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旁的女孩微微垂着头,却将心事都写在脑门上,敞敞亮亮的。
殷却然见惯了商场上为一己私欲算计坑害别人的,却没见过想要回馈别人把自己为难成这样的。
她颇有趣味地瞧了一会儿,才将能令庄未绸舒心的办法提出来。
“云城山上有一个村,村里的老教师不在了,新定下来的教师过了暑假才能顶上。”
单纯的女孩抬起头,一双灵动的杏眸毫无防备地迎向她。
殷却然恬然地弯了弯眉眼:“今年暑假,不知道你有没有空,去山里帮帮忙?”
云城山里苦,消息闭塞,与外界交流甚少,伶仃的几户人家自给自足。
去教几天书不是个长久的差使,支教需要走流程,组织也不会仓促安排,中间这几个月,只有愿意做公益的个人上上心。
可出钱的事好办,出人出力的反而没几个愿意响应。
这件事,落在谁身上,都是苦差。
本来也没有几个月,搁置了在旁观者看来没什么,但殷却然不这样认为。
原因无她,只因她见过那一双双不曾受世俗涤荡的求知的眼。
殷家这么多年在公益上的投入不少,殷却然跟着殷千璃,耳濡目染,有自己的一套原则。
她母亲说,做公益,不在于花了多少钱,而是在于用了多少心。
她母亲还说,公益慈善,表面是助人,实则修的是自己的缘法,做得越多,心性越稳。
殷千璃在世时,每年都会抽出时间去做公益实践,殷却然自是跟着。
后来母亲过世,这习惯被殷却然传承下来,无一年懈怠。
至于为什么要叫上庄未绸……殷却然也说不上来。
或许是赶上了时机,山中正好需要人手,抑或者是看庄未绸自己钻牛角尖,给她找个纾解的法子罢了。
“山里?”庄未绸有些懵。
白日里的燥被忽而至的风吹散在河堤,有鱼儿好奇,游上来呷一口,又被烫到,咕噜噜吐出好几个泡泡潜回河底。
殷却然目光落在那一圈涟漪上,慢慢道:“是啊,去山里修身养性。”
女人语气和缓,没有任何强迫的意思。庄未绸定定地望着她瘦削的侧颊,郑重地应下:“有空。”
其实在女人未开口之前,庄未绸已经默默告诉自己,恩人无论有什么要求,只要是她力所能及,都不会拒绝。
她能力有限,和对方地位阶级更是天差地别,想要偿还回馈,唯有用心。
“挺苦的啊。”女人提醒她:“你要不要再考虑考虑?”
“我不怕吃苦。”庄未绸答。
刚才沉静的那一霎,她不是犹豫要不要去,而是被女人瞬间迸出的情绪淹没。
孤寂,忧愁,怀念……在呼吸间流淌,随着女人身上的沉香和雪松气息,萦绕在庄未绸的鼻尖。
她自小共情能力就不错,这会儿受身边人感染,心里头感觉酸酸楚楚的。
可一转念,那些扑面而来的情绪便随着河面上的涟漪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去山里教孩子们学些基础知识,为期一个半月。”身旁的人还维持着同样的语气,“不白教,课时费按照市价结给你。”
庄未绸想说她不需要课时费,可话到了嘴边又觉得过于矫情。
她家什么情况,对方必然是知道的,转而问:“为什么选中我?”
女人的目光转向她,眉梢挑起,眼中水涵烟岚,比那河中的波纹更潋滟。
“也许是挟恩图报,料定你不会拒绝?”
这话实属玩笑,当不得真。至于真正的缘由,女人没有解释,庄未绸怎么理解就是什么。
然而庄未绸此时被她看得心口一跳,慌神中忙错开眼,将她的戏言左耳进右耳冒,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女人还有别的事,聊开之后便未久留,在她走后,庄未绸扶着河道边的围栏吹了会儿风,才逐渐琢磨过来。
对方之所以提出要她帮忙,是想卸掉她心理上的负担吧?
可她所谓帮忙,都被女人预先计算好了报酬,哪里称得上回馈呢?
莫说回馈,她甚至,连恩人姓甚名谁都不清楚。
心中的想法一笔一划形成文字,传达到微信里,等庄未绸反应过来时,压在心底多日的疑问已然发了出去。
【称呼我什么啊……】
女人的消息很快回过来,庄未绸甚至能通过文字想象出她说话的语气。
【不用拘束,随便起个名字。实在想不出,就按微信名字叫也行。】
“r?”庄未绸一边打字征求对方意见,一边对着手机自言自语,念出来的时候,难以言喻的熟悉感升腾至心间,好像……她曾经这么喊过似的。
她晃晃脑袋,赶紧礼貌补了一句:【r姐姐?】
另一边,殷却然收到信息,指尖却停留在屏幕上。
她忽然记起那次庄未绸误食lsd-25,拽着她喊她的模样。
也许那个时候,女孩喊的不是“然”,而是……r?
可微信是专门注册的,昵称和头像也是为了和庄未绸联系现取的,即便是有人神机妙算有意引导她,也不能预估她临时的决定吧?
这世上,当真有这么精密的巧合吗?
殷却然不相信巧合。
她的手自然而然地伸出,去勾放在旁边座位的包,包里放着那本记事本,她还需要再看看仔细。
可不知怎的,那动作在半途顿住,落在盛着芒果慕斯的蛋糕盒上。
甜品并不花哨,可每一次,女孩都挑选得很用心,遵着殷却然一贯的喜好。
这份心意,殷却然能感受到。
但这喜好,殷却然从未言明,连常年跟在她身边的人都不了解,却被相识不久的庄未绸精准把控,难不成是误打误撞?
疑问一个接着一个,串成一串,引诱着她去探寻一个结果,殷却然恍悟,这一场不知是谁做的局,即便她拎着十分的清醒,也不得不入了。
“庄、未、绸。”她缓缓念着女孩的名字,眸中的浅波簇起一浪又一浪,最后却通通漩得更深,不见任何漪澜。
——
自从和女人说开后,女人便不再顾忌,将隐隐提供的便利都摆在明面上,不邀功却也不遮掩。
老太太看着租金过于实惠的租赁合同,终于反应过来,然而房子都卖了出去,再纠结也没有意义。
“人家小祝这么用心帮咱们,咱们该怎么还呐……”老人有些犯愁。
庄未绸没吭声,却在心中默默地反驳老太太。
用心的并非小祝,而是另有其人。
可对方不图名不图利,连帮忙的名头,都挂在自己妹妹身上。
至于该怎么还……她也愁。
这挂念一直被祖孙二人念叨至手术前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直到办住院手续,老太太还在等祝却瑢的电话。
“也不知道小祝一个人在国外过得好不好。”
“她有的是人保护关照,怎么可能过得不好?”
“那和在家里能一样嘛?”老人不以为然,随即自己推翻自己:“算了,也许在外面更自由些,从前她家里人都不管她,现在她姐姐又将她拘得过分……”
“她姐姐不是那样的人。”
倘若之前,庄未绸置身事外不予置评,现下却听不得老太太说女人不是。
待人接物有礼有节,会替别人考虑的人,在家就对妹妹苛责?
庄未绸不相信。
况且,她们现在还沾着人家的光,背后道人家是非可不对。
“你怎么又向着外人说话?”老太太纳闷:“小祝才是你的朋友。”
“我只知道,咱家房子的事,是祝却瑢托她姐姐办的。”
老人得知真相,半路上卡了壳,憋得摆摆手不再多言。
庄未绸也跟着沉默,她蓦地想起那晚在甜品店,女人发着高热与她倾诉的模样,不知怎的泛出一股子心疼来。
住院手续办得很顺利,可到了分配床位时却遇到了麻烦。
祖孙二人来到住院部时,原本该是老太太的床位被一个小姑娘霸占。
小姑娘十来岁的年纪,第一次从山沟沟出来,陪母亲看病,不懂得医院的常规流程。
她母亲得了与老太太一样的病,分期更晚,急需手术治疗。
但医院的资源有限,等一个住院部的床位需要提前排队,像老太太的床位,就是一周前排队得来。
夸张的时候,排期一个月的也有。
除此之外,手术费用的开销更是天文数字。
山民自给自足,一辈子没进几次城,母亲尚且需要理解一会儿,更何况是十几岁的孩子呢。
大夫说没有床位,需要等通知,小孩子却天真地以为床位就像赶进城大巴的座位,谁占到就属于谁。
外人怎么解释都没有用,最后还是孩子母亲生拉硬拽着才拽走。
只是,庄未绸没想到的是,那孩子趁着母亲去拿药的时候折返回来,对着庄未绸直直地跪了下去,求庄未绸将床位让给她。
“姐姐,我妈妈说,她这回回到山里,就不治了。”孩子的脑门重重地磕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庄未绸将她拉起来,却不知道该怎么去戳穿一个床位背后的残忍。
让人活不下去的,除了挤不上的位置,还有掏不出的票子。可女孩不明白母亲黯然背后的困窘,仍天真地希望别人能让出一个位置。
一个能留住她妈妈生命的位置。
“求求你!”
女孩眼瞧着又要跪下,却被庄未绸强势地阻住。
“对……不起。”她语调涩涩的,为自己帮不上忙而道歉。
女孩面露失望,泪水在眼圈里打转仍倔强地忍着,喃喃道:“真的……没办法吗……”
病房里的人注意力都在女孩身上,无人发觉门口有人驻足许久。
刚和殷氏敲定合作的院长并不知女人在想什么,只得低声解释:“院里医疗资源越来越紧张,不是急症的病患确实需要等位置,各个科室都是照章办事,我们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理解。”殷却然长睫翕动,好似没将此事放在心上,率先转了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