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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属于对方的冰冷体温传来, 闻厌在刚接触到贺峋的手时便是一颤,然而一种更为强烈的情绪翻涌让他蓦地沉下眼神,手背青筋突起, 瞬间爆发出一股不可思议的力量,当即将人从池中拽了上来,一把惯在了地上!

    闻厌反身跪在对方身体两侧, 俯身死死地盯着自己师尊。

    眼尾被席卷而来的愤怒烧红了,晕出一抹艳丽的颜色,落在贺峋眼中时, 让他禁不住低低地笑了起来:“厌厌,你这是虐待——唔。”

    闻厌按着人的手往咽喉处一抵,把对方调笑的话音全都强行卡了回去,咬着牙道:“我忍了十年,师尊。”

    “我后悔了,从十年前那晚开始,我就后悔了。”闻厌红着眼睛, 越来越鲜艳的红色已经让人有些分不清是愤怒还是委屈。

    抵在贺峋咽喉处的手掌松开又收紧, 贺峋从头至尾都配合地任自己徒弟放肆,甚至还有几分说不上来的饶有兴味,嘴角的弧度都没有一丝改变。

    闻厌低头,便能看到狠心在他生活中消失了十年的人就在自己眼前,眼眸仍旧黑沉幽深, 看着自己时会蓄着让人毛骨悚然的温和宽纵, 但暗沉扭曲的符文流动着, 在那人身上组成牢不可破的锁链, 隔绝了温柔背后的所有危险。

    近在咫尺,触手可得, 再也不会离开。

    哪怕如此,闻厌还是情不自禁地越来越俯身往下,似乎极度缺乏安全感,只有真切地触摸上对方的温度时才能让他不那么患得患失。

    他沉醉在那双温柔注视着自己的眼眸中,喃喃道:“师尊,你怎么能抛下我十年?我恨你,这十年来,我恨死你了……”

    贺峋嗯了一声,抬手搭上闻厌的脊背,随着手掌一寸寸拂过,能够显而易见地感觉到僵直的脊骨在抚摸下松懈下来。

    “所以厌厌一发现机会就动手了?”贺峋语气平和道。

    “我为何不做?”闻厌还撑在贺峋的上方,唇瓣若即若离,呼吸间有暧昧的气息擦过,只要任何一人稍稍往前一点,就能打破这摇摇欲坠的平衡。

    “好不容易得了机会,天时地利都有了,我为何不动手?!”

    水汽泛上那双极其漂亮的眼睛,闻厌说话时又满是锐利的锋芒,水雾后的眼眸似乎在刹那间闪过了无数种情绪,矛盾又孤注一掷。

    但下一刻这些都沉寂下来,闻厌脸上浮现出一个极度愉悦的笑容,宛如拿到了最渴望的玩具的孩子,满心喜悦。

    他慷慨地向人一一解释,自己是怎样一步步引得对方落入这步田地的。

    “在去兰城的路上我就想着怎么动手了,在您眼皮子底下完成这件事还真不容易。”

    “幸好,我赌赢了。”闻厌笑眯眯地道,“师尊,很遗憾,您还是落到了我的手上。”

    “……好吧,愿赌服输。”贺峋定定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最终嘴角一弯,无奈地笑道,“厌厌想要把我怎么怎么样呢?”

    闻厌放任自己沉浸在铺天盖地的餍足和欢欣中,整个人彻底松懈下来,抬手圈着人脖子,被熟悉的气息从四面八方包围时愉悦地眯了眯眼,把人搂得更紧了些。

    一如贺峋对自己徒弟那非同寻常的占有欲,闻厌同样不遑多让的情绪终于在人眼前露出了冰山一角。

    贺峋的衣服湿了,原本温热的池水随着时间流逝变得冷冰冰的,抱上去的时候并不舒服。

    但闻厌习惯了。

    寝殿中的那口冰棺比这里更冷,冷得毫无生气。

    “你不知道这十年我是怎么过来的。”闻厌低低地道,垂下的眼眸中是弄得化不开的怨恨和委屈,话音十分冷硬,“我一定不会让你好过。”

    “所以厌厌准备如何?杀了我?”贺峋慢悠悠道,“是不是我真的死了……”

    “你做梦!”

    闻厌发现自己完全听不得从这人口中吐出的“死”这类字眼,心脏在反应过来之前就已经被巨大的恐慌攫住了。

    然而他具体描述不出自己为何会有这种情绪,就像十年间他也不懂自己为什么会如此想要躺在冰棺中的人重新睁开眼。

    应该是恨,但好像又不止是恨。

    闻厌从小跟的师尊就是个人情淡薄的疯子,他想不通,所以只能循着本能把它归结为恨,恨这人永远读不懂,猜不透,自己死了,却把他永远留在痛苦之中。

    闻厌道:“我怎么会让你死?这十年间,我无数次想,如果你再出现,我要怎么办?”

    他的嗓音阴测测的:“我一定不会让你那么容易就去死,我要把你留在身边,让你感受这十年来比我还要强烈千万倍的痛苦。”

    贺峋笑了。

    他抬手,牵动起一阵锁链碰撞的清脆声响,指腹在眼前放着狠话的人唇上揉了揉。

    闻厌身上湿透的衣衫也随着时间流逝失了温度,往下滴着水,凉飕飕的,被冷得嘴唇都略微泛白。然而平时有点风吹草动就娇气得不行的本人此时完全没意识到,被强烈的情绪起伏牵动着,两颊泛着淡淡的红晕,显得那形状优美的唇瓣颜色越发寡淡,引着人去尽情亲吻啃咬,抹上独属于一人的艳色。

    但现在不是时候,贺峋耐心地想着。

    他看着这双嘴唇的主人就这样翻来覆去地说着恨,眼中的迷茫却越来越深,似乎所有的心机用尽就只为了把他困在此处,完全不知道下一步要如何进行。

    “好啊。”贺峋愉悦道,“厌厌知道要怎么报复我吗?”

    “……”

    闻厌真的被难住了,眉目间隐隐露出了小时候跟着人修炼时偶尔被问得答不上话时的神情。

    贺峋悠悠一笑,伸手在人身上摸索起来。但现在这个姿势又行动颇为不便,啧了一声,干脆手一抄,把人面对面抱了起来站起身。

    “干什么!”闻厌一惊,还没开始挣扎,就被人一把抵在了墙上。

    贺峋一直都是笑眯眯的,动作却算不得温柔,清瘦的脊背撞上粗粝的石面,让闻厌疼得嘶了一声。

    对方明明已成了阶下囚,却半点没有阶下囚的自觉,处变不惊得令人发指,还无所忌惮地动手动脚。

    闻厌讨厌极了对方这种模样。

    更讨厌极了费劲心力把人握在手中,却不知道要如何动手的自己。

    所以被人有些粗暴地按在墙上时,闻厌的不满终于要爆发了,然后就听贺峋道:“需要为师教你怎么做吗?”

    正正好卡在闻厌将怒未怒的点上,让他神色变化几瞬,最终从鼻腔里哼了一声。

    像个向自己师尊请教,态度还要十分恶劣的坏徒弟。

    贺峋毫不意外地笑了一声。

    他又伸手探向印象中自己徒弟喜欢在身上藏东西的惯常位置,熟门熟路地摸出一枚小巧的飞刀。

    飞刀开了刃,泛着森然冷光,锋芒锐利,可摧金断玉,虽然还没喂毒,只看外表也是一把杀意凛冽的利器。

    薄薄的飞刀在贺峋指尖转了一圈,闪了个漂亮的刀花,持刀的手指修长,指节匀称,让闻厌的目光也情不自禁地落了此处。

    然后对方那只好看的手就一把攥住了自己的,手背覆着手背,严丝合缝地盖住,变成了闻厌在人的半强迫下拿着刀。

    “如果是我……”贺峋慵懒的嗓音响起,带着人的手转了个向,将刀尖对准了自己。

    他满意地看到在刀尖刚滑过心口时,哪怕掌心下的手冷静又沉稳,但眼前人瞳孔还是禁不住微微一抖,无法违背身体最真实的反应。

    贺峋轻飘飘地将刀尖往旁偏,刚好抵在自己掌骨内侧。

    他似乎怕自己徒弟记不住一样,故意放缓了语速:“要是想留着一条命慢慢折磨,面对比自己强大很多的仇人时,仅仅封了法力可不是万无一失。如果是我,我会先挑断对方的手筋脚筋,彻底毁了他的根骨,再将不可逆转的禁咒刻进他的骨血中,扔到荒无人烟的僻静地方,只吊着一口气,高兴了就去看一眼,没兴趣了就放任他自生自灭。”

    闻厌一开始就被仇人二字刺痛了神经,眉头随着贺峋的话语越皱越深。

    “我说清楚了吗?”贺峋翘起半边嘴角,“厌厌现在应该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

    闻厌一把将飞刀夺了过来,手腕一甩,就擦着贺峋的脖子钉进了他身后几丈远的石墙内。

    飞刀振动的嗡鸣声中,闻厌冷冷道:“别对我指手画脚。”

    贺峋大笑出声,眼底泛上胜券在握的笑意,眼神炽热发亮,有什么藏在无懈可击的笑容下,随着眼前人的表现呼之欲出,让他愿意为了某个答案耐心忍耐着。

    他道:“那厌厌大费周章把我关起来,不是为了复仇是为了什么?”

    闻厌再次被问住了,但又好像有了些眉目。

    恨了太多年,已经成了习惯,他曾无数次咬牙发誓,若有朝一日对方再次出现,落在自己手上,他一定会尽情折磨,报复,发泄。

    却没想到等这一刻真正来临,他才再清晰不过地认识到,自己想要把人留在身边的原因,仅仅只是……

    “怎么不说话了?”

    分明被锁着的人不是他,闻厌却感觉自己才是落于下风的那个,被对方一个接一个的问题弄得丢盔弃甲。

    若是放在平时,除了别有所图要假惺惺挤几滴眼泪的时候,闻厌死也不会承认这样的事情,但如今的情形给了他一种难以形容的安全感。

    指尖捞起连接着对方手腕的锁链,指腹在上面摩挲着。

    这让闻厌有种一切还在自己掌握中的感觉,哪怕暂时从表面的仇恨中抽离出来,承认这十年的痛苦是自己咎由自取,只要看到对方同样受制于人,就也不像是自己单方面的一败涂地。

    于是贺峋循循善诱着,终于一步一步引得毫无察觉的小徒弟主动走入自己的陷阱,在最后听见人开了口。

    闻厌的嗓音很平稳,不像在兰城的这段时间里刻意放软放轻的委屈无助。

    但里面细微的颤抖和不甘,还有自己也察觉不到辨认不出的眷恋,在最熟悉他的人面前仍旧无处遁形。

    贺峋刚在山海楼暴露身份时,两人曾一路打到了寝殿深处,当时对方的一字一句突然在闻厌脑中回闪。

    那时自己师尊弯着眼睛,看着自己,愉悦又肯定地说,‘厌厌,你恨我,想杀了,却又离不开我。’

    闻厌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一片沉寂,却又像有最热烈的火在燃烧。

    他道:“师尊,你说对了。”

    “我离不开你。”

    第42章

    贺峋的眉眼都舒展开来, 伸手抱住了自己的小徒弟。

    他把下颌搁在闻厌的颈窝,泄了力,浑身放松地搭在人身上。

    贺峋满足地喟叹一声, 随即低沉笑声从胸腔响起,和行动间引起的金属碰撞声一起,清晰地传到闻厌耳中, 把人心脏都震得发麻。

    预料之中的反应。

    闻厌蹙起眉,有些后知后觉的后悔,他冷硬地抓着衣领把身上人推开, 卡住人脆弱的咽喉,恶狠狠道:“不许笑!”

    然后他看清了对方此时的眼神。

    贺峋垂着眸,长而浓密的眼睫柔和了那双深邃眼睛的凌厉感。

    里面有愉悦自得的笑意,他并不意外,可是除此之外,闻厌仰头看人时,还发现了让他错愕的, 有些一触即散的缱绻珍重。

    闻厌莫名读懂了。

    这有点像他辗转反侧十年后再次见到对方那一瞬的心情, 但又似乎比这还要沉重,像对什么求而不得了许久,筹谋多年,终于从刚才闻厌那短短的几个字中看到了一丝曙光。

    如果放在十年前他会觉得完全是莫名其妙,只是十年过去, 他好像无师自通了一些此前根本无法理解的东西。

    因为他突然想起了以前发生的一件事。

    那件事曾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让他夜半惊醒, 长期笼罩在恐惧之下, 以至于偶尔回想起时, 浮现出的都是那刻的心惊肉跳,直到现在倏然忆起, 有一些此前没注意到地方才显现出端倪。

    在很早以前,他曾动过离开山海楼的心思。

    并不是因为对贺峋不满、受不了自己师尊等等原因,没什么确切理由,单纯就是突发奇想,想去看看山海楼外的世界。

    后面应该会回来,但或许不会,谁说得准呢?

    不过就算要走,也还没想要要去哪,于是那段时间无聊的时候闻厌就会翻一翻风物志。但他还没和贺峋提过,虽然他觉得这没什么,但一种莫名的预感让他感觉自己师尊不会高兴。

    加上离开的意愿其实也不是很强烈,这件事便更像他一时的心血来潮,偶尔会在心里想一想,可能永远都不会付诸行动。如果最后没有被贺峋发现的话,这件事或许都不会保留在他的记忆中。

    当时他正懒洋洋地歪在对方怀中,身下床褥是新换的,蓬松柔软,散发着淡淡的香味。贺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他的脸颊,宽大的袖口时不时扫过鼻尖,有些痒,对方的抚摸又让他有些昏昏欲睡,于是闻厌拽住了自己师尊的袖子。

    “怎么了?”贺峋低头看来,神情温柔。

    闻厌不高兴地哼哼两声:“痒,别摸我。”

    贺峋笑了笑,果真停下了手。

    这个时候的他往往是再有求必应不过的了。

    细碎恼人的动静终于停了下来,闻厌动了动,要缩回被子里窝着,但是腰上搭着的那只手纹丝不动,他挣了下,想让对方把手挪开,无意间就把床头矮柜上摞在一起的几卷书一起扫了下去。

    贺峋只能无奈地起身去捡,闻厌得了空,瞬间便扯过被子往自己身上一盖,只等着另外一人的体温环绕过来,一起陷入睡梦之中。

    困意沉沉,好像过了有一会儿,闻厌发现自己还是一个人躺着,眼角余光瞥见贺峋还站在榻边,也不熄灯盏,像在看什么。

    他眯了眯眼,感觉光线晃眼睛,从被子里探出身来,带着催促意味去扯贺峋的衣袖:“师尊……”

    在贺峋依言侧身的刹那,闻厌突然看清了对方手中拿着的东西——是一本摊开了的书册,应该是捡东西的时候顺便发现的,闻厌从露出的书页一角中认出了是那本风物志,因为上面还有他随手勾画的笔记。

    闻厌心中一颤,对危险的直觉让他下意识感觉不对劲,被困意塞满的脑子空白了一瞬,彻底醒神。

    他小声地又唤了一声师尊,这次贺峋应了,拎着书在榻边坐下。

    床垫发出吱呀一声,往下陷了少许,让闻厌的心也跟着沉了沉。

    贺峋微微俯下身,神色如常,拨了拨徒弟颤抖个不停的睫毛,笑道:“不是困了吗?还不睡?”

    闻厌压抑着内心的恐惧,伸手勾住贺峋的尾指,软声道:“你不来我睡不着。”

    于是温和的笑意也漫上了贺峋眼睛里,他笑着嗯了一声,反手握住了自己徒弟的手。

    贺峋的体温一直以来都比常人略低,闻厌伴随着这温度度过了数十年,已经习惯了,就像他早已习惯自己师尊和别人相比无论是哪方面来说都不太一样。

    对方冰凉的手叠着他的,仿佛对他刹那间闪过的僵硬毫无察觉,只是把他的手放回了被子里。

    “睡不着吗?给你念会儿书,怎么样?”像最温柔不过的师尊在哄睡自己最喜爱的小徒弟。

    闻厌却迟疑了一会儿,才僵硬地点了点头。

    因为对方此前从未有过这种举动。

    贺峋的声音很好听,嗓音低沉,说话时语速总是不徐不疾的,带着天然的久居上位的沉稳,非常吸引人。

    然而贺峋没念多久就停了。

    并不是因为徒弟成功被哄睡着了,事实正好相反。

    他侧身给人掖了掖被角,又顺势握了下对方的手掌,摸到了一手的冷汗,问:“怎么了?”

    闻厌说不出话。

    这种毫无故事性的书是最适合听着入睡的,但闻厌只要一抬眼,就可以从摊开的书页中看到自己留下的笔记,当时随性而为写下的每一点的感想,这时候都成了昭示他要离开的罪证。

    贺峋却好像没看到一样,念书的调子都没改变过。

    可是上面的一笔一划都带着对方亲手教导的印记,闻厌不相信对方认不出来。

    如果是日后的闻厌,肯定也跟着一起装聋作哑,但当时闻厌也不过偶尔在人面前装一装乖,还不经吓,最终顶不住这种若有若无的压力,微颤着嗓音,提着一口气开了口:“师尊,我……”

    “嘘。”贺峋比了个手势,眉眼盛着晚间暖色的灯火,笑了笑,“夜深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闻厌神情越发僵硬。

    贺峋就笑着叹了口气,有些无可奈何一样。

    他把膝头的书放到一边,安抚自己受惊的徒弟,温柔地梳理着眼前人柔软的发丝,低垂下的眼眸深不见底。

    “还是说厌厌有什么事情很要紧,现在就要和我说?”

    闻厌到现在已经完全反应过来了,他感觉自己好像触到了对方的某条底线,在温和的外表下,已经有要把人溺毙的恐怖风暴在聚集,随时都会叫嚣着把自己搅碎。

    甚至不需要他真的从眼前消失,哪怕只是一个离开的念头,都足以让人濒临失控的极限。

    闻厌突然不敢承认,于是话音在喉间转了一圈,最后还是选择摇了摇头:“没有。”

    然后下颌就被人捏着往上抬了抬,贺峋很深很重的目光投下来,好像在考量他有没有撒谎。

    贺峋看着徒弟那双漂亮清透的眼睛,将对方的每一分神态尽收眼底。

    有些瑟缩,似乎被自己吓到了,视线不自觉地往旁边偏。

    为什么要害怕呢?贺峋不解地想,他什么都没说,甚至配合地装作没看到那一笔一划想要从自己身边逃离的记录,为什么还要害怕呢?

    他本来就不舍得动自己的宝贝徒弟一指头。

    还是说确实已经厌倦了,真的想要离开?所以才怕被发现后再也找不到机会了?

    若是如此,那确实应该害怕,因为他从来就没想过放手。

    小徒弟羽翼渐满,对外面的世界蠢蠢欲动,这是正常的,只要提早斩断对方的羽翼,就能顺利地把人禁锢在身边一辈子。

    不过贺峋对此嗤之以鼻。

    依靠武力的粗暴禁锢往往是最下等的,最好的办法,是将自己的存在一点点刻进对方的本能中,让人习以为常,直至成了生活的必需,然后心甘情愿地留在身边,不想离开,也根本无法离开。

    想着想着,手上就有些没注意力度。

    不容忽视的痛感从下颌传来,贺峋的指根上还套着象征魔君身份的戒指,冷硬硌人,卡在下巴上,很不舒服。

    闻厌却不敢出声。

    贺峋的目光太过幽深晦涩,让他有些不寒而栗。

    闻厌不知道这场沉默的考量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咬了下唇,轻轻拉了下手边贺峋的衣摆。

    这点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的力度却让贺峋稍稍回神,手上松了劲,黑沉一片的眼眸也有了落点。

    他刚俯下身,唇上突然传来了温热柔软的触感。

    榻上的徒弟直起身亲了他一口。

    贺峋愣了下,随后一把捞住了又要缩回去的徒弟,星星点点的笑意漫上晦涩一片的眼底,低声笑道:“厌厌这是什么意思?”

    闻厌眨了眨眼,神情好像也有些茫然。

    贺峋搭在对方腰上的手便使了些力,圈着那段细韧的腰把人拖了过来,目光似要望进对方的眼底深处。

    然后眼里刚升起的几缕光又沉了下去。

    这种类似失望的情绪只在贺峋脸上出现了一瞬,接着他就重新回到了让人捉摸不透的那种波澜不惊。

    “罢了。”贺峋弯了弯嘴角,没有再执着于要徒弟回答。

    贺峋另一只手搭在闻厌后颈,微凉的指尖捏了捏那块皮肤,闻厌听人垂眸问道:“明日厌厌也会在为师身边的,对吗?”

    口中问着明日,但好像又不止明日。

    这不是给人的选择题,闻厌面前根本没有第二个选项。

    听起来是再柔和不过的语气,话中偏执的强硬和扭曲却让闻厌后背一凉,森冷的寒意顺着被对方捏着的后颈蔓延到四肢百骸,让他霎时手脚冰凉。

    闻厌在此时再清楚不过地感知到了对方那强烈到不同寻常的占有欲。

    别人家的师尊对自己徒弟也会有如此强烈的占有欲吗?

    根本没有时间给闻厌思考,因为那搭在自己后颈的手指动了动,让他轻轻一哆嗦,连忙点点头。

    贺峋这才露出了个真心实意的笑容:“厌厌永远都不会离开我吗?”

    闻厌僵硬的,再次点了点头。

    当时他根本不敢去看笑着的贺峋,整个人光顾着害怕,以至于忽略了那双笑眼中流露出的复杂情绪。

    这个眼神和现在对方的神情巧妙地重合了,他才发现那日其实好像并不是他一个人的惊惧慌乱。

    只是他的师尊藏得太好,将所有可以称之为脆弱的情绪都掩盖在了让人心惊的独占欲中。

    “厌厌。”

    对方说话时喉结滑动,在闻厌的掌中引起小小的起伏。

    闻厌抬眼就能见到贺峋低垂着的眼神,然后被人捧着脸,熟悉的气息越来越近。

    贺峋没有在意自己徒弟扣在脖颈间的手,他低着头,似乎想要吻徒弟鼻尖的小痣。

    闻厌情不自禁地颤了颤眼睫,眼眸下意识想要阖上之时,贺峋却突然停住了。

    闻厌霎时不满地睁大了眼睛。

    “厌厌想吻我吗?”贺峋语带蛊惑,微凉的指腹在闻厌颊边轻抚,在人耳边温柔道。

    贺峋没有言明,但闻厌无师自通地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在呼吸交错中,闻厌有些朦胧的预感,接下来的行为好像代表着超越以往的含义,同样也在踟蹰着,犹豫着。

    贺峋一直耐心地等着。

    直到闻厌抬手圈上了他的脖颈,先是试探着碰了碰,然后仰头主动吻了他的唇。

    贺峋释怀地笑了。

    他花了数十年,将自己的气息一寸寸钉进了闻厌的每一处骨血中,又通过最决绝的方式,用十年的时间在人心中种下再也离不开的牵绊。

    不择手段,机关算尽。

    只是因为他是正常人中的另类,因为他爱上了一个很招人喜欢的小另类。

    对方分明也是喜欢他的,可当他看进那双漂亮的眼睛时,自己的身影却蒙着层雾,飘摇着,既没被主人发现存在,又似乎随时都有可能被新的什么取代。

    所以他要完完全全地在对方心中占据最重要的地位,爱也好恨也好,至死也不能磨灭,没有任何人能超越自己在对方心里的位置,甚至任何东西都撼动不了分毫。

    若是这个对象换作其他人,早已经被吓跑,但贺峋知道闻厌不会。

    因为他们从本质上来说就是一样的。

    对方只能和他在一起,而他同样也只会和对方相伴一生。

    谁也离不开谁。

    “厌厌。”闻厌在唇齿相接中听到对方含糊地唤了自己一声,嗓音因为黏连而缱绻无比。

    然后贺峋在吻中对他道:“我爱你。”

    第43章

    闻厌不是第一次从对方口中听到这三个字了。

    他圈着人脖颈的手紧了紧, 心里首次泛起异样的感觉,然后一种更深的茫然随之而来,将他整个人都拖进了极端的混乱中。

    闻厌觉得自己的状态不太对, 这种感觉就像是在脑中稳定维持了数十年的准则轰然倒塌,情感认知被人强行扭转,他本能地感到抗拒, 然而有某种陌生的情绪又叫嚣着要冲破层层封锁直抵心头,让他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于是这个吻发展到后来就有些变了味道, 两人拉扯着倒在了床榻上。他用力啃咬着对方的唇瓣,直至把对方咬出了血,腥甜的血味在口腔里蔓延。

    但那股自心底升起的烦躁还是无法止歇,伴随着隐隐觉得什么脱离掌控的不安,在心口沸腾着,快要让他喘不过气来。

    于是只能把一切晦涩难言的情绪都发泄到眼前这个罪魁祸首中。

    亳不讲理,蛮横至极。

    贺峋一直在笑, 让闻厌看了更加烦躁, 吻得越发粗鲁,但又不得章法。

    在又一次听到那从胸腔中响起的低沉笑声时,闻厌终于忍无可忍,一把薅起对方手腕上的链条将人扯了起来,压着眉眼, 语气不耐:“都说了不许笑!”

    毫无威慑力。

    贺峋照样笑得眉眼弯弯, 眼角眉梢的愉悦压都压不住, 甚至较之一开始有过之而无不及。

    然后被自己那恼羞成怒的徒弟拿锁链勒住了脖子。

    他只能顺着闻厌的力道直起身, 被勒得咳嗽几声,随后拿手扯了扯脖颈间的束缚, 发现竟然是真下了死手的,只能无奈道:“厌厌,如果换个人,你可能早就把你的师尊折腾死了。”

    闻厌回以一声不屑的冷笑:“那您千万别死了,不然我就祸害别人去。”

    在听到“别人”二字时,贺峋的脸上闪过一丝阴霾之色,但那种阴沉转瞬即逝,他很快又弯起眼眸,露出个在闻厌看来有些有恃无恐的笑意。

    贺峋一手闲适地撑在身后,低头去看气势汹汹半跪在身前的徒弟。

    闻厌抬头就能看到对方唇边破了皮的伤口,殷红的血色艳丽夺目,让那股在胸膛中横冲直撞的不明情绪越演欲烈。

    他又想吻他了。

    闻厌不由自主地凑上前,然而对方往后仰了仰头,让他扑了个空。

    他不悦地眯了下眼睛,拽着链子又把人拉了回来。

    贺峋就笑着屈指轻轻挠了挠徒弟的下颌,敛着眸笑问道:“别人?厌厌会喜欢别人吗?”

    他方才抹了下自己唇边的伤口,指腹上还残留着自己的血迹,现在又被他蹭到徒弟白皙的皮肤上,留下极轻极淡的红印。

    但贺峋想要的远不止于此。

    闻厌再次从自己师尊眼中看到了那种熟悉又压抑的灼热神色,极具侵略性的眼神露骨地从上方投下来。

    他有些恍然。

    正如来兰城的这段时日里,他半真半假地装了多久良善,贺峋就同样温柔了多久,以至于一时还有些陌生。

    刻在骨髓中的恐惧在尖叫着翻涌,但兴奋的战栗也随之攀援而上,宛如在悬崖边行走,刺激得惊心动魄。

    仅仅是贺峋的一个眼神,就在两人中间引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贺峋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徒弟,两人视线在半空中交汇碰撞,产生激烈的交锋。他揉了揉对方白皙皮肤上被自己抹上的血色,微笑着问:“厌厌不喜欢我吗?”

    闻厌很烦躁。

    这人总在问问题,让他想堵上对方的嘴。

    更让他讨厌的是,对方还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显得他的心烦意乱像一种明晃晃的示弱和投降。

    所以他干脆地又把人按倒了,坐在对方胯骨上,脸上神色变化,最终勾勒出一个甜蜜笑容:“师尊,阶下囚是没有问问题的权利的。”

    这就是明着告诉贺峋要他有点自觉了。

    贺峋露出了个若有所思的表情,然后配合地点点头,不过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问了自己胆大包天的徒弟最后一个问题:“厌厌真是不留情面啊,就不怕哪天关不住我了吗?”

    “不会的。我和万家做了交易,让他们专门选了个能够在解毒的时候封住修为的方法,您修为都没了,拿什么出去呢?”

    “我可不像您那么狠心,把人关着就不管不顾。后面我不在的时候,万家会替我时不时来看您老人家一眼,不会让您悄无声息地死在这里的。”闻厌兴致勃勃地和贺峋描述着对方不远的将来,笑颜明媚,“师尊觉得如何?可还满意?”

    贺峋就又叹了口气:“不如何。厌厌,你挑的这个地方也太寒碜了些。”

    “如果我要把你关起来……”贺峋弯着嘴角,轻声道,“厌厌,你那么娇气,只有这世上最华贵富丽的地方才配得上做你的囚笼,我会每天都让你从锦绣堆中醒来,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乖乖听为师的话。”

    这个假设让贺峋眼里都泛起愉悦的光,用手在最近的墙面上抹了抹,给人看上面沾的潮气,抱怨道:“小没良心的,为师以前也没虐待过你吧?那么无情。”

    眼前人没了修为,跑不出自己设下的禁制,所以闻厌有恃无恐,根本没被吓到,只是遗憾地啊了一声:“您不满意吗?可惜了,师尊只能以后再罚我了。”

    “不过……我不会让您有这个机会的。”

    闻厌的笑容满怀恶意,他看着就躺在身下的贺峋,眼神越发炙热。

    他的师尊,以往让人畏惧的,淡漠又薄情的人,如今只能被束缚在暗无天日的兰城地底,以后只有他会知道对方被关在何处,任何人都找不到这里,没有任何可能会让人再从他的身边离开。

    他垂眼看着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宛如一口深渊,诱使他情不自禁靠近,学着对方曾经的模样,吻了吻,

    这次过于出格和大胆,他知道若是被人寻了机会,自己一定不会好过。

    但这都不是现在要考虑的事情,因为现在他仍旧还想吻他。

    可是心头的不甘仍在燃烧,鼓动着闻厌摇摇欲坠的最后一丝胜负欲。

    他的目光在贺峋的脸上流连,温热的吐息交缠,视线落在眼前人翘起的唇角,他突然灵光一闪,有了个绝妙的主意。

    徒弟刚吻上来的时候,贺峋还悠悠笑着,纵容地回应着对方粗暴的啃咬,可当湿热的吻逐渐往下,眼看着以往危险的地方滑落,贺峋眉心一跳,嘴角挂着的笑僵了下。

    闻厌俯身让热烈的吻从对方高挺的鼻梁一路往下游移,他能感觉到那人的吐息明显粗重了不少,直到他吻上对方的喉结时,微凉的指尖突然抵住了自己的唇瓣。

    “厌厌,这就是你想到的报复方式吗?为师劝你最好还是换一个。”贺峋的眼神有些暗,嗓音透着些许难言的压抑。

    落在闻厌眼中,就是自己师尊终于被逼得流露出了几分不同寻常的神态,让他更为兴奋。

    他毫不在意对方话语中隐隐的威胁,笑容满面地抓住了对方抵在自己唇上的手指,居高临下的看人,眼角眉梢都染上了惹人心痒的骄矜,偏头在对方指尖落下轻佻的一吻。

    不同温度的交缠让他本能的觉得愉悦,尤其是终于看到对方也维持不住那种一切尽在掌控中的八风不动,会让他有一种极其强烈的满足感。

    没有什么比能从自己师尊身上逼出这种明显的失控感更让人来得亢奋。

    “不。”闻厌轻飘飘地拒绝道,“师尊,我对这个满意极了。”

    贺峋就有些头疼,为自己固执不听劝的徒弟。

    这种神情当然只会让闻厌越发兴奋,他舔了舔嘴唇,已经有不怀好意的神色在眼中闪烁。

    他想先把对方的手完全固定起来,这样中途才不会令人扫兴地打断他的行动,但他发现缠绕在对方手腕上的的锁链又太长了,不得不自己用手把人的两只手腕分别按在两侧。

    然后就意识到自己腾不出手来了。

    他像是好不容易打猎归来,却对着猎物不知无从下口的小狼,用鼻尖心急地在人身上嗅闻着,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

    闻厌把烦躁不满的目光投向了自己师尊,明目张胆的迁怒。

    贺峋适时地担起了为人师长的职责,对人安抚地笑了笑:“需要告诉你怎么做吗?但这个锁链捆得我不舒服,先解开好不好?”

    闻厌犹豫,不过又有些不高兴地眯了下眼。

    贺峋继续温声细语地哄,故意示弱一般低笑道:“这里禁制那么多,还不放心吗?厌厌,对你自己的师尊好一些吧。”

    闻厌看在自己有求于人的份上勉为其难地同意了,他撑起身,低头去找锁链的开口,语气还是十分冷硬的:“不许耍花招,不然……”

    话到一半,闻厌忽然毫无征兆地后背一凉,直觉自己好像被人下了套。他心里刚闪过这个念头,就悚然发现贺峋身上涌起了一阵灵力波动,对方身上那种阔别了许久的威压一出来,直接让他控制不住地腿一软。

    下一瞬被人强硬地捞了起来,然后原本用来束缚对方的锁链转移到了自己手上。

    在耳边的嗡鸣一片中,他看见贺峋慢悠悠地对自己笑,抬手把指尖未干的血迹都抹在了自己脸上。

    对方唇边被自己咬破皮的伤口还未愈合,透着刺眼的血色,只见那薄唇启合,对方一字一句的,浸满了笑意地对他道:“厌厌,你做了这么多,有没有想过……”

    “如果为师从一开始就没中毒呢?”

    第44章

    刹那间, 识别危险的感官疯狂地尖叫起来,闻厌脸上是极度震惊后的一片空白。他瞪着贺峋,像在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 然而身体已经本能地在发抖,身体的每一寸骨血都在拼命催促着他离开。

    但已经晚了。

    贺峋慢条斯理地把徒弟往自己身上挂的锁链一点点全部解下来,看闻厌仍旧被捆着手愣愣地跨坐在自己身上, 似乎被突如其来的局势逆转吓得失去了思考能力,笑了笑,问人:“厌厌在这里下了几天的禁制?”

    “……五天。”

    闻厌一开始给自己留了五日的时间来短暂放纵, 接着他会履行和万家的约定,先带着万绍去广云宗一趟,然后再回来尽情地享受自己的战果。

    不过此刻已经尽数转化成了后悔,因为贺峋听完后淡淡地嗯了一声,露出了个十分遗憾的微笑。

    他的手指在身上人发间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柔软顺滑的发丝在指尖流淌而过,贺峋伴随着温柔的爱抚, 惋惜道:“这么短?便宜你了。”

    闻厌瞬间被话语背后的森森寒意激出了一身冷汗, 和湿透的衣服黏连在一块,打了个寒颤。

    贺峋看到了,体贴地问道:“冷吗?”

    闻厌没有应声,只僵在那里。

    贺峋打了个响指,周遭温度立马往上升, 泛着柔和的暖意。

    但闻厌心中还是一片冰凉, 他努力压抑着颤抖的嗓音, 强撑着镇定道:“这不可能, 我特意和万绍确认过,你身上中的就是蛟毒, 你别想骗我。”

    他梗着脖子,脊背都是僵硬的,如临大敌地看着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实力都已经恢复了的贺峋,仍旧自欺欺人地宁愿相信只是自己哪个环节出现了疏忽,让对方短暂地占了上风,绝对不是……

    他甚至不敢顺着贺峋的话细想。

    “万绍?”贺峋好笑,“你刚才说万家想让他去广云宗修习?就他那医术,趁早学些其他的确实更有出路。”

    贺峋捻了捻徒弟细软的发丝,幽幽总结道:“厌厌真是太小看为师了,如果这就中了毒,那我这师尊当得也太失败。”

    说话间,贺峋已经伸手去摸被闻厌收起来的琉璃盏,五指一用力,琉璃盏便应声而碎,灵力霎时四散,在原地卷起一阵猎猎狂风,随即全都没入了贺峋的衣袍之下。

    闻厌就像被人碾碎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再无一丝回寰余地,铺天盖地的恐惧瞬间把他淹没,恐惧到了极致后,又在心头酝酿出了熊熊怒火。

    他红着眼睛怒骂人无耻,几次想要和人大打出手,却又被锁链拽了回去,狼狈地跌回贺峋身上。

    贺峋毫不反驳,直到耳边的骂声渐歇,才轻轻一笑。

    头皮上传来不容忽视的痛感,原本温柔理着他发丝的手一用力,闻厌被扯着头发带上前去。

    被捆在一起的手腕使不上力,闻厌又要顺着对方的力度,整个人几乎都趴在贺峋胸膛上,有力的心跳和对方说话时胸腔的震动一起传入耳中,带来一阵阵战栗。

    贺峋说:“骂得好。”

    他掐着闻厌的下颌,用力吻上眼前人的唇瓣,闻厌有些抗拒这种过于粗暴的吻法,让他不由产生自己要一点一点被对方蚕食殆尽的错觉。

    可是卡在下颌的手铁铸一般,哪怕他抵着对方胸口要往后退,也会被毫不留情地拖回来。

    闻厌觉得自己要被吻得喘不过气来了,头发也被扯得生疼,但又还没到无法忍受的地步,介于一个微妙的临界点。

    他感觉这次贺峋的动作有些超乎往常的粗鲁。

    是因为被自己的行为惹怒了吗?

    不会的,毕竟他已经挑衅过自己师尊无数回,这次不过是出格了一些,远没有到贺峋的底线。

    成王败寇,愿赌服输,这是他们两人间无需言明的约定。

    在湿重的水雾漫上那双漂亮的眼睛时,贺峋终于暂时结束了这个吻。

    他拉开一点距离,和人呼吸交错,鼻尖相贴,亲昵地勾了勾最后被用回闻厌自己身上的锁链,笑道:“不无耻些,怎么知道为师的好徒儿打着这种主意?”

    雾蒙蒙的眼眸中仍燃着未尽的火,闻厌继续挣扎着从贺峋身上起来,又一次失败后发泄般狠狠咬上了贺峋的颈侧皮肤。

    贺峋能感觉到那一块瞬间被咬出了血,衬着此前被自己徒弟没轻没重勒出来的一圈淡淡青紫,换作任何一个人来看都会说闻厌要弑师。

    贺峋哼笑一声,拎着人后颈把人提溜开,调笑道:“那么喜欢咬人?”

    闻厌舔了舔唇,亲吻时对方在自己唇上留下的齿痕还未消去,正隐隐作痛,只差一点就要出血,像是贺峋所剩无几的良心在顾及着自己娇贵无比的徒弟。

    闻厌才不管自己此前更过分的行为,不甘示弱地扬起嘴角道:“是吗?这可是您教的。”

    贺峋有时会反省自己是不是不小心把人教歪了,把人教成了典型的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性格,哪怕身陷囹圄,也不会委屈自己这张嘴,挑衅的话张口就来。

    张牙舞爪的,折腾起来也格外有意思。

    “厌厌。”贺峋亲昵地唤人,捏了捏徒弟的后脖颈,弯起眉眼,想起这人前段时间乖得不像话的模样,感叹道,“幸好你之前是装的,不然为师也要装一辈子了。”

    无耻得坦坦荡荡。

    闻厌眼睛都气红了,满心惧意已经被滔天怒火所取代,还有越来越烈的,羞于向人启齿的委屈。

    可贺峋再清楚不过地知道他的每一分想法。

    闻厌被人轻轻地按了下眼睛,温热的湿意在对方指腹绽开。贺峋就着这点微不足道的水汽擦了擦对方脸上此前被自己抹上去的血迹,重新把自己小徒弟漂亮的脸变得干干净净的。

    他不顾闻厌的挣扎,强行把人按在身前,温声解释道:“但那时候是真的灵力消耗过度了,后面才缓了过来。”

    所以不是故意糟蹋你当时的慌乱和真心。

    闻厌挣动的幅度小了点,酸涩的情绪刚随着对方的安抚散去些许,被怒气上头时掩盖的惧意就重新丝丝缕缕地漫了上来。

    他装作没听懂对方的言下之意,试图去勾起自己师尊稀薄的愧疚心,控诉道:“就算我要把你关在这,都是先想着给你把毒解了,你却拿这个骗我。”

    贺峋就配合地继续温声细语哄,最后实在没办法,无奈地让徒弟讲点道理。

    眼看徒弟变本加厉,没有半点见好就收的意图,贺峋幽幽叹了口气,唤了人一声。

    闻厌不依不饶的指责便卡在了喉咙里,睫毛颤了颤,似乎想看贺峋是什么表情,但又胆怯地不敢抬眼,只留给贺峋一个心虚的发旋。

    “过了啊。”贺峋轻笑道,“再装就没意思了。”

    闻厌微不可察地一滞,接着就感觉对方微凉的手指落在了自己头顶,揉了揉脑袋,然后突然把他脸一抬,连带着整个人都抻直了。

    贺峋的教育理念一向是徒弟有本事的话随便人怎么折腾都行,只要付得起为非作歹的代价。

    因为要是最后落到自己手里,那后果就不太美妙了。

    “厌厌解气了吗?”在暴风雨来临前,贺峋体贴地问,“要不要再骂一会儿?”

    闻厌喉头哽住,半个字都蹦不出来。

    贺峋看他一眼,笑道:“看来是已经骂完了。”

    他愉快道:“那我们可以开始算账了。”

    闻厌下意识动了动嘴,还没开口,贺峋的手指就顶住他的下巴,强硬而不容置疑地把他的话都率先堵了回去,温柔问道:“厌厌不会想耍赖吧?”

    闻厌哪能听不出这句话背后强烈到极点的威胁和警告?

    他满心不甘自己一着不慎,但又只能认命地接受任人窄割的命运,甚至在对方的威逼下还要屈辱地摇摇头,保证自己接下来会乖乖听话。

    “好乖。”贺峋便吻了下闻厌的鼻尖,笑意盈盈。

    闻厌在轻微地发抖,但当贺峋的气息擦过他唇畔时,他悲哀地发现自己在如今处境下最渴望的仍旧是对方的亲吻。

    到了此时,他才再清楚不过地意识到,原来自己已经习惯对方用亲吻来抚慰自己的所有不安。

    哪怕这股不安皆是由对方一手造成。

    这份渴望似乎传递到了贺峋眼中,虽然闻厌没有说一个字,但他已经弯了眼眸,温柔的吻往下移,如人所愿地碰了碰那殷红柔软的唇瓣。

    像是无声的奖赏。

    闻厌在贺峋掌中奇迹般的停止了颤抖,他咬了下唇,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的疾风骤雨。

    “厌厌做什么摆出一副这种表情?弄得为师都不好意思欺负你。”贺峋捏捏怀中人的耳垂,装模作样道,“罢了,为师心善,这次就不为难你了。”

    闻厌诧异看向他,眼中神色满是怀疑。

    贺峋坦然一笑,接着对人道:“方才厌厌想对为师做什么?继续吧。”

    闻厌不想动也不敢动。

    “怎么了?为师都特意再给了你一次机会,好让你不白费心思,怎么还不高兴?”

    这能一样吗?!闻厌想揪着人领子质问。刚才被捆着的又不是自己,有本事现在就把自己手上的东西解了。

    但他不敢问,这种问题在此刻无疑是把又一个折腾自己的理由往对方手里送。

    明知对方在捉弄自己,闻厌思想斗争了好一会儿,忍了。

    ……

    本已经平静下来,然而后面还是开始抖了,比一开始要厉害得多。

    闻厌的意识已经有些模糊,在大脑又一次一片空白后,彻底栽倒在贺峋的胸膛上。

    手腕还被捆着,只能艰难地用力,对方便坏心眼地在一旁欣赏他狼狈姿态,只在这时候扶了下他,没让自己彻底从眼前人身上掉下去。

    他努力开口,求饶道:“师尊,能不能……”

    “不能哦。”贺峋都没听完,直接掐住颤抖的大腿根,把已经脱力跪得摇摇欲坠的人再次抻直了,温和又残忍地把他的话原封不动还了回来,“厌厌,阶下囚是没有问问题的权利的。”

    “……”

    “真哭了啊?”

    不知道过了多久,闻厌听到耳边再次传来熟悉的低沉人声,有些喑哑,但都像隔了层雾一样,落到耳中只激起阵阵颤栗。

    闻厌感觉眼下被微凉的指尖抹了抹,然后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脸上全都是水。

    他听到人问:“这十年厌厌想不想我?”

    闻厌转动着生锈的脑子,努力思考对方话语中的含义。

    他诚实地点了点头。

    腰上、大腿上掐着的手瞬间紧了紧。

    贺峋又问道:“那厌厌喜欢我吗?”

    之前被徒弟刻意回避的问题重新放到了人面前。

    贺峋眼神幽深,面对面盯着对方脸上的每一分神态。

    这个问题又让意识昏沉的人反应了好一会儿,被泪水浸透了的眼睛才缓慢地眨了眨,现出几分不同神色。

    湿红秾丽的眼尾漫上些许无措,散乱的眼神在努力聚焦到眼前人身上,闻厌好像对这个问题很茫然,在清醒时理智也无法支撑他快速地做出判断。

    不过在如今的纯然本能推动下,闻厌咬着唇,被水洗后的眼眸脆弱而清透,无声落在贺峋身上。

    他看了好一会儿,似乎想撑起身来,手腕却仍旧被捆着动作不便,只能勉强抬了抬发软的腰,离贺峋的脸更近了些。

    他好像要点头,然而行动间却不小心碰到了什么,过载的感官经受不住,从鼻腔中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

    然后彻底晕了过去。

    贺峋被徒弟砸了满怀,愣了片刻,方低低地笑了起来。

    第45章

    这是闻厌数不清第多少次思考事情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他站在书案前, 已经和面前的画纸僵持了许久,笔端的墨水再次氤氲开来,渲染出一小片突兀的黑色。

    “厌厌还没想好吗?”贺峋从身后环抱着他, 低着头和他说话时,温热的呼吸就扑在他耳边,很痒。

    贺峋看着他握笔的手松开又抓紧, 迟迟下不了手,笑道:“如果忘了,为师不介意再帮你回忆一下。”

    闻厌介意, 他不仅介意,还很想把笔扔到这人脸上。

    这已是他们两人待在这里的第五日。这五日里他几乎就没有彻底清醒的时候,一直浑浑噩噩被人翻来覆去地摆弄着。

    闻厌头回被锁在被褥里弄得乱七八糟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后悔自己当初落的禁制实在太过牢固,本来是用于杜绝另外一人离开的可能,被贺峋接管后,就成了把他自己困在这里的最坚固的牢笼, 无论跑到哪, 最终都会被轻而易举地捉回去。

    然后被变本加厉地揉弄,陷入一轮又一轮的循环。

    短短五日长得却像看不到尽头。

    好不容易等得那双在身上四处撩拨的手安分下来,刚松了口气,又被对方从塌上扯了下来,推到案前, 要他把这几日的情形画下来, 每桩每件, 每个动作, 不能有遗漏。

    真是……真是厚颜无耻、禽兽不如!

    闻厌只要稍一回想,就被羞得发抖。

    “我画不了。”闻厌到底是没敢直接往贺峋脸上扔笔, 把笔往案上一掷,看着笔杆咕噜咕噜滚了两圈,在只有寥寥几笔的画纸上落下一道长长的丑陋痕迹,心里痛快无比。

    再多的畏惧也在没日没夜的摆弄中被消耗殆尽,闻厌浑身上下透着股破罐子破摔的自暴自弃,在被捏着下巴转过头时,他甚至都看到了自己师尊的讶异眼神。

    贺峋很惊奇自己的徒弟竟突然变得那么硬气了,然后他就听到眼前人更加硬气的补充道:“师尊如果不满意,弄死我好了。”

    贺峋笑了。

    闻厌说不出对方是被气笑了,还是在笑他的不自量力,只感觉被对方笑出了一阵毛骨悚然。

    “真的吗?”贺峋道。

    两人的身高差距能让贺峋刚好把自己的小徒弟完完全全笼在怀中,他从身后抱着人,弯着眼睛品味对方眸中的瑟缩,刚放开捏着人下颌的手,就见闻厌飞快地把头转了回去,细长白皙的脖颈漫上一层淡淡的粉。

    他拨弄了一下闻厌的耳垂,让放完话后就努力装死的人耳尖也变粉了,故意敛着笑意,苦恼道:“我也想呀,可是厌厌太娇气了。”

    熟悉的触感抚上腰侧,然后一点点往大腿根滑,富有技巧性地捏了捏,使人明显乱了气息。

    说的时候满不在乎,等到再次被拖进富有暗示性的场景时,闻厌才发现自己还是会条件反射地腿软,猛地撑住了桌面才稳定身形。

    “每次到最后都哭得那么可怜,话都说不出来半句,求为师放过你,原来是装的呀。”贺峋咬着耳朵和人说荤话,言辞恶劣露骨,“如果厌厌自己都这样说,那为师只能满足你的要求了。”

    他慢条斯理地吓着人,愉悦地看到人唰啦一下转过头来,眼眸中是藏不住的惊恐。

    闻厌的态度瞬间软下来了,侧过身小声妥协道:“我真的做不到。”

    “做不到?”贺峋重复他的话,“是做不到还是不想做?”

    在闻厌急切地要辩驳的时候,他慢慢道:“厌厌不是才帮万家那小子把他的画画完吗?”

    闻厌瞬间瞪大了眼。

    “你怎么……”他可从来没告诉过人这种细节。

    电光火石间,脑中同时一道惊雷闪过,闻厌突然明白了是什么害得自己现在被按在桌前折磨。

    果不其然,下一瞬贺峋话音中的酸意就已经明显得掩都掩不住:“还是厌厌只想给别人画?”

    闻厌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和人对着干,软着嗓子,反复重申自己是真不会画。

    贺峋温柔笑道:“说什么胡话呢?你的画技是为师教的,怎么会画那个就不会画这个?”

    “……”

    生死存亡关头,闻厌突然急中生智,仰起脸,用自己的嘴唇碰了下对方的。

    贺峋周身的侵略性霎时肉眼可见地降了下来,顿了下,星星点点的笑意随即泛上眼底。

    “真是……”贺峋笑着摇摇头,“这么快就被你找到了拿捏为师的新方法。”

    以前的闻厌很少主动亲人。

    两人更过分的事情都不知道做过几回,但来自闻厌的主动屈指可数,他像是不知道这个动作代表的含义,又或者是隐约感觉到了,但认为完全不适合他们间的关系,回想共同生活的几十年里,次数少到贺峋甚至能详细地说出每一次由对方发起的亲吻是什么情况。

    他认命地叹了口气,把每次亲完就想跑的徒弟揽回臂弯里,低声调笑道:“厌厌学得真快,以前明明还只会装乖装委屈的。”

    闻厌微微睁大了眼眸,长长的眼睫一颤一颤,像扫在人心里,掀起柔软的酥痒,歪头看人,神情格外无辜。

    “我没有装。”他低声咕哝道。

    “真的?厌厌可不许说谎。”

    贺峋看着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先点头,笑笑,终于展露出自己的最终目的:“那厌厌接下来的话可也要如实招来。”

    闻厌心中一跳,突然有种所有秘密都被看穿了的危机感,还没等他收拾出合适的表情,贺峋已经捏着下颌把他扣在怀中,微笑着宣布道:“因为为师可要开始逼供了。”

    ……什么?!

    闻厌刚听到这种让人心惊的表述,就被人搂着肩膀转过身按在了桌面上。

    这种看不到对方的视野让人心中不定,闻厌被按趴下时下意识挣扎,但很快熟悉的气息就笼了过来。

    对方俯身时,黑发就垂在他的手边,扫过手背,无声地彰显另外一人的存在。

    闻厌想都没想,手一捞用力把这几缕发丝攥在手中,像握住了漂泊时的浮木。

    “好啦,别怕,厌厌那么会撒娇,为师怎么舍得让你疼。”贺峋道。

    闻厌一时不知道是先该反驳自己没有撒娇还是要质问对方又要干什么。

    “嘘。”贺峋道,“厌厌只要回答就好了。”

    下一瞬,贺峋的指尖就探了过来,灵活地挑开徒弟领口。

    贺峋解开身下人层层叠叠的衣裳,就像拨开娇美又鲜妍的花瓣,然后把松开的衣衫往下拉了拉,露出一大片背脊。

    闻厌扔远了的那支笔也被他抬手招了回来,在笔洗中扫了扫,然后在眼前人的背上落下了第一笔。

    紫毫和赤裸的皮肤接触时带来让人难以忍受的痒意,然后是未干的水汽带来的湿冷,只一下就让闻厌弹了起来,只是迫于腰侧按着自己的那只手,挣扎的幅度都可以忽略不计,像是案板上的鱼可怜地摆了下尾。

    闻厌一拽手中攥着的头发,让人不得不俯下身来,咬牙切齿地问贺峋:“您老人家这次又要玩什么?”

    满脸是恕不奉陪的抗拒。

    贺峋的指尖去碰对方背脊上自己画出来的那道痕迹。紫毫上没有蘸任何墨水,那支起的蝴蝶骨上却留下了一道浅浅的金印,泛着隐约流光,印刻在白皙细腻的肌肤上,说不出的华美。

    闻厌看不到自己背后,他只觉得有什么东西随着对方落笔渗透进了自己的皮肤肌理中,融进交错的骨血里,恍惚间像是被落下了独属于对方的烙印,然而很快从骨髓深处咬上来的淡淡灼热又夺走了他所有的注意力,难以形容的阵阵麻痒从尾椎升腾。

    转瞬即逝,但足以昭示危险的一角。

    贺峋撑在人耳边,调转笔尖,用紫豪的另一端挠了挠徒弟的下颌,轻笑道:“厌厌不愿意画,那为师只好自己动手了,这样你以后也永远忘不了。”

    闻厌听得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死也不愿接受自己后背被人用来画这种有碍观瞻的东西。

    “滚!”他撑起手肘转头怒道,“想玩找别人去,别在我身上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眼睛周围都红了一圈,嗓音带着极其压抑的颤抖,宽大的衣袍挂在手臂上,露出一大片还有待着墨的脊背。

    衣衫不整,又极尽风情。

    闻厌只觉得心里的委屈一股接一股,快要堆积成山,把他淹没。

    他当然知道对方的床品糟糕透了。

    但他今日突然觉得很委屈。

    就像前面一番话刚让他隐约觉得两人的关系似乎有所改变,但对方转眼就又要极尽所能地折腾他。

    有种不知要如何形容的落差,又像是自作多情,难以启齿。

    然后贺峋把他从趴着的桌面上拉了起来,面对面拥进怀中。

    对方的怀抱温暖,透着让人安心的力度,闻厌坐在桌子上,被人低头在鼻尖上亲了亲,顺着他道:“厌厌不喜欢吗?那不来了。”

    “不是为了折辱你。”他及时打断所有可能的胡思乱想,解释道,“我只是觉得很漂亮。”

    他抬起闻厌的下巴,让人稍稍偏过头去看一旁的穿衣镜。

    镜面中映出两个亲密相贴的人影,闻厌这才发现自己好像整个人都缩进了贺峋的怀中。

    镜子里对方的眼神很柔和,但隐隐含着压抑的侵略性,和捏在下颌的手一样,温柔又强势,让他眼神一颤,移开目光,落到了自己的后背上。

    他努力忽略那要掉不掉的衣裳,去看那道从肩胛骨起笔的淡金色印子,发现并不像对方说的所谓的春/宫图。

    “刚才逗你的,为师没打算画那个。”

    “你……”闻厌诧异抬眼,又有些气闷。

    贺峋深谙哄徒弟之道,亲密地搂着人和人咬耳朵:“厌厌太漂亮了,一想到别人也能看到你,就忍不住要留下些痕迹。”

    独属于自己的痕迹。

    语气是赞叹也是气恼,铺天盖地的独占欲浸透在字与字之间,让人要喘不过气,但若没有浓烈到已近病态的情感,很难会有如此感慨。

    其实对方一向都是那么直白。

    不过以前的大部分时间中,闻厌会把这当作仅仅是用于助兴的随口吓唬,罔顾其间夹着着的或许称之为爱意的东西,就像没有人会自取其辱到去相信自己床伴信手拈来的情话。

    虽然态度放软了,但提及“别人”二字的时候贺峋总有些阴阴沉沉的意味。

    他将徒弟的腰肢往自己怀里按得更紧了些,让人的脑袋抵在自己颈窝,在这只属于两人的空间内极尽亲密。

    闻厌发现对方真的很喜欢这样整个把自己笼在怀里,好像这样就能满足那强烈到不正常的占有欲。

    “为师不喜欢别人打你的主意。”闻厌听见人道。

    “……”

    闻厌觉得自己被人抓着来这一着很有些无妄之灾的意味。

    “万燮又没那种意思……”闻厌努力压抑自己翻白眼的欲望。

    “那也不行。”贺峋抚摸着徒弟散在背后的青丝,低沉的嗓音在自己头顶温声细语的诉说着,好像爱侣间倾诉心意,又像虔诚地巡视自己最珍贵的宝物,“厌厌,你的每种模样都只能由我记录。”

    “其实山海楼里还存着许多你的画像呢,有机会给你看看。”贺峋似乎一想起这些心情都好了许多,话语中的阴霾散去不少。

    “山海楼?在山海楼哪里?”闻厌不记得自己有见到这些东西。

    “等回去了你就知道了。”贺峋道。

    “回去”这个词让闻厌有些沉默,原来的计划全都被打乱了,他其实还在犹豫是否要寻个机会离开,虽然就自己的处境来看实行起来有些难度,但是……

    “说起来,万燮当年为什么要给你画那幅画?”贺峋突然开了口。

    闻厌正想着事情,又怕不应声自己师尊就又抽了什么风,随口道:“我哪知道,我那时根本都没注意到……”

    话音戛然而止。

    闻厌僵硬地动了动脖子,抬头,对上贺峋垂下的笑眼。

    心脏霎时疯狂的跳动起来,此刻带给他的冲击力甚至比眼睁睁地看着贺峋把锁链捆到他手腕上还要来得猛烈。

    万绍说在见到是非阁来使那日,他痴迷丹青的大哥就来了灵感,想画下眼前所见,可是后来总找不到感觉,为此还请求过很多来兰城的人配合自己。

    然而贺峋说的是当年。

    当年,来兰城和万家交易的,是是非阁的人。

    甚至没给他留下侥幸的时间,下一瞬,贺峋就问出了那个让他后背一凉的问题。

    “是非阁是你的吧。”贺峋语气肯定,柔声道,“厌厌为什么要自立门户?”

    第46章

    闻厌在此刻猛地明白过来自己又一次掉进了对方的陷阱里。

    在短短几日内, 他已经接二连三地被眼前人掀掉一张又一张的底牌,至此半点秘密都不剩。

    贺峋仍旧笑吟吟的,可闻厌却觉得浑身发冷。

    他像是回到了很多年前被对方发现那本风物志的夜晚, 他还清楚地记得对方当时的每一个语调,和现在无二,低沉和缓, 话音缱绻,温柔到让人毛骨悚然。

    “为师不是把山海楼都留给你了吗?”

    贺峋甚至都没有看着闻厌,给已经受到惊吓的徒弟带来更大的压力, 只是耐心地把人背后散着的头发全都拨到身前,紫豪尖重新抵在了暖玉般白皙细腻的脊背,目光落在自蝴蝶骨延伸出来的那道金印上,像在思考如何继续落笔。

    “可别说是因为觉得驾驭不了。”贺峋在思考的间隙还能抽空堵住他的借口,笑道,“为师好歹也教了你那么多年,要是厌厌这都不会, 那为师也教得太失败了。”

    抵在后背的毛笔又开始动了起来, 贺峋好像对此很有执念似的,好不容易逮着机会,就一定要在他身上画些什么。

    刚才那种短暂出现的感觉正随着对方的动作不断堆积,闻厌的眼尾逐渐红了,他偏过头忍耐, 恰好从一旁的镜子中看到了自己后背逐渐翻飞的金色符文。

    他看不懂这是什么, 但此刻对方的每一个动作都能在他心中唤起逐渐加深的恐惧。

    “师尊会把我关起来吗?”他在对方怀中克制不住地颤抖, 攥着贺峋袖口的指节用力到发白。

    其实不用问贺峋, 闻厌自己都能想到是什么答案。

    贺峋作为一个占有欲强烈到令人发指的伴侣,没可能会容忍自己的人如此脱离掌控, 折断所有的羽翼,对他而言才是把人永远困在身边的办法。

    平心而论,闻厌他自己也会这样做。

    但现在要遭殃的是他自己。

    闻厌不甘心落得如此下场,指尖已经隐隐有魔气在聚集,恐惧下仅存的几分理智正飞快思考着可能脱身的时机。

    “想过很多次了。”贺峋的回答甚至比“会”来得更让人胆战心惊。从闻厌的角度,正好能看到对方弯起的唇角,似乎有些愉悦,又有些货真价实的苦恼。

    “你总是不听话,这让为师有些时候很发愁,就想着是不是把你完全关起来会好些。”贺峋平淡地叙述着,落笔不停,“让你再也见不到别人,只能每日都乖乖待在为师身边。”

    怀中的身躯一抖,顿时让蜿蜒出来的淡金痕迹歪了一笔,贺峋只能拍了拍徒弟腰侧,示意人别乱动。

    也没想过是谁把人吓得发抖的。

    贺峋仿佛对空气中的僵持浑然不觉,自顾自下笔,行云流水。

    “好了。”他收笔,轻轻一笑,满意地看着对方后背连片翩飞的淡金图腾。

    流转的淡金和细腻的冷白相衬,交织成瑰丽摄人的漂亮风景,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破晓时分展翅欲飞的鸟,尾羽华丽,姿态矜贵。

    贺峋的指尖在上面轻抚而过,像扼住了飞鸟脆弱的咽喉。银白的光芒从他指端溢出,唤醒沉睡的符文,所有的图腾一瞬亮起。

    闻厌骤然蹙起了眉,在最后一笔泛起金芒的时候,有不属于他的气息强横地烙印在了他的神识深处,存在强烈难以忽视,带着独属于那人的压迫感,让他在这一瞬间说不出任何话来。

    “如果真有那么一日……”贺峋低声说着,突然一把握住了徒弟的手腕,浮现在人身侧的魔气还来不及散去,就尽数被他收入眼中。

    贺峋毫不意外地微笑起来,续上了自己的话:“厌厌会甘心留在为师身边吗?”

    那双乌黑漂亮的眼眸中正翻涌着燥热和难耐,贺峋在人背后落下的不明咒文的副作用仍在持续着,饶是如此,闻厌听到对方这样说后,还是努力睁开眯起来的眼眸,唇角勾勒出一个不服输的弧度。

    既然已经被发现了,闻厌身侧的森寒冷意便毫不掩饰地浮现在贺峋面前,他快速往身下的桌案一摸,就抓着昨夜纠缠间不知道被谁扯下的玉簪抵住了贺峋的咽喉。

    “厌厌似乎对自己如今的处境不是很服气?”贺峋笑问。

    “是。”闻厌眼中有惧意,却还是道,“我不服。”

    他抬眼看人,那股陌生的情绪连日来还一直萦绕在他心头,随着对方一连窜的逼问,昭示的意味也逐渐分明。

    闻厌不是傻子,他承认,对方的目的达到了。

    想念,依赖、思慕……此前种种他认为绝不会出现在自己身上的情绪,已经占据了除怨恨外的每一寸心间。

    对方用十年的时间做到了,手段利落、心思深沉得让人害怕。

    他承认自己是栽在对方手上了,然而没有人会毫无芥蒂地接受这般明目张胆的算计,尤其还是像他这样锱铢必较的人。

    闻厌咬牙道:“师尊的手段未免太让人不耻。”

    贺峋眸光落在始终距离自己脖颈半寸的玉簪上,像是听到了有趣的笑话,从胸腔中发出低沉的笑音:“厌厌竟然认为这一切都是为师算计来的吗?”

    贺峋的话音中似乎还带着几分怜悯,像在看失败者可怜又无谓的挣扎,拼尽全力地在给自己的满盘皆输寻一个面子上能够过得去的借口。

    不是吗?

    闻厌下意识地在心里反问,要是没有十年前那一晚,他现在肯定对这人避之唯恐不及,哪会产生这种异样的情愫……呢?

    贺峋将徒弟眼中泛起的更深层次的慌乱看得一清二楚。

    他深谙循序渐进的道理,笑了笑,纵容地没有再逼心理防线已经摇摇欲坠的徒弟一把。

    “好吧,这个暂且不论。”他率先结束了师徒二人无声的对峙,毫无征兆地劈手夺过闻厌手中的玉簪,在闻厌悚然惊惧的目光中,含笑道,“接下来为师要跟你说的是,既然喜欢,就不要总是对自己师尊动手。”

    “什么喜欢?!”闻厌瞬间被激得炸了毛,“你别……唔!”

    下一瞬,贺峋已经一扯他手腕,轻而易举地就把他整个人打横抱了起来。

    闻厌快被这人接二连三的不按常理出牌逼疯,短促的惊叫还卡在喉咙里,突然有针扎般的微小刺痛涌进四肢百骸,温热的水流席卷而来瞬间打湿衣衫,他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直接被人按进了那汪暗红的池水中。

    他立马扑腾起来,打心眼里抗拒疼痛的感觉,后背那一堆诡异的符文和水接触后,甚至还产生了微妙的反应,像被人在体内点燃了一把火,每一处经脉都要烧起来。

    更让人恐惧的是,经脉中充盈的内力正明显的向外流失,内府逐渐变得空荡荡的。

    闻厌霎时就想到了对方刚才的话。

    他有些难以置信,凉意从心底直往上窜,第一时间往后抓住了贺峋的手:“师尊!”

    “嗯?”贺峋温柔问道,“怎么了?”

    池水温热,闻厌感觉到自己抓着人的手被安抚性地拍了拍,然后冰凉的手指就撬开指缝挤了进来,慢慢地弯起,缱绻又不容拒绝地和人十指相扣。

    两人贴得太近了,闻厌一转头,都快能撞到贺峋的下巴,再往上就是对方垂下的眼睫,敛着温润的光,从眼神来看,似乎随时都会低头在人额头落下一吻。

    “师尊,你不能这样,你……”闻厌的语气很急促,手指下意识挣动,又被人紧紧扣住。

    “不能什么?”贺峋明知故问,又往前迈了一步。

    闻厌下意识退后了几步,没想到身后就是坚硬的池壁,他要攀着边缘上岸,上到一半就被人抓着小腿拉了下来,不尴不尬地直接坐到了池边上。

    贺峋低头,把人圈在怀里,亲了下徒弟的额头,笑问:“厌厌想说不能什么?不能锁了你的内力,把你永远关在这里?”

    自动补全了闻厌甚至不敢说完整的话。

    “厌厌真是把人想得太坏了。为师怎么舍得?”

    贺峋一手撑着池壁,微微弯腰,眉眼含笑,答得不假思索,坦荡又自然。

    闻厌不信,因为按照他原来的想法,这就是他准备对自己师尊干的事。

    法力正随着时间流逝,但离开池水后速度明显放缓了,还没到功力全失的地步,闻厌心一横,和人交扣的五指突然用力,贺峋刚露出个诧异的神情,随即阴冷的魔气就攀附而上,带着极强的攻击性。

    贺峋运气抵挡,霎时两股同源的内力相撞炸开,激起了巨大的水浪。

    视线中都是炸开的水花,闻厌趁此机会把手一甩就要跑,耳边突然响起一声轻笑,距离极近,就贴着耳根响起。

    贺峋太了解自己的徒弟了,早有预料,在人刚出手时甚至连身形都没动过,第一时间就抓着腰侧把人一按。

    闻厌被拽了回来,然后手腕上接着不容拒绝的拉力,再次被扯进了池水中。

    水花散落,但被人圈在怀里,便尽数落在了挡在他头顶上方的贺峋身上。

    贺峋脸上挂满了水,水珠顺着对方高挺的鼻梁滑落,在闻厌心上重重泛起一层涟漪。

    “不是才说了不许总是对师尊动手吗?厌厌又没听进去为师的话了。”

    闻厌抬头,只觉对方那双黑沉的眼眸中像是有看不见尽头的漩涡,看久了能让人溺毙其中。

    心脏在疯狂鼓动着,这一刻池水和皮肤接触时带来的细微的疼痛都成了对神经末梢的刺激,闻厌的直觉已经辨认出对方话音中的风雨欲来,绷紧了身子严阵以待。

    后背被人勾勒出的图腾上,有丝丝缕缕的金色融进了池水中,若隐若现地将两人都包围起来。

    闻厌感觉到了些许异样,想扭头去看背后的情况,但这次贺峋按着人的背脊把人困在怀里,没有给他机会。

    贺峋的指尖顺着徒弟后背图腾的符文走向缓慢移动着,在闻厌看不到的地方,属于他的法力借此没入对方体内,渗入经脉内府深处,逼出其中积累的沉疴。

    肺腑中的浊气在接触到池水后迅速消解,剩下些许顽固的黑气,尽数被他引入自己体内。

    “厌厌想知道这有什么用吗?”

    闻厌觉得无论从哪方面来说这应该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不知道对方下的什么法术,属于对方的气息正在体内沸腾着,前所未有的强烈。

    但除此之外并无不适,让他心里又升起些许疑惑。

    贺峋迎着徒弟戒备中带着些许茫然的神情,弯了下嘴角,开口道:“厌厌太招人惦记了,为师又下不了狠手把你关起来,便只能留下点痕迹。”

    话音落下的瞬间,体内属于对方的气息便在一瞬暴涨,似乎要强硬地镌刻进他骨髓深处,但这种骇人的压迫感在下一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似乎只是闻厌的错觉。

    贺峋一把搀住了软倒在臂弯中的徒弟,意有所指地摩挲着对方后背正缓缓隐去的符文,慢悠悠道:“为师不在的时候,厌厌可不许和别人不清不楚的,不然……”

    听起来弄出那么大阵仗就为了在徒弟身上不痛不痛地宣誓下所有权。

    但闻厌还来不及去思考贺峋所说是不是真的,注意力就瞬间被对方话音里的另一个字眼完全引走了。

    身体条件反射的恐慌已经盖过了一切情绪,闻厌想都没想就攥紧了贺峋搀着自己的手臂,脱口问道:“什么叫不在的时候?”

    “厌厌不是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去做吗?”贺峋随手把禁制散去,“那便去吧。”

    不是再次突然抛下自己离开,闻厌提起的那口气刚松了下去,就又开始震惊于对方完全意料不到的放手。

    “很意外?”

    贺峋俯身把徒弟的衣衫拉上来,规规整整地交叠好,笑了笑:“本来就还没消气,要是真把你锁起来,你怕是要恨死为师了。”

    发生的一切实在太超乎自己的预料,从看到贺峋挣脱开锁链那刻,闻厌其实都已经做好了再也出不去的最坏打算,他的嘴唇张张合合,想要辩驳,又想要发问,最后百感交集,不知从何说起。

    贺峋的眼眸映照着池水的血色,俯视着自己的徒弟时,是闻厌最熟悉不过又畏惧不已的灼热神色。

    但出于某种闻厌还没想明白的原因,此刻已经处于绝对上风的人却真的解开了一切束缚。

    贺峋眉眼间分明压着深重的欲求,不过还是耐心地忍耐着,摸了摸徒弟的头发,轻笑一声:“去吧,在为师反悔之前。”

    第47章

    “闻……公子。”万绍在闻楼主和闻阁主间纠结了一会儿, 最后还是选择这样叫人。

    “有消息了?”闻厌从酒楼的窗边回过头,问道。

    万绍点头,连忙把从家里收到的来信递给了闻厌, 说道:“贺楼主从兰城离开后就去了山海楼,此后一直都没有出魔域,没有要往广云宗来的打算。”

    万绍一边说着, 一边又有些疑惑。眼前人可是是非阁的阁主!是非阁一向以消息灵通著称,闻厌身为阁主,想要打探一个人的消息再容易不过, 对方竟把这任务交给了他。

    看起来不上心,但刚才听到说有消息的时候头转得比谁都快,分明关心得不得了。

    把这事情交给他的后果就是派去的人刚跟上贺峋便被发现了,手下人传话过来时说,贺峋一眼就看穿了他们的藏身之处,但却不见恼怒,似乎知道是谁派来似的, 还笑眯眯地让人带话。

    “他说了什么?”闻厌不由问道。

    万绍咳了一声, 神情古怪道:“贺楼主说,他不在的时候,让你不要总是拿着烟管不放手。”

    “……”

    闻厌默默把唇边的烟管移开了些,随后心头又浮现出些许恼怒,愤愤地抬手抽了一大口, 任凭清苦冰凉的气体灌入肺腑, 才呼出一口气来。

    把万绍看得爱替人操心的毛病又犯了, 摸着自己的一颗医者仁心, 絮叨道:“闻公子,贺楼主之前是说过你有旧疾, 但冰月草也不能这样用的,这明显都超出镇痛的范围了,会伤身的。”

    闻厌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多年来养成的习惯让他一烦躁的时候就忍不住去摸烟管,靠药物的作用去压一压铺天盖地的头疼。不过非常突然的,他离开兰城足有好几天了,头疾却一次也没有发作过,好像多年的沉疴莫名其妙自己好了。不过这个习惯一时还是改不了,更别提有件自己怎么也想不明白的事情横亘在心头,让他从兰城往广云宗走的一路都烦躁不已。

    那日贺峋说完让他走后,竟如他自己所说,好像真的放手了,悠然倚靠在池子里,含笑看着徒弟往外走,从小心挪动到小步快走,最后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直到人的身影从眼前消失了,也没有任何动作。

    脱离危险的刹那喜悦过后,闻厌心里却突然泛起一阵前所未有的茫然。这种茫然让他觉得很不习惯,从那日起,他就一直在琢磨对方此番行动背后的深意。

    闻厌还是怀疑对方趁自己毫无察觉的时候又偷偷下了什么法咒,或是像之前自己从山海楼逃跑的那次,过不了多久就会用神识追上来,然后再找茬挑刺自己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寻个借口来狠狠欺负人。

    但什么都没有。

    无论是他检查了八百遍都找不到的法咒,还是被入侵的识海,都不存在。

    除了那日对方在自己背上留下的不明符文,现在已经完全隐没在了皮肤下,闻厌尝试过对着镜子自己研究,但什么都没研究出来,只有当时贺峋落下法咒时刻进骨髓里的气息仍在自己体内逡巡不去,彰显着最后一点存在感。

    闻厌想起对方当时貌似玩笑又貌似威胁的话,鬼迷心窍般有些意动。

    不能和别人不清不楚……什么程度叫不清不楚呢?肢体接触算吗?

    闻厌觉得以自己师尊的小心眼程度,必然是算的。

    于是万绍眼睁睁地看着眼前人又抽着烟管,开始了新一轮神游天外,再加上刚才那不能再敷衍的应声,这种拒不配合的态度把万绍看得心里直叹气。

    他看人气色,觉得不像是旧疾发作疼痛难忍的模样,便提出帮人诊下脉,若不严重的话就不要用冰月草了。

    万绍说的时候,其实并不抱太大希望,因为这几日里闻厌已经拒绝了他无数回,就和那些讳疾忌医的病患一样,让人十分头疼。

    闻厌道:“行。”

    果然,十分难办,万绍还没反应过来,自顾自地想着。他又想起当初见到贺峋大费周章只为哄徒弟喝口药的那一幕,突然觉得传闻里说的那些你争我斗、不死不休真是太扯淡了,请问哪个仇人会这般乐此不疲地纵容这些小毛病啊?

    然后,他听到闻厌说:“不是要诊脉吗?你在那发什么呆?”

    万绍愣愣地啊了一声,这才醒悟对方刚才说了什么,连忙坐了过来。

    闻厌披着窗外的日光,细长指尖夹着的烟管往外冒着袅袅烟云,柔和了周身的攻击性,一手懒懒地撑着下巴往那一坐,就让万绍心甘情愿地给人忙前忙后地跑腿。

    闻厌把自己手腕递了出去,目不转睛地看着万绍的手搭在了腕间的动脉上,然后……

    什么都没有发生。

    “没什么事,除了经脉有少许瘀滞,不过这是长时间积累下的病症了,急不来,等它自己慢慢恢复就好了。”万绍移开手,语气轻快,然后就刚好见到了闻厌脸上不加掩饰的失望,顿时以为自己有哪里诊断错了,急忙问怎么了。

    闻厌却不答,迅速收拾好脸上的失望,快得让万绍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不过只是面上的镇定,闻厌被万绍一问,突然反应过来刚才自己脑中转过了什么蠢念头,又羞又恼,脖颈都漫上一层粉。

    他不该是庆幸吗?怎还会失望?他刚才到底在期待些什么?!

    幸好万绍坐到人身旁时就没有仔细看过对面的闻厌,否则肯定会发现对方如此明显的异样,再一本正经地问出些让闻厌更加难堪的问题。

    闻厌岔开了这个话题,颇觉意外地问道:“只是经脉有少许瘀滞?”

    这下把万绍弄得更加不自信了,又重新诊了一遍,才肯定地点点头。

    这不对劲。

    闻厌当年来兰城的时候,也让万绍的父亲诊过脉。

    “有些难办。”那时经验丰富的医师摸着胡子,蹙着眉,对他道,“我从未见过如此特殊的功法,现下还有了内伤,更加成了一团乱麻,完全无从下手,如果有修炼同样功法的修士或许可以梳理一二,否则就只能先用药物压一压发作时的疼痛。”

    “冰月草镇痛的效果就不错,相对来说也没那么伤身,可以先长时间用着。”万父说着就要给人去万家的库房里找,却被人叫住。

    闻厌道:“不用了。”

    万父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人是是非阁的人,是非阁地处极北,正是冰月草产地。

    但他不知道自己弄混了因果顺序。

    闻厌其实是修炼出了岔子,第一次头疾发作后,在找寻冰月草的路上决定于极北建立是非阁的。

    极北地势偏远,正好避开了现有各大宗门的压制,在真正有所作为前也不容易被人打探底细——毕竟那些所谓名门正道要是知道他的身份,肯定会颇多顾忌不敢进行交易,怕有什么把柄落到他手上。

    那一开始为什么会目标明确地就去找冰月草呢?闻厌总觉得整件事都有些冥冥之中被人预料到的意味。

    因为他是从自己师尊留下的手稿中看到的关于冰月草的记载。

    贺峋还在的时候,他虽然也怕疼,但没有旧疾,还用不上这东西,对方留意这个干什么?闻厌头回翻出自己师尊手稿的时候根本都没在意这个东西。

    等到他有次疼得蜷缩在榻上,透过朦胧的视线,突然看到案头摊开的这份手稿时,倏然想通了其中的关节,后背一凉,整个人毛骨悚然。

    他在那刻有种错觉,这一切都像是对方精心布下的陷阱,不然怎么会把自己的情况预料得如此精准?明明已经不在了,却还处处都留着无法抹去的痕迹,让人永远也摆脱不了。

    现在给他诊脉的从万父变成了万绍,诊断的结果也截然不同。闻厌有些疑惑,这也会和贺峋有关吗?

    对方似乎一直如此,早已无声地渗入了自己的每一寸骨血中,和自己的生活融为一体,无论自己愿意或是不愿意,都将活在对方的影子里。

    所以这种像是要全然放手的姿态是什么意思呢?闻厌又控制不住地琢磨起来,甚至还有些隐隐的恐慌。

    “哎呀,都说了没事的。”闻厌不说话,万绍也跟着慌了,怕人不相信自己的医术,拍着胸脯道,“我拿我从医二十载的名声打赌,我诊脉肯定没有诊错!”

    一提到这个,闻厌总算有了反应,幽幽转过头来:“你还有名声可言吗?”

    万绍:“……”

    心虚,被面前这祖宗质疑医术,他是半点都不敢反驳,谁让他当初一点都没看出来贺峋的蛟毒是装的呢?但万绍也很心酸,那位贺楼主是什么人啊?对方要真想装的话他哪看得出来。

    闭嘴安静了一会儿,万绍看闻厌又开始自顾自地倚着窗户出神,手中烟管不间断地冒着袅袅轻烟,整个人再次被掩在一层飘渺的烟云后。

    或许是习惯了总是待在一处的师徒两人,万绍看如今的闻厌时总觉得对方身上有种似有若无的孤寂。

    “闻公子,其实你不用和我一起来广云宗的。”万绍道。

    万家总是在兰城一隅,与外界沟通甚少,所以他的父亲才会委托是非阁阁主出面,让他去仙门最富盛名的广云宗修行一二,不拘泥于万家自己传承的医术。

    但这个交易达成的前提早就不成立了——才第五日,他就撞上了从暗河那边出来的闻厌,吓了一跳。但对方看起来比自己还要狼狈,衣衫凌乱,发梢都还淌着未干的水迹,眼尾又湿又红,但问他发生了什么又不说,简单收拾了一下后,就抓着自己出了门,像是躲避什么一般。

    出了兰城的几天后,他才从自己大哥的传信中知道了原来是对方谋划了许久、本应把贺峋关在地底下的计划失败了。

    万绍从自己父亲那里得知了他们原本是要帮忙守着人的,这直接让他们万家都没来得及履行约定。

    “我一向不喜欢言而无信。”闻厌道。

    而且他现在很需要换个环境来冷静地思考一下,不然对贺峋越来越混乱的情绪快把他逼疯。

    恰巧此时雅间外响起了敲门声,万绍自觉地起身跑去看什么情况,然后拿回了一张请柬。

    是来自广云宗宗主赵无为的请柬,还是对方婚宴的请柬。

    “那么快?”闻厌有些讶异地挑眉。

    他才刚以是非阁阁主的身份将拜贴递了过去,没想到才在广云宗外的酒楼坐了一会就收到回音了。

    万绍两眼放光,仔细打量着闻厌手中的请柬:“广云宗的宗主突然有了道侣,听说不少宗门的掌门长老都想去这个结契大典呢,这份请柬现在放外面都是千金难求。”

    闻厌不以为意,只是觉得万绍这幅样子十分好笑,揶揄道:“你这就打听好了?”

    万绍才不跟人计较,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嗓音,迫不及待地和人分享刚才打听来的小道传闻:“除了想要借此和广云宗攀上机会,结识其他大门派的人物,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闻厌勉为其难地赏了他一个继续说的眼神。

    仅仅是这样就已经让万绍备受鼓舞,满眼闪着八卦的光:“据说……这位赵宗主的道侣不是活人!”

    “真的!”万绍眉飞色舞道,“我刚才在楼下的大堂里听人说,有人看到赵宗主的那位道侣肤色青白不似活人,整个人看起来阴森森的,不少人都在私底下说像是用了什么禁术。”

    正道魁首竟公然用邪术?

    闻厌终于来了些兴趣,把请柬往袖子里一揣起了身。

    万绍要跟上,但被人说要他留在酒楼等着。

    “为什么?”万绍幽怨,他也想去凑热闹。

    闻厌正低头掏出了个面帘戴上,再抬头时只露出了那双点漆般乌黑漂亮的眼眸。

    “因为我突然想起来了一件事。”闻厌道。

    只见眼前人的眼睛弯了弯,现出一个漂亮柔软的弧度。

    万绍突然感觉有些不妙。

    闻厌道:“虽然我这次换了个身份,又是去谈正事的,按理来说不会出什么岔子,但上次和这位赵宗主见面实在是闹得不愉快。”

    万绍顺着对方的话音,突然就想起了传闻中这位闻小魔君刚上任时的光辉事迹,整个人悚然一惊。

    “上次没谈拢,吵了起来,我这人脾气不好,一生气就把他们广云宗的大殿烧了。”

    闻厌笑吟吟的,没有半点感到抱歉的意思,似乎找到机会还想再烧一次,愉悦道:“我和那位赵宗主总有些相看两厌的意思,万一这次我又脾气不好,一冲动做出什么来就顾不上你了。所以为你着想,最好还是待在这里等我回来。”

    “……”

    万绍木然点头,收回已经迈过门槛的脚,默默目送人飘然走远了。

    第48章

    “阁主请留步。”闻厌在收下又一位修士的名帖后, 再次被人叫住了。

    许是他甚少以是非阁阁主的身份在众人面前活动,刚走进广云宗的时候就引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陆陆续续来了好几拨人攀谈。

    闻厌毫不意外。

    在是非阁达成的交易中, 有不少主顾就是这些名门正派的修士。有随行护送、牵线搭桥等等的寻常请求,但打听秘闻、暗杀寻仇这类上不得台面的也不在少数。

    这些正道宗门不就是这样的么,全都活在无尽的束缚之中, 想要做些什么都要偷偷摸摸地经过别人之手,稍有不慎就是违反道义、罔顾伦常,闻厌光是看着都觉得他们累得慌。

    只是这次叫住他的人让闻厌有些意外。

    对方好像是广云宗赵宗主的随侍, 闻厌在拿着请柬进了广云宗的大门后,一路都是对方奉赵无为之命接待他的。哪怕是在闻厌和人交谈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对方也没有离开,一直尽职尽责地默默守在一旁。

    行事风格闻厌非常熟悉,和他那自请发配到极北的下属一模一样。所以在对方问他能否借一步说话的时候,闻厌没有拒绝。

    他落后对方半步,两人一前一后地绕开随处可见的宾客, 转进了偏殿一间不引人注意的空屋子中。

    闻厌看着对方第一时间就阖上门, 还设下了隐匿法阵,笑道:“赵宗主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如此紧迫?自己的婚宴还没结束就要找上是非阁了?”

    “不是宗主,宗主已经知晓万家的来意,但他现在不便见客,待婚宴结束后请阁主再与宗主详谈。”对方还一板一眼地先解释了一回, 才垂着眼道, “是我自己有求于阁主。”

    “有意思。”闻厌笑问, “说说看。”

    “我想向是非阁打听一个人的去向。”

    闻厌还以为是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 要这么避着其他人,瞬间有些失望, 兴致缺缺地往身后的门框上一靠,施施然抬起了手中的烟杆,漫不经心道:“这简单,你想问谁?”

    然后就见对方又谨慎地往门外看了一眼,确认隐匿法阵仍旧是在起效中的,才开口道:“闻厌。”

    “……”

    闻厌拿着烟管的手一顿,道:“什么?”

    “山海楼楼主,魔域魔君,闻厌。”对方再次重复后,还是没得到回复,可能是觉得自己给出的需求太笼统了,继续道,“据说他最后一次现身是在禹北界中,从蛟龙强行破开的裂隙中离开了,但后来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我想知道他现在的行踪……”

    压抑着焦虑的嗓音突然被一声长叹打断,然后就听那戴着面帘的人道了声“明正”。

    来到广云宗后,这个名字几乎已经再没人叫过了,周则猛地抬头,身体第一时间警觉起来,接着就看到对面站着的人解了面帘。

    周则在刹那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一门之隔外,来来往往的宾客在走动,本来周则在一众正道修士中寻找闻厌的踪迹已是足够大胆,但现在看来怎么都比不上本尊毫无顾忌地在广云宗内现出真容,简直肆意妄为得让人难以置信。

    不过又和闻厌一贯的行事风格再吻合不过。

    正值宗主的结契大典,广云宗上下都装饰成了一片喜庆的红,哪怕是他们所在的这间屋子,紧闭的窗户上也贴着栩栩如生的并蒂莲花。

    闻厌一身青灰色宽袍,在一片热烈的红中更显素净,只在袖口袍角有几处低调的暗纹,加上又一直戴着面帘,和以往的风格大相径庭。

    然而除下面帘后,周则就看到了那张精致秀雅的脸,对方指间持着细长烟管,漫不经心地倚着门框看下来时,极致的漂亮和危险便同时扑面而来。

    周则愣了好一会儿,才大梦初醒般猛地在人面前单膝跪下,颤抖着嗓音唤了声楼主。

    “我现在可不是楼主了。”闻厌笑吟吟地回。

    周则的嗓音艰涩:“我在极北,过了许久才听说您出了事,第一时间就回了魔域。可是山海楼突然人员大变,魔域中其他门派也大乱,我根本找不到您,后来听说有人在禹北界看到您了,但很快也没了下一步消息……”

    他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跟随了近十年的楼主怎么就摇身一变成了另一个门派的阁主,踟蹰道:“您,您真的是……”

    “如你所见。”闻厌摊了摊手,弯着眼眸道,“没有伪装身份,也没有杀人顶替,货真价实,如假包换。”

    周则一时仍旧难以接受,但他只是愣了片刻,神情一下子变得急迫起来,顿时顾不得礼数,起身就催促着闻厌快点离开,语速飞快道:“您今日不该来的。赵无为最近一直在逼问您的下落,我担心他要对您不利,又总是联系不上您,才想着先一步找是非阁帮忙寻人,万幸您没事。”

    “为什么?我最近和他又没结仇。”闻厌没动,“我不就之前烧了他广云宗的大殿吗?我到现在都觉得便宜他了,他突然要对我下手做什么?”

    周则不知道怎么解释,因为他也觉得这件事情很蹊跷,只能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闻厌。

    “前段时间魔域大乱,您又突然不见了踪影,让广云宗上下都严阵以待,去禹北界历练的弟子发现了您的踪迹后立马就上报了宗门,后来发现在您从禹北界离开前,只有唐柏和您待在一起,所以他回广云宗后,所有长老都把他盘问了一遍,但是……”

    “他没说?”闻厌接道。

    周则神色复杂地点了点头。

    作为宗主赵无为名下的弟子,长老们一开始对他的态度还算客气,但谁也没想到他竟然咬死没说,后来直接被下了水牢,然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和赵无为突然也翻了脸,直接被严加看管起来,他再也没见到过对方了,不知如今是死是活。

    “是死是活也与我无关了。”闻厌漫不经心地敲了敲烟杆,“本来就是赵无为灭的唐家,他要拿还魂草,装了那么久,就算没有我这一出,也会找到其他借口对唐柏下手,要活还是要靠他自己。”

    浅淡的烟云后,闻厌的嘴角弯起一个漂亮的弧度,冰冷又无情:“不过他竟然没说,也确实有点出乎我的意料。”

    闻厌轻描淡写的一番话,却把周则砸蒙了。

    “您,您是说……”正道魁首灭人满门,这也有点太挑战认知了。

    “很意外吗?”闻厌笑道,“我还知道更多哦。比如说……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屋外钟鼓齐响,悠扬的乐声昭示着这场婚宴即将开始。

    闻厌似乎对这场婚宴还挺感兴趣的,对周则的霎时僵硬恍若未觉,没了继续聊下去的欲望,用眼神催促人把结界散了。

    “……”

    “现在从正殿入席太过引入注目,我带您从另一侧进去。”周则在小路间穿梭着,同时压低嗓音道,“楼主,属下以性命起誓,绝不会背叛您,刚才所言句句属实,赵无为肯定要对您不利。”

    “嗯,我知道。”闻厌点头。

    “那您还……”

    “想要我性命的人又不止他一个,要是个个都跑,那我干脆找个地方躲着别再出来好了。”闻厌已经重新戴上了面帘,眼底闪着跃跃欲试的光,“他想对付我,我也没想他好过。”

    这种感觉很熟悉,每次在闻厌开始冒坏水筹划要让某人倒霉的时候就是这样的。

    周则觉得还是太冒险了,想要继续劝说,前方突然传来当啷一声重物落地的脆响,随后是侍女惊慌失措的声音,人声非常嘈杂,像是出了什么事。

    周则看声音传来的方向,竟是宗主寝居的偏殿,赵无为尚未结契的道侣便在此处,只等时辰到了后就前往正殿。

    周则快步走过去,惊慌失措的侍女像是瞬间找到了主心骨,退到一旁,让他看喜袍下露出的那截手臂上的青斑。

    吉时将近,她们本该是替新娘子梳妆完后就引着人去大殿的。周则不愿多生事端,让赵无为察觉到异常亲自过来,便让她们照常行事。

    “等等。”闻厌的声音突然从后面传来。

    周则不知闻厌何意,只愣了一下,便向一众警惕起来的侍女解释说这是赵宗主的贵客。

    闻厌的目光先是落在了那不小心露出来的青斑上,看了一会儿后体贴地替人把那被侍女不小心弄乱了的袖子放下来,遮住了那些突兀不详的痕迹。

    众人便也放下心来,然后就见闻厌突然挑起了新娘子盖头的一角。

    盖头下,闻厌看到了一双眼睛,木然又安静地看着他。

    有些熟悉,隐约和记忆中模糊的印象重合了起来。

    侍女已经在惊叫,周则在努力压住动静,闻厌放下手来,直起了身。

    周则觉得那一刻闻厌的神情有些不愉,但很快对方就弯了下眼眸,对身边的侍女笑了笑:“抱歉。”

    在此期间,那位坐在塌边的身影都没有任何反应,红布稠盖住了她所有的神情,整个人就像一具空洞的躯壳,任人摆弄。

    闻厌已经转身离开,周则连忙追上,低声问:“您是看出什么了吗?”

    到正殿的偏门了,闻厌透过人群,看到了位于最中央的赵无为。

    他没有回答,只道:“今日你就当没有见过我,回去吧。”

    周则心中的不妙预感越发强烈,眼前那双乌黑的眼眸中流转着不明的光,周则甚至可以想象出面帘下对方嘴角勾起的冰凉弧度,他有预感等会儿一定会发生些什么。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就被闻厌抬手拿烟杆抵住了,对方纤长浓密的眼睫垂下来,淡淡的瞥了他一眼。

    冷意从胸口的烟杆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周则张了张口,再也说不出话来,看着人不引人注意地转身入了席。

    闻厌坐在一众宾客中,又有点想念起自己的师尊来。

    有种好戏上演前,却发现最契合的观众没有到场的强烈遗憾。

    他觉得自己应该是出了什么毛病,恍惚中他好像真的听到了对方的名字。

    闻厌回神,才发现这并不是错觉。

    “这都是无稽之谈!”旁边的人在和同伴道,“赵宗主怎么可能用禁术!两心相悦的修士间才能结契,若是用禁术让人死而复生,等会儿也结不了契啊。生死不可逆,也就只有闻厌那种魔头才会……”

    “嘘!”同伴被他突然提及闻厌吓了一跳,忙道,“你说这个干什么!你忘了上次一说贺峋,那小疯子就翻脸了?!还想这里再被烧一回吗?!”

    “……”

    闻厌一手撑着下颌,听得津津有味。

    要不是这两人提起,他都差点忘了自己当时的反应,现在一回想……

    是的,他上次确实发了好大的火。

    第49章

    闻厌在刚处理完山海楼里的异议, 坐上楼主之位时其实没想过要把和正道的关系弄得那么僵。

    毕竟有人教过他,在没有绝对的实力让所有人都俯首称臣的时候,适当的妥协还是不可避免的。

    所以和仙门各派彻底撕破脸真的出乎他的意料, 如果没有他在广云宗放的那一把火,很长一段时间内他和正道的关系应该都是井水不犯河水的。

    这一切的转折都从赵无为提出要拿贺峋的尸骨去平人界的动荡开始。

    先不论闻厌听到后会不会发疯,在场的其他修士听到后第一反应是赵无为疯了。

    人界动乱自古有之, 除了降妖除魔、诛除奸邪,遇上难以解决的灾祸时便会开坛祭祀。有些大能死后会留下自己的骸骨,上面承载着其余下的毕生法力, 祭祀时用其沟通天地,能庇佑一方水土安宁。

    但也意味着就此烟消云散,再无复生的可能。

    若非自愿,对别人提出这种要求无异于要挖别人家的祖坟,没点深仇大恨都不至于到这种程度。

    果然,那位闻小魔君的神情一听完就变了。

    不过其他人又不太拿得准这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毕竟这位才刚刚弑完师, 尸骨拉过来或许还是热乎的, 以仇人永世无法超生来换得和广云宗冰释前嫌,在自身势力未稳时不用担心对方可能的为难,也是一笔不错的买卖。

    然而某种说不上来的直觉让众人觉得事实或许正好相反。

    此前的洽谈还算顺利,闻厌仍旧维持着那放松的坐姿,笑了一下, 语调没有明显起伏:“赵宗主, 我可能没听清楚, 刚才你说了什么?”

    赵无为便又重复了一遍, 笑呵呵地道:“闻楼主,我知道你本性良善, 无意与仙门产生争端,只是贺峋那魔头残暴不仁,你过去只能听命于他。现在人死如灯灭,不如就借此重新开始,如何?只要你一心向善,仙门和魔域也能重归于好。”

    “好一个人死如灯灭。”闻厌点了点头,“赵宗主说得有理,本座听着也有些心动了。”

    见人接了话,赵无为便露出了个意料之中的笑容:“闻楼主如此明事理,真是……”

    “哐啷——”

    闻厌突然一把掀了面前的桌案,还没等赵无为反应过来,闻厌紧接着就起身一脚把它踹飞,目标明确地直接砸向赵无为。

    “你做什么?!”赵无为狼狈闪躲,口中怒道。

    闻厌冷冷一笑,用那种气死人不偿命的语调重复道:“做什么?本座只是觉得你这盏灯太碍眼,想要灭一灭罢了。”

    众人哗然。

    这可是广云宗的宗主,闻厌自己在魔域都还没完全站稳脚跟,竟敢挑衅对方至此。

    然而众人很快就发现,他们对这位新上任的闻楼主还是了解得太少了。

    下一瞬,在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的时候,闻厌一甩手中的烟杆,黑红色的火焰瞬间在广云宗正殿的四角燃起。

    殿外候着的广云宗弟子被冲天而起的火光吓了一跳,连忙涌进殿内救火。

    然而这是灌注了修为的魔焰,越想要把它扑灭反而还越烧得猛烈。

    闻厌立于一片烈焰中,玄色的袍角沾着火光和血色,看着赵无为,唇角勾勒出一个冰冷的笑容:“本座都想好了,既然赵宗主如此心系大道,现在就帮你把你的尸骨烧成灰,直接拿去开坛祭祀,岂不更加方便?”

    说这话时,闻厌的声调仍旧没什么起伏,不像是在说要把人活生生地挫骨扬灰,反而像在讨论等会儿要与人在何处共赴午宴。

    这股劲儿对与贺峋接触过的人来说都不陌生,是让人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的疯狂与扭曲,特别是眼前人那双映着火光的漆黑眼眸,几乎和他那刚死不久的师尊一模一样。

    赵无为的五官都被气得扭曲了。

    众人发誓,见到素来稳重平和的赵宗主快要气得跳脚,简直和目睹广云宗传承千年的大殿被人放火一样惊悚。

    他们本应是上前帮赵无为的,但对方今日似乎也很不对劲。

    在坐的都是各派中资历深厚的长老一辈,闻厌的年纪放在一众修士当中实在年轻得过分,所以哪怕是魔修,大多数人也会自持身份不愿太过于为难一个小辈。

    除了赵无为,素日待人平和的广云宗宗主今日格外咄咄逼人,前面都在强自忍耐着,接近和谈的尾声时终于忍不住了,像是和人有着极深的仇怨,控制不住要报复回去。

    然后接下来一切都乱了套,广云宗和山海楼的人扭打在了一处,其他门派则试图劝两方停手。

    “停手?可以啊。”闻厌一抹颊边溅上的血渍,抬手架住赵无为的长剑,“广云宗先对人不敬,只要给先师赔礼道歉,本座愿意停手。”

    滔天的魔息还横贯于广云宗的大殿之上,闻厌的神情依旧冷得彻骨,但当他说出这句话时,众人倏然觉得心中的天平就偏了。

    或许是这张脸太有迷惑性了,众人在那瞬觉得这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似乎有些强撑着的难过,让人联想起自己座下在外受了欺负的小徒弟。

    “赵宗主,以和为贵,就各退一步吧。”有人劝道。

    赵无为不可能罔顾其他人的声音,他看着闻厌,眼神有些不引人注意的阴沉,最后权衡再三,收了剑。

    其他门派的修士便没有再掺和到接下来的事情中,山海楼和广云宗的人也陆续退至殿外,只剩下两方首领。

    闻厌到底年纪尚轻,在激烈的交手中内力有些支撑不住,大殿中火势逐渐弱了下来,只余下刺鼻的烟火味。

    闻厌似乎从怒火中冷静了下来,问赵无为道:“本座以前可是和赵宗主有什么仇怨?”

    当只剩他们两人时,赵无为眼神中的滔天恨意就再也遮掩不住,甚至在面对把仙门屠了大半的贺峋时都没有这般强烈。

    不过他嘴上还是道:“何须私仇?除魔卫道本就是我辈职责。”

    “不对。”闻厌抽出了腰间的软剑,甩了甩,不紧不慢地向赵无为走去,“你的神情不对,你像是很高兴终于见到了我有一天也要和人阴阳永隔,以至于迫不及待要斩断我的所有可能,为什么呢?”

    赵无为看着那逐渐逼近的锋利剑刃,嗤笑一声,不答反问道:“闻楼主还想动手?”

    “你的内力已经支撑不住了,贺峋没有教过你什么叫量力而行吗?”赵无为像是已经完全抛开了在众人面前的假面,看着闻厌的时候有种要把人大卸八块的痛恨,“现在可没有人能够护着你了,闻楼主不夹着尾巴做人,还如此由着自己性子……”

    “轰——!!!”

    本已经沉寂下去的火光腾的一声重新升起,反扑后的烈焰气势更加凶猛,转瞬之间就已经席卷了整座大殿,悬挂于高堂之上的匾额在接二连三的摧残下晃了晃,哐啷一声掉下来,砸起一片飞尘。

    然而这时所有人都已经离开殿内,没有谁来得及去阻止闻厌突如其来的发难。

    闻厌一剑劈开了脚边的牌匾,脸色如覆霜雪:“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这样对我说话。”

    等到广云宗和山海楼的人反应过来,同时折身往回冲时,看到的就是闻厌把剑架在赵无为脖子上的一幕。

    两方人马同时愣住,然后山海楼一众魔修沸腾般躁动起来,本来还有些隐隐不服闻厌的,在此刻对这位闻小楼主的崇敬之情几乎要冲破天际。

    赵无为脸上有些挂不住,幸好此时其他门派的修士已经离开,否则广云宗第一仙门的位置可能就要当场易主。

    赵无为的面皮隐隐抽动,被颈间的剑刃逼着,僵硬地后仰着脖子,压低了声音怒道:“至于吗?不过是为了逞一时之快,就算透支内力也无所谓?”

    赵无为的目光落在闻厌唇边溢出的血迹上,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本来就有内伤吧,弄这一出对你自己有什么好处?”

    “因为我不喜欢别人言而无信。”闻厌哼笑一声,“我看赵宗主似乎不愿履行约定,便只好自己动手了。”

    “我怎么可能给一个魔头赔礼道歉?”正殿中的温度随着火势越来越灼热,赵无为已经满脸是汗,他眯着眼,看了闻厌一会儿,笑了,“你在后悔,你到现在都接受不了贺峋死了。”

    赵无为低低地笑了起来:“但是死了就是死了,人死不能复生,终于,你也体会到了这种痛苦,哈哈哈,真是太痛快了……”

    闻厌在那瞬似乎听不进去任何声音了,他只能看到赵无为那张令人厌恶的脸在扭动,嘴唇一张一合,让他无比烦躁,大脑捕捉到关键词后条件反射地有些混乱。

    贺峋……他的师尊,死了。

    他怎么会接受不了呢?

    明明是他亲眼看着长剑捅进对方胸口,又是亲自跑去崖下捞回的尸身。

    他只是觉得有些不习惯罢了。

    他不应该不习惯的。

    人死后应该怎么做来着?他只是现在还没摸索出要怎么面对已经死去的师尊罢了。

    “他正好是一年前的今日死的。”赵无为听见闻厌突然道。

    “这是祭日吗?祭日是不是要上坟?”对方转头看向他,眨了眨眼,但眼神一直没聚焦,像是在平静地问他,又像是有些让人毛骨悚然的自言自语。

    饶是赵无为再恨闻厌,此时也被对方这幅神态短暂地震慑住了。

    良久,闻厌轻轻地“啊”了一声,弯了下眼睛,眼神有了落点:“上坟么,总要烧些祭品。”

    他抽回自己的软剑,擦了擦,重新绕回自己腰间,把赵无为扔在原地,跨过肆虐的火光向门外走去。

    那道清瘦孤寂的身影经过之处,黑红色的火焰从他的脚下蔓延开来,给本就热烈的火势又加了一把火。

    “本座看你们这大殿勉强还能入眼,就烧这个吧。”

    “闻厌!”赵无为痛斥他的声音晚了一步才从身后传来。

    广云宗一众弟子也才在这时幡然醒悟,冲进去救他们宗主。

    但愣是没有一个敢近闻厌的身。

    闻厌站在广云宗的殿门前,身后巍峨屹立的建筑在黑红的火光中一点点倒塌。

    他面无表情地立在阶上,内伤被他强行透支法力牵动,唇边的血迹越涌越多。

    他低头看着自己指尖的血迹,思绪漫无边际地飘着,想起有回山海楼的长老说贺峋实在太纵着他了,想翻脸就翻脸,行事毫无顾忌,来日必生事端。

    当然,对方说的时候措辞很委婉,但贺峋当场就有些不悦了,后来也完全没跟他提起过这番话。

    兜兜辗转,那长老的话最后还是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谁又在背后多嘴?”这是他去问对方时贺峋说的第一句话。

    然后下巴被人轻轻抬了起来,贺峋一手固定着人脑袋,拿手帕擦了擦徒弟脸颊上沾着的血迹。

    贺峋笑道:“本座的徒弟,自然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只是有一点……”

    闻厌不由自主地随对方的话屏住了呼吸。

    贺峋把帕子塞进徒弟手中,无奈又纵容地道:“下次血记得自己擦。”

    “……”

    闻厌翻遍了自己全身,也没有找到可以用来擦脸的东西,无奈之下,只能又拿指腹抹了抹唇边的血迹。

    由贺峋做了无数遍的事放到自己身上时就做不好了,刺眼的红反而被越抹越多。

    “楼主……”一众山海楼弟子见他站在原处一动不动,本准备回去的脚步也迟疑地停了下来。

    闻厌的神经倏然被“楼主”二字触动了。

    他发现自己其实也还没习惯这个称呼的指向变成了自己,不适应之余,又有些隐隐的恐慌,好像当属于对方的东西一点点被遗忘,另外一个人就永远都不会在某天回来了。

    或许是难言怀念,又或许是勃勃野心,反正说不上到底是因为什么,才最终让闻厌此刻以是非阁阁主的身份坐在赵无为的婚宴上。

    大殿后来被重新整修了一遍,已经看不出火烧的痕迹,但若有心观察,还能看到头顶牌匾上那道被自己劈出来的微小裂痕。

    闻厌压下因为想起那人再度激荡起的心绪,看向位于殿门旁的赵无为。

    对方正向他那从殿外走来的道侣伸出手。

    而闻厌也终于明白了当初对方为何会恨他至死。

    红盖头掩住了所有神情,喜袍下的身影柔美窈窕,顺从地被赵无为牵着向前。

    如果按照对方的理解,他确实和这个人的死有关。

    第50章

    殿内乐声轻慢, 飘飘渺渺,缭绕在广云宗的大殿之上,观礼的宾客坐于两旁, 微笑着互相交谈,一派和乐。

    “吉时到——”

    随着礼官的唱喝,一瞬间所有声音都暂时止歇下来, 赵无为牵着自己道侣的手,一步一步走向高堂之上。

    暮色降临,日光西斜, 分割出界限明显的明暗两侧。

    虽然闻小魔君年轻有为,每次见到这人都有理由把老家伙挂在嘴边,但实际上赵无为仍是中年男人的模样,五官周正,气度凛然,当年登上广云宗宗主之位时,也是闻名的青年才俊。

    他和人牵着手, 并肩沐浴在夕阳的残照里时, 仅看背影,观礼的宾客都要在心里道一句郎才女貌。

    一开始听说赵无为要举行结契大典的时候,大多数人都是极其惊讶的,哪怕是广云宗弟子,在过去的几十年中也没见到过他们宗主和哪位仙子走得近些。

    后来赵无为解释说这是自己年少时的伴侣, 两人少时就已有婚约, 只是失散了许久, 前段时日终于寻回了人, 不幸的是对方因为意外魂魄有损,对外界的反应很迟钝, 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调养过来。

    “可是我等了几十年,实在不愿再等下去了,我相信婉清也一样。”赵无为说这话时,牵着自己道侣的手,满眼都是笑意,硬朗的面部轮廓似乎都柔和下来。

    不过赵无为这位突然出现在众人视线中的道侣行止实在有些诡异,关于她的传言一直没有消停过,直到亲眼见证结契这一刻,众人心中的疑窦才消散了大半。

    截然不同的两道灵力从身着喜袍的两人身侧升起,试探着触碰缠绕。

    两人已经一同拜了两拜,转过身,即将相对而拜的时候,殿门突然被人强行破开。

    “等等!”这一声宛若骤然划破布帛的利刃,尖锐刺耳,让一众宾客齐刷刷转头。

    来人浑身染血,似乎受了很大的折磨,布满全身的伤口让人一时都辨认不出他的身份,有和赵无为关系密切的看了许久,才认出这是对方新收的那个叫唐柏的徒弟。

    印象中那个沉默腼腆的青年此刻眼中闪着极度痛恨的光,身上的决绝强烈得几乎要化为实质。

    众人瞬间嗅到了几分不同寻常的味道,窃窃私语起来。

    只有闻厌没动,似乎对来人毫不意外,指间的烟斗转了转,唇边扬起一抹兴味盎然的弧度。

    赵无为看到唐柏时,神情僵硬了一瞬,眼中划过强烈的不可置信,又第一时间稳住了,厉声斥道:“你这个勾结魔修的孽障!竟然还敢出现在这里?!”

    他喝道:“来人!把他拿下!”

    一众弟子下意识听令,箭步上前反扣住唐柏的胳膊就要把人押下去,唐柏拼命反抗,但严重的伤势让他提不起一点力气,甚至还没开口就被下了噤声咒,脸都憋红了也吐不出一句话来。

    殿中一众宾客面面相觑,印象中赵无为对徒弟都是关爱有加的,鲜少有对人如此疾言厉色的时候。

    “赵宗主,这是发生了何事?”有人道,“唐公子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

    赵无为面色沉冷:“这个孽障此前勾结魔修还毫无悔改之心,已经被我关进牢中,一个不察竟让他逃了出来,让诸位见笑了。”

    眼看唐柏才露了个面,就又要被押回去了,闻厌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抬手用烟杆敲了敲面前的桌案。

    “且慢。”

    闻厌的声音不大,嗓音却很有力,悦耳的声线穿过一众嘈杂声响,不容拒绝地在众人耳中响起。

    有人循声转头,就看到了一个戴着面帘的陌生身影,不解道:“他是谁?”

    “没见过啊,他怎么能进到这里来的?”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他是是非阁的阁主。不过是非阁素来不参与各派间的纠纷,今日怎么要插手广云宗的事情?”

    闻厌戴着面帘,嗓音又特意调整过,他在满堂探究的目光中不紧不慢地起身,撩起眼皮看向赵无为,微微一笑:“赵宗主,你没有说实话。”

    赵无为看向这突然冒出来搅局的是非阁阁主,一时预料不出对方的意图,谨慎地问道:“阁下这是何意?”

    闻厌但笑不语,他一抬手,本来压着唐柏的弟子突觉一股无法反抗的内力袭来,手中不由自主就松了力度。

    闻厌把人隔空扯了过来,唐柏本就破烂的上衣被他用内力一震彻底报废,现出了下面的狰狞伤口,最显眼的是靠近心口的那一处青黑掌印,在场修士大多数都和赵无为外出降妖伏魔过,见过广云宗宗主出手,一下子就认出了这是赵无为所修功法会留下的痕迹。

    “这看起来不止是被关进牢中啊,哪怕是动私刑也不至于做到这种地步,怕是冲着一掌毙命去的吧?”闻厌慢悠悠地道,“堂堂广云宗的宗主暗地里对自己的弟子痛下杀手,难道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赵无为的神色几经变化,最终淡然道:“他与魔修勾结,隐瞒闻厌那魔头的行踪,此事广云宗上下都知晓,就算是清理门户,也容不得阁下置喙吧。”

    “闻厌”二字响起时,唐柏摇摇欲坠的身影顿了顿,因为伤重而有些涣散的瞳孔颤了颤,再度回神。

    他下意识想扭头去看背后抵着自己的人,但对方紧接着就是渡过来一阵真气,极其粗暴的冲破了他身上的噤声咒,强硬地把他一口气吊了起来。

    “这样啊,那这位唐公子千辛万苦跑回来,就是为了被重新抓回去?好像有点不太聪明的样子哦。”闻厌笑道,“我们不如听听他怎么说。”

    从知道赵无为真面目的那一刻起,他就被对方提前隔绝了和外界的一切交流,唐柏无数次痛恨自己识人不清,却又已经于事无补。现在置身于大殿中,他顿时知道自己等了很久的机会来了。

    唐柏果断地亮出了唐家的信物,虚弱的话音却掷地有声,字字泣血:“广云宗宗主赵无为贪图还魂草,灭我唐家满门,请诸位还我一个公道!”

    喧嚣声在刹那要掀翻整座大殿。

    这个指控太过耸人听闻,一瞬间已经没人在意这场本应继续下去的结契仪典。

    “唐家?是承华山唐家?前段时间已经没听到过任何消息了,竟然是被广云宗偷偷藏了起来?”

    “这信物我见过,竟然是真的!”

    “赵无为假意收我为徒,随后以我和魔修勾结为名让宗内长老对我百般为难,他再趁机取得我的信任,从我口中得知还魂草的下落,事成之后便欲杀人灭口。”唐柏迎着众人目光,颤着嗓音一字一句道,“要不是我侥幸逃脱,永远也揭穿不了他的真面目!”

    “胡说八道!你有何证据?!”赵无为横眉怒道,“唐家遭受横祸,你若早日言明身份我定会多关照于你,但无论如何这都不是你胡乱攀咬的理由!”

    闻厌不嫌事大地加入进了两人的纷争中,条分缕析道:“证据就是你现在已经灵力枯竭了。还魂草并非百利而无一害,要以使用者的修为为代价,就算如此,很大几率也不能让人完全回到生前的样子,总会三魂残缺,神情麻木……唐公子,我说的对不对?”

    唐柏点头。

    闻厌就笑了,隔空点了点那个本应要了唐柏的命的狰狞掌印:“赵宗主,你要杀人灭口便不能借别人之手,所有的修为都在这里用完了吧。你现在敢和我对一掌吗?可能广云宗刚入门的弟子都能打败你吧。”

    “今日终归还是我的婚宴,喜堂之上动手实在胡闹,是非阁的阁主便是这般没有礼数吗?”赵无为直接绕开了这个问题,面色肃然道,“若阁下再故意为难,就别怪我要把阁下请出去了。”

    但是在场那么多人,已经有从赵无为回避的态度中察觉到不对的人了,也跟着闻厌起身道:“赵宗主,唐家遗孤突然出现,又提出这般指控,着实是非同小可,传出去后必定会有损您的名声,现在自证清白岂不更好?”

    然而赵无为仍旧不同意,再度牵起了自己道侣喜袍下的手,像所有爱侣一般,严正拒绝道:“我们能走到今日不容易,我并不想在结契大典上打打杀杀。”

    他的话音刚落下,就响起一声嗤笑,闻厌道:“赵无为,你说这话的时候不心虚?人是死在你手中的,难道现在还要假惺惺地装深情吗?”

    赵无为突然浑身一僵,这下是真的惊骇无比了,仿佛最大的秘密突然被人揭露,巨大的恐慌之下神情间便露出了一丝端倪。

    闻厌就在这时突然出手,身法利索,转瞬就掠到赵无为身前。

    那个蒙着盖头的身影仍旧从始至终都毫无动静,被闻厌顺势推到一边的时候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引出这场大戏的唐柏早就被遗忘到了一边,他自己都有些惊讶于进展之顺利——而这一切都归功于眼前这位突然冒出来的是非阁阁主。

    闻厌对上赵无为的时候,发现对方果然修为大跌,几乎毫无还手之力。他笑了笑,直接拿手中的烟杆挡住了对方毫无威胁的拔剑,接着手腕一转,身侧骤然浮现出古老繁复的咒文,强硬地破开对方徒劳无功的抵抗,用搜魂术把所有人都带进了赵无为最想要掩盖的那段记忆中。

    也是他直到今日才发现的,他和这人早有交集的过往。

    ……

    现在已经很少有人知道,早年闻家曾是仙门中最负盛名的修仙世家,以一手炼丹术闻名于世。后来不知为何,一夜之间突然销声匿迹了,关于闻家的记载也不知道被谁有意抹去。

    而闻家除了以用毒制丹闻名,在当时同样广为流传的,是最小的一辈中还出了个根骨绝佳的天才。

    这不像后来某些小门派的吹嘘,据说这位还未出世,闻家宅邸上方便经常有异象降临,昭示着这孩子的与众不同,让闻家上下早就对其寄予了厚望,甚至还一反常态,在还未出生时便已经起好了这孩子的表字。

    景明,春和景明,万物生发,承载着家族所有的生机与希望。

    然而这一切都在几年后戛然而止了。这位初次引气入道时,几乎整个闻家的人都来了,满怀期待中,却是看到了阴冷的魔气从那孩子身上蔓延开来,不一会儿就完全笼罩在了闻家的上空,遮云蔽日,气势上甚至比一些恶行无数的魔修还要来得骇人。

    众人瞬间脸色煞白,闻家家主更是当场拂袖而去——这时所有人才明白过来,根骨绝佳是不错,却是在修魔上根骨绝佳。

    闻家需要的是一个能够带领家族凌驾于所有宗门之上的天才,而不是一个人人喊打、生来不祥的魔修。

    于是逢人便夸的天才一朝变成了难以启齿的耻辱。

    赵无为第一次在闻家深冷的内宅中看到这位后来的闻小魔君时,正遇见他被人掀翻了面前的食盒,盛着菜肴的餐具滚了满地,而几个小男孩在他面前欢快地拍手叫好,路过的仆从都见怪不怪。

    此后这类事情更是经常被赵无为撞见。

    闻家那些前几年间因为资质远不如人而被忽视的其他小辈们,终于找到了发泄回来的办法,折腾起人来毫不留情,今日是故意把人的吃食洒了满地,明日便是把人推进池中,看着人拖着一身湿漉漉的衣服从水中爬出来,哈哈大笑。

    还没有成人腰高的孩子,小小的一个,就和一只小猫没什么区别,在被家族抛弃前的那几年,也是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如今骤然面临恶意简直毫无还手之力,湿漉漉的眼睫可怜地垂着,五官已经能隐约见到日后极其漂亮清丽的轮廓,所以被欺负时流露出的神情也格外引人怜惜。

    不过这些都是躲在暗处的观察了,赵无为和闻家的往来是隐蔽的,从未现于人前过,这位突然跌落云端的小少爷是何处境都轮不上他插手。

    除了有一次,他的未婚妻子看到了。

    “实在是太过分了,他们怎么能这样欺负一个小孩子?!”

    “婉清,别……”赵无为一下没把人拉住,段婉清说完就冲了上去。

    闻家家主就在一旁漠然看着,不论是见人被欺负还是有人出手帮助都没有理会,只是对赵无为道:“我已经找好了办法,几日后广云宗的比试中定能让你拔得头筹。”

    赵无为眼神一亮,激动的神色控制不住:“不是说炼出来的丹药效果不够,总差了最重要的一味主料吗?”

    “以前是我思路太过于狭窄了,竟忘了炼丹的原料远不止这些。”闻家家主的眼神轻飘飘地落在不远处的几个孩童身上,嘴角勾了勾,“……还可以是他。”

    他?

    对方脸上的阴沉让赵无为刹那间都心中一颤,顺着对方的目光望去,就见到了自己那正蹲在小孩身前轻声细语的未婚妻子,还有正垂着眉眼,神情有些瑟缩的小孩。

    虽然如今被闻家抛弃,但在吃穿用度上闻家还不至于故意亏待。精工细致的衣衫衬着那精巧的五官,让人更像乖巧可爱的布偶娃娃,只是白净脸颊被弄得脏兮兮的,用那种柔软又无害的神情看着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每一个人时,就像某种矜贵的小动物,突然惨遭抛弃,仰着脸无助地为自己寻找着下一位主人。

    赵无为在看到的那瞬,竟破天荒地生出了些许不忍,旁边的男人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语气波澜平淡道:“这是他该为闻家做的。”

    “以他的根骨作引,炼出来的丹药可以让你在比试中修为一骑绝尘,但不会有任何人看出端倪……只是你当上宗主后,也不要忘了闻家。”

    闻家家主的嗓音淡淡的,似解释,又似威胁。

    开炉炼药的那日,闻家一早就闭门谢客,方圆百里内都下了任何人不得闯入的禁咒,赵无为寻了个其他人不会发现的地方远远地看着,能看到闻府中升起的一缕浅浅丹火,落在赵无为眼中,似乎都染上了些许血色。

    但他不后悔。

    他已经为这个宗主之位筹谋多时,为此不惜付出任何代价,可是同样让他有些头疼的是,婉清,他深爱的伴侣,最近与他的争吵却越来越多了,竟说他的行事越来越让人害怕。

    所以今日他没再带上她过来。

    可是看着看着,赵无为意识到有些不对劲。因为闻府的火光越来越明显,已经绝非炼丹会产生的动静。

    很快那无形的禁制也摇摇欲坠了,赵无为顿时明白是哪里出了差错,第一时间就往闻府跑,尚离得很远,就已经看到了整座闻府都被浸泡在火海中,正在燃烧的大火便是闻家那独一无二的用来炼丹的灵焰,除了闻家的人外,无法轻易被扑灭。

    赵无为顿时极度地恐慌起来,不是因为闻家的飞来横祸,更主要是为了明日广云宗就要开始的比试,他已经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闻家家主对他的承诺中。

    不顾灼烧着的火焰,赵无为冲进火场中,却看到了满地的尸首,面上皆是强烈的不可置信,还有满溢得要滴出来的恐惧。

    像是炼丹过程中突然出了差错,没有任何一个人反应过来,尽数葬身在了火海之中。

    赵无为紧接着在丹炉旁找到了已经不成人形的闻家家主。

    丹炉除了一片焦黑外,再没有留下其他东西,这无疑比闻家的这场大火还要让赵无为恐惧一万倍。

    他拼命地摇晃对方衣襟,急迫地追问到底发生了何事。

    对方的瞳孔都已经涣散了,嗓音嘶哑泣血:“跑,跑了……”

    跑了?谁跑了?赵无为转念一想,就明白了——是那个今日本应消失在炉火中,生带不祥的小孩。

    闻家家主艰难地抬起手来指了个方向,便不明不白地断了气,赵无为当即就传音给自己的亲信,让他们立即沿着这个方向去追捕。

    然而赵无为知道就算后面能把人抓回来,一切也都晚了。广云宗的比试明日就要开始,除非现在就能找到根骨合适的引子来炼丹,否则根本来不及。

    极度的愤怒随着火光在赵无为心中升起,混杂着功亏一篑的强烈挫败,快要把赵无为逼疯。

    段婉清就是在这时候来的。

    闻家的禁制还没有完全失效,因为赵无为的原因她才能不受阻碍地进来。

    满目不祥的气息和血腥气让她瞬间皱起了眉,她联想起最近赵无为已经越来越让人心惊的作风,直觉这肯定有古怪。

    “别说了!”赵无为本就满心烦躁,自己的伴侣还要在一旁质问,更让他接近暴怒的边缘。

    “好,那我自己查。”段婉清道,看着赵无为的眼神满是难过和失望,“我最近是越来越看不懂你了,这个宗主之位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吗?下毒,暗害,还有什么事你做不出来?”

    段婉清的话一下子让赵无为警醒。

    他想,是啊,她知道自己那么多事情,和闻家的勾结迟早也会被她发现,与其后面既失了宗主之位,还要面对无穷无尽的诘难,不如……

    他差点忘了,其实婉清的根骨也远在自己之上。

    趁着结界消散的最后一点时间,在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会被众人发现之前,熄灭了的丹炉重新被人升起了火,年轻女子凄厉的尖叫毫无征兆地响起,回荡在火场的上空,令人毛骨悚然。

    赵无为被人用搜魂术强行提取出来的记忆进行到这里,有些人已经控制不住地干呕起来,皮肉活生生被炉火烧焦的臭味似乎阴魂不散地萦绕在鼻尖,再次看向如今一身喜袍、以广云宗宗主身份立在大殿之上的赵无为时,甚至都会让人恶心。

    古朴繁复的漆黑咒文从身边散去,闻厌收回手,从搜魂的状态中脱离出来。

    赵无为跌倒在地,死死地盯着眼前的身影,后知后觉地觉察出了端倪,隐约明白了对方为什么会对自己的往事如此清楚。

    对方弯了下眼睛,在一众鸦雀无声中毫不在意地抬手揭下了面帘,露出在场所有人都无比熟悉的漂亮面容。

    赵无为记忆中那柔弱无助的小孩和眼前这位凶名远播的魔头重合,在众人心中掀起无声的巨浪。

    闻厌往下垂了下眼睫,轻轻笑道:“别来无恙,赵宗主。我也是直到今日才知道,原来我们之间还有如此渊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