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知道师父是否相信。
师父只看了一会儿我便没再问了。
我回房后,等来了红一。
红一告诉我北冥八十一位魔将,有三十二位愿意听从我的号令。
我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了。
红一又问我芙灵的事情怎么处理。
她已经被我关在山洞有些时日了。
时媚鬼们性子天真,虽然我早已尽可能将这替身做的完善,但那叫他们扮演芙灵终归不是长久之计。
总有错漏的一天。
只我最近实在疲于应对她,只让红一和其他时媚鬼暂且扮演着芙灵,看守好山洞,待过些时日我再去处理。
*
再过六日就是我和师父成婚十年的日子。
我虽总说我和师父成婚十年了,但其实真正的十年距今还尚有六日。
我和师父于十年前的这一日当众合契结为夫妻。
虽然我那时就知道这是权宜之策,并不是真正的夫妻,但我曾经却依旧将那当作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候。
如今想来此前我人生中的快乐和幸福大多都同师父有关。
在这之后,极致的痛苦和毁灭却也都同他相关。
这个特殊的日子,我早已有了决定。
还有最后的两日,我想尽可能让自己这十年的一场大戏看上去完美。
我再度拿起了女红的针线手艺,这是我这十年间慢慢学会的,如今已经十分娴熟,且技艺精巧。
我为师父的本命剑又新打了一个剑穗,我比来比去,最后用那日小叶子消失后留下的羽毛新编了一个。青鸾那一身翠色的羽毛确实极美。
我为师父的本命剑系上,它死活不愿挂。
从前这把太一剑就十分孤傲,寻常弟子碰不得它,也就只我总为它擦拭剑身,替它寻来上好的剑架送它,它才肯渐渐让我碰碰。
但这几年它对我愈发使小性了,又常常不让我碰了。
我知道它大概厌我是妖魔,而它的剑上不知曾沾染过多少妖魔的血。
我一手摁着它,一手强行将剑穗给它挂了上去。
青鸾虽是妖,但确实生的美丽,属于十分符合仙家审美的那一类,那粼粼的羽毛便是一开始被我强迫的太一剑,此刻见了这样的青羽剑穗也都半推半就任我挂上了。
然后我又在准许的活动范围内,挖了几棵竹笋,细细切丝,我师父从前最爱吃我做的腌笋。我一口气挖了好几棵,又腌了许多存在罐子里。
累的我够呛。
师父的那些衣裳鞋子也都被我重新拿出来,缝缝补补,添上了几处新的纹饰。
这些事叫我忙活了两日,我算着日子,第三日时媚鬼新为我送来了几枝月下白。
我再次拿起了那件我做了半年的那件新衣裳。
我用月下白为它做最后的浆染。
再做这件衣裳,我心境又同以往不同。
我没有不安,亦不再哀怨,我只哼着小曲,很安静地完成了这件衣裳。
我靠着窗边,月色在其上流荡,这衣裳洁白无暇,看着华美无双,实则薄似蝉翼。
它那样美丽,就和我想象的一样。
只有这样的衣裳才堪配师父。
夜里我做衣裳的时候没点蜡烛,我不愿叫师父发现。
这衣裳,我仍想给他一个惊喜。
我本想将它在六日后亲手送给他。那是我们成婚的整整第十年。
但我最终我还是决定明日一早便送给他。
若是太晚,我只恐来不及。
等不到十年圆满的那一日总归是叫我有些遗憾。
我轻轻抚了抚衣裳,心口那处有一处略微坚硬的地方,这里我曾将自己的护心鳞炼制了上去。
此刻我摸索了片刻,而后拿起针线在鳞片底下细细地绣上了我的名字——极小的“离湫”二字。
藏在衣裳里面,似生怕叫人发现。
或许他也永远不会发现。
曾几何时,他握着年幼的我的手,亲手教我在纸上工工整整地写上了这两个字。
如今,我再度将这个名字写在这里。
我知道,此后我再也做不成离湫了。
但我总盼着他能记着我也永远还是离湫。
我知道我从不在他的心上,我只能小心将名字偷偷绣在他衣裳的里面,这样便好似他穿着这件衣裳的时候,他心上便也有了我的名字。就好像我也能真的在他心上短暂停留一般。
绣好最后一笔,我将衣服叠好,放在自己枕边。
我轻轻摸着心口处的名字,我眉眼微弯,似乎这样就能再在美梦中多停留一会儿。
*
我从梦中惊醒的时候,我正梦到师父握着我的手写下那句“离离舒云散,湫湫兮如风”。
在梦里,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小孩。我依旧拜入了师门,但我大概比现在的我要乖一些、要听话一些,因为我的父母虽然偏爱弟弟但对我也不差,这让我能同世间大多数孩子一样天真无忧地长大,也让我不再那么偏执、阴冷、疯狂。
梦里师父只有我一个,这次我不知道什么男女主剧情,我也不必费尽心机碾碎一身骨头弄亮那些莲花灯。
我梦见师父云游凡间看到我的第一眼就要收我为徒,我梦见他对谁都冷淡,但他只对我极好极好,他说看见我的第一眼便很喜欢我,就决心要将我带走做徒弟。
真好啊……
我梦见,我同他快快乐乐在仙山上生活了好多好多年……
好多好多年之后还有好多好多年。
我知道他会一直对我很好。
因为这一次,我不是什么蛟螭,我只是他的离湫。
我梦到,这一次,我想要犯傻拔下鳞片为他做衣裳的时候,他头一次狠狠说了我,但之后他便自己将我的名字缝在了衣裳里面,他说,这样我就会知道自己是一直都是在他心上了。
我笑了,露出了那种我见到第一次见到芙灵时,我曾极其羡慕的她那种毫无阴霾的笑。
师父握着我的手,在纸上写下那句诗。
“离离舒云散,湫湫兮如风……”
他说盼我此后能一直无忧,道途坦荡。
但这次,他还拉着我的手,他说,他会一直陪我走下去。
我被寒光惊醒的那一刻,熟悉的剑刃直刺双目。
梦中的满腔温情被这一剑尽数浇灭。
我浑身感到一股冷意直逼心头。
我本以为,这一日会晚些才来。
却没想到,那场梦原就是我最后的时间。
太一剑上摇曳的青羽剑穗是我前日亲手系上的。
但这并不妨碍太一剑释放出直刺我的汹涌杀意。
我下意识打了个冷颤。
这一剑确叫我大脑一片空白。
我什么也来不及反应,只本能抓起了枕边的衣裳,第一反应便是颤抖着手想要递给他。
如此,好似所有的美好便仍旧是离湫的。
丑陋的只是蛟螭。
但他没叫我拿着那件衣裳靠近,我的手还举在半空,
噗嗤一声,宝剑穿过了我的手中的衣裳,刺进了我的胸膛。
我这本以为当刀枪不入的衣裳,终究在神剑太一面前脆弱如纸。
我没有保护的胸膛同样轻易就被刺穿。
但我最珍贵的护心鳞,早伴着我的一腔赤忱被缝进了这件衣裳里。
啪嗒啪嗒。
鲜血混着一颗颗水珠落下。
那我心心念念念了半年才做成了这样一件漂亮的白衣,但若要它毁灭,只需要一瞬间。
鲜血溅染上衣裳那一瞬间,我的心好似在那一刻也骤然被挖空了一块。
我好一会儿才发觉自己竟在落泪。
我怔怔望向那个阴影里的人。
我的师父,我最爱的师父。
我从年幼起便视若神明的师父。
我想问他些什么,却只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我只低头愣愣看向我仍颤抖着举在半空的手。
我手中那件渐满血污的衣裳,此刻再看不出我此前为它用了多少心思。
像极了我被践踏进泥里的一颗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