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不当老婆61

    六十一章

    “王爷要与我说什么?”谢柏峥笑吟吟地问。

    霍靖川其实也没什么很重要的话想说, 只是觉得自己有这样好的王妃,不整天黏在一起,不在人前好好显摆一下实在是非常忍不住。

    虽然在别人眼中他们甚至还不认识, 但是没关系,他可以主动把人找来认识认识。他是霍靖川,他做什么都很合理。

    不过借口还是有的, 庆王殿下一本正经地说:“你昨日不是问我在慈恩寺查抄出什么?”

    “来的路上听人提起,除了白莲教, 还有不少女子受害。”谢柏峥问:“可查过这些女子,都是何来历?”

    “暂未查明。”霍靖川默了默道:“这些女子双眼不能视物,我已安排人好生照看,暂时没叫锦衣卫提审。”

    谢柏峥似是不解:“盲女?”

    他们才说到此处,便有锦衣卫进来回话:“王爷, 有两名矿工在笔架岭上抓获的矿工交代了一点事, 顾佥事说请您一起去听一听!”

    谢柏峥自然也一同前往。

    县衙到处在审犯人, 又不能叫庆王殿下一起去大牢挤人。因此两位矿工被提到了院中, 就在光天化日之下审理。

    霍靖川坐定后,锦衣卫递上来一物证:“王爷, 这是从矿工周大年身上搜出来的。”

    霍靖川将这张纸展开一看,脸色微变, 递给谢柏峥。谢柏峥同样很惊讶:“这是黄知府在时,叶小侯爷派人去慈恩寺捉拿印慧和尚的牌票?这样说来,他二人不会还是当初张挽舟与李三遇到的山匪吧?”

    霍靖川一言难尽地点了点头, 这两位山匪想来做矿工的时间还不长, 还没养出满脸横肉, 也没有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难怪锦衣卫审犯人先从这俩兄弟下手。

    兄弟二人被押着跪在院中, 周遭都是手拿大刀的锦衣卫,连一点声响都不敢出。

    谢柏峥低头翻了翻供词,这两人都不是通州府人氏,大的叫周大年,小的那个才十四,名叫周小年。

    据他们自己交代,是来通州府寻亲的。

    霍靖川问:“你们顾佥事叫我来听什么?”

    锦衣卫答:“回王爷,这二人是堂兄弟。他们家中有一位得了盲症的幼妹,一年前在府城看大夫回家途中被掳走,便凑了银子一路追查到此处。属下等已经叫他们辨认过,正是昨晚在慈恩寺中被欺凌的四位女子中的一位。”

    回话的锦衣卫唏嘘道:“至于兄弟二人则是因没有路引进县城,只能暂且投靠了慈恩寺,不料却被扔到矿上做了苦力。”

    “我在笔架岭上见过周小年,他是从火海里爬出来的。”谢柏峥忽而道,他记得那时在嘈杂的声音中听到过这一句——大年哥,我在这里,我没死……

    霍靖川朝他看过来。

    “所以,他会不会知道那一日笔架岭的塌方究竟是怎么回事?”谢柏峥站起来,往兄弟二人走去,在周小年面前停下:“周小年,笔架岭起火那日你不在矿下,那天你做了什么?”

    周小年浑身发抖,不敢说话。

    谢柏峥叫来锦衣卫,“把他的衣服鞋裤全部剥下来,还有指缝中、头发里都要仔细检查,看看有没有火药的痕迹!”

    在场的锦衣卫们倏然一惊,立刻将躲避挣扎的周小年拎了起来。霍靖川已站到谢柏峥身后,关切道:“你怀疑是他放的炸药?”

    “那日在火场中救出来的都是女人孩子,所以他的年纪也并不显眼。”谢柏峥冷静道:“可如果他也是去做矿工的,那为何他会混在妇孺之中?这不是多大的疑点,可是任何疑点都不能放过。”

    “而事实证明,我的料想是对的——”

    周小年身上确实发现了火药的残余,这也得亏当时黄推官将所有人一并关押,并未放任何人归家,这才将痕迹保留至今。

    周小年跪在地上痛苦:“我不知道啊,我真的不知道,他们只说是让我炸矿石,没有说会着火啊……”

    周大年愣在原地,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的变故,他前一刻还在为找到幼娘而欣喜,怎么忽然间他的堂弟就成了纵火元凶了?

    可事实上,锦衣卫并没有给这兄弟二人再说话的机会。

    锦衣卫审讯的手段高超,很快就问出了指使周小年的铜矿管事。这管事原本还想抵赖,却也被锦衣卫的阵仗吓得老老实实,交代了笔架岭的起火、望鹤楼的爆炸都是他出的主意,火药也都是他提供的。

    只不过他也是受人指使,那人正是藏头露尾的王夫人。

    ——一切都与谢柏峥的猜测相差无几,如今最重要的便是要将王夫人捉拿归案,关键则在于审讯那位假充的王夫人-

    此时已近午时,谢柏峥喝了小药童送来的药,翻阅着王夫人的卷宗。黄推官对假“王夫人”的审问暂时没有进展,只能再从她的原籍找找线索。

    虽然有王夫人这么一个藏头露尾的名号,可原籍中查到的女子却是有名有姓的。她原名叫晏容姝,曾是京中的一位官家小姐。她的父亲原是营缮司员外郎宴方礼,后因贪污而获罪,晏容姝也因此被充作官妓。

    这样的经历,难怪她什么都不肯说。她被人贱籍乐坊赎出,这是再造之恩,她轻易不会背叛。可若是她原本并不该没入贱籍,也不该成为官妓呢?

    谢柏峥拿着卷宗去找霍靖川——就在另一张桌案前,他道:“我有一个办法,或许能让宴容姝开口。”

    半个时辰后。

    宴容姝被带到,她虽不戴钗环,身上也只穿着简单服饰。可她跪在堂中时,依旧挺直了腰板,这是年幼时母亲的教导,她从不曾忘记。

    宴容姝抬眼看向审问她的人,是庆王和锦衣卫佥事。她从没想过自己竟还有这样一天,能被这样的大人物看在眼里。

    宴容姝还不待他们问,便先开口:“诸位贵人,实在不必在小女身上浪费时间,小女一无所知,亦对我夫君此生不敢相负。”

    霍靖川闻言“啧”一声,颇有些遗憾可惜:“顾佥事,你的心思恐怕是白费了。你好心好心替她父亲翻案,人家不领情啊。”

    宴容姝仿佛没听清那样,嘴唇抖了抖,却不敢轻易开口。

    顾子俨依旧一团黑风煞气,照本宣科道:“八年前,营缮司宴方礼员外郎被人举告在估修各省营房一项上贪污八千两白银,此事令先帝震怒,判了宴方礼流放,妻女没入贱籍成为官妓。当时办这件案子刑部郎中赵秦与宴方礼素有旧怨,自然愿意收受贿赂,令宴方礼为他的上官顶罪。”

    谢柏峥将几卷案宗递给宴容姝,叹道:“我们原本是打算从宴小姐你的原籍入手找你身上的破绽,却不想发现一桩冤案。”

    “能证明你父亲清白的证据就在你面前,你想替你的父亲翻案吗?”

    宴容姝双手接过卷宗,颤抖着翻开看。事情的发展显然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料,她当时过于年幼,实在记不清那些事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只是一觉醒来,她便失去了感情甚笃的未婚夫,失去了官家小姐的身份,要与那些低三下四之人为伍。

    那么多年,她连恨的力气都快没有了,却告诉她这一切都是错的?这可能吗?这是多大的讽刺啊。

    “不——”她痛苦地抬头:“八年前的旧案,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呢,堂上站着的这位大人可是锦衣卫啊。”谢柏峥道:“你不会没听说过吧?听说他们连朝中大臣们私下闲聊都能查到,查贪污这样的大案便更不必费什么力气了。”

    谢柏峥看着她,十分惋惜地说:“宴小姐,听说你还有一位青梅竹马,如今已经官至一省提督,你原本并不该过这样的日子。”

    他苦口婆心地劝说,像是真的为她失去的人生感到可惜:“你何必再为那些人守口如瓶,替父亲翻案,一家团聚不好吗?”

    “翻案……”宴容姝像是受了某种蛊惑,喃喃自语了一句不知什么,“我真的可以,回去吗?”

    谢柏峥露出一个极其温和的笑容,“可以的,只要你配合这位锦衣卫的大人,你想要的都会得到。”

    宴容姝低下头,挣扎许久,她才缓缓抬头。她道:“我不想死,我要活着看我父亲沉冤得雪。”

    “你现在还没有提条件的资格。”霍靖川的目光扫过她,厉声问道:“你那位夫君如今藏在何处?”

    “他在……”宴容姝流着泪,神色古怪道:“他就在长安县中,东郊城外有一座私塾,他在那里教书。”

    “……”

    这实属令人意外了,一个作奸犯科至此的人,竟然还敢做人蒙师-

    长安县衙与锦衣卫再次忙碌起来,谢柏峥站在原地,指尖有细微的颤抖。

    霍靖川察觉他不对,便把旁人都打发出去,牵起他的手宽慰道:“在想什么?”

    谢柏峥想躲避已经来不及了,只能就这么被牵着手,呐呐地说:“我只是回想起那日‘王夫人’字里行间对科考官场皆十分相熟,原来并不是因为我才有那番话,而是他本身就对此热衷,甚至在隐瞒身份的时候还会选择去做一个教书先生。可他从出生起便注定不能科举入仕,他娶一个曾经的官家小姐,是一种补偿吗?”

    霍靖川担心:“你……”

    谢柏峥摇头:“没什么,我只是觉得有些累。世事诸多因果循环,王夫人因向往仕途而娶了宴容姝,可宴容姝却从未忘记自己曾经是官家小姐,她也因想为父亲翻案而出卖了衷情的丈夫。”

    “这两个人到头来都是为自己的执念,可真正在火海中丧身的人又做错了什么呢?”

    那些支离破碎,那些家破人亡,那些人并没有做错什么。

    他们只是因某些人的贪念而成了冤魂。

    “别想了。”霍靖川轻轻抱住他,“多亏了你想出的计策,宴容姝才愿意招供。你做得已经很好了,比任何人都好。我答应你,一定让素有罪人都得到惩处,让他们的后半辈子都为曾经作下的孽赎罪。好不好?”

    谢柏峥的身躯僵硬,过了很久才放松下来,他靠在霍靖川肩上,没什么力气地“嗯”了一声,便不再开口说话。

    可是案情琐碎,需要处理的不止一两件事,他们也只有这一个间隙的拥抱。谢柏峥的手指都还没被捂暖,案情又有了新进展。

    ——顾子俨派去查曹琮的人回信了。

    “曹琮是隆安帝十年的进士,排名不高位却也位列二榜。”顾子俨道:“他为官没什么可说的,不功不过,大多数时候都在混日子,位至礼部也是靠资历混上去的。不过值得注意的是,他初任礼部主事的几年时间里,最重要的工作是为全大庸的僧尼签发度牒。”

    “我朝的僧人度牒都是经由礼部下发,不需要再提交到别的衙门。这一份工作既清闲,且无人监管。”

    “也就是说从曹琮任礼部主事开始,朝廷发多少僧人度牒都是这位曹主事说了算。可是一般礼部也不会费心去计算各省乃是各府县的僧人数量,通常就是僧录司要多少便发下去多少。数量多了少了,也没有人会发现,因为度牒一旦从礼部的手出,便进了僧录司的口袋,他们可不归别的衙门管。”

    “想必是曹侍郎发现了这个漏洞,所以才在致仕之后自己掏腰包修了坟寺。”顾子俨道:“他当时恐怕也只想靠买卖度牒赚一笔,却没想到这坟寺的后山竟还有铜矿。”

    “怪不得这坟寺中间历经波折,从别的地方迁了一座新寺过来,原来不止是为了找靠谱的高僧。”谢柏峥想起县志上的记录,恍然道:“原来是有更大的图谋。”

    “不错,这还要感谢他有两个好儿子。”顾子俨继续道:“长子曹珅,是个寅吃卯粮的败家子,除了力气大,没什么特别之处。次子曹环在科举一途无所寸进,却特别擅长迎来送往,常在各方交际。”

    “曹侍郎大概也是想到这两个儿子在京城是混不出头了,所以另辟蹊径叫他们回乡做土皇帝。曹环做了慈恩寺的主持,曹坤周旋各方织起一张关系网。”

    “哦,也就是黄大人与谢郎君从前整理出来的那一份本县富户名单。”顾子俨道:“或许不止于此,不过有那份名单自然就能望一知二。”

    谢柏峥听到这里,才略松了一口气,他曾经试图搞清楚的那一张从地方织就到中央的大网,现在总算可以窥见全貌了。

    门外,有锦衣卫来报,王夫人已被捉拿到县衙。这一连串案件的真正意义上的匪首,落网了。

    此时已近酉时,长安县衙连夜开堂审案。

    烧火棍有规律地敲击地面,黄推官敲下惊堂木。钦差庆王殿下,与副使锦衣卫佥事顾子俨旁听。

    王夫人被压到堂上。

    或者应该叫他的本名,曹随之。

    他一身寻常布衣长袍,只看打扮真像是一个普通的私塾先生。可他心中的狠戾与贪婪,却与教书育人的慈心,分毫不相干。

    曹随之与他的父辈不同,他读书极有天赋,可是他出生的时间太晚了,晚到那时曹氏一族族谱上都没来得及记下他这个人。

    他被记作了商贾之子,来历不清,自然不能科考。他仕途无望,只能依附于人,因此对于朝中的官员他既要拉拢,又心生不忿。

    因此被压到公堂之上,他也不敬钦差,更不敬主审。

    曹随之被按倒跪下时,竟还嗤笑了一声。他在黄推官的厉喝中才抬起头,眯着眼朝上看去,他的视线一一扫过,却在看见谢柏峥时停了下来。

    曹随之像是被冒犯一般,谢柏峥的存在触动了他最敏感的那根神经,他当即发作:“是你……他一介布衣书生,凭什么在公堂上审我!他甚至连四书都尚且还读不明白!”

    谢柏峥:“……”

    顾自俨离谢柏峥最近,悄声道:“曹随之曾在郎君进学的书院做夫子,郎君记得他么?”

    谢柏峥摇头。

    原主或许记得,但是他肯定是不记得的。

    曹随之在公堂之上自然闹不起来,已被牢牢制住,谢柏峥看向他,无奈道:“夫子当初在望鹤楼时欲赠我云锦书院的荐学帖,是认为我即便去了云锦书院也学不成,故意羞辱我吗?”

    曹随之被捂着嘴:“唔唔唔……”

    听不清他说什么,主审黄推官却很懂得怎么戳他的肺管子,他深知这时候绝对不能涨曹贼的气焰,他一拍惊堂木:“公堂之上竟还敢如此张狂?你可知,今日能捉拿你归案,可全仰赖谢郎君见微知著,料事如神?”

    “你与他云泥之别,你怎么敢对他指指点点?还是从实招来,说说你与慈恩寺,还有笔架岭的私矿之间的牵连吧。”

    “你若不想说,本官自然也有法子。”黄推官道:“本官会将你押入大牢,再吩咐牢头每日都最后一个给你送饭,但也只送到你望得见、够不着的地方。等你哪天想开口说话了,就有饭吃了,不肯说就在牢里被活活饿死吧。”

    曹随之口中塞的破布被扯下,他睚眦欲裂,怪声怪气道:“黄大人就不怕审不出案子,就在推官的位子上做到死?……私挖铜矿,这铜矿运到何处,经了多少人的手,喂饱了多少朝中大臣的钱袋子,黄大人一点也查不出岂不是无能?”

    曹随之到现如今,竟然还在反过来激主审,看来他对身后之人很有信心。黄推官却不受他影响,闻言只有冷笑。

    “你简直蠢钝如猪啊!”黄推官故意激他:“本官方才便说了,谢郎君料事入神,你是没听见还是没听懂?就你这点本事还敢去做人蒙师,你误人子弟!”

    曹随之脸色一变,使劲咬在了后槽牙,喉咙中发出怪声。

    黄推官气定神闲地铺开卷宗,一个个念:“布政使司副使林禄、太府寺寺丞王勤冲、礼部侍郎钱常知、盐铁转运使赵元德……”

    “听说你虽没有功名在身,却很懂官场。那你且估量一番,本官查到这些人,是不是已经足够交差了?

    黄推官每多念出一个人的名字,曹随之的脸色便更白一分。

    黄推官神情严肃地将案卷合上放到一边,神情严肃道:“做人最忌讳蠢而不自知,只是你遇见不是笨学生,本官遇见的却是作奸犯科的蠢人。”

    “曹随之,现在你该交代了。”

    第62章 不当老婆62

    第六十二章

    黄大人这个通州府推官连日审讯一直未有进展, 心中一直又急又怒。他虽情绪上头,但是拿来对付曹随之倒是刚好。

    曹随之自视甚高,你捧着他, 他或许还看不起你。可偏偏是那种微妙的“恨铁不成钢你怎么竟蠢成这样”的语气,反而更能激到他。

    黄推官见曹随之态度有松动,便叫人提宴容姝一同上堂。

    正如先前霍靖川所说, 宴容姝虽说是个假的“王夫人”,可他深得曹随之信任, 知道曹随之与哪些朝中官员有往来并不难。

    ——更何况,她原本就是官家小姐,不是那种分不清衙门口朝哪开的无知妇孺。

    “竟是你招的?回答我,你回答我……”曹随之恶狠狠地看向宴容姝,冲她吼叫。

    然而这位曾经的华京贵女依旧挺直腰板, 在堂上跪下, 一眼也没看曹随之。在她看来, 曹随之一流的货色, 原本就不该被她放在眼里,这是她与生俱来的傲骨。

    她并非没有怀疑过为父亲翻案一事的真假, 可是人活着有点希望,总比没有希望更好些。

    她神情平静地伏倒跪地:“回大人, 小女情愿招供,小女家中留有曹随之贿赂朝廷官员的账册,请大人明察。”

    ……

    至此, 这一连串案件的关键证据终于出现。

    从谢柏峥发现那一张地下钱庄的借条开始, 整个案件就开始影影绰绰地徘徊在他身边, 从县试舞弊案开始,到笔架岭大火、望鹤楼爆炸, 这一桩历经二十多天,伤及几十人性命的大案总算要终结,这所有的一切终于要有一个终结。

    宴容姝提供的账册虽只有近一年多,但其牵涉范围之广,涉及朝廷官员之多,令人瞠目结舌。从笔架岭的铜矿开始,他们织造了一张密不透风的利益网络,除了私自开采铜矿、私卖度牒以外,还有些更上不了台面的生意,慈恩寺救出的四位盲女就在此列。

    ——她们是盲妓,有些是天生的耳盲,有些却是人为致使的,喜好狎妓的本就没多少正经人,这其中有些喜好格外异于常人的,便催生出了这种罪恶的交易。

    慈恩寺借佛门之地,用这些女子的身体作饵行贿的同时,原本该吃斋念佛的和尚也会自行享用,更有借教义之名哄骗无辜女子的无耻行径。

    更有为维持铜矿运转,而涉及的人口买卖、强迫他人下矿做工等等犯罪事实,不一而足。长安县的衙役,还有锦衣卫们连日走访、调查,将抓获的僧人及矿工们按照犯罪程度轻重登记造册,而另一边则是需要将晏容姝提供的账册分门别类地整理出名单,再将涉及的朝廷官员名录一一整理出来。

    谢柏峥拿到最终的名单时,刚好是天快亮的时候。

    霍靖川看着他这一笔练得还是不大成体统的字,提笔重新誊抄了一遍。谢柏峥已经有些困,他单手撑着看霍靖川写字,语气轻软地说:“我一看到信,就知道是你的字。”

    霍靖川听他提起那封信,连日里与杀人越货的犯人们打交道而显得有些凌厉的眉眼也跟着柔和下来,与谢柏峥道:“我当时腿还伤着,身不能至,所以只能给你写封信报平安。只怕你认不出我的字,还特地叫人找来了落花笺,那梨花落到你手心了么?”

    谢柏峥很困地点点头,“嗯,可惜梨花的季节快过去了,庆王殿下还没有舞剑给我看。”

    “回京城,我定叫人找一枝盛开的梨花,届时再为你卖艺罢。”庆王殿下无奈地拿着笔,“你再这样看着我,就非礼你了。”

    谢柏峥听话地坐好了,低头继续看曹随之的供词。

    霍靖川的视线也跟过来,盯着人看了一会,又一本正经似的:“你对曹随之的供词有怀疑,是觉得还有不实之处?”

    谢柏峥轻轻摇头:“这倒不是,我只是觉得他或许真话没说全,不详不尽。他未必撒谎了,可他应当还有保留。”

    至少他身后是否还有更具权势的保护伞,目前还是个未知数。

    霍靖川闻言,笑了笑,放下笔。他伸手抚着谢柏峥的下颌,轻轻把心上人的视线挪过来,“王妃的忧心很对,可是为这案子你已经劳累这么多天,先暂且歇歇吧。”

    谢柏峥听他这话的意思,好像不用担心?

    霍靖川解释:“这样的大案,待发回京城,皇兄会令九卿与三法司再审。若这还不够,还有文华殿前的朝审在等着,届时他究竟是何底细,会查得更清楚。你放心,到了京城也有我亲自盯着,贼人伤了你,本王岂会轻易放过?”

    谢柏峥心下稍安,总算不看卷宗了。外头已经有些晨曦微光,他就着桌案趴着,小声地说:“那我睡一会。”

    霍靖川把人理了理身上的衣袍,十分无理地要求:“你靠着我睡,行吗?”

    谢柏峥:“……”

    那好吧,既然他这样盛情邀请。

    于是谢柏峥靠在霍靖川腿上睡着了,他这几天累坏了,睡得半刻都没有犹豫。霍靖川怕吵到他,一点都不敢挪动。

    他手中的笔重新拿起来,却没心思写字了。他低头看着怀里的人,有些出神地想,身为天潢贵胄好像也不曾比此刻更令人心生喜悦。

    原来两情相悦,竟是这样的妙事。

    他心神荡漾,手中的笔落下一个小小的墨点,刚好落在谢柏峥的脸颊上。霍靖川一愣,手忙脚乱地放下笔,取了手帕去擦拭,动作轻得不可思议。

    墨点被拭去,留下淡淡的痕迹。

    霍靖川看着谢柏峥的脸,无声地笑起来。若是谢柏峥发现了,想必会十分生气吧?

    黑风煞气的锦衣卫佥事就是在此时进来,不过今日他没穿黑衣,因此没有黑风,只有煞气。他见霍靖川盯着人的脸傻笑,顿时油然而生曾经在宫廷大内给这位祖宗当伴读的日子,实在是没有一天不出幺蛾子。

    顾佥事顿时就心累了起来。

    “我说殿下,您现在还是八岁吗?”顾子俨抱着他的绣春刀,十分不赞同道:“这世间供您取乐的活物有四个伴读还不够,您怎么连书生也要祸害?”

    “人家谢郎君这几日鞠躬尽瘁是为了谁?你不说奖赏就算了,怎么还偷摸着欺负人?”

    霍靖川:“……”

    这真是令人百口莫辩的冤情,某些人怎么进了锦衣卫还能保持这么书呆子的作风,还是书读得太多了,早年就该将他的四书丢到池塘子里去。

    这位仁兄从前喜欢絮絮叨叨就算了,现在好不容易进了锦衣卫养出了个修闭口禅的毛病,结果一见了他就故态复萌。

    闲话忒多。

    庆王殿下忍下“这姓顾的实在好没眼色”的心谤,张口问:“来找我干什么?”

    “一点小事。”顾子俨神色正经起来道:“查抄慈恩寺时,那位姓周的姑娘,你应当有印象吧?他那两位来解救他的堂兄,小的那个是劫杀钦差的从犯自然是法不容情,年长那个虽然做矿工并非自愿,可他曾经做过劫匪——劫的是那位在慈恩寺高状的李三和一位姓张的状师,这你也知道,可他兄弟二人若都判了罪,周幼娘一介孤女,谁来照顾她?”

    霍靖川闻言,轻叹一声。

    “他们能为堂妹做到这种程度,也算仁义。”霍靖川想了想,吩咐道:“你叫人将他们兄弟俩该怎么判就怎么判,不可直接放过。将来若是能赎刑,就替周大年将赎银交了,他到底没有伤人,给他留一条活路吧。”

    “不过切记,叫周大年签下欠条给县衙,不能主张邪门歪道之风。”

    顾子俨点点头,这样安排面上是挑不出错的。

    只是话说完了,顾佥事却没走。两人大眼瞪小眼了好一会,霍靖川十分没好气地问:“你还有话说?没看人家正睡着,一会吵醒了哄不好怎么办?”

    顾子俨看了看熟睡的谢柏峥,那一股心累的感觉再次油然而生。不过即便这样,他还是没走,脸色严竣地欲言又止。

    这下轮到霍靖川心累了,“说吧,出了什么倒霉事?”

    顾子俨斟酌词句,打着腹稿说:“前些日子忙着便没告诉你,首辅张大人传来密信,皇上要利用慈恩寺一案,严查豪强地主隐匿土地一事。”

    霍靖川:“……”

    这可真是糟心事啊。

    不过转念一想,其实又并不意外。顾子俨急得跟峨眉山的猴似的,到了庆王殿下这里却只有一句:“皇兄也太着急了。”

    “你早就知道?”顾子俨深深皱眉:“……也不是说不能查田亩,可历朝历代除了新朝伊始哪有大张旗鼓去查这事的,虽说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可过犹不及,你皇兄分明是想要大动干戈。”

    “而且他还是派一群永寿初年的新科进士来做此事,他就不怕一招不慎,弄得天怒人怨吗?”

    顾子俨说到这里,声音已经放得很轻。

    霍靖川明白他的意思,这是在提醒他别一不小心做了马前卒,将来若闹出了事还要用他来兜这个底。

    不过霍靖川太了解他那位皇兄了,这种担心是没有作用的。

    “此事我知道了。”霍靖川十分宽心道:“我皇兄想做什么,总归也没人能劝得住,你就别替天下人操这么多心了。”

    “还有你什么时候跟张南岳那么亲近了?你一个锦衣卫,跟人家内阁首辅私相授受,到时候说得清楚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要造皇兄的反呢,你快歇歇吧!”

    顾子俨听了他这一番不识好人心的屁话,登时一蹦三尺高,要不是积年累月的涵养他都差点想揍人,不过他这一点火气在霍靖川超乎寻常平静的眼神下,有些哑火。

    他后知后觉地想起——

    霍靖川的确从当今圣上登基开始就格外注意与朝臣们保持距离,他在担心什么?顾子俨百转千回了好一会,认为此事其实也不能全然怪他,他消了一半气焰说:“当时朝廷为长安县这一案吵成那样,你想叫我接手这案子,也只能去找张首辅,要不然怎么办?”

    霍靖川没个立场地赞同:“是啊。”

    顾子俨:“……”

    顾子俨消下去的另一半怒气蹭的一下又要起来,十分果断地走人,否则实在难保自己要对亲王不敬。

    霍靖川在他身后笑了一声,低头道:“你都听到了?”

    谢柏峥慢慢睁开眼,伸手替霍靖川揉了揉眉心。霍靖川在面对谢柏峥一人时,才隐约展露出一些真实的愁绪。

    霍靖川握着他的手,干巴巴地解释:“我皇兄不是坏人,他只是太想着要泰山封禅了。”

    第63章 不当老婆63

    六十三章

    霍靖川握着人的手挪到了唇边, 轻轻地亲了一下。

    两个人都有些没反应过来,谢柏峥是一脸睡眼朦胧地看着他,显得无辜又清纯。霍靖川则是紧张得瞬间心跳都漏了一拍, 他这个娴熟的动作,不会被谢柏峥发现自己偷亲过他吧?

    不过谢柏峥也没说不让亲啊。

    霍靖川低头去看谢柏峥的反应,结果发现谢柏峥这个靠在他腿上, 又伸手摸他脸的姿势,活像是话本里的绝色妖姬。

    他是那个大魔头。

    霍靖川被自己的想象逗笑了, 谢柏峥完全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突然笑起来,还笑得花枝乱颤。他不太满意地抽回手,换回原来的姿势决定继续睡。

    此时天已经全亮了。

    霍靖川低声哄他:“外头早点铺子开张了,先去吃了再睡好不好?”

    谢柏峥一想觉得也可以,于是起身简单洗漱过后, 两人一起出门去吃早餐。

    这一会时辰还早, 县衙诸君都还没醒来, 只有一个值班的皂役坐着打盹。他们出门的时候不惊动人, 偷偷溜出去似的。

    长安县的茶坊集市都不大,也不必兴师动众地用马车, 走路便能到。清晨的阳光不刺眼,天气不冷也不热, 即便在古代都显得十分宜居。

    谢柏峥颇为感慨地说:“今日这案子便能发去京里了吧?总算是能消停一些,这些日子好像一直在过什么刀口舔血的生活。”

    可他只是一个日子人,一点都不想那么刺激。

    霍靖川听得好笑, “唔, 那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谢柏峥想了想, 觉得刀口舔血的日子还是算了,他的愿望好朴实:“可能先找个事做, 要能养活自己,又不能太忙。”

    “像我这种柔弱的读书人,身体都很虚弱的。”

    霍靖川好奇:“我以为你是打算科考入仕?”

    谢柏峥一张脸皱起来,虽然有些意外霍靖川作为著名皇家逆子,在这件事上倒是并不离经叛道,没有那种霸道王爷式的文盲行径,但不得不承认读书还是要读的。他身为历史系讲师,从前不是在读书,就是在教别人读书。

    “先不急吧。”谢柏峥说话的语调和他在将案情时很不相同,一整个懒懒的:“再议再议,你想吃哪个摊子的早点?”

    霍靖川笑:“都可以。”

    于是两个人在最近的摊子坐下,就是这样随和随意。早饭的吃食花样不多,不过胜在吃一个新鲜,今日端上来的是一碟蟹壳黄小烧饼、一屉小笼包、一碟醉泥螺,还有一壶早茶。

    两个人对此都很满意,总之都很好养活的样子。

    一起在热闹集市中慢慢吃完,霍靖川主动要求送人回家。谢柏峥心想这是自然要的,不过他提醒:“你小心被人看见。”

    否则跪来跪去的,真是麻烦死了。

    霍靖川诧异,怎么这么久了,他还是这样见不得人。于是谢柏峥只好进行一些安抚,不过庆王殿下不买账:“你家人总要习惯的。”

    谢柏峥提议,那不如缓和一些呢?循序渐进比较好。

    霍靖川表示赞同,但是最好今天就开始序一下,他建议:“那不如你今日就带我回家,告诉你家人,本王与你一见倾心,决定桃园结义。”

    “你到底看了多少话本?”谢柏峥十分嫌弃这种没有可行性的提议:“……且不说你的身份没人敢跟你桃园结义,我祖母可能会找那位半吊子郎中来家里跳大神,因为她大概会怀疑我中邪了。”

    “再说就算没人敢忤逆庆王,难不成过几年再告诉家人,我们的兄弟情变质了?”

    霍靖川:“……”

    确实不合适,庆王殿下败下阵来。

    不过庆王殿下好霸道,要求谢柏峥立刻想一个好主意。一定要风度翩翩地,让世人都祝他们白头偕老。

    谢柏峥连连拒绝,他这段时间用脑过度了,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和手段这样。

    “我到家了。”谢柏峥在县学的直舍小院前停下脚步,站在墙根说:“你回去吧,明日再见。”

    庆王殿下得寸进尺地要求:“为何是明日,今晚不行吗?”

    谢柏峥:“……”

    走人了-

    长安县一案发回京城,令天子震怒,发加急令催促霍靖川速速押曹随之等主犯回京城受审。

    霍靖川看也不看,全权交给顾子俨。

    顾佥事深觉自己实在是忙碌命,但也只能领了圣上的加急令去安排北上事宜。

    送信的驿马官自京城而来,送完加急令,又拿出了另外一封信:“王爷,这是叶世子送来的信,给一位姓谢的郎君。叶世子说这人我到长安县一问便知,王爷您知道吗?”

    姓叶的给他的人写信干什么?

    霍靖川心里骂着叶文彬,面上却亲近随和的样子,借刚才的加急令说了好大一串冠冕堂皇的话,直接把驿马官忽悠得热泪盈眶,最后话锋一转:“送给谢郎君的信留下吧,本王亲自给他。”

    驿马官稀里糊涂地留下了信,满腔报国热情地回去了。

    驿马官一走,霍靖川便把信拿在了手里,起身去找某人“算账”。谢柏峥对这封信也很意外,不过当务之急是:“你怎么能就这样不打招呼就来我家?”

    霍靖川理直气壮:“来送信。”

    谢柏峥往外窗外看了看,发现全家人都在外面偷看,他无奈地开门:“祖母,王爷只是来给我送一封信,略坐坐就走。”

    苏氏问:“王爷喝茶吗?可是家里的茶叶昨日都被你拿来煮茶叶蛋了。”

    谢柏峥:“……”

    还好谢教谕不在家,否则他定要为自家糟糕的待客之道昏过去。

    王爷殿下本人很随和:“本王不喝,谢夫人不必这样客气……”

    谢柏峥直接把门关上了。

    谢柏峥转身,抗议:“小王爷不觉得自己来我家太顺路了吗?你不该这么熟悉才对啊。而且为什么叶文彬给我写信了你才来找我兴师问罪,他不写这封信你是不是就不来了?”

    好会强词夺理。

    小王爷依旧动作娴熟地在书桌前坐下,冷酷无情:“没用,本王需要一个解释。”

    关于叶文彬为什么会给你写信,而且是这样厚一封。

    谢柏峥:“……”

    谢柏峥只好先拆开信,然后从信封里抽出来的似乎不完全是信笺。怎么京城的世家公子们写信,都非要塞一点什么才显得与众不同?

    谢柏峥拿起来一看,仔细辨认:“……国子监的监照?这竟是给我的?”

    ——相当于录取通知书。

    霍靖川也是微愣,这叶文彬在搞什么名堂?

    谢柏峥又拿起信笺,展开信一看。叶文彬的信只有寥寥几句话,只说谢柏峥能进学国子监是得了圣上特许,叫他不必有顾虑,只管拿着监照去国子监报道。

    他十分疑惑:“若要取得本朝国子监的入监资格,至少也得是县学的学生,可我却是个白身。即便是你在前几日发去京城的折子中提到我,朝廷要嘉奖也是给我发旌表,怎会是国子监的入学通知书?”

    霍靖川摸着下巴,有些意味不明地看着他。

    谢柏峥问他:“怎么了?”

    霍靖川叹道:“王妃似乎并不知道自己有多值钱啊。自长安县的一桩县试舞弊案起,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功绩,若你已在朝为官,五年内你必能入阁。”

    “这一纸监照恐怕便是为授官而准备的,若是直接赐官,朝廷上那群啰嗦老头恐怕要抱着皇兄的腿劝诫,我皇兄可受不了这个。”

    “如今让你去国子监读几年书,混一些资历,将来再入朝为官也不算圣宠太过。”

    谢柏峥:“……”

    言重了。

    他还没见过皇帝,怎么就开始讨论圣宠了。不如再来讨论一下,他这去国子监的程序问题呢,国子监祭酒和其他的老夫子们都不会有意见吗?

    霍靖川笑:“你知道国子监祭酒是何人?”

    谢柏峥顿了顿,他即便熟悉庸朝历史,倒也没有熟悉到这个地步。“不必想了,”霍靖川告诉他:“是本朝次辅吴仁衷,若没有他的首肯国子监何敢录取你?”

    谢柏峥仍有怀疑:“……真的?”

    霍靖川明白他需要时间来消化这个消息,于是也不提那些正经的了,开始信口胡说:“自然是真的,不过你要实在忧心……不如将来去了京城你就直接住我的王府,这样若你实在遭人眼红,本王也好日日保护你。”

    谢柏峥:“……”

    他的算盘快崩到脸上来了。

    谢柏峥冷静果断地拒绝,这就大可不必了。霍靖川套路失败,倒也不失望,总归到了京城再软磨硬泡,总有成的那天。

    实在不行,那就先小住一两日,把人拐回家再说。

    谢柏峥可不知道霍靖川的盘算,他正盯着那张监照看,感觉有些不真实。他是学历史的,因而对此更有感触一些,这张监照若是留存到后世,应当会放在博物馆吧?

    这上头还有他的籍贯姓名。

    感觉很奇妙。

    “高兴了?”霍靖川故意逗他,就开始翻旧账:“既然如此,不如现在解释一下为何叶文彬对你的事这样上心?”

    谢柏峥将那张监照仔细收好,口中应付着:“救命之恩,叶小侯爷知恩图报。”

    霍靖川仔细琢磨,半响才下决心道:“他救你那一次,算我的。本王来替你报答姓叶的这一份恩情,你不许同我皇兄一样对他另眼相待!”

    谢柏峥:“……”

    男高中生他又来了,听起来不像是要报恩,像是要结仇。

    第64章 不当老婆64

    六十四章

    小王爷亲自来送信, 所以谢柏峥还得将人好生送出门去,才算全了礼数。

    谢教谕在县学听人说庆王殿下亲至,赶紧跑回来一看, 结果亲王的大驾已经离去。谢柏峥眼看他要昏倒的样子,赶紧转移便宜爹的注意力,当场宣布了他要去京城国子监读书的消息。

    谢教谕:“……”

    他不是很敢相信。

    谢柏峥只好去房中取来国子监发给他的监照, 至于事情缘何发展成这样,他是一问三不知。他什么也不知道, 就收到了叶小侯爷的这封信。

    谢柏峥一边剥着茶叶蛋,一边看着家人们围观他的入学通知书。祖母与苏氏自然是为谢柏峥感到欣喜,谢教谕却想得更多一些。

    自从上月的县试舞弊案以后,他总觉得自家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不一样了,如今更是成为了监生。这些日子以来, 总有同僚好友们对他表露出一些诸如“你家儿子真有本事好长脸啊”这样的感叹, 谢教谕却还有些感觉不真实。

    他一开始听说叶小侯爷似乎与谢柏峥交情不错, 提学官严大人也多次私下提点过他, 这些已经足够令他震惊了,可现在不仅庆王也对他格外关照, 甚至还能让圣上特恩准他入国学,这简直是连做梦都不敢想。

    这不仅仅是谢柏峥一人的荣耀, 生员贡入国子监也是本县官员的功绩,可谢柏峥如今还不是县学的生员,这事又该是什么说法, 他的学籍怎么算。

    谢教谕又欢喜又发愁, 结果回头一看, 谢柏峥还在吃茶叶蛋。

    谢教谕:“……”

    算了还是他来解决吧。

    谢柏峥不必自己担忧去哪里继续读书的问题,于是就心安理得地在家闲着, 张挽舟来向他道喜,还送了他两本四书集注。

    谢柏峥道过谢,塞进整理好的包袱里。

    张挽舟表示惊讶:“贤弟此去京城路途遥远,怎么准备了这样大的包袱?”他这重伤还未完全愈的身子骨,怎么背得动,更何况他连书童都没有一个!

    谢柏峥也很无奈,祖母恨不得将家里搬空了给他打包带走,要不是谢教谕阻拦,他连家里的碗碟茶壶都得带上一套。

    连他的姐姐谢若婧听说了,也送来了好大一袋子干粮,至少可以吃上半个月。苏氏就更是连过冬的棉被都要翻出来。

    “呵呵。”张挽舟理解道:“我若同你这般能奉旨进国学念书,我家人大约也是要如此的,听说郑文清还想把他家的小狸猫送给你?”

    谢柏峥:“……”

    他当时真的完全惊呆了-

    另一头,顾子俨已经将北上事宜料理清楚,可庆王殿下的尊驾却没有半分要挪动的意思。顾子俨去催促:“我说殿下,您老不打算回京了?”

    “不急。”霍靖川道:“等皇兄的圣旨到了,再一起出发。”

    ——让谢柏峥入国子监念书的圣旨。叶文彬先头的那一封信只能算是提前通个信,圣旨到了才算是正式的特旨加恩。

    只是未料到,与这圣旨同时到的,还有长安县新上任的县令原嘉谟。他是永寿初年恩科二榜进士,且是永寿帝最喜欢的寒门学子,他被永寿帝钦点来做县令,可见其背后必有深意。

    不过无论是什么深意,此事最高兴的莫过于黄推官,他这临时主官总算是卸任了,可以安心回到通州府等待升迁。黄推官在长安县一案中有功,朝廷自然不会忘记他的这一笔功绩,于是欢欢喜喜地跟新任县令做了交接。

    黄推官在长安县任上做的最后一件事,便是给谢柏峥补了长安县县学的学籍,好方便他转入国学。

    顾子俨想找机会再跟霍靖川聊一聊新县令的事,结果霍靖川去县学陪着人办转学手续去了。顾子俨十分不解地提问:“你怎么连这种热闹都要凑?”

    霍靖川:“……你这还看不出来吗?”

    顾子俨确实没看出来,不过现场的场面实在很热闹,因为有圣旨加持,又有亲王殿下亲临,场面实在搞得好盛大,铜鼓喧天的。

    整个长安县的学官和县学的学子们都来凑热闹了。

    毕竟特旨加恩进国学在本朝还是第一次,学子们都很想沾一沾这种福运——毕竟如今府试即将张榜,且院试将近,正是需要福运加持的时候!

    乡绅们也都很激动,虽然一开年长安县便状况百出,但是文曲星好歹是眷顾了一回。来年秋闱乡试说不定还能考出几个举人老爷呢!

    学官们亦是激动非常,这都是他们的政绩啊,升迁有望,升迁有望啊!

    在这一片其乐融融的景象中,县衙门外,祝禧公公也终于长途跋涉地抵达了长安县。霍靖川都快忘记这个人了,算算日子,他这从京城到长安县一路竟然走了半个多月?

    不过看到祝禧公公身后的几十辆马车,又觉得这个速度很合理。霍靖川一脸莫名地责问:“本王是奉旨做钦差,又不是奉旨去封地,你搬这么多东西来做什么?”

    太后娘娘当初把祝禧挑出来给霍靖川实在很有道理,祝禧公公一张口就是笑脸,很难令人动怒。

    祝禧道:“王爷不是说这一趟要迎王妃回京么?奴婢特地挑选了这十车的见面礼,绣娘厨子打手各挑了八个!”

    好大的亲王府排场啊!

    祝禧公公爱笑,而且言听计从,怪不得他庆王府管事太监的地位固若惊金汤,连庆王本人都挑不出错。

    谢柏峥和顾子俨在一旁憋笑,把难过的事情都想了个遍才没笑出声。

    祝禧公公依旧满脸笑意。

    霍靖川:“……”

    他这些年的离谱名声好像找到了一些出处。

    庆王殿下恼羞成怒地把人揪过来,强迫谢柏峥当场签收礼物。顾子俨很能裹乱地上前解救人质,祝禧公公英勇救主也加入战局。

    场面一时很混乱。

    不过谢柏峥家里那一大堆的包袱总算是不用愁了,只需要在二十多辆马车里挑一辆塞进去就好。

    他们出发前一天,谢柏峥和家人们一起聚在家吃了一顿饭。下一次见面不知要到何时,祖母伤感地说:“从前是送你父亲进京赶考,还有个回来的日子。你这去京城读书,也不知要读几年。”

    谢教谕想了想自家不肖子那稀疏平常的学问,保守地猜测:“大约是十年?”

    谢柏峥:“……”

    他是去国子监读书,不是去德国读博!

    “父亲怎么小看人。”谢柏峥不服气地说:“祖母若想一家团聚,倒不如指望父亲升迁,十年时间父亲能升迁到京里做官么?”

    祖母与苏氏跃跃欲试地朝谢教谕看过去。

    谢教谕:“……”

    怎么压力突然给到他了-

    翌日,风和日丽。

    谢柏峥前一日就将包袱托付给了祝禧公公,于是得意轻装上阵,只需要上马车就好。为了一些掩耳盗铃,出发时他没有和霍靖川坐一辆马车,因为家人们还要来送行。

    城门口,谢柏峥站在马车前。

    祖母把开过光的佛珠手串给他戴在身上,谢若婧看得着急,问她:“我送你的荷包可带在身上了?”

    这话说出口,她又想起那时慈恩寺的布,多少有些不吉利。

    谢柏峥却一点不介意地答:“带着呢,姐姐亲手做的自然是最好的,我定不会忘记。”

    谢若婧满怀担忧地点点头。

    她一直都知道弟弟的学问不好,她的婆母、相公在家中提起时,也常常因此叫她难堪。

    婆母更是借题发挥,借口说她家文风不盛,在婆家时连书房都不许她进,更不许打扰相公念书,否则便会损了福运,害她相公不得高中。

    事关科考,谢若婧即便委屈,也只得听从。

    可她私心里却一直觉得,弟弟已经很用功了,只是没有读书的天分。于是她也只能再三劝弟弟好生读书,指望勤能补拙。

    如今谢柏峥能去国子监读书了,那是连她相公都去不成的国学,她在婆母那里受的那些憋屈总算是能扬眉吐气了。

    不过弟弟有出息了,她反而不晓得该说什么。谢若婧拉着谢教谕的袖子:“父亲,弟弟就要出发了,您快说几句啊!”

    谢教谕打了一晚上腹稿,就等这一刻。他也实在是发愁,谢柏峥肚子里有几两墨水,别人不知道,他还不知道么?

    谢教谕再三叮嘱,到了国子学必定要勤勉向学,要多与同窗交流学问。

    谢柏峥听了满满一耳朵,十分乖觉受教的样子。他如此听劝,谢教谕反而有些嘀咕,这孩子别是被他打击过头了吧?

    一家人又说了一会话,谢柏峥才正式拜别:“祖母、父亲母亲、姐姐,我这便去了。父亲放心,儿子在国子监定会好好读书。只是希望父亲也在长安县多加勤勉,好早日升迁,带着家人们在京城团聚。”

    谢教谕:“……”啊,这不孝子!竟又在这等着他!

    谢若婧:“……”

    她听见了什么?

    怀疑耳朵-

    马车驶出县城,往京城北上。掀起车帘时,入目已是全然不同的风景,谢柏峥一个人坐了好一会,离别的愁绪才渐渐消散。

    谢柏峥方才说的话其实有几分真心,若是谢教谕能够在京城做官就好了。哪怕官职不高,一家人能团聚也是好的。

    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但他还是有些舍不得家人。

    霍靖川却是完全不同的状态,马车才刚驶出长安县,他就迫不及待地叫祝禧把谢柏峥请到他的马车上。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庆王殿下给的理由也很充分——因为他的马车最大最舒服,谢柏峥的伤还没彻底养好,自然也需要坐最好的马车。

    于是他就这样成功地把人接到了自己的豪华马车。

    亲王出行的规格与寻常官员不同,沿途的驿站都有官员迎接,即便在驿站有其他过路的官员同住,也会把最好的房间留给他们。

    即便是刚好遇到没有驿站的路段,祝禧公公也会提前派人打点好客栈。若是遇到热闹的县城,还会停下来逛上小半日,不必一直闷在马车里。

    这样过了三五日,顾子俨有点扛不住了。他趁没人时,私下劝霍靖川,毕竟他们还有公务在身,游山玩水就不必了吧?

    顾子俨着急:“你别忘了圣上那一封加急令!”

    霍靖川却不为所动,这一道加急令还不至于让他不顾谢柏峥的伤势强行赶路。霍靖川不以为意道:“我皇兄下加急令是给天下人看的,又不是为了为难我。我在路上耽搁几天而已,他不至于有那么大气性。”

    顾子俨还是觉得不对,试图反驳:“可……”

    “再说我皇兄他现在应当更关心清查丈量土地一事,咱们这一路过来,似乎不止长安县开始查田亩一事……”霍靖川停了停,“我皇兄这一盘棋恐怕早已经开始下了,前年恩可的进士取录了三百多人,比父皇在时多了不少,且会试名次又都是寒门学子在前,力压一大帮子倒霉催的世家子弟。那些寒门出身的恩科进士身受我皇兄这样的皇恩浩荡,岂不是他指哪打哪?”

    顾子俨闻言皱眉,这人表面看着在游山玩水,难不成私下在调查什么?

    “所以啊,你就放宽心吧。”霍靖川正经话说不了多少,这会又拿起那一分浪荡公子的调调,“我还跟人约好了要一起去买砚台,顾佥事你自便?”

    顾子俨简直无语:“……砚台?”

    霍靖川一脸理所当然,“去国子学念书自然要有好的砚台,歙县的砚台就不错,我陪着他一起去挑。”

    顾子俨提醒:“人家是监生,不是你的伴读。”

    霍靖川莫名奇妙:“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都知道人家伤没好全,就不能找折腾人?”顾子俨老学究似地指责:“你太不像话了,亏我还以为你邀谢郎君一起上路是好心。”

    霍靖川:“……”

    霍靖川看在往日交情的份上忍了忍,叫他滚了。

    谢柏峥在客栈的房中吃着一碗据说格外适合伤患喝的粥,他喝着感觉没什么味道,最后还是在祝禧公公的热情推荐之下喝完了。

    霍靖川进来时,见他没等急,就也跟着吃了一碗。“这是专供给母后的燕窝,其实她不爱喝,每年都悄悄塞到年节赏赐中给我。”霍靖川闲话道:“你若喜欢这个倒是正好,回头让他们别送宫里去了,直接送王府吧。”

    “等等。”谢柏峥不太理解道:“这不是一碗很普通的粥吗?”

    霍靖川见他这表情,觉得甚是有趣。他道:“燕窝又不什么贵重,你昨日叫他们拿来煮蛋的茶叶才难得,整个大庸每年才只能得一两斤。”

    谢柏峥:“……”

    也没人告诉他啊。

    谢柏峥诚心诚意地问:“那祝公公为何不提醒我?”

    “你高兴就好了。”霍靖川笑道:“祝禧又不是顾子俨那个没眼色的东西,他还没见到你就从王府的库房搬十辆马车的礼送来,你没看见礼单么?其中还有一件三尺高的三彩骆驼摆件,是几年前南疆军统帅献给父皇的寿礼。”

    谢柏峥震惊的眼神中,霍靖川轻飘飘地补充:“那是我皇兄的内库中,都没有的好东西。所以,一斤茶叶又算得了什么?”

    谢柏峥:“……”

    他的沉默震耳欲聋。

    “祝禧是母后替我挑的,打小就比寻常内侍机灵。”霍靖川风流倜傥地一伸手,从指缝中十指紧扣,“他早就看出来了。”

    “别说是半斤茶叶,就是你要在庆王府的库房放炮仗玩,他都能替你点火。”

    谢柏峥脸上风云变幻:“我为何要在你家库房放炮仗?”

    霍靖川:“……”

    他只是打个比方。

    ……

    歙县历来都是钟灵毓秀之地,盛产读书人的地方,自然也盛产笔墨纸砚。不过既然来都来了,当然不能只买砚台。

    两人总归不着急,便从街头慢慢逛到巷尾。

    霍靖川买了一大堆新鲜玩意,说是要带回京城送礼。谢柏峥问他:“送给你的母后和皇兄么?”

    霍靖川笑了笑,逗他:“咱们这一趟回去,皇兄必有赏赐。我送了礼,他只有回更多。今后王府又不止我一个人,实在不得不精打细算。”

    谢柏峥没法参与“关于如何薅皇帝亲哥的羊毛养家”这种话题的经验交流,因为他实在没有这种经验。

    霍靖川说着又拿起一对仙鹤纹白玉佩,仔细看过之后又觉得不满意,颇有些遗憾的样子说:“本想着买来送你做个信物,可这玉不够好。白玉还是太普通,回京城再寻一对红玉的。”

    实不相瞒,红玉是不是太高调了。

    ……

    直到夕阳西下,两个人就在路边的小摊上吃面。味道虽然一般,浇头也有一些油腻,但是偶尔尝一次也没什么关系。

    吃过晚餐,两人又靠在客栈的栏杆上看夜市。看路过嬉闹的孩童,看两情相悦的才子佳人,看街头卖艺的表演打铁花。

    在这个祥和的气氛中,霍靖川冷不丁地问:“你似乎格外中意街边小摊,不喜欢在酒楼吃饭?”

    谢柏峥一愣,脸上的笑容倏地消失。

    霍靖川追问:“是因为望月楼么?”

    谢柏峥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但还是被看出来了。他扯了扯嘴角,想说些什么掩盖过去,又觉得既然已经被发现了,也没必要再掩饰。

    谢柏峥承认地点点头。

    霍靖川伸手将人搂在怀里,心痛地看着他。好一会,谢柏峥才听到他说:“那天的事不是你的错。”

    “你不必把这件事归咎于己身。”霍靖川认真地同他说:“这不是一个‘伯仁因我而死’的故事,你不是伯仁,反而差一点我就失去你了。”

    “曹随之是个疯子,他连自己都炸,任何人都无法预判疯子的行径。”

    谢柏峥听他说完,沉默许久,似乎那一场爆炸的阴影还没有全然散去。良久,他才在霍靖川怀里“嗯”了一声。

    夜色渐深。

    两人却都没有要分开的意思。直到祝公公差人抬进来一个巨大的浴桶要给他们沐浴用,谢柏峥这才瞠目结舌地慌忙从房中离开。

    霍靖川无奈何地看着人离开。

    祝禧公公甚至还追出去几步,又茫然地回来:“王爷,谢郎君怎么跑了?”

    霍靖川大怒:“……”

    看来有些人太机灵过头也不行。

    谢柏峥回房间叫了客栈的小二送水,趴在浴桶里想霍靖川那番话。他知道是对的,但仍旧会控制不住地想——

    为什么那些人会丧生,而他能活下来。

    他疲惫地沉下身体,让浴桶地水彻底没过他。停留几息,他才像没事一样重新坐起来,沐浴结束,换上睡袍。

    谢柏峥才从屏风后出来,便看见庆王殿下故技重施,从客栈的窗口跳了进来。一进门,就不由分说地抱住了房中的书生。

    带着十二分的霸道和八分和谢柏峥相同的浴油花香说——

    “我来劫色。”

    刚出浴的书生一整团的香气,整个人都懒懒的,好像任人捏扁搓圆。带着一些鼻音说:“嗯。”

    霍靖川笑:“不挣扎一下?”

    书生很冷静地回答:“这里都是你的人,我叫破嗓子也只能喊来一个祝公公,还是算了,好麻烦的。”

    霍靖川把人抱起来,让书生整个人都环到他身上,然后好好地把人放到床上。庆王殿下虽然看过不少江湖画本,却在风月无边里很正经:“闭眼,我哄你睡。”

    谢柏峥不太困,伸手扯松了庆王的侵衣,觉得这样显山露水的男色更值得欣赏。一时间,分不清到底是谁在劫色。

    霍靖川被这样盯着看,喉咙有些发紧:“你还伤着呢。”

    谢柏峥没所谓地“嗯”了一声,就是这样他才敢随便动手,要不然他怎么这么大胆。不过看着看着,又觉得还好动了手,要不然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看见霍靖川这样旖旎迷人的样子。

    霍靖川再次要求:“明日还要赶路,你该睡了。”

    谢柏峥不太满意:“你就是这样哄人的?”

    霍靖川一听,确实是他欠妥当。谢柏峥还没看清他的动作,人已经被压在枕席间,并被大魔头式威胁:“你再不睡,我就亲你了。”

    谢柏峥看着他,商量:“那你要小心点,别压到我伤口。”

    霍靖川笑着俯身,在谢柏峥的唇角轻轻烙下一个温热的亲吻。他的动作细致又小心,带着某种小心翼翼的虔诚。

    这一瞬间的温热缓慢地扩散开,直至四肢百骸的体温都骤然升高。

    “……同你说那些话,怕你今晚睡不好。”在这个亲昵的动作里,谢柏峥再次听见霍靖川的声音,一字一句都吸引着他,“本来不该总在夜里扰你,可又怕你思虑过重,伤了我的心肝。”

    霍靖川替他盖好被子,让柔软的衾被包裹他。谢柏峥闭上眼,没有见到预料中的那些鬼魅和支离破碎,只有安定稳妥。

    “睡吧。”

    一直陪着你-

    这一路不慌不忙,走过一半陆路又换成水路,总算赶在四月初抵达了京城。庆王府早已接到消息,日日都在码头等着。

    一下船,就能换上又大又豪华的亲王车架。

    霍靖川正打算顺其自然地将人拐回王府,却不料被人劫了胡。

    一位中年男子带着婆子和小厮挤上前来,满脸笑容道:“这位公子想必就是咱们国公爷嫡亲的外孙了,老奴是瑛国公府的管家崔朔,奉国公府之命特地来接公子归家的!”

    谢柏峥指了指自己:“我吗?”

    第65章 不当老婆65

    六十五章

    北上的后半程, 顾子俨没继续同他们一起走水路,先一步押送犯人进京,因此长安县的案子早已经在京城传开了。

    谢郎君的名声在说书人和戏曲大师的双重加持之下, 智谋堪比诸葛,力气也能与鲁智深比一比高下,总之是个既神机妙算又力拔山兮的盖世形象。

    又因为他在乡下小县长大, 传说中还添了一些朴实。

    据说一顿要吃八个窝头。

    至于为什么要吃窝头,因为华京城的百姓们都觉得乡下人吃不起白面馒头。

    在这样的氛围下, 可想而知崔管家对于谢柏峥会是怎样的设想,上限和下限都高得令人惊叹。尽管做足了心理准备,但是看见谢柏峥与庆王一起下船时,崔管家却发现谢柏峥与那些离谱的想象半点也不沾边。

    他既不是一个书呆子,也不是一个野小子。

    实际上的谢柏峥, 是个还未加冠的少年。因为没加冠, 所以长发用发带束起马尾, 瞧着是个英英玉立、神清气朗的俊逸少年。谢柏峥原本就生得好看, 又在祝禧公公用十辆车的珍宝和八个绣娘的拾掇之下,那就更多添了几分贵气。

    比起京城的世家子弟们, 也是绝对不输的。

    崔管家当即判断——这位孙少爷,国公爷见了一定喜欢!他脸上的笑容越发真诚, 大胆地从庆王殿下手里抢人:“庆王殿下安好,这一路多谢王爷对我家公子的关照,瑛国公府的谢礼择日便送到王爷府上。”

    霍靖川:“……”

    怎么又成他家公子了?

    祝禧公公作为庆王的情绪管理大师, 一眼就看出小王爷的不悦。可他眼明心亮, 王爷的算盘会不会落空, 并不在这老管家身上。

    祝禧笑呵呵地看向谢柏峥,充满暗示地:“谢郎君, 您看这……”

    霍靖川也看向他。

    谢柏峥对于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瑛国公府和管家都没什么兴趣,正要拒绝,却见那位老管家也是察言观色的好手,抢在那之前道:“谢郎君,我家国公爷听说您要来来京城,早半个月就命人将您住的院子收拾齐整了,是咱家大小姐出生前就备下的院子。虽说大小姐随姑爷在地方上任,国公爷与您爷孙不得相见,可到底是血脉亲情,还请郎君成全国公爷的一片慈爱之心,也算是您替大小姐尽孝了。”

    大小姐说的是……苏氏?

    可在长安县是,苏氏分明说过她并不知道生父是何人。

    谢柏峥对这前倨后恭的瑛国公府没什么好感,可若是不走这一趟,又很难搞清楚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苏氏又何是被养母抚养长大的?

    谢柏峥略一思索,与祝禧道:“……那就劳烦祝公公将我的行李搬到这位管家的车架上。崔管家,带路吧。”

    霍靖川倏然睁大眼。

    那他呢?

    谢柏峥表情无辜,他一个没名没分的读书人,哪怕不去住瑛国公府,也不可能去住王府啊。而且现在就开始同居,进展不会太快了吗?

    他还没有准备好。

    众目睽睽之下,霍靖川也不能强留人,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身旁一空。祝禧公公的警戒值瞬间拉高,生怕他一个生气跑去国公府抢人。

    虽然抢得过,但也有点丢人。

    霍靖川其实也晓得分寸,明面上的涵养十分拿得出手,他状若意外道:“不想谢郎君与国公府竟还有这样的渊源,本王府上也不缺国公府那一份礼,只是谢郎君身子没好全,那几车珍补药材与谢郎君这一路惯用的器具摆件都一并带去国公府吧,省得在国公府住不惯。”

    ——好霸道的皇家子弟的富贵作风。

    谢柏峥心下觉得好笑,霍靖川这是怕他孤身一人在国公府被欺负,所以故意给他撑腰么?他无奈地:“那多谢王爷了。”

    “不必客气。”小王爷气顺了一些,又补了一句:“若有什么缺的,只管找祝禧就是。”

    祝公公热情一笑。

    国公府的崔管家整个人都备受冲击,原本以为是流落在民间的小少爷,怎么这架势听起来住国公府还是委屈了呢!

    崔管家也是见过场面的人物,这时候绝对不能让国公府输!他当即表示,国公府虽然比不上王府,但也是高门大户,绝对不会让自家公子受委屈!

    霍靖川闻言淡淡一瞥,那眼神仿佛在说——国公府算什么,崔管家一口气提到嗓子眼,他怎么仗势欺人!

    ……

    总之崔管家费了好大劲,可算是把谢柏峥接回了国公府。

    ——身后还跟着十辆车的家当,据说都是他家公子在路上用惯的。虽然崔管家很不理解,为何这短短一路连绣娘厨子和打手都各有八个。

    ——虽然在大家友好协商之下,这二十四人最后只留了四个,但仍旧浩浩荡荡的。

    祝禧公公出京前备下的这份礼,是一点也没有浪费,只是不知道国公府能不能让他塞下这么多人。

    谢柏峥拗不过霍靖川,只能私下说:“崔管家辛苦了,这些人的月例开销都是走王府的账,您给安排个住的地方就成。”

    崔管家一脸苍老地点点头,他在国公府呆得太久了,实在很少遇见比国公府更财大气粗的人家,他需要缓一缓。

    谢柏峥:“……”

    他真的挺过意不去的。

    在这种情境之下,进国公府时,老管家看见门口的两个石狮子都没有夸耀的心思。他只会在心里默默比较,发现没有庆王府威武霸气。

    崔管家强撑着带人进门,这才想起与谢柏峥介绍:“小公子这是第一次回家,恐对府中还不熟悉。如今家中仍是咱们国公爷当家,夫人姓王,对待小辈是极慈爱的。您有两位舅父,都在国公府住着,并未分府别居。”

    “大爷是国公府的嫡长子,如今在兵马司领了差事,现下正在当差,并不在府中,得晚间下了值才回来;大房与您同辈的有两位公子、一位小姐,如今都在家中的书塾念书,国公爷吩咐了,若小公子愿意同去,也可与堂兄弟、姐妹们一同亲近亲近。”

    “二爷是国公府的次子,身子骨不大硬朗,终日汤药不断,因此不常出来见人。若小公子要去拜见,恐怕得多等些时候。二房只有一位小姐与您同辈,也同在书塾念书。”

    “咱们公国府上除了您母亲,还有一位姑奶奶,早年嫁去了宁远侯府。同在京中,也常有来往。”

    “小公子,这便到了。”这一段话说完,二人便已到了会客的前厅,崔管家同他道:“国公爷知道您来,正在里头等着您呢。”

    谢柏峥点头,崔管家领着他进门。

    才一露面,便有丫鬟小厮们迎上来。一位年长的仆妇迎上前来,打量一番,口中道:“小公子真是风光霁月一样的人,国公爷与太太刚才还问起呢。”

    她说着便带着好些丫鬟围了上来,要一起引着人进去。

    谢柏峥下意识觉得不大对劲,这一份过度的热情,倒像是有人不欢迎他。谢柏峥神情冷静地看向崔朔。

    崔管家被挤在后头,被这一群女子的花粉气熏得上头。他暗道糟糕,这小公子可不是后宅手段能轻易对付的,他当即板起脸来训人:“刘家的,快讲你这些女儿们都带回内宅去,咱们公子喜静,不必这样多人迎他!你也是太太身边伺候惯的,怎么不懂规矩?”

    这位刘家的妈妈闻言一顿,却到底没敢忤逆国公爷身边伺候的人。

    谢柏峥也总算能清清静静地去见人。

    国公爷本人早已在前厅等候,他生得人高马壮,板起面孔来又很吓人。为着不让第一次见面的外孙觉得他不好亲近,特意叫人给他做了一件素色衣袍,他笑眯眯地看向今日被叫来的陪客们,问道:“不吓人吧?”

    ——国公府与谢柏峥同辈的公子小姐们今日都不必去上学了,都被叫来见远客。

    苏容誉是长房嫡孙,在国公爷面前却不怎么敢吭声,倒是他妹妹苏璟妙更加利落,直言道:“祖父也忒紧张了些,我们都不敢大声喘气了。不吓人,不吓人,听闻堂兄连面对劫钦差的悍匪都能空手夺白刃,见您他一定不怕。”

    苏容誉微微皱眉,理智尚存地提醒:“妙妙,堂弟是读书人。”

    “读书人怎么了?”苏璟妙转头看向另一人:“二哥不也是读书人,也不见他哪一日不抱着那些大宝剑过日子啊。”

    苏容绍:“……”

    大宝剑怎么了,他就喜欢买!

    瑛国公那一副慈眉善目的神色都快被这几个吵没了,瑛国公夫人这时才开口:“好了,都好好坐着吧,别叫人挑咱们国公府的礼数。”

    小辈们一齐低头称:“是。”

    崔管家便是在这时领着谢柏峥进来,他还没开口介绍,瑛国公欻一下就站了起来,一个大跨步就走到面前,大嗓门道:“你便是我那苦命的长女,生下的孩儿。十几年不曾见,你竟这么大了?”

    “你瞧着就跟——”瑛国公回头看向自己的孙子女们,却不知道该指谁,一下子就没声儿了他的宝贝外孙多大来着,刚才还问过,一激动就给忘了。

    “十七。”谢柏峥体贴道:“去年底才过的生日。”

    “那你比容誉小两岁,比容绍小一岁。你两位堂妹都和容绍一样大,一个叫璟妙,另一个是你二舅舅家的,叫璟兰。”瑛国公一个个数过去,谢柏峥一一同他们见过平辈礼,最后瑛国公介绍道:“再来拜见你外祖母,和两位舅妈。”

    谢柏峥再对长辈们见礼,既不过分逢迎,又不失了礼数。虽来自乡下小县,却完全不见畏惧国公府的权势,倒像是顺路来看望普通亲戚那样。

    其实他的两位舅妈们从前根本没听说过家中还有这样一门亲戚,今日忽然见了,确实这样一位不骄不躁的晚辈,心中倒是再没有疑窦,也不再生出那些没用的担心了。只是,却都小心地看向了上首坐着的瑛国公夫人。

    瑛国公夫人果真是极为慈祥的,看着谢柏峥眼中含泪道:“好孩子你可来了,这些年晓得你在外吃苦,我日日都要为你们母子多念一本经,亏是长成了这样好的样子,也不枉我在菩萨面前烧的那许多香了。”

    谢柏峥听了这话,面上也只能是很动容的样子,可心下却计较着,苏氏曾经说过他的外祖母早便去世了,那这位瑛国公夫人料想应当是他外祖的继室,这继室对原配的孩子真有这么好的心思?

    “早年你母亲不愿意归家,非要在外头吃苦时我便心疼过好一阵,现在可算是把你盼回来了。”瑛国公夫人满怀安慰道:“好孩子,你就把这当自己家啊。”

    谢柏峥没有立即接话,总感觉她这话哪里怪怪的,这是在离间他和苏氏的母子关系,还是在划清令瑛国公嫡女流落在外的责任?

    还是说这里另有隐情呢?

    谢柏峥心中有疑问,面上却更谨慎道:“多谢祖母祖母一片慈爱之心,那孙儿便叨扰了。”

    瑛国公是最高兴的,他想说些体己话,却觉得自己一个粗人实在拽不出文采,搓了半天手问:“峥哥儿饿了吧,要不先摆膳?”

    谢柏峥自然客随主便。

    这一顿饭刚吃完,便有小厮来回话,说是谢柏峥的书童已经到了。谢柏峥一听便晓得是谁的安排,于是便刚好告辞出来,去收拾他的行李。

    国公府中给他带路的仍是崔管家,一路上给他介绍说,碧落院这名字是原是他的外祖母亲自取的,原本该是他母亲的闺房。可却空了这么些年,也从未有人住过。

    这说的外祖母,应当是苏氏的亲娘。

    谢柏峥到了碧落院,只见已有一位机灵的小厮在指挥仆从们整理院落。想来,这位便是谢柏峥的书童了。

    书童一见到人,便十分机灵道:“少爷,青竹可算见到您了。这府中的一顿饭这么吃了这么久,险些误了您喝药的时辰!”

    原来他叫青竹。

    谢柏峥自然地接道:“药好了?”

    “早便好了,正温着呢。”青竹说着就叫人端药,一边又跟崔管家打招呼:“这位便是国公府的管家吧?一看您就是格外和善的,怨不得国公府的下人做事疏漏,我家少爷十车的东西竟然叫一群丫鬟们来搬抬,还好我们自己带着人否则岂不是要收拾到下个月去。”

    “喏——”青竹往一旁的凉亭指去:“六位姐姐都在亭中休息呢,咱们可一点也不敢叫她们累着。”

    崔管家一眼看去,倒吸一口凉气。那穿红着绿花团锦簇的,怎么有些眼熟。

    崔管家忙找补道:“这位小哥误会了,想是内宅派活时出了差错,我这就将丫鬟们带走,改派几位小厮来。”

    青竹含笑道谢:“多谢了。”

    青竹将管家和花团锦簇送走,又转回来。谢柏峥一手拿着碗喝药,一手十分钦佩地竖起大拇指。

    青竹嘿嘿一笑:“少爷不必客气!”

    谢柏峥放下药碗问:“庆王叫你来的?”

    “是,王爷亲自将我挑出来的。”青竹十分高兴道:“王府不止给我涨了三倍的工钱,连我爹娘都换了清闲体面的活计!”

    青竹又忧愁:“可是少爷,我光想能着涨月钱了,不知道怎么做书童。”

    谢柏峥一点也不愁,宽心道:“那怎么了,我也不知道少爷该怎么读书。”

    青竹懵懂地:“……啊?”

    谢柏峥好奇:“你原先在王府是做什么的?”

    青竹:“给采买的管事跑腿,因为我跑得快,还自来熟。”

    “嗯……”谢柏峥笑道:“所以你常在外行走,想必见的人多。你家王爷挑你过来,是怕我在国公府不知深浅,着了什么人的道?”

    青竹回忆了一番,有些怀疑地回忆道:“……可王爷说的明明是,叫我寸步不离地跟着你,小心别被人拐跑了啊。”

    “再说了,从来只有咱们庆王府要留神别一不小心仗势欺人,谁敢欺负咱们?”

    谢柏峥:“……”

    哦-

    翌日。

    青竹一早便来叫他起床。谢柏峥原本就有些择席认床,一晚上没怎么睡好,没精神地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青竹见他不习惯人伺候,也就不叫人进来伺候洗漱。青竹在一旁说:“少爷,我都打听清楚了,今日国公府族学中有位极有名望当世大儒要来府中为国公府的少爷小姐们讲学。总归国子监那里还有五日才开学,您先在国公府的私塾中对付一下!”

    “少爷您怎么停下了?……您快些洗漱,咱们该出发了,路上还能吃两个牛肉饼!”

    谢柏峥洗漱完抬头,认真问他:“……一定得去吗?”

    青竹坚定地点头。

    他虽然没有做过书童,但是他要做最好的!

    谢柏峥:“……”

    昨日听他提起三倍月钱时双眼放光的样子,还以为只是因为涨月钱而感到高兴,万万没想到这是个事业批。

    谢柏峥在青竹的催促下,慢腾腾地出现在国公府的讲堂。他真是不想上学啊,原本以为还有五天的假期,没想到竟还有课前补习!”

    谢柏峥打着呵欠进门,却不想大大的讲堂已经坐满了少爷小姐们。谢柏峥默默在最后挑了个座,打算先水一节课找找状态再说。

    他才刚坐定,便见到夫子进来了。众学生起身见礼时,一位姑娘急匆匆地跑进来,表情慌乱地在谢柏峥相邻的座位坐下。

    谢柏峥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好像占了别人的位置。他拿笔戳了戳前排的苏容绍,用口型问:“她的?”

    苏容绍的目光在两人间扫了一眼说,“二妹妹不会介意的。”

    谢柏峥回头看向苏璟兰,发现对方确实已经在认真听讲。不过这位二妹妹似乎不爱说话,昨日在家宴上似乎也没见他开口。

    谢柏峥并未多想,开始拿出纸笔听课。今日这一课讲的是一段《老子》,不过以谢柏峥现在对于古代文学的理解,他也只能听一个热闹。

    左右这一个学堂里有二三十人,大概因为是族学又难得有大儒讲学,故而许多旁支亲友的子弟也都来了。

    谢柏峥一个也不认识,便只能先听课再说。

    中间有一盏茶的休息时间,谢柏峥出于礼貌,同苏璟兰道歉:“抱歉二妹妹,我不晓得这是你的座位。”

    苏璟兰回头看向他,“明日记得不要再坐错了。”

    谢柏峥:“……知道了。”

    谁说她不介意啊!

    他们这才说两句话,另一边的苏容誉便十分有地主之谊地赶来介绍,同大家说:“诸位,我来给大家介绍,这位是堂弟谢柏峥,是我大姑母家的独子。”

    在场的诸位都没听说过,互相打着眼神,都往同一个角落飘。苏容誉也不知如何同大家解释——连他自己也是前几日才晓得有这么一位堂弟,只能同谢柏峥道:“那几位也是姑母家的,他们兄弟四人都是咱们的堂兄弟。”

    谢柏峥心下琢磨,这几位堂兄弟应当就是崔管家提过的嫁去了宁远侯府的那位嫡女的儿子,侯府的少爷们。

    谢柏峥略点点头,也没什么特别的表示。不过他能感觉到,这四位侯府少爷对他有种莫名的敌意。

    难不成是因为,他们想成为国公府唯四的外孙?

    ……

    这时,已经有人将谢柏峥跟京中的传闻对上号了。一位穿金戴银不知是何人的公子大惊:“你就是谢柏峥?那位传言只身潜入大山,从造反的矿工手里,在塌方和火场中救出了叶世子的那位……侠士?”

    显然,谢柏峥不太符合他对侠士大刀阔斧的想象。

    谢柏峥:“……?”

    这不是传言,是谣言。

    谢柏峥辟谣:“那日上笔架岭的官兵和本地驻军,一共有五百多人。”

    “……”

    “刘循义我早跟你说那是不可能的!”一旁,另一位同样穿金戴银的公子问道:“那你是怎么晓得那山上有铜矿的?”

    “这个我知道。”苏容誉道:“前些日子,我与同窗们讨论过后觉得这其中大有学问,便厚颜请教了叶世子。”

    苏容誉将那日谢柏峥说给叶文彬的话,完完整整复述一遍,又谦虚道:“堂弟,叶世子说这道理是你同他讲的。可你是如何想到‘橘生淮南’的道理也能用在此处,铜矿与农学风马牛不相及啊。”

    谢柏峥皱眉,这很难理解?那一定是他没学过辩证法!

    谢柏峥虽然不能从科学上解释,但是他能从哲学角度解说:“道德经中有言,道生一、一生二,三生万物。可见世间万物是普遍联系的,都与周围其他事物有着这样或那样的联系,事物本身的各个部分之间也当有普遍的联系。”

    “同在笔架岭中,铜矿与铜钱草怎会没有联系呢?”

    众人:“!!!”

    道德经还能这么讲吗?

    那位传说中的当代大儒,原本是要来阻止学生们瞎谈阔论的,结果竟发现他根本反驳不了。这位老学究扶着眼镜探头:“这位小友,关于这个世间万物普遍联系的说法,不知可否情您细说?”

    学堂内诸人:“……”

    学堂外,国公府的大爷谢柏峥的大舅舅苏江临正领着叶文彬往这边来,边走边介绍:“沈大儒正在我家学堂中讲经,不想叶世子竟也仰慕沈大儒的学问……”

    苏江临话音刚落,正好走到门口,他刚抬起腿便听见了沈大儒对谢柏峥说的那一句“虚心请教”。

    谢柏峥:“……”

    苏江临:“……”

    你是谁?

    第66章 不当老婆66

    六十六章

    整个学堂中倏地静谧下来, 只剩下风吹过书册而发出的一声“哗啦啦”。

    谢柏峥几乎和在场所有人大眼瞪小眼,现在只是课间闲聊而已,为什么所有人的反应都那么大?

    在沈大儒强烈的, 对知识极度渴求的目光下,谢柏峥干巴巴地补上了方法论:“……所以我们要用联系的观点来看待世间万物。”

    世间更寂静了。

    苏容誉在他亲爹的死亡视线之下,硬着头皮介绍:“父亲, 这位就是姑母家的堂弟,昨日来家里作客时您没在家, 故而没见着。”

    又回头:“堂弟,这位是家父。”

    苏江临伸长的脖子艰难地收了回来,他忽而想起叶文彬似乎与他的这位便宜外甥颇有些渊源,毕竟能互相欠对方一份救命之恩这种事,在他们读书人之间是十分罕见的。

    谢柏峥从善如流地打招呼:“大舅舅。”

    “哦, 哦……”苏江临看看谢柏峥, 再看看苏容誉, 再看看他母亲出面才好不容易请来家中讲学的沈大儒, 总算想起自己的来意,与叶文彬介绍:“叶世子, 这位便是沈大儒。”

    沈松鹤“咳咳”一声,自己被叫大儒好多年了, 这还是第一次感到脸红。沈大儒收敛地笑了笑:“不敢不敢,老夫的学堂上只论学问。今日与谢小友一同论经,老夫也是受益颇多, 醍醐灌顶。”

    “只是不知谢小友师承何种学派啊?”

    谢柏峥:“……”

    如果说马克思主义的话, 是不是太超前了。

    不过沈大儒这样问, 其实是因为纵观整个庸朝,学术界始终存在的是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之争, 从朝堂到民间都讨论得十分轰轰烈烈。

    简而言之,送命题。

    谢柏峥只能基于事实回答:“学生也不知该归于今派还是旧派,想来应当不拘何种学派,杂学而已。”

    他不是真正的古代学子,可九年义务教育是真的什么都教啊!

    其实谢柏峥这个回答在当下是不出错的,可是架不住听者有意啊!华京城中关于谢柏峥的那些离谱传言又多一条

    ——谢柏峥是墨家传人!墨家,一个虽然在朝堂上不是显眼包,但在江湖中总有他们的传说的神秘学派!

    谢柏峥感觉人群仿佛又诡异地安静了一下,他不是很理解这些人到底在大惊小怪什么。他只能看向唯一熟悉的人:“叶世子也是来听沈先生讲学的?”

    叶文彬看出他“祸水东引”,笑眯眯答:“嗯,来听学,也来找你。”

    谢柏峥:“……”

    麻了-

    沈大儒的讲学再次开始,讲的依旧是《老子》。

    因为又多了一个叶文彬,且叶世子也同样没有提前问一句就坐了下来,苏璟兰只得又默默挪了一个新座位。

    而整个苏氏族学,竟然没有任何人发现不对劲!

    谢柏峥欲言又止。

    叶文彬一无所知地问:“怎么了?”

    谢柏峥默默回头,并没有告诉叶文彬他身后有一道冰凉的视线如影随形。

    只是谢柏峥也很好奇,为何只有他发现苏璟兰古井无波的眼神中并不是全然无动于衷?到底为什么苏容邵会认为她是无所谓的啊!

    ……

    沈大儒的后半程讲学充满了私心,或许一开始还听不出来,直到快结束时他拖着士大夫惯用的语调问:“——诸位学子想必亦是通读经义,不知对‘万物相生‘是如何理解的?”

    谢柏峥仿佛听见自己被点名了。

    好刻意啊,沈大儒!-

    沈大儒的讲学结束后,告别族学众人,叶文彬邀谢柏峥单独一叙。

    自长安县仓促一别再见,俩人都颇有些感慨。谢柏峥回忆一番过往,唏嘘道:“不知叶世子今日找我有何事,我怎么觉得每次见你都有些劳心劳力?”

    不是要他破案,就是要他救人。

    叶文彬沉吟片刻,解释:“我今日来,是想给你提个醒。”

    谢柏峥:“与瑛国公府有关?……你是不是做了什么?”

    他昨日便感觉瑛国公对待他的态度有些奇怪,很像是——直到近日才知道有他的存在。

    而身在京城又恰好与他有过联系的人,只有叶文彬了。

    “果然瞒不过你,不过我也只在陛下面前提过你。”叶文彬轻飘飘地抛出一句:“实则瑛国公那里,是陛下说的。”

    谢柏峥:“……啊?”

    “吓到了?”叶文彬轻笑一声,又道:“陛下没有坏心思,只是不忍你家骨肉分离。不过这事倒也怪我思虑不周,原只想叫陛下对你多几分关照,却不想他叫人一查,竟查到了瑛国公身上。”

    谢柏峥:“陛下查到了什么?”

    叶文彬:“你应该猜到了,瑛国公从前并不晓得你母亲的下落,更不知道你。”

    果然如此,谢柏峥的料想并没错。叶文彬:“我当时接了钦差的任,出京城前,祖母特意叮嘱,叫我既要在县试案中既要保全你家,又不可打扰你们的清静。”

    “只你却是个变数,我这钦差还没来得及做什么,你先破了案。在这之后又牵扯出地方的诸多弊案,连陛下都问起你。”

    谢柏峥:“……”

    他只是想还原主清白。

    “如今看来也算不上坏事,你在京中有瑛国公府和侯府关照,总归好过你一个人。”叶文彬顿了顿,问:“你回京时是与庆王一道回来的?”

    谢柏峥有些不明白他的未尽之意,谨慎地问:“怎么了?”

    叶文彬却只是笑笑:“倒也没什么,只是没想到你与庆王竟相处得不错。”

    “……嗯,”谢柏峥有些不自然地转移话题:“所以你今天来是想提醒我什么?”

    “我祖母叫与你说一件往事。”叶文彬道:“你想必已经知道,我祖母与你的外祖母是同胞姐妹。她们姊妹二人,你外祖母嫁在京师,我祖母随祖父在边关赴任,分开了十二年。”

    “我祖母回京时才知道你外祖母已经去世,且去世之前便已经与你外祖瑛国公合离。”

    “我祖母自然要去找瑛国公问个清楚,于是便托了我父亲上门。”

    “那时瑛国公府给出的理由,是你母亲自请离去,即便是被休下堂也不愿意留在瑛国公府。”

    “可我家私下派人调查却得知,你外祖母膝下竟有一女。”叶文彬道:“得知自己做了姨娘,我祖母很是高兴,很快便叫人安排与你母亲见面——当时恰逢你父亲中举,你母亲也刚好在京城,故而很快便见了面。”

    “可当时你父母却皆不留恋京师,一心想着外放。”叶文彬无奈道:“……连我祖母亲自出面也说服不了她,或许不想再叫人提起生母曾经合离一事。”

    “祖母也曾想过请瑛国公出面说服她,可又想到妹妹那样决绝离开,想必也是不愿意再与瑛国公有牵扯。”

    “更何况,瑛国公府当时已经有一位嫡女,正与宁远侯府议亲……”

    “算也来也有十多年了,直到陛下派我去长安县查那桩县试弊案,这才勾起祖母心中的这一段旧事。”

    叶文彬停下来,谢柏峥颇为无奈道:“其实我母亲并不知瑛国公是她的生父。”

    叶文彬:“那她为何?”

    谢柏峥:“……”

    按照苏氏的说法,是怕谢教谕得知此事在京里闹起来,忧心他一介举人在京城得罪了大人物不好收场,才不肯将此事捅出来。

    当时谢柏峥也并未深想,现在想来——为何苏氏会想到谢教谕要为她得罪人,是有什么人对她说了什么?

    且谢教谕考中举人时才二十一岁,不说是天纵奇才,也定是在科考一途十分顺遂的,他为何不继续考?

    本朝官场极看中科考成绩,即便同是进士,在官场相见时也要分个名次高低,进士与举人之间,就更是天差地别。

    谢柏峥暂且压下心中的疑惑,又听叶文彬道:“我祖母说来是你姨奶奶,若你愿意便来我家见见她。这些年,她其实一直念着你们呢。”

    “并非是要勉强你,只是想全我祖母一点心愿。”叶文彬叹道:“其实她对当年内情晓得不多,至今也不知道为何你外祖母非要合离。当年此事被传开时你外祖母已经和离,没过两年便传出她的死讯。想来,她去世前做的最后一件事便是送你母亲出京城。”

    “那时她在京城,如此孤立无援么?”谢柏峥问:“我外祖母没有旁的亲人?”

    叶文彬摇头,迟疑道:“……应当尚有兄嫂在京中,合离之后还曾回娘家住过一段时日。”

    谢柏峥点点头,他不知内情不好贸然评价长辈,只好暂且不提,先向叶文彬道谢。

    叶文彬倒不在意这个,总归他是替自家祖母跑腿,且谢柏峥又是他的表弟,跑这一趟实在责无旁贷。

    这一番旧事说完,叶文彬也是心头一松。“我家也就知晓这么多——”叶文彬道:“总归如今你住在国公府,若想知道什么大可自己去查。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只管来侯府找我便是。”

    说完这个,叶文彬又想起谢柏峥不日便要去国子监读书,便起了心思道:“你如今已是监生,眼看就要去国子学报道,你可有准备?”

    谢柏峥面露疑惑:“……?”

    “你今日在苏氏族学一鸣惊人,沈大儒都要引你为知己,想必到了国子监你也应付得来。”叶文彬话音一转:“只是国子监入学,要先考试。不过也不难,无非考一些经义与注释。”

    谢柏峥:“………………”

    考什么?

    第67章 不当老婆67

    六十七章

    瑛国公府, 主母院。

    主母许氏正由儿媳伺候着用点心,房中的嬤嬤丫鬟皆屏气敛神,连大气也不敢喘。

    许氏今日心情不好。

    瑛国公府能请到沈松鹤在家中讲学, 实则是许氏的功劳。勋贵与清流素来不睦,可许氏却是出自大族,底蕴颇深。

    因此学堂中发生的何事自然瞒不过她, 且令她不快。她原本的设想,并不是这样的。谢柏峥已经不是第一次打乱她的谋划了。

    这一切还要从国公府的爵位开始说起。

    许氏的嫡长子, 始终未能承袭家中爵位。

    按旧例,新帝登基都要大赦天下,封赏大臣,那时瑛国公也上了折子为嫡长子请封。

    可这位新帝却是个吝啬的。他要求勋贵子弟们于朝廷有功方能请封,若是承袭的世子没有足够的功劳, 爵位便要降一等。

    若是不想降一等承袭爵位, 那边等攒够功劳再说, 这一来二去便是三年。

    她的嫡长子依旧寸功未进。

    许氏已年过五十, 放在旁人家已经要称“老夫人”了,可却还住在主母院中。这令她十分忧心。

    眼看着国公府爵位就要不保, 任何变数都会令她草木皆兵。

    许氏身边伺候的人其实不理解她为何这样,即便谢柏峥是瑛国公的原配嫡女之子, 可那也只是外孙。

    况且前头那位太太都去世那么多年了,有何值得烦心呢。

    许氏没有胃口,点心只吃了两口便都撤下去。她把儿媳打发走, 问身边的人:“学堂上是谁挑起来的?”

    刘保家的连头也不敢抬, 更不敢大声:“回太太, 是誉哥儿。”

    回了话,她便更小心了。

    太太只听说那位公子在学堂上被沈大儒夸了几句便动了怒, 若是知道是誉哥儿起的头,恐怕就更要不快了。

    果然,许氏竟发出一声冷笑来。

    她豁出面子托娘家的兄长请来沈松鹤,是为了叫那乡下来的野小子见见天地,若是能自惭形秽就更好。

    一个连乡下的县试都考不过的野小子,安能听得懂沈大儒讲学?

    可他偏偏听懂了。

    不仅能听懂,还能与同窗辩经,能叫沈松鹤对他刮目相看。

    可笑她筹谋多时,特地选了这个日子请来沈松鹤,还发帖请来诸多同族亲友。原本是想断了那野小子在华京城的青云路,毕竟她最晓得那帮道貌岸然的读书人有多看重名声,只要传出些浑浑噩噩的风声,便不会再有学子与他结交。

    可没想到竟是又给了他一个扬名的机会,甚至梯子竟还是他那宝贝嫡孙亲自给那野小子搭上的。

    她焉能不动怒。

    许氏一阵冷笑,又问:“昨日我叫你安排的人,可都安排妥当了?”

    刘保家心中暗暗叫苦,硬着头皮道:“夫人吩咐备下的那些身段软的丫鬟,昨日便送到碧落院了。”

    许氏这才满意。

    她虽没与谢柏峥打过交道,可他却晓得酒色财气只要沾一样,都是毁前途的。

    “……可没有半个时辰,便都被打发出来了。”刘保家的敛着声气答:“是崔管家,叫人把丫鬟都换成小厮,只留了两个丫鬟在碧落院里做洒扫。”

    许氏的脸,忽地就垮了下来。

    面沉如水。

    刘保家心中念着倒霉催,她素日只晓得自家太太素来是个心狠的,可却不是个小器的,怎么就连瑛国公的外孙都容不下?

    可她也不敢劝,只能低着头等候发落。

    许氏却迟迟不出声。

    巧在这时,有人进来回话,说叶世子邀谢柏峥单独说了好一会子话。许氏皱眉:“叶世子不是来听讲学的么,找他做什么?”

    来人答:“回太太,他们在房中说话时,外头有人守着,故而听不真切。送茶的丫头也没能近身,不光有叶世子的随从,那位公子进府时也带了人。”

    “昨日去码头的人回话说,还是庆王府安排的。”

    许氏拿起手中的佛珠手串,冷哼一声:“他倒是会钻营,小看他了。”

    房中的人皆不敢做声。

    良久,才听得许氏道:“你去叫人把兰姐儿的生辰八字抄来,拿去护国寺请大师合一合八字。兰姐儿也大了,该成亲了。”-

    叶文彬走后,谢柏峥便回了碧落院。

    他整个人都蔫巴了。

    谢柏峥光知道国子监有分斋考试,还以为他这样的新生能有个缓和的时间,至少也学上一两个月再考试。

    他当初学历史时,关于大庸朝的国子监也只知道一个大概。庸朝的历任皇帝有许多,具体到永寿年间是怎么个规定他还真不晓得。

    他只知到国子监的生源许多,官生、荫生都不在少数,并不都是状元苗子。他进了国学再好好学习也来得及,只是没想到国子学竟还有入学考试!

    这件事简直晴天霹雳。

    谢柏峥只好临阵磨枪地拿起书看,只是才拿起来,便听见外头吵嚷。青竹跑进来说:“少爷,外头有两个姐姐非要进来伺候笔墨,我便与她们吵了几句嘴。”

    谢柏峥听了也不在意,继续低头看书。

    他手里的书并不多,都是在长安时收到的赠礼。严徵送他一套《四书》、张挽舟送给他一套《四书集注》,现在拿出来看都是正好。

    另外还有一套时文集,是谢教谕临行前给他的。这个就暂时不用看了,先把眼前的国子学入学考试应付过去再说。

    看书的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便到傍晚。

    这个时辰,霍靖川才刚从宫里出来。通常来说,成年皇子是不在宫里过夜的,可架不住太后心疼幼子,非要留他在宫里吃过第二日的早膳才肯放他回府。

    他才要出宫,又被御前伺候的太监李宾请了过去。

    霍靖川只好应付完亲娘,又去应付亲哥。霍平祯找他,不仅是为了找许多日不见面的弟弟说几句闲话,也是为了长安县的案子。

    霍靖川对他哥这个水磨工夫的脾性也真是没办法,且不提他在长安县时便已写了折子递回京城,就说先他好几日回京的顾子俨也已经把该说的都说了,可霍平祯却仍要找他从头到尾再问一遍。

    大权在握,也不该是这样的握法。这么当皇帝,他怎么也不怕累。

    霍靖川有些不记得自己这个亲哥是什么时候养成了这么个性子,他只能耐下性子在宫里继续消磨大半天,才总算把那些车轱辘话说完。

    眼看宫门就要落锁,霍靖川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便归心似箭地告饶:“皇兄快放我出宫去罢,再耽搁下去,母后又要传人叫我陪她用膳了。”

    霍平祯闻言,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道:“你从前在养心殿伴驾时,在父皇面前也是这般浑说么?”

    “你今年都十六了,怎么不肯长大?”

    霍靖川有一瞬间怔愣,霍平祯说这话的语气竟然同先帝那么像。霍靖川摸了摸鼻子,半真半假地说:“皇兄你真是与父皇越来越像了。”

    霍平祯展颜一笑。

    “皇兄,不如我贿赂你一下?”霍靖川商议道:“我北上途中偶然得了一幅好画,想必皇兄会喜欢,不如改日送进宫里来?”

    霍平祯头疼:“你是又看上朕的内库里什么好东西了?叫人带你去挑礼物罢,你这案子办得不错,原本就该赏你的。”

    霍靖川趁机告辞,总算能不被皇帝的龙涎香熏得头疼。他皇兄实在太爱这香,比他父皇在时重了一倍不止。

    霍靖川忙不迭地出宫,至于挑礼物这种话听听就算了,皇帝给赏赐,自然是给什么就要什么,反正没有不值钱的。

    ——虽然霍靖川从前还真挑过,他出宫建府的时候,先帝就开了内库让他挑。这样看来,他能在史书上留下一个“皇家逆子”的名号,也有先帝对他太过宠爱的缘故。

    霍靖川毫不留恋地打马出宫,养心殿的首领太监笑呵呵道:“小王爷的脾性,倒是和从前一样,最不爱被拘着。”

    原也只是一句凑趣的话,偏叫皇帝变了脸色。霍平祯有些怔松道:“是么?朕倒是有些羡慕他,能率性而为。”

    “可朕从前是太子,如今更是天子,身负万民所托,实在不敢有一日松懈。”

    他这话谁也不敢接。

    养心殿的小太监们一个个都低着头,首领太监更是暗自后悔,叫他多嘴!他多说那一句干什么!-

    霍靖川才回到府中,便听说叶文彬去了瑛国公府。永安侯府素来与瑛国公府没什么交际,想也知道他是去找谁的。

    霍靖川一听就皱眉。

    祝禧公公巧舌如簧,在此刻也只能大肆宣扬谢柏峥如何在学堂中一鸣惊人令沈大儒引为知己,至于叶文彬和谢柏峥单独见面一事则只字不提。

    “沈松鹤那个大儒的名号十成里有九成沽名钓誉,瑛国公府还特地叫人去听他讲学,这不是浪费时间么?”

    霍靖川着急道:“不行,我得去见见他。”

    祝禧公公:“……”

    得,他全白说了。

    这位现在压根就没心思关心叶世子这种闲杂人等。

    ……

    片刻,祝公公想起什么似的赶紧跟上去,提心吊胆地劝说:“王爷!那是瑛国公府,您可不能直接翻墙进去啊!”

    第68章 不当老婆68

    六十八章

    霍靖川只觉得莫名其妙:“你说话怎么跟蚊子叫似的?”

    祝禧:“……”

    自然是为了低声些, 又不光彩。

    万一你真要去爬墙呢。

    “他今日除了听那老头讲学,还做什么了?”霍靖川在等人备车马时,趁空问了问, 又交代:“他若缺什么,你不必问我,直接送去就是。”

    “不缺, 不缺。”祝禧公公笑眯眯答:“只是谢郎君这会更在苦读,听说是要准备国子监的入学考试。”

    霍靖川闻言倏然一笑, 忽然想起从前在长安县时谢教谕每日一大早叫谢柏峥起床念书,他总是假装看一看,等人一走便躺回床上去。

    这会竟还主动看书了。

    这么一想,就更想快些见到人。

    不过念头一转,他想起什么似的, 叫人替他取了一物来。他拿着匣子, 才前往瑛国公府。

    霍靖川根本没想悄悄去, 他这亲王的身份在京中过于显眼, 与其弄巧成拙,不如堂堂正正。

    反正还没人敢拦他。

    于是他就这样, 光明正大地进了瑛国公府的碧落院。他甚至还觉得这院中摆的花草不够名贵,叫祝公公明日送一批好的来。

    谢柏峥原本是在房中看书的, 突然一大帮人就进来了。他还不适应霍靖川这个亲王的身份,就是去哪里都这样兴师动众。

    不过好在霍靖川以谢柏峥的旧伤未愈不便被打扰为由,把闲杂人等们都打发走了, 他一个人进了书房。

    霍靖川看他桌上堆着书, 仿佛已经用功许久了。他奇怪地问:“怎么沈松鹤来念一日经, 还给你们留了功课?”

    谢柏峥摇头,一脸怨气地放下了手中的书。他问:“你为何没告诉我国子监有入学考试。”

    霍靖川:“……”

    忘记了。

    这是他皇兄新定下的规矩, 他父皇在时并没有这事。

    谢柏峥的眼中甚至能看到一些茫然,这在霍靖川看来就比较新鲜,毕竟这人在笔架岭的火场中都能保持绝对的冷静。

    “所以你今日就在为此事发愁?”霍靖川猜测:“叶文彬告诉你的吧?他只告诉你有入学考试,怎么不告诉你怎么应付?”

    谢柏峥听出这话有玄机,立刻问:“怎么说?”

    “国子监下属又不只有一个国子学,监生们也不是都在同一个日子入学,没有那个闲工夫给每一批入学的新生都出一套题。”霍靖川道:“拢共也就是五经博士们各出一套,轮换着抽考罢了。”

    有题库!

    谢柏峥双眼一亮。

    “想要么?”霍靖川拉过椅子来一坐,“我已叫人备好了,你明日来王府吗?”

    谢柏峥:“……”

    霍靖川:“如何?”

    谢柏峥感觉到这是个套路,但谁叫他心甘情愿往里钻。他在霍靖川的注视下点了点头,“……好,可我现在要继续看书了。”

    霍靖川听着逐客令,不大高兴地伸手去扯谢柏峥的发带,轻轻拉了一下,“你为何很不乐意的样子,在瑛国公府住得很开心?”

    谢柏峥赶紧放下书解释,也没有很开心,主要还是为了查一些事。

    “查你母亲的身世?”霍靖川道:“叶文彬来找你是不是也是为这个?你们是不是说了许久的话?”

    “你想知道什么?别找他,我来替你查。”

    “还真有一件事,”谢柏峥问:“你带来的这个匣子是给我的吗?里面装的是什么?”

    “特意叫人给你找来的,国子监的入学考试题。”霍靖川把匣子打开,“给你,但你明天还是会去王府的,对吧?”

    谢柏峥:“!”

    原来不止是题库,还是历年真题!

    谢柏峥正要伸手去拿,霍靖川紧紧盯着他:“你是读书人,不许食言而肥。我府中还有从前五经博士们作的文章,你要不要看?”

    谢柏峥失笑,“我明日正想寻个安静的地方准备入学考。”

    “有人吵你?”霍靖川问完,又道:“瑛国公府人丁确实挺旺盛的,地方小,住的人又多,是挺吵的。”

    “还是王府清净,我一定不让人吵你。”

    谁能吵得过你。

    谢柏峥平静道:“昨日,瑛国公夫人给我送来了十个丫鬟,花团锦簇的。”

    霍靖川:“……”

    好拙劣的手段。

    霍靖川也不知气笑的,还是被谢柏峥的形容逗笑的,总之是笑得不行。一会,又来扯谢柏峥的袖子,“你不在我身边,还是叫人很不放心呀。”

    谢柏峥也觉得花前月下很该谈一谈心,可现在是他的期末周,虽然有了考试范围,但是他还没开始预习。

    “那不如我们一起做题?”谢柏峥将匣子里的试卷拿出来,给了霍靖川一张,又分给他半张桌子,“快些吧。”

    霍靖川:“……”

    霍靖川当真拿起笔,开始做题。

    庆王殿下虽说顽劣的名声传遍朝野,但学问是宫里一群当代大儒和神童才子轮番教出来的,其实学得很扎实。

    霍靖川一拿到题便笑了,与谢柏峥道:“这一张试卷定是罗孝祥出的,罗先生是康元十年的会元,也曾在翰林院做过侍讲。他出题最喜欢将难题放在第一道,不管能不能难得住你,先吓你一顿再说。”

    “是么?”谢柏峥笑问:“吓住过你?”

    霍靖川提起笔,开始作答。他对这些翰林侍讲出身的官员都很熟悉,连他们讲课的习惯都很了解。

    翰林侍讲们不止要给皇帝讲学,也要给皇子们讲。先帝时,翰林院总喜欢把经验浅的侍讲们先打发去给皇子们讲学。

    半月便有一次两个时辰的大课,每一位侍讲都有轮到的机会!

    霍靖川那一笔小楷在答卷上也写得潇洒自如,几乎没有停顿。谢柏峥探过头来看,下巴差一点要挨到霍靖川的肩膀。

    谢柏峥问:“你写字的时候一直坐得那么端正么?我怎么觉得你的姿势有些僵硬?”

    “我说王妃……”霍靖川无奈地停下笔:“你不是正为国子学的入学考着急么?再说我在你面前自然要坐得端正一些,能叫你能多喜欢我,这你又何必要拆穿。”

    谢柏峥:“……”

    谢柏峥反思片刻,他原本只是想看看霍靖川是不是真的能下笔如有神几乎不用思考就能把最难的四书题做出来,可不知怎么就开始看别的。

    可见庆王殿下的这个端正的姿势一点也不白费。

    谢柏峥把注意力放回试卷上,霍靖川可以看一眼就很顺利地写出来,他却是要翻参考书的,而且还是临时才看过的书。

    谢柏峥手忙脚乱了好一阵,才勉强将一张试卷写完。霍靖川已经在一旁替他查漏补缺,是真的很认真,一点都不敷衍那种。

    “这题的出处我方才找不到,原来竟在这里。”谢柏峥回过头来打算解决剩下的最后一题,“多谢你!明日一早我就带着四书和试题去你家!”

    霍靖川:“……”

    他想要的好像不是这样的-

    庸朝的国子监一共分为六个学堂,相当于六个不同的年级。各堂根据学生们不同的学业水平进行分斋教学。

    分斋考试便是由此而来,入学考也于此相似。

    谢柏峥准备了五日,其中有两日甚至是在庆王府的书房中睡的。恍惚间,总觉得自己在古代又过了一次期末周。

    他去国子监报道那天,起得比早八还要更早。

    青竹早已替他收拾报道要用的物品,打算陪谢柏峥一起去国子学。才一出门,便见来接他的车架已经停在瑛国公府门口。

    谢柏峥对庆王府的车架已经很熟悉,霍靖川替他掀开帘子,他弯腰入内。马车里准备了早食,怕他一大早胃口不好,霍靖川特地叫人准备了从前在宫里常吃的样式,从前太后娘娘就是这样哄他去上学的。

    不过谢柏峥太困了,都没注意到吃的是什么。

    马车里不便看书,他就往霍靖川身上点了点,提出要求:“昨日说的那一道《孟子》,你再背一遍给我听。”

    霍靖川:“……”

    他提这种要求之前怎么总喜欢在他身上点一下。

    谢柏峥见他不出声,扭头看人。

    霍靖川只好小声地背起书来,比他还是刚开蒙的小学生时还要乖觉。他一边背,一边心猿意马地想着,若是谢柏峥自小在京城便好了,还能做他的伴读,他在宫里念书时也不会觉得那般无趣。

    他仿佛是这些天,才觉得做学问有些意思。

    背完了这一段《孟子》,便到了国子监门口。谢柏峥下马车前习惯性地理了理发带,因为某些人真的很爱扯。

    下了马车。

    谢柏峥发现,国子监门口还有另一个人。叶文彬一早就在此处等他,“我是来送你上学的。”

    霍靖川闻言,着急地从车窗里探出头来。

    谁家送人上学是到门口来送的!

    霍靖川还没开口,便听到叶文彬的后半句:“……只是听瑛国公府的人说,你一早便被人接走了?”

    霍靖川下车,冷冷道:“是我。”

    叶文彬看向他,两人目光相接,都觉得对方是来捣乱的。

    谢柏峥:“……”

    这种修罗场就很不必了。

    第69章 不当老婆69

    六十九章

    国子监门前一时剑拔弩张。

    庆王殿下与叶世子本人还没有怎么样, 两府的仆从小厮们已经是马上要打起来的状态,互相看不惯已经很久了!

    青竹捋起袖子就要上前踹对方一脚,被祝禧公公一把拎回来, 低声问:“你冲那么快做什么?”

    “他家采买的管事总与我们抢好东西!去岁冬天他们连一担白菜都要跟我们抢着买!“青竹顿感永安侯府罄竹难书:“贵了好几文钱一担呢!”

    祝禧:“……”

    真是好沉重的仇恨啊。

    谢柏峥在这个氛围里,默默叹气,捧着青竹给他准备的书包说:“我要进去了。”

    他说完, 就转身往国子监。

    一点都不想成为街头巷尾的谈资——然而关于庆王殿下和永安侯世子在国子监门口的大打出手的消息不知为何却还是传了出来。

    至于为什么打架,那定然是为了美人。什么?你说国子监哪来的美人?

    那一定是因为国子监食堂有一位豆腐西施。

    别管, 就是有。

    ……

    叶文彬今日来找谢柏峥,其实是为了跟他讲一讲为何安排他进国子监。

    谢柏峥没到京城之前,内阁的诸位大臣就同霍平祯一道商议过此事。其实一开始,大家都没怎么当真,谢柏峥在长安县一案中有功, 那么皇帝赏银钱, 或是发下旌表之类的都是惯用的。

    可偏偏霍平祯调查过谢柏峥的身世以后, 就不知为何非要把人召来京师。他先是找瑛国公推心置腹地聊了一番, 又是叫内阁用心商议该给个什么奖赏。

    阁老们也不是第一天跟霍平祯打交道了,非常知道这位陛下的脾气。谢柏峥简直集齐了所有令当今圣上喜爱的长处。

    霍平祯所看重的, 其一是寒门出身。其二,能做个纯臣, 与朝中各派系都不要走得太近。

    谢柏峥简直完全踩中霍平祯对于臣子的偏好。

    除开这些,自然还有叶世子这一层关系。谁不晓得陛下格外信重叶文彬,这根本不是秘密。

    这都是阁老们知道的。

    叶文彬比其他人知道得更多一些, 他更了解霍平祯, 因此知道霍平祯对谢柏峥母子的同情。苏氏原本该是瑛国公府的嫡长女, 该受家族庇佑,也该受父母关心爱护。

    可世人提起瑛国公府嫡女, 想到的却是另一人。

    父母之爱子,不该有偏移。

    这是霍平祯私下与叶文彬所说过的一句闲言,说者状似无意,可叶文彬却知道他是认真的。

    ……

    总之,阁老们都能猜到霍平祯的是想要厚赏谢柏峥的,可这位皇帝陛下又不愿意被人说偏心,想要显得公允。

    于是众人都晓得皇帝其实想直接在朝中给谢柏峥安排一个实职,但是皇帝不好意思直说,大臣们也都觉得这简直太乱来了——毕竟谢柏峥连童生试都还没考过,于是一个个都假装不知道。

    反正皇帝急,他们又不急。

    最终还是次辅吴大人解了这个燃眉之急,他主动向皇帝陛下表示,作为国子监祭酒他求贤若渴,这样大好的人才可不能在长安县被白白耽误,一定要叫他来国子学上课,既能长学问,又能在京中为陛下分忧。

    ——国子监的监生们按规定可以择优到各部历事,提前接触实际公务,以免教出一些只会做文章而不懂做实事的监生。

    这下皇帝陛下满意了,内阁也消停了。

    次辅吴仁衷此举倒并非是为了给皇帝陛下顺毛,他与谢柏峥并非没有渊源——吴大人便是严徵的老师,他的得意门生在信中对谢柏峥夸赞有加,甚至想求他写一封荐学帖为谢柏峥寻位好老师。

    既如此不如来他的国子监。

    哪里的好老师也不可能比国子学更多。

    于是此事便这样定了下来。

    由于谢柏峥的身份特殊,他报道这一日,特地安排了监丞来迎接。

    监丞知道谢柏峥定要入朝为官,来国子学无非是混一个名正言顺的资历,因此早就做好了准备,哪怕这真是个一顿吃八个窝窝头的野小子,也一定要面不改色!

    监丞大人,有教无类!

    可当监丞抵达门口发现这么大阵仗时,还是觉得自己实在过于人微言轻了。区区一个入学报道而已,为何需要亲王殿下和侯府世子一起保驾护航,他这是国子学,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

    可纵使两位豪强一路护送,谢柏峥本人却还是看着挺乖觉的。

    他自己抱着书进国子监,根本不愿意让霍靖川和谢柏峥中的任何人跟进来帮忙,是个亲历亲为的好孩子!虽说使唤亲王殿下替他捧书这种事,原本就不应该做,但这不影响监丞对谢柏峥心生好感。

    当然主要还是因为谢柏峥生得好看。尤其在另外两人的衬托下,一点也不落下风,是个英英玉立的美貌少年。

    大庸朝官场的潜规则之一,就是看脸。

    监丞大人自然也落进了这个俗套。

    因此入学试还未开考,柳监丞心中便有几分偏移。

    再想起此子在长安县时险些被人构陷科考舞弊,又觉得幸好他能凭一己之力证明清白,否则这样好的学子便就要沉沙折戟了。

    不怪庆王殿下与永安府世子都来作陪,今后他们这些做师长的也该多照顾一二,惜才之心,又不是只有祭酒大人才有的。

    “今日的入学考便在东讲堂,一炷香燃尽便结束,你交了卷便能分堂。”柳监丞又亲自与谢柏峥介绍了国子监的六堂五厅,便领了他去考试。他担心谢柏峥紧张,还特地宽慰:“今日不必作文章,你慢慢作答便是,总归来得及。”

    谢柏峥道谢,领了试题和纸笔便开始作答。他抽到的这一套题做完,香也刚好燃尽。

    考完试,谢柏峥就在斋夫的指引下去领新书、监生服等。谢柏峥不住宿,被褥和其余分发的生活用品就不用领了。

    当天下午,国子监便张贴了分堂的结果。

    谢柏峥被分到了最高级别的率性堂。

    国子监和他同一批的新生中,只有他一个人被分到了率性堂。

    谢柏峥:“……”

    霍靖川的补习班竟然这么立竿见影功效卓著。

    他这种小升初水平竟然被分到了国子学的毕业班,这真的合理吗?

    谢柏峥十分茫然和迷惑,他只好去找了柳监丞。柳监丞听说他的疑问也很疑惑,这难道不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吗?

    皇帝陛下把谢柏峥放到国子监,原本就是因为直接给个布衣书生封实职太乱来了,这才分到国子学掩人耳目,实则他肯定要被选派去各部历事的。

    这样说的话,自然是功课最少的率性堂更合适。不必因为忙碌,而耽误学业,因为率性堂根本没有人忧心学业。

    毕业班的监生们,都在到处实习和准备科考。

    谢柏峥这下终于知道叶文彬一大早找他是要说什么了。可是大家仿佛都对他有误解,他是真心来国子监学习的!

    并不是为了做国子监实习生!

    谢柏峥在柳监丞一脸“这样考虑真是太周到”的表情下,也只能道谢。同时,在心里默默决定要多来国子学上课。

    他一定不能在古代当文盲!

    谢柏峥从柳监丞处离开,便去了本斋。每一斋都有斋长,由各年级的学长担任,会给新生们介绍国子学的教学计划和课程安排。

    谢柏峥一边抄着课表,一边听斋长与他介绍。

    监生们的日常十分规律,能参与的活动也只有几项,分别是:考试、听课、背书。每月一次考试,五次会讲,其余时间都是背书!

    不过背书也不是口头背,而是要默写,所以还要兼顾练字!

    另外还有修沐。

    古代大学生,月休两天,分别是初一和十五。

    国子监的考勤十分严格,除了外出历事以外,每月的会讲和考试都必须要参加,其它日子也都要点名。

    换言之,谢柏峥的古代校园生活会非常忙碌。

    比如每月五次的会讲,他不仅在要讲堂听课,结束后还要和同窗们继续交流学习。国子监的博士们讲课是没有内容提要和板书的,因为博士们都十分博学多才,因此讲课时都很喜欢旁征博引,若对典籍不熟悉,听课便会非常痛苦。

    监生们多半没有博士们那样广的知识面,故而会在会讲结束后核对笔记,互相校正各个用典的出处,以免错听漏听。校对完笔记,还要继续探讨一番,保证都理解透彻了才算结束。

    这样一通下来,当天的学习也就结束了。

    一日,国子监博士的会讲结束。谢柏峥正要收拾东西打算回去过修沐,便听说王司业找他。

    谢柏峥在国子学的第二日便听过王司业的坐讲,因此并不陌生。司业一职,相当于国子监的副校长,为何突然找他?

    王司业叫他来,倒也不卖关子,直接告诉他:现在有一个去吏部观政的机会,大家商议过后决定派你去了,你收拾收拾准备去上班吧!

    谢柏峥:“……”

    虽然知道这个机会很难得,但是他明天才修沐啊!

    月休两天变一天。

    第70章 不当老婆70

    第七十章

    国子监的监生们到各部历事虽是常例, 但实际上去吏部的机会并不多。虽然说是观政,但肯定不是叫监生们看着,而是要干活的。

    通常各部都是忙不过来的时候才会找国子监选派监生, 而吏部基本上没有这样着急的时候。

    吏部在哪一朝都是六部之首,并非是没有理由。例如本朝,吏部掌管天下文官的升迁、考评, 乃至任免。

    除了内阁大学士是受皇帝特指加封以外,其余所有文职官员的调动都需要经过吏部。

    因此哪怕是做事慢一些, 也没有人敢去催促。

    近来实在是事出有因。

    皇帝陛下借慈恩寺大肆侵占土地一案,开始清查各地的隐田、清丈土地。

    这件事并不容易做,其一是各地豪强大户都各有各的背景,关系网错综复杂,清丈土地必然会受到不小的阻力。

    其二是即便真要做, 也不是谁都能做的。以一个县来说, 户房的算手即便多也就二三人, 清丈全县的土地不能只靠这两三个人吧?

    且不说这些都需要人工计算, 户房算手还得忙钱粮赋税,根本算不过来。

    虽说基层缺人是常态, 可朝廷要做这么大的事,不派人不合适吧?

    户部派下的第一批官员是永寿初年恩科的进士们, 这些人基本都是去任一县主官的,比如新上任的长安县县令原嘉谟,便是如此。

    可一两个月过去, 成效却甚微。

    要清查一个县的土地隐田, 只靠一个人推动是不行的。哪怕这个人是本县的县令, 一人也无法抗衡一个县的大户与胥吏。

    县令是流官,只需要一个“拖字决”, 将县令的三年任期拖过去,便能不了了之。

    更何况,进士上榜只意味着文采出众,本朝的科举又不考算学。若是胥吏们被富户们买通,要糊弄县令也不是难事。

    即便是县令懂算学,也愿意亲自去做此事,他一个人又能做成多少?

    再说还有百姓们。

    土地是他们的命,你要在地上做什么事,不管朝廷政令是为何而出,劝导说服百姓们配合也是件劳心劳力的事。

    兼之大庸朝幅员辽阔,哪怕是把恩科进士们全都派出去也是不够的。

    陛下亲自督促此事,户部也只能加紧催促各省。可是各地都缺人,户部给不出令圣上满意的结果,只能据实相告。

    吏部一合计,那就再派一批官员吧!

    春闱也是三年一次,等下一场的进士张榜决计是来不及的,可本朝没有授官的举人却有得是!

    举人们虽说可以做官,但也只是取得了做官的资格,至于真正授官却要在吏部报名排队等空缺。

    这一等三五年有,十几年也有。

    毕竟庸朝派官最看重科考成绩,哪怕是微末小官,也是进士先选,才轮到举人。

    这一回各地需要的官吏众多,故而吏部特意张榜通知,叫等授官的举人们都来面试。乌泱泱的,吏部的文选司挤满了举人。

    ——文选司负责官员的选拔、升迁。

    通常举人授官,都是些闲差或是不入流的小官。因此选拔的时候不必再考学问,直接面试派官就是。

    可这一回是朝廷要清丈土地才选官,故而面试之前要考两道算学题。

    人多,程序也多。

    户部忙实在忙不过来,这才与国子监商量,选派监生过来。除了谢柏峥以外,还有两位监生一起去文选司报道。

    不指望他们能做什么大事,可文书类的工作,监生们还是能做好的。

    谢柏峥被分配的任务,是协助文选司郎中面试通过算学考试的举人。一队十人,排成一行,让考官们挑选。

    到这一步基本不会再考什么文采算学,没那个时间瞎耽误功夫。按照往常惯例,主要就是看脸。

    大家都是举人授官,不打算再考进士,文才想必也都差不多。

    既然不能靠才华,那就只能靠脸吃饭了。

    虽然“以貌取士”,但其实也是固定标准的,尖嘴猴腮的不要,斜头歪脑的不要,太胖太瘦也都不行。

    另有,长相周正的为一等之类的细则。

    总之就是公平地看脸。

    谢柏峥在户部文选司忙得连轴转,每天一睁眼就是看人,简直是看到人就晕。一闭上眼,就感觉又要开始数人家脸上到底长了几个痦子。

    历时半个多月,总算是把几百名举人都下派到各地方了。

    不过户部的观政却还没结束,哪怕是吏部也不能把监生要过去,做完苦力就立刻把人丢回去。既是观政,那自然也是要学一些真本事的。

    只是开头这段时日太忙,这才顾不上教学。

    文选司崔郎中这几日带着谢柏峥做事,觉得这年轻人难得既机灵,做事又细致,这样踏实的年轻人倒是值得好好教一教。

    只是一连忙了这么多日,难免精力不济,还是回头再琢磨吧。崔郎中与他道:“明日刚好修沐,也放你们一天假,后日再来衙门吧。”

    谢柏峥自然服从安排,他也的确需要好好休息。

    谢柏峥从吏部的衙门出去,转过一条街,青竹早已备好马车接他。因为在吏部观政,不想叫旁人觉得他贪图享乐,故而准备的马车很小,停得也不近。

    只是马车虽小,里面却内有乾坤。

    庆王府从来都是最舍得花银子的,马车已经往小了准备,那么坐垫一定要又柔软又舒服。瓜果点心匣子应有尽有,再煮上一壶茶解乏更是必不可少。

    除此以外什么熏香,脚蹬之类的都是精挑细选。

    当然更重要的还是马,是从庆王府挑出来的,脾性温和又稳健,连毛发都格外顺滑。日常也不吃干草,而是吃豆渣饼。

    只不过谢柏峥每日从文选司衙门出来时,基本是累得连话都懒得说,坐着就能睡着。因此他只感觉到这马车虽然小,意外地却很稳当。

    谢柏峥上了马车,青竹便从匣子里取出一封帖子。青竹道:“少爷,这是叶世子差人送来的,公主娘娘办宴会,也请您去呢。”

    谢柏峥拿起来,一边拆开看,一边问:“公主办的是什么宴会?你家王爷会去吗?”

    “这时节刚好是端午宴,如今天气渐热,池亭赏鱼是最好的。”青竹道:“听说公主府上有太后娘娘赐下的锦鲤,在水里游起来可好看呢!”

    “小王爷往年是不爱去的,可若是少爷您去了,咱们殿下自然也要去。”

    谢柏峥笑着摇头,伸手:“你家王爷今日没写信?”

    “没有。”青竹道:“殿下说,估摸着今日少爷您在吏部就该忙完了,故而叫我们将您偷偷劫去王府,就不回国公府了。”

    谢柏峥撩起马车的帘子一看,说话间已经能见到庆王府的大门了。谢柏峥无奈地下车,祝禧公公早就在门口等候着。

    祝禧笑脸相迎:“郎君可算到了,小王爷等着您呢。”

    神秘兮兮的。

    谢柏峥跟着人往里走,进到一处宽敞的院落。渐渐的,跟着的人都退开,谢柏峥一人往里走。

    院落中,有好多盛开的梨花树。

    霍靖川手中卧剑,站在梨花树下。霍靖川一见他,便笑起来:“王妃许多日不曾见我,也不知想不想我?”

    “前些日子学了一套新的剑法,我练给你看好不好?”

    谢柏峥期待地点头。

    今日的霍靖川,虽然说是要舞剑,其实穿得十分飘逸好看。一身白色暗纹的长袍,中间一段很好看的束腰。

    人一动,风吹得衣摆凌空起舞,煞是好看。

    飘飘欲仙,配“神女”的确也不为过。

    谢柏峥看不懂剑法,却懂得好看。他忽然觉得自己不晕人了,他晕霍靖川,简直看得入了迷。

    霍靖川这一套剑招本也不是为了学来打架的,主要目的是为了引诱读书人。因此他把原本的剑法做了改变,总之动作怎么飘逸,怎么好看就怎么来。

    中间略过不提,收尾的动作就更是利落潇洒。

    一柄剑在他手里当真是挽出了花。

    最后梨花被惊得飘起来,落下了一两朵到了衣领上,滑到肩膀上。谢柏峥忽然就想起了长安县中的那个小院,那时飘起的梨花,那天夜里赶来见他的霍靖川。

    霍靖川收起剑,看人。

    他问:“喜欢吗?特意为你学的。”

    谢柏峥点头。

    两个人在梨花树下席地而坐,发带缠绕在一处,亲亲密密。谢柏峥看着落在霍靖川肩上的梨花问:“这个时节哪来的梨花?”

    霍靖川猜到他要问,“我让人从山上移栽下来的。”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说的正是这个现象。山脚的花已落尽,山上的花却才盛开。

    霍靖川摘下一朵梨花,在指间递过去:“已在我府中养了好几日,就等今天给你看。这几日总担心你忙完了吏部那些事,却赶不及看到这花。”

    谢柏峥:“虽然有时下值晚一些,怎么就不能看了?”

    “你每日那么忙,我哪舍得再折腾你。”霍靖川悄悄靠过来,虚搂住身旁人的腰,“梨花年年都有,过了今年不还有明年?我总能等到你的。”