。
裴钰警觉异常,立刻嗅到了这丝危险,他三两步跃下级梯,抢上前去猛地攥住了曲娥的手腕。
他抬着曲娥的腕子,目光冷冽,寒声问道:“你要做什么?”
第78章 谋心
裴钰用了些力道,把曲娥的腕子都给拽红了,眼神也凶恶异常。
曲娥立刻指着驿丞,无辜道:“这匕首是他的,我想还给他呀!”
萧楚也回过头瞧了曲娥两眼,她跟自己还是隔了些距离的,若是真要动刀伤自己,他不会察觉不到。
裴钰怎么突然变得这般敏感?
裴钰也很快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些过激,松开了曲娥的手,低声说了句:“抱歉,曲姑娘。”
江让这时候才姗姗来迟,怀里抱了件袍子,二话不说就往曲娥身上裹了过去,皱着眉责怪了几声。
“你夜里乱跑什么?”
曲娥的表情也不好看,但闭着嘴一声不吭,随手将那把匕首给扔去了地上。
“主子,我瞧他们不像是头回认识啊?”明夷凑到萧楚边上,道出了疑惑,“江让还这般亲昵,这曲姑娘和裴家不会……”
萧楚叹了口气,道:“你也瞧见了,曲娥身后没胎记,没办法证明她和裴婉是血亲。”
说罢,他蹲下身子去捡那把匕首,顺带瞥了一眼江让和曲娥。
然而正是这一眼,他发现了异状。
曲娥锁骨处的那块衣襟方才被驿丞割开了一部分,如若不是她一直护着自己,萧楚压根没注意到。
江让身至曲娥跟前时,她才放心一般松开了衣襟,从衣衫断裂开的地方蔓延出一小截溃烂,像极了被烈火灼烧后的暗痕,烫疤嶙峋,触目惊心。
这块溃烂的地方很快就被江让给她披上的外袍给遮掩住了,但还是一清二楚地没入了萧楚眼中。
见此情景,萧楚立刻回头看向裴钰,发现他也在紧张地凝视着自己,方才自己那些细枝末节的观察都被瞧透了。
为什么这般紧张?
江让告诉了他什么?
萧楚投去疑惑的目光,起身正要上前逮着裴钰问个一二,却见他变了神色,抬扇敲了敲墙面,引来众人的目光。
“诸位的事情,都处理完了吗?”
驿丞一听,慌忙朝裴钰作礼,说道:“小裴大人,实在抱歉,今日是我失态了,您先回去休息吧。”
裴钰不予理会,转而看向那两个官袍,冷然道:“二位大人,来龙去脉我已听得清楚,可需要我回京时顺带禀告官府和朝廷?”
他这番话说得漠然异常,几乎不给这二人留半点情分。
“不,不用了,小裴大人,”蓝色官袍的一听,赶忙摆手道,“马匹和钱两我们都会归还的。”
朱色官袍的性子比他烈,自知愧赧,却又不肯服输。
“行,还回去,咱们的命也还回去,”他说,“一匹瘦马,跑到哪是哪,我就地刨个坟躺进去。”
蓝色官袍赶紧拉他,劝阻道:“大人,别说了,这可是都察院的人啊……”
“既然如此,”裴钰缓缓步至那人身前,说,“我今日就做个人证,你把这身官袍脱了,我当你罢官回乡,不纠察你的过失,但此生你都不可再进京州,再入官场——”
“否则我见你一次,便拿你一次。”
“好!”
这人也倔着,当即就把官帽一扔官袍一脱,狠狠摔到了地上,朝裴钰吼道:“老子今天就不干了!这破官爱谁当谁当去,我徐三九给大祁做牛做马十余年,到头来想讨口饭吃,他李元泽还要把我从京州赶了去,这就是要我死!”
“大人,求您别说了!”徐三九的同僚都快跪下来了,扯紧了他的衣袍,央求道,“这话传出去,可是杀头的大罪啊!”
徐三九喊完这嗓子,很快就沉静了下来,他咽了下喉咙,说道:“周晃,多谢这几日陪我同行了。”
说罢,他转而看向裴钰,目光遽然之间变得锋利异常,再没有方才那股羞恼无理的劲头来。
他双目灼灼,盯着裴钰,字字声声地开始痛斥是非:“小裴大人说话这般坦然,有没有想过这些年是谁给你的庇护伞?”
徐三九拍了拍胸口,忽然抬高声音:“抢掠东西,是我之过,可他李元泽登基二十余年,任梅党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
强词夺理,萧楚听得耳朵疼,眉头紧皱起来。
徐三九还继续说:“我俸我禄,一钱一两皆是百姓所予,我当官也是为了造福百姓,不是为他李元泽求仙问道铺路!”
“他倒是痛快,守着几座宫观颐养天年,等到他能睁眼看看人间疾苦,咱们都得烧烧高香了。”
他越骂越痛快,越说越激动,上至皇亲国戚,下至藩王官绅通通骂了个遍,到最后口干舌燥,连嗓声都嘶哑了起来,才堪堪停下咽了咽口水。
虽然态度嚣张了些,骂李元泽倒是没骂错,萧楚和裴钰是一般表情,心绪也复杂得很。
徐三九的话语敲着他们的心,似乎从远离京州开始,那些藏在奢靡背后的烂疮就在渐渐水落石出,不停地催促他们一件事:
改天换地,迫在眉睫了。
“清流和梅党哪个不是腌臜之物?可不学朝臣奔竞谄附,不参与两党相斗,便没有出路可言,天子看得见吗?他才不在乎,他要闭目升天!”
“——而在此之前,小裴大人,”
徐三九胸膛起伏着,脸涨得通红,朝裴钰步步紧逼,一字一顿地吐出了最后一句话。
“不若……您就继续陪他守着春秋大梦吧。”
这一句完,萧楚应声出剑,直指徐三九的喉结,眉目凛然。
“再往前,我就杀了你。”
萧楚这声短促有力,没掺杂什么杀意,但确确实实泼醒了徐三九,他终于把目光转了过来。
萧承礼神貌英气,又在京州赫赫有名,风流天下闻,他不可能不知晓,但也没见过几面。
加之萧楚脸上的红疹还没褪,多少也干扰了徐三九的记忆,他思来想去,最终也没把萧楚跟京州的神武侯联系到一块儿。
见裴钰带了三个护卫,自知打不过,可这么大吐一通,他心里已然畅快,转头就跑去马厩牵了自己那匹瘦马,冲众人潦草地抱了个拳。
“那草民这便回乡去了,诸位,日后自求多福吧!”
喊完这声,他彻底把胸腔的郁火给发泄了个干净,大笑两声,穿着单衣就纵马而去了,留下一地飞沙。
裴钰见人走了,面色这才和缓了些,萧楚也随之收剑入鞘。
不用提点,他就知道裴钰的意思。
今日之事定然不能善了,放任徐三九走,就是裴钰办事不力,逼他留下向驿丞认错,这人性子又刚烈,不肯低头,只能让裴钰来唱这个红脸。
裴钰转而看向周晃,问道:“你们是哪里人,此行赴往何州任职?”
“回大人,”周晃说,“我和徐大人都是徽州人,本要往雁州而去的。”
萧楚搭起臂问道:“从京州去雁州,北边走不是更近?这条是去蜀州的道。”
周晃如实答道:“是,但京州去往雁州的关口要收一笔不菲的过路费,徐大人跟我商量着,从蜀州的官道绕行,谁成想盘缠没带够,这儿的山驿粮草也缺,喂不饱马,情急之下便只好……”
裴钰听罢,立刻管江让要了袋银子,递到了周晃手中,说道:“这些钱两给你们,这两匹马便算作我买的,你现在去将那徐三九追回来,就说我人已经走了,钱两是朝廷给的,叫他拿回官帽,在雁州好好办事儿。”
周晃听得一愣一愣,半天才反应过来裴钰的良苦用心,当即想下跪感谢,却被裴钰抬手给扶住了。
“若是真想感谢,”裴钰微笑起来,说,“日后往家中多书些信去,在乡里鼓动百姓改稻为棉,对你们也是极好的。”
周晃连连点头,不敢怠慢,跨上马背就去追徐三九而去。
萧楚拿肩推了一下裴钰,调侃道:“还是我最懂你,怜之。”
裴钰轻叹口气,道:“穷官难做,有时逼不得已,希望能尽点力,替他们开道办事。”
“宝贝,那咱们的事儿什么时候办?”
裴钰心思想歪了,下意识答道:“快天亮了,得先赶路。”
萧楚愣了愣,随后笑意更深,凑到裴钰耳边窃语道:
“我说的是成亲,你以为什么?”
一瞬之间,裴钰像被揪了耳朵的兔子,在萧楚手中被拿得死死的,耳根都红透了。
这番你来我往,把明夷听得云里雾里,他挠了挠头,最终看向和曲娥站在一块儿的江让。
他突兀地问道:“你们俩什么关系?”
“不关你事。”
好嘛,成双入对的。
明夷吐了吐舌头,回身往房里收拾东西去了。
这夜过得很快,除了明夷多嘴问了一句,几人都各怀心思,默许了曲娥与他们同道而行。
马车留给了曲娥等人,萧楚特地留了明夷在他们边上,这才放心和裴钰纵马赶去蜀州。
这一路上,裴钰都不怎么说话,像是揣着心事。
“怜之,”萧楚勒了下缰绳,放慢速度,问道,“你是被江让气得不高兴呢,还是被周晃他们说得不高兴了?”
他顿了顿,又添上一句:“江让是不是同你说,曲娥就是皇子?”
裴钰轻叹了口气,说:“你也看到了,曲娥身后没有那枚胎记。”
“胎记这东西,是可以连着皮一起带走的,”萧楚轻松地说,“曲姑娘脖颈的烧烫痕,就是证据。”
裴钰干脆勒停了马,看向萧楚,眼里盛了一点难过的波澜。
“你不信我。”
萧楚见他要哭了,赶紧也扯回了马首,停在裴钰边上。
“别哭别哭,”萧楚握住他的手,软语道,“我不是不信你,若你有难言之隐,我也不逼你说出口。”
他这么一安慰,裴钰反而觉得喉咙里的酸涩感更强烈,一时没忍住,泪水就莫名其妙地滚落了下来。
“诶,怎么了?”
萧楚一慌,赶紧又赶马走了几步,到裴钰边上捧起他的脸。
“怎么还哭上了?宝贝,我信你呀,我再也不会不信你了,别哭了好不好?”
裴钰揉了揉眼睛,哑声道:“你别信我,我就是个骗子。”
“你也忒看不起我了,”萧楚跟他额头相贴,笑着说,“我是这般好骗的人?”
“……是。”
“你夫君太笨了,”萧楚轻吻了下裴钰的唇,安慰道,“那下回骗我的时候,提前同我说好,我便知道了。”
“那……刚才那些话有真有假,你自己琢磨好了。”
萧楚说:“好,那我多琢磨,我这般听你的,怜之就莫要再哭了,好不好?”
裴钰抹了抹泪,冷不丁地冒出一句:“那你原谅我。”
萧楚被他这话说得一愣,看着裴钰越哭越少的眼泪,这才慢慢反应过来。
“……在这儿等着我呢?”
他又好气又好笑,使劲捏了捏裴钰的脸,恶狠狠地说道:“小裴大人什么时候也学会苦肉计了?”
裴钰被他一逗,脸上的冰就化开了,赶紧一把抱住萧楚,差点把他从马背上拽落下来。
“想和好。”裴钰小声说。
萧楚叹息了一下,轻拂开裴钰的手,翻身跃下,转而跨上了裴钰的那匹马,在身后环住了他的腰身。
萧楚低头说:“若是想和好,便同我说些话。”
裴钰侧了侧头,看向搭在自己肩上的萧楚。
“说什么?”
“说说……”
萧楚拨了一缕裴钰的头发到耳后,温柔地说:
“我死之后,你怎么才活了这点年岁?”
这个问题他很早就想问。
萧楚英年早逝,照理来说,他死前梅党大势已过,往后裴广权倾朝野,应当是没人敢戕害裴钰的。
那天他把刀塞进裴钰的掌心,逼他取了自己性命的时候,的确是卑劣地想着——让裴钰一辈子都忘不掉自己。
但他也希望裴钰好好活着,毕竟活着才能一直惦记他,怀恋他,才能慢慢在剩下的岁月里和自己的亡魂煎熬共煮。
但裴钰说,他只比自己多活了四五年。
短短四五年而已,甚至没他们认识得久。
裴钰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萧楚以为他不会再回答了,他才缓缓张口吐出了两个字:
“病了。”
“病了?”萧楚不安地抱紧了他,重复道。
怀里的人点了点头。
“突发的病症,大夫诊不出来,试了很多药,但越吃越没力气,后来慢慢地走不了路。”
裴钰每回谈及自己,都像遇着忌讳了似的,声音变得很轻,若不是萧楚贴得近,根本听不清他这些话语。
“腿不能动,手也动不了,只能躺着。”
“躺着的时候就想你,有天想着想着,就一直睡不醒了。”
他云淡风轻地说着,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
第79章 天府
蜀州城比之雁州,虽都是边塞都城,却全然是两个极端,这里山川表里水路云集,城依着山,山隔着城,一眼望去风光无限,古来史官笔下都称之为“天府”。
萧楚和裴钰二人先一步到了城门,靠在草垛边等待着明夷几人。
这一路上,裴钰眉间的忧愁都迟迟不散,萧楚也是神色阴郁,但牵着的手一直都没松开,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给彼此传递一些温度,无声地告诉对方“我不会离开”。
只是一不说话,裴钰心头的翳云就压得更重。
自从江让告诉裴钰那件事以后,他就隐隐觉得怒火中烧,胃中一股酸涩的恶心感不停地泛上来,不停地烧灼着喉咙。
裴钰眉头紧皱,攥着萧楚的手也微微出了点汗。
“怜之,不舒服吗?”萧楚觉察到他的异样,替他揉了揉后心,“要不要寻地方休息会儿?”
裴钰摇了摇头,勉强扯了个笑出来,问道:“无碍,没什么大事,倒是你怎么一直不说话?”
“我为什么不说话,你不晓得吗?”萧楚无奈地看着他,“这么轻飘飘地往我心上扎刀子,我都要疼死了。”
裴钰顺势摸了摸萧楚的胸口,强烈有力的心跳从掌下传来。
他沉吟道:“我那般死是罪有应得,你才……”
“别说了怜之,”萧楚不高兴地打断他,又揽过裴钰的肩抱紧了,“我好心疼。”
他真的快疼死了。
最初重生时,他机关算尽想改变自己的命数,而今终于有所成果,萧承礼的命盘被拨动了,可他却忘记了最重要的一件事。
裴钰的命,他能留住吗?
裴钰身子的状况他最是了解,上一世除了好出热些,便没有什么隐疾在身上,耍耍刀剑都绰绰有余。
自己离世后,短短几年时间,他就害了如此病症,以至于卧床不起动弹不得,最后还要因此而早年身殒,若是有人从中作梗戕害也就罢了,就怕——
就怕这无名之症,这辈子依然藏在裴钰身体里,依然会把他折磨得不成人样,最后长眠不起。
萧楚眷恋地抚摸着裴钰的长发,心思愈想愈乱。
前世的裴钰也一定四处索药求医过,为何却诊断不出这病症?若是这一世依然诊不出治不好,那该怎么办?他还有几年时间?现在还来不来得及?
万一、万一裴钰真的,命中有此一劫……
他该怎么办?他如何能独活?
萧楚想到这里就觉得一股寒意直上头皮,不禁怀得裴钰更紧,口中喃喃道:“怜之,我怕这次还是……”
“没事,没事了,”裴钰以为他在担心萧仇的性命,于是揉了揉萧楚后颈的头发,安慰道,“现在一切都好,我们进城之后去找世子,讲明事情后再去寻萧都督。”
“……嗯。”
萧楚不想在这关头弄得人心惶惶,遂深吸了口气,强行把这可怕的念头给抛去了。
他闭上眼,裴钰耳边低语了一声:“以后你叫她阿姐就好。”
裴钰指尖有点烫,往萧楚肩上埋了埋,藏住了害羞的表情。
他们趁着晨早人稀,多拥抱了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分开。
萧楚晃着步子踢了踢落叶,又随手折下根槐枝,往草垛上一坐。
蜀州多雨,连土踩着都是软的,他坐在城口草垛上,往泥地乱划了几个潦草的圈。
“怜之,我死前没听你说完的话,你现在还愿不愿意说?”
裴钰知道他不开心,于是拢了拢衣物下摆,也半蹲到萧楚边上,说道:“你想问,到底是谁害死的你?”
萧楚脸上泛起一抹愧色,说道:“我一直以为你恨死我了,所以要我死。”
裴钰仰头看他,认真地说道:“受伤害的人是你,你一点儿错都没有。”
“但我强迫过你,怜之,”萧楚往地上画了个小人,又用力给它打了个叉,郁闷地说,“我知道你不情愿,还那样……”
“若我真的不情愿,你第一次这么做的时候,我就自裁了,”裴钰握住了萧楚的手,不让它再去划那可怜的小人,“萧楚,你没有错的。”
萧楚眉头都皱了,重复一遍:“我没有错吗?”
裴钰一看他那委屈的眼神就觉着心颤,恨不得能上去揉他两把,把指尖都掐白了才强行忍住。
“有错,”裴钰轻咳一声,改口道,“错在愚钝,错在不听我的。”
“怜之,我不是在讨你可怜。”
萧楚扶着额,脸色更是难看,方才还压抑下去的情绪又翻涌了上来。
“我只是觉得后悔,我误时太久了,若是能早些发现……”
萧楚的焦虑已经溢于言表了,裴钰立刻攥紧他的手,把他的脸给掰正过来,面对着自己。
“慢慢来,承礼,”裴钰指腹搓了搓萧楚的眼下,柔声安抚道,“不要一次思虑太多东西,我们先想好,此行要做什么。”
裴钰在太学也待过一段时间,教过不少学生,虽然朝堂上多数人觉得他性子太硬,不苟言笑,但只有他亲授的学生知道,这位授业恩师是个非常温柔的人,很擅长循循诱导。
“我们一件一件来说,”裴钰坐到萧楚身边,接过他手中的槐枝,往方才那些圈画里添了几笔,一边说道,“比起皇子,眼下更要紧的是寻到梅渡雪,她是蜀州兵败的根源。”
裴钰画下几道山川和河流的简图,解释道:“蜀地易守难攻,还有先天的屯田优势,足够自给自足,它比之雁州更为独立,自然也需要更多的缰绳来束缚,梅渡雪远嫁于此,正是出于这个理由。”
萧楚收拾了下情绪,勉强跟上裴钰的思路:“她人已经到蜀州了,但尚未和蜀王世子完婚。”
“是,如此一来,我们有两条路可选,”裴钰说,“其一,劝说蜀王退婚,遣返梅渡雪,其二,赶在蜀州一战之前阻止梅渡雪,必要时,杀之以绝后患。”
“可以二者兼得,”萧楚接着他的话说,“明夷和江让在城中寻梅渡雪的下落,我和你去说服蜀王。”
至于皇子,萧楚现在多半可以确定曲娥的身份就是那皇子,但她的性命是去是留,还有她一路随行来到蜀州的原因也尚不知晓。
这个人身上的疑点太多,需要保持戒备。
一边的裴钰见萧楚的注意力终于被转移开来,这才点头认可了萧楚说的办法,抬脚把右边画的痕迹抹去了,转而重新绘了一张大祁的疆域版图。
“第二件事,前世你的死因。”
裴钰说到这儿,不禁抿了抿唇,去摸了萧楚的手跟他十指紧扣,像是生怕说着说着人就消失了。
“萧楚,说之前……我想告诉你,”
裴钰望了一眼萧楚,看到他眼底的难过,心也跟着揪了一下,温言劝慰他。
“前世的事情,再如何错过,我们都当作一场噩梦,往后也不要再惦念了。”
萧楚叹了口气,无声地点了点头,抓过裴钰的手放到膝上捏了捏,继续认真听裴钰说话。
“好,那我们继续说。”
裴钰拿槐枝敲了敲地面。
“前世雁州兵败的消息,是我传给天子的,当时我说服天子,请他念在萧家人满门忠烈的情分上,留你一命,只要你肯乖乖待在京州,于是他口上答应了。”
“不过,我还是觉得不妥当,所以你来寻我的那夜,我想悄悄把你送出城先避避风头的,只是……”
只是那时候的萧楚万念俱灰,去意已决,不肯再留人世了。
提及此事,裴钰的手指也蜷曲了一下,那些孑然一身的岁月流水不知不觉就淌进了心里,勾勒出了不太好的回忆。
他真的不能忍受再失去萧楚一次了。
这个狠心的人死去的那一夜,裴钰就硬生生抱了他整晚,到最后连血都淌干了,身子都凉透了,也没舍得松开。
那时候他不知道自己还爱着萧承礼,只是凭着本能停留在他的尸体边上,努力寻找流失的心跳声。
裴钰的爱是在失去萧承礼之后的每一夜,从浑浊的恨里,
一点、一点,被剖出来的。
“不要想了,”这回轮到萧楚觉察了裴钰的伤情,“怜之自己说的,前尘往事,就当一场害人不浅的噩梦。”
裴钰点了点头,甩走脑海中的那些记忆,跟他凑近了些,手里的树枝由南往北,在京州和雁州之间画出了一条道路。
他解释道:“这是京州去雁州唯一的官道,也是唯一运送粮草的地方。”
“你死之后,我去了一趟往雁州的官道,发现这条路因山体坍塌而无法通行,天秋关一战的粮草支援也因此截断在了半道上。”
萧楚皱眉道:“官道边上的两座山体并不脆弱,数百年来都没有山崩的迹象,怎么会偏巧在这个时候塌陷?”
“更蹊跷的一点是,”裴钰正色道,“这条官道分明被截断得彻底,理应不该有任何消息能从雁州递回。”
听到这句话,萧楚微微睁大了双目,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却被裴钰抬手给拦住了。
裴钰继续道:“等这条道路被重新凿开以后,我特地在关口等了五日,终于等来了雁州真正的急信。”
说到这里,裴钰终于停口,转而触碰了一下萧楚的脸颊,指稍顺着他脸庞的轮廓滑落下来,默默抚慰着萧楚不安的内心。
最后,裴钰温柔地道出了真相:
“承礼,雁军没有投敌,他们战到了最后一刻,虽败犹荣。”
“你的家乡一直都在,没有变成灰烬。”
萧楚一下子贴住了裴钰的手,顺势去看向他的眼睛,眼里盛满了不可置信和一些掩饰不住的欣喜。
“……真的?”他双唇都微微颤抖了一下,不断从裴钰眼中索取着一次又一次的确认,“怜之,就算是你编的,也一直这样骗我,好不好?”
裴钰被他这反应都笑了,拨弄了下萧楚的银坠,和着悦耳的撞击声说道:“没骗你,是真的,你的家人也都好好的。”
萧楚瞳孔都散开了一点,兴奋地一把抱住裴钰,喃喃道:“太好了……太好了,怜之……”
他做梦都在想雁州!
雁州,雁州,雁州,他的天边月,他的梦中乡,他日夜求盼魂归的故里。
在前世的那场战争中付之一炬,他的家人和同袍也因此罹难,含恨长眠,连埋葬他们的黄沙上都刻着“叛党”的污名,他没有一夜甘心过!
而今终于风吹云散。
他几乎生出了一种沉冤得雪的痛快,甚至去咬了裴钰的肩,以此来缓解自己的亢奋和狂喜。
但咬着咬着,呼吸就慢了下去,快意很快就被洗落干净,随之袭来的是一阵强烈的恐惧感,几乎让他不敢再深想一步。
那封假信。
有人提前三天就将假消息递给了萧楚,告诉了他雁军已经兵败投敌,雁州已成灰烬,逼他走上绝路,自裁而死。
这个人自始至终在背后布局,精心谋划着一切,借裴钰的手把自己送葬,最后……很可能,也同样害死了裴钰。
是谁?
隐匿在黑暗中,他到底在和谁较着力?
相比萧楚,裴钰的心思要坦然得多,他拍了拍萧楚的背,慢慢松开怀抱,眼含笑意地看着萧楚。
“这就是我重生以来,一直在做的事情。”
说话间,他从襟口拿出了一张笺纸,递到萧楚手中,随后站起身,半跪到了萧楚跟前。
萧楚接过纸笺单手拨开,上边的笔墨密集得骇人,洋洋洒洒记录了不少名字和数目,还有许多萧楚熟悉的字眼。
这是份名录,上边写的名字一应俱是清流的官员,每个名字后边都写了职称和数目。
最上行,圈出了裴广的名字。
萧楚抬头,木愣地看着他。
裴钰耳珠红红的,眼神飘忽了会儿,状似羞赧迟疑,但最终还是鼓足勇气,和萧楚对上了目光。
他缓缓开口:“改制已经在祁国的疆域覆盖大半,入冬后,新政被阻滞的地方必然掀乱,我布在京州外城的神机营士卒,也以你的名义把百姓都迁移去了安全的村镇。”
“新政落定,望仙台不论倾塌与否,梅党和清流都扛不住民变,必然厮斗瓦解,李氏日暮途穷,大势已去了。”
“今岁冬雪会埋葬大祁的枯骨,而在此之后——”
薄薄的夜色终于被慢慢剥去,一道金辉销尽晨雾,穿越钟楼,最终汇成一点凝在了萧楚的耳坠上。
这点铄金回映成了裴钰眼中的秋色,他双手牵着萧楚,无比真诚地望着他。
“萧楚,我想拥立你为天地新主。”
第80章 生香
“这些年我爹,还有清流中跟着他横行贪墨的朝臣都在这名录上,我已经把这东西托人交给了梅知节。”
裴钰的指稍在萧楚手背上刮掠了一下,又试探着钻到萧楚掌下,想和他十指紧扣。
萧楚一边回应着,空闲的那只手夹着纸笺拨开,重新读阅了一遍。
从首行到末行,不过几眼就能瞧完,可他看得很慢,泛着墨香的纸张里慢慢书写着裴钰对自己千丝万缕的情意。
厚重、深邃,又绵长。
裴怜之一点儿都不假,他重生后看自己的每一眼都饱含了情意浓浓,他做的每一步思量,下的每一步棋都是为了自己。
裴钰小心翼翼地和他牵着手,又心满意足地浸在萧楚手掌的温度里,安静等待着他的回答。
萧楚沉默了很久,都快把裴钰盯得心慌了,这才启唇呼唤了裴钰的名字。
“裴怜之。”
裴钰身子一凛,莫名其妙紧张起来,轻“嗯”了一声。
萧楚前倾了身子,双手一捧裴钰的脸,把他脸颊都按得鼓起,这才缓缓露出笑容。
“你怎么这么爱我?”
裴钰被他突兀的一问给噎住了半晌,含混地问了一句:“我方才说的,你可有听进去了?”
“这世上怎么会有人这般爱我,”萧楚不管他,前言不搭后语,“你到底爱我什么,是我丰神俊朗,才高八斗,还是我床技精湛,让你飘飘欲仙?”
裴钰一听,登时拨开萧楚的手,弹起身轻斥他:“萧承礼,家国大事怎么能沦为儿女情长?你我虽是伴侣,但我事你为主不是为了情爱,自然也和那些……那些床榻之事没有关系!”
心慌意乱的裴钰在萧楚面前来回踱步,一口气絮絮叨叨“教育”了他半天,萧楚的眼神就随着他转来转去,说的话是一句都没入耳。
“我知道,我知道。”
等他终于念叨完了,萧楚仰身往后靠了靠,抬眼暧昧地注视着裴钰。
“我在和你调情呢,怜之。”
裴钰听罢立刻停口,扑上去打萧楚。
“现在是调情的时候吗!”
萧楚这几声调侃彻底吹散了阴云,两个人缠在一起打闹了会儿,就遥听见马蹄仓促的声音,萧楚正勒着裴钰的脖颈,把他按在怀里乱捏,一抬眼,就望见了站在车轼上的明夷。
裴钰趁机从萧楚的臂弯里钻了出来,赶紧起身掸了掸身上枯草。
萧楚也跟着起身,抬手扫了扫裴钰的后腰,又往腰下捏了他一把,激得裴钰身子一挺,立刻回身,惊怒地看着他。
“你干什么?”
“摸你。”萧楚坦然道。
“你!”裴钰被他这恬不知耻的回答吓到了,扇头都指到萧楚的鼻尖,“我可没有这样对你!”
“我没说不让你摸,怜之,”萧楚耸肩道,“你来摸我,我乐意死了。”
说罢,萧楚就摊开手,期待地看着裴钰,脸上写满了“随便摸”三个大字。
裴钰哪里敢摸他?上辈子在望仙台摸过一次,他人都快蒸干了,何况他如今已经看过萧楚赤.裸的样子,这流氓再多说一句,裴钰的遐想就得失控。
好在明夷救了他一回,马车一停,他就跃下来,从马匹的革带上随手取了水囊,疾步往萧楚这儿跑来。
“主子,我们到了!”
明夷跑了两步就喘,满脸痛苦地弹开了水囊塞子,凉水往喉咙里直灌,一直喝到一滴不剩。
“有这么累?”萧楚搭起臂看他,“不是你和江让轮着跑么?”
“别提了,一路都是老子跑的马。”
喝了个水饱,明夷哈了口气,又开始长吁短叹。
“刚刚在马车上,江让和曲娥在里头不知道说着什么,说着说着就开始不对头,然后我就听到江让打了曲娥一巴掌,还指着她骂,说什么……什么让她清醒一点,别犯浑?”
明夷咽了咽口水,继续说:“那曲娥也是个硬骨头,不光不哭,还继续跟他对骂,我在那边儿一停下,曲娥就跑了。”
萧楚的目光顺势投到倚在马车边上的江让,挑眉道:“他怎么还打女人?”
明夷道:“他又不是光打女人,我不也被打吗?”
“……说的什么鸟话。”
“诶,小裴大人,”明夷拧了水囊,难得主动和裴钰搭腔,“你知道他俩是怎么回事儿吗?”
一提到江让,裴钰刚舒展开的表情又瞬间泛上难色,他不作答,看了魂不守舍的江让两眼,说道:“我也不是很清楚。”
萧楚看他这反应,心底也好奇得要命,可裴钰不愿说,他自己也答应了不再多问,只好作罢。
他舔了舔齿,撞了下明夷的肩,说道:“蜀州城大,你和江让这几日在城中寻一寻梅二的身影,能活捉便活捉。”
“哪回不是活捉,”明夷摆摆手,说道,“用不着江让,我一个人就够了。”
“蜀州城大,两个人省时间,”萧楚说,“往后你少不了要和他碰面,总这么膈应人家干什么?”
“我可不像你,主子,”明夷狡黠地笑,“我这人,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
萧楚感觉被他给阴阳怪气了一顿,登时拿手肘顶了下他的肚子,刚喝进去的水差点就被打吐了出来。
明夷瘪了瘪嘴,终于被揍乖了,转而抬脚踩上草垛,远眺了下蜀州城。
只扫一眼,他就慨叹道:“跟雁州果真是不一样,这地方的人气儿也比京州足多了。”
裴钰说道:“蜀州是丰饶之地,江水沃野,蜀地人喜好游乐,街上的人比之京州自然要多一些。”
几人的目光都往城门里看去,两街对望,日头才刚出,还是灯影繁繁,不少铺子还未开门,街上就已经开始摆设摊肆。
仔细一看,好几个摊子上都摆了砂锅火炉,正拿文火慢煎着什么东西。
明夷疑惑道:“这城门怎么这般热闹,这不是才刚到丑时么?”
“下月是戌月,这儿要开药市,还有个驱邪祈福的灯会。”裴钰解释道,“蜀地百年前闹过一场瘟疫,传闻是从乡野间的狐妖身上传来的疫病,害死了不少人,所以逢戌月就要办灯会驱瘟辟邪。”
明夷问道:“什么病?”
裴钰道:“血热病,丘疹爬身,浑身严重出血,若是用药不及时,不过七日就会死。”
“这么恐怖!”明夷一哆嗦,摸了摸自己的手臂,“我可不要得这病!”
萧楚摸了摸下巴,说:“这瘟疫是突然发的,又突然走的?”
裴钰点了点头,说:“百年间其实也发过不少次,但大多不严重,过了冬天就消失了,所以蜀州人赶在秋季办灯会。”
江让这时候才拴好了马,从后边走过来,低声对裴钰请了个安:“主子。”
“嗯,”裴钰不咸不淡地应了,吩咐道,“这几日你跟着明夷,在城中寻一寻梅渡雪的身影,他们估摸着是在灯会当日大婚,如今应该就藏在城中。”
江让看了一眼明夷,见他依然冲自己一副轻慢的模样,什么话都没说,只点了点头就退身到了明夷身边。
明夷这回没抗拒,朝萧楚抱拳道:“主子,那我们就从偏门进去了,掩人耳目些。”
萧楚挥了挥手,说:“去吧,若有消息便往蜀王府附近寻我。”
两个近卫一得令,很快就从偏路入城了,几人谈事儿的地方隐蔽,也无人窥见什么响动。
裴钰抬脚正要往城门去,忽觉后颈一凉,下意识缩了缩脖子,那一步还没迈出去呢,就被萧楚给抓回来了。
他看着裴钰,调侃了句:“身上一股生气的味道。”
痒意还停留在皮肤上不褪,裴钰打了个寒噤,不高兴地戳他脸,说:“生气的味道算什么味道。”
“什么味道?”
萧楚意味深长地重复一遍,俯身往裴钰唇角吻了一下。
他吻得轻,却没有急着离开,而是把气息停留在裴钰的唇边,一字一顿地呢喃低语。
“活色生香。”
裴钰深吸了口气,抬手就提了萧楚背后的斗笠,往他头顶一扣,把这得意洋洋的表情给遮住了。
勾什么人!
***
明夷和江让目力好,轻功也上乘,不多会儿就悄无声息地摸进了城中。
他们沿着市肆的屋顶走,这一路上江让都缄口不言,明夷也不跟他搭话,踩着青石砖瓦四处观察着。
按往日他做暗探的水准,半日就能摸清城中的街坊巷口,不过蜀州城到底地势繁杂,目下还没那么快能知根知底。
走了不多时,明夷忽然在一家客栈对面停下,俯身趴到屋顶,顺带拦了江让继续前行的步子。
江让不明所以地跟着趴下,说:“梅二嫁的是王爷,怎么可能让她住客栈?”
“谁让你看客栈了,瞅瞅清楚,这儿的卫兵明显比刚才那处多,还有不少人穿戴着京州的首饰,梅渡雪定然会在这里出入。”
说罢他从砖缝扣了一小块瓦片下来,一边问道:“江狗,你身上可带纸了?”
江让摇头道:“没带着。”
“写过字儿的也行啊,”明夷催促他,“先前瞧见小裴大人给你递信儿了,我就用用背面,不看你的,眼下办事儿着急呢。”
“你他妈还真是眼尖啊。”
江让嫌恶地看了他一眼,不情不愿地从襟口摸到了张白麻纸,甩给了明夷。
然而正是这个动作,江让襟口藏着的一副药顺势滑落了下来,跌到二人中间,捆缚药物的那根棉线也被瓦片的锐角割开,里边的药物轰然散落下来。
江让面色一惊,立刻抬手将那药物往檐下打散了,然而他动作还是不及明夷的眼睛快,仅此瞬息之间,他就把那药物瞧得一清二楚。
“这是乌霜吧。”明夷捉了江让的腕子,冷声道,“你随身带着毒药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